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少年犹犹豫豫, 最终还是去找了安小六。
这个时间还不太晚。
安小六房里亮着灯。
她的屋子比其他点着灯的屋子更亮。
狗哥有时也不知姊姊是穷是富,她好像永远缺钱,丢了一根铁针都要心疼半天,却能豪掷千金购置药材。
衣服穿旧了也不见添置新的, 却总能拿出几样不太像他们家能拿出的东西。
比如现在, 狗哥在姊姊桌上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姊姊, 这又是哪里来的?”少年吃惊道。
“金太夫人给的诊费。”
“太夫人生病了吗?”
“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上总有各种各样的病, 有的我能治,有的连我也治不好,只能缓解病痛,我给她开了药,用了针……”
顺带婉拒了老太太想要将家里几个适婚的孙子介绍给她的想法。
安小六一边说, 一边打磨她从集市上买到的木簪,将几根没有毒的竹针塞进木簪凹槽的机关里。
这种对于精密度要求极高的物件,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必须反复测试。
少年趴在桌子上, 看着安小六将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一点点打磨成见血封喉的暗器。
事实上, 这两年狗哥已经很少这么晚来找安小六了。
他已经有了一些模糊又清晰、浅显又深刻的关于男女身体差异的认知。
说清晰深刻,是他已经足够了解男性女性的身体构造。
自他开始学习点穴功夫时,姊姊就常他去义庄观察那些无人认领、臭气熏天的尸体。
有的是男尸, 有的是女尸。
说模糊浅显, 是他除了姊姊教的那些,涉及情感的又一窍不通。
安小六打磨完一根木簪, 又开始打磨另一支新的。
狗哥定力非凡,但今晚他有心事,憋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坐不住了。
挪动挪动屁股,道:
“姊姊,我真是爹爹妈妈的孩子吗?我的意思是我叫石中坚,可我真的是爹爹妈妈的石中坚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认错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孩子。”
这个想法在少年心里压着不是一两天了。
这些年的生活是儿时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他穿上了舒适温暖的衣服,吃上了热乎乎的饭食,没有人打他骂他,也没有人将他关起来饿他肚子。
他读了书,识了字,学了武功。
有了姊姊,有了爹爹妈妈,还有了师父。
午夜梦回时,他也会想到僻静的荒山小屋,想到凶巴巴对他非打则骂的妈妈,想到与他相依为命的大狗阿黄。
他会惶恐,会不安。
现在拥有的越多,越觉得不真实。
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一个叫“石中坚”的孩子的人生。
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真的属于他吗?
爹爹、妈妈、玄素庄二公子的身份……还有“石中坚”这个名字。
他真的是石中坚吗?
他真的是爹爹妈妈的孩子吗?
当初姊姊说他叫石中坚,可姊姊怎么知道他叫“石中坚”呢?
他分明,分明叫“狗杂种”啊。
狗哥回想儿时曾对“姊姊认识地府里的判官伯伯”这件事深信不疑。
不禁纳闷,难道真是地府的判官伯伯告诉姊姊的吗?
安小六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和石庄主长得很像,养母又是梅芳姑,虽然梅芳姑一直觊觎你的父亲,我不认为石大侠会给她得逞的机会。”
她语气平静,就像说“石中玉该死”那样,是一个不带任何个人偏见的陈述。
旁人或许会觉得刺耳,狗哥却不会,因为姊姊说话一贯如此。
这一刻,少年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不是爹爹妈妈的石中坚,也依然是姊姊的弟弟。
因为他和姊姊的亲情并非依靠血缘维系。
这个想法让少年开心了一些,他又挪了挪屁股,像一只笨拙苦恼的熊:“可我长得不像妈妈。”
“只是最近两年不太像了,以前还是像的。”安小六道。
狗哥十五岁前,长得既像闵柔又像石清,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像石清一个人生的。
尽管如此——
“还是能看出来的。”安小六十分肯定道。
“哪里?”哪里能看出来?
“你受委屈的时候,”安小六像是陷入沉思,连手上的动作也放慢了许多,“你自己当然意识不到,你不开心时的样子,和闵大侠几乎一模一样……你比你以为的更像你母亲。”
安小六凝注着少年,无比认真,无比笃定道。
次日清晨。
安小六被仆役叫去用饭。
屋子里摆了三张大桌,雪山派弟子占了其中两张,石清闵柔带着两个儿子坐一桌。
是的,两个儿子。
石中玉也在。
安小六昨日用在他身上的只是见效很快的普通迷药,他醒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坐在了狗哥身边,还和他头挨着头,脸朝脸的说话。
狗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石清闵柔则是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全然忘了他们长子昨日还对“弟弟没死”这件事表现得极度排斥和愤慨。
便在此时,狗哥抬头,见到安小六眼睛一亮:
“姊姊,这边!”
石中玉猛地回头,看起来像是见到鬼了。
一众雪山弟子也不遑多让,除了白万剑还算淡定,各个身体紧绷,面容僵硬。
昨天夜里,他们已从花万紫师妹口中得知,这位美艳清冷,很有域外风情的安姑娘便是武林凶名赫赫的“瘟神”。
就……没怎么睡好。
家人们,谁懂啊!
阎罗住对门了!
侠客岛使者每十年才出来一次,瘟神居然可以天天出门溜达!
还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还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石中玉也想这样说。
“爹,妈,安、安姑娘怎么在这里?”
石中玉强颜欢笑。
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又让这妖女投了毒喂了药。
他并不知安小六就是江湖人谈之色变的瘟神——他先前一直晕着,石清闵柔也找不到机会向长子说明情况——以为安小六只是因为救了便宜弟弟,才会被父母奉为上宾。
安小六那种一言不合就下药、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着实让他害怕,他不敢惹也不敢恨这个疯女人,便将自己遭遇的一切怪到石中坚的头上。
那个虚伪做作的冒牌货!
若不是他,爹爹妈妈怎会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任由旁人欺辱打压他,也不为他报仇!
就像现在——
“有话说话,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石清见到畏畏缩缩、敢做不敢当的长子就来气。
他们夫妇这次跟去凌霄城,原是做好了两命抵一命的准备。
次子石中坚武艺高强,为人淳朴正直,师父又是摩天居士那般的隐士高人。
今后哪怕他们夫妇不在了,也能凭本事堂堂正正闯出一片天。
长子石中玉便不同了。
他做出那种天地不容的混账事,又摆了长乐帮一道,今后怕是再难在江湖上立足。
石清闵柔虽然恼长子不成器,却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白自在虽然性情暴躁狂妄,却将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倘若失手杀了他们夫妇,必不会再对长子动手。
若白自在不依不饶,仍要长子性命,便是玉儿命中劫数。
至于坚儿……
他们夫妇打算抵达西域境内前,恳求安姑娘带坚儿离开,不给坚儿同去凌霄城的机会。
若他们死后,玉儿改邪归正,一切皆大欢喜。
若他们死后,玉儿依然胡作非为,只得劳烦安姑娘出手替天行道,免得他们死后,长子成为次子甩不掉的累赘。
唯一对不住的便是安姑娘,她本与他们家无关,却要被迫卷入长子这桩腌臜事儿中。
石清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见长子这般拿不出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夫妇做了什么孽,真是死都死不安生!
闵柔叹了口气:“安姑娘不放心我们,她在西北也有几个许久不见的朋友,正好送我们一程。”
有安姑娘在,雪山派投鼠忌器,虽然恨玉儿至深,却也不会为难他。
“是,是吗?”
石中玉虽然十分不乐意安小六跟着,却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在便宜弟弟的旧账上添了一笔。
“黑白双剑”武艺高强,又有“瘟神”那等武林奇人相助。
以白万剑为首的雪山弟子都担心夜长梦多,途中生变,一直加紧赶路。
生怕石中玉跑了。
这日黄昏,一行人抵达一个不知名小镇。
白万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
他疑心石清闵柔想要趁夜放跑石中玉,一晚上看了石中玉七八次。
石清闵柔夫妇虽是好涵养,却也被白万剑接二连三的“小动作”搞出了火。
他们夫妇知道长子很是有些跑路的本事——他在凌霄城惹下滔天祸事,雪山派为了抓他,以白万剑为首的“万”字辈弟子倾巢出动,七八年连根头发丝没见到。
他与长乐帮的人各怀鬼胎,用“接下侠客岛铜牌”为理由,哄得长乐帮那些强盗土匪为他当牛做马,得知“侠客岛使者重现江湖”,又想法子躲去了扬州青楼。
他们夫妇也担心被长子摆一道,这段时间一直与玉儿同进同出,晚上睡觉三人都是同一间房。
饶是如此,竟然还被姓白的怀疑动机,只能说他们雪山派存心不良,便以为天下的人都是他们那个样子。
就在白万剑又一次找借口,派人到石清闵柔房中查看石中玉情况。
石清到底没忍住,发了脾气:
“既然白师兄不信我们夫妇,不如愚夫妇将犬子送到白师兄房间,由白师兄亲自看守,如何?”
这自然是……不如何了。
白万剑当即疑心这就是石清闵柔的目的,若石中玉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自不会是他们夫妻的责任,还给了他们夫妇发难的理由。
可转念一想,如若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反复派人试探,“黑白双剑”也不会提议要将石中玉送去他的房间。
不由得感到惭愧。
让人想不到的是,临近午夜,居然真的出事了——
“白师哥,不好了,不好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白万剑倏然跃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好,趿拉着打开房门,门外柯万钧急急刹住脚,上身一个猛冲差点扎进白万剑怀里。
白万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道:“什么情况,是不是石中玉,那小子、那小子是不是跑了?”
“不、不是石中玉,”柯万钧使劲摇头,“是师哥带来的那个丁不三,丁不三,丁不三要不行了!”
第112章
晚风习习。
已经四月天了, 夜里还是有些凉意。
安小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家客栈的隔音并不好。
隔壁已经乱成一团,走路声,叫嚷声, 男人女人的交谈声。
这夜有多静, 这声音便有多大。
出事的是丁不三。
这些年雪山派为了捉拿石中玉, 期间折损了不少弟子,单单死在丁不三手里的就有四个。
如今他落到雪山派手上,白万剑自然要将他带回凌霄城交由掌门处置。
可丁不三内伤严重, 还有一只手骨骼尽碎,想将一个活着的他带回位于西域的凌霄城谈何容易。
三天前,丁不三忽然开始发低烧,起先负责看守的弟子并未在意,这老魔头手上沾着雪山弟子的血, 大家巴不得他吃些苦头。
不曾想今晚,丁不三情况突然恶化,身体抽搐,一会儿冷得像个冰窖, 一会儿热得像煮沸水的铁锅。
【“宿主不去看看吗?”】
富贵儿疑惑道。
隔壁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对于安小六这种内功高手来说,和直接在她屋子剁肉没有任何区别。
安小六:“不去,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等他们请我。”
富贵儿不再说话了。
狗哥是第一个到的“外人”,不过多时, 石清闵柔也来了, 还带来了睡梦中被强行叫起来的石中玉。
石中玉脚步虚浮,哈欠连天, 发出的声音和屋子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白师哥,情况如何,可有愚夫妇可以帮忙的地方?”
隔壁传来石清关切的声音。
“劳烦石庄主帮忙给丁前辈输些内力,我师弟汪万翼去请大夫了,”白万剑沙哑的声音透着疲惫,“汪师弟是我们中轻功最好的,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盏茶时分,汪万翼带来了大夫。
这是个小镇,镇上没有医馆,只有一个赤脚医生。
医术高不高明另说,人却折腾得不轻。
他似乎是被汪万翼一路扛过来的。
汪万翼跑得太快了,连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夫也体验了一把风驰电掣,口中不断念叨着“强盗”“土匪”“斯文扫地”“有辱斯文”……
便在白万剑的恳求下,为丁不三诊治。
“这人活不了了,准备后事吧。”老大夫十分肯定道。
好嘛,这下连药钱都省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看向白万剑。
“白师哥,还治吗?”柯万钧小心翼翼问。
在他看来,这老魔头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白师哥花心思救他性命。
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了他。
他们有一个从丁不三手里捡回一条命的师弟,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白万剑沉吟不语。
片刻,他走到石清闵柔面前,抱拳道:“可否请二位出面,让那位安姑娘过来看看。”
江湖上向来是医毒不分家。
安小六既然是江湖上最会下毒的人,治病的本事应该不差。
石清闵柔心意相通,二人方才就想到了安小六,一直没提当然是不想给她找麻烦。
他们本以为白万剑心高气傲,他们不说他就不会主动提,没想到他还是提了。
石清叹了口气:“白师哥若想请安姑娘出手,最好还是亲自前往。”
这客栈隔音这样差,他们隔了好几间屋子都听到了动静,何况睡在隔壁的安小六。
她既不现身,便是没什么兴趣。
白万剑点点头:“多谢石大侠提醒,白某这便到隔壁去请安姑娘。”
白万剑带了耿万钟和花万紫去了隔壁。
也不知具体聊了什么。
三人竟在安小六房里待了至少一炷香。
比汪万翼还慢。
同行的耿万钟回来后面无表情,另一个跟去的花万紫表情也不是很自然。
几个年轻的弟子凑到花万紫跟前:
“怎么去了那么久,安姑娘不同意吗?”
瘟神虽然在江湖凶名赫赫,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死在她手上的不是主动招惹了她,便是大奸大恶,用“嫉恶如仇”形容也半点不虚,兴许她看不上丁不三那样的老魔头,不愿意出手医治也未可知。
花万紫摇摇头,她左顾右看,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身形魁梧挺拔的年轻人,眼神透着复杂。
“安姑娘要了诊金。”花万紫道。
众人一愣,本想说怎么还要诊金呢。
转而一想,为什么不要?
刚才汪师弟请来的老大夫,连个方子都没开,十一个字便得了白师哥一两银子。
瘟神出诊,费用怎么着也得比那赤脚大夫高吧。
难道说……
“白师哥不愿给?”
花万紫摇摇头:“白师哥同意了。”
正说着,门再次开启。
安小六和白万剑一前一后出现。
刹那间,挺吵的一个房间就这么安静下来。
房间狭小逼仄,安小六周身五六尺范围内空出了好大一块。
众雪山弟子宁愿像鹌鹑一样挤在一处,也不愿挨安小六太近。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狗哥,飞快挪到安小六身边:“姊姊,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在我旁边看着。”安小六道。
她先如普通医者般检查了丁不三的情况,对狗哥道:“你也过来看看。”
少年在安小六身边七八年,耳濡目染也掌握了不少医药知识,安小六不藏私,少年记性又好,长年累月的,比不少医馆里待了七八年的学徒还强点。
雪山派众弟子也不曾想到,丁不三就要死了,“瘟神”还有心情教学。
“看出什么了吗?”安小六问。
“他脉象很复杂,有些像少阳证,好像又不一样……我看不出来。”
他之前从未接触过丁不三这种情况。
“嗯,你自然看不出来,因为这本不是病,”安小六说,“他大约早年练功出了岔子,内息阴阳不调,相冲相克,能活到这个岁数,只能是一直定期服用阴阳调和的药物。”
安小六顿时想起当初从丁不三身上搜刮到的那壶药酒。
那壶酒就有阴阳调和的功效。
“多看几遍,记住这个症状。”
安小六对狗哥说。
少年乖乖照做,回头问安小六:“姊姊有法子治吗?”
安小六看向稍远处的白万剑:
“白大侠,人是你们的,你们是要‘治活’还是‘治好’?”
“就这还能治好?”王万仞脱口而出。
他以为这老魔头能捡回一条命就已谢天谢地了,居然还有得治?
“他还有气,自然能治。”安小六说。
嘶——
这是何等狂妄的发言。
若说话的是别人,雪山弟子自然是不信的,还当此人吹牛,可说这话的是“瘟神”。
众人只有惊叹的份儿。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白万剑身上。
就连石清闵柔也在好奇他要如何回答。
唯有石中玉,一直看向敞开的大门。
仿佛踏过了这扇大门,就是自由。
他想跑。
白万剑选择了“治活”。
他是侠不是傻。
丁不三与雪山派隔了四条人命,若今日两人对调,躺在床上的是白万剑,丁不三连“治活”的机会都不会留。
他会一掌拍向白万剑的天灵盖,白万剑可没有安小六那般能让丁不三自食恶果的深厚内力。
安小六点点头:“可以。”
她先开了一张方子,交给离得近的雪山弟子,让他们按照方子抓一副药回来,又指挥着狗哥脱了丁不三的衣服,不仅上面的袄子要脱,下面的裤子也要脱。
她要为丁不三施针。
到这一步,屋子里只要留几个人就行了。
石清闵柔果断告退,还拉走了眼神飘忽的儿子。
石中玉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没了,当即乖顺跟着父母离开。
狗哥要留下来帮忙。
白万剑犹豫了一下,也留了下来,他有几句话要对少年说。
还有两个对医术很有兴趣,对针灸也略知一二的雪山弟子,自愿留下来帮忙。
如此一来,白万剑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毕竟依照他的年龄、辈分、江湖地位,安小六也不能真让他做些什么。
待丁不三背后插满银针,安小六对白万剑道:“白大侠可以回去休息了。
“别忘了我的诊金。”
两个雪山弟子相顾而视,眼睛里露出一丝惊讶。
他们以为瘟神这样的世外高人是不太愿意提钱的。
他们雪山派的几位师叔就是如此。
明明想要钱,却非要故作清高,别人双手奉上,他们还要推脱一二再收下来。
白万剑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对安小六抱拳道:
“既然如此,白某先回房间了。”
说完,他对一旁像个木桩子,傻傻站着的少年道:“你跟我来。”
“我?”
