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有一就有二。
万福万寿园的人很快将那位闵二爷, 不,应该是的长乐帮帮主的身份来历扒了个底朝天。
长乐帮是江湖近些年崛起速度极快的一个大帮。
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原是辽东一带的马贼,九年前带着一干兄弟南下来到镇江成立了长乐帮。
司徒横狠辣凶悍, 以前干得就是烧杀抢掠的勾当, 追随者也尽是些命案在身的土匪强盗。
这样一伙人成立的帮会, 逞凶行恶、恃强凌弱都是司空见惯,但长乐帮最具争议之处却是帮规里不禁淫色。
武林一贯以色戒为重。
欺辱妇女在黑白两道皆是重罪,凡是体面点的帮派都会制定相关章程, 严惩犯戒者。
长乐帮却是个例外。
许是为了另辟蹊径,吸引武艺高强的江湖败类加入,长乐帮的帮规大多针对“以下犯上”和“背帮叛逃”,对个人约束极为有限。
问就是“我长乐帮有人轻薄妇女,关我长乐帮什么事”。
绿林中一直有“长乐帮有高人坐镇”的传言。
长乐帮能在八九年间, 从镇江一个鼻屎大的帮会发展为如今帮众数万、分舵各地开花的规模,多赖那位高人指点。
事实也的确如此。
早些年就有消息传出,司徒横因为厌倦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决定深山隐居, 帮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师侄, 一个姓“石”的年轻人。
关于这位石帮主,外界知道的不多。
但与其打过交道的都说此人年经轻轻、巧言善辩、工于心计, 不知用什么法子笼络了一批长乐帮高手替他奔波卖命。
长乐帮本就风评不佳,此人成为帮主后风气更是坏了十倍,他纵容属下为非作歹、行凶伤人, 本人更是好色贪淫、阴狠毒辣。
他看上的女人, 无论年纪、身份、已婚未婚都要想方设法得到,香主舵主们稍加劝诫, 即刻便被安上“以下犯上”的重罪严加惩处。
帮中没有犯错的,只要他看不顺眼一样遭殃,他会想方设法编织罪名,让对方受刑。
刑上得越重,他越高兴。
最近不知怎么竟惹上了前来万福万寿园拜寿的雪山派弟子,引来一众雪山派好手的围追堵截。
雪山派要抓他,长乐帮要保他。
原本无冤无仇的两方在半个月内多次爆发冲突,如今已势同水火。
此人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对长乐帮一众好手装傻充愣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我不是你们的帮主”。
刚开始长乐帮的人还以为这是自家帮主因为得罪了雪山派,不方面与他们相认想出的权宜之计。
可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年轻人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甚至在双方动手时,闲闲地站在一旁点评诸人功夫,不由得大动肝火,说话也夹枪带棍的,牵扯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帮主平日在帮中作威作福,如今本帮大难临头,居然想与我们撇清关系,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那被质问的年轻人挠挠头:
“大难,什么大难,有江湖义士要杀你们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贵帮,呃……声名远播,你们实在需要一个主持大局的人,还是去找武林盟主比较好,找我可没什么用,我虽姓‘石’,却不是你们的帮主。”
……
事发地在城内最大的客栈。
在场的不仅有长乐帮的人,还有几个行商和镖客。
无论是“长乐帮香主舵主集体认错帮主”还是“长乐帮帮主拒认自家帮会”都称得上一桩江湖奇事。
万福万寿园里的人知道的如此详细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由此也产生了许多新问题。
诸如——
双方到底谁在撒谎?
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不是长乐帮帮主?
长乐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定要他们那个帮主出面才能解决?为何不另起炉灶,重新选一个称心如意的新帮主呢?
更重要的是……
这关灵芝小姐什么事啊。
她大张旗鼓把一个名声狼藉的男人带回家,究竟为了什么啊。
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
长乐帮虽然口碑不佳,规模上却是实打实的大帮会。
雪山派更是武林中雄踞西北的名门正派。
如今双双登门,万福万寿园若是一味搪塞,未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况且人是金灵芝带进来的,无论当中有何误会,他们总要找金灵芝问个明白。
于是,几个与金灵芝年龄相差不大的金家子弟兵分两路,一方前去门厅安抚长乐帮和雪山派的人,另一方前往金灵芝那儿了解情况。
“听说你收留了正被雪山派追杀的长乐帮帮主?”
因为时间不多,他们问得很直接。
金灵芝答得也很直接:“无稽之谈,什么长乐帮短乐帮,我一个也不认识。”
“‘闵公子’不是?”
“他姓‘石’,但与长乐帮毫无关系。”
“你确定?”
长乐帮帮主姓石,灵芝的朋友也姓石,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金灵芝笑了:“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倘若你们见过他本人就会知道这种怀疑多么荒谬,他的师承来历我再清楚不过,倒是长乐帮……他们最好真认错了人,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打什么坏主意。”
“……什么意思?”
前来了解情况的金家子弟皱眉,总觉得金灵芝话里有话。
“字面意思,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雪山派又是怎么回事?”
“雪山派倒是真有可能认错人了,他有个失踪已久的大哥,不知怎么得罪了雪山派,那些雪山弟子将他认成了他大哥,他解释过了,雪山弟子不信,非要抓他回凌霄城,刚好长乐帮的人在附近,以为雪山弟子欺负自家帮主,两方就这么打了起来。”
……这也巧得邪门了。
“……那位石公子现在人在何处?可否一见?”
靠谱的金家子弟决定找当事人谈一谈。
“他们在奶奶那儿,你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蹭上一顿午饭。”
“?!”
无论是雪山派的名门弟子,还是长乐帮威风八面的香主都必须承认,万福万寿园招待得很周到。
他们享用了一顿极其舒服、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午饭。
酒是温过的十五年陈的花雕,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菜肴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没有名贵到令人不安的食材,却风味极佳,每一道都是最纯粹、直击灵魂的好吃。
尽管每个人都不是很明白,他们本是来万福万寿园要人的,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家哄上了饭桌?但这不重要。
好吃就对了。
王万仞感受尤其深刻。
他是雪山派第六代“万”字辈弟子里脾气最火爆的一个,时常是旁人还在吵架,他已经提剑冲上去了。
有时明知武功不及对方,火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缺点,可十几岁都没改掉的毛病,三十几岁又如何能改?
自打知道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金灵芝收留了姓石的“小杂种”后,王万仞就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
本想讨个说法,谁曾想万福万寿园竟派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漂亮的小辈招待他们。
二人是“火凤凰”金灵芝的堂兄堂姐,也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
因为年纪不大,在江湖上尚未闯出名堂。
两个年轻人举止有度,讲话斯文好听,王万仞还未自我介绍,就被二人一语道破身份,不仅唤他“王世伯”,还称赞他酒量不凡。
要知道王万仞武功平平,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偶被称作“王大侠”,也是看在他雪山弟子的份上。
换作平时,王万仞一定会在二人唤出第一声“世伯”时就讥讽回一句“高攀不起”,但二人夸他酒量好欸,那就大不一样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同门之中脱颖而出的优点。
不是对他本人有所了解,绝对讲不出如此精准的夸赞。
盏茶工夫,屋子里一片祥和,不单单是王万仞,每个人都被哄得心花怒放。
就连长乐帮那些个杀人如麻的悍匪,也在极力掩饰心中得意——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武功也是野路子,能在自报家门前被两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认出身份,称赞其引以为傲的功夫,怎么不让人高兴呢。
两个年轻人来之前,雪山派和长乐帮几乎因为口舌之争,在门厅里上演全武行,经过两名金家子弟的说和,本来就没什么旧怨的双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吃饭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谈兴愈浓。
忽然,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举起酒杯,对金家两个年轻人道:
“耿某敬二位一杯,并非耿某扫兴,只是酒我们喝了,菜我们吃了,我们要见的人现在何处,二位也该给句准话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说话的人名叫耿万钟,是雪山派“万”字辈里少有的好手。
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身手或许排不上号,但心机谋略绝对位于前列。
金家小姐笑容不变:“耿世伯稍等,我这就差人过去问问。”
说着就要起身。
耿万钟道:“不劳金姑娘费心,喝完这杯酒我们自己过去。”
他并不是一个强势的性子,但金家这两个小辈嘴皮子委实厉害,由着二人说下去,怕是聊到天黑他们也见不到人。
金家少爷微笑:“也好,听说他们现在正在陪我祖母用饭,老太太上了年纪,总喜欢念叨过去的事,听说祖父生前与威德先生也是有几分交情的,可惜老人家过寿那天家里乱糟糟,没什么机会与故人高徒畅谈,今日能有机会补上,想必也会开怀不少。”
耿万钟脸色一僵。
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会直接搬出金太夫人这尊大佛。
一时间进退两难。
却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一个小厮打扮的小童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圆圆的脑袋,看起来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按照正常流程,他本该趁着斟酒的工夫偷偷和金家的少爷小姐递上一句话,可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小童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少爷……” 小童嗫嚅着嘴唇,手足无措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耿万钟松了口气,这小童出现的时机正好。
金家小姐招招手:“进来吧。”
小童得令,一溜烟跑进来,附在金家少爷耳畔说了几句。
金家少爷听着听着,神情愈发古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对小童道。
小童飞快退下。
金家少爷和金家小姐低声说了两句。
两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金家少爷看向众人,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有劳诸位移驾正堂,有雪山派和长乐帮的客人来访。”
以耿万钟为首的雪山弟子和长乐帮几名好手俱是一愣。
他们人就在这里,还有谁来?
“是白师哥,白师哥来了!”
插口的是雪山弟子花万紫,她眼睛亮极了,姣好的面庞上仿佛蒙了一层光。
雪山弟子精神为之一振,长乐帮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纷纷沉下脸。
金家少爷笑了笑:“不愧是才貌双绝的‘寒梅女侠’,贵派‘气寒西北’白万剑大侠和长乐帮‘着手成春’贝先生正在大庭等候,诸位英雄请随我来吧。”
第102章
即使是门庭若市的万福万寿园, 也极少在中午会客。
当然,为了避免被当成“蹭饭的讨厌鬼”,也没几个正常人会在大中午登门拜访。
眼下却是个例外。
往日午间时段略显空旷的大庭,正笔挺挺站着几十个“正常人”——
靠近东侧的“白衫长剑”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雪山派弟子。
他们一行九人。
为首的中年人四十二三岁的年纪, 背着长剑, 神色冷淡,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极具威严和存在感。
他身后的耿万钟已是常人眼中的大个子,却还是不及他挺拔伟岸。
仿佛一根雪白的冰柱子。
直直立在大庭东侧。
寒气逼人。
大庭西侧人要更多。
他们带着五花八门的兵刃, 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连口音也大不相同。
却来自同一个帮会——镇江长乐帮。
这些人加入长乐帮前就已在武林闯出名堂。
那个一脸悍匪样的男人名叫展飞,是大名鼎鼎“铁砂掌”的传人,苦练这门功夫超过二十年,是江湖公认的一流好手。
另一个拿着铁锏的恶汉名叫邱山风, 名气比展飞只大不小,同样是个内外兼修的功夫好手。
最厉害的当属西首的黄衫老人。
他虽脸色惨白,呼吸沉重,时不时就要掩口咳嗽几声, 一副“我要死了”的可怜模样, 却是威震江湖的武林名宿——“着手成春”贝海石。
……
几十个人,几十张嘴。
一人一句也足以炒热庭堂里的气氛。
可庭堂居然很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凝注在横额右下方的太师椅。
那里坐着一个锦衣华裳、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在场诸人里, 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但武功最高明的却不敢惹她。
这就万福万寿园的主人,金太夫人。
江湖中最有权势, 最有地位, 最不好惹也最不能惹的人。
尽管金太夫人八旬大寿时的场面十分盛大。
但生活中的金老太太却不是一个端架子、讲排场的人。
她只带了三个仆人——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两个十七八岁丫头。
陪同的还有金家的两个门客——身份未知。
几个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瞧着眼生,但因中午款待耿万钟等人吃饭的两个金家子弟也在其中,几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见客人们都站着,金太夫人道:
“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有什么话大伙儿坐下来慢慢说。”
请客人就座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由于说话的人是金太夫人,分量上似乎就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大家都表现得很知礼、很感激。
哪怕是长乐帮那些土匪强盗出身的香主舵主,也摆出一副谦和文雅的姿态。
仿佛他们只是“尽管血洗了几家书院,还把同窗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屋梁上,但依然保持了金子般心灵”的善良读书人。
众人不动声色打听着门客和年轻人的身份,当金太夫人说,那些年轻人是她序齿排在后面的孙儿孙女后,恭维声更是一片连着一片。
老太太满面红光。
没有哪个长辈能拒绝别人夸赞自家孩子。
更何况金家子弟的确出众,雪山派和长乐帮上午派来的先遣队已经提前领教过其中两人的厉害。
倘若不是理智尚存,怕真要被两个浑身长满心眼子、嘴巴里生了八百个舌头的小鬼忽悠过去。
气氛一片祥和。
却在这时,有人忽然朗声道:
“敢问哪一位是金灵芝?”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
连“对不起,我没听到”的借口都不留给你。
众人瞠目结舌望向说话的人。
那人不躲不避,腰杆挺得笔直,即使坐在椅子上,依然给人顶天立地的感觉。
正是大庭东首那个气势惊人的中年人。
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就规规矩矩站在太师椅旁,可他看也不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盯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他叫白万剑,在雪山派万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二。
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
因为武功高强,剑术超群,在江湖有个“气寒西北”的响亮名号。
还与万字辈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
实力和身份的双重加持,让他在雪山派威望极高。
但这里是万福万寿园,别说是白万剑,就是白自在亲临又如何?
