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
越往里走,鬼市越热闹,越奇异。
此处旷阔犹如一座城。
夜色之中,鬼市里有各种怪鬼魅的老巢,奇形怪状地凑
地上的行街,空中架起的浮桥栈道,都很奇异。有些宽阔可供十六匹飞马并驾齐驱,有些窄到只能让一个人踮着脚走过去,纵横交错,犹如迷宫。
孟夜来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误入鬼市的酒鬼说此处“上不见天顶”
因为天空中栈道啊浮桥啊幽灵舟啊太多了,阻挡视线,她把脖子抻直了,仰头使劲儿往上看,也看不清这鬼市的天顶是什么。
街市上,有奇形怪状的幽魂勾肩搭背,成群结队。
它们毫不掩
五斑斓的鬼市夜灯,灯红酒绿迷行人眼,也许是夜色掩盖了对立,一切不正常
他们有的戴面具,有的戴斗笠,有的穿得破破烂烂十分邋遢,随便歪倒
有的却穿着十分致合体的华服,佩着寒意闪闪的刀剑,戴着珠光宝气的黄金假面,身后一群扈从,趾高气扬地穿行于鬼市之中。
即便戴着假面,这些人的身形气质,一望即知,乃是修士或是玄门子弟。
这些修士并非不知道什么叫作低调,但是,比
虽然都是人,但是后者偶尔看见前者,绝不会上前去打招呼,去问一句“外面有阳关道你不走却为什么一个人躺
甚至,看那些扈从把流浪汉一脚踢下浮桥的样子便能猜到,他们绝不会认为这些流浪汉跟他们一样,也都是人。
或云,的确都是人,但是修士与寻常人,富人与穷人,已经比人和鬼的差距还大了。
那些富人经过,跳上豪华的幽灵舟,大多数都直奔远处巨大的黑色宫殿,白骨高塔和黄金棺材去了。
想必,那几处有什么非常吸引人的事物。
孟夜来现
因为一走进鬼市结界,它自带的无声气场和氛围,已经使人确信,不论你想要找什么,这里都能找到;不论你想要看什么,这里都能看到。
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
既然要去的是医寮,便换成了贺雪若带路。
兜兜转转,绕过不知几重小山,丘陵环抱,地势低洼,人烟鬼迹逐渐变稀,贺雪若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小房子,道“诸位,到了,这里便是医寮。”
这里除了他们几人,再无旁人,大家都是相识的,便也没有遮面的必要了。
雪若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犹带病色,但是已经比当初
大家也纷纷把面具摘了下来。
孟夜来将面具进袖中,环顾四周,吃惊得已经有点麻了。
倒不是这医寮又有多么奇形怪状,而是跟其他地方相比,这医寮实
一片青草地上,中间有几间茅舍,竹棚青砖,前院种着大树和各种花草,门前还晾晒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纱布。
除了独门独户显得有点冷清之外,简直和人间寻常人家所住的农舍一毛一样
刺团拉着屋灵,兴奋地指着门前的大树道“担担,木棉树我我我亲戚啊”
这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门边的长凳上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篱笆,头扎冲天辫,看身影,是个小道童儿。
这小童儿躺的长凳脚下,却是一片狼藉。
到处扔满小丹炉、酒瓶子、酒坛子、丹药葫芦
这里的主人似乎嗜酒如命,仔细一看,就连篱笆旁边种花的也并非花盆,而是大大小小的酒坛子。
就这样顽皮的小孩,
听见背后众人前来的脚步声,那小道童头也不回,打了个哈欠,道“今天鬼医先生喝醉了,不病患,各位请回吧。”
贺雪若温声道“紫明,是我。我回来取一瓶药膏。”
那小道童一听到贺雪若的声音,“哦”了一声,这才慢吞吞翻了个身。
面对来人们,他掀了一下眼皮,然后又慢慢闭上,人小鬼大,语重心长,“雪若啊,带朋友回来啦,太好了,你快去屋里面照顾病人吧,吵得我睡不着还有,师父走之前乱砸了一通,你看这地上全是东西,快快拾了。”
“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几个朋友帮个忙也行,把地扫了然后快点把我搬回屋里,太困了”
