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接到诏书的时候, 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嘉平帝心里未必乐意别人挖通钱太后的墓穴,眼下群臣威逼,他才会稍作妥协, 过几天周太后再闹一闹, 嘉平帝肯定又会反复。
奈何他祖父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 不管是工部还是吏部都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联名举荐他, 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谢太傅这次得罪了三法司, 文官们固然佩服谢太傅的勇气,佩服之余只有忌惮和恐惧,生怕一不小心被这老顽固给盯上,丢了官位。
现
薛景的案子重审之后, 谢骞
“我愧对老友”谢太傅感慨了一句,看着谢骞,欲言又止。
谢骞叹口气“您辞官也好,皇上心里不舒服,太后更是恨您入骨, 我也正准备劝您回乡去避一避, 您年纪也大了, 回家好好帮我带儿子”
话还没说完, 谢太傅随手抄起白瓷盘里清供的绿橙, 砸到孙子身上。
谢骞抬手接住绿橙, 一脸莫名其妙。
谢太傅嘴唇哆嗦了几下,道“临走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谢骞愣了一下,满脸错愕神色。
谢太傅神情有些狼狈,转过脸去,瓮声瓮气地道“你去问问他,肯不肯见我。”
谢骞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地喔了一声。
周太后瘫倒
罗云瑾重新回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非他莫属。
嘉平帝心力交瘁,见他办事麻利又沉稳谨慎,不像其他秉笔太监那样敷衍塞责、急功好利,干脆将善后之事全部交给他料理。
他谨慎从容,之前身兼数职也能把各监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重回司礼监,钱兴的党羽已经被铲除,他的心腹陆陆续续补充了空缺,少了钱兴的牵制,他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再无掣肘。
掌印太监的办事处单独设一座偏院,守卫森严。
身着圆领袍的内官捧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书进进出出,长廊人来人往,却一声咳嗽不闻。这里是司礼监权力中枢,能来往于此的内官都是内书堂出身,个个熟书本,举止有度,规矩严明,气质明显和其他宦官不同。
谢骞站
少年的时候,人人都说季和将来会大有作为,那时候谁能想到季和将来会经历那么多的苦楚
他最终成为一个权势滔天的内宦。
掌印太监堪比“内相”,等同前朝首辅,风光自然是风光的,然而他是季和啊
那个横空出世、让不可一世的谢家子弟颜面扫地、放下倨傲轻慢的季和,本应该和自己并肩踏进保和殿。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沉痛身世,不甘心浪费自己的才华,薛家雪冤以后,他
谢骞站着出了一会儿神。
门里传出说话声,几名内官躬身打起帘子,缇骑先走下长廊开道,身着大红蟒衣的罗云瑾
他头戴纱帽,一袭织金蟒袍,挺拔高挑,边步下长廊,边吩咐身后的随从,气势沉着,一举一动带着雍容威严,侧脸一如既往的俊朗英挺。
谢骞咳嗽了一声。
罗云瑾眼风都没扫他一下,径自从他眼前走过去。
谢骞摸摸胡子,拔步跟上他们。
罗云瑾继续吩咐随从,随从们恭恭敬敬地听他指示,他吩咐完,挥挥手。
随从们领命而去。
谢骞走上前,直接道“我祖父过几天离京回乡,他想见见你。”
他现
罗云瑾的回答很干脆“不见。”
谢骞苦笑了一下,小声说“罗统领,你利用我祖父弹劾老太后,我不瞒你,祖父这次彻底得罪皇上,他回乡以后,你就真的见不着他了。我不是为我祖父开脱,我不认可他的做法,更不会原谅他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我只是怕你将来后悔,你恨他也好,原谅他也罢,我都能理解,我不是求你见他,就是想和你说一声。”
谢太傅绝没有那个为薛家雪冤的本事。得知谢太傅捧剑入宫的那一刻,谢骞就知道祖父一定又被人利用了。
薛景的案子时三法司来回审核过的,没有一丝纰漏。谢太傅居然能找到全部人证物证,还把他们全部召回京城,
谁会煞费苦心为薛家翻案
只有罗云瑾可能最大。
他了解谢太傅,谢太傅认死理,不能容忍嘉平帝和周太后堂而皇之哄骗朝臣,而且当年谢太傅误以为薛景真的是出于羞惭才畏罪自,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对薛景抱有愧疚之心,只要把证据送到谢太傅手上,谢太傅拼死也会闹出点动静。
谢骞并不
罗云瑾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重复了一遍“不见。”
谢太傅曾经对跌落尘埃的他置之不理,认为他不该苟活于世,
或许老师觉得愧疚了,或许老师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劝他回头,又或许老师只是想和他说说他祖父的事情不管谢太傅为什么想见他,他不