金太夫人微笑望着他:“不巧,这里哪一位都不是金灵芝。”
她像没有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继续道:“老身这个小孙女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老身过来时没舍得叫醒她,白师傅找她有何事?”
白万剑拱手道:“在下在找一个人,那个人的下落或许只有您的孙女金灵芝知道。”
金太夫人声色不动:“白师傅要找何人,可否让老身知晓,兴许老身知道一二。”
大庭里嗡嗡作响。
明明没有人在说话,却一直有声音。
或许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对视时,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或许是对面长乐帮那些人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又或者是师弟师妹欲言又止时的小动作。
……
【“白师傅要找何人……”】
——我在找何人?
白万剑坐在椅子上,静静注视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过往那些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的父亲是雪山派掌门人、凌霄城城主,一代武林传奇“威德先生”白自在。
母亲姓史,闺名“小翠”,年轻时是才貌双全的江湖侠女,倾心于她的青年才俊不可计数。
他是父亲的长子,却不是父亲第一个弟子。
父亲第一个弟子姓封,日后被称为“风火神龙”的封万里,武功高强,为人刚直。
雪山派剑法轻盈多变,封师哥的武功却独辟蹊径,走得至刚至强、大开大合的路子。
风火神龙,如风如火如龙,既是封万里的功夫,也是在说封万里这个人。
他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还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阿绣。
白万剑记忆中,父母感情谈不上好。
母亲讨厌父亲的狂妄自大、独断专行,时常拿过去的爱慕者刺激父亲;父亲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母亲还和过去的爱慕者有联系,一会儿愤恨母亲年轻时太美,自己只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他们夫妻吵了大半辈子。
从白万剑牙牙学语,吵到人到中年。
父亲沉浸在辉煌的过去中不能自拔,他将自己封闭在凌霄城里几十年,纵使江湖风起云涌、人才辈出,依然固执认为自己才是当世第一。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脾气愈发暴戾古怪,总疑心别人对他阳奉阴违,对身边人愈发刻薄狠辣,稍有不顺,立即大发雷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辱骂“没出息”“废物”是家常便饭,父亲内力深厚,一旦动手,师弟师妹半条命就没了。
唯一能让他消气的,是白万剑的阿绣。
说来奇怪,白自在对同门师弟、对弟子,甚至对白万剑这个儿子,都称得上苛刻严厉。
唯独对孙女阿绣百依百顺。
纵有天大的怒火,见到阿绣也会烟消云散。
阿绣是个好孩子。
心肠善良。
每次父亲大发雷霆,她总会恰好出现。
雪山派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倘若那个祸害不曾到凌霄城,不曾让父亲看在其父母的面子上进入雪山派,拜封师哥为师。
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儿不会因被那个祸害扒光衣服,欲行不轨之事,羞愤跳崖,尸骨无存。
父亲不会在女儿出事后,迁怒封师哥,一怒之下砍去他的右臂,致其半生苦练的功夫毁于一旦。
父亲在凌霄城大开杀戒,好几个师弟因此丧命。
母亲指责父亲对封师哥、对弟子出手太狠,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母亲愤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
他的妻子也疯了。
每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有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明明他就在身边,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提醒他和女儿吃饭穿衣,有时突然尖叫着女儿的名字,哭喊着“阿绣,娘对不起你”。
他的家名存实亡。
而那个祸害、恶棍,至今逍遥法外。
根据师弟师妹们传来的消息,那个祸害换了名字,如今在中原混得风生水起。
不仅当上了镇江长乐帮的帮主。
还攀上了武当、巴山剑派和十二连环坞的高手,连中原武林的盟主也对他另眼相待——见他被雪山弟子围攻,还特意派人询问这当中是否存在什么误会。
昨日更是躲进了权势熏天的万福万寿园!
……
那个祸害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能耐。
当年在凌霄城仗着家世和一张利嘴,在雪山派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如今愈发厉害了。
想到女儿的衣冠冢,大师兄断掉的手臂,愤而离家的母亲,精神恍惚的妻子……昨日赶路途中,惨死在丁不三手上的两个师弟。
白万剑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沉声道:
“七年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胆大妄为,作恶多端,惹下滔天大祸,叛出凌霄城,一直下落不明……就在昨天,有人亲眼见到他跟着贵府千金‘火凤凰’金灵芝进了万福万寿园!”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年轻的金家子弟纷纷变脸。
叛出凌霄城?
这不就是背弃师门吗?
凌霄城是雪山派开山祖师爷在西域建的一座供当地百姓、雪山派门人弟子聚居的城池。
历代凌霄城城主皆由雪山派掌门兼任。
就如“南海飞仙岛”被用来代指“叶孤城”,“凌霄城”也被江湖人用来代指“雪山派”。
没有人觉得白万剑在撒谎。
因为他悲愤的神色不是假的,雪山弟子激动的情绪也不是假的。
先前那些只顾着看戏的长乐帮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一个个坐立难安。
仿佛椅子上生了钉子。
金太夫人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白师傅稍等——”
她抬头看向身侧的孙儿孙女:“你们哪个愿意替老身跑腿,去叫醒灵芝,顺带问问她,昨日有没有带什么人回家,白师傅既然找上门来,咱家总得给个说法,倘若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了也是一桩好事。”
年轻的雪山弟子们瞬间振奋。
他们已经做好了金太夫人不予理会、敷衍搪塞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居然愿意正面回应。
倒是耿万钟觉得,金太夫人看似配合,其实什么都没答应。
这件事……不太好办啊。
白万剑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容愈发冷峻。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奶奶何必劳烦哥哥姐姐们再跑一趟,孙女把人带来了——”
来人头戴紫金冠、身穿红白箭衣,腰间玉带隐隐泛着银光。
既像掷果盈车的王孙公子,又像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可白万剑并未看她。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跟在女孩身后挺拔魁梧的年轻人——
肤色较深,浓眉大眼,明明还是少年的模样,身板却异乎寻常的强壮结实,瞧着竟和白万剑差不多。
即使过去了七年,白万剑依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记忆中的影子。
总算找到你了!
石!中!玉!
第103章
在石中坚的认知中, 江湖人很喜欢起名字。
给自己起,给别人起。
曾经叱咤西域的女魔头石观音,本名李琦。
神剑山庄的谢晓峰不想再当“不败的三少爷”,就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阿吉”, 还找了一份挑粪的活计, 后来大概意识到不做谢晓峰的生活并不会更幸福, 就又改回去了。
他的妈妈闵柔,一个人的时候是“冰雪神剑”,和爹爹石清同时出现就成了“黑白双剑”。
他的姊姊明明叫安小六, 却经常被人大喊着“你是瘟姬”“瘟神来了”……
石中坚也有几个名字。
亲生父母为他取了大名“石中坚”,但平时只唤他“坚儿”。
姊姊通常唤他“狗哥”。
师父谢烟客开心叫他“乖徒儿”“臭小子”,生气叫他“混账”“逆徒”“榆木脑袋”“小兔崽子”……
还有一个人叫他“狗杂种”。
那个人是他的养母。
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又多了两个新名字。
一个是“帮主”,另一个是“恶贼”。
晌午。
万福万寿园的大庭。
金太夫人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孙女:“灵芝, 他们就是你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灵芝站在金太夫人座旁,规规矩矩地说:“是,奶奶,他们就是我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太夫人目光转向大庭中央。
那里站着两个年轻人。
左边的少年个子高高的, 块头大大的, 肤色健康,蜂腰猿背, 浓眉大眼,虽然不是文秀雅致的美男子,但也称得上一表人才。
相比之下, 右边那位模样虽然寻常, 穿戴却极其的张扬华贵。
也不知绣娘用了何种工艺技法,竟让红艳艳的衣服看起来波光粼粼, 如星河般璀璨夺目。
仿佛把“五色神光”披在了身上。
坐在大庭东侧的雪山派弟子,九个人,九张脸。
全都臭烘烘。
“攀上万福万寿园还不够,居然还带了别的帮手……”王万仞咬牙切齿。
另一个雪山弟子亦是冷笑:“越看越像那小子,一天到晚尽想偏门!”
那个恶贼当年在凌霄城就是谄上欺下,两副面孔。
对待白自在、封万里、白万剑等武艺超群的高手,他恭敬顺从、彬彬有礼。
对待资质平庸的普通弟子,他傲慢跋扈、颐指气使。
和此人一模一样。
突然,金太夫人开口说:
“你们两个哪个是长乐帮帮主,哪个又是白万剑白师傅要找的人?”
庭堂一阵骚动。
任谁也想不到金太夫人居然问得如此直白。
不等两个年轻人回答,长乐帮那方有人抢先道:
“白大爷要找哪个我等不知,但站在左边那位公子便是敝帮英明神武的石帮主。”
他讨好地望着座上的金太夫人,神情谄媚,可看向他口中的帮主——肤色健康的大个子少年身上,却没有多少尊重。
年轻的金家子弟看得分明,相互对视,将这个发现压在心里。
“嗤,”雪山派王万仞发出一声怪笑,“英明神武?我看不见的吧。”
长乐帮贝海石掩口轻咳,说:“石帮主年轻有为,担任本帮帮主三年之久,为本帮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大伙儿都佩服得紧,外人见他年轻,又不知他老人家的本事,有些小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便是王万仞见识少,心眼子小,看不到长乐帮帮主有本事的一面。
大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眼看就要吵起来。
却在这时,金太夫人又说:“公子居然是长乐帮帮主,倒是老身失敬了。”
她望着大个子少年,目光慈祥宽容。
大个子少年摇头道:“这是他们说的,我倒不晓得自己何时去过镇江,又何时成了他们的帮主。”
金老太太奇道:“他们说?你不知道?”金老太太奇道。
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尴尬地解释:
“太夫人有所不知,敝帮帮主帮主不日前身体抱恙,忘了不少事。”
“原来如此,”金太夫人点点头,又看向站在大庭中央的高个子少年,“原来你生病了?”
“这也是他们说的,”大个子道,“我身体一直很好,饭吃得香,觉睡得足,没什么烦心事。”
众人逐渐从少年的回答中品出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都是“他们说”。
年轻的金家子弟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窃窃私语。
雪山派弟子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更别提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
帮众坐立难安,不约而同看向西首的贝海石。
“贝先生,现在可如何是好。”
贝海石掩口低咳着。
他身边的邱山风愤慨道:“帮主莫太过分,这些年你在帮中作威作福,如今倒是不认账了?”
少年立刻接道:“他们说我作威作福。”
“噗——”
顶着长乐帮杀人的目光,红衣公子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有人问道:
“倘若在下没有理解错,公子是想表达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当得另有隐情?”
