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午后李纨伺候贾母、王夫人等用了饭,回屋正一面看着乳母哄着贾兰睡觉,一面做针线。忽地听见窗外一阵喁喁的说话声,再一抬眼时便见元春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忙放下针黹,向乳母摆了一摆手,笑着向元春让了座。
元春看着乳母将熟睡的贾兰抱了出去,方才出声笑道“难为你还要看着,有乳母竟还不能略省些心。”
李纨叹了口气“你看看这日头,今年这么个天儿,大人都热得无法,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又万万不敢给他用冰的,每日里只好盯着叫哄睡了,不过是叫我自己心安罢了。难为你冒着这天儿来,我这屋里也热得不行。”
元春说道“宝玉不正与我一处书只见他困得乜斜着眼乱恍,我叫人打
说毕她停了一停,低头拿起那绣样瞧了一瞧,依旧小心放下
李纨笑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兰儿知道个什么,只要做出来的肚兜,料子又好,什么花样穿上便是。倒是他,素来不耐烦身上带东西的,你没见他早上出去时就穿个暗花纱衫子。”
元春想了一想笑道“这样也好。我记得以前老爷见了他带的东西,说什么作践绫罗,叫他老大不高兴,几天都冷冷淡淡地板着脸。”
李纨听了笑个不住,捏帕握嘴说道“那倒不行,老太太、太太见了又要问,再说太素了也不像。何况花草茂盛、蚊蝇也多,不能不带香囊。只好弄个新鲜的,看着也繁复,到时候他也不好意思不戴。”
“我倒有个花样,保管他满意。”元春看着李纨笑道,“做个鸳鸯戏水样儿的。”
李纨啐了一口,点了点她说道“今日趣我容易,赶明儿你找个厉害婆家,到时候看你再这样耍嘴不成。”
元春也不
她低头小啜了一口茶水说道“小孩儿未足岁身体弱,你又要看顾他,白天夜里又要照应老太太、太太们,一天上下阖家多少事儿。又兼大哥哥才病好些,你也生育不久,正该休息的时候。这些活计你若不放心交给别人呢,不妨我倒替你做,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李纨心中感叹,一想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不由得低声说道“这话我不敢和人说不怕你笑话,你哥哥病得昏沉的这么些时日,我夜里总是睡不着,但有时忽而一下迷糊过去,梦里总叫我不安生。醒来都记不得,却总觉着梦的很长似的,席枕上汗津津的一片。叫太医瞧了瞧开了汤剂,但总觉得不象病候,倒总觉得不详。俟你哥哥一醒,又仿佛都好了。”
“梦者,情意妄想也。而真人无情虑,绝思想,故虽寝寐,寂泊而不梦,以至觉悟,常适而无忧也。”元春看着她说道,“吾非真人也。”
李纨一笑“竟不想你这些日教导宝玉,竟讲起老庄来了。”
“老庄又如何”元春叹道,“也不只是你。父亲那样一个人,从小儿只见哥哥拿着释道墨名的书往我这儿放,连外书房也不敢
她有些怅然地拍了拍李纨的手“哥哥心思细,对他们男人也算是难得的好处。咱们万事总不得像他们一般出去开解,倒要放宽心些好。你瞧如今母亲吃斋念佛,我小儿时她并不是这样。”
从李纨那儿逆着光看去,元春微低着头,温敛中带着悲悯,端雅得像一尊玉菩萨。
李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元春才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本该只知天真烂漫才是。
她转而问道“你倒先想别人,说起来你才是忙得最多,咱家那起子小人那个是好相与的,我从怀兰儿开始又接连的这些事儿,反撂开手来,倒万事多是你
元春笑道“我并不觉着烦闷,便也还好。你不知道,宝玉那孩子也不知怎么,闻着脂粉香气就乐,乳母抱他倒不乐意。昨儿我多搽了些胭脂,他便够着要,也不知是不是颜色鲜亮些的缘故。叫人又好笑又好气,怕纵着他反成了习惯,大了也这么唐突。父亲不高兴,估计哥哥见了都要挂脸。”
她说毕一停,奇道“说起来,这么热的天儿,哥哥不是病刚好,又出去了不成”
话音方落,便听外头有人笑道“我听见你俩说我,排揎什么呢这么兴头。”
二人忙站起来,接着有丫鬟打起帘子,便见贾珠一低头进来,站着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杯未动的凉茶一气灌了下去,这才舒心地叹了口气坐下。见元春和李纨二人也落了座,方笑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外面酷暑难当的,仔细晒着了。”
元春笑道“不相干。我刚还和嫂子说呢,不知道你听见了没你看你大日头出去,到时候混传到母亲耳里,少不了一顿排头的。不赶快和我说叫我到时候遮饰过去,这会子竟来说我。”
