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朱翊钧回宫的时候
朱翊钧回宫的时候,嘉靖正在品鉴李春芳和袁炜的青词。
这两位的青词一向颇受嘉靖喜爱,看来今日也受了褒奖,二位大人走出万寿宫的时候,皆是笑容满面。
他们出来的时候,朱翊钧正往里走,听到两人闲聊了两句。
袁炜道:“我听说李大人府里今日新来了一位幕僚。”
李春芳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个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罢了。”
袁炜却道:“我听说,此人前些年在浙直总督做僚属,可帮着胡汝贞写过不少奏疏。那年颇得陛下赞赏的《进白鹿表》就出自他手。”
听到这里,朱翊钧顿住了脚步。
浙直总督,幕僚,《进白鹿表》,这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袁炜这么说,就是委婉的点出,李春芳要借这位大才子写文章,讨嘉靖的欢心。
被戳破了想法,李春芳便笑得有些尴尬:“我久闻徐文长书画文章无一不通,请来京师切磋一二罢了。”
“哈哈哈哈哈!”袁炜笑得意味深长,“内阁如今只有两人,徐阁老已上疏皇上,请求增添内阁成员,李大人颇得皇上赏识。”
其实自从严嵩被赶回家,徐阶多次上疏嘉靖,希望增加内阁成员,嘉靖都没同意。
说来也好理解,当了首辅,你就开始架空皇帝,天天不许人家干这个干那个,嘉靖心中自然不痛快。既然你徐阶这么能干,那一个人把活儿都干了吧。
再者,徐阶推荐的,自然就是他的人。嘉靖对人选不满意,当然不会允许充入内阁。
所以,内阁想要增加人手,不是不行。但要找到既让徐阶满意,又要嘉靖满意的人选并不容易。
现任礼部尚书李春芳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首先,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他同科的人有张居正、杨继盛、凌云翼、王世贞、殷士儋、汪道昆、宋仪望、殷正茂等人。
而李春芳是鼎甲第一,那一科的状元。
从储君侍讲,到抗倭名将,再到水利专家、文坛领袖。涵盖了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众多领域,阵容豪华,能人辈出。
以后世眼光来看,纵观整个科举历史,嘉靖二十六年这一榜,仅次于有着“千年第一龙虎榜”之称的北宋嘉佑二年科举。
宋仁宗曾在皇后面前评价苏轼和苏辙两兄弟,说:“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
而多年之后,李春芳除了被人成为“青词宰相”外,也有“太平宰相”之称。
其次,那一届庶
吉士由徐阶主持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等人都是他的学生。
再次,李春芳青词写得好,颇得嘉靖赏识。从翰林院编修,到礼部尚书,其中五次擢升都不是靠其他大臣推举,而是由嘉靖钦点。
最后,李春芳是个老好人,脾气好,性格好,待人温和,论议平正,恭敬谨慎,谁也不得罪。
这么一看,他的确是入阁的最佳人选。
朱翊钧才不管内阁有什么人员增减,他听到了“徐文长”这个名字。徐渭,字文长。
胡宗宪被罢免之后,李春芳找到了徐渭,请他做自己的幕僚。
也就是说,徐渭来了京师。
袁炜和李春芳已经走远了,朱翊钧这才收回目光。他看向冯保:“大伴,你听到了吗?”
冯保点点头:“听到了。”
“哎呀!”朱翊钧跺了跺脚,懊恼的说道,“早知道,在宫外的时候,我就让爹爹带我去这个李大人家里,见一见这个徐渭。”
冯保提醒他:“殿下,外面热,快进去吧。”
朱翊钧进入正殿,从来不需要太监通传。他想进就进,也没人敢拦他。
嘉靖倒是想起来要数落他两句:“一点规矩也没有。”
朱翊钧眨眨眼,一脸天真无邪,转身往外走:“那我出去,重新进来。”
嘉靖都被他气乐了:“进都进来了,还出去做什么?”
宫殿里放置着解暑的冰鉴,一阵凉意扑面而来,朱翊钧瞬间精神了。
嘉靖得了两篇满意的清词,正欣赏呢。看到他进来,诧异道:“难得,自己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朱翊钧连蹦带跳上了玉阶,靠在嘉靖腿上,仰头望着他,一脸讨好的笑,“皇爷爷,我想你了,我想早点回来陪你呀。”
嘉靖看着他,总感觉不对劲,半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他:“少来这套,朕可不上你的当。”
朱翊钧绕到另一边:“真的真的~”说着他干脆扑到了嘉靖身上,“特别特别想~”
“松开松开!”小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这是什么天气,你不热,朕还嫌热。”
“噢!”朱翊钧这才松了手,又跑下玉阶,“我想看书。”
他想起一初是一初,原本安静的大殿,他一回来,就热闹起来了。
嘉靖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从眼底泛起的慈爱藏也藏不住:“什么书?”
朱翊钧想了想,给出个令一旁的黄锦都意外的书名:“《太上洞真五星秘授经》。”
嘉靖一
愣,问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朱翊钧说:“神仙告诉我的。”
“哪里的神仙?”
“梦里的神仙。”
他对答如流,说得跟真的似的,不由得嘉靖不信。事实上他特别信,开怀大笑:“黄锦,你给他找。”
黄锦牵着朱翊钧来到书架旁,寻到那本《太上洞真五星秘授经》递给他。朱翊钧捧着书,找了个冰鉴,一屁股坐上去,认真翻找起来。
“尔时元始天尊,于大罗天上白玉京中、黄金阙内承华殿上,与天仙地仙水仙等说三元两曜五星,及罗睺计都二十八宿等真君之号……”
朱翊钧打了个哈欠,继续往下看:“中央土德真君,主四时气候,广育万物,成功不愆,如世人运气逢遇,多有忧塞刑律之厄,宜弘善以迎之……至心而咒曰:土星真君,阴弘至德。福我苍生,长跻寿域。”
朱翊钧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沉,终于,身体一歪,趴在冰鉴上。
人睡着了,书还在手里捏着。
“这小崽子……”嘉靖笑骂一声,“还是这么贪凉。”
终于,朱翊钧又在梦里见到了那位自称火德星君的神仙。他手里还拿着书呢,气势汹汹的指着对方,质问道:“你说!”
火德星君一愣:“说……说什么?”
“你说我是这个中央土德真君,看起来这么厉害,怎么什么也做不了?”
火德星君又问:“你想做什么?”
朱翊钧说:“我想让刘大实和他的娘亲回来,他们一家人像以前一样。”
火德星君深深吸了口气,压住火气:“你是土德星君,掌管土地,又不掌管阴曹地府,哪能管人家生死。”
朱翊钧气得嘟嘴,凭空踢了一脚:“那你还说我能改变王朝气运,是未来的希望。”
“对呀,”火德星君晃了晃手中玉简,“随着你的年纪增长,改善气候,让土地丰收,让老百姓吃饱,免受天灾,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至于其他的,你不具备的能力,那就得靠你自己了。”
朱翊钧咬了咬嘴唇,委屈爸爸的说道:“当神仙还要自己努力呀。”
“不然呢?”火德星君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蛋儿,软软弹弹,怪不得都想捏,“神仙也要干活儿的嘛。”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那我要告诉皇爷爷,别当神仙了,还不如当皇帝呢。”
“那可不行。”火德星君赶紧拦住他,“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可
以告诉任何人。”
朱翊钧问:“说了会怎么样?”
“那……倒也不能怎么样。”火德星君松开他的手,“不过就是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朱翊钧说:“可我也没有很想见到你呀。”
火德星君想了想,和他讲条件:“你保守秘密,我助你兴国。”
朱翊钧说:“我靠自己。”
这小崽子油盐不进,很难搞。
火德星君嗤笑:“说吧,说了也没人相信你。”
朱翊钧龇着牙冲他笑:“我不说,我逗你玩呢。”
“……”
朱翊钧翻了个身,从冰鉴上滚了下来,“咚”的一声。嘉靖回过头来,就见他趴在地上,以为摔坏了,赶紧让人去扶。
朱翊钧却自己爬了起来,揉了揉眼,喊道:“皇爷爷~”
嘉靖放下奏章,赶紧过来牵他。
朱翊钧抬起头来,眼神澄澈而透亮:“皇爷爷,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朱翊钧说:“我想学功夫,你给我找个师傅吧。”
嘉靖牵着他,走到旁边坐下来:“怎么又提这事儿?不是说了吗,等你再长大些。”
朱翊钧在头顶比划了一下:“我已经长高了,还长壮了,爹爹都抱不动我了。”
嘉靖板着脸:“那是你爹身板太弱。”说着他还一把将朱翊钧拎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瞧瞧,还是个小不点儿。”
朱翊钧可不依:“皇爷爷,你答应过我的!”
“别闹!”小屁股上不轻不重又挨一巴掌,脸蛋儿还被掐了一下,不仅掐,还扯了扯,“答应你的事,朕自然不会食言。”
他又抱紧了小孙子,下巴贴着他的额头,来回磨蹭两下:“你还这么小,皇爷爷舍不得你吃苦,你先把书读好。”
朱翊钧被他的胡子扎得又痒又痛,偏头躲开:“我不怕吃苦,你就让我学吧。求求你了,皇爷爷。”
听他说个求人的话,可真不容易。
嘉靖心软了,在心里已经答应了他,嘴上却说道:“你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朱翊钧眨了眨眼:“求人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嘉靖活动了一下肩膀:“表示表示。”
朱翊钧看向一旁的黄锦,问道:“什么表示表示?”
黄锦可是把嘉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主子这几日处理国事操劳,腰酸背痛。要不,小主子给捏捏。”
朱翊钧懂了,赶紧从嘉靖腿上下来,绕到他
身后。黄锦给他搬了个凳子,小家伙跪在凳子上,有模有样给他皇爷爷捏肩膀。
其实就是做做样子,帝王却乐在其中,觉得这孙儿没白养,可孝顺了。
朱翊钧捏了一会儿,趴在嘉靖肩膀上,伸个脑袋过去:“皇爷爷,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学功夫呀?”
嘉靖想了想:“那就明年开春以后吧。”
朱翊钧掐指一算,今年才刚过一半,等到明年春天,那不是还要等大半年。
他殷勤了半天,却还是没达成目的。
小家伙不乐意了:“为什么要那么久?”
“你看看外面这天气,让你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外面练功夫,你愿意吗?”
“我愿意!”
“哼~”嘉靖冷哼一声,“朕还不愿意呢。”
朱翊钧只好退一步:“那秋天不行吗?”
嘉靖说道:“那不得给你寻个厉害的师傅。教导朕的皇长孙习武,一般人可不行。得挑个好的,最好的。”
朱翊钧问:“那要挑多久呀?”
嘉靖屈起手指在他头上敲一下:“所以说,明年春天。”
朱翊钧不答应:“那……能不能秋天让与成先教我?”
“谁?”嘉靖有些感慨,“你说陆绎,陆炳在世时,最骄傲的就是这个老三,倒也不是不行。”
陆炳自幼跟随母亲出入兴王府,从小和嘉靖一起长大,跟随他进京,曾多次救过嘉靖性命。嘉靖对他十分依赖,他活着的时候一日也离不了,他死了,嘉靖还大哭一场。
朱翊钧亲近陆绎,嘉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高兴。说不得,陆绎也能像陆炳守护他那样,守护他的孙儿一辈子。
朱翊钧攥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撒着娇:“好不好嘛,皇爷爷。”
嘉靖拍拍他的小脸:“好,都依你。”
朱翊钧立刻扑到他怀里:“我就知道,皇爷爷最疼我了!”
嘉靖搂着这小心肝儿:“你是真的皇孙,不疼你疼谁。”
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说服嘉靖,从秋天开始,先由陆绎带着他打基础。再慢慢给他寻一个合适的师傅。
学功夫的事情定下来,朱翊钧又操心起另一件事情。回到自己的寝殿,他就拉着冯保说道:“大伴,你听到了吗?”
小家伙满头汗水,冯保让人打水进来,给他沐浴:“嗯,听到了。殿下要开始练功夫了。”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朱翊钧说:“徐渭,那个帮助胡宗
宪抗倭的徐渭!”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大伴!”