狗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吃惊地看着白万剑,又看了看自己的姊姊。
安小六点点头:“去吧,这里有两位少侠在,暂时用不上你,有需要我会叫你,好好休息。”
“哦,好,”少年挠挠头,“那姊姊忙完了,也早些歇息。”
说完,跟着白万剑离开。
夜凉如水,月色凄迷。
少年一头雾水跟着白衣剑士走出客栈。
街上很黑。
狗哥茫然看着走在前面的白万剑,他走得很快、很急。
狗哥跟在后面,也走得很快、很急。
不知走了多少路,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荒地。
这里是小镇的边缘地带,环顾四周只有一棵树。
寒月给黑夜蒙上了一层雾。
白万剑平复气息,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
少年呼吸平稳,面色如常,看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
雪山派弟子夜里有多不喜欢睡觉,狗哥是见识过的。
柯万钧、汪万翼、花万紫都曾半夜三更跑到他所住客栈的屋顶趴着。
兴许这就是他们雪山派的传统习俗。
“白师傅,你带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对我说么?”狗哥疑惑道。
“我是来付诊金的,”白万剑看着少年,“安姑娘要我把诊金转交给你。”
狗哥只当诊金的数额特别巨大,姊姊怕钱一到手就花光了,所以交给他保管:“没问题,白师傅把钱给我便是。”
“钱?没有钱。”
“什、什么?”
你想让我姊姊做白工?!
狗哥震惊地瞪大眼,紧接着,情况又有新变化——
但听“铮”一声响,白万剑长剑出鞘,霎时间风沙走石,剑光交织。
“小子,仔细看着,这就是诊金!”
第113章
第二天, 狗哥既疲惫又兴奋地出现在安小六面前。
“姊姊,”他见安小六在给丁不三诊脉,“他怎么样了?”
“昨天施了针,灌了药, 算是活过来了, ”安小六说完, 抬头看着咧嘴傻乐的少年,“收到诊金了?”
“嗯!!!”
少年咧嘴傻乐,重重点头。
“感觉如何?”
“那雪山剑法好生厉害, 先前我见耿师傅他们还不觉得如何了得,白师傅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少年兴奋地手舞足蹈,开始讲述昨晚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白万剑将他带到镇上偏远地段,突然向他展示雪山派七十二路剑法。
白万剑的剑如疾风骤雨, 耍得又快又急,若非狗哥眼力奇佳,怕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一套剑法下来——
“看清了吗?”
寒夜中,白万剑冷脸道。
狗哥摇摇头, 天这么黑, 白师傅出手那么快,他虽然视力过人, 还是漏了几个动作。
——要是能再来一遍就好了。
少年好生遗憾地想。
白万剑脸色稍霁。
他纵横江湖几十年,在安小六提出不要诊金,想让弟弟见识一番雪山剑法的厉害时, 白万剑便知她在打什么主意。
假使师弟师妹不曾对那小子动手, 白万剑大可一口回绝,如今却是不能了。
毕竟雪山派无礼在先。
听耿师弟花师妹他们说, 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却高得邪门,想来是有些天赋在的。
可再强的天赋,不给他机会又能如何?
白万剑打算照这个速度再来两遍。
这小子要是回去向瘟神告状,自己也有说辞,你弟弟资质有限,与我白万剑何干?
“我雪山剑法哪里是那么好参悟的……我答应了你姊姊,向你展示三遍雪山剑法作为丁不三的诊费,这是就是第一遍,你须晓得个人资质不同,我既遵守了约定,你能看清多少却不是我能掌握的。”白万剑心中得意,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少年,少年惊呆了——
竟然还有两遍!
如此,三遍展示结束后。
白万剑收剑。
少年有所感悟。
他在武学方便天赋异禀,当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时,就能将各家武功招式融会贯通。
天赋,真是习武之人最残酷、最直观的一道坎。
少年回想着白万剑方才的动作,攥着拳头佯装手里有一把剑,比比划划。
他初次尝试,姿势自是笨拙。
白万剑不禁好笑:“看了三遍,就想学会我们雪山派的剑法?”
狗哥挠挠头,难为情道:“有两招不是很分明,白师傅可以教我吗?”
“你且说说看。”白万剑只当这小子在吹牛。
少年当即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树枝当利剑,向前方刺去。
石清闵柔师承上清观,少年跟着夫妻二人学过上清观剑法,又学了前武当掌门石雁在生命弥留之际悟出来的一套剑法。
他本就是武学奇才,又有名师指点,勤奋悟性一样不差。
尽管出招的动作不甚流畅,却已窥见三分精髓。
白万剑僵住了。
这小子使出来的分明是他们雪山派七十二路剑法中最精细巧妙的“暗香疏影”!
“你学过!”白万剑震惊。
莫非是他父母教的?
可“黑白双剑”如何知晓他们雪山剑法的精髓?
难道是石中玉?
石中玉自己都不会!
把所有不符合条件的猜测一一剔除,留下竟是那最荒唐、最不可能的——
“居然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已经,我已经,你,你,你怎么会……”
“气寒西北”震惊凝视着对面的少年,道心摇摇欲坠!
狗哥挠挠头,也说了实话:“我学过剑,虽然不如您厉害,也算小有心得,耿师傅他们追杀我许久,他们出招速度不及您,我一早便看清了,我姊姊常说天下武功都是相通的,越厉害的武功,相似的地方越多,只要掌握其中的规律,就能举一反三。
“白师傅,我这一招总是不得劲,到底哪里不对,您能教我吗?”
说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白万剑鼻子都要气歪了,他猛甩袖子:“你不是说有规律吗,自己想!”
……
回想昨晚白万剑的态度,少年有些担心:
“姊姊,我这样算不算偷学?我看白师傅不是很高兴。”
他不会也半夜爬自己屋顶吧。
“这算哪门子偷学,不是白万剑教你的吗,他只是不乐意你学会罢了,”安小六不以为然,“他当初答应我开出的条件,就已猜出我在筹划什么,否则也不会问你记没记住。”
她看着狗哥,一句一句道:“你能活下来,全赖你天资聪颖,武艺高强,而非他们手下留情,假如你只会一点粗浅的功夫,或是半分武功不会,你想过后果吗?”
安小六甚至笃定,要是狗哥没有现在的身份背景,即使发现认错了人,雪山派弟子,包括王万仞在内,绝不会有一个人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歉意,给予一丝一毫的补偿。
他们对狗哥的客气礼貌,从来不是源于做错事的愧疚,而是基于对狗哥背后势力的忌惮——可怕的瘟神和瘟神可怕的毒。
少年沉默。
他虽善良单纯,却不傻。
要是没有武功傍身,或是功夫差一点……他会死。
或者当街横死,或者死在客栈某个房间里,又或者死在前往万福万寿园的路上。
就算知道杀错人了,一旦发现他是仇人石中玉的弟弟,耿师傅他们真的会愧疚吗,不会的,他们会觉得那是报应、是活该,哥哥做错了事,合该报复在弟弟身上。
至于弟弟本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大概不会想那么多。
一想到自己死后,姊姊、爹爹妈妈、师父……那些关心他的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少年眼睛一片湿润。
安小六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连对石清闵柔也生出了些许愠恼,你们俩怎么教孩子的,还不赶紧把石中玉弄死。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富贵儿突然出声附和。
安小六愤慨的情绪都不连贯了。
……
担心丁不三情况再次恶化,众人启程时间比原定晚了两个时辰。
先前计划清晨离开的一行人,临近晌午才离开小镇。
安小六担心丁不三死在路上,坏她口碑,启程前又为他施了一次针,开了一张药方,让雪山弟子抓几服药以备不时之需。
说来也巧,抓药的正是汪万翼请回客栈的那位老大夫。
得知那必死无疑的老头居然还活着,老大夫大为惊讶,他盯着手里的方子,上面尽是些柴胡、甘草之类的常见药,瞧不出什么高明的地方,只当对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便没有放在心上。
未曾想,这名雪山弟子离开后,老大夫家里又来了两个人。
一个腰间缠了一条金带子的老头,还有一个穿着绿衫的妙龄少女。
老大夫见这二人红光满面、精神饱满,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病的,客客气气道:“二位是来寻医还是问药?”
“既不寻医也不问药,”老头笑嘻嘻看着老大夫,“老夫向你打听一桩事。”
他明明在笑,却让老大夫无端打了个寒颤。
“何、何事?”
“刚刚那个穿孝服小子,找你做什么?”
“……抓、抓药。”
“老夫知道他是来抓药的,为什么抓药,那些人里谁生病了?”金腰带老头不耐烦道。
“是一个年纪和老朽差不多的老先生,”老大夫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怎么了?说!”
老头突然暴起,凶恶地掐住老大夫的脖子。
老大夫喘不过气了,布满皱纹的脸涨成了泛紫的深红色:“他,他生病了,又救回来了。”
“你救的?”
老大夫很想点头,可看到对方狠毒残忍的眼神时,又被吓出了实话:
“不,是、是别人,老朽不知道,老朽治不了……”
“你可真是个废物,”老头松开老大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阿珰,走吧,咱们去接你爷爷回家。”
老大夫一脸苍白地坐在地上,抬头,那一老一少早已不见踪迹。
又一夜,一行人在旷野里安营扎寨。
火头升起。
众人围着燃烧的篝火吃饭取暖。
稍远处的帐篷里,安小六为丁不三针灸。
两个雪山派弟子守在一旁,聚精会神注视着她下手的动作。
那日离开小镇,安小六为老魔头施针,将其中一根银针扎进一块他们认知里没有穴位的皮肤中里。
他们疑惑之余,不由得开口询问。
一出声二人就后悔了。
这可是凶名赫赫的瘟神,你当是自家村口的老大爷?
“那有一处经外奇穴。”
安小六语气平常,既没有感到冒犯,也没有露出鄙夷。
就……还挺让人惊讶的。
两个人知道人体除了十四经穴,还有比较分散的经外奇穴。
但各家医书收集的奇穴数量不等,位置也不相同。
他们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
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询问:“安姑娘,那处经外奇穴有何作用?”
“舒筋通络。”
他们的年纪与狗哥相仿,武功低微,没有直接参与针对狗哥的追杀行动中,安小六对两人的态度还算可以。
两个雪山弟子也发现,安姑娘虽惜字如金,却有问必答。
待他们比对白师哥、耿师哥那些掌门弟子还和善些。
他们原本只是雪山派万字辈里的普通弟子,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师兄弟,鲜少有同门关注。
这几日却成了同门眼里的红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自告奋勇留在瘟神身边帮忙,言语中对二人的遭遇很是同情,仿佛他们为门派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他们有心为安姑娘辩白几句,却被同门误会惧怕瘟神淫威。
师兄弟里有一个算一个,认定他们在安姑娘旁边待得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无论二人如何解释,那些人就是不信——
安姑娘虽是大人物,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眼看时间已经很晚了。
“安姑娘,您去吃饭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扎针我们不行,取针还是没问题的,我们会把针收好的。”
两个雪山弟子道。
“有劳了。”安小六点点头。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干活。
正要离开。
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聪颖歹毒的恋爱脑少女。”】
【“一个抛妻弃女痴恋别人老婆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第114章
或许是忌惮安小六这个人, 或许是为了深入了解情况,或许是碍于旷野逃跑不易的地势,又或许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这时候现身毫无胜算。
总之这一夜, 无论是“聪颖歹毒的恋爱脑少女”, 还是“痴迷别人妻子的阴狠老头”, 哪个也没出现。
倒是安小六,带着“暴雨梨花钉”“孔雀翎”七八样暗器和十几种这样那样的毒药,兴致勃勃等仇家上门, 后半夜困到不行才睡着。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众雪山弟子便已开始忙碌。
他们分工明确,有的收拾行李物品,有的生火做饭, 还有的互相抽查功课。
安小六哈欠连天将东西放在骡车上。
狗哥那边已经开始生火煮面了。
他为人豪爽大度,做事麻利勤快,烧菜手艺更是一绝,前几日还猎到一头野猪为众人加餐, 碍于少年身份背景, 和他那张与石中玉七八分相似的脸,雪山弟子与他亲近不起来, 可私下谈起他,却是正面评价居多。
惹得石中玉老大不快,又担心被父母看出端倪, 只得捏着鼻子与这个便宜弟弟好好相处。
他自认为这番心思瞒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连最单纯的狗哥也看出了端倪。
察觉到石中玉并不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喜欢自己,也不怎么主动找他说话了——
兄长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吧, 我有姊姊喜欢就够了。
石清闵柔何等聪明,哪里看不出两个儿子的心思,想他们奔波多年,就是为了实现一家团聚的夙愿,如今这般,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面煮好后,狗哥先给父母盛了一碗,又给石中玉盛了一碗。
他端着两个碗去找安小六。
姐弟俩坐在骡车的石头上埋头吃面,一如许多年前。
时间好像遗忘了姊姊,财神也是……
呃。
姊姊听不得这个。
又见安小六困顿的样子,关切道:“姊姊,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啊——”
安小六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姊姊吃完饭上车睡觉吧,我帮姊姊赶车,”狗哥道,“白师傅方才说要加快速度,除了跟着姊姊照顾丁不三的两个人,雪山弟子不许再坐车,要全部弃车骑马。”
“怎么回事,白师傅为何突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安小六来了点精神。
莫非昨夜富贵儿提到的一老一少让白万剑发现了?
“耿师傅也是这样问的,白师傅说这一路顺利过头了,他心里不安,又说丁家人如此护短,丁不三落到他们手上,现在还没一个人找过来,着实蹊跷了些,让大家抓紧时间赶路,以免夜长梦多。”
狗哥重复着白万剑的话。
白万剑说话时没有避人,许多人都听到了,狗哥算不上偷听。
“原来如此,”安小六点头,感慨白万剑还怪敏锐的,“白师傅是对的,这一路的确是平顺过头了,警惕点没坏处,丁家人疯疯癫癫,和他们比起来,谢师傅都算好人了——”
谢烟客为人亦正亦邪,杀人至少有理有据——哪怕是强词夺理——属于正常人的做派。
丁氏兄弟,无论是老大丁不二,老二丁不三,还是老三丁不四,杀人完全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像那日安小六坐在门口,丁不三因为没能杀成白万剑心情不爽,直接运功拍向她的天灵盖。
也就安小六内力深厚,换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脑袋都不知被拍到哪儿去了。
少年直接忽略姊姊那些疑似埋汰自己师父的话,回道:“我晓得了,姊姊你待会上车睡觉吧,我来收拾。”
“嗯。”
安小六含糊应了一声。
吃完饭把碗筷递给狗哥,直接爬上了骡车。
居然真就这么睡着了。
深夜,万籁俱静。
安小六还在睡梦中。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
【“一个为情郎牵肠挂肚的恋爱脑少女。”】
【“一个四处下药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一个意图杀掉所有雪山弟子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富贵儿这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醒脑。
白天睡饱睡足了的安小六倏然睁眼。
不过多时,富贵儿又说:
【“一个突然改主意前来杀你的恋爱脑老头。”】
【 “他来了,宿主小心。”】
眨眼的工夫,有人出现在她帐篷外面。
安小六屏气凝神,手中暴雨梨花钉蓄势待发。
然后……她闻到一股奇特的,令人头晕脑胀的气味。
居然是闷香。
这种香材质特殊,燃烧速度极快。
不消一刻,帐篷里的边边角角都染上了这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迷药味。
来人雄赳赳、气昂昂撩开安小六所住帐篷的布帘,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犯了三个致命错误。
其一,不该靠近这顶帐篷。
其二,不该让身体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这顶帐篷——哪怕一片脏兮兮、皱巴巴、沾满粉尘的布帘。
其三,不该在没有调查清楚目标的真实身份前动手。
于是……
“砰”一声响,他倒在了地上。
【“一个中毒昏厥的丁不四。”】
安小六翻身坐起,从被窝里摸出已经暖热了的夜明珠,在丁不四脸上照了照。
这是一张与丁不三极为相似的脸。
相似程度直逼狗哥和石中玉。
他的膝盖上插着几根细如牛毛的毒针,手指和掌心上接触布帘时沾上的粉末,头发和眉毛也有不少。
这些药粉无色无味,触感与灰尘相似,却是一种效果拔群的毒药。
若没有解药,他将在一个时辰后成为“一个死亡的丁不四”。
想着,安小六穿好趿拉在脚上的鞋子,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帐篷。
月光皎洁。
旷野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白衣剑士。
担心丁氏兄弟上门寻仇,白万剑一早就制定了巡视任务,由他和耿万钟分别带领一众师弟师妹轮流值夜。
白万剑武功高强,率领的弟子身手着实寻常。
耿万钟本事不及白万剑,分给他的弟子却是矮子里拔出的高个。
尽管如此,这一晚负责值夜的弟子,还是不出意外的全部出了意外。
安小六一路走来见到了花万紫,柯万钧,王万仞……
以及……血泊中的耿万钟。
旁的雪山弟子在富贵儿那儿都是“一个昏迷的谁谁谁”,唯有耿万钟是“一个试图通风报信结果被石块砸破脑袋的耿万钟”。
他们中了丁不四的闷香。
这种香药效极强,扩散速度极快,在体内滞留时间长,即使在空旷的平原,吸入一点点也会头晕脑胀,昏昏沉沉。
若内力深厚,药效发作的速度大约能慢一点,可惜这些雪山弟子的内力……都不怎么样。
耿万钟倒下的位置,距离白万剑的帐篷只有七八丈,想来他是察觉到身体异常,打算冲到白万剑帐篷外示警,却被暗中窥视的丁不四用石块击中了后脑勺。
丁不四这一下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意思,完全是奔着要耿万钟性命去的,但耿万钟运气不错,他在奔向帐篷时,已是中了闷香的状态,身体摇摇晃晃,脚步虚虚浮浮,居然误打误撞避开了要害,即使流了很多血,依然没有当场毙命。
安小六拿出银针在他头上扎了几针,又喂了他一颗药,就不管他了。
抬脚向狗哥睡觉的帐篷走去。
她原是想叫醒了狗哥,再去丁不三的帐篷里看看。
然后……
掀开帘子的安小六错愕地望着前方——
帐篷里,石中玉和狗哥并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丁不三的孙女,那个叫“阿珰”的少女,正骑在闷香昏迷不醒的狗哥身上,奋力撕扯着他的衣领。
烛火摇曳,她的脸一半在明,一般在暗。
显得格外狰狞。
就……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小六这个大活人!
