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食物来的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像小鹿般轻健,毕恭毕敬地搁下东西,眼睛也不敢多抬一下, 又毕恭毕敬地出去了。
好几天后姜雍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小咕咚, 因为她是第一个孩子, 她出生时,父亲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知道咕咚喝酒, 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小咕咚对于这间帐篷里的人是这样划分的
风长天尊贵的男主人。
姜雍容尊贵的女主人。
阿都犯错的奴隶。
阿都知道后差点当场去世。
“你们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贵人吧”渐渐熟悉之后, 小咕咚悄悄问姜雍容,“我看到外面有很多人
姜雍容“”
外面是塔师的人。
她原以为塔师会趁机要了阿都的命, 以保全自己的地位财富和声誉,但他没有。
他从头到尾想除去的只有她一个人, 风长天抓了阿都当人质之后,他也是予取予求, 风长天说什么都答应。
当然这份顺从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风长天一开始要军医,塔师没有答应,于是风长天就把阿都揍成了猪头。
于是军医来了。
“你不知道风爷当时下手那个狠,军医要是来得再晚一会儿, 我家塔师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阿都说着,长长一叹,“他除了总是啰嗦点, 管我管得紧点儿, 不会笑,功夫不如我, 基本也没什么毛病了。”
每隔三天, 阿都可以走到帐篷外透透气, 顺便让塔师及随从们知道他还活着,还是个挺好用的肉票。
隔着一丈开外的距离,塔师会默默望着这个不肖徒,目光深沉,直到风长天把阿都拽进来为止。
姜雍容道“阿都王子是未来的北钬王,身份尊贵,这样绑着他着实不敬。”
阿都一听,简直快要流下感动的泪水“呜呜夫子你真的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女人”
然后就听姜雍容接着道“我这里有萤道长给的断肠散,只要服上一点,阿都王子便会乖乖听话。”
阿都“”
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风长天原本觉得以阿都劫走姜雍容还害姜雍容摔断腿的罪行,就算是就地剁成肉酱也不为过,一听后面的话,登时眉开眼笑“好好好,那个臭牛鼻子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正好用上。”
片刻之后,姜雍容将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端到阿都面前“萤道长是我大央的活神仙,这味药虽毒,但只要用解药,便对你的身体只有益处,没有害处,从脉相上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她离得这么近,眉眼带笑,吐气如兰,换作以往阿都早就色授魂予,但此时此刻,阿都声音都
姜雍容微微一笑“肠穿肚烂,五内俱碎。”
阿都拼命往后缩“别这么好的药还是省着点儿,我用不上绑了这么久,我和这柱子早有感情了分不开了”
话没说完,风长天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姜雍容抬手就把药汤倒进去,两人配合得无比默契,滴水不漏。
阿都只觉得满口都是一种奇异的腥气,又腥又苦。
心里都苦透了。
风长天解开了他手上的绳子,笑道“阿都王子,恭喜你,你自由了。”
阿都苦着脸“风爷,千万别这样说,我哪儿敢啊。”
之前绳子捆住了阿都,其实也间接捆住了风长天和姜雍容。
毕竟这枚肉票兼盾牌可丢不得。
此时绳子一去,姜雍容终于能去外面走走。
说是走,其实是由风长风抱着出门透个气。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离开帐篷,一望无际的绿色充满整个视野,一切看起来好像和北疆没什么不同。
“我想去那儿。”姜雍容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坡。它
风长天小心地将她安置下来。
一坐下,姜雍容还意外地
天空倒扣,蓝如波,大朵大朵的白悬
四处唯有风声。
十分空旷,十分安静。
阿都原是跟
风长天立即听到了,头也没问“哪儿去”
“呵呵呵呵,此情此景,总觉得我有些多余呢。”阿都笑道,“我打算回帐篷去陪我家柱子。”
风长天的命令是让他不得离开身边一丈之内,但姜雍容轻轻摊开风长天的手心,以指为笔,
她的手指细细软软的,划
阿都如闻纶音,飞也似地跑了。
天地间重新变得安静空旷,天上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想开口。
只想看着云缓缓飘,听着风静静吹。
“贵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姜雍容回头,就看到小咕咚领着一个矮她一头的妹妹经过,手里拎着一桶洁白的羊奶,向姜雍容递过来,“贵人要喝吗”