“怎么了?”冯保正在给他脱衣服,还得分神听他讲话。
“我生气了!”
他一生气,脸就嘟起来,可爱得不行。
冯保哄他:“别气别气,我哪里没做好,你告诉我就是了,何必气坏了自己。”
朱翊钧说:“你好久没给我讲抗倭的故事了。”
那确实有些久了。他这些日子,自己学会了看书,又有张居正给他写信,故事看得够多了,连说梦话都是“下车泣罪”“桑林祷雨”。
冯保很少给他讲故事,讲也是讲一些更具启发性的科学故事。
关于抗倭的事迹,确实很久没讲过了,关键朱翊钧也没吵着要听。
冯保将他放进浴桶里泡着,掬起一捧水,浇在他的头上:“我都忘记上次讲到哪里了。”
他忘了,朱翊钧可没忘:“徐渭说先定大局,谋定而后动。”
“想起来了,”冯保取了一枚无患子在手里搓匀了,再抹到他的头发上,轻轻搓揉,“大局是两个人。”
“对对,”朱翊钧两只手在水里扑腾,“这两位抗倭英雄是谁呀?”
冯保诧异道:“抗倭英雄?”
“对呀。”
“不是的,他们就是两个倭寇首领,所谓‘先定大局’,定的就是他们。”
朱翊钧又问:“他们是谁呀?”
“他们一个叫王直,一个叫徐海。后者曾经是前者的手下。”
“王直是个商人,一直往来于大明和日本的海上,通过走私,获取利益。殿下还记得什么是走私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大伴讲过,日本手工业落后,他们的生活用具都需要从我们这里购买。但因为海上有我们就不卖给他们东西了,这叫海禁。这些违反禁令,私底下买卖东西的,就叫走私。”
冯保点点头:“可以这样理解。”
“王直的事迹说起来很复杂,虽然他是个走私犯,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江浙一带地方官员对他的走私行为都是默许的。他甚至与朝廷合作,协助剿灭海上倭寇。沿海百姓也争着送子女到他的商船,跟随他进行海上贸易。”
“为什么?”朱翊钧不懂,“为什么要默许他走私?”
“因为……银子。”冯保把朱翊钧从书里抱起来,用一条大毯子裹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渍,“关于海权与海上贸易,那是另外的话题。”
朱翊钧不懂“海权”,更不懂“海上贸易”
,他现在对抗倭更感兴趣:“听起来王直是个好人,官员和老百姓都很喜欢他。可是,皇爷爷说过,胡宗宪擒获王直有功。大伴刚才也说,他是倭寇首领。”
从某种意义上将,王直在沿海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朝廷放弃不合时宜的海禁,使海上贸易合法化。他只想把生意做大做强,搞钱而已。
从始至终,背信弃义的是大明的官员。
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东南沿海长达十年,饱受倭寇侵扰,百姓不堪其苦。
冯保给他穿上衣服,让他坐在床边,替他擦头发:“这就要提到另一个倭寇首领徐海。”
“他本来是杭州一间寺庙的僧人。”
朱翊钧问:“什么是僧人?”
道士他见过不少,僧人却从未见过。
“上次说过的,就是和尚。还记得吗,俞大猷上嵩山少林寺。”
朱翊钧点点头,就当自己听懂了。
冯保继续说道:“徐海通过叔叔,成为王直的手下。但他不爱做生意,一心一意要当海盗。趁着叔叔和王直出海协助朝廷剿灭其他海盗的时候,带着日本人洗劫了前来送补给的民船。”
“王直怒不可遏,徐海却想杀了他取而代之,在他叔叔的劝说下,暂时握手言和。随即,叔叔带着徐海和部下离开了船队。”
“叔叔要和王直竞争做声音,把徐海当做人质,抵押给了倭寇,换取十万白银。”
“从这时起,徐海与倭寇勾结,开始了烧杀抢掠的海盗生涯。”
“他没读过什么书,却有着惊人的军事天赋,极具组织才能,十分精于海上作战,迅速召集起一批日本浪人入伙。”
朱翊钧总结道:“所以,王直只想做生意,徐海是真正的海盗。”
“可是,我不懂。”
夏天,天气炎热。没一会儿,冯保就把他的头发擦干了:“殿下哪里不懂?”
“倭寇不是日本人吗?可这个王直和徐海,听起来像是我们大明的人。”
“大部分是日本人,但也有欧洲人,以及沿海渔民、海盗等等。”
“日本人脑子一根筋,只会喊打喊杀,还是咱们中国人聪明,善于出谋划策。”
朱翊钧问:“那后来呢?”
“王直有钱,徐海狡诈,胡宗宪发现,要对付他们,自己毫无胜算。但徐渭告诉他,这一点也不困难。”
“胡宗宪认为他大言不惭,说这种话之前,也不先衡量一下双方实力差距。”
“徐渭却表示:想要取胜,不一
定非要靠武力。”
朱翊钧也听得有些疑惑:“抗倭不就是打仗吗?不靠武力考什么呀?”
“当然是计谋。就算是打仗,武力是一方面,但许多经典战役,往往也离不开精妙绝伦的计谋。比如,我们之前讲过的,假道伐虢。”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冯保继续说道:“徐渭告诉胡宗宪,具体事情具体分析。王直是个商人,他想要的,是开放海禁,能让他毫无顾虑的,发展自己的海上贸易。这样的人,可以以利诱之,先稳住他,与他谈判。”
“但徐海不同,他和他那帮手下,就是彻头彻尾的倭寇,以烧杀抢掠为生,想起来,就找个地方登岸,对老百姓洗劫一番。这样的人,跟他谈条件,只能让他更加得意,变本加厉。”
“所以,面对这样的敌人,必须要用强硬的手段。千万不可以向他妥协,一定要做到赶尽杀绝。”
朱翊钧点头:“嗯!我记住了。”
“啊?”冯保诧异道,“你记住什么了?”
“对付厉害的敌人,不可以妥协,一定要赶尽杀绝。”
“……”
在二十年后,面对一股来自北方,迅速崛起的强大势力。朱翊钧充分证明了,他听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都不是白听的。
不可以妥协,一定要赶尽杀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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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冯保接着给他往下
冯保接着给他往下讲故事:“殿下还记得王江泾战役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那是抗倭以来,咱们取得的第一次胜利!”
“没错,那时俞大猷将军打败的就是徐海。”
“那时的王直,手底下有钱,有人,还有军火。不好办,所以先办徐海。”
朱翊钧问:“什么叫军火?”
“就是……火器,一种特别特别厉害的武器。”
朱翊钧又问:“比武士刀和绣春刀更厉害吗?”
“厉害多了。”
朱翊钧一翻身站起来,小脚丫子往床上一跺:“给我们大明的士兵也安排上。”
嚯!好大的口气!
冯保拉着他,跟他解释:“花钱的呀。”
“我皇爷爷有钱!”
有钱才怪。
冯保说:“殿下若是不听了,就早些休息吧。”
“听,要听的。”朱翊钧乖乖躺下来,“大伴你接着说。”
冯保继续说道:“徐渭让胡宗宪找来个徐海的桐乡,这个人是个制墨的,名叫罗文龙。这人是个泼皮,走到哪里都喜欢搬弄是非。”
“徐渭编了个感人肺腑又天衣无缝的故事,让他带着这个故事,混进徐海的队伍,摸清敌人的底细,暗中将消息传回给胡宗宪。”
“哇!”朱翊钧惊叹道,“他们好聪明呀~”
“那当然,不聪明怎么可能斗得过倭寇?”
朱翊钧问:“那后来呢?”
“根据罗龙文传回的消息,徐海有两个同谋,一个叫陈东,一个叫叶麻。”
“徐渭利用反间计,由喜欢搞事情的罗龙文在其中挑拨离间,迫使三人的力量分散。”
朱翊钧又问:“怎么挑拨离间?”
“每次他们抢劫老百姓,罗龙文就把最值钱的东西拿去献给徐海,久而久之,引起了其他两人的不满。罗龙文又在徐海跟前煽风点火,说他二人早有异心,迟早会背叛徐海。”
徐渭果然没看走眼,这个罗龙文的确是个善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
而朱翊钧没想到的是,他不仅在抗倭故事中听到了这个名字,不久之后,还在另一个重大事件中,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冯保接着往下讲:“而后,胡宗宪又利用重金,贿赂徐海,使他出卖陈东和麻叶,接受朝廷招安。”
朱翊钧又问:“什么叫招安?”
“就是以劝说、笼络为手段,开出优厚的条件,使其主动投向,与朝廷合作。”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对。”
冯保问:“哪里不对?”
朱翊钧说:“你说过的,徐海有着惊人的军事天赋,极具组织才能,十分精于海上作战。他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接受朝廷招安?”
冯保摸摸他的头发:“殿下也好聪明呀。”
朱翊钧眯着眼睛笑:“我也觉得我很聪明呢。”
冯保又说:“那殿下可还记得,我说徐海有军事天赋之前,还说了句什么?”
“嗯~”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说,他没读过什么书。”
“对,所以胡宗宪给徐海写了一封劝降信。”
“所以徐海就乖乖招安了?”朱翊钧一脸“你不要把我当傻子”的表情,“我才不信呢。”
“别急呀,听我慢慢讲。”
“朝廷给倭寇头领写劝降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王直收到过,徐海收到过,还有陈东、叶麻,他们肯定也收到过。”
“徐海自然不会投降,但毕竟是总督大人的来信,一方封疆大吏,可不是什么地方小官。”
“这些倭寇虽然不答应投降,但都会给他回信,徐海也不例外。表示自己不是有心要和朝廷作对,大家都有难处,手底下几万人要吃饭,不抢劫就得饿死,只能再委屈一下老百姓。”
“胡宗宪除了骂他两句草菅人命,罪大恶极,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但徐渭发现了,这封信格式规范,字迹工整,遣词得当,还颇讲礼数。”
朱翊钧说:“徐海没读过书,写不出这样的回信。”
“聪明!”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冯保都夸了朱翊钧好几句聪明了。
没办法,这小家伙是真的很聪明。哪里像个四岁多的孩子,这逻辑思维能力,说他七八岁也不为过。
“徐渭敏锐的发现,在徐海的背后,必定有一位高手,并且,徐渭对此人非常信任,才能将与朝廷来往的信件交给他来写。”
朱翊钧立刻说道:“罗龙文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错,很快罗龙文就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徐海的妻子。”
“我之前说过,徐海当和尚的时候,就时常破戒——出入妓院。”
又有朱翊钧听不懂的新词汇:“什么是妓院?”
这次冯保选择直接跳过:“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他的妻子姓王,叫王翠翘。曾经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后来父亲获罪,沦为风尘女子。”
朱翊钧说:“所以,这个女孩子文章写得很好,连徐渭也夸奖她,许多男子也比不上。”
“徐海的妻子,就是他背后那个能替他执笔,他非常信任,能够影响他想法和决定的人。所以这位王姑娘变成了徐渭和胡宗宪需要攻克的目标。”
“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打打杀杀,在海上漂泊,过着提心吊胆,居无定所的日子。”
朱翊钧不理解:“万一这个王姑娘就是呢?”
冯保摇头:“殿下还记得最开始,徐渭说了什么吗?”
“谋定而后动。”
“所以,他们一定是经过长时间了解,才敢如此肯定,而后制定计划,再行动。”
“胡宗宪在给徐海送去的财物中间,特意混入了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徐海没有察觉,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的给了王姑娘。”
“等时机成熟,徐渭又让人给王翠翘送去一封信,希望她规劝自己的丈夫,早日弃暗投明,归顺朝廷。”
“不久之后,徐海集结两万倭寇,再次进犯江浙一带。他让自己的同伙带着日本人去攻打朝廷把守的重地,等那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自己在率领亲信,进攻薄弱地区,洗劫一空之后,扬长而去。”
“这是他的计划,但却落了空。”
“因为在此之前,早有人将他的打算透露给了胡宗宪。”
朱翊钧问:“是王姑娘吗?”