书读少了,见识浅了。
山里待久了,山下的世界已经看不懂了。
“她想做什么?”
安小六忍不住问富贵儿。
因为实在好奇,她都没有立刻甩出手里的毒针。
富贵儿道:【“一个认不出哪个是自家情郎,急得寻找印记的恋爱脑少女。”】
祂虽然没有明说少女的情郎是谁,但这个问题……是个单选题啊!
安小六沉默了,震撼了。
倘若狗哥和石中玉是分开住的,黑灯瞎火的,这姑娘认不出人,安小六觉得情有可原。
但现在,这姑娘点着灯,石中玉和狗哥都被她搬到了地上。
兄弟俩体形上的差异是肉眼可见。
这姑娘居然看不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配叫什么“恋爱脑”?!
安小六好奇心得到满足,果断甩出三根毒针。
其中一根不偏不倚,射在这位阿珰姑娘的脑门上。
对方似有察觉地抬头(安小六:她终于抬头了,看我看我看我!),在极度震惊和惶恐的目光中,白眼一翻,倒在了石中玉身上。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瘟神六”愉快地想。
几个时辰后。
第一批走出帐篷的雪山弟子,很快发现旷野间倒地不起的同门——
“出事了,快去叫人!”
在一片混乱和噪杂声中。
所有人收到消息,营地昨夜遭了歹人袭击,耿万钟负伤。
白万剑第一时间派人去了丁不三那儿。
老头儿躺在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喘着气,除了没死啥事儿没有。
石中玉也乖乖和父母在一起。
仿佛那个闯入营地、药晕值夜弟子的歹人,只是单纯想砸一下耿万钟的脑瓜子。
就……很让人费解。
便在此时,负责收拾帐篷的雪山弟子有了新发现:
“天,快去请白师哥,这儿有两个人!”
眨眼的工夫,又有消息传出——
营地里发现了两个疑似歹人的闯入者。
第115章
安小六也没想到, 她会这么快与自己两个杰作见面。
彼时她正在附近溪流边洗漱。
突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两道白影。
此时天还未亮。
视线里一切都是灰的。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草地,灰蒙蒙的花, 灰蒙蒙的树……
这两道白影就显得格外醒目。
白惨惨, 一条条, 仿佛山林里窜出来的引魂幡。
“安姑娘,我们白师哥有事相请。”
哦,原来是雪山派弟子。
还是昨晚因中了丁不四的闷香, 躺在大野地里吹了一夜冷风的柯万钧和花万紫。
烛火昏黄。
不大的地方,白万剑在。
王万仞等夜里参与巡逻的弟子也在。
因为营地发现了闯入者,雪山派众弟子便将遮挡视线的帐篷收了起来。
作为少数还支棱着的帐篷,昨晚这里住的是丁不三。
“安姑娘。”
几人纷纷与安小六见礼。
白万剑抱拳道:“在下请安姑娘过来,主要是确定一个人的身份, 昨晚有人用迷香药倒了值夜弟子,耿师弟不幸负伤,今早有弟子收拾帐篷时发现此二人……安姑娘可还记得她?”
他指向地上的草席。
草席上躺着两个人,两个阖着眼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 腰间缠着一根金灿灿的九节软鞭的老头, 一个姿容俏丽,穿着翠绿衫子的少女。
正是丁不四和丁珰。
丁不四样貌与丁不三如同一辙。
两个老头摆在一起, 差别最大的居然衣服的颜色和缠在腰间的金色软鞭。
白万剑让安小六辨认的是穿绿衫子的丁珰。
安小六本来觉得这没什么好辨认的,白万剑又不是没见过。
可白万剑坚持的态度,安小六只得道:
“她是丁不三的孙女, 阿珰。”
雪山派群英哗然。
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变了脸。
“阿珰, 真是阿珰……”
“他奶奶的,我说了吧, 就是那个小女贼!”
“这可真是报应不爽!”
……
安小六这才知道,丁不三手上不止白万剑那两个师弟的人命。
许多年前,比耿万钟率领众弟子前往侯监集争夺“玄铁令”还要早的时候,丁不三已经杀了两个雪山弟子。
一个叫孙万年,一个叫褚万春。
这二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除了他们的家人朋友,怕是没什么人记得他们了。
“孙师哥、褚师弟就是因为在凉州道上多看了这小女贼几眼,被丁不三那老贼和小女贼诬陷不怀好意,就这么害死了,”王万仞神色悲愤,“安姑娘,说句大逆不道的,当年连你都算个孩子,这小女贼还能多大,我孙师哥、褚师弟都是正派人,到死还被泼了一盆脏水。”
安小六没有接话,江湖上打打杀杀,你死我活,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
她不留活口也是如此。
大恩如大仇。
大侠铁中棠倒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典范,不少受过他恩惠、被他放过一马的恶人还想联合起来毒害他。
雪山派弟子沉浸在过往中,半晌不语。
人死如灯灭,就是找到了仇人又能如何呢。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不太记得孙万年、褚万春的模样了。
安小六说:“众位,若无其他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白万剑却在此时道:“安姑娘且慢,白某还有几件事不明——
“白某检查这二人情况时,发现他们中毒了,毒是姑娘下的吗?”
“……”
柯万钧、花万紫等人瞬间感受到难以言说的窒息。
——不是,白师哥,您是被王万仞师哥附身了吗?
偏王万仞那个大老粗毫无察觉,还傻乎乎“帮忙”解释:“安姑娘,我白师哥没别的意思,昨晚我们被这老贼药晕了,今早才醒,我白师哥说了,丁氏三兄弟武功奇高无比,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偌大个营地,能让他们吃这样大个亏的,只有安姑娘你了——”
花万紫恨不得堵上王万仞的嘴!
咱们同门私下议论安姑娘的那些话,你也摆上来说,真不怕安姑娘一把药撒下去,把咱们药没了。
安小六抬眼,浅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雪山派诸弟子。
“是我。”她说。
先指向丁不四:“他昨晚想杀我,中了我的毒。”
又指向丁珰:“她跑到石大侠一家的帐篷里,我对她用了另一种毒。”
安小六承认的如此痛快,着实出人意料。
白万剑神色复杂:“所以昨晚是你救了耿师弟。”
他检查过耿万钟的伤势,若非有人及时止血疗伤,耿师弟绝对撑不到同门救治。
“谈不上救不救,他昨天被丁不四砸破了脑袋,虽没有当场毙命,但一直流血肯定有性命之忧,我顺手为他止了血。”
众雪山弟子面面相觑,早在安小六进帐篷前,他们已经得了白师哥的嘱咐,知道安姑娘除了疑似处理了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孙女,还有可能出手救了耿师哥。
如今猜测得到证实,大家震惊之余又有些许恍惚。
瘟娘娘……是这么热心肠的一个人吗?
安小六:“白大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她帐篷附近的毒针还没收拾,雪山派弟子功夫不及丁不四,哪个“不小心”靠近她的帐篷顷刻暴毙……
啧,麻烦。
白万剑拱手:“那我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还请白大侠留步。”
安小六掀开帘子,离开这顶帐篷。
雪山派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花万紫拱手道:“白师哥,果然是安姑娘出手救了耿师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人情债最是难偿。
尤其拖欠瘟神的人情债。
“万一瘟娘娘要我们放过石中玉那小子……”其中一个弟子犹豫道。
“安姑娘不会。”花万紫斩钉截铁道。
随后又解释说:“众师兄可还记得,那日在万福万寿园,安姑娘曾当着‘黑白双剑’面,亲口说杀了石中玉和长乐帮的人算是为民除害,瘟娘娘虽凶名赫赫,却从未传出滥杀无辜之言,反倒是死在她手上的那些人,多是罄竹难书之辈。”
“黑白双剑”、“火凤凰”金灵芝都不是寻常之辈,却甘愿代替安姑娘接下侠客岛铜牌。
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提起瘟娘娘也是赞不绝口。
花万紫虽然害怕安小六那神鬼莫测的下毒手段,却从未质疑过她的立场。
她甚至有种感觉,石中玉这次就算侥幸逃过雪山派的追捕,安姑娘也不会放过他。
白万剑沉吟片刻:“不用想了,这笔人情账我来还,你们谁去看看耿师弟——”
便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用欢喜的声音说:
“白师哥,你快去看看,耿师哥、耿师哥醒了!”
天又亮了些。
营地里的帐篷俱已撤去,连丁不三住的那顶也不例外。
旷野间随时可见跑来跑去的“白幡”。
有些在生火做饭,有些切磋武艺,有些因起太早坐在草席上发呆,还有些用自以为隐蔽的目光偷偷打量火堆旁的石清闵柔。
“耿万钟负伤”和“营地里发现闯入者”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营。
连被雪山派一行人边缘化的玄素庄一家人也有所耳闻。
石清闵柔都是见识非凡的聪明人,得知闯入者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妙龄少女,立刻想到至今昏迷的丁不三。
丁氏三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极响。
武功高强不说,还极为护短。
如今丁不三落到雪山派手里,其他人一定有所行动。
三兄弟里老大丁不二年事已高,近两年鲜少听到他的消息,来人更有可能是相对年轻的丁不四。
至于另一个闯入者……
他们夫妻曾听王万仞说,丁不三有个孙女,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教导。
石清和闵柔分析闯入者身份时,并未避开两个儿子。
当石中玉听到父亲称赞“丁氏家学渊源,十八路擒拿手更是一绝”时,不禁插口道:
“爹爹言过其实了吧,姓丁的若真有那么厉害,岂会被雪山派那帮人擒住?”
“这——”
石清闵柔无言以对。
丁不四的确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此番为了达成目的,还用了江湖人所不齿的迷药。
如若不是……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看向稍远处那辆简陋的骡车。
……遇到真正的行家。
结果真未可知。
雪山弟子皆认为,如今耿师哥负伤在身,为了照顾他的伤情,白师哥势必会放缓前进速度。
未曾想一刻钟后,竟收到了大营按时出发的讯息。
石清闵柔颇感惊讶。
要知道耿万钟在雪山派地位虽不及封万里、白万剑,却也并非无名之辈,如今他有伤在身,白万剑不说绕路去附近市镇请个大夫,竟还要求大家照常赶路。
石中玉嗤笑:“还道他们师兄弟情谊多么深厚呢,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然后……他便看到了竖着出来的耿万钟。
雪山派诸弟子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石清闵柔顾不上责怪儿子无礼,连忙上前表示关心。
石中玉脸色难看。
心里大骂丁不四“无能”“废物”。
雪山派走得越急,他的死期越近。
他本以为借着耿万钟负伤,还能再拖些时日,没想到姓耿的居然醒了。
盏茶时分,石清闵柔一脸喜色回来。
石中玉当即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爹爹妈妈,耿师叔情况如何?”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闵柔柔声说,“若非安姑娘及时出手为你耿师叔止血,后果不堪设想。”
——又是那个女人!
石中玉无声问候着安小六八辈祖宗,连带便宜弟弟一并恨上了。
若非为了那个冒牌货,姓安的哪会多管闲事。
嘴上却道:“没想到安姑娘年纪轻轻,本事竟这样了得。”
石中玉只知安小六是常春岛岛主,并不知她便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瘟神”,这也是石清闵柔暗中观察长子言行,共同商议的决定——他们担心长子知道这层关系后,会打着安姑娘的旗号为非作歹,继而招来杀身之祸。
闵柔看出长子言不由衷,眼中的喜色稍稍褪去:
“以前你只知道你爹爹妈妈是江湖上有几分薄名的‘黑白双剑’,殊不知人外有人,在真正的高人面前,你爹爹妈妈也只是本事寻常的普通人。”
闵柔希望长子脚踏实地,不要仗着家世胡作非为。
可石中玉哪里听得进去,他只知道父母明明有能力帮他摆脱雪山派那些疯子,却执意送他去死。
他既不知父母已选择与他同生共死,也不知道石清闵柔方才之所以如此开心,皆因与耿万钟缓和了关系。
自从长子在凌霄城做下那些混账事后,曾经交好的封万里、白万剑、耿万钟……均与他们夫妇划清界线。
念在往日情分,虽不至于到“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地步,却也回不到断交前互称“大哥大嫂”“贤弟”的时候了。
哪曾想,这段冷却的关系还能迎来转机。
刚刚,耿万钟特意感谢了他们夫妻,还道:“愚弟此次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赖安姑娘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愚弟晓得,此行若没有石大哥石大嫂相随,安姑娘决计不会与我等同行,愚弟这条命也有石大哥和石大嫂一份力。”
石清闵柔脸皮再厚也不敢居这份功,当即否认推辞。
可耿万钟认定的事,哪会那么容易改变。
拉着石清闵柔说了好一通话。
夫妇二人惊喜万分。
雪山派掌门“威德先生”白自在本就是个暴脾气,失去了奉若明珠的孙女,性情愈发暴虐残忍。
他们夫妇既已决定带儿子上凌霄城请罪,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可人都有贪生之念,他们虽有赴死之心,却也不愿放过一丝生机。
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多一份助力。
——什么?!耿万钟醒了?!耿万钟居然醒了!
安小六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愧是住在西域雪山上的猛男猛女。
身体素质真的顶。
白万剑在小镇饭馆撞上发癫的丁不三差点噶了,第二天还能活蹦乱跳出现在万福万寿园的大庭上。
柯万钧、花万紫……甚至是王万仞,无论剑术还是内力都很寻常的几个人,在湿冷的大野地躺了一晚上,不仅没生病,还能精神抖擞和自己说话。
现在又多了一个耿万钟。
他脑袋被丁不四砸了个血窟窿。
砸他一头血的丁不四至今未醒,他醒了!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安小六恍恍惚惚,不等白万剑请她过去为耿万钟诊治,她主动为耿万钟检查了伤势。
就……真的好了大半。
不是说伤口完全愈合,但愈合速度老快了。
完全不是他这个内力可以拥有的!
“安姑娘,我师弟情况如何?”白万剑关切地问。
——我再来晚点,你师弟伤口都结痂了。
安小六强忍着再给耿万钟开一次瓢的冲动,道:“耿师傅恢复得不错,这几日尽量少说话,睡觉也要注意,不要拉扯到伤口,注意清洁……”
她叮嘱了几点。
白万剑认真记下。
然后……奉上了一叠银票。
有五十的,有几百的。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有一千多两。
安小六惊愕。
白万剑这么上道的吗?!