说话的是金家其中一个门客。
两个门客坐在大庭东北面一张桌子旁,因为一直没什么动静,众人几乎忘了他们的存在。
大个子少年顺着声音望去。
问话的门客外形高大,目光温和。
少年居然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和……关切。
大个子没有继续用“他们说”搪塞,而是认真道:“算不算隐情我不清楚,但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帮主。”
顿了顿,少年又道:“我叫石中坚,家在金陵,这一趟原是替姊姊到万福万寿园送寿礼的。”
“你既然是来送礼的,怎么就成了长乐帮的帮主?”一个金家子弟迫不及待发问道。
“我不知道,”石中坚茫然摇摇头,“我是三月初一那天到的……”
三月初一那天,石中坚带着姊姊准备的寿礼抵达城中。
金太夫人虽是三月初七过寿。
但最早的一批贺客初一就来了,流水席要摆七天。
天色不早,他计划找间舒服的客栈住一晚,第二日沐浴更衣后再去万福万寿园送礼。
突然一伙人当街拦马,扯着他的袖子大呼小叫着“帮主”。
石中坚以为他们是抢马的贼,就将他们打了一顿。
那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高喊“恭喜帮主神功大成”。
石中坚傻了眼,连忙询问“什么帮主”,才知这伙当街拦马的疯子是长乐帮的人。
这个帮会石中坚知道,送他泥人的大悲老人就是被这个帮会的高手害死的(虽然后续被姊姊的包子砸进了地府)。
这是江南一个很大的帮会,金陵也有分舵,帮会里的人欺男霸女,乱收保护费,几乎没有好人。
“你们认错人了。”
石中坚说完牵马离开。
没想到当晚,一个叫“贝海石”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人病恹恹的,瞧着就要死了,江湖上的外号居然是“着手成春”。
他一见石中坚就要给他号脉,还说他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失去了记忆。
石中坚果断关门——
庸医。
就这样,他被长乐帮的人缠上了。
如厕也有好几个人跟着。
长乐帮的人一口咬定的自己是他们失踪数月的帮主,石中坚只要说“我不是帮主”,贝海石便说“帮主您老人家失忆了”“本帮两万兄弟性命全在帮主一念之间”。
简直像听不懂人话一样。
石中坚被他们缠得哪里都去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初七,终于有机会前往万福万寿园——长乐帮的人也要去拜寿。
拜寿过程很顺利,他见到了当年在武当山一同练剑的武当派旧友、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数日前帮过自己的武林盟主厉真真……
以及哥哥姊姊一大堆、少时企图和自己抢姊姊的好朋友。
吃完寿面,石中坚甩开长乐帮的人,到万福万寿园的后花园散步。
便在此时,又来了七个拿剑的白衣人。
这七人问他:知道我们是谁吗?
石中坚还真知道。
他们是雪山派弟子。
七年前,他和姊姊曾在侯监集见过这七个人与爹爹妈妈、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同争夺师父的玄铁令。
所以他点点头。
离开万福万寿园,他被这七个人堵在了路上,这七名雪山弟子如同患了失心疯,明明武功差得一塌糊涂,还举剑嚷嚷“恶贼纳命来”。
石中坚夺走了他们的剑。
他们说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杀了他们。
石中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杀人,就把剑还给了他们,七人又举着剑嗷嗷冲上来。
就像有什么病一样。
那一刻,石中坚想家了。
家里没有疯子。
次日夜里,长乐帮的人和雪山派弟子打架了。
在他入住的客栈屋顶上。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能够稳稳站在紫禁城滑溜溜的琉璃瓦上。
长乐帮和雪山派的人却滚成一个蛋,砸穿了屋顶,双双落入隔壁客房。
砸碎了屏风,惊醒了客栈里熟睡的客人,吓坏房间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四岁的孩子……
还不停手。
石中坚生气了,把他们全部揍了一顿。
避开了脸。
然后,长乐帮的人诬陷他相中了被吓坏的少妇,雪山派的人大骂他无耻下流。
石中坚没有江湖经验。
不懂如何应对别人污蔑。
所以他一拳一个,将这些疯疯癫癫的江湖人统统打晕,丢出客栈。
——原来,这就是江湖。
他心平气和地想。
想回家。
又挨过一日,石中坚那个家里有一大堆哥哥姐姐的好友找到他,还带来了姊姊的朋友金灵芝。
金灵芝说她收到了消息。
他姊姊就要来了。
石中坚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接触过猴帮、鸟帮、蛇帮、知了帮、蜻蜓帮、□□帮、蝎子帮……就是没有长乐帮。”
“贝先生,众位,先前我都在解释‘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如今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们——”
少年语气平和,声音坚定。
“你们一方说我是作威作福的帮主,另一方说我是荒唐无耻的恶贼,却没有一个告诉我原因,这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你们既然认定了我是那个帮主,我是那个恶贼,可能拿出什么凭证?”
庭堂里分外安静。
先前气势汹汹的雪山派弟子,像是突然失去了气势。
他们和长乐帮的人纠缠了那么久,双方从白天打到晚上,自认为将长乐帮帮主调查得清清楚楚。
贪淫好色,残忍毒辣……与石中玉那个恶贼一模一样。
全然忘了还有一种可能——
这少年或许不是真正的长乐帮帮主。
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我也有些好奇,不若让我也听听吧。”
石中坚倏然回头。
只见大庭外站着一个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姑娘。
她身材修长,肤色白皙,面若桃李,充满域外风情的深琥珀色眼睛凝注着前方:
“晚辈安小六冒昧造访,还望太夫人恕罪。”
第104章
“晚辈安小六冒昧造访, 还望太夫人恕罪。”
清清冷冷的声音瞬间传遍大庭。
“姊姊!”
石中坚表情狂喜,拔腿向外奔去。
“姊姊,你真的来了,你怎么会来, 你、你来找我, 家里可怎么办呢?”
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直接懵了。
尽管少年先前那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连雪山弟子都几分触动,但截止这姑娘出现的前一刻,长乐帮的人就……一个字没信过。
万福万寿园权势熏天, “火凤凰”金灵芝更是金太夫人最宠爱的孙女,倘若他们有机会傍上万福万寿园……
他娘的,谁还为长乐帮卖命?!
什么替姐姐送礼,什么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
八成是为了将他们一脚蹬开琢磨出来的借口。
在此之前,他们可从未听过帮主还有个姐姐。
“情姐姐”倒是有一堆。
可同样的, 他们也有眼睛。
帮主刚刚的欢喜不似作伪,与平时看“情姐姐”的眼神大为不同。
难不成帮主还真有个姐姐?
他们望着那个藕荷色衫子,眼神迷茫困惑——
帮主或许真有个姐姐,但这个姐姐……
她怎么是个串儿啊?!
大庭外。
“串儿小六”望着少年微笑。
她本来还在感慨“吾家有弟初长成”。
没想到一个照面, 他就又从行事稳妥、说话条理分明的少年石中坚, 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狗哥。
“家里一切都好,”安小六柔声道, “有人告诉我你遇到了麻烦,我本想用我的方式替你解决,方才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你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得很好——”
就是少了点效率。
不如送他们排队去喝孟婆汤。
少年不知安小六的真实想法, 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姊姊都看到了?其实是……别人替我想的法子, 我原来只是想多找几个人帮我作证的。”
可那个帮他出主意的人却说,他就算找再多的人也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甚至因为作证的人是江湖权威,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毕竟人总是先入为主。
尤其当对方已经找到一些所谓的证据的前提下,想要推翻这个结论尤为不宜。
与其绞尽脑汁自证,不如扩大这件事的不合理性,让多心的人自己琢磨。
少年听后大受震撼,是这样吗?
这才和朋友一同制定了这个“重复话”的方案。
“你能想到找人帮忙,这样很好。”安小六倍感欣慰。
当年侯监集凡事不求人的懵懂小童,终于学会了主动向外界寻求帮助。
她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自己。
雄鹰终究有展翅高飞的一天,无论是当年离开师父们的她,还是现在的狗哥。
尽管姐弟俩都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安小六:“进去吧,正事要紧。”
少年点点头:“好的好的,等解除了误会,我和姊姊一起喝茶吃点心。”
庭堂声音杂乱。
迎着各式各样的目光,姐弟俩步入大庭。
安小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石中坚却是眉开眼笑。
他太开心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憋了两年的富贵儿亦是情绪高涨——
【“一个家里有钱个人很闲的假脸公子。”】
安小六看向大庭中央那个穿得“火树银花”“家财万贯”的红衣公子。
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扇子,装模作样地冲安小六拱了拱手。
一看就是易容了的熟人。
【“三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前土匪头子。”】
这是长乐帮的人。
【“五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蹩脚武夫。”】
这也是长乐帮的人。
【“两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隐姓埋名的仁义庄通缉犯,有赏金,很多。”】
这还是长乐帮的人。
紧跟着,安小六又听到了“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采花贼”“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强盗头子”“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江洋大盗”……
都是长乐帮的人。
就连的成名已久“着手成春”贝海石,也是——
【“一个满腹算计野心勃勃贪生怕死爪子尖锐的野大夫。”】
安小六侧头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
——没有“眼神不好”,他一定有问题。
——她一定有问题。
花万紫眉头紧皱,眼睛直勾勾盯着方才进门的女子……
从正面盯到背影。
尽管她在某系统那里只得到了一个“眼神欠佳还算聪颖”的评价,却是雪山弟子间公认的“女诸葛”。
“花师妹可是发现了什么?”早她几年拜师的柯万钧道。
花万紫师妹年纪不大,武功智谋却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他们这些当师兄的佩服得紧,遇到棘手的事情都会找她商量,平时也很重视她的意见和想法。
花万紫倒也没卖关子:“方才进来的那个姑娘……叫安小六?”
“她是这样说的。”
“安小六,”花万紫喃喃重复着,“……总觉得像是在哪儿听过。”
这位心思细腻的雪山女侠并不知道,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第三方抓取转述给了当事人。
【“那个花万紫听说过你的名字,她快要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想起来吧,”安小六不是很在意道,“她是雪山派弟子,知道我的名字倒也正常。”
雪山派位于西域雪山之上。
安小六在西域诸国的名声惨不忍睹。
无论是她毒杀石观音,还是在“快活王”大婚当日布毒敲诈西域群雄,都让她本不富裕的名声雪上加霜。
石观音她就认了。
快活王明明是云梦仙子弄死的,但在江湖人口口相传中,她居然完!全!隐!身!了!
江湖盛传——“快活王”大婚当日,瘟神带着毒从天而降,向现场观礼的西域群雄逐一讨要“赎命金”。
快活王自许尊贵,认为瘟神的报价与自己的身份严重不符,一定要让瘟神提价,瘟神偏不,认为快活王就值那些钱。
二人讨价还价时,快活王毒发身亡,就这么潦草的死了。
哦,那些传谣的江湖人还为这笔赎金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数额,二两。
尽管这个故事大概率是看快活王不顺眼的人编出来嘲讽他浮夸虚伪、狂妄自大的,但安小六在当中的形象也不怎么样。
为了二两银子去杀人……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全方位的侮辱。
便在此时,富贵儿忽然说:
【“一个正直坚毅暗中观察你还算有两把刷子的雪山派剑客。”】
安小六侧头望去。
那人震惊地看着她,正是前一日在饭馆里见过的“气寒西北”白万剑。
安小六道:“白大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白某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安姑娘。”白万剑神色复杂道。
谁会想到,一日前在小镇饭馆里遇到的、被自己认为是西域魔教中人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万福万寿园,还和师弟师妹认为是石中玉的少年关系亲密。
石中玉,石中坚。
一字之差,究竟是巧合,还是石中玉那小子从凌霄城叛逃后,投靠了西域魔教?
想到惨死的女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妻子……白万剑心中满腔愤恨。
倘若石中玉真的投靠了魔教,就算拼了他这条命,他也要替封师哥清理门户!
安小六与万福万寿园的人一一见礼。
随后被安排坐在大庭东北面的一张桌旁。
仆役奉上茶汤。
这是一张能坐下十多人的大桌,桌旁却只坐了两人。
两张全然陌生的脸。
一个胡子拉碴,笑容洒脱,像个放浪不羁的狂士。
另一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目光很专注。
很专注地望着她。
此时,石中坚已重新站回大庭中央,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
“耽搁大家的时间了,不知我方才提的那个要求,众位可有答案了?”
什么要求?什么答案?
众人恍恍惚惚。
石中坚见没人说话,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先前我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总是不信,现在我也不要你们相信了,我只要你们拿出个凭证。
“我家里人多活儿多,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你们要是继续无凭无据的与我纠缠,我也是会生气的。”
一旁的红衣公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唰”一下子打开,笑眯眯道:
“贝先生,白师傅,你们两方人马与我兄弟纠缠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今日当着万福万寿园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有什么证据,不妨大大方方亮出来。
“若证据确凿,我兄弟的确是你们要找的人,该怎么处置你们看着办,若证据不足,又或是根本拿不出证据……向我兄弟赔个不是,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何?”