“当然不是。”
朱翊钧想了想:“是王直,他们早有仇怨。”
冯保又忍不住要夸他聪明,但也要纠正他的一个错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仇,更因为他们是竞争对手。王直把其他倭寇的行动透露给胡宗宪,只是为了借他的手解决掉竞争对手。”
“胡宗宪早有防备,徐海认为的薄弱之处,恰恰是防守最严密地带,他碰上了硬骨头。但兵力强盛,武器精良,胡宗宪也奈何不了他。”
“双方僵持数日,胡宗宪就向俞大猷下令,让他撤兵。”
朱翊钧不解:“为什么撤兵?”
冯保引导他:“我们之前说过的,武力解决不了问题,就得靠……”
“计谋!”
“胡宗宪一边派出使者,告诉徐海,王直也有投降的想法。一边又让人给他的同伙放出消息。说徐海让他们进攻的地方都是又穷又有明军重兵把守的地方,是因为徐海自己已经投降,并且将他们出卖给朝廷,作为归顺的条件。”
朱翊钧恍然大悟:“所以,胡宗宪故意放他们走,是让他们回去之后内……内……”时间大概是太晚了,小家伙有些困了,到了嘴边的词,却又卡壳了。
他一脸疑惑的小模样可爱至极,冯保忍不住拿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脸:“内讧。”
“仇恨和猜忌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再难拔出。”
“徐海有意接受招抚,但是陈东、叶麻和日本倭寇头目等不愿归降,决定返回日本。在临行前,双方在分赃问题上产生了争执。”
“在罗龙文的教唆下,徐海在饯别宴上,将叶麻等来自大明的倭寇头目捕获。又以讨赏的名义,逮捕了叶麻几百名部下,一同移交给胡宗宪。”
“不久之后,徐海假意送倭寇出海,将陈东和一众日本人引入包围圈,俞大猷率兵出击,消灭大批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入平湖城向胡宗宪投降。城中百姓听说徐海进城都吓得惊慌失措。他是一名倭寇首领,曾经率领着几万日本人、欧洲人将炮火对准自己的祖国和同胞,大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只有胡宗宪,镇定自若。再厉害的倭寇,最终,也还是落于他的手中。”
“徐海跪下向胡宗宪谢罪,胡宗宪迈步走下大堂,用手摸着徐海的头顶,平静的说道:“你为害东南数年,既然归顺,朝廷暂且赦免你,以后不要再作恶了。”
大抵是朱翊钧想象力太丰富,他虽未亲眼见过这一幕,却在脑子里描绘出了那个画面,在以后很多年,他都对这个画面记忆深刻,因而对胡宗宪这个人,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一个恶贯满盈,曾经统领几万人的倭寇头领,跪在一名文官脚下请罪。而这个文官只是像抚摸小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以后不要再犯错了。”
朱翊钧问道:“所以,胡宗宪饶了他?”
“还记得陈东吗?”
朱翊钧说:“他被俞大猷杀了?”
“徐海带着他的妻子和手下,住在一处院子住下,等待朝廷安顿他们。”
“但胡宗宪却找来了陈东和他的部下,趁着夜深发动袭击。徐海逃跑之时落水身亡。”
“可……可是……”朱翊钧眨了眨眼,“胡宗宪明明答应过他。”
“殿下可还记得,故事的开始,徐渭说了什么。”
“不可以妥协,一定要赶尽杀绝。”
这句话再一次深深地刻在了朱翊钧脑子里。
徐渭和胡宗宪的计谋一环扣一环。看似强大而不可战胜的敌人,却只用了一个细作的挑拨离间,一个女人的枕边风,以及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就让敌人从内部瓦解。
最后兵不血刃,解决掉徐海这个强敌。
虽然最后徐海已然归顺朝廷,胡宗宪一边承诺饶他性命,一边暗中放出陈东,将他逼上绝路。
听起来胡宗宪这个人阴险狡诈,出尔反尔,并不光彩。但徐海手中沾染了无数无辜百姓的鲜血,他该死。
朱翊钧毕竟只有四岁多,这个抗倭的故事太长也太复杂,其中许多地方他听得一知半解。但冯保要告诉他的道理,他都记住了。
看似坚不可摧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
面对敌人,斩草除、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在敌我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机巧的谋略往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故事听得心满意足,朱翊钧也有些困了。闭上眼,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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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第二天一早,朱翊
第二天一早,朱翊钧睁开眼,脑子里还是昨天夜里听的故事。
冯保过来给他穿衣服,小家伙却拉着他的说道:“大伴,故事还没讲完呢。”
冯保说:“讲完了呀。”
朱翊钧摇头:“没讲完,还有王直的故事呢。”
冯保听得头疼,讲完徐海,他的脑细胞就已经消耗殆尽,至少得歇个半年。起码让他准备一下稿子,给孩子讲这种故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句话能出现三个他听不懂的名次,还得停下来跟他解释。
朱翊钧很聪明,许多地方一点就通,但有时候,冯保从他迷茫的小眼神中,仍然能看出似懂非懂。
王直的问题比徐海更加复杂,说不定朱翊钧在上个故事中好不容易明白的道理,在下个故事中,说不定又要颠覆。
冯保替他换好衣服,带着他去洗漱:“不如……殿下再回味回味上一个故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咱们再讨论一二。”
朱翊钧开心的笑起来:“哈哈,大伴讲不出来啦!”
陈炬笑道:“咱们殿下,最是聪颖伶俐,你可别想糊弄。”
冯保笑道:“不敢!不敢!”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家伙叉腰,仰头,笑得更开心了。
无论是父母亲人,还是他身边的太监侍卫,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爱着他。
他每时每刻都是真情流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撒娇就撒娇,想发脾气就发脾气。
洗漱完毕,用了早膳,朱翊钧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书房看书。冯保和陈炬颇为意外,带他来到书房坐好。
陈炬取来《论语》和《孟子》,问他想温习以往学过的,还是预习即将学习的。
朱翊钧摇头:“我都不想看。”
陈炬问道:“那殿下想看什么?”
朱翊钧想了想,仰起头来:“我想看……兵法。”
“兵法?”
陈炬转头去看冯保,后者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训蒙骈句》:“看这个吧。”
朱翊钧看了一眼,有点不情不愿:“这是讲什么的?”
陈炬说:“骈偶句。”
“什么是骈偶句?”
“两马并驾为骈,二人并处为偶,意谓两两相对。”
朱翊钧恍然大悟:“就是两两相对的句子。”
陈炬点点头:“用这样的骈句作成文章,就叫骈文。”
朱翊钧又问:“哪些文章?”
“庾信的《哀江南赋序》;吴均的《与朱元思书》;王勃的《滕王阁序》;苏轼的《前赤壁赋》。这些都是。”
朱翊钧昨晚才听了一场充满指挥与阴谋的抗倭战役,那股尽头还没过去,现在并不想附庸风雅:“可是,我真的不想看这个。”
小朋友就是这样,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做的事情,很难勉强。
但冯保不会勉强他,并且有办法让他坐下来乖乖地看《训蒙骈句》。
“殿下,张先生可说了,等秋天复课的时候,不仅要学《孟子》,还得学对对子,这本书就是他吩咐让殿下看的。”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朱翊钧就动摇了:“是张先生让我看的吗?”
“当然。”
朱翊钧主动翻开书本:“那我就看一下吧。”
他在书房看书,冯保去院子里干活儿,没过一会儿,又听他喊:“大伴~大伴~”
他一声声的,就跟叫魂一样,冯保只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进去:“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抬起头来:“我要喝水。”
莲子茶一早就沏好了,小家伙贪凉,还稍微给他冰镇了一下,端上来的时候,陶瓷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小水滴,光是看看就觉得解暑。
朱翊钧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满足得咂咂嘴:“真凉快!”
冯保在一旁说道:“慢点喝,别太贪凉。”
朱翊钧才不听他念叨,一口一口,莲子茶见了底。最下面能喝出一点莲子粉末,朱翊钧不喜欢,便不喝了。
等他喝完茶,冯保拿上茶杯,准备出去。朱翊钧却一把拽住了他:“大伴等一下!”
“殿下还有事吗?”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你说,徐渭来了京城,就住在那位李大人家里,那我下次出宫是不是可以去见他?”
冯保惊讶道:“殿下去见他做什么?”
朱翊钧不答反问:“大伴,你就不想见他吗?”
“我……我……”
那可是徐渭,大明三大才子之一,解缙早已作古,杨慎也在前几年离世,能见一见徐渭,甚至讨得他一副字画,那一定是件幸事。
朱翊钧看着他,坏笑:“大伴也想!”
他俩每□□夕相处,不但冯保了解朱翊钧,小家伙亦了解他。
冯保点点头,大方承认:“我的确也想,可是……”
他这欲言又止的,掉朱翊钧胃口,小家伙急了,要从椅子上下来:“可是什么?”
冯保担心他磕着脑袋,赶紧用手护着他:“可是我担心他在京师呆的时间不会太长。”
“为什么呀?”
冯保蹲下来,扶着他的双肩:“殿下,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讲到徐渭这个人,说过什么?”
朱翊钧那记性,梦里讲过什么都记得,更别说现实。
他想了想说道:“徐渭小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还有呢?”
“他是他父亲晚年与小妾所生……考了八次都没能中举。大伴还说:一个人往后的人生际遇,往往与他在童年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脾气、秉性、行为都能从中窥探一二。”
冯保说道:“所以他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放荡不羁,又桀骜难驯。我觉得……他和李大人可能性格不合,相处不来。”
“怎么会?”朱翊钧摇头,“李大人是一个很和气的人,跟谁都合得来。”
朱翊钧绝不是凭白乱说,他在嘉靖身边,把朝廷这些四品以上的京官见了个遍,就数李春芳脾气最好。
冯保笑道:“李大人是礼部尚书,正二品。脾气再好,他也是个朝廷重臣。就算欣赏徐渭的才学,但毕竟身份悬殊。”
朱翊钧听得一知半解:“胡宗宪是什么官?”冯保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说了,“浙直总督,封疆大吏。”
“他看起来可凶了,你也说他对下属及其严厉,连俞将军都怕他。可是故事里面,他和徐渭就相处得很好呀。”
窗外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冯保见他额头上已经渗出细汗,便牵着他来到窗下:“胡宗宪与别人不同,他是个以结果为导向的人。心中抱着平倭寇、定东南的目标,他可以为此讨好自己厌恶的人,也能放低自己的身份,亲自去请徐渭当他的幕僚。”
朱翊钧想了想:“那我去找皇爷爷,让皇爷爷告诉李大人,不许他赶走徐渭,这样可好?”
冯保摇头:“殿下还是不懂,若真有那一天,不是李大人赶走徐渭,而是徐渭自己要走。”
朱翊钧蹙起眉头:“那我确实不懂。”
“没关系,”冯保想了想,安慰他,“说不定是我想多了,殿下下次出宫的时候,徐渭仍在京城。”
喝了茶,休息了一会儿,朱翊钧主动提出:“那我要开始练字喽~”
他好乖,叫人看了心生欢喜。冯保要抱他坐在凳子上。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爬了上去坐好。
日日看着不觉得,冯保这才恍然发现,他已经长高了好大一截。
朱翊钧临摹颜真卿的《楷书千字文》,写一笔长横,逆锋起笔,折锋行笔,回锋收笔,一气呵成。写完了朱翊钧自己先欣赏一番,特别满意,又抬起头,得意的看向冯保:“大伴,我写得好不好?”
“好,特别好!”
