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富商素有向朝廷捐献输纳的传统,但多的是拿着白花花的银两却无处使,最后被真正豪商吞食家业。
所谓广东十三行其实叫“外洋行”,不过是显泰年间朝廷组建粤、闽、浙、江四大海关后,粤海关官府最初招募代理海贸的商行有十三家,故而口耳相传下习惯称之为“广东十三行”而已。正如盐商依托运河,而粤商倚靠大海,比其他三大海关有更大的暴利,其中豪奢大家向上捐献,以至有“天子南库”之称,向下管理诸商海贸,几乎等同半官。
作这等海贸的粤商,与徽商、晋商等倒有一点不同若有得罪官面上的事儿闹得人皆知,或家底稍稍露些颓势,可能引来的便是群狼环伺的结果。更何况这邬家也不曾听说,莫说与如今替宫中采办四方商货的金陵薛家相比,单是潘、伍等以财势闻名的粤商估计也比不得。
但这与贾珠并无关系,乃至于更好。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江宁贾家之贵,不
当年门都进不去的这等无名商人,今日倒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至于总制最后怎么处理,邬家能不能拿出钱粮,现有的粤地大豪商会不会排挤绞杀,那就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所以若不是有这位姓邬的商贾,你小子来这儿是不是都不打算见老夫一面”
次日漕运总督府内,堂堂从一品高官,漕运总督2曹蕴像个邻家不太好惹的干瘦小老头一样,坐
“怎么会呢,晚辈要真这么着,就紧着赶路,万不可能
曹蕴无奈“你真是要是以后你选了翰林,见了上官也这么直言直语的怎么得了”
贾珠笑道“晚辈
“既如此,你与老夫说说这姓邬的和江南漕粮船是怎么回事”
“当时晚辈与那些随行的确实都没看见,不过听一起的凌波营一位千总说,这客船应该不是故意撞的。”
“千总你舅父叫去粤东公干的”
“去哪里晚辈就不知道了。”
“昨日那商贾来,老夫倒觉得蠢得可厌。今日既然还算有些运道,也算识趣,倒也罢了。”曹蕴满意地笑笑,“去年江南还闹了涝呢,如今风急浪高,一时不察撞了的也还是有的。他一个小生意人也不容易,那三百石粮食也不多就算了,至于坏了的漕船,到时候老夫这边替他拨款
“倒是他有心捐献,这很好。只是船、粮还需他自己备来。他这次撞的一艘小小船不过三百石,每年那么多漕粮都要这么几十艘几十艘的拉去,确实不得人手,只好叫他体谅。明年三月老夫上报漕粮时,一定将他亲自奏与天子请封。”
贾珠险些被那温凉的茶汤一呛,简直是明抢
他不可能
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江南漕兵再怎么着也是漕运总督标下,曹蕴总不可能反倒为这个无甚背景的粤商出头。唯独他开口便是几十艘小小的三百石,怕是这粤商没有载着万石粮食的船都不好进这清江浦。可惜粤商所求的总督庇护也好、为朝廷捐献的名声也好,曹蕴是一个都没许出去。
至于邬姓粤商没能借势以至于被其他豪商图谋,曹蕴也不关心。倒是明年各省二月过淮后他家捐献的粮食没有过淮,那等来的估计就是戏弄天子与总督,他邬家伏尸百万了。
当然,这粤商的艰难处境,此时看起来也有他贾珠一份。若不是曹蕴先听出贾珠所言,与粤商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曹蕴也不可能将这粤商当成待宰的年猪。
反正粤商捐献了,漕运总督衙门估计多出万石多的粮食,不捐则有一粤商富户的家产,且无论如何都须承曹蕴并贾珠的情,怎么着都不亏就是了。
这还是贾珠第一次单独见当朝的高官显爵,只能说幸好虽不是极亲的长辈,也算是世交了。
曹蕴看出贾珠听出他的意思,捋须点头说道“当初老将军薨前曾忧虑家门有泼天富贵,却无守业子嗣。如今看来虽说有点青黄不接,倒也不至于到老将军忧虑的那个地步。说起来如今老夫官是越当越大,倒还不如当年