这话没毛病。
至少在年轻的金家子弟听来,是个很公平的方案。
大庭东侧的雪山弟子沉默对视,似乎在思考提议的可行性。
长乐帮那方就没那么配合了。
“这要如何证明,”贝海石干巴巴道,“帮主就是帮主,敝帮来了这么多人,难道各个都是睁眼的瞎子?”
红衣公子笑了:“若贝先生非要这般说,那我也可以为我兄弟作证了,我敢用项上人头作保,我兄弟绝不是贵帮帮主,长乐帮的众位朋友若坚持自己没认错人,就和我赌头,我一颗头,换贝先生一颗头,如何?”
满堂英豪倒抽了一口凉气。
贝海石干笑三声:“公子莫要说笑,您是敝帮帮主的挚友,自然是敝帮的座上宾,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哪能以下犯上……”
对于红衣公子提议的“赌头”,半点不肯接招。
话说到这个程度,任谁都能看出大个子少年这个长乐帮帮主猫腻不小。
事实上,对于找回来的这个究竟是不是本帮帮主,长乐帮内部并非没有分歧。
帮主失踪不过月余,回来后不仅气质大变,功夫也高得吓人。
江湖中不是没有得逢奇遇内功大增的先例,内家功夫可以短时间内获得,外家功夫却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
过去那个石帮主成天花天酒地,贪图享受,胳膊上的肉软趴趴,哪有习武之人的模样。
这个帮主却魁梧高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不过他们平时和帮主相处时间不多。
和帮主相处时间最多的贝海石又一口咬定找回来的就是帮主本尊。
他们自然不会疑心到贝海石的头上。
如今听到红衣公子要和贝海石“赌头”,贝海石不接招,他们心里再次犯起了嘀咕。
“别真是认错人了?”
“要是找不到人,谁来接侠客岛的铜牌?”
……
帮众窃窃低语,目光若有似无瞥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
贝海石低头咳嗽着,看不出是真咳还是装咳。
石中坚叹了口气,抱拳道:
“长乐帮的众位,我不知道自己与贵帮帮主有多相似,但我一定不是你们的帮主,这些年我虽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每个月也是要下山采买东西,回家收拾房屋、晾晒被褥的,当地认识我的人着实不少。”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一早拿出来。”年轻的金家子弟忍不住问。
“我怕长乐帮灭口,”石中坚诚实道,“长乐帮的行事风格,我也打听了一些,没听说留活口的,我担心前脚说了实话,后脚那些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人就没了性命。”
庭堂里很安静。
所有人望着站在大庭中央的少年。
【“宿主,他说得好好。”】富贵儿用毫无起伏的奇怪声音,抒发着内心的感动。
“嗯。”
安小六轻声应道。
【“那个老乌龟知道傻小子不是帮主,他看傻小子心肠好,想通过打感情牌的方式,让傻小子主动认下那个烫手的帮主。”】
“我知道。”
安小六说。
狗哥是个善良朴实心软的孩子,还非常有责任心。
只要他应下的事情,就会竭尽全力去做。
贝海石这个老狐狸大约是发现了这一点,便想要利用少年的善良和心软,让他担下长乐帮帮主的担子,自愿做他们的替死鬼。
利用一个人品低劣的恶棍所付出的代价,绝对远远超过利用一个道德高尚的好人。
但凭什么好人就要成为坏人达成目的工具呢?
眼看长乐帮那方无话可说。
忽然,有人用阴沉沉、冷冰冰的声音道:
“阁下方才几次提到‘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敢问阁下师从何人?学得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
说话的人一脸英悍,气质冷峻,两只眼睛如鹰隼、如利剑,直直盯着庭堂中央的大个子少年。
除了白万剑还有哪个?
白万剑并非鲁莽之人。
他虽一眼认定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就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恶贼石中玉,可考虑到时隔多年,当年人品卑劣的少年也已长大成人,样貌神态举止定然发生不少变化,而自己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
也不敢笃定两者就是同一人。
严谨公正的性格又让他没办法像师弟师妹那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追着对方喊打喊杀。
他本打算耐下性子多观察一段时间。
事实上他也的确观察了不少时间,心里那杆秤反复在“是”与“不是”间徘徊。
直至少年说自己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习武……
师父?
那小子竟拜了别人为师?
霎时间,白万剑紧握双拳,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了。
第105章
这一刻, 庭堂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令人窒息到晕眩。
众人的眼睛不断在白万剑和石中坚身间打转。
石中坚一愣,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白万剑声名赫赫,“气寒西北”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却是个例外。
他师父谢烟客眼高于顶, 看谁都是“狗屁”, 连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在他眼中都不过尔尔——打不打得过另说, 架子要拿捏得足足的。
这样的谢烟客怎么对徒弟称赞别派高手?
至于安小六。
安小六虽知道雪山剑法的厉害。
但她见过的雪山弟子剑术大多……不怎么样。
连带着对“雪山双杰”的印象也一般,若不是一日前阴差阳错见到白万剑和丁不三恶战,雪山派弟子在她心里已经等同于“一个用剑的草包”了。
她既然看不上, 自是不会特意为弟弟介绍。
最有可能告诉他雪山派众多英雄豪杰的石清闵柔,因为长子在凌霄城出事,在失而复得的幼子面前,也不愿提起雪山派的种种。
石中坚只知道自己有个大他两岁的兄长,自幼淘气聪慧, 在雪山派拜师学艺时失踪了。
其他的便是从玄素庄的车夫、管家口中听到的关于兄长的只言片语。
如此一来,石中坚竟不知白万剑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只当他和耿万钟、王万仞水平差不多。
听白万剑问起自己的师父,石中坚老老实实道:
“我师父说我功夫尚未到家,堕了他的威名, 不许我在外面提他的名号。”
坐在稍远处的安小六笑了。
她是知道内情的。
其实谢烟客对狗哥这个徒弟满意得不得了, 恨不得别在腰上逢人炫耀。
之所以不让狗哥在外面提自己的名字,完全是谢烟客年轻时杀戮太多, 仇家遍地。
他担心自己这个弟子还未闯出名堂,就被自己那些多不胜数的仇家连番追杀。
故而不让狗哥在外面提他的名字。
白万剑却不晓得这些,冷笑:“这可真是个万能好借口。”
“这不是借口, ”石中坚认真道, “这是我师父特意叮嘱我的,他觉得我记不住, 还让我把这句话写了一百遍。”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被罚一百遍的抄写了。
“好,很好,”白万剑笑得咬牙切齿,“看来阁下已另投名师,就是不知阁下当年在我们凌霄城学得功夫还记得几成?”
“凌霄城?雪山派那个凌霄城吗,”石中坚道,“你记错了,我可没学过雪山派的功夫,我大哥倒是学过,他叫石中玉,不晓得你认不认识——”
白万剑倏然变脸:“石中玉,果然是你!”
他认识石清闵柔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他们还有另一个儿子。
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他差点上当!
“我说了,我不是石中玉,我叫石中坚,石中玉是我大哥。”
“胡说八道,是个人都知道,石中玉是你爹娘的独子,你家哪还有另一个孩子?”
“自然因为他是个杂种!狗!杂!种!”坐在大庭东侧第三把椅子上的王万仞大笑道。
他的笑声实在太刺耳了。
引得一众人纷纷皱眉。
就连座上的金太夫人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倒是石中坚,因为养母为他起的名字就是这个,即使知道王万仞在骂自己,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愤怒。
“真是开眼了,这就是雪山派的教养?”红衣公子道。
他太生气了。
嘲讽也变得怒冲冲的。
耿万钟微笑:“雪山派弟子的教养从来是给朋友的,”
“那你们的朋友一定不多。”石中坚说。
他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感慨。
虽然这样说很没有礼貌,但他若是雪山派掌门,一定会给这些人安排一个看脑子的大夫。
他甚至觉得雪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之所以将门派建在远离中原的西域雪山上,完全是为了避免中原武林的同道发现雪山派弟子都是一群疯子的事实。
雪山派弟子当然不是疯子。
至少白万剑不是。
他既然察觉到众人的微妙的眼神,自然不会容许旁人误会他们雪山派仗势欺人。
于是他抱拳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一提,但本派自立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若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行①]
他望着大庭中央那个自称石中坚,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石中玉的年轻人。
仿佛看到了受辱后跳崖自尽的爱女、神志不清的妻子、断臂的封师哥……还有那些惨死的同门。
都说金太夫人家教有方,金家子弟哥哥走正路,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他倒要看看,这走正路的万福万寿园还要如何袒护这欺师灭祖、荒唐无耻的恶贼!
却听“铮”一声嗡鸣……
[白万剑长剑出鞘,手腕一挥一抖,刺入大庭东侧墙壁。
银光飞善,长剑入鞘。
墙上果然留下了六点剑痕,每个剑痕都呈现出雪花六出之行,甚是整齐。
白万剑道:“敝派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七年前叛出前,曾与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他,在他左腿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是这般形状,普天之下,再无第二种剑法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说着,他目光森冷地望着身材魁梧高大的少年,冷冷道:
“石中玉,你敢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吗,你大腿上有没有这样的痕迹,一看便知!”②]
不等少年回答,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小六开口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王万仞大声道:“倘若没有,我王万仞跪下来给他磕一百个响头,从此改名‘乌龟儿子王八蛋’!”
“这……”
石中坚犹豫了,隔着数人,看向安小六。
他自然知道自己腿上是没有伤痕的。
倘若王万仞不是那样说,他拉起来裤管让人看看倒也无妨。
但王万仞那般说了,自己要是照做,总觉得有些愧疚。
他是为王万仞考虑才迟迟没有动作,一众雪山派弟子却以为是他心虚了,不敢让人看到他左腿的剑痕。
“怎么,小畜生不敢了,哦,你不是小畜生,你是狗杂种!”王万仞讥讽道。
“好吧。”这可不怪我了。
少年心平气和地想。
大庭里很安静。
所有人盯着少年的缓缓上拉的左腿裤管。
被这么多人盯着大腿,石中坚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会觉得难为情。
只是他皮肤颜色深,没那么明显罢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庭堂一片哗然。
少年左腿干干净净,皮肤光洁,什么也没有。
白万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耿万钟、王万仞等人不死心地冲上去。
毫无发现,依然毫无发现。
雪山派弟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纠缠了这么久,以为万无一失,居然真的找错人了。
石中坚平静道:“我是六年前与我爹爹妈妈相认的,他们原来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当时他们宴请了许多宾客,松江府的武林名宿银戟杨光——杨老英雄也在,这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对,三月初七那日,我们在万福万寿园后花园问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为什么回我们知道?”
花万紫飞快道。
“因为我本来就见过你们啊,”石中坚奇道,“以前我和姊姊在侯监集的时候,曾见过你们同我爹爹妈妈,还有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起抢夺玄铁令。”
听到少年提到侯监集、玄铁令,耿万钟王万仞等人愕然相顾。
“你是——”
当年谢烟客的玄铁令重现江湖,各路人马齐聚侯监集绝对是武林中的一桩大事。
传言中这个引起武林各方人士争抢、造成死伤无数的小铁片,最终落到了一对乞丐姐弟的手里。
许多人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只有耿万钟、王万仞这些当事人才知道,传言是真的。
他们亲眼见到那对乞丐姐弟拿着铁片。
乞丐……姐弟……
雪山派此行一共九人,有七人当年参与了玄铁令的争夺。
包括年纪最小的花万紫。
当年去过侯监集的七个人死死盯着少年那张坚毅的面庞。
“是你,”耿万钟震惊地望着对面魁梧挺拔,个头比自己高,肩膀比自己宽的少年,“你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若他知道眼前高大挺拔的少年与当年侯监集的小乞儿是同一个人,根本不会误会他是石中玉。
那时的石中坚完全是个小孩。
瘦瘦的,矮矮的。
说是七八岁也有人信。
“你姐姐——”
耿万钟没有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侧头看向淡定喝茶的安小六,瞪着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真相终于大白。
当年侯监集的乞丐姐弟,在六七年的光阴中飞速成长,脱贫致富,众雪山弟子甚至在脑子里自动补足了缺失的剧情——
乞丐姐弟沿街乞讨,相依为命,因资质不弱被高人隐士收为弟子,最终和黑白双剑相认。
一旁的白万剑脸色变了又变。
他本以为辗转多年,终于抓住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没想到忙忙碌碌,竟还是一场空。
羞愤跳崖的女儿、一日前惨死的师弟……画面交织更迭,不断他面前闪现。
白万剑气血翻涌、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白师哥!”“白师傅?”