在读书、练字之余,朱翊钧也开始自己翻找感兴趣的书来看。挑来选去,他选中了一本《三国演义》。
翻开书的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朱翊钧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原地坐下来,背靠着书架开始翻看。
冯保看见了,伸个脑袋过去看了一眼。生怕开篇就看到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这要是被孩子的爷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幸好,开篇就是第一回: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并没有什么诗词。
看这书的成色也应该有些年头了,说不得刊印之时,杨慎还没写下那首,被后世拿来和《三国演义》绑定的《临江仙》。
说来,嘉靖对杨慎恨之入骨,又爱得深沉。但凡有官员去云南出差回来,他就要问一句,杨慎过得好不好。听到人家又老又病,状况糟糕,他就放心了。
“大伴,大伴~”朱翊钧抬手推他,“你挡着我了。”
“抱歉抱歉,”冯保拉他起来,“殿下别坐地上,到案上去看。”
每日读书练字看话本,西瓜葡萄酸梅汤,炎热的夏季眨眼间就过去了。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明日又是恢复上课的日子,朱翊钧换了寝衣,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九连环:“哎呀,终于要上课了。”
王安诧异道:“小主子还盼着上课呢。”
“当然啦!”朱翊钧手一松,接下来的九连环哗啦啦撒了一床,“上课就能见到张先生,我可想他了。”
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却不肯躺下睡觉。
王安说道:“小主子卷了就早些睡吧。”
朱翊钧非但不睡,反而站了起来:“牛乳呢,我还没喝牛乳呢。”
“……”
他是戒不掉这一口了,哪怕是回王府那几日,也必须喝了牛乳才肯睡觉。
很快,陈炬就端着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进来,朱翊钧美美的喝完,这才安心入睡。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等朱翊钧刚用完早膳,竟然下起雨来,虽然不算大,但在外面走上一阵,衣帽也能湿透。
\"伞!\"朱翊钧抹了抹嘴,自己从凳子上滑下来,“王安,去给我取伞来。”
书房就在大殿另一侧,走过去便是,又淋不着雨,也不知他要伞做什么。
王安问:“这……马上就到进讲的时辰,小主子还要出门吗?”
“你真傻!”朱翊钧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雨是刚下的,这时候,张先生肯定在来的路上,我要去接他呀~”
王安笑道:“小主子真会疼人。”
朱翊钧嘟嘴:“去拿!”
“是是,奴婢这就去。”
“不用了,”这时,冯保从廊下走来,右手撑着伞,左手还拿了一把。就站在殿门口,没打算进屋,“殿下,都准备好了。”
朱翊钧提着衣摆跑过去,接过冯保左手那把伞抱在怀里就往宫外走,冯保紧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
刚走到太液池边,远远地,就在朦胧雨幕中看到金鳌玉蝀桥上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果然没有撑伞。
张居正身材颀长,容止端方,穿着常服总是比别人更好看些。
“张先生~”
听见呼唤,张居正侧过头,朱翊钧正朝他挥手,甚至往这边跑来。
张居正赶紧走下金鳌玉蝀桥,快步迎上去:“殿下。”
朱翊钧把怀里的伞递过来:“我就知道张先生没带伞,我给你送来了。”
天色雾蒙蒙的,天地间笼罩着丝丝细雨,球风拂过湖面,吹得柳枝轻颤。但张居正的心里却照进了一束暖阳,是眼前那孩子脸上的笑容。
他暗自叹息,却并无酸楚,反而暖融融的。
张居正上前一步,刚从他手里接过伞撑开,那小小的身影一闪,就躲到了他的伞下。
朱翊钧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我要和先生一起走。”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牵其他的小手,尽量把伞往他那边倾斜:“殿下这些日子可曾读书。”
“读了。”
“读了什么?”
朱翊钧骄傲地说:“读了好多呢。”
张居正说:“那我可要考一考殿下。”
“随便考。”
“那就请殿下背诵一首和雨有关的诗词吧。”
“那可多了!”小家伙不用思考,张口就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背到这里,朱翊钧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恍然大悟:“原来……”
他这表情太生动了,张居正都不免有些好奇:“原来什么?”
“哈哈,原来李大人的名字从这儿来的。”
他指李春芳。张居正也忍不住笑了笑,又觉不妥,忍住了:“不是的。‘春芳’二字出自三国文人的一封信——《与从弟君苗君胄书》。”
“三国!”朱翊钧更兴奋了,“我正在看《三国演义》。”
小家伙心直口快,竟然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平日看闲书的事情。
张居正轻轻摇头:“殿下该多读圣贤书才是。”
“圣贤书不好看,还是《三国演义》有意思。”
张居正沉下来脸,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心里想,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天下君主,怎能由着性子来。
可眼下,这小家伙连储君都不是,只是个不满五岁,调皮捣蛋的小崽子,他偏要由着性子来。
朱翊钧一脚踩进一个水坑,溅了自己和张居正一身的水:“哎呀!哎呀!张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
张居正淋了一场雨,又被他溅了一身水。旁边的小家伙还贴着他,恶作剧之后,还摆出一脸天真无邪。让人忍不住咬牙,却又狠不下心来责怪他。
除了上课,朱翊钧还记着呢,皇爷爷答应过他,到了秋天,就让陆绎叫他武艺,给他打基础。
可这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外面的地就没干过,朱翊钧也没机会练武。
下午,他只能坐在廊下,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要么埋头看他的话本,要么摆弄他的玩具。
半月之后,终于,天气放晴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正殿,向皇爷爷提起学武的事情。
嘉靖看见他,格外欢喜,便也答应了他的请求:“去吧,去找陆绎。”
朱翊钧转身,兴高采烈地跑向殿外。却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叹息:“唉,长大了,总想着往外跑。”
朱翊钧顿住脚步,想了想,因为总是下雨,他又要上课,好多天没见皇爷爷了。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重新跑回嘉靖身旁。
嘉靖问他:“你不是要去练武吗?”
朱翊钧靠着他:“改日再去,今天我要陪皇爷爷。”
嘉靖搂着他,开怀大笑。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的事情也不再由他控制,他就越觉得孤独。
现在,小孙儿就是他唯一的寄托和指望,看着朱翊钧一天天健康快乐的成长,他也觉得欣慰。
朱翊钧自己去搬个蒲团,靠坐在嘉靖旁边,陪他说话。
嘉靖考他功课,无论是以前学的《论语》,还是现在学的《孟子》,背诗词,对对子,问他历史典故,他都能对答如流。
第一日,嘉靖还沉浸在“朕的孙子聪慧过人”的喜悦中。几日之后,他就烦了。
这小家伙实在磨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在他耳边“皇爷爷,皇爷爷”叫个不停,不是渴了,就是饿了,吃饱喝足又要尿尿。
“行了行了,出去找陆绎吧。”
朱翊钧赖在他膝头不肯走:“我要陪着皇爷爷。”
嘉靖推他,笑骂道,“朕不要你陪。”
朱翊钧眨了眨眼:“那不行,我一会儿还回来用晚膳呢。”
“快走!”
朱翊钧一蹦一跳的往外走,走一半,又拐了个弯,跑到次间的桌子上顺了个白梨,这才出了正殿。
时间刚刚好,陆绎换完班,正要往外走。
朱翊钧赶紧追上去,以为自己跑得跟风一样快,还能从背后突袭,吓陆绎一条。
没想到,刚跑出宫门,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拦住去路,下一刻又被单手抱起来,靠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上。
朱翊钧快五岁了,长得又高又壮,现在很少有人抱他,更何况单手。
“与成与成!”小家伙欣喜的喊,还伸手去戳陆绎那张冷峻的脸。
陆绎无奈偏头:“殿下。”
朱翊钧说:“你笑一个,笑一个有奖励。”
陆绎没笑,抱着他往前走,来到太液池边。
朱翊钧凑到他眼前,小手往上,提他的嘴角:“笑一个嘛~”
又是撒娇这一套,陆绎扬了扬嘴角。本来只是想应付他,奈何没忍住,发自内心的笑了笑。
没办法,这位小皇孙实在太粘人,太可爱了。
“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应该多笑一笑。”
陆绎轻轻摇头,他是在御前值守的锦衣卫,随时都要保持警惕,笑不出来。
朱翊钧捧着梨递到他眼前:“这是给你的。”
和以往一样,他每次找陆绎都要给他带些什么。就算在裕王府,吃不完的果饼都会多分他两个。
陆绎看着那个秋白梨,万岁山下果树上结的,别处吃不着。
这是来自小皇孙的,深沉的爱。
“谢谢。”
陆绎刚接过梨,朱翊钧就说道:“与成收了我的梨,就要教我功夫。”
陆绎将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自己坐在旁边,护着他:“练武是一件特别辛苦的事情。”
朱翊钧点头:“我知道呀。”
“殿下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孙,不需要吃这份苦。”
“没关系,”朱翊钧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我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苦,我想尝尝。”
“……”
陆绎无言以对,头一回听说有人主动想要尝试吃苦的滋味。
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想要习武?”
朱翊钧偏头:“因为我想像你一样厉害呀。”
陆绎又问:“殿下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呀。”
“那我能保护好殿下,殿下何必吃苦呢?”
朱翊钧低头,摆弄着自己腰间的平安扣:“可是,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陆绎有些好奇:“殿下要保护谁?”
他以为会是嘉靖,或者裕王和王妃,但朱翊钧却给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刘大实。”
“???”
陆绎甚至略微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夏天,裕王带着朱翊钧去买果饼,却得知老板的妻儿死在了蒙古兵的刀下。
可是,那个孩子已经没了,怎么会需要朱翊钧这个皇孙的保护。
陆绎立刻意识到,他说的“刘大实”或许不是特指某一个人。
整个京师,尤其是京郊,和果饼铺老板有相同遭遇的,绝不只是一户两户。官府有过统计,数字令人痛心。
陆绎猜测,朱翊钧想要保护的,其实是那些面对贼寇进犯,却毫无自保能力,又被官兵抛弃的,普通百姓。
战乱与天灾,饥荒与疫病,再加上沉重的赋税……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个王朝已经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殿下……”陆绎不敢妄议朝政,但他还是想要提醒朱翊钧,“光靠武力,保护不了刘大实。”
朱翊钧点点头,依旧笑得天真无邪:“我知道呀。所以,我还要学骑射,学兵法。”
他又忽然靠过来,抱住陆绎的胳膊:“你就教我吧,皇爷爷和张先生都说我很聪明的,学什么都能学会。”
陆绎抬手,虽觉不妥,但还是摸了摸他的脑袋:“可是,习武需要师傅严厉。”
朱翊钧说:“那你就对我严厉一些,我不怕!”
陆绎看着他,无奈的叹一口气:“可是,我觉得我没法对你严厉。”
朱翊钧反倒鼓励他:“没关系,就算你对我严厉,皇爷爷也不会罚你的。”
陆绎摇头:“不是因为皇上。”
朱翊钧问:“那是因为什么?”
陆绎又勾了勾嘴角,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意:“因为,我不舍得对殿下严厉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4 章 听到陆绎的话,朱
听到陆绎的话,朱翊钧身体后仰,咯咯的大笑起来。
经过以前无数次验证,朱翊钧早就发现了,无论他怎么调皮捣蛋发脾气,身边的人都舍不得对他严厉。
就算一开始总是对他一脸严肃的张先生,在他不断要抱抱,要亲亲,撒娇耍赖下,现在也对他无可奈何。
陆绎赶紧伸出手,护在他的身后,好怕他得意忘形,滚进太液池里。
朱翊钧笑道:“那与成要对我温柔一点,不可以太凶哦。”
“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就好好跟我说,我能学会。”
“好。”陆绎抱着软绵绵的小团子,“殿下这么聪明,必定一学就会。”
毕竟嘉靖开了口的,要陆绎教授朱翊钧一些基本功,陆绎不可能不教他。
但皇上的语气就跟哄着孙子玩似的,陆绎自然也不好太较真儿。
于是,挑了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在太液池边一块空地上。朱翊钧开始正式开启了他的练武之路。
朱翊钧卷起袖子,兴冲冲跑到陆绎跟前:“与成与成,我们今日学什么?”
陆绎问他:“殿下想学什么?”
“嗯~”朱翊钧思索片刻,看到他腰间的佩刀:“那就学绣春刀吧。”
“嚯!”陆绎身后传来一声惊叹,“殿下一上来就要学刀法?”
朱翊钧抬起头,破不服气的看着他:“不可以学吗?”
刘守有走过去,把自己的佩刀凑到他跟前:“殿下试试。”
朱翊钧,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外一拔。
无事发生。
他不服气,再拔。
“咿呀~~~”朱翊钧小脸都皱成了包子,咬紧了牙关,拿出吃奶的劲儿。那认真的表情,就把旁边两人萌翻了。
刘守有说:“这刀可沉了,殿下若是拔不出来,不要勉强。”
他越是这么说,朱翊钧就越是不服气。原本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透出一股坚韧,随着“呀”的一声大喊,身体猛然后推两步,竟是将那柄绣春刀拔了出来。
“嚯~”绣春刀不算重,但也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能轻易拔出来的。
刘守有惊叹之余,还不忘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殿下天赋异禀,骨骼清奇,实乃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马匹拍得太夸张,听起来就不够真诚,还被一旁的陆绎瞪了一眼。
因为惯性,朱翊钧身体晃了晃这才站稳,到还握在手里,他举起来刀尖朝上,立在眼前。阳光下,那刀锋闪烁着森寒的光芒,朱翊钧半眯着眼,凑得更近了些。
陆绎一把握住他的手:“殿下,刀锋不能对着自己,当心受伤。”
朱翊钧从善如流的把到转了个面,忽然一横,指向刘守有:“也没有很重嘛。”
“诶嘿!”刘守有乐得不行,“殿下认为多重才算重?”