这小童颐指气使,雪若却并不生气,声音依旧十分温柔,道“紫明,先生呢”
这名叫紫明的小道童长长打了个哈欠,道“还用问,他喝醉了,又跑去
听到“喝醉”,青裙少女像是被呛到了一样,不由轻轻咳嗽一声。一转脸,看见摘下面具的谢琅正笑吟吟着看她。
孟夜来又羞又恼,心道“这个人怎么又
转念,思绪又开始翩翩乱飞,“咦,带了这么久的面具,好像很久没看见他似的,这个人怎么更好看啦不行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紫明一说,众人才听见屋里咿咿呀呀,仿佛有病人
这种奇怪的行径,若是放
贺雪若不好意思地转头,少女温柔一笑,犹如清风,轻声歉然道“诸位,我本来想和招待你们进来喝一口茶,但是眼下抱歉,我得先把这些东西拾掉。”
百里明亮朗声道“贺姑娘,我来帮你。”
酒瓶和丹药葫芦骨碌碌的
孟夜来随手捏了个控物诀,墙角一把笤帚慢悠悠地立起来,然后开始自动将细小的灰尘碎片果壳药渣树叶什么的扫
百里见状道“欸,你怎么能这么轻松地捏决”
孟夜来莫名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现
“我能,但没有
孟夜来下意识地接口道“谁能铺开这么大的法场”
小白就
法场乃是阵法的一种,鬼市的法阵限制进入其中修士的修为听着霸道,想想,却好像十分合理。
如若没有这种保证,谁能担保不会有自诩正义之士人偷进鬼市,再将里面乱七八糟群魔乱舞的鬼怪大杀一通
但她却并未感受到任何法场的限制,只有一种解释设下法场之人,对她完全不设防。
孟夜来看了一眼谢琅,他负手不疾不徐地站她身边,十分悠闲。
瞅见他那副面不改色,仿若一切事不关己的样子,孟夜来小声叹了一口气,心想,谢琅啊谢琅,你还装。
你身上这件马甲穿的,越来越透明了。
贺雪若感激道“孟姑娘,百里天师,你们
“我没有忙啊,是笤帚
贺雪若咬唇,又要裣衽行礼,被孟夜来笑盈盈一句“你如果再向我行礼,我也给你行礼,你身体那么虚弱,一定行不过我,只能眼睁睁看我给你鞠躬”给挡住。
她知道孟夜来是好意,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孟姑娘,多谢你。”
说完,雪若又转向百里明亮,道“百里天师,请你稍等,我把药膏取来给你。”
小道童闭着眼睛,有开口了,缓缓道“那个,药膏也不用拿了,师父喝醉之后好像把药箱子当装下酒菜的纱橱全部扔进芥子袋带走了。别说是给你朋友的药膏,就是你自己每天要喝的药,都
贺雪若还没说话,百里明亮吃惊道“贺姑娘自己要喝的药也被鬼医带走了那怎么办”
贺雪若身上的伤,虽然好的七七八八,但是还需要每天按时喝药。
她面色苍白,十分虚弱,但还是坚持走到入口等他,又跟他们一路走了回来。
百里虽然不知道贺雪若如果不能按时喝药会怎么样,但听屋中那些痛苦喑哑的咿呀之声,想必也不会很好过。
半晌,小道童才道“不怎么办。等他酒醒了自己回来呗。”
百里道“那要等多久”
“不知道。”小道童闭眼道“但我知道的是,你们得快点把地上砸烂的东西拾好,然后把我搬进去睡觉,顺便让那些病人别再吵了我的困劲儿都快过去了”
小白看这道童说话的样子,十分不爽,手中垂下细细锁链,冷冷道“既然过去,那就别睡了”
那小道童眼睛睁开一条眯缝,看了小白一样,脸上殊无惧色,只淡淡道“哦是白龙太子啊。当初我们先生救你的时候,你好像没那么威风嘛”
小白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来过”
谢琅淡声道“鬼医
谢琅方才一直敛声站
直到此刻,才打断小白,
这一句自然是问那叫紫明的小童的。
谢琅一开口,小白就像是吵架忽然来了个家里人给撑腰一样,顺势昂首,冷嘲道“鬼医
小道童道“这个我知道。”
百里道“
“酒鬼嘛当然是
贺雪若留
鬼市里卖酒的小酒馆不少,但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卖好酒的地方
走
此刻便是这样,谢琅、孟夜来和百里明亮又带上面具,刚刚走上一座浮桥,“嗖”的一声,一个小鬼已经从街边蹿出来,连珠炮似的道“各位,要去哪是不是慕名来看花灯的第一次来是不是不认得路唉,你们是真是好运气,第一次来鬼市,就遇上我引路大王了这鬼市里的路,我没一条不认识的”