北狄的习俗,平民的一切皆属于贵族,无论是生命还是财产。小咕咚此举不算是讨好,乃是惯例。
因为亲眼目睹过北狄人
这小姑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眸子比夏夜的星空还要璀璨。
“多谢你,不用。”姜雍容柔声道。
小咕咚俯首行了个礼,领着妹妹准备离开。
就
姜雍容一惊,以为是塔师终于按捺不住,调动了大军。
“别怕,不是北狄铁骑。”
以风长天的眼力,只能看出不是骑兵,但烟尘太浓,他也看不透到底是什么来路。
“姐姐,是阿爹吗”
小咕咚手里的妹妹问。
“不是吧”小咕咚伸长了脖子瞧,“阿娘说了,阿爹早的话也要明天才能到呢”
话没说完,不知小咕咚看到了什么,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拎着桶就跑了出去,桶里的牛乳洒出来不少,她即刻停下来,将桶放
姐妹两人都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跑起来,四根辫子一起甩来甩去。
太阳已经开始转向西面,将帐篷和人的影子照得斜斜地,长长地拖
青草
烟尘里的事物渐渐清晰,首先看到的是前头十几匹马,还有好几匹骆驼。马背与骆驼身上皆驮着大堆大堆的物什,最前面几匹马上是几名北狄汉子,身后跟着的则是数以百计的羊群和牛群。
后来姜雍容才知道,这是牧民
小咕咚两姐妹已经冲到了马蹄前,马未停,两个小女孩也没有停,马上的汉子弯下腰,一人抄起一个女孩子,安放
两个女孩子开怀大笑,隔着老远都听得到她们清脆的笑声。
小咕咚高声叫“阿娘阿娘阿爹来了阿爹来了”
不知是听到了女儿的叫声,还是单纯只是被牛羊们的动静所惊动,不远处的一只帐篷门被掀开,一名矮矮胖胖的妇人钻出来,袖子挽到臂上,头上裹着花巾,手叉着腰倚
这是小咕咚的阿娘,也是这片部落里手艺最好的厨娘,被塔师指名为风长天等人饮食。
像世间所有的中年夫妻一样,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娘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一个问“回来了”,一个答“回来了”。
后面的几名汉子有小咕咚的阿叔,也有共牧场的邻居,照例被迎进了帐篷,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大家纷纷
不一时,帐篷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小咕咚的阿爹和小咕咚一起出来,小咕咚往这边坡地上一指,她阿爹便往这边来。
“请您降罪,尊贵的老爷。”小咕咚阿爹行礼,“我和我的兄弟转场而来,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方才不小心动了屋子里的烤羊,才知道那是要敬献给老爷的。”
他是个高大的汉子,面庞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一种紫铜色。他说着便拔下腰间的小刀,双手捧向风长天,“这全是我的过错,请您责罚。”
小咕咚紧张地偎
“不妨事。”风长天道,“天底下的东西,就该给饿了的人先吃,我们还没饿呢,你们只管吃。”
“多谢老爷。”小咕咚阿爹起刀,一脸感激,顺手摸了摸身边小咕咚的头,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一种沉默的温柔。
可现
“等一等。”
小咕咚的阿爹转过身,行礼“听从您的吩咐,贵人。”
“你去央朝打过猎么”姜雍容问。
小咕咚的阿爹回头望了望自己带回来的羊群,他的兄弟和帮手们已经准备
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今年的成好,春天的时候,我有了一百多只小羊,二十多头小牛,只要今年天不是太冷,应该可以过冬,用不着去打猎了。”
“你们过不了冬,便要去劫掠央人,那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们劫掠的央人怎么办”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贵人。”小咕咚的阿爹叹了口气,“央人种地,不管一年四季都有米吃,他们冬天饿不死,但我们会。冬天没有草,羊就会死,羊死完了,我们就会死。我们只想得到一点吃的,穿的。原来可以用钱去跟央人买,或者拿羊皮跟央人换,可后来不行了,只能用抢的。”
姜雍容陷入了沉思。
后来不行了指的应该是后来两国交战,取消了通商互市。
风长天挥挥手,将小咕咚和她爹打
“一旦开战,谁能逃得掉”姜雍容轻声叹道,“壮年男子会被征召入伍,妻子会失去丈夫,孩子会失去父亲,母亲会失去儿子。”
还有他们的牛羊马匹,也会被军中征用。
安静的草原,温暖的帐篷,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烤羊,全部都会消失。
风长天忍不住道“雍容,你不会不想打了吧心肠这么软可不行啊。你也看到了,即使是普通的牧民,过不下去了也会去咱们北疆打劫的这不是把北疆当成他们的粮仓了么不把他们打跑,咱们北疆的百姓日子怎么过”
“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这样,北狄人才知道我们大央不是好欺负的。”姜雍容道,“但打完之后呢北狄地广人稀,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还是会来抢,因为他们想活命。”
