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臣坐在海岸上,看着翻涌的海浪,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如同岸边的礁石,任他雨打风吹,他自巍然不动:江王和长孙司空来苏门岛,陛下是准备卸磨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吗?「苏副都护,江王他们传来消息,再有两日就会抵达苏门岛,张署令请你过去商议相关事宜。」滕王府校尉裴居道等了两刻钟,发现苏林臣仍然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有些担心地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江王出任天南大都护府大都护,苏林臣水涨船高,成为天南都护府左副都护,右副都护由程处弼兼任,副大都护为长孙司空和原苏州别驾张大素。江王和他的属官过来之后,他们就可以继续向南寻找新的岛屿,还有可能发现新的大陆,若是发现新的大陆,他也能像房遗爱般建功立业,让那些说他靠父荫和宗族的人全闭嘴!想想就很激动「裴校尉?」苏林臣回过神来,只是长时间没动,脖子已经僵直到无法转动,「给我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乘坐的是火油船吗?」蒸汽船的速度没这么快,而且吕唐群岛和苏门群岛的煤炭储量远不如石油,吕唐那里炼制火油的工坊已经修建完毕,足够供应天南大都护府和安南都护府使用。「回副都护,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只知道江王不光带着属官,还有带着孙公的徒弟前来。」裴居道叉手一礼,轻声说道。孙公的徒弟好啊,那些被和人折磨过的原住民,可以得到更适合的治疗,不是张公、李太史和公孙先生的医术不够好,而是他们的治疗方法不是太粗暴,就是太高端。不是原住民的小身板不能承受药力的凶猛,就是他们的钱包承受不住草药的消耗,左右为难不上不下跋前踬后进退维谷。苏林臣对张果的能力是又敬又畏,对李淳风的能力是叹为观止,对公孙白的能力是雾里看花,可对孙思邈的能力,则是又惊又羡又不寒而栗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其实他的理解有偏差,孙思邈很少制作带有毒性的丸剂,那属于韦归藏的业务范畴。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勉强开口说道:「听说今年西昌城的棉花又是大丰收,想必孙公的徒弟也会让天南变成粮仓,自给自足的情况下,还能运送粮食回岭南,又或者酿制成美酒运回长安。」艰难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大都护府走去,苏林臣此时的心态,多少有些鸵鸟遇到风沙时的样子,只要他不问,就能延缓别的伤害,至少,还可以睡两夜的安稳觉。若是当年没有那么蛮横的挑衅滕王,是不是他现在还是日出之国最靓的仔……苏林臣心里涌起第一千零一遍后悔,至少……至少能比现在的境况,好很多。裴居道跟在苏林臣身后,耸了耸肩膀,对于他为何在岸边坐了近两个时辰,既不想问也不关心,有人说他只是滕王想要劈开天南的一把屠刀,还有人说亻委人贵族行事十分卑劣龌龊。当年滕王被他们绑……围困之后,看到普通亻委人百姓过着猪狗不足的日子,怒发冲冠,带着随行亲事反杀那群不当人子的败类,与陛下的大军里应外合,十余日便灭掉倭人的王室,解救了那些可怜的百姓。原本他是不信的,至少也是半信半疑,滕王当年才多大?指挥亲事行事有可能,带头冲杀不现实。直到他亲眼看见那些可怜的原住民,他才知道,那些传言是真的,但凡有点血性有点人性的人,都见不得那种悲惨的境况。孙公的徒弟最好能一杯药茶,送苏我屠夫离开,以免他继续败坏大唐的名声。「左副都护何故姗姗来迟?」程处弼为了显得更成熟些,已经蓄起了短须,比程知节稍微清秀那么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拿起搪瓷茶杯,吨下一大口茶水之后,压低声音,十分好心提醒道。「诸多亲王中,江王最不讲规矩却也最讲规矩,为了你的安……前程考虑,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还是这大茶杯喝起来过瘾,那种还没有巴掌大的茶盏,想要解渴累煞个人。不知道江王有没有多带些过来,拓荒的时候用陶碗不方便。若是能人手一个搪瓷茶杯,随手挂在腰间,送水的人也能省下不少力气。「我去海边看了下进度。」苏林臣已经不再一瘸一拐,恢复了平时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对于程处弼晚来的提醒,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浮现出来,抱拳一礼回道。「长孙司空过来,应该是为了刷政绩,也许手段会比我还激烈三分。」大唐官员以左为尊,可是程处弼还兼任着滕王舍人,他阿耶兼任着滕王司马不说,还是宣昭寺卿卢国公以及江南道行军总管,别的行军总管是为了打仗,他是为了便于调度太湖疏浚工程。此时李唐最大的工程便是太湖疏浚,涉及五州之地,据说能增添几十万亩的良田……若是日出之国也有云鹤府,便不至于兵败如山倒,云鹤府太恐怖了,他们就像无所不会的神照大人,还是一群神照大人聚集在那里,为李唐皇室保驾护航。「左副都护不必担心,江王的属官也有几把刷子,不会任人搓扁揉圆。」张果扒拉着算盘,算出一组数据的间隙,抬头看了眼苏林臣,憨憨地补充了句,然后继续低头算数据。不管别人的习惯如何,他还是喜欢用算盘,喜欢听算盘珠清脆的响声。裴承先将两日后的迎接流程递给苏林臣,对张果和程处弼的行事风格,再次无语问苍天。请苏林臣回来是为了商量迎接江王的事宜,既不是为了质问他去海边做什么,也不是为了给他讲长孙无忌与江王之间的是非。也就滕王度量大,换成别人,早就让他们回家吃老米饭了。「好的,多谢裴典军。」苏林臣接过流程清单,江王的属官厉不厉害不晓得,江王与滕王的关系他却很清楚,长孙无忌确实讨不到什么便宜。