朱翊钧说:“82斤吧。”
刘守有不解:“为什么是82斤。”
朱翊钧惊讶道:“青龙偃月刀就有82斤,你没看过《三国演义》吗?”
“看过的,看过的。”刘守辩解道,“我家中藏书可多了。”
朱翊钧一脸“我不信”:“你看起来就像没读过书的样子。”
“我我……我没读过书?”刘守有看向陆绎,试图得到一点安慰。
陆绎懒得理他,从朱翊钧手中接过那把刀,轻轻一抛,腾空之时又以掌心在那刀柄前端拍了一下,刀便重新回到了刀鞘中。
他瞪了刘守有一眼:“管好你的刀,若是不小心伤了他,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刘守有立刻向朱翊钧行了一礼:“是臣考虑不周,还请殿下恕罪。”
朱翊钧冲他龇牙:“不要你的脑袋,打屁股就好啦~”
“……”
“殿下,”陆绎蹲在朱翊钧跟前,“现在练习刀法还早了一些,先练基本功吧。”
朱翊钧问:“基本功是什么?”
旁边的刘守有又忍不住插嘴:“当然是桩功。”
“桩功?”
“就是站桩。分为:马步、箭桩、虚步、丁桩、仆步等等。”
朱翊钧摇头:“听不懂。”
陆绎拍了拍刘守有:“武举人,你来做示范。”
“好嘞!”刘守有两腿开步,屈膝半蹲:“这就叫扎马步,先练这个。”
朱翊钧问陆绎:“为什么要练这个?”
陆绎答道:“能让你站得更稳。”
朱翊钧说:“可我站得很稳呀。”
陆绎忽然出手,在他肩头推一把,没用什么力道,但朱翊钧小小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向后倒去。陆绎另一只手早有准备,从后面稳稳将他接住。
“桩功不仅是让你站得更稳,也会让你更加灵活、柔韧、有力量。”
朱翊钧又问:“那要练多久呢?”
刘守有说:“三年。”
朱翊钧惊叫:“三年!!!”
三年是夸张了一点,一年半载倒是有可能的。刘守有做示范,朱翊钧跟着他的姿势练习,陆绎在一旁给他纠正动作。
刚站了不多会儿,小家伙就蹙起了眉头:“我累了。”
陆绎无奈:“殿下,我们才刚开始。”
“可是我的腿好软呀。”
教他习武,陆绎还得哄着他:“殿下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朱翊钧咬着下唇:“那好吧,我再坚持一会儿。”
他答应了陆绎要坚持,就一定会咬牙坚持过去。
时间差不多了,毕竟是皇孙,年纪又小,还是第一次站桩,陆绎也不敢练得太狠,不过半刻功夫,就让他起来了。
哪知道朱翊钧膝盖一软,就坐在了他的脚边。
陆绎赶紧伸手去扶,小家伙却不肯起来,嘴里嚷嚷着:“哎呀!我摔倒了,要抱抱才能起来。”
“……”
原来他是要抱抱。陆绎没办法,只能弯腰把他抱起来。
这么会撒娇的小家伙,任谁对着他,也严厉不起来。
朱翊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他万万没想到,半年之后,嘉靖果然给他找来个刀枪棍棒、骑射兵法样样精通的师父,却一点不吃他撒娇耍赖那一套。
不过,朱翊钧下定决心要练好功夫,就绝不会偷懒。再苦再累,第二天下午,也照常去找陆绎。枯燥乏味的站桩,他也能保质保量完成,渐渐地站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
自从徐阶取代严嵩成为内阁首辅之后,接管了大部分国事和政务,嘉靖就算再想着玩弄权术,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以前都是白天修仙,晚上批阅奏章。现在,他的精力大不如前,于是,批阅奏章就改为了白天。
每天送来的奏章有上百封,嘉靖也不是每一封都看,大部分都是司礼监的太监批注。只有特别重要的才会呈给他看,或者选取几封由他亲自批阅。
这一日,嘉靖在看完一封从福建送来的奏章之后,龙颜大悦。
朱翊钧刚练完功夫,从殿外进来。本打算去次间喝口茶解解渴,听到皇爷爷爽朗的笑声,立刻跑上前凑热闹。
“什么什么,我瞧瞧,给我瞧瞧~”
他跟个火炉一样,就差从头顶丝丝冒着热气。嘉靖本也是燥热的体质,被他这么贴着,怪不舒服。伸手拦了他一下,让他站远些。
朱翊钧一跺脚:“皇爷爷,你嫌弃我。”
“嗯,”嘉靖点头,“是有那么一点。”
朱翊钧更是扑到了他的身上:“我就要贴着你,就要贴着你。”“哎哟,你现在有多沉心里没点数?”
嘉靖推不开他,只能搂着他,又气不过,手里的奏章在小屁股上拍两下:“拿去拿去,给你看。”
朱翊钧接过奏章,就在龙椅前的玉阶上坐下翻看。
他现在认的字多了,只要字迹不是特别潦草,看起来便也十分顺畅。
那封奏章由辖治福建的右佥都御史谭纶呈上。内容和一年多前,胡宗宪呈上的那封奏章类似。
自肃清浙江地区倭寇之后,戚继光率军前往福建,继续抗倭。并先后在横屿、牛田、林墩、兴华等地多次荡平倭寇。
沿海人民歌颂戚家军的赞歌都传到了京城:“生我兮父母,长我兮疆土……莫我再生兮,继戚元辅!”
后来戚继光返回浙江募兵,福建倭寇争相庆祝道:“戚老虎去,吾又何惧?”不到一个月时间,再次攻陷兴华城。
倭寇在兴化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四野一空,八闽俱震”。抢完退出兴华城,占据平海卫。
戚继光先后三次募兵之后,回到福建。与谭纶、俞大猷、刘显等人先后在平海卫、仙游等地进剿倭寇。
在平定倭寇的过程中,戚继光还捎带手,解决掉当地的一窝山匪。
看完奏章,朱翊钧也兴奋的蹦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浙江和福建的倭寇终于都被消灭了,戚将军和俞将军真是厉害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仗打完了,那可不可以让俞将军来教我功夫呀?”
“呵~”嘉靖冷哼一声,“想得真好,再看看这个。”
他又递给了朱翊钧一封奏章,还是谭纶呈上来的。
谭纶认为延平、建宁、汀州、邵武地区残破不堪,请求缓期征收已经蠲免的赋税,又考察旧制,建立五座水寨,扼守海口,推荐戚继光担任总兵官镇守此地。
虽然倭寇在浙江和福建的主力部队已经被歼灭,但残部却逃窜到了广东,在潮州一带聚集了两万人。与海盗吴平互为犄角之势,肆行杀掠,贻害匪浅。再加上当地一些少数民族首领蓝松三、伍端、温七、叶丹楼、程绍录、梁道辉等也开始作乱。
俞大猷之前就有过单枪匹马招降少数民族叛军的经验,这几年又一直在抗倭,跟海盗交手也颇有心得。于是,谭纶又建议朝廷派俞大猷和他的俞家军前往粤地,平定当地纷乱局势。
这又是倭寇,又是海盗,又是异族叛军。朱翊钧看得实在有些糊涂:“怎么还有这么多坏人啊?”
这个问题,嘉靖无法回答他,但他的大伴,冯保可以。
嘉靖大手一挥,把吏部尚书叫来,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全部晋升。
谭纶升任右副都御史;戚继光进官都督同知,升福建总兵;俞大猷调任广东总兵。
其实,朱翊钧心里觉得这里面也应该有胡宗宪一份功劳。因为是在他的部署下,肃清了浙江倭寇。他没为自己邀功,反而在奏疏中盛赞戚继光,请求嘉靖封赏,并将戚继光派往福建。
在沿海各地征战不休的俞将军直到几年之后,回京述职才知道,京师皇宫内,有一位年仅四岁的小皇孙,心心念念想要当他的徒弟。
只是那时候,朱翊钧有了真正的师傅,而这个人恰巧也俞大猷有些渊源。
朱翊钧上午读书,下午练武,晚上还要温书习字,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嘉靖并没有硬性要求他下午必须练武,但小家伙却很自觉,到了时辰,自己就跑去找陆绎。
只有陆绎休沐的时候,他才会跟着休息两天。
这一日,陆绎和往常一样,陪着朱翊钧在太液池边一块空地练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翊钧不再喊着腿软,深秋的季节,明明额头上已经渗出薄汗,两条腿也在微微颤抖,但他就是紧咬下唇,坚持到最后。
刘守有又过来看热闹。他弯着腰,凑到朱翊钧跟前,做鬼脸,逗他笑。
朱翊钧看也不看他一眼,目视前方。
时辰一到,陆绎喊停,朱翊钧才缓缓站起来。刘守有忽然伸手,在朱翊钧肩头推了一把,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大,但他觉得足以将小团子推倒,另一只手也学着陆绎的样子,准备在后面接住他。
然而,下一刻却叫他惊讶不已,朱翊钧只是上半身晃了晃,双脚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更别说推倒。
“我的天哪!”刘守有用惊异的目光审视着朱翊钧,“这才过了月余,殿下竟有如此进步。我果然没说错,殿下实乃天赋异禀,骨骼清奇,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这话虽然夸张,但他也没胡说。就算是大人,这么短时间,也不一定能练出这个效果,何况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朱翊钧看他一眼,把人推开:“你少拍马屁,我是不会跟你玩的。”
刘守有跟在他身后:“这怎么能叫拍马屁呢?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
朱翊钧回头,眼睛亮闪闪的:“真的吗?”
刘守有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嗯!”朱翊钧也跟着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
“与成与成,”朱翊钧拉着陆绎的手,“我今日练得好不好?”
“好。”陆绎蹲在他的跟前,抬手,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他的嘴唇下方。
朱翊钧吸了口气,偏头躲开,陆绎便收回了手。
那里有一排齿印,是朱翊钧坚持不住的时候,自己咬出来的。咬得太狠了,当时不觉得,现在却有些疼。
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皇孙,说要练武,却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闹着玩,他是很努力,很认真的在打基础,一点也不会偷懒。
这么纯真可爱的小团子,为什么要吃这份苦,陆绎看着都有些心疼:“殿下,下次若是坚持不住,就不必坚持了。来日方长,咱们可以慢慢练。”
朱翊钧摇头,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我就要坚持,我喜欢坚持。”
“……”
这一日,朱翊钧坐在书案后面摇头晃脑的读书:“《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xie),泄泄,犹沓沓也……”
“泄(yì)!”张居正屈起手指,敲在桌面上,严厉的指正,“无然泄泄,意为大势已去,说得再多,做得再多,积重难返。”
张先生语气有点重,明显带着情绪。近些日子,朱翊钧沉迷习武,心思不在读书上,他对此颇有微词。
朱翊钧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要学也自然是学帝王之道,练什么功夫。成天舞刀弄剑,心就野了。长大之后,可别学英宗、武宗那一套,不在宫里好好呆着,出门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张居正本没有想着如前世那般,倾注所有将之培养成一代明君。
可这孩子实在聪明,无论什么道理,一点就通。说话做事总是出人意表,却又叫人暖心。
与他相处一段时日,没有人不喜欢他,张居正也不例外。
他早就改变了对这个孩子的看法,甚至眼前这个,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这难道不是上天给再次给他的恩赐,让他能从幼年开始,着手培养他理想中的君王,实现他天下大治的心愿,而不是人亡政息。
但他却忽略了,无论前世今生,不管哪个孩子,他们都是独立存在的,都有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又不是提线木偶,不可能任人摆布。
两个人隔着一张书案无声的对望,张居正声色复杂,朱翊钧憋着嘴,小脸上满满的委屈。
就在张居正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却听小家伙说道:“你凶我!”“……”
他这一嗓子,倒把张居正喊得无言以对。
朱翊钧又说道:“我读错了,你告诉我就是了,为什么要那么大声的凶我?”