雪山派弟子焦急万分。
石中坚一跃而起,奔向白万剑身前。
一把抓住白万剑的手腕,向白万剑输送内力。
他没有经验,输送内力时没轻没重,白万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吭。
“住手!”
“你要做什么!”
雪山派弟子倏然变脸,他们推己及人,自然觉得对方要落井下石。
王万仞正想把少年推开,却被身手更好的耿万钟拦住。
“耿师哥?你拦着我作甚?”
“你看清楚了!”耿万钟警告中透着些许无奈。
王万仞这才注意到,白师哥的脸色比刚才强了不止一点。
他登时明白这个叫“石中坚”的年轻人正在用自己的内力为白师哥疗伤。
雪山派众弟子愧疚不已。
就凭这段时间他们对石中坚的态度,人家没捅他们十七八次都算宽宏大量,如今还以德报怨,为白师哥疗伤。
盏茶时分,白万剑情况好转,少年松开了他的手腕。
“多谢。”花万紫讪讪道。
她也是对石中坚喊打喊杀的一员,甚至因为对石中玉所作所为的痛恨厌恶,对石中坚出手更加狠厉。
而且耿师哥他们之所以深信这少年就是石中玉,也有她一部分原因。
是她调查了长乐帮帮主的过往,猜测长乐帮帮主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误伤了少年。
“这没什么,你们知道我不是坏人,那就很好了。”少年不好意思道。
他话音刚落,王万仞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石中坚面前,“咚咚咚咚”磕起头来。
他是个老粗,有话直说,有头真磕。
不到十个就已经将脑门砸得又红又肿,鼓出好大一个包。
石中坚吓了一大跳:
“你快起来啊。”
庭堂里的其他人也呆住了。
先前他们只觉得王万仞说话刺耳难听,满口喷粪,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践行诺言,在众目睽睽下向少年磕头道歉。
大家好笑之余,又有几分钦佩。
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只是照他这个磕法,都不用一百个,五十个就得磕成傻子。
“先前冒犯了石少侠,少侠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我王万仞却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从此以后少侠不需要叫我王万仞,就叫我乌龟儿子王八蛋吧。”
“别,别这样,我原谅你了,你已经磕了很多了,不要继续磕了,你们只是认错人了,并没对我做什么,只是别再半夜来我房顶趴着了……我也是有点怕的。”
少年结结巴巴道。
一番话说得雪山弟子老惭愧了。
石中玉,石中坚,虽是兄弟,人品却天差地别。
众雪山弟子感慨万千,便在此时,石中坚抬头了。
入目……是一张与石中玉高度相似的脸。
呃……
好烦,看到这张脸就想啐一口。
众人愧疚之心顿减一半。
连道歉的心情都不连贯了。
一刻钟后。
石中坚开开心心走到身边:“事情总算结束了,让姊姊担心了。”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安小六温和道。
她看向跟在石中坚身后,躲躲闪闪,别别扭扭的红衣公子,笑了:
“谢谢你,火孩儿。”
红衣公子瞪大眼睛:“原来六姐姐认出我了!”
这场长达半个月、热度仅次于“金太夫人过寿”的大戏,在少年欢天喜地的声音中接近尾声。
却在此时,庭外传来一阵大笑:
“好精彩的一出戏,有趣,有趣——”
这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却字字清晰,响彻大庭。
几乎同时,富贵儿叭叭道——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
【“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坏水好色贪淫残忍嗜杀的长乐帮帮主。”】
【“半个黑白双剑。”】
【“半个黑白双剑。” 】
【“他们来了。”】
安小六和身边人倏然起身。
庭堂内群雄震动——
不知何时庭堂之中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一胖一瘦,衣着华贵。
“很好很好,我哥俩儿原是奉命请人去侠客岛喝腊八粥,不曾想竟欣赏了一出大戏。”
那瘦子笑嘻嘻道,一双眼睛漫不经心环顾四周。
听到“侠客岛腊八粥”,群豪无不凛然震悚。
唯有石中坚茫然望着安小六:“侠客岛是哪里?”
不等安小六回答,门外再次传来说话声——
“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
却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
石中坚惊喜万分,当即向二人跑过去:“爹爹,妈妈!”
正是石清闵柔夫妇。
第106章
“坚儿。”
闵柔仰头望着自己的孩子, 眉眼柔和,目光满是慈爱。
狗哥开心道:“爹爹妈妈怎么来了万福万寿园,是来找我的吗,爹爹妈妈怎么知道我在万福万寿园呢?”
石清闵柔和万福万寿园往来不多。
连金太夫人八旬大寿这样的武林盛会, 二人也只是遣人送了贺礼, 并未亲自到场。
玄素庄“黑白双剑”在江湖名声斐然, 又不似安小六属性特殊,不便在别人家大喜之日登门。
可见交情是真的一般。
“是安姑娘告诉我们的,”闵柔道, “我和你爹爹原是打算北上,没想到路上见到彭家镖局的人……”
石清闵柔能收到安小六的信完全是个意外。
那日,石清闵柔在北上寻子的途中,路过一家茶摊决定下马歇息,忽然一条大汉回过头来, 目光在二人和二人所骑骏马之间反复打转。
“黑白双剑”衣服向来是一黑一白,骏马亦是如此。
他们夫妇平素与人为善,动手也是先礼后兵,见这汉子生得魁梧, 目光虽然放肆但并无恶意, 桌上还放着一柄大刀,知他是江湖中人便拱手致意, 算是打个招呼。
岂料那汉子居然起身向二人走来:
“敢问尊驾二位可是江南玄素庄庄主夫妇?”
石清闵柔对视了一眼,他们夫妻同为上清观弟子,自幼相识, 师兄师妹青梅竹马, 默契非比寻常。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抵千言万语。
石清拱手微笑:“尊驾实不敢当,愚夫妇的确是玄素庄的石清、闵柔。”
那汉子又道:“敢问石庄主和闵夫人可认识一位姓安的姑娘?”
他盯着石清闵柔, 双目凝视二人面容,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石清闵柔心中一凛,警觉地看向对方。
他们夫妇二人与“瘟娘娘”交好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江湖盛传“暴雨梨花钉”在瘟娘娘身上,便是他们夫妇出面力保,这些年安姑娘所有精力都用在教导家里的姑娘,再不过问江湖事,不少人垂涎安姑娘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布毒手段,便寻到他们夫妇身上,想重金请“瘟娘娘”出山。
可安姑娘什么品格?哪里会为区区黄白俗物所动?
——石清闵柔心里,安小六品行高洁,实有隐士之风。
“天下姓‘安’的姑娘太多了,愚夫妇不知阁下在问哪一位?”石清语气冷了下来。
哪知汉子竟欢喜道:“这就对了!”
在石清闵柔错愕提防的眼神中,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在下是彭家镖局的人,受安姑娘所托给石庄主、闵夫人送信,几次试探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英雄海涵。”
原来这汉子此行目的便是去玄素庄为安小六送信。
没想到半路遇到两位收信人。
他此前多番试探,意在确认石清闵柔的身份。
安姑娘另一重身份着实特殊,若石清闵柔痛快承认他们的确认识一位姓“安”的姑娘,这汉子反倒不敢将信拿出来了。
如此这封本该因收件人不在家而错过的信件,就这么天缘凑巧的送到了收件人手上。
石清闵柔看到信上的内容,得知儿子被长乐帮的人盯上了,还要强行奉为帮主,怛然失色,当即放弃北上改道去万福万寿园。
坚儿武功出众,长乐帮那些人若是来硬的,想要拿下他们儿子怕是没那么容易。
就怕长乐帮那些人老谋深算,瞧出幼子善良心软,用摇尾乞怜的方式哄骗幼子成为他们的帮主,糊里糊涂替他们接下侠客岛铜牌。
——别说,这种缺德事儿长乐帮那些人还真能做出来!
夫妇二人昼夜兼程,而今看到孩儿平安无事,自是无限欢喜,但一想到令无数江湖人谈之色变的侠客岛使者,眼下就在一墙之隔的大庭中,又不禁收敛笑容,喜忧参半。
“麻烦可解决了?需不需要爹爹妈妈出面,你爹爹妈妈的名声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分量的。”闵柔看了一眼石清,问儿子。
狗哥连连摆手,憨憨一笑:“不用不用,已经解决了,都是误会,倒是害得爹爹妈妈担心一场。”
少年陪着父母回到大庭。
少年对侠客岛之事一无所知,自是神采飞扬,眉开眼笑,他的父母却显得心神不宁,忧心忡忡。
明明是阳春三月,室外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庭堂里却像是严冬三九天,冷得让人肌肉紧绷,牙齿打颤。
就算知道来人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黑白双剑”,众人也生不出交流的欲望。
他们口中说着“久仰久仰”,眼神却不断往大庭中央那一胖一瘦的老人身上飘。
就连先前一直很松弛的金家子弟,此刻也是如临大敌,戒备地望着两个不请自来的恶客。
生怕下一刻,二人便在万福万寿园大开杀戒。
石清闵柔猜出这便是侠客岛来的赏善罚恶使,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两个老人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他们乐呵呵看着黑白双剑与群豪见礼,既不参与也不打断,二人明明站在大庭中央,却像是戏台子下面的观众,闲闲地看着满庭群豪展示江湖百态。
突然,石清闵柔不说话了,二人定定望着一个方向。
狗哥抬眼一看,登时怔住。
原来爹爹妈妈在看大庭东侧的雪山派众弟子。
白万剑沉着脸,看石清闵柔目光不善,雪山派弟子同仇敌忾,对石清闵柔也没什么好脸色。
双方明明谁也没有说话,却莫名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仿佛随时会抄家伙干架。
稍远处的安小六见状微微蹙眉。
她一直都知道石清闵柔有个比狗哥大两岁的长子,叫石中玉,不知为何没有带在身边教导,而是送到了远在西域的凌霄城,拜了雪山派掌门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为师。
几年前在凌霄城失踪了。
至今没有消息。
这些年石清闵柔为了打听长子下落,又是北上又是南下,不知去过多少地方。
狗哥每每到玄素庄小住,回来都会告诉安小六,妈妈夜里又哭了:
“……她哭得好伤心,说梦见哥哥死了,爹爹也叹气,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心里却难过得紧……”
安小六当时就觉得奇怪。
雪山派就算剑法独到,但毕竟远在西域,那是连宝骡去过一次,回来都要歇息两个月才能缓过劲儿的地方,石清闵柔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怎么把儿子送那儿了?逢年过节都回不了家的。
而且黑白双剑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去凌霄城要个说法,也没发动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找孩子。
以前她不认识雪山派弟子,不知另一方的态度,如今见到了,心里倒是冒出了诸多想法。
从雪山派众弟子提起石中玉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反应来看,搞不好气焰嚣张的雪山派是个纯纯的受害者。
石清闵柔没追究儿子在凌霄城失踪一事,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单纯理亏。
大约是顾虑侠客岛使者,雪山派和石清闵柔虽然气氛微妙,到底没有动手。
不过多时,夫妇二人同儿子一起坐到了安小六所在的桌旁。
大庭死一般寂静。
少年受气氛影响,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再次想起方才的问题: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侠客岛又是什么地方?”
他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姊姊。
石清闵柔想说什么,又怕隔墙有耳。
安小六轻轻摇头:“……稍后给你解释。”
“我也想知道。”红衣公子插口道。
“你不知道?”
狗哥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这个朋友什么都知道。
红衣公子小声说:“我五哥提过,当时我年纪小,他们不让我知道太多,把我哄骗走了。”
他那时一心缠着想要甩开他的“掌中天魔”花蕊仙,只觉得那就是最有趣的事了,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也不生气。
他本不是七姐那种执拗的性格。
便在此时,金太夫人说话了。
她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似乎臭名昭著的侠客岛使者和大庭里旁的客人别无二致——
“尊驾二位可是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是请我老婆子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
“奶奶?!”“太夫人?!”