【“来钱了,来钱了,终于来钱了,多亏了咱弟弟,你没有白疼他!”】
富贵儿“哇”一声哭出来。
自从安小六收留并潜心教导蝙蝠岛出来的那些女孩子们,家里就一直是只出不进的状态。
富贵儿虽然不催促安小六,但压力老大了。
谁还记得祂是个“暴富系统”啊。
祂的宿主明明这么好……
为!什!么!还!不!发!财!
第116章
最初, 白万剑没打算塞钱。
他找到狗哥,准备将一整套雪山剑法倾囊传授。
——瘟姬对这个义弟向来看重。
再没有比这个更稳妥的偿还人情债的方式。
至少白万剑是这么认为的。
未曾想,这样周详的计划卡在了第一步。
少年!他不同意!
“白师傅,是我姊姊救了耿师傅, 你不去找我姊姊, 找我做什么?你要传剑法也不应该传给我, 应该传给我姊姊才是。”
“安姑娘看重你……”
“我知道姊姊对我很好,可帮耿师傅的是姊姊啊。”
狗哥费解地挠挠头,总觉得白师傅搞错了重点。
但一想到白师傅也是雪山派弟子, 他又觉得可以理解——
这个门派里的人笨笨的,木木的。
脑子不是很够用。
“白师傅,姊姊是姊姊,我是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最好还是送点我姊姊需要的东西吧……”
说完, 狗哥暗暗运功,生怕白万剑像他的师弟师妹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提剑砍人。
他兄长已经害死了白师傅的女儿,若他再失手杀了白师傅……
爹爹妈妈该有多难过啊。
白万剑思索片刻:“既然公子这般说, 白某斗胆问一句, 安姑娘喜欢什么?”
“我姊姊喜欢的东西可多了,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 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不过最容易找到的就是钱,很多很多钱,你送别的她不见得开心, 送钱她一准收下!”
——这小子竟敢拿我寻开心!
白万剑勃然大怒, 当即就要拔剑。
可狗哥反应更胜一筹,察觉苗头不对, 立刻施展轻功将白万剑远远甩在身后。
“我可没有撒谎,你不信就算了。”
他跑得太快了,怕白万剑听不到,说话还用了点内力。
白万剑怔住了。
他虽一早便知这小子内力深厚,武学天赋过人,被师弟师妹评价为“武功高得邪门”。
还是被对方精妙绝伦的轻功惊得不轻。
一想到对方七八年前还是个半分武功不会的小乞儿,白万剑心情复杂,竟真的开始思考“送钱”的可行性。
于是,在一众师弟师妹三观震碎的目光和“白师哥万万不可”“白师哥三思”的劝阻声中,白万剑凑了一千多两银票。
由于找不到体面的盒子,只能装在信封里,以诊费的名义交到安小六手上。
……
看到那叠银票,几个知情的雪山派弟子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晃晃,一副随时厥过去的模样。
——吾命休矣。
不过,没等他们哀悼完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
几个知情的弟子发现,安姑娘非但没有生气,还很高兴。
她甚至没有推辞,点了个数,直接收起来了!
柯万钧汪万翼几个年轻弟子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年龄与安小六相近的花万紫出马,她借着送安小六离开帐篷的机会,问:“安姑娘,您不生气吗?”
她小心翼翼窥着安小六的表情,生怕对方是皮笑肉不笑。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小六反问。
“因为,因为——”花万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来。
“因为你师兄给我塞了银子?”
……好直白。
花万紫也只能心如死灰地点点头。
“我家人多,穷,白师傅给我的,是我应得的,”说到这里,安小六似笑非笑道,“你们该不会认为,请我出手不需要掏钱吧。”
花万紫使劲摇头:
“我没这么想过。
“我几个师哥也没这么想过。”
“是吗?”安小六不置可否。
花万紫吓得冷汗直流,回去后反复回想,他们师兄妹是否无意间让瘟神娘娘做了白工。
许是担心夜长梦多,逮到丁不四,再来丁不二。
又或者是……没钱再给安小六辛苦费。
一行人加紧赶路。
雪山派弟子熟悉路径,一直抄小道。
如此走了三日。
这日黄昏,队伍在水源附近安营扎寨。
尽管丁不三至始至终都处于“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状态,但情况明显有了好转,最显著的变化是,老人苍老惨白的脸上出现了血色。
让自愿留下来帮安小六照顾丁不三的两个雪山弟子好生佩服。
“……这老贼居然真让安姑娘救回来了。”
“白师哥也是,就这么几顶帐篷,竟还要拨出来一顶给这些不三不四的老魔头,要我说,就该把他们放在外面让野兽狠狠咬几口——”
“就是,听说这老贼当初还想对安姑娘下手,真是‘阎罗殿前唱大戏——不知死的鬼’。”
……
丁不三造成雪山弟子四死一重伤。
雪山弟子本就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兄弟丁不四又伤害了颇有人缘的耿万钟。
新仇旧恨,让两个雪山弟子很难对丁家人生出什么正面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在聊什么?”
二人回头,迎着夕阳的余晖,来人背光而立,看着阴森森的,却让两个雪山弟子露出了笑容。
正是安小六。
“我们方才还在感慨姓丁的老贼居然让姑娘救回来了,姑娘就真的来了。”
“安姑娘要给老贼施针吗?”
“不,我来叫你们出去吃饭,这里暂时交给我吧。”
白万剑是体面人。
不仅给丁家人安排了帐篷和干净的草席,还让丁不三、丁不四和丁珰住在同一顶帐篷里。
三人就像义庄里的尸体,直挺挺躺在草席上。
安小六瞥了眼脸色愈发苍白的丁不四。
那晚她本没打算要丁不四活着,鬼使神差又改了主意,给他换了另一种慢性毒药。
她有些好奇,若是一换一,丁不四还会不会救丁不三。
因为安小六医术精湛,又不藏私,两个雪山弟子对她极其推崇,几乎是言听计从。
“那安姑娘,我们先去吃饭了。”
“我们吃完就回来。”
“好。”
安小六看着二人离开,走到丁不三床前检查他的情况。
突然,有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老三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不知何时,草席上的丁不四竟睁开了眼睛,幽幽望着扒拉丁不三的眼皮的安小六。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安小六语气平淡,对丁不四的苏醒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意外。
虽然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起到的效果有强有弱,但作为用药的行家,这种误差在安小六这里无限接近于零。
“你既然要杀他,为何又要救他?”丁不四厉声问。
“我要杀他?你侄孙女是这么告诉你的,”安小六好笑地抬起丁不三的手臂,亮出他黑漆漆的掌心,“这个认识吧,你们丁家的黑煞掌,丁不三要杀我,被我的内力弹开受了反噬,怎么就成我要杀他了?”
丁不四全身上下除了嘴,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他盯着丁不三的手掌,眼睛快斜地飞出来了。
越看越生气,眼球布满血丝,仿佛就要爆出血浆。
“胡说,阿珰是我亲亲侄孙女,怎么可能撒谎骗我,定是你从哪里偷学了黑煞掌,暗算了老三,还想挑拨我们爷孙俩的感情!你以为你这样说了,我就会生阿珰的气,我偏不!”
安小六也不争辩。
她和丁不四都清楚,尽管看起来很像,但反噬造成的内伤与黑煞掌制造的内伤天差地别。
她犯不着撒这种一眼就会被拆穿的谎。
“我不信你,除非你让我看看老三的伤。”丁不四眼球一转,突然道。
安小六不理他。
阶下囚哪来那么多屁话,口袋里一张银票都没有的穷鬼。
白瞎了她珍贵毒药。
“臭丫头,你聋了吗,我要看老三的伤,给我看老三的伤!”
他语气狠辣,眼中透着疯狂。
乍一看真有几分唬人。
不过,他并没有鬼叫多长时间。
因为——
“安姑娘,我们回来了!”
帐篷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先前出去吃饭的两个雪山弟子。
二人担心错过安小六为丁不三施针,囫囵吞枣地吃完晚饭,立刻往帐篷这边赶。
丁不四果断阖眼闭嘴。
和雪山派的小崽子一比,还是姓安的顺——
顺眼个屁!
混账混账混账,这些乌龟王八蛋统统该死!
丁不四杀意漫天。
连对一贯疼爱的侄孙女也是满腹牢骚。
阿珰那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心眼子一筐,以前只道她年纪小顽皮淘气,没想到竟会算计他这个叔爷爷。
一想到自己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也有自家侄孙女的功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我丁老四当什么人了?以为我会怕老三对付不了的人?
他丁老三对付不了的人,就不能栽到我丁老四的手上?
笑话!我会怕这个?!
还有那姓安的臭丫头,胆敢无视他、羞辱他,等爷爷把毒解了,捞出来老三,回头第一个杀她!
想到日后老三会因救命之恩,对他言听计从,臭丫头因贪生怕死,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丁不四心情大好!
连身体不能动带来的憋屈感都消失了大半。
饶是如此,几十年江湖沉浮,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得劲儿,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直至两个雪山派的小王八蛋进门,必恭必敬唤臭丫头“安姑娘”,丁不四总算意识到那股奇怪的违和感来自何方——
虽然雪山派那俩小王八对臭丫头言听计从,称呼她却是“安姑娘”,不是“安师姐”!
臭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怎会与雪山派搅和在一起?
……
可惜他的问题注定无法在当天获得答案。
因为……
安小六为丁不三施完针直接走了。
丁不四拖着中毒的身体一夜苦等无果,到天快明时再也撑不住,直接睡死过去。
这样又过了三日。
三日中,丁不四每次醒来,身边都只有两个“无用”的雪山弟子。
通过偷听二人交谈,丁不四知道姓安的臭丫头刚走。
她仿佛是故意和自己作对,专挑他睡着的时辰为老三治病。
一连三日,她日日来看老三,挨着老三的自己竟一次都没见过。
丁不四怀疑臭丫头是专门气他,但又觉得没人能预测别人睡着醒来的时辰。
邪门了。
这三日,丁不四只要醒来就阖眼偷听两个雪山派小王八蛋聊天。
不说弄清楚臭丫头的师承来历,最起码名字得知道一个吧,没想到俩怂包背后也是“安姑娘长安姑娘短”,连个大名都不敢叫。
差点把丁不四气睁眼。
眼看着丁不四耐心耗尽。
夜里,睡梦中的丁不四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竟是他的好侄孙女阿珰,她一手用帕子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亮的……闷香。
伴随着明明灭灭的星火,丁不四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7章
丁不四是被雪山弟子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因为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 他几乎忘记自己还在“昏迷不醒”中,差一点睁开了眼睛。
夜里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趁着雪山弟子搬东西的空当,丁不四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咦?
原以为已经逃出去的阿珰, 竟在帐篷里好好躺着。
——搞什么, 阿珰不是跑了吗, 怎么还在这里?
丁不四满腹疑惑。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侄孙女向来主意大,心眼儿多, 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这个叔爷爷也算计,又放下心来。
两个雪山弟子将丁不四抬到车厢里,就不管他了。
丁不四睁开眼睛,活动了活动眼珠子,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问:
“闵大侠,这是不是你的珠钗,方才我在营地捡到的——”
很快,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这样的首饰, 问过花师妹和安姑娘了吗?”
“花师妹说不是她的, 安姑娘那边……”先前问话的人支支吾吾,语气相当为难。
“巧了, 我找安姑娘有事,我帮师弟问问安姑娘,如何?”女人温和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先前问话的人大喜, “多谢闵大侠相助。”
……
闵大侠,女的?
丁不四双眉紧蹙, 莫非刚才答话女人是“黑白双剑”里的“冰雪神剑”闵柔。
莫非除了臭丫头,“黑白双剑”也在这里?
他对雪山派和玄素庄的矛盾一无所知,只当他们是白万剑请来的帮手。
心里一边大骂白万剑奸诈,一边又暗暗得意——白万剑找来那么多高手,可见对我丁老四的忌惮和恐惧。
两三盏茶后,两个雪山弟子送来了昏迷不醒的丁不三。
他身上有浓浓的药味,衣襟还沾了些许药渍。
丁老四斜着眼,吃力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他们兄弟自幼吵吵闹闹,凡事都要争个先后。
如今连死期都要比一比了。
臭丫头不知给他用了何种毒药,他的丹田空落落的,四肢躯干动弹不得,连最基本的翻身也做不到。
他嘴上说得潇洒,却也清楚自己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早知那臭丫头如此厉害,他应该先去杀了雪山派那些小王八羔子。
马车颠簸。
丁不四头晕脑胀,腹内翻腾,一路醒醒睡睡。
早就把簪子的事抛之脑后。
又行了数十日。
期间丁不四几次撞见阿珰夜里捏着点燃的闷香偷偷起身,不知做了些什么。
这丫头一向鬼点子多,她分明有机会逃出去却执意留下,定是另有所图。
丁不四原没指望丁珰能救他出去——她自己能跑出去就不错了。
可眼看着自己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从前杀人如麻、自称“一日不过四”的丁不四,竟对侄孙女的行为产生了隐秘的期待——
阿珰这小丫头一贯鬼主意多,折腾了这么久,兴许真有法子帮他们脱困。
倘若他能出去……
定要杀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数日后,这支“急行军”终于抵达兰州。
因为要添置东西,雪山弟子准备在兰州停留一日两夜。
一路相随的安小六也该离开了。
这个时节,江南已经入夏。
兰州的夜晚却十分凉爽。
安小六虽然是以访友的名义,一路跟随雪山弟子的队伍,但她在兰州真的有朋友。
无论是大富豪姬冰雁,还是当初跟随云梦仙子的染香,都算安小六的朋友。
他们也都住在兰州。
雪山派包了一家不大的客栈。
环境简陋,房间逼仄,唯一的优点是提供热水,但需要客人自己去井边打水,提桶到厨房里用凉水换热水。
安小六坐在房间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擦头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这一路风餐露宿。
每个人身上至少沾了三斤土。
就连一贯体面的“黑白双剑”,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安小六洗了三遍,水才算清澈。
便在这时,有人靠近她的房间。
来人武功不弱,身法轻盈熟悉,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敲门,只在安小六房门外徘徊。
正想着,富贵儿突然道 :
【“半个前来托孤的‘黑白双剑’。”】
安小六擦头的手一顿。
门外适时传来闵柔的声音:
“安姑娘,是我,你睡了吗?
安小六起身开门,看到面容略显憔悴的闵柔。
她身上还穿着今晚一行人初到兰州时的衣裳,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难掩风尘苦旅后的狼狈。
安小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石中玉纵然该死,也是闵柔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
当一个母亲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将全部情感倾注到仅剩的那个孩子身上,后来再告诉她,你以为被虐杀的孩子尚在人世,但由于你和身边人对仅存的那个孩子过分溺爱,导致他十五岁就背上了人命官司。
作为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你只能亲自将他押送法场,祈求受害者家人看在你们夫妻过往积德行善的份上网开一面。
何其残忍。
安小六侧身让出房门:“有话进来说。”
客栈环境简陋,房间里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的茶壶有个裂纹,四个茶杯,每个都有豁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墙脚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面冒出缕缕白烟。
这种香味闵柔很熟悉,是安姑娘自制的驱虫安神的香片。
闵柔也在用。
——也许不久之后就再也用不上了。
她苦笑着想。
“请坐,”安小六用干布将头发裹起来,给闵柔倒了一杯茶,“茶具是干净的,我刷过了,喝茶,里面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草药。”
闵柔勉强笑了笑,将茶杯的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牛饮后,发现冒火的喉咙清清凉凉,竟十分受用。
犹豫着要不要再讨一杯时,安小六已经提壶又为她添了一杯。
“……有劳。”闵柔喃喃道。
“闵庄主不必如此,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安小六也想知道“托孤”是怎么回事。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一边喝,一边等闵柔开口。
闵柔怔怔望着缺了口的茶杯,半晌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安姑娘,我们夫妇想请您带坚儿离开这里,不要让他继续跟着我们夫妻了。”
“你不想让他跟你们去凌霄城,”安小六了然,“你可知你这个儿子武艺高强,只怕比你们夫妻还要强一截,有他在,对你,对石庄主,对令公子都是莫大的助力。”
“是,我知道,愚夫妇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凌霄城或许是我们夫妻的埋骨之地。”闵柔苦笑。
想到经历坎坷的次子,二十年前清丽无双的“冰雪神剑”既骄傲又悲伤。
她曾无数次想,倘若十八年前自己的武功再好一些,梅芳姑是不是就不敢趁丈夫出门,闯入玄素庄杀害他们母子,坚儿是不是就不会被梅芳姑抢走虐待,玉儿是不是也不会因她过分溺爱走上歧路,铸成大错。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了十八年。
从坚儿被抢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释怀。
接着,闵柔又道:
“安姑娘有所不知,雪山派掌门白自在武功高强,绝不逊于侠客岛使者,他脾气一贯暴躁,不许旁人忤逆,和他相比,谢先生都算好性。
“以前他和愚夫妇交好,看在愚夫妇的面子上,他对玉儿十分看重,后来玉儿背信弃义害死了他视如珍宝的亲孙女,他因迁怒,竟直接砍下玉儿的师父、他的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的右臂。”
雪山派剑法高明,内功心法却十分平庸,封万里不仅剑术高超,内力亦是十分强劲,不仅白自在十分骄傲,他们夫妇也都佩服得紧。
出事时,封万里正值壮年,遭此大劫怕是再难振作。
想到这里,闵柔神情愈发苦涩:“人死不能复生,雪山派上下都等着玉儿偿命,纵然坚儿神功盖世,我们夫妻也不会让他涉险。”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没有保护好坚儿,也没有教导好玉儿,如今玉儿在劫难逃,我们夫妻已经十分对不起坚儿了,又怎能看着他为素不相识的兄长奔波操劳、熬心费力?”