孟夜来微笑道“你叫引路大王,那你知不知道,鬼市哪里有最好的酒”
“引路大王”笑呵呵道“知道,当然知道鬼市最好的酒不
蓝衫青年道“
小鬼搓了搓手指,哈哈一笑。
这哈哈一笑的意思是“付费内容,当然要付费以后才能听咯”。
这下大家明白,为什么站
百里虽抠,但是此时事关贺雪若和茅庐中其他病人的病情,他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放到小鬼的手中,“
“”那小鬼看了看手上的铜钱,居然露出了一种有些许屈辱的神色,嘟囔道“打
百里纠正他,“一枚铜钱
小鬼哼道“你怎么知道你当过叫花子啊”
百里“”
引路大王把铜钱好,道“行,苍蝇腿也是肉,一枚铜钱也。那我就说三个字,
这边谢琅已经抬手,他一向风度翩翩,抬手自然不会是要打鬼,但孟夜来更怕他一出手就是败家的一锭金子,于是立刻抢先一步,扔了一块碎银出去,幽幽道“现
引路大王下银子,立刻无比热情地点头哈腰,道“咱们鬼市,有三处好地方,处处都有顶好的酒分别是刀山黑市,鬼哭歌坊,还有就是金棺赌坊,路我都熟,几位想去哪一处我带路,包送到门口”
这三处有好酒,听起来十分合理,黑市里天南海北各色各样的货品无所不包,自然有好酒;酒色财气不分家,歌坊和赌场有好酒也不奇怪。
引路大王指路,原来远处的山上那一座玄黑色宫殿,便是黑市交易的场所;那一处灯火煌煌的白骨做成的高塔,却是歌坊;剩下的黄金棺材,是赌坊。方才那些富有修士直奔这三处而去,不是没有缘故的。
“引路大王”上前,哈腰道“各位公子姑娘,那我们先去哪一处喝酒”
谁料这三人不是要喝酒,而是要找人,喝酒热闹聚
谢琅悠悠道“百里,你跟这小鬼走吧。我和阿拂去刀山黑市,有事纸无常通讯。”
百里有点路痴,平时
百里和小鬼一走,这桥上只剩下谢琅和孟夜来。
谢琅不紧不慢地向桥下走去,眼见他朝反方向走去,孟夜来一愣,拎着裙子小跑跟上,道“喂,谢琅,这不是引路大王指的方向。”
谢琅摘下面具,信手扔进怀中,眼眸微垂,道“我们来鬼市,也不是为了找人。”
孟夜来忽然想到,对啊,他们来鬼市,本来是为了看花灯的。
谁料中途碰上小白等人,后来又遇见百里他们,现下鬼医不见了,他们出来找鬼医,她已经完全忘记他们原先是出来赏花灯的。谢琅约她,她因为
谢琅其人,对凡事都十分漠然,若不是因为和她
方才他鲜少开口,她只以为是他高冷,却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是他们的花灯之约,所以心不
少女跟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
思及此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然和涌起,于是少女微微仰头,粲然展颜,轻声道“好啊,那我们先去看花灯。你带我走,好不好”
最后一句,她声音十分温软,不知为何,竟然有点下意识地
谢琅微微颔首,琉璃静波似的眼晴注视着她,勾唇而笑,道“好。”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星星点点的磷光,萤火虫一般,
要走去哪里,谢琅没说,她也不问。
修士的身法轻快矫健,当初谢琅教她,又
孟夜来走
虽然她知道谢琅不会摔下去,但是还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走进来一点。”
谢琅唇线微微扬起,侧脸姣好如画,他没有看身旁的少女,却顺势反手牵住她。
十指相扣,指腹摩挲着手背的肌肤,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却都没有放开。
他的手指还是很凉,但恰好,她的手掌十分温暖,两个人的掌心叠贴
明明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怎么怎么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压
手心酥酥麻麻的,好像紧张得出了汗。
她的手指僵得不敢动,不敢紧一点,但却也不想松一点,只能任由谢琅牵着她。