年轻的金家子弟和万福万寿园的仆役倏然变脸。
惊慌地看着满头银丝的老妇人。
“太夫人果然远见卓识,别具慧眼,”胖子称赞道,“我哥儿俩的确是侠客岛的使者,来贵府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邀请您,而是我们想要邀请的人正在贵府做客。”
群雄一片惊呼。
气氛空前紧张,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脸色铁青,心情跌至冰点。
谁不知道侠客岛向来只邀请掌门、帮主、教主这类的首脑人物。
而他们长乐帮的帮主刚好不见了。
帮众不禁看向坐在大庭东北面的石中坚,只恨此人诡计多端,撇清了帮主的嫌疑,没有听从贝先生的安排,当大家的替死鬼。
“不知尊驾来我府上要找何人?”金太夫人叹了口气。
瘦子笑了:“我们找的人就在大庭之中。”
说着,他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
无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勾魂使在翻阅生死簿。
只见这一胖一瘦的老头子如散步般向大庭东北面走来。
这个方向只有一张桌,也只有这张桌旁坐着人。
石清闵柔登时变脸,金家两个门客亦是面容不佳。
可是下一刻四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看向静坐着喝茶的安小六。
闵柔喃喃:“怎么会……”
仿佛为了验证四人猜测,瘦老人转瞬间来到安小六跟前:
[“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邀常春岛岛主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①]
说着,双手捧着两块铜牌递向安小六。
第107章
安小六有些恍惚。
早在听闻“侠客岛使者重现江湖”那日, 她隐隐就有对方会找上门的预感。
昨日离开小镇饭馆前,富贵儿说侠客岛使者也在,还很欣赏她时,也只是进一步证明她想得没错。
赏善罚恶使出现在无名小镇不是巧合。
他们一开始就是冲她来的。
这一刻所有人看向安小六。
有震惊的、茫然的、担忧的, 有心急如焚的, 也有劫后余生、幸灾乐祸的。
各式各样的人, 各式各样的目光,让这个大庭成了一个角色众多的戏台子。
安小六也分不清自己是台上演出的,还是台下看戏的。
或许台上台下本不重要。
因为有人就有戏台子。
便在这时, 有人迟疑道: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却是安小六座旁的狗哥。
身形魁梧的少年挠挠头,对瘦老头认真道:“这位大爷,我姊姊都没什么钱,又怎么可能有个岛呢,更不可能是什么岛主了, 你们是不是请错人了?”
狗哥不知道侠客岛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拒接侠客岛的铜牌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是单纯以一个了解姊姊资产状况的臭弟弟的口吻,讲述一个事实——
我姊姊,穷, 没钱!
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富贵儿毫不客气发出一连串爆笑, 震得安小六脑壳嗡嗡作响。
石清闵柔沉默对视,居然觉得幼子的话……很有道理啊。
安姑娘手头一直不宽裕, 身上的衣裳还是前年做的,家里也没个仆从,凡事亲力亲为, 偶尔发一次财, 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富裕……
若她真有个岛,那岛得多贫瘠、多荒凉, 都不能让安姑娘心安理得点四个菜——坚儿说过,安姑娘自己出门下馆子最多两个菜,担心吃不完浪费,都不会点汤的。
想到这里,石清还算淡定,闵柔却是心生怜惜,看安小六的眼神里透着怅惋自责——
他们对安姑娘的关心真真太少了!
安小六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戳富贵儿:
“他们在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心疼你吃不上四个菜!”】
富贵儿发出一声巨大的嘲笑。
安小六:……倒也没拮据到这种程度,而且一个人四个菜,多少是有些奢侈了。
红衣公子,又或者说是“活财神”朱家的八少爷,火孩儿,虽然对侠客岛不甚了解,却也是像狗哥这般一无所知。
见狗哥说得有理有据,当即附和道:
“是啊是啊,我六儿姐很穷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岛……嗯?常春岛?”
火孩儿倏然抬头,吃惊地看着安小六,又看向双手奉牌的瘦老头:
“你刚刚说的是‘常春岛’,六儿姐姐的,常春岛,岛主?”
他一字字道,因为过于震撼,连声音都变了调。
众人最初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他们最初也觉得“常春岛”耳熟,但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岛屿实在太多了。
恍惚片刻,众人纷纷瞪向安小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
常春岛?
他们居然听到了常春岛!
常春岛居然还有传(活)人?!
许多年前,常春岛只是一个不知名小岛,对于岛屿位置、岛上天气状况、都住了些什么人……众人一无所知。
历代常春岛岛主皆是如此。
他们和常春岛一样默默无闻,除了岛上的居民,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注岛上情况。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日后。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了,可二十年前却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人。
她是历代常春岛岛主中的另类,与“夜帝”平分秋色,个性阳动,好管天下不平。
她不是默默无闻,也不可能默默无闻。
胖老头这时也走了过来,笑嘻嘻说:“我们邀请客人,岂有不查清楚的,若邀错了客人,我哥儿俩颜面何存?”
“这位安姑娘继承了阴氏三姐妹的衣钵,阴大姐乃日后门人,凭着这层关系,安姑娘成了常春岛岛主……其他林林总总的事,安岛主不想声张,我哥儿俩也不好当这个多嘴的八哥,”那瘦子似有所指道,“安岛主,我们哥儿俩诚心实意邀请你到侠客岛喝碗腊八粥,这铜牌您接不接?”
二人也不催促安小六立刻做出选择,就这么捧着两块铜牌站着,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令人生厌的优越感——
仿佛他们是优于普罗大众,高高在上、拥有审判处决权的上位者。
安小六接不接铜牌,都只是他们眼中庸庸碌碌的蝼蚁。
富贵儿说他们对她很欣赏,但富贵儿不通人性。
欣赏可以分很多种:有的是平视,有的是仰视,还有一种是俯视。
同桌的石清闵柔愕然相顾。
看来侠客岛不仅知道安姑娘的师承来历,还知道她便是就江湖赫赫有名的“瘟姬”“瘟神”“瘟娘娘”。
此时狗哥依然有话要说,火孩儿却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兄弟,适可而止吧。
群雄一片哗然。
虽然他们并不知晓侠客岛使者隐瞒了何等惊人的信息。
在他们看来,这姑娘来头之大,着实超出了他们想象。
长乐帮的贝海石不由得庆幸自己计谋并未得逞,先不说常春岛势力余威,单她是阴氏三姐妹的传人,就足以令人忌惮。
这可是三个的女魔头。
尤其是排在第二的“九子鬼母”。
她武功虽不及“日后夜帝,风雨雷电”六大高手,出手却极为狠辣,座下弟子“九鬼子”“七魔女”行事风格与她一脉相承,通常他们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可有人不长眼招惹了他们,必要对方十倍百倍的偿还,且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以“九子鬼母”制造的杀戮不少,仇家却没有那么多——
死人,是不可能报仇的,对吧。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所有人在等待安小六的答复。
安小六没有立刻从侠客岛使者手里取过铜牌。
她和富贵儿商量了一番。
其实无论是侠客岛使者,又或是知道安小六另一重身份的人,或多或少存在这么一个误会——安小六不喜欢被别人知道她是“瘟姬”。
可……这不是废话吗?
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正常人,谁会喜欢被人叫做“瘟鸡”。
她甚至怀疑,这个破名号就是天尊那帮人想出来恶心她的。
不过当她从“瘟姬”进阶“瘟神”后,她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没那么排斥了。
毕竟武林之中封“神”的江湖人并不多,安小六孤陋寡闻,想破脑袋也只想到了一个“剑神”西门吹雪。
是以……
“这铜牌咱们接吗?”安小六问。
如若不接,她顷刻出手将二人弄死……尽管她有些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弄死这俩人,而是她对“去侠客岛”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排斥。
侠客岛被江湖人视为“龙潭虎穴”,她也被江湖人视为“龙潭虎穴”。
或许是“龙潭虎穴”之间的独特感应,安小六并不害怕这个地方,反倒想知道侠客岛的倚仗是什么,侠客岛使者那么强烈的优越感又从何而来。
因为这二人武功虽然厉害,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安小六甚至从两人身上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酒味——都成药篓子了,还在故弄玄虚。
就……还挺奇怪的。
【“多大的事儿,想接就接,这俩又打不过你。”】富贵儿豪迈道。
果然如此。
安小六点点头:“我会去的。”
说着,伸手去拿瘦老头手上的两块铜牌。
“不要接!”金灵芝失声惊叫。
安小六手腕悬滞在半空中。
紧接着,又有一人道:
“石某在江湖上也算有些薄名,今日厚颜向安姑娘自荐岛主之位,这个铜牌,我替姑娘接了吧……”
安小六怔住了。
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狗哥的父亲,玄素庄庄主,石清。
在石清闵柔眼中,安小六是他们夫妇钦佩至极的恩人。
若让安小六自己来说,她与玄素庄庄主夫妇互为既熟悉又陌生的外人。
人和人的相处,是需要一些感觉的。
石清闵柔太好了,相处起来总让安小六很不得劲儿,她就像某种习惯了阴暗爬行,却又骤然见到阳光的动物——
我知道阳光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习惯。
想来石清闵柔也有同感。
所以他们一直对安小六很好,但双方并不亲近。
群雄惊愕,谁也想不到玄素庄石庄主居然愿意替人赴死。
岂料下一刻,闵柔道:“师哥且慢——
“我听说常春岛住的都是女子,师哥身为男子怎可成为常春岛岛主?”
众人原以为闵柔是要阻止丈夫送死,未曾想她竟又说:
“安姑娘,我武功虽不及日后娘娘,在江湖却也不算无名之辈,安姑娘还是将岛主的位置让于我吧。”
金灵芝也跳出来说:
“我也是女子,我武功名声不及闵大侠,却和安姐姐最是要好,安姐姐将岛主之位送我再合适不过!”
“灵芝!”
金家子弟倏然变脸,年纪大一些的甚至直接呵斥她“别添乱,还不赶快退下”。
金灵芝却是不服:“与你们有何干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庭堂里,众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坐在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他们为了找个替死鬼,煞费苦心。
那姓安的不知给玄素庄庄主夫妇和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争先恐后为她送死?!
安小六却没给他们任何一人机会。
在金灵芝冲着哥哥姐姐嚷嚷“我为什么不能去侠客岛”时,她很平静地从瘦老头手里取走铜牌。
闵柔本想出手阻拦,可安小六速度比她快,比她快很多。
她才伸手,安小六已经将两块铜牌拿到手里了。
她抬头对一胖一瘦的老人道:
“今年腊月初八,安小六准时赴约。”
第108章
侠客岛使者满意地笑了。
瘦子拱手:“多谢安岛主成全, 没让我哥儿俩空手而归。”
安小六点点头,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块铜牌。
这两块铜牌很别致,铜牌是新造的,一块正面刻着笑脸, 是赏善, 另一块是怒容, 代表罚恶。
铜牌反面刻着时间、地点、路径。
要求客人在规定的日期、时辰内,到达南海之滨的一个村落里。
这个村子安小六听都没听过。
侠客岛似乎也考虑到这一点,两块铜牌并在一起, 居然可以拼出一张完整的地图,地图从金陵出发,详细标注了沿途所要经过的城镇。
不知是所有客人都从金陵出发,还是因为这两块铜牌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所以才从金陵出发。
她更倾向后者。
见安小六不说话, 石清闵柔担忧地望着她。
火孩儿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灵芝有心冲上前,却被忌惮侠客岛使者的哥哥姐姐们拽住了。
他们就算此前不知道自家小妹与这位安姑娘的关系, 在灵芝说了那么大通话时, 也已明了——这位安姑娘是自家小妹的至交好友,高于生命的那种。
但人心总是偏的, 无论这位安姑娘是怎样的人,他们都很难看着自家小妹为朋友送死。
尤其是……螳臂当车似的死亡。
突然,一道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
“姊姊……”
狗哥怔怔望着安小六。
鼻头红红的, 眼睛也红红的, 就像一只肌肉发达、魁梧挺拔的兔子。
食草,但能打。
说来好笑, 少年明明对侠客岛一无所知,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
因为他已从旁人的反应里意识到侠客岛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家分明都不想去,甚至是爹爹妈妈。
“姊姊,你别去,别去那个侠客岛了……你要是想喝腊八粥,咱们在家里喝,行吗?”少年颤巍巍道。
安小六说:“我既已答应,岂有反悔的道理,况且我有我的理由。”
“那姊姊的理由能告诉我吗?”
