尤葛纳心中隐秘的烦恼,监牢里的这几个犯人可懒得去管他。可是,他们的朋友,抱头蜷坐在角落里。他心中的苦楚,他们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呢?
可是,连格雷恩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解他。他了解朋友的内心,也就更理解朋友的痛苦。他也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坐在朋友身边,一语不发。
长老好像也能看懂特林维尔的痛苦来自何处,可如果宽慰无济于事,不如让大家都清醒起来,才是他这样一个老人所唯一能做的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虽然这和我们最初想的稍微有点儿不太一样。不过,我们已经被尤葛纳抓了进来,我们一开始不就是这样设想的吗?所以,这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了。”
特林维尔抱着头纹丝不动。
“这个该死的尤葛纳大人!”猎人忠心的仆人,果然还是见不得主人心碎的苦恼,恶狠狠地用脚踢着墙壁。“他明明看到了我的主人,却好像真的忘记了他是谁!这个愚蠢的尤葛纳!如果他老老实实地把我们都抓起来,也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看到阿卡阿卡自怨自艾,还在拿潮湿冰冷的牢房破旧的墙壁撒气。格雷恩沉思着,慢慢说道:“今天的尤葛纳大人,仿佛让我都有点儿不认识他了。”
长老接过他的话,说道:“治安官大人的举动虽然有可疑之处,可是,我敢肯定,说不定他已经在去见他的国王陛下的路上了—毕竟,特林维尔在城门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可是瞒不过国王的耳目的。我们该好好计划一下,我们接下去的行动了。”
“长老,”阿卡阿卡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特林维尔,“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至少目前我们还算一切顺利—除了动静有点儿大以外。可是,我们要怎样才能见到那位高山国的国王陛下吗?另外,您到底想怎么说服他呢?那个人既顽固,又聪明,再加上还有那样一副歹毒心肠,您有几分把握可以说服他呢?”
特林维尔抬起了头。
“特林维尔?”
他的眼中一扫愤怒和心痛,平静地令身边的朋友感到一丝不安。
“特林维尔,”他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他冷冷地一笑。“哼!可恶!我大个子维卡,可是顶天立地的阿波多利好汉!王城最伟大的猎人!那个尤葛纳竟敢认不出我了!难道不该好好教训他吗!”
阿卡阿卡笑道:“主人啊,你差点儿杀了他呢!”
“那都是他应得的!”大个子巨人狠狠啐了一口。“长老,格雷恩,请不要为我担心了。等我们办完正事儿,我很快就会向尤葛纳大人证明,巴布科莱其他的人们,是不会忘记我的!”
长老点点头,可是他的眼光中是欣慰和赞许。
“看到你们都这么生龙活虎的,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也更有信心了。”
“可是,长老。”特林维尔平静地问道,“可是我看不出,即使我们能见到国王,又能怎么样呢?说实话,我完全不认为我们有可能说服他!可是,我总感觉到,长老您肯定已经有了好主意。要不是一直相信您,我肯定不会跟着您来到巴布科莱,去见那位阿卡口中所说的,既顽固,又聪明,还有一副歹毒心肠的国王了呢。”
长老笑了:“只怕特林维尔这次还真的猜对了呢。不过……”
“不过什么,长老?”
“的确—这事关一个天大的秘密,也是我的计划!”
※
虽然已是傍晚时分,欧尔津国王的书房依旧暑气难当,尤葛纳的脸上热汗直流,诚惶诚恐。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国王的书房了,其实以前他也很少来。但是像这么久没有亲近陛下的容颜以耳提面命,却也的确很少见。不过,虽然事前就已想到国王陛下一定雷霆大发。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君王的暴怒,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有这样的荣幸感到过后悔呢?
此时的尤葛纳汗流浃背,也无暇去想了。
“尤葛纳,”国王的脸色铁青,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冷冷的看着他。“我让你来不是想听到你的这些废话的。你告诉我,你抓到了那几个叛国者,为什么没有立刻马上来向我汇报?”
“陛下,”尤葛纳赶忙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只不过是几个小小的罪犯,不敢惊动陛下。所以……”
“所以,”国王突然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尤葛纳吓得脸色突变,惨无血色。“所以,这就是你自以为是地把他们关起来,而不向你的君王报告的理由吗?尤葛纳,你这个蠢货!仅仅叛国的罪名已经能让他们上几次绞架了!而且,他们投敌卖国,正带领着我们的敌人和阿波多利的士兵作战!难道这些你不知道吗?”
“陛……陛下,”尤葛纳低着头,斜着眼儿偷看着怒气冲冲的国王,小心地说道,“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对国家和君王的忠诚和爱戴啊。”
“即使如此,”国王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仍然试图隐瞒不报。好了,尤葛纳,你是怎么处置那几个犯人的?”