“……”
明明是他读错了字,这一番话说得,看他这委屈的样子,张居正甚至怀疑是自己咄咄逼人了。
“殿下,音读错了,字意也就变了,如何能领会到圣贤的道理?”
“这些日子,令你分心的事情太多,该收收心了。”
朱翊钧放下书本,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他的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又去拉他的手:“我知道了。”
小家伙仰起头看他:“你好好说,我会改的,别凶我,我害怕。”
“害怕”这两个字却让张居正有些恍然。
他想起来,前一世那个孩子也曾有过读错字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词严厉色的纠正他。那孩子只是畏惧的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说一句:“朕知道了”,便继续往下读。
张居正低头,对上朱翊钧那双澄澈的大眼睛:“臣……刚才真有那么凶吗?”
朱翊钧摇头:“也没有特别凶。”
“那殿下为何害怕?”
朱翊钧说:“怕先生不喜欢我了。”
这个意外的回答让张居正心中百感交集:“怎么会呢?”
朱翊钧却说:“反正我知道,张先生不喜欢我练武。”
“没有不喜欢,只是……”
只是你以后要担负起整个国家的重责,这话他没法说出口,也就咽了回去。
朱翊钧忽略他后面的“只是”,说道:“没有不喜欢就好,先生放心,我会练好武功,也会把书读好。这篇《孟子-离娄篇》我已经背下来了,我背给先生听听好不好?”
“好。”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张居正看着他,思绪不由自主的又飘向了远方。
记忆中那孩子也不爱出门。平日里最远也就走到文华殿,除此之外,哪儿也不去。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面,也不见他去过几次。
这么一想,张居正便放下心来,兴许孩子就是年纪太小,对什么都好奇而已,长大就好了。
就这样一边读书,一边习武,很快就到了冬天。
天气一冷,嘉靖就把他的课停了,练武也停了。
小家伙却很自觉,按照陆绎教的,一早起来用过早膳就开始练功,练完了歇一会儿,换身衣服,又到书房读书练字。
下午是他自由活动的时间,或是自己玩耍,或是去正殿伴驾。
生辰那日,他学着先生的模样讲那些书中典故,又去御案后面写了一副大字,让嘉靖看看他的进步。而后,再把陆绎教的一套拳法有模有样的打了一遍。
嘉靖被他哄得乐不可支,连说好多遍“好好好”,还让黄锦去吩咐尚善监,午膳多备些小家伙爱吃的菜肴。
这时候朱翊钧就开始提要求:想念爹爹和娘亲,想要回王府住些日子。
嘉靖爽快的答应下来,和往年一样,同意他年后去王府住些日子,过了元宵节再回来。
小家伙如愿以偿,硬是扑到皇爷爷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吧唧”亲了好几下。
嘉靖嘴上说着让他走开,眼角笑出来的褶子就没展开过,手也一直搂着小心肝儿,不舍得松开。
寒冬腊月,朱翊钧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只盖一床薄被,还特意让太监把炭炉挪远一些,他怕热。
小家伙精神头太好了,喝完牛乳刷了牙,还在床上蹦跶,把布老虎当球踢,从这头踹到那头。
冯保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躺下来,拉着被子盖上他的肩膀,刚转了个身,朱翊钧又自己把被子掀到了胸口以下,露出两条胳膊。
冯保拿他没办法,只能等他睡着再给他盖上。
片刻之后没了动静,冯保以为他睡了,小家伙又忽的睁眼:“大伴,我要听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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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面对一个活泼好动
面对一个活泼好动,又精力旺盛的孩子,爱他的同时,也偶尔想要揍他。
但他是小皇孙,皇上都舍不得揍他,别人就更不敢了。
再说了,就是真让冯保揍他,冯保也不舍得。
别看着小家伙天天跟这个亲,跟那个好,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早上睡醒的时候,最粘的就是他,一刻也离不了。
真想打包带走,送去幼儿园。
幼儿园恐怕不行,得上小学了。
“大伴~大伴~”小手攥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还想听抗倭故事。”
“好好好,”冯保坐在场边,握着他圆乎乎的小手,“这就给你讲。”
“我有一个问题,”故事还没开讲,朱翊钧就要提问,“总听到戚将军和俞将军打胜仗,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倭寇?打也打不完,赶也赶不走。”
冯保说:“因为一个人。”
朱翊钧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王直!”
“是,也不是。”
朱翊钧不懂了:“究竟是不是?”
“殿下别急,”冯保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听我继续往下讲。”
“之前我们说过,王直往来于大明和日本之间,通过走私,累积了大量财富。不仅有自己的船队,还有自己的军队。”
“徐海在他面前都是小打小闹,王直才是真正的海上一霸。因为他势力最大,也最有威望。他自号五峰船主,所以海上的倭寇们都尊称他老船主。到了日本,还自称徽王。”
“徽王?”朱翊钧想了想,“为什么是徽王,哪个徽?”
冯保说道:“徽州府的徽,他是南直隶徽州府歙县人。”
这个地名朱翊钧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徐海和罗龙文也是这个地方的人!”
冯保笑道:“殿下,你还漏了一个人。”
“谁呀?”
“胡宗宪,他是南直隶徽州府绩溪县人。”
说来说去,抗倭高官和倭寇头目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乡。胡宗宪非但没有徇私,也没有官匪勾结,而是一心一意平倭寇,定东南。可见其高洁、正直的人品。
说到党附严嵩,就算是事实,那也只是他报效国家的手段,而非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
冯保继续往下讲故事:“不夸张的说,他的船队一年赚的,比浙江一个省赚得还多。”
这听起来很离谱,因为浙江就算是大明的赋税重地,比起什么西南西北,那可有钱多了,否则也不能招来这么多外国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围着抢。
王直搞海上贸易,主要针对日本市场。那是个海岛,特产是地震和海啸,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王直不仅将大明的瓷器、丝绸、生活物资运往日本贩卖,还有欧洲过来的火器。
也就是说,他不仅是个走私犯,他还是个军火贩子。那时候日本正值战乱,皇帝名存实亡,地方诸侯割据。闲着没事就打仗,对武器的需求大得惊人。
而王直,也正是抓住了这个契机,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的船队在海上走私军火,累积的财富超过浙江一个省的国民生产总值。
“殿下你想想,胡宗宪连徐海都打不过,他打得过王直吗?”
朱翊钧摇头:“打不过。可我觉得,王直也不想和他打。”
“没错。王直老奸巨猾,总是和他周旋,偶尔向他提供一些其他倭寇的情报,借他之手,铲除竞争对手呀。”
“唉~”听到这里,朱翊钧竟然叹了一口气,“连当倭寇都有竞争对手呀。”
世道艰难,干哪一行都得跟人抢饭碗。
当皇孙就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是嘉靖唯一的孙子,享受着来自帝王独一份的宠爱。
冯保笑道:“倭寇只管烧杀抢掠,不讲道义,不讲感情,只讲利益,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脆弱。殿下还记得徐海、陈东和麻叶了吗?”
“记得。”朱翊钧说道,“看似坚不可摧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
冯保又忍不住夸他:“聪明!”
“所以对待王直,决不能硬来,得找到他的弱点。”
朱翊钧问:“他的弱点是什么?”
“家人。”
“王直人虽然在海上称王称霸,可是他的妻儿还在老家,在朝廷的控制下。”
“胡宗宪释放了他的家人,管吃管住,对他们礼遇有加,还让家人给他写了一封信。就这样,和王直建立了良好的联系。”
“王直信上和胡总督交好,却仍是不肯妥协。说来说去,他只有一个要求——开放海禁。”
朱翊钧却说:“大伴,我有些糊涂了。王直到底是不是倭寇?”
“不是,”冯保又道,“但他的手下是。他掌握着一个庞大的船队,和一支武器精良的私人武装,这些人都是他在海上活动时兼并的各方势力,就算王直只想做生意,手下却会抢劫过往船只,而大多数时候,王直是不知情,也无法完全约束他的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问题不难理解,王直没有带人去抢,但那些小头目,以前吃的就是打家劫舍这碗饭。现在归顺了王直,大方向听老船主安排,私底下干点老本行,王直也不好对这些人有过高的道德要求。久而久之,他不是倭寇,但他却养了一群倭寇。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翊钧又问道,“既然王直能赚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海禁呢,大家一起赚钱不好吗?”
冯保摇了摇头:“因为国家安全,实行海禁,还有那么多倭寇进犯,如果没有海禁,那沿海老百姓可怎么活?”
“可是,就算有海禁,不也一样有那么多倭寇吗?王直不还是在海上赚了那么多钱吗?别人看到王直赚钱,也会像他一样,去海上做生意。”
冯保看着他:“殿下,你可太厉害了。”
朱翊钧小脸满是疑惑:“我哪里厉害了?”
“你发现了社会经济发展的本质——人们通过劳动以及劳动的交换来满足自身的需求。直白点说,大家都想发家致富,实现财富自由,有钱才是硬道理。”
朱翊钧想了想,又问:“那平定倭寇之后,能开放海禁吗?”
冯保摇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殿下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海权本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为什么倭寇中有那么多欧洲人?因为有一位荷兰人曾经说过:我们充满着对统治海洋的热望。因为海洋与国家的商业利益、实力和安全具有密切的关系。”
“你看,他们的态度是统治海洋,而不是放弃海洋。”
“而经济发展与国防息息相关,二者相辅相成。只有富国才能强兵,而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能为发展经济保驾护航。”
朱翊钧眨着他迷茫的大眼睛:“大伴,我听不懂。”
“没关系,等你长大就懂了。”
“大伴好厉害呀,懂的那么多。”
“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冯保立刻转移话题,“后面的故事殿下还听吗?不听就早些睡吧。”
“听!听!”朱翊钧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我还要听呢。”
冯保继续往下讲:“鉴于王直的强大军事实力,胡宗宪发现,此人与徐海不一样。干掉了徐海,问题迎刃而解。可是王直,一来干不掉,二来干掉了更麻烦。所以,王直不能死。”
说到这里,冯保停了下来,等着小家伙提问。果不其然,朱翊钧立刻问道:“为什么不能死?”
冯保没有为他解惑,反倒是笑了笑:“刚才我们已经讲过了,殿下可以思考一下。”
“现在胡宗宪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局面,干掉王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可王直不死,他‘平倭寇,定东南’的目标如何实现?”
朱翊钧也跟着苦恼:“是呀,如何实现呢?”
“别急,徐渭有办法。”
“他说要平倭寇,并不需要杀王直,只需诱他上岸,大事可成。”
“王直来了吗?”
“来了。带着他的私人武装,还有几位日本诸侯。途中出现了一点意外,他们遭遇了台风,王直手下先到,引起了胡宗宪的怀疑,赶紧集结军队,严密戒备。”
“王直到后,停滞在舟山一带,被胡宗宪的军队团团包围。”
“这是一个误会,王直却很生气,说什么也不肯上岸。胡宗宪为了逼其就范,找来了他的儿子,给他写了封信,要他上岸谈判,否则就要杀了他全家。”
朱翊钧又问:“那王直上岸了吗?”
“没有,王直给他儿子回了封信,说他在海外,全家人才能活着。他上岸,全家都得死。”
“哎呀!这次胡宗宪的计谋失败了。”朱翊钧也急了,“王直是不是要走了呀?”
冯保摇头:“没有,他没走。”
朱翊钧问道:“他为什么没走?”
冯保说道:“这就是他的弱点。”
“什么弱点?”
“殿下想一想,他为什么来?”
朱翊钧很认真的思考:“他来投降的?”但很快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不对不对,他很强大,没有理由投向。”
小家伙翻了个身,小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为什么呢?”
冯保逗他:“殿下若是想不明白,就睡吧,兴许睡一觉起来,就想明白了。”
冯保给他拉好被子,打算离开,朱翊钧忽然大喊:“我知道了!”
冯保本来已经站起身,又坐了下来:“殿下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来,他是来谈开海禁!”
