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姬妾丫鬟围着尤氏走了来,只见她穿着簇新的大红暗花绣花鸟裙,外罩石青海水纹样披风,戴着珍珠冠头箍,拉着元春的手入房内归座。丫鬟献了茶,抱琴亲自上来捧与尤氏。尤氏接了笑道
“嗳哟,成日家叫你来我们那儿逛逛,总请不来你。前些儿你珍大哥哥得了些好茶,叫送给你尝尝鲜儿,可巧你也不
抱琴
尤氏笑道“你姑娘最会拘着你们,她不来,你来我们府上乐一天。你们姑娘再寻你,只说我叫你来帮忙就完了。”
抱琴笑了一笑便下去了,元春笑道“嫂子叫我做什么呢我听听若容易呢,便好说,若不容易呢,先赖上嫂子的谢礼。”
“瞧瞧你乖的。”尤氏说道,“那有什么大事儿,不过这几日珠大嫂子忙得不见人儿,也不好扰老太太,正准备来问问你,重阳节礼单子不知写好了没,我要过去看看呢。恰巧从老太太那儿来,就来看看你,顺道取了。”
元春忙叫鸣瑟从匣里取了给尤氏,尤氏也未细看,只转手叫身旁的大丫鬟好生着。
尤氏见四下里除了亲近的几个丫头再无人,因笑道“我这两天
元春知她是好意劝她,笑道“我也知道,只是他们这样的,常常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凭良心说,平日里待他们也够宽纵的了,让他们心底里也要有个畏,否则家里尚如此,外头只说我们的人猖狂。再说了还是,我到底也是年轻未出阁的小姐,他们究竟也不能怎么样,若换做了旁人就难为了。”
尤氏沉默了半晌,方才叹道“他们说的话儿虽然糊涂,里头有一句倒是真的。”
元春问是什么,尤氏说道“说大姑娘平日里看着温柔,其实主意大,拿定了再违拗不得的。你说的好像也
元春笑道“所以特地讲出来,好叫嫂子以后多疼我些儿呢。”
尤氏揽着她笑道“嗳哟怪娇的。前些儿你珍大哥哥才和我说,你们这里头上有老太太、太太,又有你这么个鬼灵,下头还有这么些事儿,我们府里不知要怎么样。别的不说,单看那账本子,就知道快寅吃卯粮了,今年偏生听说几个省又遭了涝,年底还不知怎样,唯独好的是家里人口简单,也就罢了。”
“家里不管怎样,排场总是大,可到底不比当初爷爷
元春说道“其实我倒劝太太索性开恩放出去些,他们听说了先不乐意。我倒觉得奇怪此事谁家里都只有主子不同意的,我们家竟反了过来,可见此中蹊跷。不过再怎么样,查贪查赌也只是怕出事儿,主要还是家里进项越来越少,外头的架子却还是这么大,甚至于人口滋长,花销反而更多了。”
尤氏点头,只说“正是这话儿,只是说了他们也不听的。”
元春素知她乃是继室,也不是刚强性子,虽和贾珍相处也好,到底心里自觉弱了些,便不是像邢夫人那里一味以承顺贾赦为自保,多也不会违拗的。于是也不再多说,问起别的话儿来“嫂子今儿是出去了”
尤氏颔首,又皱了皱眉“之前保龄侯夫人难产去了后,保龄侯2一直不好,如今他弟弟一家子上了京,就去见了一面儿,刚刚老太太还问呢。”
“听说小史侯不太行了”
隔日孟端亦提起来,只是这回问的是贾珠,贾珠俨然也知道的更多些。
“昨儿学生看望过,听太医的意思只是干熬日子罢了,自从表婶走后便每况愈下,究竟也没甚么起色。眼见的天儿一日比一日凉,只怕确实再熬不过去。”
孟端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漠西3叛乱,是小史侯为陕甘总督,与当地的总兵、参领一并平叛,后来朝廷特
“我记得当时领兵的便是荣国公,麾下名将如云,因此便有了荣国公的不降爵承袭,金陵史家一门二侯,还有如川宁侯、寿山伯直至后来诸藩来朝,共缔盟约,就此偃武罢兵,是不是”
贾珠点了点头,已经模糊知道孟端要说什么了。
果然,只听孟端继续说道“可惜显泰二十一年宣文太子以忧惧薨,太上皇悲切莫胜。东宫不定,党争乍起,昔日名臣悍将要么垂垂老矣,要么身陷囹圄,要么疲于攻讧。保龄侯冠带闲住多少年,唯独因宣文太子之故与瑞亲王交游稍显密切,只不过也幸而无差遣,未被牵连。”
