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虽历百年,奈运终数,不可挽回者”
“将谨勤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2
“且去”
“大爷”
“珠大爷珠大爷醒了”
“快叫老祖宗、老爷太太珠大爷果然醒了”
昏昏默默中,贾珠模糊循着谙熟人声,顿开玉锁金绳般得用力一挣,眼前无边黑沉登时被灿亮尘光替代。只见得几副再熟不过的面容,见了他睁眼,除了一人捏帕抵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儿,余者皆且哭且喜地忙忙跑开,打水、卷帘、念佛、传话的有,立时四下人声鼎沸起来。
方才梦景恍惚皆忘,却竟如隔了万年之久一般,贾珠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伸手握住面前人颤抖不止的手勉力一笑“好了”
一语未了,头痛得倒先“哎哟”了一声。那人忙反握住他的手,心里万般言词,却只抖音开口说了一句“你可叫人怎么样呢”
话音甫落,泪珠再也止不住得如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是成婚方一年有余的李纨。
一旁的丫鬟雪雱也是眼肿泪痕,倒是先笑劝道“按那道人的话,这一醒想必再是无碍的了。奶奶没日夜地守了这么久,又要顾着兰哥儿3,,也该宽心歇息歇息才是。不然大爷刚刚好了些,反倒叫大爷担心不成。”
李纨听了脸一红,先啐了一口,目光却一直紧紧落
贾珠看着她那粉黛未施的脸儿,一双眼红肿着
李纨忙起身侍立,贾珠撑力也要起身时,只见王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按住,贾母颤巍巍地走上前,只含泪摩挲着颈项“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个不住。
一屋满腾腾的人也陪哭,慢慢解劝住了,贾珠方才说道“劳累老太太和太太为我担心的这么着,为孙为儿的着实不安。何必惊动教老太太、太太暑天里走来,改明儿必定请安见着的,好叫老太太、太太放心。”
贾母面上俨然也憔悴不堪,只是一面庆幸一面埋怨地说道“好好养一养,多早晚好了,我和你太太也才心安,连你老爷也记挂。只怕你又犟起来要强,劳心伤神的,叫人怎么放心。”又一叠声地忙叫太医。
此时天色尚早,贾母匆匆来此,除却尤氏是年轻的兄弟媳妇不好来,邢、王夫人和元春带着懵懂的迎春、宝玉来了。解劝一会儿,因着这些日劳累,大悲大喜之下难免伤神,这才慢慢簇着贾母王夫人散去了。
贾珠正低头喝药时,只见李纨送了老太太一行人又折身回来,手里捧着一珐琅双扣金星玻璃的原盒来,向雪雱手里一递说道“听那道士说一旦醒了怕是要头疼,这是大姑娘叫人早寻出来的西洋膏药,到时候太医来问问得不得用,免得忘了。可好些了”
贾珠先让座,再道谢笑说“好了,倒是我方醒便听见又是什么道士又兴师动众地这么着,反唬我一跳。”
李纨扶着腰慢慢地向榻边那一溜椅子上坐了,闻言点头叹道“现
又自悔说得不吉,咽下停了一停续道“我什么也不知,太医又只说不好。别说我,便是从老太太、太太到大妹妹,怕是都不曾安稳睡下竟是怎么回事”
贾珠向后一靠,眼望着窗外葳蕤成荫的夏景,不由苦笑“什么事儿,不过是倒霉罢了。不得已替人挡了灾,又冒大雨赶路,如何得了此事届时还要面见舅舅老爷才有结果,你却不必为此担心且说说道士怎么回事。”
李纨道“那日你来
道士贾珠恍惚想起梦中有什么话语人物,却脑内倏地一痛,只得按着头嗤笑“我倒日常贬佛骂道的,这会子竟有个道士救我。”
一语未竟,李纨先急得拍了他一下说道“还说你也看
此刻不但阖府上下知,亲朋世交家如王、史、甄等处也陆续遣了家下人来探望,又有家中似赖大、林之孝等府中老人纷纷前来,只是都被缃烟等大丫鬟
李纨因方生育不久而遭逢此事,神不足,只穿着家常半旧的银红绫子棉裙5,松松挽着髻,像窗外一束幽静低垂的华枝攲倚着,清泓的瞳底映出贾珠的相貌来。
贾珠慢慢地抚上她
李纨听了眼圈儿一红,说道“其实还好,兰儿这些时日虽未大管,奶母们心,竟也不闹我。只是以后万不能这么着,惊得上下人口不安。之前舅舅、还有我娘家那儿都亲自来探视过,林姑父、姑母也来过,方才我已经叫人回过了。倒是那日随你出去的人里,老爷太太很是处理了一批有人求到我跟前,我没应。”
“必得一处处亲自上门谢完的,到时且听老爷怎么说。”贾珠沉吟了一下,问道,“都有谁”
“那些能够得着我面前的,不过是严妈妈家的和她那儿子。”
“你那乳母和奶兄是怎么回事姓严的那个”