“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少年吸吸鼻子。
看起来依然难过得紧,情绪上的却稳定了许多。
大庭里依然很安静。
因为煞神……侠客岛的使者还在。
众人原以为安小六接下铜牌后,他们就会离开,没想到俩人居然笑嘻嘻又走回了大庭中央。
胖子说:“我们这一趟本是为了寻安岛主,未曾想还有意外之喜。”
“确实是意外之喜。”瘦子阴恻恻道。
满堂群雄无一人开口。
所有人都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意外之喜”,对他们而言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就见这一胖一瘦的侠客岛使者一齐看向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
一个笑眯眯,一个阴恻恻。
两个人,两双眼,让人心底发凉。
长乐帮众人登时变了脸,先前他们还兀自庆幸侠客岛使者不是来找他们的,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们可不似那个常春岛岛主,能让“黑白双剑”和“火凤凰”金灵芝争先恐后、心甘情愿为她送死。
胖老人笑道:“敢问贝先生,贵帮帮主今在何处?”
贝海石心脏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的身体因为中年受过一次至今未愈的内伤,自带三分病,平时也是有气无力的,如今面对侠客岛使者的盘问,面容愈发憔悴灰败。
“本帮帮主因事外出,不日,不日而归……”
他勉强一笑,说得轻巧简单。
倘若庭堂众人不曾见到他指鹿为马、强按帮主的嘴脸,兴许就信了。
“我看不见得吧,倘若只是因事外出,为何要找个假的冒名顶替,”瘦子面色阴沉道,“那位小兄弟内力深厚,武功不凡,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境界,贝先生‘着手回春’,眼力出众,竟说他是走火入魔忘了事,是不是走火入魔,旁人看不出,你贝大夫还能看不出吗?”
万福万寿园的大庭虽然富丽堂皇,但比起整个武林,也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屋子。
可就这小小的一间屋子,竟然有三个不啻于他哥儿俩的内功高手。
其中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何不让他们侧目。
那少年的身份来历,早在侠客岛注意到安小六时,便已调查分明,他是不是长乐帮帮主,侠客岛再清楚不过。
贝海石神情尴尬,他的确一早便知那少年不是他们要找的帮主。
毕竟帮主身手着实不怎么样,这少年却是武艺超群,而且二人言行举止截然不同,他冷眼旁观,发现此子心肠极软,傍晚遇到卖枣的老太婆,见对方衣衫单薄,就将枣全部买下。
这种沽名钓誉之事,真正的石帮主必不会做。
当时,贝海石就有了“偷天换日”的主意——
本帮帮众两万余,你这么善良,为我们去死不也是死得其所。
可这样阴暗的想法,贝海石却是不会承认的。
他干笑道:“那位小兄弟当时风尘仆仆,面色不佳,在下一时看错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他本就长得和敝帮帮主分毫不差,哪怕是现在,在下依然觉得这位小兄弟便是敝帮帮主——”
这老狐狸真不要脸。
众人心生鄙夷,却碍于对方江湖地位没有直接说出来。
也有少数人察觉到了侠客岛使者的意图,其中就有安小六。
和旁人不同的是,别人是猜出来的,安小六除了可以猜出来,还有富贵儿这个帮手。
她并未忘记,与侠客岛使者一同让富贵儿出声提示的,除了“黑白双剑”,还有“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坏水好色贪淫残忍嗜杀的长乐帮帮主”。
如今大庭里,“赏善罚恶使”在、“黑白双剑”在,唯一不见的只有“巧舌如簧的长乐帮帮主”。
她来时将长乐帮帮主放在了骡车车厢里,托万福万寿园的侍卫帮忙看骡车。
万福万寿园的侍卫武功不弱,借着金灵芝的关系,委托他们照看骡车,原是大材小用了。
但侠客岛使者武功高强,若二人配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骡车里的长乐帮帮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总觉得那个贝海石要完。”火孩儿嘟哝着。
安小六也有同感。
只见胖老人笑容可掬地看着面容阴沉的瘦老人:“你觉得他说的如何?”
“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瘦子不阴不阳道。
“既然如此,咱们就让大伙儿一块看看吧——”
说着,那胖子纵身一掠四五丈,直接飞出大庭,从庭堂外面的花丛里揪出一个大东西。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砰”一声巨响,那东西竟被他直接甩进大庭。
惊呼声此起彼伏。
因为被胖老头丢进庭堂的,居然是一个人,一个鼻歪唇翻、满头生癞,左边脸还长着一个巨大紫色肉瘤的丑妇人。
“她”闭着眼,胖老头的动作如此粗暴,这么好一通折腾,她居然没有反应。
若不是起伏的胸口代表此人还有呼吸,怕不是要被当做一具狰狞的丑尸。
“这位是……”
金太夫人也想看清楚,可她一八旬老太,活到这个岁数,实在不想看丑东西,便移开目光看向信步走进大庭的胖子。
噫,这个也丑。
胖老人依然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丑妇:
“贝先生,这个人你认识吗?”
贝海石十分屈辱:“在下不认识。”
他觉得侠客岛使者将自己和这丑妇扯上关系是为了羞辱他。
但长乐帮其他人却想歪了。
他们想多一眼地上的丑妇,又被恶心地收回目光。
尽管这妇人长得恶心,他们却大致判断出了年纪。
嗯,比贝先生小,但也没有小到两代人的程度。
莫非……这丑妇是贝先生曾经的相好?
长乐帮这些香主舵主没有一个好人,想事情自然也往人渣的方向歪,须臾,他们已经在脑子里编出一套完整的故事——
这丑妇未生病前也算是小有姿色,一场怪病,让她脸上多了一个丑陋的紫色肉瘤,瘤子越来越大,贝先生治不好,就将这丑妇抛弃了……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侠客岛的人知道了,拿过来寒碜他们长乐帮。
“诸位真不认识他?”瘦子阴沉沉道。
长乐帮群豪摇头,总舵的几个香主欲言又止地望着贝海石。
狮威堂香主陈冲之犹豫了一下:
“难道是嫂夫人?”
他说得含糊,但贝海石何等老奸巨猾,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气得呼吸骤停,苍白的老脸涨得发红发紫:“放屁!”
胖子仰头大笑:“有趣,有趣,可惜不是——”
贝海石顿时觉得侠客岛使者也没那么糟。
“看来他们是看不出来了。”瘦子不阴不阳道。
“他们自然看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是瞎子。”胖子笑道。
不等长乐帮众人想明白,胖子弯下腰,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丑妇的头发。
“撕拉——”
竟从丑妇的耳朵后面扯下来半张皮。
骇人的紫色肉瘤登时从“妇人”脸上剥落,露出一大块白嫩细滑的皮肤。
尽管只是半张脸,长乐帮那些人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
“帮主!”
第109章
“撕拉——”
又是一下。
覆在此人脸上的另外半张皮也被胖老头扯了下来。
这一次不仅长乐帮的人坐不住了, 就连大庭东侧的雪山派弟子也坐不住了。
白万剑倏然起身,一字一字道:“石、中、玉!”
说着就要提剑上前查看情况。
他的速度和反应已是不慢,一道白影却冲到了他前面。
“玉儿……”
那人泪水涟涟,面容悲切, 除了闵柔还能是哪个。
白万剑心里也不好受。
他本想见了石中玉, 一定要在他身上戳十七八个窟窿, 让石清闵柔也尝尝丧子之痛。
可他为人向来正直谦和,万做不出此等恶行。
只能提剑叹息。
闵柔护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这大庭里的动静着实不小,他被人这样那样对待, 竟纹丝不动,像是睡死了一般。
她红着眼,猛地望向对面一胖一瘦的侠客岛使者,厉声道:“你们对我这可怜的孩儿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醒?”
她武功不及侠客岛使者分毫,但慈母心肠却让她顷刻爆发, 态度异常强硬。
侠客岛使者也不是被吓大的。
二人神色不变,依然是一个笑眯眯,一个阴沉沉,面对闵柔的质问也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
“可怜?我看用‘可恶’更适合, 兄弟你说呢?”胖子笑眯眯看向瘦子
“的确是可恶更适合, ”瘦子沉着脸道,“他要是可怜, 天下没一个不可怜了。”
“至于他为何不醒,闵大侠,这你就怪错人了, 他这样可与我哥儿俩没什么关系, ”胖子嬉皮笑脸道,“我连抽了他十个大巴掌, 他就是不醒,不如再让我兄弟抽他十来个嘴巴子,兴许他就醒了。”
“可以试试。”瘦子阴鸷地盯着地上昏睡不醒的年轻人。
气得闵柔浑身发抖:“欺人太甚。”
明明是长乐帮与侠客岛的矛盾。
因为闵柔横插一脚,最终对峙的成了侠客岛和玄素庄。
贝海石等人极有默契地退到后面,让闵柔当这个出头鸟,静待事态发展。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闵大侠误会了,此事应与侠客岛二位使者无关。”
闵柔吃惊地瞪大眼,迎面走来的竟是安小六。
“安姑娘?”
“他之所以昏睡不醒,是我用了药,此人是我在扬州一家青楼找到的,不出意外,他便是长乐帮帮主,长乐帮帮众无数,我担心半路有人将他认出,再生枝节,就在他脸上动了些手脚。”安小六平静地说。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青一白两个小瓷瓶,从白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塞在昏迷不醒的少年口中,又拔下青瓷瓶的瓶口,放在对方鼻子下面,不紧不慢道:
“我做了两手准备,要是中坚兄弟能洗清长乐帮帮主的嫌疑,就将此人交给长乐帮,要是长乐帮的人一定要将帮主这个身份扣在中坚兄弟身上,我就杀了他,再杀了长乐帮那些人……索性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至于他为何会被侠客岛使者藏在花坛里,我却不知,因为我来时将他放在了骡车上,还请万福万寿园的侍卫帮忙看着,这一点万福万寿园的人可以作证,只是没想到真正的长乐帮帮主就是府上大公子,倒是我疏忽了。”
大约是人品悬殊,安小六的确不曾想到长乐帮为非作歹的石帮主会是狗哥下落不明的大哥、“黑白双剑”失踪多年的长子,石中玉。
她沿途打听过长乐帮帮主的为人,只能说,侠客岛的瘦老头没再动手抽他十来个大嘴巴子真可惜。
那是他应得的。
胖老头笑着点点头:“安岛主所言非虚,她是在扬州青楼里找到的这位艳福无边的石帮主,一路放在骡车上给吃给喝,并无亏待,只是我哥儿俩图省事儿,想着送一次铜牌也是送,送两次铜牌也是送,使了个计策调开了万福万寿园看守的侍卫,把这位石帮主带出来藏在了花坛里。”
闵柔怔怔望着怀里即将苏醒的年轻人。
安小六语气冰冷,什么“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听得她心底发凉。
这些年她总疑心长子葬于西域雪山之中,每每想起总是默默流泪。
玉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雪山派那些人将自己的孩儿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混账,但闵柔一片慈母心肠,怎会听信雪山派的一面之词,她时常在丈夫面前为长子辩解,许是玉儿在凌霄城备受欺凌,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
至于贪淫好色,更是无稽之谈。
想那白家女孩出事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玉儿怎会卑劣到对半大孩子下手?
这时,石清用嘶哑干涩的声音道:“师妹,起来吧,他就要醒了,有什么话待会咱们一块问他。”
他将神色悲切的妻子搀扶起来。
他们夫妻幼年相识,风雨同舟,最痛苦的日子也这么挺过来了。
须臾,躺在地上的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大庭的屋梁,慢慢站起来,先是茫然地望着四周,待看到明丽动人的金灵芝,眼睛一亮。
“啊!”
大庭里响起一连串惊呼声。
随着年轻人左顾右看的动作,满堂群雄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确实与石中坚十分肖似。
只是眼下二人共处一室,位置又不远,倒是比较出许多不同。
最明显当属身材,被侠客岛使者丢进大庭的年轻人明明也是个高个子,但与挺拔魁梧、蜂腰猿背的石中坚相比,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鸡仔。
两个人身高至少差了半头!
其次是长相,真正的长乐帮帮主样貌出众,比丰神俊朗的石清少了一份儒雅,多了一份精致,像个花团锦簇的浊世佳公子,相较之下,石中坚肤色更深,眉毛更粗,长手长脚,指节粗大,虽然长得不坏,却也着实比不上长乐帮帮主俊美文秀。
最后是神色,长乐帮帮主神色轻佻,眼神飘忽,像个风流多情的公子哥。
石中坚不笑时五官坚毅,笑起来又有几分憨直,像个天真单纯的乡野小子。
“玉儿,你是玉儿?”闵柔颤声上前。
年轻人听到闵柔的声音,倏然回头,待看清是石清闵柔,急忙跑过去:“妈,爹,你们在这里!”
他果然是石中玉。
一旁的白万剑沉下脸,正想说什么。
却见石中玉一脸惊恐地指向不远处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安小六:
“爹,娘,就是这个疯女人抓了儿子,这个疯女人要杀我,她要杀我!”