他们夫妇这么一路观察,已经彻底放弃了兄友弟恭、互相扶持的想法。
玉儿自认为伪装到位,殊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在石清闵柔眼中根本无处遁形——他讨厌坚儿,害怕坚儿分走了他在父母心里的位置,一直若有似无地排挤他,不让坚儿和他们单独相处。
每当坚儿欲言又止地离开,他总会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却不知他正在将自己最大的靠山,一点点推开。
坚儿最开始还存着与玉儿这个兄长友好相处的念头,几次碰壁后,也绝了心思。
怪玉儿吗,可在他心里自己的兄弟十八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怪坚儿?可坚儿又错在哪里呢?
他们夫妻一直期待一家人团聚的那日,可离心离德的一家人,还能叫“家人”吗?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安小六叹息。
“闵庄主,你可知贵府二公子内力深厚,耳聪目明,你现在对我说的话,他兴许已经听到了。”
“我知道,”闵柔笑了,露出一丝少女的狡黠和得意,“愚夫和玉儿要沐浴,我让坚儿出去买香胰子了。”
难怪。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只是不让二公子随你们去凌霄城吗?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闵柔喃喃:“我们夫妻欠姑娘良多,哪还能厚颜提其他要求呢。”
“那是因为你知道,倘若你们夫妻在凌霄城里出了事,二公子或许一辈子不会原谅将他带走的我。”安小六一语道破真相。
闵柔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夫妇哪里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一旦安姑娘答应下来,日后他们夫妇无论是生是死,安姑娘和坚儿都再也回不去了。
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插在姐弟俩中间。
“可你们又觉得反正我要去侠客岛了,狗哥心软,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虽然我们的关系受到了影响,但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安小六又道。
闵柔难堪地低下头,心里更惭愧了:
“……抱歉。”
她没有为自己狡辩,因为安姑娘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许久。
“我答应了。”安小六平静地说。
闵柔不可置信地抬头:“安姑娘……”
安小六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若无其他事的话,闵大侠还请自便。”
她下了逐客令。
闵柔眼眶红了,他们夫妇欠安小六良多,此行西域甚是凶险,这个恩情,他们夫妇这辈子也别想偿还了。
她向安小六深深行礼:“安姑娘,保重。”
安小六垂头不语。
随着门“嘎吱”一声悠长的响声,门开了,又关了。
闵柔走了。
空气中,她悲凉却充满感激的声音久久不散。
安小六解开包在头发上,已经变得潮乎乎的“干布”。
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着头发。
她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次日清晨。
安小六在院子里找到井边打水的狗哥。
少年脚下放着三个盛满水的大桶。
安小六站着看了一会儿。
狗哥将水桶提上来,看到安小六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姊姊,早。”
“早,”安小六走上前,“怎么打了这么多水?”
“我是给厨房做饭的伯伯用的,他年纪大了,手脚也不方便,”狗哥笑着说,“姊姊,你等我一下,我先送水。”
他提着四大桶水,轻功一跃就到了厨房门口:“伯伯,我来送水了!”
“使不得,使不得……”里面传出老人的推辞。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伯伯,桶我放这儿了,你忙吧。”
狗哥放下木桶,一溜烟儿地跑了出来。
“姊姊,我来了,”他充满活力地说,“姊姊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是,”安小六点点头,“我在兰州有朋友,今晚就不住这里了,你也收拾一下,回去告诉你父母,中午我要带你去见几个朋友,早饭……你还是和你父母一起吃吧。”
少年不疑有他:“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
安小六要走的消息,像一阵飓风狂扫雪山派。
不消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些人欢天喜地,有些人失魂落魄。
当然,前者是大多数。
队伍里有这么个人,大家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就莫名其妙见了阎王,虽然花师妹说瘟神不是那种人,但瘟神又不是花师妹。
最高兴的还是石中玉。
因为不仅安小六那个女煞神要走了,便宜弟弟也要走了。
吃早饭时,石中玉主动给便宜弟弟剥了两个鸡蛋:
“弟弟,之前都是为兄误会你了,你尽管去吧,爹爹妈妈这边有我呢。”
狗哥一头雾水,这话好生奇怪,我只是跟着姊姊访友。
怎么兄长这么一说,好像就像我不回来了似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闵柔瞬间红了眼眶,石清眼睛也有些潮湿。
二人十分清楚,这一顿早饭就是安姑娘留给他们一家人的告别时间。
石中玉是不耐烦和便宜弟弟虚与委蛇的,只是想到对方就要滚蛋了,自己再装一会儿吧,就当尽孝心了。
毕竟……
他也要走了。
石中玉原是没打算跑的。
因为他一旦跑了,就会被长乐帮的人抓回去。
再不会有人比石中玉更清楚,他在长乐帮担任帮主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长乐帮那些人究竟有多么恨他。
不过石中玉很快意识到,跟着父母虽然不会被长乐帮的人捉住,但一样没有好下场。
他的父母竟要带他去凌霄城!
——难道他们不知道白自在那个老疯子认定是我害死了他的宝贝孙女,一心要我偿命?
当初爹爹妈妈狠心将他送到远在西域的雪山派,就是希望他能学到雪山剑法的精髓,一家人联手向杀死弟弟的恶人报仇。
如今便宜弟弟死而复生——一个比他更合他们心意的亲亲儿子——他这个长子就没用了。
担心他中途逃跑,他的父母选择和他同吃同睡。
连洗澡如厕,也有父亲在一旁看守。
就在石中玉觉得逃跑无望时,雪山派安营扎寨的地方来了两个闯入者。
闯入者一个是号称“一日不过四”的大魔头丁不四,另一个是大魔头“一日不过三”的孙女。
二人是来营救被雪山派扣押的丁不三的。
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天生蠢笨,丁不四明明武功高强,雪山弟子却无一死亡,受伤最重的耿万钟第二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反倒是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孙女被雪山派扣下来了。
然后……
他逃跑这件事迎来了新的转机。
起因是,他看到了一支珠钗。
那日清晨,有雪山弟子在营地里收拾东西时,捡到一支珠钗,拿给母亲辨认。
当时石中玉只是好奇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这是他的首饰。
更确切地说,这是他送出去的首饰。
几个月前,他遇到一个特别漂亮、脾气特别火辣的小妞,为了能一亲芳泽,就将这支珠钗送给了她。
石中玉一贯喜欢沾花惹草,身上总带着几样名贵的珠宝首饰,见到貌美的女子就会取出来相送。
他是长乐帮帮主,样貌英俊,出手阔绰,能说会道,那小妞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几句漂亮话就哄得她心花怒放。
若非侠客岛使者重出江湖的事情传出来,石中玉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即收拾细软一走了之,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那小妞叫什么来着?
石中玉苦思冥想,直到便宜弟弟生火做饭,铁锅和铲勺碰撞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一道翠绿色的倩影才浮现出来——
丁丁当当!
那个姑娘原是叫丁珰,他叫她丁丁当当!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石中玉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丁丁当当姓丁。
丁不三的孙女也姓丁。
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满怀期待地想。
又过了几日,又有人的在营地见到了一对铃铛。
不少人在姓丁的小女贼身上见过这对铃铛。
只当是大家搬运她时,一不小心落到地上的。
石中玉却不这样想。
倘若那对金铃铛不是雪山弟子搬人时不小心弄掉的,而是丁丁当当自己拽下来……
想到这个可能,石中玉万分激动,立刻想去丁家人住的地方看看,但一想到那边有可能见到安小六,石中玉又退缩了。
他害怕那个姓安的女人。
她瞧自己的眼神,没有鄙夷、厌恶,也没有不屑、厌烦……
仿佛他就是个死物。
石中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些什么验证这个猜测。
夜里睡觉的时,他将随身玉佩解下来放在了床边,这个玉佩是他七岁生辰时父母送的,自小被他带在身上,丁丁当当也是见过的。
一连数日,玉佩都在石中玉床头待着,就在石中玉疑心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他放在床头的玉佩不见了,胳膊莫名多了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石中玉看着惨不忍睹的胳膊,差点笑出声来。
——瞧见了吗,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就这样,石中玉和丁珰搭上了线。
天稍亮。
安小六前往丁不三的房间里,为他做最后一次治疗。
丁不四极为震惊。
得知安小六要离开这里,差点没忍住叫出声来。
待两个雪山弟子下楼吃饭,他迫不及待问:“你要走?”
“是。”
“可老夫身上的毒怎么办?”
“与我何干。”
丁不四气得直翻白眼,但他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捏着鼻子道:“我丁老四,我丁老四不和小辈一般见识……可老三,老三怎么办?”
丁氏一门家学渊源,丁不四是个识货的,看得出安小六精通医理,是个用药的行家,骂归骂,对她的本事却十分信服。
老三早年练功落下了病根,活到现在全靠各种珍稀草药的精心调理。
姓安的居然能将老三的情况稳下来,就这一手本事,丁不四就不信她是江湖里的无名之辈。
“他如今的情况比你还强些,能有什么事?”安小六平静道。
丁不四一噎,说来奇怪,他天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安小六,现在知道安小六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
转念一想,这臭丫头本事越大,他乖乖侄孙女带着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越小。
所以安小六不在这里更好。
只是……
“姓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丁不四问。
他丁老四平生吃过最大的亏,便是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成亲了,那个男人他还打不过。
和如今的生生死死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小六说:“我在金陵卖粥。”
丁不四气得又翻白眼。
旭日东升。
安小六驱赶着骡子,带着狗哥离开客栈。
姐弟俩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对于狗哥来说,兰州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也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金陵城了。
安小六按照地址先去拜访了染香。
染香如今当了大老板,专门做女人的生意——胭脂、首饰、衣裳……甚至是小衣,兰州的阔太和女富商都是她店里的常客。
她本就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靠着姬冰雁这个兰州大老板的人脉,和从安小六那儿学到的云梦仙子两成本事,黑白两道都拿她没辙。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他们谁也瞧不起的女流之辈渐渐成为他们不得不巴结讨好的大老板。
染香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
得知安小六来了兰州,她就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心致志等待恩公大驾。
安小六也不负所望,抵达兰州的次日上午就携弟拜访。
和当初在云梦仙子身边那个柔弱纤细、伏低做小的婢女染香相比,如今的染香怕是云梦仙子复活也认不出了。
她胖了,黑了,还长了个子。
多情妩媚的笑容变得爽朗干练,眼中淡淡的哀愁不见了,变得舒展、凌厉、自在。
安小六认识的人里气质与现在的染香最像的居然是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
看着和和气气,仿佛一个好揉捏的面团团,真用力就会被扎一手血。
看到安小六,染香极为激动,连声音都透着颤抖:“多年未见,姑娘可好……”
“我很好,你呢。”
“染香也很好。”
“那很好,”安小六温和道,“这是我弟弟,石中坚。”
狗哥闻言抱拳。
……
染香将安小六迎进大宅。
她家很大,没有富贵山庄那么大,也不如富贵山庄那么神秘——富贵山庄有安小六亲自设计的机关暗道,还有谢烟客设下的奇门遁甲,连种植的植物也是精心规划的,没有熟人领路,就是水母阴姬来了,也要留下半条命——却比富贵山庄瞧着精致阔绰,又比珠光宝气阎大老板家那种明晃晃的阔低调些。
“姑娘尽管住下,家里房间多得很,住多久都可以。”染香道。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除了骄傲又惆怅。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需要事事揣度别人想法、依靠别人怜悯而活的婢女染香。
她终于可以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的事情,爱她想爱的人。
安小六很为她高兴。
染香在家中设宴的为姐弟俩接风洗尘。
陪客是染香府中的大管家和西席。
管家姓方,叫方一,瞧着有几分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那西席则是许久没在江湖上露面的“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
方管家沉默寡言,徐若愚却很健谈。
他的健谈和那种侃侃而谈又有很大区别,而是一种不让席上任何一个人陷入尴尬的氛围中。
哪怕安小六不爱说话,方管家更是个闷葫芦,在只有染香和狗哥出声的情况下,气氛依然很热烈。
宴席很精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道菜接着一道菜,满满铺了一桌。
酒水是波斯葡萄酒。
安小六在龟兹王那里做客时见过这种酒,碍于她酒品超群——要命的那种,并不晓得滋味。
狗哥却很喜欢,喝了一杯又一杯。
染香见安小六滴酒不沾,微笑:“姑娘,可是喝不惯葡萄酒?家里酒窖还还有其他”
“不——”
“我姊姊不能喝酒!”狗哥惊慌失措道。
安小六:……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善饮酒。”
染香说:“葡萄酒不醉人的,一点应该无妨。”
狗哥急忙阻拦:“不行不行,一点也不行,一滴都不行,我姊姊真的不能喝酒。”
他对姊姊沾酒后,差点拆了阎大老板家,“送”走西门吹雪、陆小凤、花满楼、霍天青等人的盛况记忆犹新。
想想头皮都麻了。
染香没有说话,她垂下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倒是徐若愚爽快说:
“没想到石兄弟如此海量,安姑娘居然是个一杯倒。”
“是的是的,我姊姊酒量很差,不能喝酒,我就厚颜替我姊姊自罚三杯吧。”狗哥举杯,果真喝了三杯。
徐若愚叫了一声“好”。
宴席一直到下午结束。
狗哥和徐若愚喝得酩酊大醉,由仆人们带下去休息了。
染香也喝了很多酒,她好像醉了,两腮泛着好看的桃粉色,一直拉着安小六的手唤“姑娘,可算见到姑娘了”。
方管家一直寸步不离地站在染香身后,存在感稀薄。
“没想到快活王座下威风赫赫的‘急风第一骑’,居然会隐姓埋名成了染香府上的方大管家。”安小六突然道。
难怪她会觉得方管家眼熟。
快活王和云梦仙子假扮的白飞飞成亲时,她曾在快活王身边见过他。
他是快活王座下“急风三十六骑”武功最高的第一骑,亦是快活王的弟子。
当年跟着安小六敲遍西域各大高手竹杠的染香,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空气倏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染香还在呢喃。
先前一直垂头不语的方管家终于抬头:“快活王已死,急风三十六骑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站在姑娘面前的只是大老板的管家方一。”
“是吗?”
安小六不置可否。
将自己的手缓缓从染香手里抽出来:“她醉了,带她回房休息吧,我的房间在哪里?”
熏香、软塌,蚕丝被。
安小六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干净舒适的床。
她本该睡个好觉。
只可惜,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漆黑的房间里,有人向安小六的房间里吹闷香,还摸上了她的床!
这个人的手冰冷潮湿,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怀疑自己遇上了变态,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女人偷偷溜进她的房间,还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你在找什么?”
安小六实在忍无可忍。
来人身体一僵,想跑。
可她跑不了,因为安小六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腕,叫出了她的名字:
“染香。”
安小六不是个有钱人。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是别人送的。
安小六也可以是个很有钱的人。
她的暗器和毒药,甚至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但染香并不需要这样的财富。
很多前,安小六已将云梦仙子的“迷魂慑心催梦大法”和“天云五花绵”两样绝技传授于她。
她并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窃取安小六的暗器或是毒药。
暗夜,幽灯。
染香脸色惨白,完全失去了大老板的风采。
安小六叹了口气:“你在找这个,是吗?”
她从怀里摸出两块铜牌。
正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
染香晃了晃身体,声音颤抖:“姑娘既然猜出来了,为什么不成全了染香?”
“不可!”
