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记得, 好几个健听人朋友都对她说过说她脾气软乎随和,眼睛像孩子一样干净漂亮。说她擅于倾听,有种与世无争的温柔宁静,和她待
林知言心想, 这许就是许多人愿意接近她的原因。
可再如何, 她和那些男生的往来都不曾超出正常的工作范畴, 霍述这醋吃得着实有些无理取闹。
林知言若刻意解释什么,难免会顺着霍述的话掉入自证的怪圈,有暧昧之嫌。
她虽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平头百姓, 却也不至于被一个醉酒的人牵着鼻子走,干脆怼回去。
“霍总这话没讲理。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交什么朋友,没必要经过、你的同意吧”
车内暖气足, 林知言解开外套散热,轻轻一提嘴角, “当然,你身边有没有女孩子, 也不用向我报备。”
霍述抿了抿唇, 明显不悦。
林知言决定放弃和一个借酒装疯的人沟通, 转而问司机“现
“霍总明天上午有场重要的会议, 需连夜赶回山城,乘飞机前去京城。”
司机回答说, “后座有绒毯, 您二位抓紧时间休息, 睡一觉就到了。”
林知言将头靠
好不容易挤出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空闲,大部分都浪费
正想着,腿上骤然一沉。
低头一看,是霍述递过来一瓶水。
他拿起另一瓶,咔哒一声拧开瓶盖,似是热极,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吞咽时他的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一如方才
“你冷不冷”
霍述将瓶盖拧回,没忍住扯了把衬衣领口,问她。
林知言料想他此刻酒意上涌,应该有些
随口的一句嘱咐,霍述却像是被取悦了似的,冰冷煞白的脸色微微缓和。
他抬手抓起座椅后的一条毯子抖开,盖
沁凉的山风丝丝灌入,冲淡了燥热的酒味。
霍述仰头抵
路灯一排排自车窗外掠过,他的侧脸明暗不定。像是一帧帧胶片切换,明时英隽,暗时深沉。
“那如果,我想成为你的什么人呢”
许久,霍述微微转过脸看她,拖着微醺之人特有的慵懒语调问。
林知言怔了片刻,方反应过来,霍述是
她眼皮一跳,不可抑止地想到了自己下午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玄之又玄。
“你想是你的事,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
林知言轻声回答。
“是吗。”
霍述自顾自一笑,眉眼格外明亮,“那昨天你叩下车窗时,是
“你想多了。”
林知言错了。
霍述这种人即便喝醉了,也不会丧失清醒的理智,否则哪能从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身份厮杀出去,坐稳霍家继承人的交椅
“幺幺,你明明心里有我。”
霍述笑了起来,“不管现
仗着喝了几两酒,就没完没了了。
“因为你的感情,并不能让我信服。”
林知言脱口而出,“每次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不能别人打过我一巴掌,我还要将、另一边脸凑上去。”
霍述眼底的笑意黯了些许,说“我以为,你能真正放下。”
“我是已经放下了,我说过,会一笔勾销。”
林知言放低声音,“就像镜子破碎,我放下那些碎片,不再让它割伤自己、和别人,这是原谅。但原谅不代表,能轻易地重新接受,你能明白吗”
“那要怎样,你才能重新接受”
霍述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冷静,“除了让我永远从你生命中消失,这点我做不到。其他的我都
“我不知道。”
大概因为车厢内酒气燥人的原因,林知言刹不住嘴,“你想结束游戏时,可以潇洒抽身,而我却连、主动出局的资格都没有;你不想分手时,可以将我圈
直到此刻,林知言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埋了这么多不确定的恐慌。
骆一鸣说她只是太害怕受到伤害了,这话不算胡诌。林知言不计较往事,也不怨恨霍述,她只是很难再相信这份爱情。
既然无法让她信服,不如不要开始。
试用券只有一张,她四年前就用过了。
霍述静静听她说完,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幺幺,你不信任我。”
“”
林知言默然片刻,倦怠地轻叹一声,“或许吧。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不怪你,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你给了我太多、无法承受的东西,这让我无法呼吸。”
话刚落音,就被霍述拖住腕子往旁边一带。
林知言顺势倒入他的怀中,惊诧抬眼,却被他死死环住腰肢,退不了分毫。
她以为霍述会生气,会质问,但他只是绷着寒霜般的脸,垂首碰了碰她的唇。
一个微凉的、带着些许酒气的吻,仅是唇瓣贴着唇瓣,就令林知言屏住了呼吸,浑身的热血都往脸颊上涌去,烧得脸皮都快燥裂。
他如果不是醉酒失了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选择用一种最简单愚蠢的方式,让林知言认清她自己的心。
这显然是个昏招。
林知言恼羞成怒,下意识将他推开。
他那么高大强劲的一个人,竟也顺着她的力道撞
前面的司机显然被吓到了,顾不得佯装空气,从车内后视镜中往后瞥了一眼,紧着嗓子问“霍总,没事吧”
“开你的车。”
霍述勾着没什么温度的笑,眼尾红得厉害,林知言不知道那是酒气上涌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
他往后靠回座位椅背,脸上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没打算松开握着林知言腕子的手。
林知言脑袋一阵阵
她按下车窗按键,趴
倒是惊动了一旁闭目养神的霍述,他像是忘了一分钟前的不愉快,有些焦急地谈过身给她拍背,沉声问“怎么了晕车吗”
林知言再生气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扶着晕胀的脑袋说“突然头晕。”
“耳朵有不舒服吗”
“有点耳鸣。”
霍述拧眉。