他不会去见谢太傅,哪怕谢太傅马上就要咽气。
谢骞心里微叹,点点头,说起另外一件事“官府张榜寻找薛家后人,来认亲的不少,一个月内有几百人说是薛侍郎这一支的后人。”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
他们这一房落难的时候,族人袖手旁观,薛府门庭冷落,只剩下几个老仆。现
谢骞接着道“我亲自选的人。当年薛家出事的时候,远房一位老夫人拿出几千钱请押送的官差好好待薛家女眷,后来还常常去祭拜薛侍郎还有衣冠冢,老夫人家中并不富裕,膝下有两个孙子,一家几口俱是知礼之人,我让她的一个孙子过继到薛侍郎这一支名下,朝廷的封赏都给了他,他可以继续奉养自己的祖母亲人。我看过他写的字,虽然笔法还稚嫩,不过是个好苗子,他祖母颇有见识,他书刻苦,日后一定能光耀门楣。”
朝廷为薛家雪冤,赐下恩赏,归还薛家祖宅和田产,族人蜂拥而上,急着瓜分薛家祖产。
罗云瑾早就料到会如此,托谢骞帮忙为薛家寻一个嗣子,继承薛家祖产,承继薛家香烟。
“光耀门楣”罗云瑾嘴角扯了一下,“不必了。”
他不
谢太傅离京的那一天,
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归巢的鸟群拍打着翅膀飞向密林,夕晖喷薄而出,翻涌的晚霞边染了一层金边。
谢太傅身披鹤氅,站
家人再三催促,他长叹一口气,回头看谢骞。
谢骞摇摇头罗云瑾不肯来,他也没有办法,换做是他,他也不会来。
谢太傅花白的头
谢骞笑了笑,逆光而立,面容模糊,唇上心保养的胡须一翘一翘的“祖父生来如此,孙儿没什么好恨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祖父,孙儿不会成为您这样的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首先要爱护自己和家人,才能善待其他人。
谢太傅沉默了片刻,苍老的面孔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祖父执着了一辈子比不上你啊”
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石板,谢太傅放下车帘,靠
谢骞目送祖父的马车消失
罗云瑾没有来,祖父心里会一直挂念着这个遗憾,直到他生命的头。
廷议过后,新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人选最终确定下来,内阁中空出一个空缺,徐甫顺利晋升,成为次辅。
司礼监传出加盖印信的驾帖,锦衣卫奉驾帖登门,抓了周家公子,消息传出,京师百姓欢呼鼓舞。
周家人仰马翻,庆宁侯求到东宫,帖子一封封送到朱瑄案头。
他道“不见,以后周家的帖子不必送过来。”
近侍忙应是,走周家和为周家公子求情的帖子。
大理寺重新整理了一份薛景勒索一案的卷宗,和刑部、都察院以及刑科再三勘核,盖上签印,送到东宫。朱瑄名义上主持了重审,这份案卷需要由他签名之后再留存原件和副本存档,以备将来查验。
朱瑄浏览一遍,加盖画押,让内侍好,眼帘抬起,看着书案前那尊象牙雕缕的摩睺罗。
圆圆,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他拿起摩睺罗,手指轻轻摩挲。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宫人站
朱瑄笼着宽大的袖摆,珍而重之地放好摩睺罗,站起身,道“让他去琴室等着。备茶。”
宫人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罗云瑾
琴室陈设简单,珠帘高卷,花几上的黑漆螺钿山中访贤图铜瓶里供了几把绿油油的菖蒲、半夏和竹枝,粉墙下设矮榻,榻前长案上一对高足瓷盘,盘中绿橙堆磊。
朱瑄面色苍白,斜倚
宫人跪坐
罗云瑾走上前。
朱瑄示意他坐下,指指匣子“这是薛侍郎的案卷,你拿去着罢。”
罗云瑾坐到他对面,打开匣子,扫一眼案卷,唇边浮起讥讽的笑。
多么的可笑,他的祖父半生清廉,兢兢业业,最后却死
他合上匣子,一盏茶送到他手边,茶水青绿,正是松萝茶。
朱瑄喝了口茶,轻声问“你若不是掌印太监,而是位列朝官,会怎么看司礼监”
罗云瑾手指微微攥紧茶杯。
朱瑄平静地道“罗云瑾,内书堂的内宦的大多是典章制度相关的书籍,以备将来随侍时顾问,你不一样,你自小聪颖,了所有文官需要的书,我问你,假如你是朝官,你怎么看司礼监”
他眼帘抬起,直视罗云瑾。
“如果我将来要裁撤司礼监,你又会怎么看”
炉火静静燃烧,一室茶香氤氲。
罗云瑾垂眸,脊背挺起“司礼监和内阁共理朝政,已成定局。”
朱瑄淡淡一笑“不错,你看得很明白。”
宦官专权是一大弊政,但是司礼监已然成为和内阁并驾齐驱的权力机构,不能轻易废除,司礼监能够牢牢压制住内阁,倘若贸然裁撤司礼监,文官失去掣肘,必定陷入党争之中。
朱瑄抬手,倒了满满一盏茶,送到罗云瑾面前。
“罗云瑾,孤问你这个问题,不是把你当成司礼监的内应,也不是当成其他人,孤问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权倾二十四衙门的罗统领。”
“内臣也是臣子,你毕生所学并非无用,即使身
罗云瑾静静地看着朱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