尤葛纳仍旧不敢抬起头,他回答道:“是的,陛下。我已经把他们都关押在我密不透风的牢房里。我想着,也许陛下说不定,可能会想着见他们……”
“蠢货!”本就比尤葛纳高大许多的国王,在低着头弯着腰的首都治安官的面前,更加满脸怒气,气势压人。“尤葛纳,你总是这么自作聪明!不要以为那个叛国者以前受到过我的提携宠爱,我就会宽恕他们的罪行!堂堂首都治安官的牢房里,想必不会缺少皮鞭枷锁和各种刑具的。难不成,现在还不是让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吗?”
“是,是,陛下。”治安官擦着脸上的汗水,躬身到地,连连说道,“我是个蠢货,陛下。我全明白了。”
“还有—听着,尤葛纳。”
“陛下,听您的吩咐。”
“一个可耻的叛国者,是耻于见到曾经赏识并给过他无数恩惠的主人的。而我也不想再见到那些忘恩背义之徒,何必让双方都不愉快呢?所以,尤葛纳,现在,一刻不停地回到你的衙署去,让你手下那些无所事事的刽子手们,也尝尝血腥的味道吧。我可不在乎他们手里的刀是生锈的,还是锋利的,只管把他们的头颅都给我砍下来,吊在市政厅广场上。就这样办!”
“陛下……”尤葛纳惊愕地抬起头,汗水涔涔,顺着光秃秃的脑门流了下来。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吗,我的治安官大人?”
“陛下,”尤葛纳惶恐地回答道,“只怕这么快不经审判处决犯人,有些不合乎法律。”
国王停下脚步,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两道犀利的寒光冷冷盯着他。尤葛纳狠了狠心,微微抬起了身子。
“陛下,按照法律的规定,还有一些手续要办。”
“手续?”国王此时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潮红和奸诈的微笑。
治安官大人虽然双脚发软,直冒冷汗,却硬着头皮说道:“虽然有人指证了犯人,可是,做为首都治安官,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在验明正身,确定他们的罪行之前就把他们处死,还是有点儿为时过早。”
国王已经是真的在笑了。“抬起头,看着我。”
尤葛纳睁着惊慌不定的眼睛,毕恭毕敬地又稍稍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国王围着他,踱来踱去。
他冷笑着。“你脸上的伤,是谁带给你的呢?是谁让你面对君王,强忍着疼痛,露出如此不堪入目地微笑的呢?如果说不是对你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是绝对不会下此狠手的吧?可是痛恨一个如此兢兢业业,执守法律的治安官的,除了那两个真正的暴徒,还会有谁呢?尤葛纳,听说你抓到了四个人,我不知道另外两人是谁,我也没兴趣知道。可是,那两个叛国者,该不会真像我听到的那些,你是真的已经认不出他们来了吗?”
尤葛纳抹着头顶的汗水,哆哆嗦嗦地,又赶紧低下头,“陛下,这都是污蔑。我对您的耿耿忠心,天神可鉴。可是,陛下,依照阿波多利神圣的法律……”
国王勃然大怒,他几步走到治安官面前,扬起一只手,狠狠给了愚蠢的治安官大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大胆的蠢货!站在你面前的是阿波多利的国王,我才是法律!我是一切的主宰!”
尤葛纳被打的一个趔趄。可他只是摇晃了一下,又急忙站直了身子,手抚着脸,虽然吓得胆战心惊,终于还是含含糊糊地说道:“即使做为一国的君王,也应该遵守王国的法律。这是陛下的信任和法律的神圣同时赐予我的责任。”
门外的守卫听到动静闯了进来。
“滚出去。”国王用手指着,大声怒吼。卫士们都慌忙退了出去。门又关上了。
国王没想到一向卑微的首都治安官,明明手脚发软,魂不附体,却还是敢于再一次顶撞他。这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也让他重新认识了他的首都治安官。
他摆摆手,怒气未消。
“我向你道歉,尽忠职守的治安官大人。那就说说看,按照法律,你会怎么处置他们呢?”
