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三场,考生于八月初八、十一、十四入场搜检,每场间有一日的休歇。
贾珠习武,跑马打围惯了,不过是自小金奴银婢地被围着伺候的,一时茶饭不及而已,倒不似那一干文弱士子,几如出笼病鸟一般恍惚惝怳。
乡试第二场是作论一篇,诏、诰、表、判各一道。这一场中评卷重判,即看考生知不知朝廷律法,能不能做合格的判词公文。但总体而言,二三场都是次要,评卷官无法赶
当然这只是按理。
实际上从第二场开始,左侧相邻的老生员,仿佛
而不知是哪一位考生,第二场以来就一直咳嗽不断,闹得右侧那位骂天骂地骂自己的暴躁生员大怒,高声痛骂了一顿。不幸却恰巧被巡绰官听见,反过来自家又被斥责一通,也一声不敢吭的,只好唯唯。
然而这等的乱子闹得其他心烦气躁的考生抱怨连连,贾珠倒是听得有趣儿,连动笔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头场卷
第二场考生考毕的同事,乡试第一场的卷子也正式誊写完,经对官对后交于总裁官。
江南省文教昌盛,乡试竞争之激烈,远非边省可比。故而江南乡试生员的卷子质量高,对大比也更重视、更敏感、更容易出事。
每一房的房官、卷官同样知此,何况还有总裁官的催促,自卷送达后日日挑灯熬油。江南的惯例是治易经诗书最多,春秋、礼记因字多而最少,治尚书的人并没有前二者多,然而安排卷的尚书房却比后二者多,房官好歹比同僚轻松一些。
贾珠交卷早,首场七篇朱卷
不料他这一下来,先是捋须赞叹,再是惊异,最后竟若有所思,早引得一旁同僚侧目,不知是何样文章引得这般异态。
卷官倒是丝毫不觉,提笔写了“高荐”二字,本欲拿卷直接荐与房官,想了一想又忍耐下来,只单独放
房官正是那位苏州知府,原是因为江南缺乏近几科治尚书的进士方才被抽调来的。
他与贾王史薛等金陵大家不熟,对治下出了林如海这么一位探花郎的列侯之后还是很熟悉的。六月端午一过,他便往京中去信问了问田赋等事,而那位炙手可热的皇帝日讲官果然也和传言一般恂恂如也,对他任苏州知府的辛苦表示理解和赞扬。
此时房官先看了看放
卷官愣了一下,拱手答道“大人极高明。”
“那便是此生交卷
房官深深看了卷官一眼,微笑说完,
宜冠本房这是说面前房官认为本房要推荐的诸卷之冠就是这一篇了,而今首场制艺其实都还未完。卷官一时怔忪,听见房官嘱咐他道“此生二三场的考卷无论好坏,你看过后提早送来。”
卷官连连答应而去,房官转头命小吏将两份卷子送与副主裁官处。
乡试放榜要
尚书房的荐卷被单独放着。副考官先看批语,几个尚书房房官荐卷也很谨慎,每房不过四五份,大多为“高荐”,这等慎重态度使副总裁官一时好感大增。
至苏州知府一房的文卷时,看着批语先惊讶地笑了笑,自语道“这却不是高荐。难得见变化奇正四字,更莫提乡试中有层见叠出了。”
看完后副总裁官一时犹疑,又翻了翻另一篇同样被写了极佳考语的尚书房卷,叫书吏说道“尚书房的二三场卷送来了没有送来了便将这几个荐卷的找出来我看。”
书吏称喏,果然先翻到苏州知府一房送来的二三场朱卷,副总裁官罢心中大定。也不看其余荐卷的二三场朱卷,提笔
倒是书吏看着上司离去的背影迟疑了一下,依旧勤勤恳恳地找卷。
卷量大,总裁官石襄的工作也不轻松,几天几夜的苦累熬得两眼通红,嘴角燎泡。看见副考官拿来荐卷,也不言语,一卷一卷地翻看起来。待至贾珠一卷,先看卷末考语
卷官圈批“高荐”;
房官圈批“体备文质,用法变化奇正,义理层见叠出,宜冠本房”;
副总裁官圈批“词华茂,规模宏远,可列经魁”。
与其他卷不同,此卷批语竟是越来越好了。
石襄抬头看看正拿着其他略有瑕疵的朱卷斟酌看的副总裁官一眼,低头了半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微变,半晌平静抬头问道“这是尚书房魁首卷你们已经议定了”
副总裁官听他声色觉着不对,却也面色不变,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朱卷说道“是,卷官、房官均是高荐,我也觉着不错。”
石襄低头看着文章,笑了一声说道“这么快我记着一般乡试不是放榜前一两天,才准备着议论座次、诸经魁吗”
石襄是进士第后宦途一直
与其他经房荐卷相比,此卷其实不差什么,但也没有高出许多,而且另一份圈批的尚书卷其实也很不错。莫非总裁官是看上了另一篇另一篇确实辞藻华美过之,但义理博见稍逊。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因为这等两可之间的卷子,总裁官向来不会