觉着病愈得差不多的贾珠刚向贾政请了安,大概是打量他神头上来了,于是贾政当即拉下脸喝问道“枉我还镇日还指望你书入仕,好歹也是大家公子,莫非你连一下人都管不住”
一干陪着闲话的清客相公们全都不
贾政冷笑道“通州离京多远你叫他来报家里头一声也好,他也能逃窜不成弄到如此田地,教上下悬心,老太太和你太太疼你也白疼了。”
贾珠倒有一万句辩驳,见老父激切动气,也只沉默聆训而已。
虽说贾政是一等严父,眼见刚病缓来请安的长子,话甫一出口便后悔起来。命坐吃茶,缓了缓说道“你舅舅和我说,那天与你碰上的是廖掌院。廖掌院因着流民事方从平安州7宣旨抚民返京,并无流寇尾随。”
廖掌院,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贾珠心里一过,说道“儿子那日并未见着廖掌院。只听得闹事之人喧嚷处提及平安州,官驿中便都说是平安州流民进了直隶,乱成一团。儿子出来时已有火并之象,唯独又见了一人蟒服黄带,认出是忠顺郡王8。儿子本想提早离开彼处之地,因见忠顺王也
贾珠一顿,冷静地说道“现下想来,既不是流民,则是歹匪蓄意如此。官驿彼时既已起火,后来大雨一浇又酥塌了。那些人吵着要见王公贵人,儿子乱中等着忠顺王先行,谁知不小心叫暴民瞧见,这才遭了他们围堵,却唯独不见廖掌院。”
“据你言语竟不见廖掌院,忠顺王也先行避祸。既如此,那些匪类如何能平”
“儿子当时华服冠金,形制与郡王仪制相类,些许贼匪不过是市井贫户,又如何认得出多是以为龙子凤孙,不敢轻易伤害,何况不久五城兵马亦至。”
“护你来的五城兵马裘副指挥却说此前并不知你亦
“那些闹事贼匪如何处置”
贾政冷笑一声“匪类五城兵马司并巡城御史已有定论,俱是壬戌案中谋逆自杀的前京营节度使亲辖的逃窜军士”
贾珠陡然变色。
当今乃洪隆三年四月,三年前五月时太上皇领诸王公大臣、贵戚命妇东巡。不料于热河行宫中有瑞、穆二亲王谋逆事,幸有今上与诸忠贞之士力挽狂澜。只是谋逆虽平,天子却气逾致中风,口不能言,于是今上先进位东宫,又受禅登基改元。
时过三年,壬戌案中的忠臣孝子如王子腾、忠顺郡王等加官进爵不断。而其中逆臣也接连议罪不止,至今风波不平。
例如洪隆元年便已谋反罪处的前京营节度使,又比如空置三年,直待今年三月京察结束后王子腾擢升为新任京营节度使。
贾政见他不语,接着讥诮说道“若你未认错,那便是忠顺王将你当了靶子,若你认错,那便是你倒霉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宜纠缠,省得不知何时便成了逆党。”
贾珠低头应声犟了一句“儿子若有与叛逆勾连惹祸之事,倒甘愿受挞一死。”
贾政勃然大怒“唯独可幸者便是你竟得救否则不单你不孝,竟致我与你太太步于高年丧子的田地,甚至你妻青春守寡,你子自幼失怙此时你又怄什么气”
贾珠明知是贾政近日来忧心惊吓,乃至于此时格外敏感不堪。虽不以为然,但也难免有些惭愧,只好小声辩驳“儿子并无此意。”
贾政仰头阖目半日,叹气疲倦道“此事你舅舅已料理,今日不过警你两句。明年秋闱大事,还是要以功课为上。这些日不许出门,休养好了要出也须我同意方可。”
贾珠一时
贾珠笑道“此事原是你懒,亲自去回你奶奶又如何不信”
茶鹤讨巧道“素来奶奶担心,是只有亲眼见了大爷才心安的,我去了又如何顶用”
贾珠不答,心里仍想着方才贾政所提之事,也是此番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大病滥觞所
盛夏火伞高张,明晃晃得眼晕,贾珠面色仍是病后的苍白,却只不疾不徐地走着,半晌才低头问道“严涛那些子人被老爷太太叫人打了一顿逐出扭送至官了,剩下的你奶奶如何处理的”
茶鹤登时不敢再嬉笑,小心答道“那日跟随大爷的,唯独剩下大爷贴身的一个洗砚,还有据老爷说是翊护有功的。洗砚也是照着打了一顿,不过奶奶却只是叫逐出了事便罢。”
贾珠微笑道“倒不怪他,索性连身价银一并赏了叫去,也是这些年情分。”
洗砚原是灾年卖倒的死契进的贾宅,与茶鹤这等家生子不同,此话便是开恩放出的意思。虽即从此便无可借贾宅豪奴威势有尊荣可享,倒又是别样一处生天,更兼到底又成了良家子。
茶鹤虽不羡,亦会意笑道“大爷宽厚,这小子要不知如何感激大爷呢。”
“我并不宽厚。”贾珠极轻地喃喃说了一句,未待跟随的人听清,便复略过笑问道“你们奶奶这阵干什么呢”
“大姑娘过来,正和奶奶一处说话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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