他见贾珠沉默不语,自失地一笑“罢了,人老就爱乱回忆说起来老夫之前不知你何时到江宁,便与你父去信,把今年江南省乡试的人都叫列出来附信寄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贾珠苦笑“家父恐怕不喜我作此等捷径,估计来信时不会提及。”
“这倒也未必,你
曹蕴面相严肃,难为他此时笑得竟如此慈祥。贾珠简直
这等无稽念头一瞬即逝,他面上倒是仍能毫无违和地笑出来“那晚辈便多谢世伯体贴了。”
曹蕴打量了他片刻,到底没看出什么,只当这位老将军的嫡孙天真不知就里,难得有些愧疚。想了想说道“老夫虽不知江南乡试总裁官是何人,但总归逃脱不了梅、石襄这二人。之后你好好看看他二人的文章就完了,这老夫便不知了。”
各省乡试总裁官六七月份天子便一定已有人选,贾珠倒是肯定自己定然能先一步知晓,也能肯定自己届时能得到总裁官近几年的文章。只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四月中下旬,便有人能肯定告诉他今年江南乡试快定了的。
而且还是一个不甚道德君子的总掌漕运的武官,哪怕他是从一品
贾珠困惑自然带了出来,曹蕴自得笑道“这倒不是今年提前定了下来。不过是前几天老夫才得消息,知道今上颇有重用这二人的想法,仿佛还有视之为你姑父继任的意思。论起来翰林院、詹事府和都察院三处也不是没有别人,只这二人乡籍、经历、名望都恰恰到了这地步,彼时内阁推举也大差不差。他人虽有更强的,说不得便是去顺天府了。”
贾珠确实惊讶,万没想到曹蕴竟然连这等和他不甚相干的事儿竟都留心,此时能说起来,必定大差不差的。不过到底被曹蕴拿了半天,贾珠此时便不像方才一般只是称谢,而是貌若自然地笑道“怪道是家师曾与我这二位翰林的文章研习呢,倒是晚辈愚钝,着实没悟过来。”
“你师是哦,是孟谕德不是”曹蕴虽然有些讶异,想了一想倒也信了,“绍兴孟季范,老夫还记得当年老将军夸他,绍兴名士虽多,论才无出其右。否则当初他年少轻狂地上了那么一封言辞激烈的折子被太上皇罢官,老将军也不会婉转取他到军前。”
贾珠知昔日祖父荣国公最后一次出征平漠北时,因孤军垂悬瀚海岭北,朝廷专设粮道官以供军需,当时便有孟端,唯独不知这还是祖父的授意。
怪道是当年以耿介著名的孟端,未曾面见便愿以清贵文官教授学生,且六七年来惟一人。贾珠从前还以为只是故吏情分,外加自己年少进学而已。
“家师未曾提过这些往事,晚辈也是今日第一次知道。”
“亲近长辈便总是这样。便是你父不与你言明也罢,还是你这一路行来,你父母、舅舅、乃至于老夫人往江南官场纷至沓来的来信也罢,乃至于乃至于当年老将军不顾沉疴北至漠上也罢,不过是力将能想到亦能做到的做了,不叫后人麻烦而已,倒不是不信任。”
曹蕴似乎想及往事,颇为感慨,说毕后仍有些意犹未地问道“玉渊你既为老将军嫡孙,是老夫世侄。今次乡试至江南,老夫虽是武官,也不可能往江宁去,但若有什么难为之处,竟告诉老夫无妨。”
贾珠也状似感动莫名,于是拱手诚恳说道“晚辈倒还真有一件。”
“哦但说无妨”
“晚辈素无文名,虽然无妨功名,到底怕届时有那一等小人背地叨咕生事。晚辈一路行来,便有些想法,只是竟不知选哪个题目方好。”
曹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又感觉不对,但仍颔首慈祥微笑。于是贾珠愈
“其一便是因此事而起的,晚辈想着抛砖引玉以免今日漕粮不能满额抵京的事故,故名曰漕弊论。”
“其二则是因漕粮原也来自田垄,去岁之灾使今年税粮不丰,乃至于朝堂更改税制为摊丁入亩,故名曰田赋论。”
“晚辈想着二择一便可,只是犹豫不定,世伯意下如何”
什么意下秀才、举人写文评议时政是本朝传统,老夫堂堂一品封疆大员,那是能轻易表态成政论的
曹蕴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位貌似温恭的年轻公子,确实是老将军的嫡孙。
亏他险些还以为金陵贾家出了淳朴良善的道德君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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