“叫通贡互市。”冯保继续说道,“王直不上岸,也不肯走。胡宗宪就明白了,他其实很想谈判,只是不信任自己。”
“这时候,胡宗宪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叫毛海峰,他是王直的养子。”
“在胡宗宪与王直取得联系的时候,他派了两个人前往日本。那时就想劝说王直回来,但王直没来,却派来了毛海峰。”
“胡宗宪好吃好喝招待毛海峰,临走时还送给他大量金银珠宝,两人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这时候,胡宗宪给毛海峰写了一封信,邀请他上岸。”
“毛海峰看完信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王直,王直同意了他上岸。”
“毛海峰带着义父的任务而来,他想探听朝廷的意思,究竟能不能通贡互市。但胡宗宪什么也不提,拉着他非要为他接风洗尘。”
“毛海峰心中有事,不敢多饮,胡总督倒是一反常态,喝了个酩酊大醉。”
朱翊钧说:“这又是胡宗宪和徐渭的计谋吗?”
冯保很欣慰,他已经明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殿下且往下听。”
“胡总督喝醉了,看着毛海峰如同看到了自己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盛情挽留他今晚就住总督府,与自己同塌而眠。”
“啊?”朱翊钧当然不会以为胡宗宪真的这么情真意切,但同塌而眠属实也没想到。
“毛海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胡宗宪扶到床上,然后,径直走向了一旁的书案。”
“书案?”
“对,书案。那里堆积着大量总督府的公文,在这些公文中,毛海峰找到了他此行的答案——胡宗宪写给朝廷的奏疏,力保王直,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朱翊钧惊讶道:“他信了?”
冯保说道:“当然,公文中还有别的内容,比如坚持以武力解决问题的俞大猷,坚称决不能姑息王直,必将倭寇赶尽杀绝。”
朱翊钧恍然大悟,有了这些反对的声音,胡宗宪的那封奏疏才显得可信度更高。
这才是胡宗宪真正的目的,他要让毛海峰自己发现他想要的答案,然后回去向王直汇报。
而胡宗宪和徐渭,什么也不必做,他们只要等着王直自觉上岸就可以了。
“事情如同计划的那样,王直决定上岸,但他还有最后一个条件——他需要一个人上岸做人质。”
“胡宗宪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夏正。”
“啊~~”故事听到这里,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又松了口气,“王直上岸啦,大事可成!”
冯保却不置可否:“故事剩一个解围,殿下还要往下听吗?”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听呀,听完我就睡觉了。”
这时候,刚才被他踢到角落里的布老虎又被他勾了回来,抱在怀里,还拿脸蹭了蹭。
见他这么放松又欢喜,冯保有些不想往下讲了。但小家伙坚持要听,他便有始有终,将这个抗倭的故事接着讲下去。
“双方你来我往,交手多年,王直最终上岸,与胡宗宪见面。胡宗宪好吃好喝的招待他,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他想来就来,想走随时可以走。”
好不容易骗上了岸,胡宗宪却没有采取下一步措施。折痕不寻常,按照朱翊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他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听了那么多的故事,五岁的小家伙也成长了。他明白了实力的差距,让胡宗宪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徐海,赶尽杀绝对他没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王直等待着朝廷的最后决定,在舟山也没什么可玩的,胡宗宪便劝他前往杭州。”
朱翊钧笑道:“让他去看看西湖歌舞吗?”
冯保叹一口气:“殿下猜对了。”
“王直来到杭州西湖游玩,却被时任杭州巡按王本固诱捕,将他关进了牢房,并很快上疏朝廷。”
朱翊钧正在摆弄他的布老虎,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一顿:“胡宗宪没告诉他,王直不能杀吗?”
“说了。但殿下想一想,王直是什么人,抓了他又是何等功劳。”
朱翊钧脸上的欢喜烟消云散:“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王直,他有很多手下,那些手下本来就是倭寇。后来跟了他的船队,听他差遣。”
他开始回想刚才听到的故事,一点一点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如果王直死了,这些人就会回到海上,继续当倭寇。”
“所以,胡宗宪才说,王直不能死。”
冯保说:“至少现在不能死。”
连一个孩子都能想通的道理,一个朝廷官员,杭州巡按却不懂。
或许,不是不懂,而是这么大一个功劳摆在眼前,沿海各地的安宁,老百姓的死活早就抛到了脑后。
“真笨啊!”朱翊钧气坏了,“胡宗宪呢,赶紧让他放人呀。”
冯保问道:“殿下知道杭州巡按是什么官职吗?”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冯保说道:“巡按只是七品,他的职责是监察当地官员,随时上报朝廷。”
“王本固非但没有放了王直,反倒上疏朝廷,弹劾胡宗宪。说他如此袒护王直这个倭寇,他们又是同乡,说不定早就暗中勾结,收受贿赂。”
“胡宗宪也曾多次上疏朝廷,希望慎重考虑,不要处决王直,只有他才能控制住手下几万人。”
“王直也写下《自明疏》为自己辩护,称自己往来日本和浙江,只是为了做生意,绝没有勾结倭寇侵扰沿海。还称自己也曾为抗击倭寇立下功劳,只是蒙蔽不能上达,实有不甘。”
他还提到:“日本现在虽然有一位君主,但君弱臣强,诸侯国几十个,许多都与他关系匪浅,可为大明所用。”
最后,他还说:“如果朝廷允许浙江和福建沿海开放通商口岸,并且恢复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那么,东南沿海的所谓‘倭患’就可以得到解决。”
“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
听到这里,朱翊钧却喃喃自语:“开放海禁真的那么重要吗?王直都要死了,还想着这件事。”
“随后,王直在杭州府官巷口斩首示众,临刑前他说道: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冯保叹一口气:“后面的事,殿下也都知道了。直至今日,倭寇仍流窜于沿海各地,百姓饱受其害。”
朱翊钧却问道:“那个王本固呢?他当了多大的官,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他?”
“南京大理寺少卿,兼右佥都御史。”
朱翊钧嘟嘴,快要气哭了:“他杀了王直,自己升官了。就不顾百姓的死活,最后还是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在抗倭。”
他越想越气:“我要让皇爷爷罢了他的官,把他赶走!”
“殿下!”冯保被他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只当故事听,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关于这个约定,朱翊钧一向遵守得很好。不管冯保跟他讲过什么故事,他从来不对别人说。
朱翊钧握了握拳头,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应该遵守对大伴的承诺:“好吧,我不说。”
冯保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喝了,又轻抚他的后背,等他情绪渐渐平复,这才说道:“王本固倒也不真的是个坏人。”
“他曾任乐安县令。当地苛政如虎,天灾频发。王本固到任之后,罢免贪官,惩办豪绅,鼓励农桑,提倡捕捞,兴办学堂,不过数载,百废俱兴。”
“因为得罪严嵩,他本该留任京师,却被调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当时有一地方官,罪当削职,以千金贿赂王本固,王本固不受,仍将其正法。”
“后来,有粮官克扣军饷,以致士兵叛乱,王本固孤身前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叛乱者最终伏法。”
“殿下还认为他是个坏人吗?”
这才最叫人气闷,朱翊钧的脸鼓得像包子一样,气呼呼的说道:“我没说他是坏人,我说他是个笨人。”
冯保问他:“殿下认为,他还应该继续当官吗?”
朱翊钧又倒在枕头上:“我说了也不算呀。”“或许,有些人他只是没有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导致做出了错误的决策。”
用人之道也是一门学问,许多时候,好与坏,是以非,黑与白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从这个故事中,朱翊钧学到了面对不同的敌人,要用不同的手段。该杀则杀,该留就留,凡是要以大局为重。
以及,官员的任用有时候也是一门学问。这个世界上,没有丝毫道德瑕疵的圣人毕竟是个稀罕物种,百年难遇。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去任用官员,那么朝廷很可能无人可用。
胡宗宪不是什么正直清廉的善人,他心系百姓,一心报国的同时,也诡计多端,逢迎奸党。
同样的,王本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在王直的事情上犯了错,但并不影响他为官清廉耿直,为朝廷和百姓做过许多事实。
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扬长避短,发挥他们的作用,比一味的追求没有瑕疵的品德,更为重要。
这些道理,朱翊钧现在想来懵懂,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儿时听到的,看到的,对他却影响深远。
小家伙无声无息的躺下来,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难得,他主动要求睡觉。
冯保给他拉了拉被子,放下床帐:“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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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次日一早,冯保来
次日一早,冯保来叫朱翊钧起床。兴许是昨晚故事听得太晚,掀开床帐,小家伙还睡着呢。小脸埋在枕头里,怀里抱着小老虎,仍在呼呼大睡。
就算是睡着了,也还是那么可爱,尤其那圆嘟嘟的脸蛋儿,让人看了就管不住手,很想戳一戳。
他睡得那么香,冯保不忍心叫醒他,便放下床帐,让他继续睡。又出去吩咐人把早膳给他温着。
过了辰时冯保才听到屋里传来小家伙的喊声:“大伴~大伴~”
冯保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进去。朱翊钧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脑袋探出床帐,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冯保靠近床边,朱翊钧忽然掀开床帐,向他扑了上来。冯保手忙脚乱的搂着他,没站稳,还往后退了两步。
“大伴!”朱翊钧两条胳膊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脖子,腿还夹在他的腰上,趴在他的肩头撒娇,“你接住我啦~”
“殿下!”冯保魂都被他吓没了,“说过好多次了,若是我没接住,你可就要摔了。”
“况且,你现在长大了,已经是五岁的大宝宝了,长得又高又壮,”
“我不怕!”朱翊钧挂在他的身上,粘人得不行,“我知道,大伴一定会接住我的。”
“唉!”冯保在心里叹一口气,自己带大的小团子,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呗。
冯保又将他放回床上,侧身去拿今日要穿的衣服。回过头来,朱翊钧又躺了下去,双腿并拢太高,布老虎放在脚上,交替瞪着转圈。
这一天天的,一个□□的旧玩具都能玩出花儿来。小时候当磨牙棒啃来啃去,长大了还能耍杂技。
朱翊钧看到冯保手里的棉袄:“大伴,我不想穿这个。”
冯保一愣:“那殿下想穿什么?”
朱翊钧说:“我想穿蓝色那件。”
“蓝色那件薄了点吧。”
“不薄不薄,刚刚好。”
“……”
冯保拿他没办法,又去给他拿蓝色的。
这一天天的,岁数长了,要求也多了。
喝完奶,用了早膳,小家伙生龙活虎的跑到院子里,说是要打拳,几个小太监围着他。
冯保在侧殿清点物品,不一会儿又听“哎哟”一声,赶紧探个头出来查看。
一名叫小野的小太监,捂着胸口,仰躺在雪地上,一边作痛苦状,一边说道:“殿下天生神力,奴婢恐怕……恐怕受了内伤。”
朱翊钧叉腰,仰头大笑,仿佛自己真的化身成了武林高手,还
吩咐旁边的太监进去给他拿了两个冬枣,赏了一个给小野,自己吃了一个。
从未见过有人赏赐下人,自己还吃一半的。
太监围着他,小家伙在一声声夸赞中迷失自我,又把刚才的拳打了一遍,这才返回殿内。
屋里有陈炬陪着,冯保继续把物品清点完毕,盖了章,入了库。这才进屋去看他在干嘛。
寝殿里没看到人,冯保在书房里发现了朱翊钧。
小家伙窝在黄花梨的椅子里,上面铺着厚实的软垫,暖和又舒适。
朱翊钧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冯保还以为他在温习功课,走近一看,《三国演义》。
看到冯保进来,朱翊钧从书后露出一双大眼睛,冲他狡黠的笑。
冯保不知他在笑什么,小家伙却将手里的书调了一面,让他看上面的内容。
冯保凑近了才看到,那一回的标题是:“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
冯保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又道:“我记得这一回殿下看过了。”
朱翊钧仍是冲着他笑:“是看过了,我再看看。”
冯保思忖片刻,才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夸奖道:“殿下果真聪颖敏锐。”
朱翊钧咧着嘴冲他笑:“我今早睡醒就想起来了。”
冯保只低头笑,铺纸研墨,拿出字帖:“别光看书,殿下也练会儿字吧。”
今年过年,嘉靖带着朱翊钧去万春宫,皇贵妃那里过的,还特意宣宁安公主带着李承恩进宫来。
或许是年纪大了,帝王虽然仍是不肯与儿子亲近,但也有些渴望亲人围绕在身旁的感觉。
听着两个孩子在旁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皇贵妃在一旁嘘寒问暖,女儿在膝前陪他说话。天上的神仙,突然贪恋起人间的温暖。
朱翊钧和李承恩坐在桌旁,守着那个百事大吉盒儿。哥哥喂弟弟一颗荔枝干,弟弟就往哥哥嘴里塞一颗栗子。
嘉靖看着李承恩,又看向宁安公主,突然说了一句:“你长得跟你娘越来越像了。”
此言一出,皇贵妃正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要端给嘉靖,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一顿,脸上立时浮现尴尬之色。
宁安公主抬眸看了一眼父亲,又很快低下头去。
壬寅宫变那一年,她只有三岁,还不太记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皇贵妃抚养她。她出嫁之时,奉先殿拜谒父母,拜的也是嘉靖和皇贵妃。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自己的亲身母亲是谁。
因为嘉靖的一句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他不说话,旁边的皇贵妃和宁安公主也不吭声。
只有朱翊钧这小崽子,他本来和李承恩摆弄一个铜钱串起来的小狮子。听到嘉靖的话,忽然抬起头来,看看皇贵妃,又看看宁安公主,最后把目光落到嘉靖脸上:“一点也不像,姑姑长得像皇爷爷。”
他一句话,让嘉靖开怀大笑,瞬间就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皇贵妃放下茶盏,又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你也长得像皇爷爷。”
朱翊钧晃了晃脑袋,一脸骄傲,“我是皇爷爷的孙子,当然长得像皇爷爷啦!”