c3芯片做过无数轮测试,包括模拟地铁、车厢和高空封闭式环境,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林知言接过霍述递来的矿泉水瓶,喝了几口,症状并没有缓解多少。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诡异的磁场
霍述吩咐司机开慢点,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绝对称不上温和。
林知言猜测这个电话是打给姚屹组长,因为他们正
姚屹建议等林知言到了信号更好的地方再做调试,霍述眉头拧得很紧,转头问司机最近的县城有多远,得知只有二三十分钟车程,便冷着脸掐断了电话。
林知言看着他郁结的神情,没忍住开口“可能是长途奔波,太累了。”
霍述没接话,只沉默着让出自己的肩膀,好让林知言能枕得舒服些。
林知言僵了僵,索性放弃挣扎。
霍述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一手小心地圈着她的肩,一手抽了两张湿巾纸,低头擦着鞋面。
村里的土路不好走,他跋涉而来,那双意大利纯手工缝制的昂贵皮鞋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他养尊处优惯了,又心境不宁,见擦不干净便皱起眉头,十分难以忍受的样子。
车窗外黑漆漆一片,只隐约辨出蜀地群山起伏的轮廓,和公路旁森森的树影。
林知言闭着眼,眩晕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涌上一股莫名的心慌。
前后不过十秒,平稳行驶的汽车忽而猛烈地颤动起来,像是行驶
林知言被剧烈的颠簸顶得险些撞上车顶,惊慌睁眼,顿时见到了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公路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有巨兽要顶开地面钻出,座位上的手机弹出橙色的地震预警。
“停车躲避”
霍述双目赤红,厉声喝止试图冲过去的司机。
然而已经晚了。
山上的石块咆哮着滚落,司机猛打方向盘闪避,却因地面不稳而失去控制,冲破护栏朝下翻去。
天旋地转。
车厢里的人像是罐子里撞击的玻璃珠,林知言所见的最后画面,就是霍述将她拉入怀中,用高大的身躯紧紧护住。
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撞碎,耳畔是车身撞击斜坡石块的哐当声,以及树木枝干被压折的喀嚓声,宛若碾碎人骨般悚然。
林知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幺幺”
“幺幺”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里传来一道微颤的声音,似乎远
林知言缓缓睁开眼,头顶的声音渐渐清晰“幺幺,幺幺你醒了吗”
入目一阵漆黑,林知言晃了晃神,涣散的视线才稍稍聚焦,隐约从狼藉中辨出霍述下颌的轮廓。
“霍述”
“我
霍述立即回应,声音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我
车子翻下斜坡,被震落的山石埋了大半,车灯也因剧烈的撞击而破碎熄灭,到处都是一片诡谲的漆黑。
耳畔间或有嘀嗒的水声,不知是油箱漏油,还是山林间滴落的露水。
“地震了”
“嗯。”
林知言动了动手指,摸到一片金属的冷硬,无数尖锐的碎石块和折断的树枝从打开的车窗外涌入,将车子四脚朝天地钉
她这才意识到车子完全翻了个面,原先的车座压
霍述护
林知言看不清他现
“好痛”
“哪里痛”
霍述略显急促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脚。”
“别怕,是司机压
林知言咬唇,依言照做。
司机的身体很沉,她索性蹬掉鞋子,慢慢抽回脚。万幸车厢虽然被撞击得不成形状,还是有一点狭窄的空间勉强供她活动。
司机沉沉朝一旁倒去,林知言成功抽出痛麻的脚,正要挣扎挪动,却听霍述倒吸一口气,按住她道“别动,幺幺。”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一阵一阵地扑洒
林知言立刻不敢动了,忙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过了很久,霍述冷静的声音才继续传来“可能有点骨裂幺幺,我右边裤兜里有只手机,你摸摸看,能不能找到。”
“好。”
车内被挤压得几乎没有能够活动的空间,林知言连扭头都十分困难,指尖摸索了半天,不知道碰到霍述哪里,听他很低地闷哼了声。
两边的裤兜都摸索过了,没有手机。
林知言自己的手机倒是就
“没事,大概是掉
霍述低声安慰她,问道,“你头还晕吗”
“不晕。”
但是被撞得很痛。
林知言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先前那阵诡异的头晕,竟是源于地震来临前磁场改变的不祥之兆。
“司机还活着吗”
“没事,他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只是昏过去了。”
霍述沉稳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是说的实话,还是
林知言鼻子一酸,声音已有些哑涩“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好呆
霍述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不来,大概会疯。幺幺,我无法想象如果是你一个人遭遇这一切,我会怎么样。”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随即短促一笑,“何况要怪也是怪我啊是我为了赶明天的峰会,非要连夜驱车”
林知言哪还有力气浪费
她和眼前这个人曾相恋,然后分开,再争执动怒,不吝于将最坏的一面展现给彼此,谁也不肯退后一步。他们像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顽石与最烈的春水,一个执意东流,一个默不放手,稍不留神就碰撞出惊天骇浪。
但是现
他们身体相叠地躺
林知言
“会。”
霍述回答,“你的人工耳蜗和我的车,都有定位。”
林知言想起一周多前,她还
“但公路毁了,而这里离县城有至少有三十公里。”
“幺幺,你应该相信我的身价,没人会坐视不管。”
“霍述,我有点冷。”