尤葛纳挺直了身子。
“是的,陛下—依照陛下和法律赐予我的权力,我会把他们都送上法庭!让犯人受到公正的审判,面对无可置疑的证据,把他们的罪行昭彰于天下,让他们哑口无言,心甘情愿地接受法律的制裁。”
说完,他微微发红的脸颊上,竟然隐隐露出一分骄傲的神采。不过看到国王还在不停地踱着步,绕着屋子转来转去,他又急忙低下了头,偷眼看着国王。
欧尔津国王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
“好样的,尤葛纳。的确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尤葛纳心中暗喜,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我们的国家风雨飘摇,敌兵压境的时候,你却依旧保有对君王的忠诚。我要奖赏你,我要重重地奖赏你。你会成为我们国家的功臣,你的功绩要让每个人都知道!要让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王的忠诚。没错,我要好好奖赏你。等我们消灭了敌人—这已经不是很难的事情了。他们的几个首脑,因为你的恪尽职守,现在都在我的手里了。尤葛纳,我要提拔你,王国需要你这样忠诚能干的臣子。”
尤葛纳感激涕零,连脸上的疼都忘了。他满面红光,饱含热泪,“多谢陛下的厚爱。这都是臣下的份内之责……”
国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色苍白,面目狰狞:“尤葛纳,就按你说的。他们应该受到最严厉的审判。就让他们多活过今天晚上吧。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我要在市政厅广场看到四个绞架,我要所有的人都来—我要让所有的阿波多利人和巴布科莱的臣民都来观看!去审判那些叛国者吧!宣读他们十恶不赦的罪行!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都活活吊死!以儆效尤。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敢于反抗我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尤葛纳吓得浑身颤抖。看到国王歇斯底里地挥舞着双手,眼露凶光,亢奋激动地涎水四溅,发出含糊不清恶毒的命令。
国王忽而仰着头冷笑,忽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终于,他转向王城治安官,呆滞的目光让尤葛纳体似筛糠,想转身逃出这间恐怖的屋子,却又一动也不敢动。
国王慢慢平静了下来。“尤葛纳,我已经对法律做出了退让。如果你不能向我证明我对你的信任,那你也可以在市政广场上摆下五个绞架!”
“陛……陛下,您还想绞死……”尤葛纳猛地捂住了嘴,连连后退。“遵命,国王陛下。遵命。”
塔楼的钟声已经敲过很久。夜已经很深了。国王还无法入睡。他难掩极度的兴奋,搓着手喃喃自语。
门开了。传令官躬身通报说:“王后陛下来了。”他皱了皱眉头。
阿波多利的王后满面泪痕,满怀着歉意和希望,走向她的丈夫。可是,国王看见她,默默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拥抱和求恳。
“陛下!”王后仰着头,望着国王。
国王冷冷地说道:“如果不是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我几乎可以接受你的拥抱了。除非我猜错了!你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叛国者,前来求我饶恕他的罪过,赦免他的死罪吗?如果是那样,王后请不要白费口舌。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可是,连你也是清楚的,他们是无罪的。”王后双手抱在胸前,苦苦哀求。
国王瞬间暴跳如雷,他怒视着满脸泪水的王后,大吼着喊道:“如果他们是无罪的,那么你想对你的丈夫,对至高无上的阿波多利的王说,有罪的其实是我!是吗!你不要忘记了,我曾经多么赏识那个叛徒。我给了他为国家效力的机会,给了他莫大的荣耀。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他带领着敌人的军队,处处与我作对,让我多年的心血付诸流水,他毁了我筹划了十几年的宏伟蓝图。可你,还在让我宽恕他!”
“陛下,”王后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求你了!也许他是有罪的。可是,他这次没有带兵前来,就证明他还是爱我们的。”国王无动于衷。
“王后,请不要把你为臣民所称道赞美的品质,都浪费在你毫无底线的臆想上面。你仅凭着格雷恩孤身潜入王城,就敢断言他不会真的伤害我们吗?”王后的身体颤抖着,慢慢松开了手。“他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带领军队来冒险。因为他知道,他会被我们无敌的军团所打败!所以,他才试图悄悄接近我们,或许还想着如何利用你的宽厚仁慈,不利于他的君王,刺杀你的丈夫!”
王后悲哀地尖叫着,“不,格雷恩不会那么做的!”
国王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冷酷无情,让她瑟瑟发抖,全身冰冷。
“背叛,是人类所有卑鄙可耻的罪行中最令人齿寒痛恶的!他既然选择背叛了他的君王和国家,那他的罪行就绝无可恕!我与他之间的仇恨,只有绞架才能结束—不是他的,就是我的!”
王后深深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内心的冷酷。她原本就不该抱有幻想,幻想她的眼泪能打动他的心肠。这时她才感到了绝望。可她拉着他的衣袖,哭泣着哀求着:“陛下,我可以不再求你宽恕他了。判他去服苦役吧!判他坐牢吧!不要杀死他。他的父亲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杀死她的儿子吗?想想吧,看在可怜的雷思睿夫人面上,请不要杀死格雷恩。”
可是,国王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的妻子。他冷冰冰的声音让她心灰意冷:“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可以回去了,我还有许多公事要处理。”
艾蕾诺亚王后不再哭泣,她收起泪水,缓缓转身。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着他,那个她一生挚爱的丈夫,阿波多利的国王。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国王呆呆地看着她的背景,脚步声在长廊回响。他摇响了桌铃:“传我的命令—把雷思睿夫人关押起来,严加看管。”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他茫然四顾。突然,像是看到了让他感到可怕的东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怪异,不由佝偻着发出被夹住利爪的小兽般低低的哀嚎。
“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他弯着腰抽泣着。猛地,他又震惊般抬起头,嘶哑着喉咙,凄惨地微笑着。
“可是,命运,又重新被掌握在我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