幽暗的天边次第亮起一团团明亮柔和的光晕,一盏盏花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高低错落,飘飘荡荡地悬浮
花灯浮盏,如长卷般
孟夜来顿足,不敢去踩那柔软如草甸般的花毯,谢琅道“无妨。这些花不是真的。”
黑靴轻踏,半透明的小白花
极远处,依稀有人们或鬼众
“嚯,今夜还有花灯看老子
有人笑道“傻子,点花灯时可以向鬼王许愿,你还输是不是忘记许愿了哈哈哈哈”
他们走到绝壁之顶,将什么高塔金棺统统踩
头顶的“天空”竟然是水。清澈,透明的水。
透过一层柔和的结界,是海洋馆里的玻璃天幕,依稀能看见摇曳的藻草,游鱼,以及水面之上的河灯。
孟夜来怔了半晌,喃喃道“这水是”
“是青柰河。”谢琅道“我们
孟夜来道“可是可是青柰河的最上游不是
谢琅悠然道“我们现下正
孟夜来忽然想到,刚才进来的那一段九曲十八弯的路原来
他们坐
那悬崖倾斜,最顶端的岩石薄削,夜风吹过,衣袂翻飞,他们像伸出来的树枝上栖息着的两只孤鸟。
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刚才她去拉谢琅,让他靠山径的里面走,但很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和谢琅牵着手坐
千山夜灯,花海莹莹,谢琅忽然侧首看她,微笑道“阿拂,祝你生辰快乐。”
霎那间,孟夜来瞪大眼睛,整个人呆住。她很懵,懵到简直像一只呆兔子,被光一照就动弹不得了的那种呆呆的白胖兔子。
生辰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会才慢慢从记忆的犄角旮旯翻出来,小白拿着冥牒召她入冥的时候说过,是辛卯年柒月望日。
七月,望日,那不是就七月十五
难怪,难怪谢琅第一次约她看鬼市花灯,是
桩桩件件,连
心底忽然有一块变得很柔软,酸酸的涩意翻上来。她想量控制住自己
谢琅莞尔不语,却见少女的头很快地垂下去,温声道“阿拂,怎么了”
他不问,眼泪还能勉强撑住,
“怎么了为什么哭”
谢琅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这样哭,原本准备的话全都忘记了,声音极低极柔,仿佛怕吓到她一般。
但其实若孟夜来此刻抬头,便能看到这位不知为何以残暴冷酷闻名的鬼王,居然有点无措。
她抽了抽鼻子,还是说出来那句很俗气的台词,闷声道“哪有哭,只不过是悬崖上风太大了而已眼睛疼,进砖头了。”
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很笨拙,但是很用心。是她还给谢琅的那块手帕。
她顿了顿,没有拿那块雪白手帕,而是直接抓过他的手臂,
少女被泪水浸湿的瞳仁水亮,有点得逞,有点撒娇,有点无厘头,仿佛一个人对她越好,她便要对他越不客气。
她低声道“其实从来没有人给过过我生日。”
“从来”的意思是,从前世到现
过生日这件事的意义
谢琅道“我会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少女鼻子通红,盯着他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轻声道“那我可以许愿吗”
谢琅看着她,微笑道“是。”
少女对着悬崖下的一片灯海双手合十,将掌心暗红的法印拢住,虔诚地闭眼,无声地祷祝。
小白说,只有心无杂质,全心全意地向法印许愿,鬼王才能听见祈祷的声音。
她无声道“我向北境鬼王许愿,请求他现
同一刻,她的声音
夜空是水,波光荡漾,琉璃河灯浸湿,盏盏下沉下坠,像破碎的星星从水做的浩大天幕中划过,无限瑰丽。水色粼粼,银色波光
灯海之下,已经有人人鬼鬼看到水幕中流星般坠落的灯火,惊呼道“快快快许愿啊”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北境鬼王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心愿。
少女睁开眼睛,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