房门外传来方管家焦急的声音。
急风第一骑武功高强,一墙之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染香充耳不闻,定定望着安小六,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道:
“染香这条命是姑娘救下的,倘若没有姑娘,染香许多年已经死了,还请姑娘成全了染香,让染香替您去侠客岛吧。”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越落越凶,最终在脸上留下了两条河。
安小六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认为自己是个刚好做了一些好事的普通人。
染香也好,其他人也好。
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
可她还是得到了,得到了不少。
有人愿意为她死,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个人。
倘若不是对侠客岛铜牌的来历一清二楚,她定会认为这是个人人都要抢夺的好东西。
安小六叹气:“为什么你们认为,只要我去了侠客岛就必死无疑呢,染香,我以为比起死,你会更想活着。”
染香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她知道,伴随安小六的反问,自己赴死的勇气正一点点消失。
如今的染香,已经不再是那个将沈浪的同情和怜悯当做人生最后一束光的婢女染香。
她在兰州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新的朋友,开启了新的人生,从为别人活到为自己活。
现在,她贪生了。
“好好活着吧,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或许等你白发苍苍,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上一面。”
安小六收起铜牌,整理了一下衣裳,拿了两个果盘里的梨子,大步向外走去。
她原是打算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大。
“你去哪儿?”染香望着安小六的背影,急急唤道。
“堵人。”
“?!”
时间已经很晚了。
过了午夜,正是人身体正疲惫的时候。
丁不四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自中毒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愈发萎靡,但现在他清醒极了。
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房间里那个明明灭灭的火星。
只见他的乖乖侄孙女阿珰捏着点燃闷香,偷偷摸摸来到他身边,就在丁不四以为对方要带自己离开时,她居然弯下腰,搜走了他的荷包和衣服夹层里的两张银票,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客栈里十分安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但客栈里高手众多。
呼吸、脚步、布料摩擦。
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都会被无限放大。
丁珰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捏着香,从窗户里翻出去。
打更人敲响了四更天的锣。
不消一刻,又一个一手捏鼻子,一只手捏香的年轻人从另一间屋子里匆匆跑出来。
正是石中玉。
这香燃得好快,眨眼的工夫只剩一截尾巴。
“快走!”
阿珰抓起石中玉的手,二人飞快向马厩跑去。
“骑我爹爹妈妈的。”石中玉道。
雪山派的马虽然也是良驹,还是不如“黑白双剑”的马匹。
丁珰急忙解开石清闵柔骏马的缰绳。
两匹马甚通人性,丁珰不是他们的主人,原是没那么好驾驭的,偏它们认识石中玉。
石中玉摸着高头骏马,轻轻拍了拍:“乖马儿,全指望你了。”
明明已是初夏时节。
兰州夜里的风依然是凉的。
两个年轻人心情无比欢畅,只觉得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身上再也没有了拘束。
“天哥,我们走!”丁珰正要翻身上马。
却见石中玉握着马绳,一动不动地望着客栈后院的大门。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皎洁的月光下,站了一个正在啃梨子的姑娘:
“你们去哪儿?”
石中玉脸色煞白,目光中透着惊恐:“我,我……”
丁珰沉下脸,石中玉向来风流,只要是个漂亮女人就想往自己怀里扒拉,便当自家情郎的老毛病又犯了,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了。
吃醋和嫉妒让她忘记了恐惧:“让开,再不让开就从你身上踏——”
她话未说完,身边传来“嘭”一声。
【“一个昏迷的石中玉。”】
紧接着,又是一声“嘭”。
【 “一个昏迷的丁珰。”】
晌午。
狗哥心急火燎跑来找安小六。
“姊姊,姊姊,不好了,我睡过头了,咱们得马上赶回客——”
“你没有睡过头,”安小六截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是染香在昨天的酒水里加了蒙汗药,因为药量极小,所以见效很慢。”
狗哥呆住了,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染香姊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想药晕的人是我,你是被我连累了——”
“那待会再说这些,姊姊,咱们得快点回客栈——”
“你不需要再回去了,”安小六又一次打断他的话,“雪山派那些人,还有你爹爹妈妈,他们两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
安小六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少年:“你不认识路,追不上的。”
狗哥怔怔地望着安小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为什么……”
“我答应了你妈妈,不让你跟着他们去凌霄城。”安小六道出了真相。
“不行,我得去,我若不去,爹爹妈妈一定会死,”狗哥心急如焚,“姊姊不知道,兄长在雪山派杀了人,害死了白师傅的女儿,还连累他师父封万里让白掌门斩去了一条臂膀……我知道兄长该死,可爹爹妈妈爱子心切,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白掌门杀了兄长,白掌门是白师傅的父亲,武功不晓得多厉害,一旦动手,爹爹妈妈根本没有胜算。”
“你一定要去?白自在避世前已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他的武功不亚于侠客岛使者——”
“那我就更要去了,”少年毫不犹豫道,他认真看着安小六,“我知道姊姊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像姊姊接下侠客岛铜牌那样,我也要去凌霄城。”
安小六却笑了:
“那就去吧,我同你一起,我想你应该需要个领路的向导。”
“姊、姊姊?!”狗哥呆呆傻傻地看着姊姊。
安小六微笑:“我答应你妈妈,不让你随他们去凌霄城,可没答应她不让你随我去凌霄城。”:“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
“去拜访我另一位朋友。”
第118章
安小六要拜访的朋友, 自然是姬冰雁。
作为沙漠里最精明的商人,兰州城里最大的富翁,姬冰雁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人。
不仅因为他很有钱,还因为他的钱来路很正。
每个铜板都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拼出来的。
他没有什么固定的生意, 只要是赚钱的营生, 他都会插上一脚。即使是几文钱的小买卖, 只要钱途光明,他都会做,而且做得很好。
安小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勤快的人, 脑子也不笨,但和姬冰雁一比,她就是个大懒虫,又笨又蠢的大懒虫。
姬冰雁像是早就料到安小六会在今日上门,连时间都估算得分毫不差。
他摆了一桌酒宴, 安小六和狗哥刚到院子,就被恭候多时的仆从领到了花厅。
菜肴丰盛可口,摆在精美的瓷器中,每道菜的分量却只有三口——刚刚尝出味道盘子就空了, 装酒的器皿是白玉雕成的瓷杯。
狗哥因为蒙汗药的缘故, 睡了足足十个时辰,腹内早已饥肠辘辘, 他却不敢动筷。
因为前车之鉴,他现在对入口的东西很谨慎。
“吃吧,”安小六道, “放心吃, 无妨。”
听到姊姊这么说,狗哥方动筷子。
姬冰雁见状:“小兄弟年纪不大, 疑心不小。”
狗哥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嘴唇想解释,又担心姬冰雁误会染香做了坏事,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安小六接过话道:“你若因蒙汗药睡了十多个时辰,对入口的东西只会更加谨慎。”
姬冰雁是聪明人:“染香做了什么?”
“她在葡萄酒里掺了蒙汗药,想要灌醉我。”
“难道她不知你从不饮酒?”姬冰雁有些诧异。
“她不知道,我不知,我弟弟自然也不知。”
染香不知安小六不能饮酒,所以将蒙汗药放进了葡萄酒里。
安小六不喝酒,所以不知染香昨天准备酒里掺有蒙汗药,自然没办法提醒狗哥。
不过安小六怀疑,昨天就算自己知道酒有问题,也不见得告诉狗哥,因为染香做的事情,和她一开始准备对狗哥做的事殊途同归。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狗哥闷闷道。
“她想从我这里取走一样东西。”安小六没有用“偷”去描述染香昨晚的行为。
“侠客岛的铜牌?”姬冰雁道。
安小六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反问姬冰雁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有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在。
不,或许应该是两位。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姬冰雁一杯一杯喝着酒,狗哥也在喝。
安小六低头吃着菜,细嚼慢咽,举止很斯文。
姬冰雁忽然抬头,冷冷望向安小六:
“我早说过‘倘若你有一天死了,一定是自己作死的’!”
狗哥惊呆了。
姊姊的朋友……说话……好生威武!
安小六不以为意:“我也早说过‘人都会死,可以选择怎么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姬冰雁寒着脸,猛鸷般锐利的眼睛直直望着安小六,安小六不躲不避,微笑:“不过我活得好好的,尚未有寻死的想法,为了活得久一些,我需要朋友的帮助。”
“朋友?”
“朋友。”
姬冰雁盯着她半晌,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化成一声长啸。
狗哥不知所措,斟酒奉茶的婢女吃惊地望着姬冰雁。
安小六悠悠一笑,低头吃菜,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安小六将宝骡寄存到姬冰雁家里。
向他要了快马和骆驼,还有充足的水和干粮。
得知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姬冰雁又安排了一个熟悉路径的护卫。
他没有问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做什么,却说:“你那头骡子,跟你许久了吧……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还没有回来,我就要吃骡肉了。”
安小六冷笑:“养好我的骡子,若它受委屈了,我会给你下三个月分量的‘三尸脑神丹’。”
姬冰雁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他还没忘记胡铁花因为说错话,被安小六喂了一颗“三尸脑神丹”,肚子“咕噜咕噜”放了一路臭响屁的经历。
“你、休、想。”他咬牙切齿道。
安小六挑挑眉,似乎在说“由不得你”。
因为担心父母安危,狗哥原本有些心神不宁。
可姬冰雁和安小六这段奇异的对话又让他全身热血如沸,生出万丈豪情。
什么九死无生,什么必死无疑。
最多三个月,大家就回来了!
尽管安小六等人出发时间落后于雪山派众弟子,但由于雪山派的队伍人多事杂,想要超过他们绝非难事。
难得是如何在双方不碰面的前提下,先一步抵达凌霄城。
毕竟谁也不知白自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万一白老爷子一见石家人就要动手,狗哥即使只是晚一刻钟,怕也是无力回天。
姐弟俩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先不管途中是否会碰到雪山派的人,请护卫安排最快最短的路线,务必赶在白万剑等人之前赶到凌霄城。
至于安小六答应闵柔之事……
“到底还是让姊姊为难了。”狗哥愧疚道。
“迂腐,”安小六不以为意,“你是随我去的凌霄城,不是随你父母,就算途中真的碰到石大侠闵大侠,也不算我毁约。”
“黑白双剑”都是聪明人,倘若客栈那晚安小六干脆利落应下闵柔要求,夫妻定会心生疑虑,继而琢磨出安小六话里的漏洞。
只有安小六对着闵柔阴阳怪气一通,勾起她的愧疚之心,夫妻二人才不会怀疑安小六会阳奉阴违。
……
过了兰州,沿途愈发荒凉。
有时走上好几天都是无人的戈壁。
三人啃着冷硬的干粮和肉干,薅点野菜、煮点汤面就算改善生活了。
昼夜兼程,总算抵达西域境内。
护卫沿着河滩带安小六和狗哥来到一个建在绿洲里的小镇,三人在镇上歇了一晚,喂饱了骆驼马匹,天不亮再次启程西行。
如此,又过了数日。
护卫带着姐弟俩在山岭上行,眼看地势越来越险峻,道路越来越崎岖。
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安小六,抱拳说:
“安姑娘、石公子,这是在下昨晚绘制的地形图,凌霄城所在地山势陡峭,戒备森严,对外人盘查极为严格,马匹和骆驼委实惹眼,在下已不便相送,二位想要混进城中只能徒步前行。”
安小六展开羊皮,地图绘制的相当详细,不仅有凌霄城所在位置和往返路线,还标注了沿途几处有特点山石和建筑。
此地距离凌霄城最短的路程也要翻越两座陡峭的山峰,难度着实不小。
姐弟俩当即向护卫表达感谢。
双方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接头信号,就此分开。
安小六和狗哥继续上行,护卫则要扫清痕迹,驱马下山。
为了节约时间,姐弟俩选择了最短的一段路。
狗哥内力深厚,轻功卓绝,穿梭在陡峭险峻的山岩间如履平地。
至于安小六,她虽不会轻功但脚程很快,需要翻过悬崖峭壁时,无数根锋利的隐丝从她衣服里飞出,如蛛丝般死死扒住山岩间的石头,本人腾空而起,丝毫不逊于顶级的轻功高手。
这般行了一个时辰,眼见路越来越陡,雪越来越多。
最终满目尽是雪白。
到了黄昏,他们终于翻过第二山岭,一座雪白巨峰冲天而起,直插云霄,山峰处竟建着数间房屋,屋外围以白色高墙。
群山沐浴在夕阳间,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令人游目骋怀,难以言说。
姐弟俩目不转睛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
“姊姊,那就是凌霄城。”狗哥喃喃。
安小六“嗯”了一声。
他们靠着冰雪覆盖的岩石上稍作休息,两个人啃一会儿肉干,又喝了一点水,继续行进。
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了。
先前翻越的两座山岭已经十分陡峭,与这座山峰一比,倒像个小土丘了。
没有路,只有壁,姐弟俩只能攀援而上。
岩壁又冷又滑,寒风中时不时有冰柱和雪块从山上滚落。
安小六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还能辅助攀岩。
她的暗器不仅成了探路石,还能充当秋千,累了就在岩壁上趴一会儿。
攀至黎明时分,几乎冻成冰柱子的姐弟俩总算来到了凌霄城外。
安小六最外面的夹袄硬得像块石头,汗和被体温融化的冰雪沾湿了衣服,在攀援的过程中,衣服上的水又一点点变回了冰。
狗哥也差不多。
纵然他武功超群,体力惊人,却也是血肉之躯,这样一路爬上来,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
便在这时,城头传来说话声——
“廖师叔又被掌门骂了……”
“嘘,这也是你能议论的,不想活了?!”
“活着有什么劲儿,也不知这日子还要熬到什么时候,白师哥他们倒是一走了之,咱们却要天天对着那老疯子,燕师哥只是在他打人的时候劝了句‘师娘也不想看到师父这样’,竟被当众抽——唔唔——”
“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闭嘴吧,祖宗!”
“唔唔唔——”
……
所以“隔墙有耳”这个成语流传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城头说话的二人很快离开(其实是一个把另一个拖走)。
安小六和狗哥面面相觑。
抽?
那种语境下除了抽耳光还能抽什么?
这一刻,狗哥对那个素昧平生的“燕师哥”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
他师父谢烟客脾气那么坏,都没抽过他的脸!
安小六也觉得惊讶。
师娘?莫不是白万剑的母亲。
她不知白万剑父母有何矛盾,但座下弟子提一句“师娘”就要被当众扇脸,也的确是匪夷所思。
而且安小六比狗哥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雪山派的确有个姓“燕”的弟子,为人耿直方正,是万字辈里的好手,在江湖上算不得无名之辈。
倘若被当众抽耳光的是安小六想得那个人,年轻弟子愤愤不平可太正常了。
不过——
“看来我们的确赶在了白师傅他们的前面。”安小六微笑。
这算是个好消息。
“姊姊怎么知道?”狗哥连忙追问。
“方才说话的明显是雪山派的弟子,其中一个还提到了白师傅,倘若白师傅他们已经回城了,提起他时肯定不是那种语气。”
狗哥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姊姊说的很有道理。
登时放心了大半。
凌霄城的城墙高逾三丈,城墙上尽是冰雪,四周还有护城的三丈宽的冰沟,冰沟挖得极深,四壁滑不溜秋,无论是人还是兽,掉下去就很难爬上来。
城中百姓和雪山派弟子平时出入的都是用吊桥的。
狗哥却不用这般麻烦,他轻功好,稍稍目测了一下宽度,说:“姊姊,我背你过去。”
安小六点点头,她从冰沟那掰了两根冰凌,爬上狗哥的背。
少年纵身一跃就是四五丈地,轻松翻过冰沟。
安小六翻手射出冰凌,寒风呼啸,两支冰凌笔直插进城墙外侧厚厚的冰层中。
狗哥当即心领神会,一脚踩上第一根冰凌,借力腾空跃起,又踩到第二根冰凌上,直接跃上城楼最高处。
一夜无事,负责值夜的弟子难免心生懈怠。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熬夜也最容易困顿,哪怕习武之人,到了这个时间也会哈欠连天。
加上山上寒风肆虐,是以狗哥背着安小六经过时,只被巡逻的雪山弟子当成了一阵风。
少年到了无人的空巷放下安小六:
“姊姊,我们现在去哪儿?”
凌霄城远比他想得大,大很多,他们自进西域路过许多建在沙漠绿洲上的小村小镇,没一个规模比得上这里。
雪山派立派祖师爷能在这里建城当真是好大的魄力。
“去最气派,有人、有光的地方,”安小六说,“那里一定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这样的地方并不难找。
因为凌霄城最高处,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姐弟躲在一户人家后院的柴房里,远远望着那些白袍长剑、进进出出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注意安全,不要好奇心过重,切莫被人发现。”
少年应了一声,转瞬消失在茫茫深夜中。
安小六以为凭狗哥的武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未曾想一去一回,居然就是天明。
“可是遇到了麻烦?”安小六急急问。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顺利,”狗哥连忙摆手,“就是、就是我好像见到了兄长的师父——”
“‘风火神龙’封万里?他看到你了?”