他能来苏门岛,不论是被派过来的,还是自请过来的,都说明他在皇帝陛下的心里,地位直线下降。唐人俗话说得好,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长孙无忌此时就是落了平阳的虎,就算没被扒光毛,也所剩无几。程处弼看到裴承先嫌弃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抬手挠了下鬓角,不是他忘记了迎接江王的事情,而是见到苏林臣的第一反应就是怼他……他不是当不当人子的问题,而是压根不是人的问题。……府衙厅堂陷入某种安静,只有「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气氛多少有些诡异…………润州刺史府府衙厅堂,同样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只因为据最新消息,晋阳公主在视察三少工坊扬州分坊的时候,乘坐的船走错了河道,七转八绕之后,莫名其妙地跑到了金山寺附近。自从江王时常迷路之后,迷路成为了亲王公主的专属技能……润州刺史李乾祐默默吐了个槽,又偷偷看了眼自家从兄李靖,见他鼻观口口观心地保持沉默,也忙又低下头,完全符合敬陪末座的自我修养。滕王已经带人去寻晋阳公主,她应该不至于悄悄去金山寺拜访……三日后是文殊菩萨诞日,法海禅师将坐化金身,为了表示朝堂的重视,寺门有金吾卫和羽林卫护卫。寺门紧闭的情况下,晋阳公主就算去了,也进不了寺门。不会有任何危险…………应该不会有吧?你说你个最受宠的公主,怎么一点公主尊贵的自觉都没有呢?若是你有个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闪失,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倒霉被贬谪吗……长孙嘉庆坐在李乾祐的对面,同样敬陪末座,鼻观口口观心地默默玩手指。被拉过来学习润州经验的宣州刺史李恪,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都在保持沉默,有些担心地看向李世民:晋阳这些年确实有些任性,可是那任性不也是你老人家惯出来的吗?除了工部,只有她的三少工坊能接手改造长安、洛阳和扬州的工程。别人不是不想接工程,而是各州的工匠都早已被云鹤府,提前一步编录在册,定期派人培训不说,还定期考核,与官位相对应,同样是九品二十九阶。世家豪族手里的工匠,数量不足不说,水平更是参差不齐。想要通过云鹤府制定的考核标准,难度不是一点点。当然,也有天赋绝艳的匠人,能通过考核,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能到达从九品上的工匠,就可以到工部州府分部任职,能达到正七品下的工匠,就能成为云鹤府的工匠。更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能获得品阶相对应的文散阶,只是前缀多了个匠作,正七品下对应的是匠作宣德郎,待遇却是相同滴,经两番已上,听简入选,能去重要的工程之处任职。功劳叠加之下,封妻荫子不再是黄粱梦,那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哪个工匠能抵挡住如此诱惑?那不是钱不钱的小问题,那是能脱离贱籍的大问题,于是世家豪族手里的工匠,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土,越来越少,根本握不住。「陛下,公主应该只是对高僧坐化金身,有一点好奇。」房玄龄暗暗叹了口气,微微扬起嘴角,轻声劝解道。难怪唐俭和魏徵毫不留恋地离开扬州,滕王身边的坑太多了,处理起来真的很让人心力憔悴,并不比在政事堂轻松…………比和那些贤人辩论,还是轻松些的。李道宗的脚掌默默地在抠地,就快抠出一座别院来……不能只靠房玄龄一人来承受压力,那样太不厚道咯。其实晋阳的做事风格,陛下惯出来四成,其余六成全赖那位去接她的竖子。没有他通风报信,晋阳怎么可能对陛下的行程,掌握的如此准确?唉,该帮着收拾烂摊子还是得收拾,谁让他求着那竖子的情况更多呢……艰难地扯起嘴角,露出还算和善的笑容,轻声说道:「陛下,杜少卿和萧司马就在附近,不会让他们的小师妹受到半分惊吓的,你不用太过担心。」晋阳怎么说也是袁天罡和公孙白教出来的嫡系弟子,板砖一百零八式溜得起飞。若真有白蟒不长眼地冒犯她,大概率是白蟒被炖成羹汤,小概率是招数太狠,尸骨无存。「不是你闺女,你当然说的轻松。」李世民的脸色终于回暖了一点点,不再是飞雪漫天,寒风刺骨,算是冰河解冻的第一步。「虽然拆过几次家,但新盖的府邸也越来越好,做人要知足更要感恩。」不光用料讲究,那工艺的精细度,也是丝毫不逊色于芙蓉园,比对他这个老父亲的宫殿都用心,还说什么为了维护他俭朴勤敏爱恤民命的明君形象。「……」李道宗真的有种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憋屈感:你确定你闺女之所以频繁拆我的家,不是为了试验那些新的匠造模型?他是工部尚书,不是民部尚书,更不是兵部尚书,对于哪些地方用了新的匠作方式,哪些雕花用了新的刀法,那是一目了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滴!不能硬刚,要打感情牌……学着西子捧心的虚弱状,委屈地说道:「阿兄,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啊?我对晋阳可是向来比对自家的闺女还好,再说金城也在在三少工坊管理账目,比对她自己府里的事情都上心。」若不是竖子做出烟花,金城也许就要去吐蕃……去国离乡,就算做王后也不会开心,逻些城再好也比不上长安,不对,连任城都比不上。「金城比你讨人喜欢,冬至日前进她为郡主,封号改为林邑,食邑四百户。」李世民白了李道宗一眼,看到房玄龄的欲言又止,温声说道。「以后亲王女均为郡主,郡王女为县主。」李道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