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笑完,好奇问道“所以哥哥欲寻谁”
如今朝中显贵文官,贾珠可轻易以晚辈子侄之礼登门的,其实不过林如海、孟端和甄桐三人而已。
孟端自不必说,如今虽为闲职,毕竟是翰林院升任詹事府,极清贵且能达天子御前的。林如海探花出身,如今贵为翰林院侍讲,充经筵日讲官,乃为天子近臣。而甄桐更不必说,正是当今内阁次辅2。
贾珠叹气道“其实我倒想说与父亲,只是不合适不说,怕是反倒要教训不专心举业。甄世伯也只是平日里随礼拜见的,贸然以此小事登门,反觉可笑。”
元春想了一想“那便是林姑父之前我听姑母来与老祖宗讲时,说姑父可能要以经筵功升阶,再转一任外官的,届时回来便能或入部、或掌院、科道,做正经大员了。”
贾珠一怔,倏然坐直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嗳哟,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元春嗔道,“听说也是当今3和姑父这么一提,或许要等明后年这一科结束后才调外任的,说不得正好会试的时候做一任副考官。”
贾珠松了一口气,复笑道“我倒希望姑父做不得副考官。”
元春知他意思,贾珠两科未曾下场,如今正是想乡试、会试一路连登科榜的。若真如此,以林如海为官之谨,届时定要避嫌。
“只是如今内阁中唯有甄世伯不曾任会试主考是不是若是这一科甄世伯再无意外,当为此科总裁。”元春笑道,“世人虽知咱家与甄家是老亲、又是世交,到底避讳不上。”
甄桐之妻便是宁国公贾演之女,乃是与贾母平辈的人物,两家也时常走动着。
说来甄桐任次辅数年,素来以知边事分领戎机,官场中有“枢相”美誉。然而每逢会试却恰巧有边防要事差遣,算来会试向来为重臣光明正大广门生之途,因此士林中有人改舒岳祥之诗戏嘲甄桐,云“枢相远科场,酸风万里迷。”
倒是“酸风枢相”甄桐乃是人皆知的好脾气,所谓“蘊籍不立崖异”4,有同僚将此诗做笑话当面讲来,也笑呵呵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明儿去问问老师吧,姑父如今直经筵不久,恐怕不会轻易便与士林舆论交通。”
言至此,贾珠忽而犹豫问道“妹妹,你说我要不也加个什么文社想来多半不会拒绝我这个散财童子,况且咱家又不是那等轻狂的新进乍富人家,名声又好。”
元春笑道“外头养着那么多清客相公,倒来问我。”
“那些清客相公我无福消受。詹光最好沾光,单聘仁只会骗人,卜固修是不怕羞,胡斯来便是胡乱来”贾珠笑道,“我若去问呢,早上一定是好字不离口,至晚便是父亲大
元春到底厚道一些,劝道“你之前犹说詹子亮最善工细楼台,程日兴好画美人,单聘仁长袖善舞。到底他们寄居公府门下也不容易,要奉承多少人,又不能佩金带紫的,不过赚些钱养家糊口罢了,何必苛刻呢。”
贾珠一时无言以对,也不好反驳,只得胡乱点头。元春知其意,接着岔过去这话儿说道“我倒觉着不必。哥哥不是总说功课辛苦,难道反再去交游不成我倒觉得哥哥未必耐烦应付那些士人的。”
“确实不如找谢子鹏、老马几个跑马来得畅快。”贾珠果然嫌麻烦,那念头也烟消云散,“我也懒得去养所谓文名,只好便宜别人,叫竖子成名。”
“那明日哥哥一定要去江南省,便不怕他们同气连枝咱们省向来多书院、多文社,士子亦好应和交游的。”
“咱家虽多世交,昔日的门生故吏也繁盛,只是到底没有居权要的人物。无论谁做江南乡试总裁,料来也不会蓄意黜落,也不会轻易叫人顶替的。评卷若叫士子廷推,我早选了时文刻录上十几万本的了。”
元春便笑“若如此,又何必附骥,不如为执牛耳者,自选为盟主。”
她虽然语调平常,言辞实壮,只是无论贾珠或是一旁静听的抱琴、帘外坐着的丫鬟们,皆无异色。
贾珠反而颔首,接着说道“当年姑父、老师未登科时,说来都是一文社主盟,只是后来因各自为官,又渐渐地散了。明年我便是欲识那边英杰,方才准备一开春便遣人南下打扫金陵旧宅的。”
元春看着窗外,凝神遥想了一会儿叹道“书常见九州山川草木,想那金陵玄武池、姑苏寒山寺,皆是咱们省的,我竟没见过。”
“不如明年我带你去”
元春好笑道“你说笑呢,我如何去得这话叫母亲、父亲听见,定要斥荒唐的。”
“嗐,你去求一求老祖宗,说不得便应了。”贾珠笑道,“最多回来时我再挨一顿,不是大事。若能会试,那更是无畏了。”
元春连说“荒唐”,笑道“正经的你赶紧出任一方外官,或作了翰林做钦差,那时候便是你或嫂子嫌我了,我也要跟着逛逛去的。如今呢,你若有什么四方图志、笔记,或有难得的描摹山水之画,叫我看看便好了。”
随即想起来什么,“嗳哟”一声说道“那些奏表章议我也完了,明儿我打
贾珠叹道“我方才默了些新的,想着好歹能歇一阵。你不知今早儿老师还疑我糊弄他,那里知道实
元春闻言立即说道“我也只是消遣,倒是你因此熬夜失了调养的事大。”
“我只是借口找懒而已,并无事。”贾珠笑道,“所以你要不要”
元春毫不犹豫应声“要。”