“不曾看见,”狗哥脸涨得通红,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兄长的师父……他没有右臂,我见到他时,他正用左手练剑,他剑术好生精妙,一点不输给白师傅,就是没什么力道……”
狗哥见过的高手多不胜数,两三招内就能看出端倪。
那个人内力强劲,剑术超群,虽然不是最顶级的水准,但毫不逊于父亲石清和雪山派白万剑,又略胜于母亲闵柔。
可碍于力量和掌控力不足,发挥出的威力不足自身实力的十分之一。
狗哥不是没有见过受限于身体条件、无法发挥出真实水平的高手,比如长乐帮的军师“着手成春”贝海石。
但一想到独臂剑客就是兄长石中玉的师父,曾经名声赫赫的风火神龙”封万里,少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封师傅如此勤勉,别人还在酣睡,他就已经起来练功了,可他收获的却那么少。
本不该这样的……
安小六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你父母当年与封万里私交甚笃,与白自在更是忘年交,倘若石中玉自己争气,这原是一段佳话。”
她没有劝狗哥不要愧疚,不要难过。
尽管事发时,狗哥还是个从深山里跑出来找妈妈的半大孩子,但从他和石清闵柔相认的那刻起,石中玉做下的种种恶事就不能说与狗哥毫无干系。
闵柔一直企图用“玉儿还是个孩子”这种话术为石中玉开脱,在安小六看来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这世上被娇惯的纨绔千千万,也不是哪个都像石中玉那般作恶多端。
由于屋主人随时会醒,安小六和狗哥短暂交流后,就离开了这里。
二人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躲进了雪山派所在地。
狗哥说,这里有许多没人住的空屋子。
白万剑等人离开后,白自在的脾气变得愈发奇怪。
许多人受不住,纷纷找理由下山避开,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就这么空了下来。
为了便于打探消息,姐弟俩选了一间离大厅较近的房间。
这里好像许久没人居住,屋子里冷飕飕的,弥漫着灰尘和发霉的气味。
屋主人走的很急,卧室里还有没有叠起来的被褥。
安小六和狗哥住过比这环境更差的地方,二人也没有嫌弃,从行李里掏出肉干和水,随便对付了一顿。
突然,大厅方向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紧接着便是“啪啪”几个巴掌声。
安小六和狗哥吓了一跳。
不由得屏气凝神。
不过他们很快意识到根本不必如此,因为——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这声音震耳欲聋,不用噤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伴随着“哗啦”“咔嚓”“嘭”“哐”等一连串砸东西的声音,许多人齐声高呼:
“掌门息怒!”
……
良久。
“……白老爷子好大的脾气。”
尽管姐弟俩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雪山派掌门白自在脾气很差”的说法,但亲耳听到还是大为震惊。
不曾想这仅仅是个开始。
因为不消一刻,这位武德充沛的老爷子又开始骂人了,辱骂对象疑似他本人的师弟——雪山派一位地位很高的长老。
他嗓门很大,骂人很凶,还夹带一些当地骂人的土话,有几次还上了手。
安小六开始很震惊,后面逐渐麻木。
倒是狗哥心神不宁,一整天坐立难安。
安小六完全理解。
他们只在雪山派待了短短几个时辰,白自在就已发过不知道多少通脾气、打骂过多少人了,且都是些鸡毛蒜皮、无关对错的小事。
他这般脾气,真的可以做到就事论事,不迁怒石清闵柔吗?
如此忐忑地过了两日。
到了第三天,日哺时分,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掌门、掌门,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还带着,还带着——”
狗哥听后,再也按捺不住,准备冲出去和石清闵柔碰面。
却被安小六一把薅住头发(不是故意,本来想抓衣服的):
“且慢,再等等。”
她怕狗哥头脑发热,直接往他脸上糊了一团雪:你冷静冷静。
狗哥:……
第119章
安小六虽然没有让狗哥第一时间冲上去, 但也没他就这么干等着:
“你跟着白自在,看他去了哪里,藏哪儿都行,只要不是他后方位置。
“他乃一代宗师, 五感敏锐, 极有可能察觉到你的存在, 却不知你身在何处,若他出手诈你,莫要上当, 不要万不得已,不要现身。”
白自在疑心重,倘若狗哥躲在他身后,一旦被发现,极有可能误会“黑白双剑”派人提前埋伏他, 那时石家人百口莫辩,还可能连累无辜的雪山派弟子。
本来还能够协商的问题也会成为死结。
狗哥点头:“姊姊呢?”
“你一人武功足以应对,多我一个反而是累赘,我留下来, 见机行事。”
“那姊姊注意安全。”
……
庭园里的雪山派弟子收到消息, 大多跑去迎接白万剑一行人,只有几个巡视弟子, 根本不成气候。
安小六犹如过无人之境,一路从后院来到通向大厅的甬道,利用身上的机关攀附在甬道的粗梁上。
借着门帘的缝隙窥视大厅。
两三盏茶的工夫, 一群人涌进大厅。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叭叭念叨个不停。
什么“四十个雪山派的草包”“二十个雪山派懦夫”。
和一日前几十人的规模不同, 此时大厅里或站或坐了三四百号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个个身穿白袍,手持长剑,皆是雪山弟子的装束。
大厅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那张最大的属于白自在,左侧两张一人姓成、一人姓廖,右首一人姓齐,一人姓梁。
安小六虽只来了雪山派一日,对这四人却不算陌生。
这四人俱是白自在的师弟,按成、齐、廖、梁依次排序。
姓成的是老二,叫成自学,姓齐的行三,叫齐自勉,姓廖的叫廖自砺,行四,姓梁的年纪最小,是老五,叫梁自进。
四人武功都不算高明——富贵儿称为“四个雪山派位高权重的草包”——远远不及白自在,比白万剑也差老大一截。
姓梁的昨日还被白自在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指着鼻子骂“误人子弟”“蠢笨如猪”。
梁自进虽在五人里年纪最轻,却也是四五十岁的汉子,被白自在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强颜欢笑,恭维掌门师哥说得对,让的掌门师哥费心了。
如此伏低做小,又被斥责“上不得台面”。
当真是好不可怜。
日暮斜阳,白万剑一行人进入大厅。
但走在最前面的却不是白万剑,而是一个身穿白袍、高大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
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瞧着十分古怪。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明明内力是服用异蛇的蛇胆蛇血大增却谎称是自己刻苦钻研修得,还训斥同门和弟子不够努力的雪山派掌门人。”】
安小六:……
难怪雪山派立派以来只出了白自在这么一个年少成名、内外兼修的高手。
白自在身后一左一右是白万剑和一个面生的剑客。
剑客右臂的位置空空荡荡,袖子缚在腰带间,背上负着一柄长剑。
他也是高大精壮的猛汉,只是眉宇间瞧着有些阴郁。
想必这就是狗哥昨日提到的疑似“风火神龙”封万里似的人物。
在一群白袍子中,石清身上的黑衫格外引人注目。
安小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石清闵柔他们。
富贵儿盖章的“恋爱脑”丁珰在,她的亲爷爷丁不三和叔爷爷丁不四却不见了踪迹。
安小六也不奇怪。
丁不三一直未醒有她用针灸和药物控制的原因,她走后,单凭几个雪山弟子很难看住这兄弟二人。
石清闵柔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们夫妇自进凌霄城并未受到任何刁难。
无论白自在还是封万里,对他们夫妇都相当客气。
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长子石中玉。
无论长子是下跪还是说话,都被白自在、万里二人无视得彻底,仿佛根本没这个人一般。
夫妻二人知道,长子这一趟怕是在劫难逃了。
天色渐暗。
石中玉跪在大厅中央。
石清闵柔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白自在谈兴很浓,他像是完全看不到跪在地上的石中玉,一直询问众人中原武林近来发生的事情。
白万剑巴不得石中玉死前多受些折磨,回答得颇为细致。
就是不给“黑白双剑”为儿子求情的机会。
石清尚能坐得住,闵柔的眼睛却不自觉望向跪下的儿子。
站在闵柔身旁的丁珰气愤不已,似乎对石中玉的遭遇极其不满,连看向石清闵柔的目光也充满怨怼。
雪山派弟子多是幸灾乐祸。
都觉得十分解气。
直至天完全黑了。
白自在让白万剑等人下去沐浴更衣,独留了封万里和成齐廖梁五人作陪。
白自在说累了,成齐廖梁和封万里五人随后顶上。
五人轮番上阵,就是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中玉双腿跪到麻木。
闵柔心疼儿子,恨不得替他去跪。
便在这时,石中玉腹中响起饥饿的“咕噜咕噜”声。
这声音极其响亮,回荡在大厅中久久未能停歇。
霎时间,厅堂变得十分安静。
石中玉羞得满脸通红,他自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哪怕是七八年前东躲西藏、逃避白万剑等人追杀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心自在,更不用提后来成了作威作福的长乐帮帮主。
“哈哈哈哈哈——”
白自在仰头大笑,当即命人摆下筵席。
仍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清闵柔纵然心疼,却也不好为儿子求情。
筵席很丰盛。
酒是凌霄城独有的“参阳玉酒”,菜肴是富有地域特色的美食。
作陪的有白自在四个师弟、封万里,还有去而复返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和食不下咽的石清闵柔,每个人都吃了许多。
安小六在屋梁上嚼着肉干,听到耿万钟劝石清闵柔多饮些参阳玉酒,说这酒虽烈,对身体却大有裨益。
耿万钟还未说完,白自在的四师弟廖自砺不阴不阳道:“耿师侄此言差矣,‘黑白双剑’内力深厚,哪会像你我这般畏寒畏湿,喝不喝又有什么关系?”
安小六知道耿万钟不似雪山派其他人那般对“黑白双剑”恶意满满,他既然劝石清闵柔多喝几杯,想来这酒的确对身体有利。
石清不卑不亢道:“有白师伯在,愚夫妇算什么内力深厚,说出去不过是贻笑大方。”
“这般说来,石贤侄认为我的内力深厚?”白自在忽然问。
“这是自然,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
石清这话真心实意。
白自在年少成名,自三十岁成为雪山派掌门人以来敌手难逢,这样的高手任何时期都不太多。
白自在脸上露出些许得意。
“黑白双剑”名满天下,石清为人一贯正派,连亲生孩儿做错事都能狠下心肠大义灭亲,他的话含金量不言而喻:
“那贤侄认为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
石清想了想:“白师伯就是石某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
尽管石清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武功未必逊于白自在,但他们夫妇既然有求于人,又何必当那个扫兴鬼?
可白自在却沉下脸:“什么叫平生所见,难道贤侄认为还有人的武功会比老夫的高?”
厅堂寂静无声。
作陪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为了寻找石中玉,多年未回凌霄城。
对白自在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耿万钟欲要开口为石清解围,封万里却暗中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声。
耿万钟大为不解。
印象中师父虽然脾气火爆,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且不说“黑白双剑”乃他老人家的旧交,就算因为石中玉这混账双方断交,夫妇二人也深明大义将亲子押送到了凌霄城。
封师哥何故阻拦?
“贤侄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贤侄心里有人比老夫武功高?”白自在阴恻恻道。
“这……”
石清面露难色。
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说那神秘莫测的侠客岛使者,单论他幼子石中坚,武功亦是十分高明。
白自在避世已久,可江湖却不会因某个人引退黯然失色。
旁人不提,就说谢先生、安姑娘这些人也都是武林传奇。
白老爷子虽然武功高深,可论实战,未必是安姑娘的对手。
他若说白自在武功当世第一,传出去定要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他石清一世英名,居然为了儿子苟活于世,对雪山派谄媚做小,睁眼说瞎话。
闵柔紧张地攥住丈夫的衣服。
石清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拱手笑道:
“石某见识浅薄,对少林寺的妙谛、武当派的愚茶二位大师仰慕已久,只可惜二位大师失踪多年,不知尚在人世与否。”
与妙谛、愚茶二位大师相比,白自在也是晚辈,石清搬出此二人,就是希望白自在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无知小儿,妙谛愚茶不过也只是仗着年纪大辈分高罢了。”白自在冷冷道。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横梁上的安小六看了好一出戏。
觉得白自在要是真这么走了,石清闵柔还能放松些,至少他们跪在地上的好大儿石中玉可以起来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安小六听到了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爪子尖利、一心求死、发誓死前多拉几个雪山派弟子垫背的阴狠老头。”】
紧接着,有人笑嘻嘻道:
“有趣有趣真有趣,好个无威无德的当世第一,不要脸第一,老不死第一,死皮赖脸第一!”
这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厅堂中。
紧接着,两个脸色惨白、双眼惊惧的年轻弟子“嘭”一声被甩进大厅。
二人瞳孔涣散,身体冰冷,已没了声息。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见状,吓得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
此时已没人关注他。
大厅里的雪山派弟子齐刷刷抽出长剑:“什么人?”
白自在气得面容扭曲,怒道:“何人胆敢在凌霄城里放肆!”
“是我。”
一个左手拿剑的老头踏着月光和白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身后是一片横七竖八倒在院子里的雪山派弟子。
丁珰倏然起身,脸色惨白。
“是你?!”白万剑瞪着来人。
“丁!不!三!”
白自在目光凶恶,说着,便如一道闪电疾驰而出。
丁不三死了。
没有任何悬念。
他本也不是白自在的对手。
况且还伤了一只手。
丁不三死前狂笑:“白自在,若非我丁老三断了一只手臂,你以为你能赢?你胜之不武——”
他阖上了眼睛。
【“一个死亡的丁不三。”】
白自在气得哇哇大叫:“放屁放屁放屁,你就是两条胳膊俱在,老夫也能赢你!”
“你起来,你给老夫起来!”白自在揪起丁不三,想要和他理论。
可惜丁不三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回应他。
丁珰哭得很伤心。
却不曾离开石中玉半步。
就……挺孝哈。
除了丁不三,地上还躺着六个雪山派弟子的尸身。
六人是夜间巡逻的弟子,皆死于丁家独门绝技黑煞掌之下。
丁不三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内力却半分不差。
六人中有四人顷刻毙命,有两个武功比较好,反抗了一招半式,被丁不三报复性地丢到了大厅里。
“晦气,丢出城喂狼!”
白自在踢了一脚丁不三的尸体,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人站出来反驳。
待白自在走后,雪山派众弟子面面相觑。
王万仞道:“白师哥,咱们真要把这老贼丢出去喂狼啊。”
人死如灯灭。
他虽然一口一个“老贼”地唤丁不三,但人都死了,若还折辱尸体,未免于心不忍。
白万剑沉吟片刻:“找个地方埋了吧,若掌门追究,就说是我的主意。”
丁不三毕竟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真要是拖出去喂狼,传到江湖上未免说他们雪山派刻薄。
筵席散去。
死了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心情追究石中玉的责任。
石中玉宽慰着伤心的丁珰,肚子“噜咕噜咕”,饿得直叫唤。
没想到丁珰却从袍子里拿出一个鸭腿一壶酒递给石中玉:
“天哥,吃吧。”
屋梁上的安小六:……
真是绝了。
大戏落幕,安小六偷偷潜回房间。
这间屋子依然是空的,屋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不过多时,狗哥也回来了。
他怀里揣着好几个冷掉的烤包子还有一些新鲜的果蔬,有葡萄,有梨子,有黄瓜。
“姊姊饿了吧,快吃吧。”
“你呢?”
“我和姊姊一起吃。”
姐弟俩默默啃完烤包子,又分吃了一根黄瓜。
狗哥说他一路跟着白自在,白自的确如安小六所料,途中察觉有人跟踪,出声试探。
狗哥牢牢记得安小六所言,无论白自在说什么都不曾现身。
之后白自在又出手试探了两次,狗哥始终没有出现,白自在才罢休。
狗哥说:“姊姊,我想再去看看爹爹妈妈。”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丁不三今夜闯入凌霄城,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整个雪山派一片风声鹤唳,怕是戒备森严到极点。
安小六知道自己不该同意,但看到狗哥那眼巴巴的样子,又改了主意。
摆摆手:“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第120章
一个时辰后, 狗哥回来了。
他去的时间可真够久的,久到安小六已经睡了一觉。
“如何?”
因为有富贵儿的提醒,在狗哥回来的瞬间,安小六就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冷, 只有远离远庭院的卧房里有个烤火的炉子。
狗哥蹲在炉子边, 一边取暖, 一边讲述这一个时辰里的见闻——
“知道白师傅让人安排丁不三入土为安,白老爷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白师傅回来就和他作对,不孝子, 以为翅膀硬了就能在雪山派为所欲为了,他这个掌门还没死呢。”
“扇了白师傅一巴掌不说,又踹了好几脚,白师傅都吐血了,还让人跪在院子里反省……”
太阳下山后的凌霄城寒冷至极, 哈气瞬间凝结成冰。
白万剑一路从江南赶到西域,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真跪上一夜,非要他半条命不可。
“没有求情的?”安小六奇道。
“如何没有, ”狗哥掰着手指头数, “耿师傅王万仞他们都跪下来了,封万里……就是先前我见到的那个独臂剑客, 他也上去求情了,然后就是白老爷子几个师弟,其中一个姓梁的还提到了我爹爹妈妈——”
他学着对方的语气:
“‘掌门师哥原是天下最通达武功最高明之人, 丁不三不过跳梁小丑, 比不上白师哥您一根汗毛,贤侄此番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委实不妥,掌门师哥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玄素庄庄主夫妇正在凌霄城做客,若明日看到了贤侄身上的伤,误会白师兄连丁不三那等蝼蚁也容不得,岂不是有损师哥您古今第一高人威名’?”