“胡闹,”石清皱眉,“安姑娘若要杀你,你如何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雪山派花万紫神色复杂。
这会儿工夫,她总算想起安小六是何人。
多年前,她在兰州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从他那里听到一桩江湖趣闻,他说,凶名赫赫的“瘟神”“瘟娘娘”并不姓“温”,也不是江湖传言里长了年纪的老妪,而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只是本名平平无奇,乍听来还以为是个哪家茶楼客栈的跑堂伙计。
【“真的假的,前辈居然认识‘瘟娘娘’,‘瘟娘娘’叫什么?”】
【“她姓安,双名小六,有人叫她六姑娘,有人叫她安姑娘,叫她什么都不要叫她‘瘟姬’,她不喜欢。”】
都说“黑白双剑”与“瘟神娘娘”交好,传言不虚。
至于为何堂堂“瘟神”会沦为侯监集的小乞丐,花万紫也补全了理由——
江湖高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兴许“瘟神”就是靠这种方式体验人生百态。
突然,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平静。
长乐帮众人呼吸一滞。
就见大庭中央的胖子道:“贝先生,你看,贵帮帮主已经找到了,是不是与那位石小兄弟分毫不差,自有公断——”
说着,他笑眯眯走向石中玉。
石中玉不知道他是谁,却本能觉得危险,后退了几步。
然后,他便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伟岸,气质凛然,白衣如雪,长剑如虹,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石中玉,你还认得我吗?”
而他身后,是八个与他衣着相同的白衣剑士。
正是白万剑为首的雪山派弟子。
石中玉脸色一白,结结巴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你们也在这里啊。”
白万剑冷笑:“是啊,我们也在这里。”
胖子从袖子里取出两块铜牌:“石帮主,我们来请你去侠客岛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
他依然是那副眉开眼笑的弥勒佛模样,却让人心底无端发凉。
此时,石中玉只觉得四面楚歌。
安小六也好,白万剑也好,都像是索命的厉鬼。
最最可怕的还是侠客岛的使者。
他声音发抖,身体蜷缩在石清闵柔身后:“我,我当然不去,我为什么要去?”①]
石清虽然切齿逆子破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无颜面对江湖同道,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儿送死。
侠客岛使者来者不善,分明是要借着铜牌这件事收拾长乐帮。
他朗声道:“长乐帮人才济济,有‘着手成春’这等前辈高人,我这孩儿无德无才,如何担得一帮之主?贝先生,这帮主之位,贵帮怕是要另请高明了。”
[“石庄主此言差矣,”贝海石嘶声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原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帮主,才由众兄弟推戴,石帮主,可有此事?”]
石中玉却说是自己在淮安府得罪了贝海石,被贝海石擒住,贝海石威胁他加入长乐帮,还让他趁乱逼走前帮主司徒横,强迫他当得这个长乐帮帮主,不当就要杀了他。
“贝先生,我不过是你的傀儡,在长乐帮事事听命于你,几个月前我逃到扬州,数日前却又被这位姑娘迷晕,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贝先生,你既然这么喜欢发号施令,这个帮主还是你来当吧。”
第110章
贝海石脸色铁青:
“帮主那时说的什么话, 事到如今,却是不认了?”
“那时我小命攥在你手上,自然是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石中玉说。
如今他有父母做依靠,自然不怕贝海石等一众长乐帮高手。
长乐帮群情激愤, 云香主大声道:“帮主, 说话要有良心, 你在本帮当帮主也不是两三天的事,平时快活风流,作威作福, 搞得帮中乌烟瘴气,若不是你曾向众兄弟指天发誓,说要替大伙儿接下侠客岛的铜牌,众兄弟岂能容你胡闹?
石中玉才不理睬,他拽着石清闵柔的胳膊, 向大庭外走去:“爹、妈,这个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长乐帮众倏然起身:“想走,没这么容易!”
雪山派一行九人也挡住了庭堂大门, 白万剑冷笑:“走, 你要上哪儿去?”
石清闵柔不是傻子。
尤其是闵柔。
先前她欢喜过头了,见到长子平安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知道长子这三年在长乐帮“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先前被一片慈母之心蒙蔽的理智,一点点找了回来。
这么多年, 她心心念念想要寻回的儿子, 居然真是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答应了长乐帮接侠客岛的铜牌,事到临头却怕死毁约。
回想长子方才看到白万剑等人那心虚胆怯的神色, 先前一直觉得不该听信雪山派一面之词、此事必有蹊跷的闵柔,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忍不住看向丈夫。
刚好石清也转头看向了她。
夫妇二人的笑容极为苦涩。
他们从未想过将儿子培养成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一想到他们牵肠挂肚多年的孩子,居然成了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不由得大为失望。
眼看场面僵持在这里。
安小六忽然道:“这里是万福万寿园,就算长乐帮群龙无首,一时半刻寻不到接牌的人选,尊驾也不方便在这里做什么吧。”
她看着两个侠客岛来的使者,不轻不重地警告着。
胖子笑了:“安岛主说得有理,是我哥儿俩疏忽了,凭着司徒横和这位石帮主的能耐,还真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碗腊八粥,长乐帮这些年干得恶事太多,我哥儿俩本就是奔着‘罚恶’来的,没人接我们的铜牌最好。”
说着他望着侠客岛众人,“嘿嘿嘿”笑了三声。
长乐帮群雄震动,贝海石脸色惨白。
先前他有事没事都要咳两声,如今真遇到麻烦,反倒不咳嗽了。
“索性还有些时日,不若改日再说。”
“不若改日再说。”
胖子瘦子相视一笑,竟大笑着携手走出了大庭。
转瞬便在十余丈外。
群雄无不骇然。
谁也想不到侠客岛使者居然就这样走了。
而说动他们离开的……
所有人望着安小六。
年轻的金家子弟纷纷戳着金灵芝:“你这个朋友究竟什么来头?”
随着日后退隐江湖,常春岛辉煌不再。
若非侠客岛来的使者,他们甚至不知道常春岛还有活着的传人。
若常春岛真有那么大能耐,为何此前二十年不曾听闻他们的威名。
可见这位安岛主还有别的身份。
金灵芝却说:“就不能是他们害怕我们家?”
“他们要是害怕我们家,今天就不会来了。”金灵芝年纪最小的哥哥嘟哝着。
侠客岛既有能耐打听到安小六的位置,倘若真的忌惮万福万寿园,就会避开今日,但他们没有,可见与他们家无关。
一场大戏,居然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
两三盏茶后,以贝海石为首的长乐帮众磨磨蹭蹭向金太夫人辞行。
若是可以,他们更想在万福万寿园长长久久住下来。
因为侠客岛的使者不会在万福万寿园大开杀戒。
但他们不敢。
这些人别的不说,眼力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还没忘记这位安姑娘曾用何等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索性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可见她不是没有能力杀,只是懒得杀。
若他们一直赖着不走,这位安姑娘会做些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长乐帮的人走后,余下人也要走了。
白万剑等人要带石中玉回凌霄城,“黑白双剑”和狗哥要跟着,安小六担心石中玉路上耍诈,准备送他们一程。
金灵芝很不舍,安小六难得来一趟,屁股还没暖热椅子就要走了。
火孩儿和金灵芝并不熟,原本就是跟着狗哥来的,如今狗哥要走,他自然也要离开。
只是不再与狗哥同行了。
他有钱又很闲,哪里都能去,比狗哥不知逍遥快活多少。
事实上,白万剑原是做好了与“黑白双剑”殊死一搏的准备。
未曾想石清闵柔居然同意石中玉跟他们去凌霄城。
[石清惨笑:“石某生了这种儿子,还有什么话要说,白师兄,愚夫妇会带着犬子,同你一道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①]
白万剑也是为人父母的,在场诸位还有哪个能对石清闵柔的心情感同身受,怕是只有他了。
想玄素庄庄主夫妇一世英名,居然因儿子脏了风评,也是让人唏嘘。
石中玉自从知道父母要带他去凌霄城赔罪,便在琢磨如何逃跑。
他东张西望,一直寻找开溜的契机。
可雪山派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耿万钟、柯万钧等人轮番看守,连他去茅房也有几人跟着。
说来,这些经验还是他们跟踪石中坚时积攒的。
当初他们将石中坚看做石中玉,见他武功高强,便轮番跟着,生怕人跑了,可石中坚的轻功哪里是他们跟得上的,如今用在草包石中玉的身上正合适。
石中玉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便花言巧语的哄着闵柔,想用闵柔当这个突破口。
殊不知他愈是油嘴滑舌,闵柔的心情就愈加苦涩——
惯子如杀子,是我害了玉儿。
不过多时,石中玉注意到,父母身边居然有一个跟自己很像的年轻人。
如苍蝇一般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
登时不耐烦道:“爹妈,他是谁啊,跟着我们做什么?”
方才石清闵柔一直与白万剑商议何时动身前往凌霄城。
听到石中玉这番话大为尴尬。
不知为何,夫妇二人竟觉得有些心虚。
闵柔温和道:“玉儿,他是你弟弟,坚儿,石中坚。”
“我弟弟不是被人害死了吗,这是哪里来的骗子。”石中玉瞪着与自己模样相仿,又截然不同的石中坚,只觉得异常烦躁。
他很清楚,母亲对自己所有的偏爱,来自于他弟弟幼年惨死。
倘若他那个兄弟没死……
石中玉看着对方,恨不得对方顷刻暴毙。
闵柔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坚儿没有死,当初那具婴儿的尸体,不是你弟弟。”
石中玉冷笑:“难怪,你们找回了亲亲儿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们送我去凌霄城,就是想处理我这个碍事儿的,我死了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和和美美了?”
石清气得哆嗦,闵柔眼眶发红。
稍远处的雪山派弟子听到了,也是眉头紧皱——
这个小畜生,石庄主闵大侠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玉儿,你,你竟是这么想我们的?”闵柔伤心不已。
“我哪里说错了,你们把我送到凌霄城,倒是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们怎么不把他送到凌霄城?”
石中玉说着,又看到石中坚不远处的安小六,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他们竟是一伙的,我说呢,我好好躲在扬州,怎么就被抓到了,是你做的吧。”
“不是我……”石中坚,应该是狗哥使劲儿摇头。
不知为何他竟也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就像窃取爹爹妈妈的疼爱的小偷,倘若没有他的出现爹爹妈妈会把全部的爱给兄长。
石中玉振振有词:
“不是你还能是哪个,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冒牌货,居心叵测的冒充我弟弟,欺骗我爹妈,就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然后,没有然后了。
石中玉眼皮一翻,直接倒在了地上。
安小六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玉儿!”
闵柔连忙奔过来查看情况。
安小六淡淡道:“只是一点迷药,我看大公子精神抖擞,与其在这里消耗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觉,把精力留到凌霄城。”
她定定望着石清闵柔。
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妙。
有时很深,两个天南海北、截然不同的人,居然在阴错阳差中成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骨肉至亲。
有时很浅,明明晌午安小六还在感激“黑白双剑”义行,现在就在琢磨杀他们苦寻多年的长子了。
闵柔心中酸涩,和石清一起将石中玉扶到椅子上。
她并不怪安小六。
事实上,安姑娘至今没有出手要玉儿性命,他们夫妇已经是相当感激了。
玉儿做的事,乃安姑娘平生最厌恶事情之一。
一想到精心呵护的长子是这样的人,石清闵柔便觉得心灰意冷。
他们夫妇今后要如何面对富贵山庄那些可怜的姑娘?
傍晚。
一众人浩浩荡荡住进一座别院。
别院的主人是石清闵柔的至交好友。
“黑白双剑”平日仗义疏财,在江湖上朋友众多,和安小六这种“鬼见愁”截然不同。
因为石中玉白日一番话,玄素庄一家人情绪不佳。
尤其是狗哥,少年一直闷闷不乐。
他原是打算请安小六吃饭的,此时也没了兴致。
安小六向来寡言少语。
石中玉虽然该死,但不该是现在死。
也不能死在她的手里。
虽然她很想杀了他就是了。
夜晚,凉风习习。
众人吃过晚饭,安小六在房间里制作暗器,狗哥在院子里练功。
他内功深厚,一点微小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往日,这些声音都影响不到他的。
今日少年却是心浮气躁。
他回想白日石中玉那番话,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安如泉涌般冒出来。
少年茫然地停下来。
他不想事事麻烦姊姊,却又不知道除了姊姊,自己还能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