“不能睡,幺幺睁开眼,保持清醒。”
霍述沉声唤她,低头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的皮肤那样冷,冰雕似的,几乎一下就将林知言刺醒。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轻声说“那你和我、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和三年多前的那场大火截然不同,天灾降临的一瞬,林知言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荒郊野岭,逼仄变形的车厢像是棺材一样黑寂,她需要声音来抵抗来自本能的恐慌。
车厢内有良久的安静。
林知言以为霍述不想开口,过会儿才知道,他
“七月底的慈善晚会,正式和你重逢的前一晚,我一整晚没睡。因为神经太兴奋了,看医生也没用。”
霍述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中,呼吸轻颤,“我从早上六点就开始挑选衣服,洗澡,做
狭窄封闭的空间将他的气息放得格外清晰,林知言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心中有跟弦不可抑止地被牵动,轻轻拉扯着。
“但你见我时,很疏离客套。”
“是啊季婉说,你或许对我以前的形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说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上赶着地去套近乎,熟悉的套路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让你觉得我别有所图。”
霍述嗤笑一声,整个身子都
“我就知道,你背后有高人点拨。”
“什么高人,她就是个庸医。”
霍述很轻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靠近她的啊,人的意志力再强,又怎么能和本能抗争”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林知言喉间有了苦涩的味道,“以前,你视理智高于一切。”
“是吗或许是你教会了我,只可惜”
他似笑非笑,“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些,幺幺不要我了。”
“霍述”
林知言喃喃,问了一个她今天不问出口,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会后悔、当初的实验吗”
“后悔没有用,幺幺。我只看当下和未来。”
林知言哑然,真是个标准的“霍氏零分答案”。
“我还是没弄懂,正常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霍述闷咳一声,自顾自笑说,“我尝试过,幺幺,但我做不到。”
二十天前,霍述站
原来是指这事
他也想过放她
林知言始终无法相信,一个人还是天之骄子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她而做到这种病态的程度
但事实上,霍述的确就是这么个人。
就算天崩地裂,他也会紧紧将她搂
“他们说我偏执,没人喜欢我,我一点也不
霍述的语气又呈现出那种醉酒后的迷离,但是要更虚弱些,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楚般,呼吸断续而颤抖。
林知言想让他停下,然而他却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咳笑。
“我没有病。我只是不能接受万分之一的失败,因为,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困顿至极。
林知言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抬手
车子被半埋
“你
林知言尖叫出声,手指顺着那一片黏腻往上,摸到了从他腰侧刺出来的、一截拇指粗的锋利断木。
那一瞬,林知言浑身汗毛倒立,脑中一片空白。
车子滚下山坡时,压断了很多灌木丛和树枝,那些小乔木的断口就像刀刃一样尖锐,车身无异于
她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自己被人护
“你要止血,止血”
林知言徒劳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手指却抖得厉害。
她根本不敢想象霍述是忍着怎样的剧痛,坚持陪她聊了这么久。
“嘘,嘘幺幺,听我说。”
霍述抬手按住她因害怕而不住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林知言十指掐入掌心,
头顶传来一声虚弱的轻叹“别难过,幺幺。三年前那场大火,我差点害死你,这一次就当我还你的。”
“谁要你还”
林知言气得胸口疼,咬牙说,“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门都没有我会将你忘掉,找个普通的男人结婚,生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你”
“我的幺幺,好绝情啊不过,这样也好。”
霍述似乎想笑,然而并未成功,“我知道,你和我
男人的身体失去支撑的力气,渐渐变得沉重,脑袋也缓缓垂下,倦怠般搁
他的脸颊那么冷,连呼吸都是冷的,声音却异常低哑温柔。
“幺幺,如果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闭嘴,闭嘴”
“如果我没死,
按
寂静的夜,悄无声息。
林知言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洇入耳后未长成的
那里,是植入人工耳蜗的位置。
她大口大口呼吸,强撑着极近崩溃的理智,努力伸长唯一能动的左腿,越过昏迷的司机去够方向盘。
断裂的枝丫横生进车内,身下满是尖锐的碎石,她的裤子被划出惨白的破口,随即是娇嫩的皮肤。她咬紧牙关,任凭鲜血染红了破损的布料,用没穿鞋子的脚踹开杂物,猛地一踩。
滴,滴滴
刺耳的鸣笛声久久回荡
林知言终于忍不住,无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