狗哥记性好,模仿能力强,不仅将此人的话记得分毫不差,连谄媚讨好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安小六一言难尽道:“白自在怎么说?”
“白老爷子骂了几声……说我爹爹妈妈没教好自己儿子,还敢对别人教儿子指手画脚,又说白师傅胳膊肘儿向外拧,骂雪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玩意儿,骂我爹爹无知,说愚茶妙谛算什么大师——”
“……”
白自在这是疯了吧疯了吧疯了吧。
安小六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会说出“妙谛愚茶算什么大师”这种话。
“……然后呢?”
“然后白老爷子越说越生气,让人统统滚蛋,白师傅还想继续解释,被其他人拉走了,姓梁的还说‘贤侄你就闭嘴吧,别再说话了,算梁师叔求你’,白师傅这才跟着离开。”
狗哥嘴里那个姓梁的,是白自在的师弟梁自进。
安小六印象里非常标准的西北硬汉的模样。
她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谄媚巴结、伏低做小,恳求白万剑这个晚辈的模样。
“梁自……我是说那个姓梁的,很害怕白掌门?”安小六问。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怕得很,我爹爹妈妈住的地方离白师傅挨打的院子不算远,也听到了动静……”
狗哥说完,又补充:“我听雪山派几个弟子和爹爹妈妈话里的意思,白老爷子以前的脾气可不像现在这样坏。”
安小六并不奇怪:“家里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别说脾气本来就坏的白自在,任何人都受不了——”
狗哥不说话了。
因为让白老爷子家庭生变的正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大哥,石中玉。
若非兄长做了坏事,白老爷子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况且……
兄长并不知悔改。
“石庄主和闵大侠情况如何?”
“爹爹妈妈还好,就是担心我兄长,雪山派待他们很客气,安排的房间也是最好的,哦,还有那个丁不三的孙女,她和我兄长情投意合,丁不三死了,兄长在她房间里安慰她,爹爹妈妈觉得丁姑娘家庭突逢变故,担心她想不开,默许了兄长的行为……”
只可惜,丁姑娘并不买账。
狗哥低下头。
想到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心里闷闷的。
不过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对了,姊姊,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丁不四!我在雪山派的石牢里见到了丁不四,他快不行了!”
“不可能,”安小六断然道,“现在不是他毒发的时候。”
当初安小六出于好奇留了丁不四一命,将用在他身上几个时辰内毒发身亡的药物换成另一种慢性毒药。
这种毒本质是一种强效麻药。
也是丁不四除了眼睛嘴巴,哪哪都不能动的根本原因。
至于丁不四觉得没精神……
正常人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何况本就上了年纪、身上还被安小六下了慢性毒药的丁不四。
狗哥诧异:“我还以为是姊姊,居然不是……
“那姊姊要过去看看吗,我带姊姊过去。”
安小六对一切疑难杂症都很有兴趣,但今晚的雪山派不是一个合适闲逛的地方。
她犹豫再三,摇头:“算了,先不去管他。
“总觉得……雪山派上上下下透着的古怪,白自在的脾气坏得有些不正常……”
此前安小六也接触过一些脾气很坏的人。
比如摩天居士谢烟客。
简直是炮仗转世,一点就炸。
尽管如此,谢烟客依然是个可以按常理推测的人。
他的喜恶完全有迹可循。
他不喜欢安小六,因为觉得安小六危险不可控。
他欣赏狗哥,因为少年单纯质朴善良。
他疑心重,总会用最坏最恶毒最阴险的想法揣测别人,因为遭遇过背叛,差点搭上性命。
他也有一些好友,因为他这个人寡恩刻薄、吹毛求疵,所以朋友都是宽宏大量、圣人一般的性格。
白自在却不是这样。
他的狂妄自大更像是一种病。
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安小六是个用药的行家,自然率先怀疑白自在被身边人下了毒。
有些慢性毒会让人神志不清,疑神疑鬼,产生幻觉。
当然也不排除病症。
有些疾病会让人脾气暴躁,有些疾病会让人情绪大变。
次日,天还未亮。
安小六被屋外众人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富贵儿。
【“雪山派准备公开处理孽徒石中玉。”】
她倏然睁眼。
这么大的动静,如何能瞒过狗哥。
少年一咕噜从软塌上翻下来,踩上鞋子,贴着门窗倾听外面的响动。
雪山派弟子并不是十分警觉。
毕竟凌霄城远在西域雪山之上,来到这里已是不易,更别提深入雪山派腹地。
“真要处置姓石的祸首?”
“竟然还让那祸害多活了一日……”
“玄素庄庄主夫妇侠名远播,儿子居然是那样的货色。”
……
弟子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传入少年耳中。
他焦急万分。
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看向安小六:“姊姊,现在可如何是好,雪山派要处置的我兄长。”
“难道他不该处置吗?”安小六反问道。
狗哥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
“你去吧。”
“去哪儿?”狗哥喃喃着。
“保护你的爹爹妈妈,”安小六道,“顺从心意,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狗哥倏然抬头:“……姊姊?”
“去吧。”安小六微笑。
心里忽然有些释然。
狗哥是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希望狗哥不要管石中玉的死活,但需要建立在狗哥自己不想管,而不是他为了顺从姊姊的心意不去管。
狗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随雪山派弟子离开。
只是他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安小六。
“姊姊,保重。”
同一个甬道,同一个横梁。
安小六吃着葡萄,通过门帘的缝隙窥视着大厅。
她知道狗哥必然在这附近,和她一样藏在某个地方。
得知掌门今日要处置石中玉,大厅里的人比白万剑回城当日还多。
石中玉依旧跪在大厅里。
石清闵柔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
两个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像一对不再年轻的中年夫妇。
闵柔眼周是掩饰不住的红肿。
似乎是哭了一夜。
丁不三的孙女——那位姿容姣好的丁珰姑娘,站在闵柔身后,愤愤地望着夫妻二人。
不像是看情郎的父母,反倒是像在看仇人。
仿佛昨日杀了她爷爷的不是白自在,而是玄素庄的“黑白双剑”。
依然是那五张太师椅。
除了掌门白自在,余下的成齐廖梁四人均已到场。
石中玉低着头,时不时抬头看看。
他的身体在发抖,目光哀求地望向石清闵柔:
“爹爹妈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玉儿……”
闵柔泪水涟涟,看起来痛苦到了极点,她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被石清按了回去。
“师哥……”
闵柔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
由于角度,安小六看不到石清脸上的表情,却在他侧身瞬间,注意到石清两鬓竟在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对富贵儿感慨。
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你不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自有人替你教。
至于是教导还是教训,那就不好说了。
……
来凌霄城不足两日,安小六已经发现白自在是个喜欢讲排场、摆架子的人。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有耐心等别人,而是让别人耐下性子等他。
他一定要最后一个、用最隆重的方式亮相。
安小六从不缺乏耐性。
但在将近一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后,也觉得白自在架子摆得大过头了。
几百号人在大厅里等他一个。
尽管雪山派门规森严,弟子在师长面前都很懂规矩,此时也难免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怎么回事?掌门去哪儿了?”
“你看到掌门了吗?”
……
说话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压低声音。
只是由于人数太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号人,噪杂在所难免。
况且不仅的普通弟子在说,太师椅上的成齐廖梁四人也在说。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一肚子话。
“白师哥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梁自进犹豫道,“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想到掌门师兄可能出事。
四人脸上毫无担忧,甚至有几分想笑。
白自在三十岁担任门派掌门,一直敌手难逢。
声望比他高的,不会与他交手;挑战他的,武功尽不如他。
成齐廖梁四人虽是他的师弟,由于师父早逝,几人武功大部分由师兄白自在传授。
所谓“长兄为父”,成齐廖梁莫名多了一个对他们非打则骂的大爹。
以前有白万剑女儿阿绣从中周旋,大家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自从阿绣出事以后,白自在的暴躁与日俱增。
阿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孩子聪慧乖巧懂事,他们焉能不心疼。
但掌门师哥那种“我孙女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的架势,成齐廖梁最初还能体谅,可随着白自在脾气愈发暴躁,对大伙儿的态度愈发恶劣。
四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愈发不满。
“成师哥年纪最长,不如成师哥派个弟子过去看看?”齐自勉道。
“老三,你想去自己去,何必拉上我?”成自学冷笑道。
正说着,从另一条甬道里走出来一个神色仓皇的雪山弟子。
他洁白如雪的袍子上染了一大片猩红。
成齐廖梁面面相觑。
本就不算安静的厅堂瞬间沸腾。
“是掌门亲传弟子苏万虹——”
“苏师叔?!”
“怎么回事,掌门出事了吗?!”
……
纵然安小六内力惊人,也没办法从数百个声音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好在,她还有富贵儿。
【“一个被掌门忽然发疯杀人吓跑了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差点从屋梁上掉下来。
什么?!
掌门发疯杀人?
白自在?
吓坏了的苏万虹没有理会成齐廖梁四位师叔,而是直奔本门除白自在外,武功最高的封万里和白万剑。
三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突然,富贵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一言不合送人去西天的雪山派掌门人。”】
从苏万虹跑出来的那条甬道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他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正是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
因为知道对方刚刚杀过人,安小六总觉得白自在脸上的笑容十分病态。
不知内情的雪山派弟子纷纷起身行礼。
封、白、苏三人震惊望向看起来气定神闲的白自在。
几人中封万里反应最快,当即随着诸弟子一同向掌门行礼。
白万剑和吓坏了的苏万虹只是稍慢一步,立刻被武功高强、五感敏锐的白自在察觉。
“剑儿,万虹,你们在聊什么?怎么不向我请安?”
他面带微笑,仿佛只是询问两句。
苏万虹立刻行礼:“弟子方才询问白师哥如何处置叛徒石中玉,一时忘情,还望掌门责罚。”
他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着实精妙。
连白万剑也为师弟的急智叫好。
殊不知这是当年那些没有跟随白万剑下山寻找石中玉的掌门弟子,在白自在多年高压之下积累出的应对经验。
“剑儿,是这样吗?”
“是。”
白万剑硬下心肠,不让自己去看脸色惨白的石清闵柔。
白自在的笑容在看向石中玉的时候消失了。
他沉着脸,宛如地狱里的罗刹,一步步向石中玉走去。
感知到死亡的威胁,石中玉身体发抖。
不断向后挪动着身体:
“不,不要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妈妈,救我,妈妈——”
“玉儿!”
闵柔哭得几乎晕厥。
她起身冲向石中玉。却被丈夫死死按住肩膀。
“你不能去!”石清厉声道。
“师哥,放开我,那是我们的玉儿,我们的孩儿!”
闵柔哀求着。
石清看起来悲痛到了极点,还是抓住妻子:“你不能过去,咱们的玉儿犯了错,这是他的命,也是咱们的命。”
他的武功在闵柔之上,闵柔本无法挣脱。
偏她慈母之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直接用内力弹开了石清,扑挡在了石中玉身前。
“玉儿!”
大厅里众弟子无不动容。
石中玉叛逃雪山派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七八年中,来了不少新弟子。
这些新弟子对石中玉并不熟悉,对于他在凌霄城里犯得事情也只是了解个大概。
许多人看到石清闵柔,登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红了眼眶。
哪怕是痛失爱女的白万剑,这一刻也动了恻隐之心。
石中玉不是个好东西,但闵大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里着实令人心痛。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让别人也失去自己的孩子……
【“宿主,白万剑心软了。”】富贵儿突然道。
安小六吃了一惊。
正要询问原因,富贵儿又说:
【“白万剑心又硬了。”】
她登时又放下心来。
诚如富贵儿所言。
有那么一瞬间,白万剑几乎都要心软了。
要是石中玉真心悔过……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他看到了蜷缩在闵柔身后,极力用闵柔身体遮挡自己身体的石中玉……
——什么糟心玩意儿。
——这玩儿意也配活着!
白万剑沉下脸。
恨自己方才竟想为这种人决定放弃给女儿报仇。
“弟妹,你还是让开吧。”白自在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完全不像是个刚刚杀完人的疯子。
他温和地望着闵柔,好声好气道:
“我要是失手伤了你,石老弟是要和我拼命的,你这个儿子不是个东西,老夫替你杀了,也算是为你们玄素庄清理门户了,你和石老弟趁年轻再生一个,岂不美哉?!”
安小六听得津津有味。
闵柔的母爱可以打动许多人,甚至包括躲在屋梁上一心想要石中玉去死的安小六,却打动不了一个有执念的疯子。
白自在只想为自己惨死的宝贝孙女报仇。
“不,白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闵柔跪在地上,撑开双臂挡住儿子,颤声道,“……玉儿,还不向白掌门磕头赔罪。”
石中玉害怕白自在真的捅死自己。
当即“咚咚咚”磕起头来。
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吃过的苦头,在这短短两日已经吃遍了。
这个人向来凉薄,对白自在也好,封万里也好,都没什么愧疚,他只恨自己跑得不够远,让父母和雪山派的人抓了去。
石清悲恸万分,也走上前,跪在白自在身前。
“白老爷子,犬子罪无可恕,所谓‘养不教父之过’,石清愿一命抵一命,恳求白老爷子放犬子一条生路。”
白自在沉下脸:“石老弟,你这儿子不是个东西,我好心替你杀了他,你却要陷我于不义,既然如此,你们一家三口到下面向我家阿绣赔罪吧。”
说着振臂甩袖,内力将挡在石中玉身前的闵柔直接弹飞,另一只手倏然挥剑,砍向石清的项上人头。
石清内力绝非泛泛之辈,可随着白自在排山倒海的内力倾向而出,他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夫在白自在面前只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他惨笑一声,不躲不避,平静接受死亡的到来。
白自在长剑如梭。
众人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白影。
闵柔凄厉惨叫:“师哥!”
“不——”
白万剑耿万钟等人皆想出手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眼看石清就要人头落地。
电光石火间,“嘭”“铮”两声,一个东西狠狠砸在白自在剑刃之上。
剑锋偏了一指,只削去石清一缕头发。
而那个挡去白自在剑势东西,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暗器,而是一个啃了大半,已经硬的有些掉渣的馕饼。
大厅里众弟子一片哗然。
石清恍惚睁开眼睛,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望着地上的馕饼,心脏不断加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认识的高手里有此等内力的不过寥寥数人,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不,不,不——
石清慌乱,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他惊恐地看向跌在一旁的妻子,闵柔以同样惊恐的目光回视着丈夫。
倏然间,这对青梅竹马、携手半生风雨的夫妻想到同一个人。
两人面无血色。
同时望向馕饼投出来的位置。
“不,不,不要,不要——”
闵柔泪流满面,心里乞求着各路神仙。
可是神仙并未听到她的恳求。
从屋梁一角跳出来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像石清,更像石中玉的年轻人。
众弟子瞧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又瞧瞧屋梁上跳下来的那个,一头雾水:
“怎么两个石中玉?”
“你傻啊,肯定有一个是假的。”
……
除了跟随白万剑下山追查石中玉下落的十几个雪山弟子,余下众人并不知晓“黑白双剑”除了石中玉还有另一个儿子。
石中玉在凌霄城拜师学艺多年,也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一个兄弟。
有的雪山弟子觉得“黑白双剑”寻了一个假货,代替自己真正的儿子,但一想到夫妻俩为了保护跪在地上的那个,愿意一命抵一命,又觉得地上那个是真的石中玉。
众弟子议论纷纷。
“坏了,中坚兄弟怎么来了?”
王万仞有些焦急道。
“认识?”封万里问。
“他是‘黑白双剑’几年前才找回来的次子,石中坚。”回答的却是白万剑。
封万里不说话了。
一旁的苏万虹还有其他几个并未跟随白万剑下山的掌门弟子惊讶对视,他们还以为石中玉是独子,没想到还有个兄弟。
大厅里人声鼎沸。
各路声音噪杂。
白自在并未听到白万剑的解释。
“居然还有一个。”
他沉下脸,这位执掌雪山派数十年的掌门人不悦地望着突然现身的少年。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倏然抬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指着那个长得与他极像的年轻人,大声道:
“他才是石中玉,你不是想为孙女报仇吗,快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