贾珠点头敬服道“我竟不知你如何喜欢这些,照我看篇篇花团锦簇,字字冠冕堂皇。”
元春抿唇笑道“我原不知庙堂中公文往来竟有如此之多的可深掘之处,如今再史书,越
贾珠无可奈何地一叹,听见外头有仆妇说话声,从怀里掏出金表瞧了一瞧,起身笑道“我且去了,之后定然还是照之前那样儿连老师的讲义一同默给你,想看只管叫人取去。”
说着小丫鬟打起帘子,微一低头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这些天总爱下暴雨,我恍惚记得你嫂子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你的丫鬟不小心跌了玻璃绣球灯5。我那里还有多余的,记得一并打
元春起身往外送,闻言笑道“嫂子也说给我一个呢,我不缺就没要。”
贾珠轻瞥她一眼,也没应她的话,只笑着走了。
元春
台矶底下立着的丫鬟鸣瑟上前说道“方才林嫂子来,说是各处查上夜的,有几个夜里吃酒赌钱,查出许多赃物来等着姑娘
元春早看见底下站着尴尬笑的周瑞家的和郑华家的,听她讲完这话儿,侧了侧身笑道“原来是周姐姐6、郑妈妈,我没看见,且进来歇歇吃茶,如今天快晚了,风容易吹伤了。”
周瑞家的赔笑道“嗳,我原不该来,只是到底是几代的老人,跟
元春依旧含笑说道“之前太太面前我便说前些儿撵出去的那些人,该指着这事儿大家放肆的查一查,丁是丁卯是卯。如今呢,哥哥动怒,这下子又翻出许多旧账来,连着多少天了,又风声鹤唳起来,我很知道的。”
她越讲笑容越淡,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往上首一座命道“进来,奉茶。”
丫鬟捧着茶放
“你们以为太太之前为何不查了呢其实我也不愿意。若无事呢,倒也皆大欢喜,若有事呢,便如现
“论理,你们劳碌一天,上要奉承各方的太太奶奶老少爷们,下要应付着杂役外客,有纰漏也算人之常情,值夜时为妨着困倦合了眼,几人聚着说笑饮赌,不算奇怪。论德,你们个个都是年长的,几代的老人了,连我也反该敬着你们才是。论威,你们也沾亲带故的,什么手段没有呢,我不过慢慢学着的,一不留神免不了着了道儿。”
“今儿你说委屈,明儿她讲苦劳,我竟一心一意应付你们这一层奶奶就完了。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上下闹了多少的人,如今方好些,又放肆起来。周姐姐,我竟不知如何好了,你今儿来了正好,索性教我一教。”
周瑞家的本便是被人捧着来的,想着求一求,年轻姑娘脸皮儿又薄,又爱娇,又素来怜弱体下的,再没不了的事儿。没想着来了先是被那伶牙俐齿地丫头呛了一顿,好容易见了正主儿,当头有的没的又是一车的话,便是有理的这么听下来也忘了三分。
这会子只好强笑道“姑娘说的
“方才周姐姐说怕讲我讲的不好,老实说呢,那都是心里没成算的小人背后叨咕,像周姐姐这样听见了只有骂的,又能影响我什么闹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我也不怕。前阵儿也有多闲着我管兄嫂的屋里了,且不论这本便是太太、嫂子教我的,我略撒个娇儿,说句不好听,从老太太到哥哥嫂子没有不应的,又能怎么样”
“唯独得罪了上下事小,误了事怎么办周姐姐说只看她下次,出了事儿能顺顺当当地过去是侥幸,焉敢有下次纵使短了人手,要买,就千八百两银子的买,要调,我这里也用不了许多人。唯独一样,该怎么就怎么,什么情面、功劳苦劳,这一回都不管用。郑妈妈也别再想,那边儿哥哥动怒捆了人,再不可能上去,况又是人赃俱获。太太那儿也别想去讨情。这几日几家贺吊往来的事儿多,今天太太和嫂子出去,到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元春端茶慢慢地啜了一口,最后说道“打的、罚的,还要周姐姐跟着林妈妈、赖妈妈等一起监着早完事才好,然后再一一回我。”
周瑞家的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反倒得了个得罪人的苦差。还要说话时,抬头只见元春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只好满面通红地拉着郑华家的转身出来。外头听觑的众媳妇们知道这会子人恼了没戏,不要紧回事的也忙散了。
元春这才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事,转头正欲和抱琴说什么,只听窗外有人笑道“他们讨情儿不许,我来求你办件事儿许不许呢”
元春当即便听出来是何人,起身朝来者笑道“难得上门,没有足够好处,那也是不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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