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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这个世界上有个四岁的小孩儿,叫尹倦之。他记事早，没有朋友，生活中陪伴他的只有表面和睦暗地里争吵无休的父母。
这个年纪,别的小朋友会被母亲温柔地穿衣打扮，被父亲慈蔼地抗在肩上,一家其乐融融。
尹倦之不是。
他仅在这个人间拥有了四年生命,便已切实地体会到终日惶惑担惊受怕是什么东西，幼小的身体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稳永远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每次见到父母,他就会想......我可能要死了。
上天待他不薄,他没死。
四岁的某天，小尹倦之被上一秒柔声细语下一秒厉声咒骂的尹雪融从卧室里拖出来,用超过六十度的热水强行给他洗脸。
小孩子皮肤嫩,正是怕热怕疼的时候。热水扑在脸上,小尹倦之烫得眼睛涌出泪,却没喊一声痛。他紧紧抓着一只破旧的兔子玩偶站好，热水顺着女人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往脸上泼,小尹倦之紧闭双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犹如剥皮鸡蛋般的娇嫩皮肤早已通红一片，尹雪融还不满意，动作愈发急切焦躁。
前几天才剪好的指甲，今天尹雪融又将锋利的指甲刀拿了出来。她说：“小倦，过来,你手指甲好像长了,该剪了。”
直到这时小尹倦之害怕的眼泪才夺眶而出，他小声说：“妈妈，我疼......”
“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尹雪融脑袋轻侧,好像很不理解似的，下一刻陡然变了脸色，她怒目圆睁，“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回答啊！难道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所以在心里嘲笑我辱骂我吗？我让你过来！！！！！！”
小尹倦之发着抖走过去，尹雪融又恢复正常，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耐心地牵起小尹倦之的手，给他剪指甲。
如若不是手心中的手指是结了痂的，如今又重新流了血，尹雪融眼下的行为堪称正常。
晚上，许利从公司回来，强迫尹雪融和她同床。同时将小尹倦之拽到卧室，笑着说：“想不想看你妈妈发疯啊？”
尖利的诅咒仿佛要将门板冲破，尹雪融嗓音嘶哑地哭，小尹倦之也哭。他抱着没了一只长耳朵的兔子玩偶退到墙角，蹲下去抱住自己，嚎啕的声音证明他是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子。
噩梦般的几年，让小尹倦之无法和其他小朋友正常交流，只要一出去，他就像一个患有智力障碍的傻子般不言不语，连笑一笑都不会。长在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不安仓惶与惊惧。
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嘲笑他讨厌他，说他洁癖狂、小智障。
今天在幼儿园有个小孩儿非要拉小尹倦之的手玩耍，把他吓得小脸苍白连连后退，围观的小孩儿哄堂大笑。傍晚回到家，提心吊胆地吃过晚饭，洗漱完小尹倦之发现许利没有回来，尹雪融情绪还算正常，他安然无事。
自己爬上床盖好被子，小尹倦之还有点不相信今天竟然什
么都没有发生，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一时分不清情绪怎么了，豆大的泪珠从他漂亮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很快沾湿了枕头。
闭紧眼睛入睡前，小尹倦之侧身，抱着自己羸弱的肩膀，小声抽噎在心中祈祷：“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做我的爸爸妈妈......()”
这晚肯定是个神奇的夜晚。
有神明听见了他的祈愿，小尹倦之的祷告实现了。
隔日上午，为在人前演貌合神离，许利和尹雪融带小尹倦之去游乐园玩。刚去半个小时，小尹倦之便丢失在了如山如海的人群中央。
他无措地站在不认识的游乐项目的高大的标牌旁边，无数陌生的面孔令人惧怕，小尹倦之不敢久留，害怕有坏人过来；更不敢停在原地等待，他不想再见到爸爸妈妈。
何况......他太小了，来时又坐汽车，根本记不得回去的道路。
由于小尹倦之不说不笑，一旦有人靠近除了疯狂大叫就是大哭，表现得和傻子没区别，仿佛有家族遗传病史。哪怕他有一张天使般惹人怜爱的精致脸庞，也没人再选择靠近。
小尹倦之流浪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他会找隐蔽的地方把自己好好地藏起来，饿了渴了都扒垃圾桶。眼下天气热，很快他就浑身脏乱发臭，更没人愿意管这样的小神经病是死是活。
除了一个爷爷。