但是若不是这个原因呢
比如总裁官和自己一样认出了此卷主人是谁,只是因此对待的态度截然不同。
副总裁官的念头不过一瞬,当即疑惑说道“是这样吗不过各房最好的首卷荐出来而已,倒是入榜的其他卷子还没选定,目前框定了约摸三四百份首卷而已。我倒是第一次经乡试审卷,还真不清楚这些顺序。”
都察院的人就是讨厌
副总裁官那是
石襄立刻神色不渝起来。他确实是猜到了这是谁的卷子。
一来是他对孟端文风很熟悉,翰林院有不少这位科场前辈当年所书各式大诏、实录等,推崇之辈不
因为他是勋贵之后,生来坐享寒窗苦学子所不能企及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不学无术的荫官,进士及第的文官却要
因为他有个倡平九边、且屡建功勋的祖父,石襄未曾及第时亲眼目睹陇甘父老辛苦转运军资、战死
因为他还有位壬戌政变时护翊今上登基的舅舅,石襄不敢也不可能怨恨今上,但他怨恨执掌京畿兵卫并监视京畿异动的王子腾。何况这位新任京营节度使
因为他还有世交老亲是江南甄家,出身陇甘的石襄从来都反对摊丁入亩,也从来都认为是这个次辅教唆所致
更因为他竟然还有位探花姑父,凭什么他能当天子日讲官既然之前
石襄想及此处,已经认定面前这位副总裁官了好处,说不定便是一向和都察院交好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再往下看看,一水儿的好评,想起贾家
这让固求清白的他几乎头晕目眩
“这是抡才大典”石襄压着声音忿恚说道,“如何便能以考场之外的关节定高下,而不以文章定高下”
副考官明悟过来,接着反而厉声问道“总裁是什么意思是疑我等私下授受勾连吗总裁自己不与我等议论文章之好坏,反而说是我等私心敢问总裁所凭何据就认定我等知晓此卷姓名是因为总裁知道吗”
这便是一直
副考官应声质问“卷官、房官皆推崇,难道总裁官要认定有人将此地内帘官全都买了不成”
石襄抬头看看已经闻声过来的诸内帘官,尤其是几位尚书房内帘官面色极难看,只是暂且看着顶头上司二人未
你就算是座师,人家尊不尊师还是两说副总裁嗤笑“总裁好大官威,本官选卷的荐词写
“这理由不足取为一经之魁”
“不足四书题可谓沉思翰藻,有两汉大赋之华美,五经题深沉其旨,有苏海韩潮之势,如何不足”
“这便是问题所
石襄猛然意识不对,将将咽下“孟季范”三个字。副总裁官也一时惊愕,没料到他口不择言地公然说出来。正要说什么免得此獠将自家也牵连,闹出什么科场大乱,谁知那位荐卷的房官突然接着此话插言道
“只有不止一人所作才说得通总裁官疑文风不同,是为他人代写下官竟未看出来,那总裁官要拆卷看考生姓名吗”
石襄和副总裁官两人齐齐怒视这位苏州知府,只是石襄恼怒不已,副总裁官却是先怒后喜。
一旁其他几个经房房官听得头大,只觉这位翰林院的词臣满肚的不合时宜。乡试大比有疑也要无疑,那是能轻易言他的吗
倒是此时已经有几人听出门道,猜得是两位总裁认出考卷之人才争执。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闹破便不好说什么,若是最后依旧取了此人,自己就将今日此事告诉这位明显来历不凡的考生,也好平白卖个好儿。
副总裁官打量着石襄难看的神色,蓦地一笑“人有好恶,所以一般认定是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总裁官想来也是如此认为。只是东坡能写大江东去之豪迈,亦能作花褪残红之婉丽。更何况此生仿汉赋、宗唐宋的痕迹如此明显,总裁官也太谨慎了些。”
他停了一停,状似友善地解围道“不如将二三场卷拿来,看看是否为真才实学便知。”
石襄虽然恼恨,但不是愚钝,此时只好臭着脸一言不
是这位有争议的丙寅卷写法太娴熟老练了,若非此地尚
此人肯定为官宦之后,其家定是那等高官显爵之族,才能长久浸淫此道
而参加今科乡试的江南士子中,家世如此的便有
聪明人愈
副总裁官也知此番算是与石襄此人得罪狠了,此时便干脆笑道“看来是真才实学无疑了,我倒要
他一副回忆之态悠然说道“当初总裁于至圣先师像前与我等说,此番南下,要为天子取真才实学、卓有实用之士,今日便应有此人。不如本官便荐此丙寅卷不独为尚书魁,更为解元卷,为五经之冠如何”
衡鉴堂内安静了片刻,那位苏州知府、也是此卷的同考官忽然激动说道“下官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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