“老师是说表叔是忧惧至此的吗”
孟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非保龄侯,不过闲话而已。”
他翻了翻手里的策论,其中皆是这几日布置下去的题目。或是邸报所提之事延伸开来的题目,或是孟端
而科举最后一关的殿试,正是只考策问,以浅观考生处置政事之能,卷之人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重臣和天子,这往往也是生长仕宦高门的世家子弟自小浸淫此道的长处。
“当年威服远邦,而今天下承平已久,但其实不知何时边患便会再起。”
孟端拿起旁边新一期的邸报说道“你看近几期邸报,便知诸省人事之纷迭,远胜以往。按理,今岁年初京察已过,吏部汰选地方人事亦毕,而今将近年底,理应简静才是。何故”
“因各地方灾情频
“所以武事不彰,骁将渐失,承平之年如何选将才以备边患倭寇不止、漠西远未宾服、川贵诸土司桀骜难制,如何才能使四海不生叛乱以至于生灵涂炭”
“人事更迭,选任官员或无能贪酷、或与地方勾连,如何才能选才任能、防微杜渐”
“灾祸连结,往昔不是没有,为何如今频频惊动朝中是平叛不力,是地方教化不彰”
“最重要的,财用如何增长以供军备、人事、赈济等靡费,却不使小民负担过重,以至于动乱”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是我这些日来教你写策论,必先与你议论题目、追本溯源的缘故。花团锦簇的文章不难写,题目如何而来的你要知晓。否则便是任了官,也是被人哄骗,只觉上下和乐、丰亨豫大,却不知早已是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贾珠应是,却接着问道“那老师为何不讲如何解决呢昔日讲述尚书,老师不是犹议农事、漕弊吗”
“因为愈年老愈胆小,愈不敢言。”
孟端见他不大相信又不好反驳的神色,竟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你既为高门子弟,知豪奴之猖狂、武勋渐堕之势,因此这些你所经历的,文章便多有回味之余韵。而一旦涉及农桑、漕运、财赋等事,未经历事,纵使引经据典,
“且你比起耕子弟,还有一天大坏处。他们自小家门微寒,见惯市井、乡邻之态,知道贪狡胥吏执行政令时百姓之难。然而比起公侯高第,这些氓首方才是施政之要。我所忧者,是你不知天下为政不易,惯写了四书五经题的八股,以至于策论也如鸡肋。”
“所以学生该如何地方图志、士子时文吗”
“不如行万里路。”孟端微微一叹,“宰相必起于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得无异乎。”
“宰相必起于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孟季范,政老将长子托付于你,你如此教授,不怕他名落孙山吗”
待贾珠离去,书房外一绣锦鸡常服的二品高官阔步入内,正是孟端同年进士、今年三月方由兵部左侍郎擢升的礼部尚书邵瞻士。
而孟端仍负手看着策论八股文章,甚至于头也未抬,也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应声接了一句“我孟端的学生,难道还要忧虑不能得一个进士出身吗”
说罢他方才抬头看向这位平常不常往来,乃至于少有人知二人旧交的老友,捋须缓缓说道“我恐怕的不是玉渊并非璞玉,而是大宗伯坏我瑚琏之器6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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