他是在尹倦之流浪的第四天发现他的。游乐园旁边有个大学城，好几座知名学府相邻，老爷子是大学教授，因为工作地方离家近，他下班回家喜欢走路。最近每每经过游乐园，他都能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在费劲地扒垃圾堆。
小孩儿躲得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老爷子就再看不到他了。但他留了个心眼，怕是谁家丢了孩子着急，想助人为乐。这两天明明没他的课，老爷子也会来看看情况。
这天他终于和小男孩儿对上了视线，跟着他跑进了足有一千米外的大垃圾场。
发觉有奇怪大人出没，小尹倦之近几天流浪吃不好睡不好又渴又饿的气色登时更差，慌不择路地往垃圾里钻，躲着不出来。
老爷子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见到此情此景心下一疼。他不敢离开，怕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小男孩儿，尽力地收敛会让小孩子感到害怕的攻击气息。蹲跪在地往只留了一个口的垃圾堆里看去的时候，老爷子突然想起今天出门特意带的面包和水，从硕大的口袋里掏出，远远地朝里面递：孩子，你饿了吧？我们出来吃点东西好不好？我是一个马上就六十岁快退休的老人，爷爷没有多少力气，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几天没正儿八经地进食，小尹倦之眼前发黑，觉得前胸贴着后背，已经快直不起腰。透过一个会令很多人感到窒息的又小又臭的垃圾口，他死命地盯着老爷子手上的面包和水。
就在他想出去的那瞬间，尹雪融与许利的面容蓦地往脑子里闯，小尹倦之浑身像坠在冰窖里猛地发起抖。他害怕这个爷爷是他们故意找来的，如果是
()
这样的话......他就又有爸爸妈妈了。
可他不想要爸爸妈妈......
外面响起一阵塑料袋被挤压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尹倦之小心地抬起头。他的左眼仍被胳膊挡着，右眼却看见那个爷爷把面包的包装袋打开，自己撕一小口吃掉，说道：“干净的，没有毒。爷爷不会伤害你。”
他又把矿泉水瓶盖拧开，嘴不对瓶地喝了一口。以身证明之后，老爷子将东西往前推，自己则往后退了好多。
等划分出安全距离，老爷子大喊道：“孩子，你快吃吧！”
一个月。小尹倦之继续在外面流浪了一个月，但期间，他不是独自，老爷子一直陪伴着他。
无论有没有课，老爷子每天都不缺席，而他和小尹倦之的距离也愈来愈近。虽然小尹倦之还是会躲着不出来——警惕性太高——但现在给他吃的喝的，老爷子不用再退很远。
因为从未听到小倦之开口说话，老爷子以为他是哑巴，每天都是自己在讲。他笑呵呵地跟小尹倦之说自己的爱人很早就离世了，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把儿子拉扯大，非常有成就感。而他儿子也很争气，脑子聪明学习成绩好，从未让他操过心，如今儿子在国外留学，今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
说到这里，兴许是老爷子语气里有浓重的想念，真诚的亲人之间的爱意让小尹倦之爬出了垃圾堆。他低着头，轻轻地攥住老爷子的衣角，逐渐收紧力度。
老爷子猛地怔愣，随即不知为何，比拉扯儿子二十几年看他长大成人还激动，红了眼眶。
他把小尹倦之带回家，把他从头到尾地洗干净，老爷子惊叹道：“真是个俊俏的小孩儿。”
四年来，小尹倦之第一次和陌生人面对面地接触。他感受到爷爷的善意，听到夸奖不好意思地垂眼，小心地躲进爷爷怀里抓住他的衣襟不出来。
“乖乖，我叫陈冕世，要好好记住爷爷的名字。”陈冕世怜惜地抱住小尹倦之瘦骨嶙峋的身体，摸他的脑袋，柔声，“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是我的小孙子，不会丢了。”
小尹倦之点头。
流浪一个月，如今又相处一段时间，没人来找小尹倦之，陈冕世眼含悲悯，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小孙子曾经历过什么，未言中全是心疼。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冕世试探地问小尹倦之叫什么名字。小尹倦之不安地玩手指，不摇头不点头回应，自然也不会开口。
陈冕世没有逼问，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他笑着把小尹倦之拖起来抱到腿上，说：“以前是过去式，我们就不要了吧，爷爷给你取新名字好不好。”
小尹倦之悄悄抬起眼睛，里面的神采似有希冀。
陈冕世没想太久，用跟孩子聊天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人的一生很短的，爷爷可不是贪心的人。只要你今生顺遂，能好好地在人世间停留一遭就好了。”
“就叫你......陈泊生吧。”陈冕世捏陈泊生的脸颊，对未来抱满希望，说道，“小泊生啊，你要好好长大。”
陈泊生深深地依靠在陈冕世怀里，细细的胳膊搂住爷爷的脖子，发出了声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