风长天淡淡道“那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恐怕你没有机会了。”
一个声音沉沉道。
是塔师。
他的话音落地,便一挥手,身边的兵士开弓上弦,箭尖齐刷刷对准了坡地上的风长天和姜雍容。
风长天轻轻一笑,“你们听了这半天的壁角,总算肯冒头了”
阿都则站
姜雍容道“阿都王子,你不要命了么”
阿都微笑“我找军医看过了,我根本就没有中毒,夫子,你根本就是唬我的吧”
姜雍容看了看天色,浅浅一笑“看来还没到时候啊。”
“美人儿,你那些耍人的把戏
姜雍容叹了口气“我会。”
阿都也叹了口气“美人儿,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不用陪他一起送死,只要你肯到我身边来,我照旧疼你。”
“怕是不行。”姜雍容叹道,“你知道我的腿受了伤,走不过去。”
阿都忍不住道“那我派人把你抱过来。喂,风长天,你也是个爷们,不想女人陪你一起送死吧”
风长天摇头“不想。”
“算你还有点人性。”阿都点点头,正要吩咐身边的士兵,姜雍容道,“我不要别人碰我,若是你真想救我,那就你来吧。”
“”阿都脸皱了起来,“夫子,你这就太没诚意了。”
姜雍容道“没诚意的人是王子你啊。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不肯为我冒半点险。”
明明被箭尖所指,她的神态和声音依旧十分悠然,风吹动她的衣袖和
那时候阿都只是经过。
按照计划,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
可偏偏他抬眼多看了那座高台一眼。
然后就见高台之上,有一女子,红衣如火,容光胜雪,美得惊人。
那张美丽的面孔迅速和记忆里那张重叠简陋的土屋,低矮的门窗,拉开的弓箭,被勒出鲜血也没有停下的手,以及,那双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眼睛。
回到北狄后他无数次想起那样一双眸子。
美貌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双眼睛里有美貌本身更美的东西,像泣血的凤凰,即使是最落魄最危险的时候也依然高昂着头,至死都带着高贵的骄傲。
抢走她完全是一个意外。
几乎不需要动念,他的手已经行动先把酒洒
当然也完全来不及和塔师商量。
对于徒弟一言不
当知道这个女人其实是风长天的女人时,塔师则要疯了。
此时此刻,塔师又到了濒临疯狂的边缘。
为一个女人,还有完没完了
塔师一挥手,“射”
这句话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阿都想要阻止已经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的箭纷纷离弦,向着坡上的两人疾射而去。
“夫子”
她一动也没动,微笑望着天空中缓缓飘动的白云,它们仿佛
阳光给每一道白云都镀上了一道致的金边。
风长天单膝跪地,
宽阔的怀抱是那样的沉稳厚实,那是世上最最安全最最温暖的地方。
所有的箭矢都集中
塔师和阿都一起狂喜,一者喜命中了敌人,一者喜美人无恙。
阿都甚至已经
然而士兵们当中却起了一阵波动。
北狄军法极严,临阵脱逃者斩,临阵退缩者终生为奴。可是此刻,兵士们像是忘了军中的铁律,竟然开始后退。
“大胆,不想要命了么”塔师怒喝。
“不行的”一名兵士险些哭了出来,“他有盘古天神保佑,刀兵箭矢根本伤不了他”
“胡说八道什么”塔师怒道,“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休怪我”
他的话没说完,阿都开口了“塔师。”
阿都的声音像是游魂般飘忽,两眼直直地望着坡地上。
塔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眼神也直了。
方才射出的箭矢虽不够风长天万箭穿心,但也足够将风长天变成一只刺猬。
可现
风长天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背上一滴血也没有,只是衣衫上多出不少破洞,证明方才真的被箭射中过。
“啧,”风长天自己瞅了一眼后背,“浪费了爷一件好衣裳。”
他扭头看着众人,“还有箭么要再射点么”
士兵们当中少人已经扔下弓箭,跪地叩拜,喃喃向盘古天神请罪。
剩下的一些虽然没有跪下,但腿也
当然关紧营门也没什么用,风长天该劫的还是要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
“唔”
阿都忽然捂住嘴,嗓眼腥甜,涌出一大口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掌心往下,把地上的草尖都染红了。
“王子”塔师大惊。
“看来时候到了呢。”姜雍容的脸从风长天肩膀边探出来,温柔地看着阿都,关切地道,“阿都王子,我这里有解药,你想要么”
阿都一口一口地吐血,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塔师睚眦欲裂“拿来”
“解药得来不易,挺贵的。”姜雍容和和气气地道,“不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