“那倒不必,我方才出门不过去了王李二家,都是父亲特地说过,现
贾珠懒洋洋地说完,随手拿起一本书,一见是科场时文校选,立即放下,又拿起一本,见是尚书校注,无奈下只好重新拿起那本时文选集。
元春目力极好,自然看清书封上是何字。不由得莞尔,又见贾珠只是随意地乱翻,出声谑道“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李纨会意笑道“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贾珠被打趣得受不了,提着书晃了一晃辩解道“不是我不想看,实
见两人仍旧再笑,倒也无法,索性放下时文,反倒拿起李纨近日看的景德传灯录翻起来。因一向对释道有不屑意,初时颇不以为然,不意看了一会儿倒看进去了。过了一会儿觉得忽而久不见人声,方才
贾珠向后一仰,往她身后看了看奇道“这丫头人呢”
“早走了,还等这会子呢。”李纨将绣物放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你当她是闲的方才抱琴便打
贾珠掷了书起身到她身后,按
李纨嗳哟了一声,也不知是脖颈被按着地方了,还是感叹起来“这话儿听着怪酸的。”
“我要酸,那早泡着醋缸出不得了。且跟元丫头比什么,又不像宝玉撒娇弄痴的,小小一点儿就知道姐姐妹妹不离口,活似投错了胎一般。”
“多大的年纪,就这么庄重起来。白天黑夜里眼前的不是母姊女眷便是伺候丫鬟,满口姐姐妹妹岂不是理所当然。”
贾珠也懒得多说,隐约闻见一股清香,便俯身嗅了一嗅笑道“用了什么这样香”
“别只闻的我怪痒的。”李纨一面躲一面回头仰笑道,“哪里用了什么香,可能是做香囊时跟丫头们调配时沾染上的罢好了”
贾珠笑着直起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说道“我再给你按一会儿,你且坐好。”
李纨嗔了他一眼,坐正背对着他继续说道“赵姨娘不是不久前才生了环哥儿吗今儿一早请安时太太
“嗯。”
“倒是元丫头和宝玉依旧安置
“嗯。”
“太太叫把碧野和朱桥趁年轻都打
“嗯。”
李纨又回头,这回倒是踟蹰起来,定定地看了贾珠一阵才笑道“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什么你都嗯”
“从前便只见他两个不自
李纨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问道“还有什么”
“无论何病,凡是一
单听声音便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果然接着便听他续道“实
李纨已经撑不住笑起来“又是怎样”
贾珠也笑道“又是这么煎熬着静养不知几天,神仙也憋出病来了”
李纨叹道“得亏你上辈子积了阴骘,这辈子投生须眉。否则但凡是个女儿家,都要讲以贞静为要,那还了得”
贾珠倒是洋洋自得地一点头,引得李纨又是笑,又是咬牙拍了他一下。
李纨忽地又想起一事说道“还有呢,今早外头送来一个帖子来,我见上头落款是陈也俊,便命人了起来。”说罢便叫雪雱“把我今早儿叫起来的笺子拿来给你大爷瞧。”
贾珠接过未细看,先是一笑“陈大哥是越
李纨道“那笺子我也见了,也没甚么稀奇的,如何便说讲究了”
“你原不知,”贾珠命人拿了纸,研了墨,边回帖说道,“承恩公家一直不彰,如今因着皇太后她老人家才显起来。从前再不讲究这个,如今竟用起描金云龙五色粉蜡笺来了。”
说罢他回头还看了李纨一眼,笑道“他家戚里贵胄,可不是什么金陵仕宦人家。”
李纨说道“凭他怎样,也是当今表兄弟,除了郭家,谁能和他家比那富贵呢”
“那也比不得。懿圣太后家可有个承恩公,而郭家虽然是后族外戚”
贾珠说了一半,俨然是觉得有些忌讳,掩口不提了。李纨会意,岔开话头说道“今儿老太太还说什么时候把王大姑娘接过来住几日,我怎么觉着仿佛有结亲的意思呢。”
贾珠想了一想说道“应该就是琏儿了,如今舅舅声威日隆,大老爷有这心思也不奇怪。”
李纨笑道“便不能是老太太看上了那王大姑娘人你我也见了多少次了,言谈爽利,又响快会待人,模样也极标致,哪儿再容易寻这么个人去的”
贾珠将写好晾干的帖子递给旁边的丫鬟,命打
李纨默然一阵方道“论理这话儿不该我说,虽说祖上有个世职,咱家里也太不像了两府里多少爷们,官也不好生做去,竟只捐个虚职,便好一味高乐。倒是老爷持重,却也是荫官儿,又是文职,到底吃了亏。”
贾珠重新拿起尚书校注“罢了,别人家的事管不了,你家大爷倒是成天有正经文章要应付的别人不论,单只老师那一边便不好糊弄过去,万一
李纨被他这话弄得又笑,唯独见他正经看起书来,也不好出言打搅的,便悄悄替他沏了新茶,领人无声迤逦去上房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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