嘉靖被他哄得乐不可支,这个年过得格外高兴,又给了宁安公主和李承恩丰厚的赏赐。
他对宁安公主的偏爱也体现在驸马身上,虽然明朝的驸马没有实权,但是能帮皇帝祭祀也是一种恩典。宁安公主的驸马李和,每年都要代替嘉靖完成多次祭祀工作。
今年嘉靖特地恩准,朱翊钧可以在裕王府多住些时日。正月初八一早,朱翊钧就在锦衣卫和太监的陪同下,出宫去了。
回来的第一天,朱翊钧就吵着要上街。裕王只好哄他:“爹爹不买果饼,年前买了好多,还没吃完呢。”
朱翊钧眨了眨眼:“我帮爹爹吃。”
他所谓的“帮爹爹吃”,其实是将裕王府里的果饼全都分给下人。这样,他就可以缠着裕王带他出门去。
以往,裕王知道他的目的,总会由着他。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想做什么,裕王都会尽量满足。
而今天裕王却说道:“这大过年,果饼铺子还没出摊呢。”
“果饼铺子也要过年呀!”
“当然啦,家家户户都要过年的。”
朱翊钧想要上街,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买果饼。以前,他上街是为了玩,凑凑热闹,看看那些平时见不到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顺带尝尝街边的小吃。
而这一次,他吵着要出门去,是为了见一个人。
小家伙说:“那……那我想吃馄饨。”
“馄饨?”
朱翊钧点头:“就是果饼铺子旁边那个馄饨摊的馄饨。”
果饼铺子旁边确实有个馄饨摊,可他们从来没吃过,这一听就是个借口。
裕王笑道:“钧儿想吃馄饨,这好办,王府出自包的馄饨也十分美味。”他吩咐一旁的管事,“去,让他们做一碗上来,给世子尝尝。”
“……”
朱翊钧急得
跺脚:“爹爹,我不吃馄饨,我就想出门。我想,我想去……”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她要是说出那个地方,爹爹是一定不会同意带他去的。
于是,他跺了跺脚,嘟着嘴:“我就是想出去玩。”
孩子越大越调皮,裕王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还是王妃走过来,捧着儿子的小脸揉了揉:“钧儿回来第一天,就想着外出玩耍,也不说陪陪爹娘。”
“唉!”王妃偏过头去,轻叹一声,“亏我们做父母的,日夜惦记着儿子。”
说完,她有垂眸,暗自神伤。
听到此言,又见娘亲这般模样。朱翊钧一下就改变了主意,扑到王妃怀里撒娇:“哎呀哎呀!我不出去玩了,我留下来陪娘亲。”
王妃推他:“你还是出去玩吧,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爹爹带你上街。”
“才不是呢,”朱翊钧又扑了过去,一抬腿,自己坐上了娘亲膝头,扑在她怀里哼哼唧唧的撒娇,“我是想念娘亲,所以才回来的。”
“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娘亲。”
他两只小手捧着王妃的脸揉了揉:“你不要生气了。”
“哈哈~”王妃没忍住,终是笑了起来,搂着他,低头,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裕王在王妃旁边坐下,颇为幽怨的看着黏黏糊糊的母子俩。原来他才是那个工具人,儿子只有上街的时候,才能想起他。
忽然,一直又白又圆的小手伸过来,一把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家伙偏过大半个身子,仰起头冲他笑得眉眼弯弯:“爹爹,娘亲,我今晚要和你们一起睡觉!”
裕王和王妃听到儿子要和他俩一起睡觉,幸福中又夹杂着一丝丝痛苦。
夏天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小家伙白天精力旺盛,睡着了也不老实。裕王和王妃可没少被睡梦中的捣蛋鬼拳打脚踢。
但总的来说,自然是幸福大于痛苦。
裕王摸摸他的小脸:“好,你睡中间。”
朱翊钧又忽然大喊起来:“我饿啦,吃馄饨,我要吃馄饨!”
这小家伙一回来,整个王府都跟着热闹起来。他来着一群侍女太监,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踢毽子,就差上房揭瓦了。
晚上,他虽然朝着要和爹爹娘亲一起睡觉,但也不要侍女伺候。一定得是冯保给他洗漱更衣,把调了蜂蜜的牛乳端给他。
喝了牛乳擦擦嘴,他这才跑到王妃的
房里,裕王和王妃正等着他。
夏天,小家伙睡在两人中间,那是一种煎熬。冬天却不一样,小家伙身上暖融融的,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软软的,还带着奶香的暖炉。
裕王问他这些日子读了什么书,朱翊钧说读了《孟子》,还有《训蒙骈句》。裕王要考他学问,考来考去,把自己绕进去了。
这才发现,他自己学的《孟子》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儿子却能倒背如流。
裕王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他爹是心思缜密的少年天子,他儿子亦是天资非凡,聪慧过人,合着一家老小,就他最平庸。
朱翊钧给他背了一段《孟子-滕文公》,背着背着眼睛就闭上了,词句也开始含糊起来。
小家伙翻了个身,靠在王妃怀里:“爹爹,我困了,我要睡觉。”
裕王赶紧轻拍他的后背:“好孩子,快睡吧。”
第二日,一家人还在吃早饭的时候,管事就拿了封信进来。裕王要接,管事却说:“信不是给王爷的。”
裕王一愣,送来御王府的信,都拿到他跟前来了,竟然不是给他的。
朱翊钧从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里抬起头来,看一眼那信封就知道了:“是给我的吗?”
管事递上那封信:“是给世子的。”
朱翊钧收了信,也不着急拆开:“是张先生给讲我的故事。”
吃完早饭,他才拿着信慢悠悠的拆开来。裕王和王妃好奇,也凑过来看。
第一张仍然是一幅画,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画仍然是出自冯保的手笔。应该是过年之前趁着休沐,一次画了好多。
朱翊钧仔细看了图画,又看了右上角的标题——君臣鱼水。
朱翊钧说道:“我知道了,这是讲的刘备和诸葛亮。”
王妃惊奇道:“你还没看内容。”
朱翊钧指着画中的人告诉他:“这个草庐里的人,拿扇子的是诸葛亮,对面的是刘备。”
“外面的人是关羽和张飞,他们觉得诸葛亮当了军师刘备只和他好,不跟他们好了,所以他们俩就不高兴了。”
“刘备说:我有了孔明,就像鱼有了水一样。鱼没有水,就活不了了,我没有孔明,就成不了帝业。你们俩既然和我一起兴复汉朝,就不能不对孔明亲近。”
这看图说话的本事不但惊呆了裕王和王妃,就连堂屋内外伺候的太监宫女,王府管事也惊讶不已。
总听说养在宫里的小世子是个神童,这些年来每次回王府,只见顽皮,却不见神在哪
里,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王妃问朱翊钧:“后面这一页内容你还没看,怎么知道讲了什么?”
朱翊钧一脸天真无邪:“因为我读过《三国演义》呀。”
“……”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再看朱翊钧,神童的光芒瞬间少了一半,但还是挺神的。
别人家小孩儿五岁还在背《三字经》《千字文》,他们家小世子,五岁不学了孔孟之道,还在读了《三国演义》。
朱翊钧叠好信纸放入信封:“不过,我不喜欢刘备。”
裕王诧异道:“为什么?”
“只想着让人家帮他成就帝业,一点也不真诚。”
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裕王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诸葛亮能遇到像刘备这样赏识他,信任他的君王,得意施展他的才华和抱负,不也是一件幸事。”
朱翊钧想了想:“爹爹说得也对。”他一咕噜爬起来,“我要去找我的水喽。”
这话又把裕王和王妃听懵了:“找什么?”
“找水。”
一旁的侍女端起茶盏:“殿下是渴了吗?”
朱翊钧说:“我想去找张先生。”
裕王却说:“过年期间,不好叨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很想念他。”
“这……”
朱翊钧又说:“我猜他也很想念我,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裕王还是很为难:“钧儿,爹爹觉得这样不好。”
朱翊钧最后给他爹放了个大招:“爹爹也很想念高先生吧,昨儿还给他备了礼物。”
“我没有礼物送给张先生,他却给我写了信,我只想去看看他。”
“……”
裕王受不了了,他儿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希冀。小娃娃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师,趁着过年,想去拜访一下。
“唉!”裕王叹一口气,“可是爹爹不能陪你去。”
他现在的身份是储君,张居正是他儿子的老师,不是他的。
他觉得若是被父皇知道他私底下与朝廷官员接触,一定会非常生气。
没办法,对嘉靖的惧怕已经刻在了裕王骨子里,让他事事都小心谨慎。
朱翊钧却说道:“没关系,我自己去。有大伴和与成陪我就可以了。”
“不……”
他后面那个“行”字还没出口,朱翊钧就抢着说道:“我们坐马车去,这样就很安
全啦!”
他什么都想好了,裕王都不好意思不答应他。
“那……那……”
“那就这样决定啦!”
“……”
裕王备好了马车,朱翊钧一共带了五个人,他的三名贴身太监和两名锦衣卫。
裕王还想让他多带些人,朱翊钧却说:“够了够了,马车坐不下。”
他们家,儿子比爹更有主意。
出了门,朱翊钧问陆绎:“你知道张先生住哪儿吗?”
陆绎笑了笑没说话,刘守有替他回答:“殿下,远了不敢说,这京官的府邸,就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
朱翊钧点点头:“那我们不去张先生家,我们去李大人家。”
“???”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问道:“哪个李大人?”
朱翊钧还没回答,一旁的冯保就帮他答道:“李春芳李大人。”
“……”
陆绎想了想,不记得他跟李春芳有什么接触:“殿下去李大人家做什么?”
朱翊钧说道:“去找一个人。”他倒是有些不耐烦,“去了你就知道啦。”
“……”
他是世子,他要去找李春芳,那也只能带他去。
反正不管张居正还是李春芳,但凡是个皇帝跟前的官,他与王世子到访,就没有不热情款待的道理。
很快,马车停在了李府门口,大门是开着的,有人在门口洒扫。
朱翊钧迫不及待从马车上下来,三两步跑上台阶,先往里张望,却只看到挡在门口的一面影壁,再往里就看不到了。
他抬头正要迈过门槛往里走,那扫地的人立刻过来拦住了他:“诶诶诶~哪儿来的小孩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闯。”
朱翊钧抬头,看向大门上方的匾额:“知道呀,这上面写着呢,李府。”
“知道是哪个‘李’吗?”
朱翊钧说:“我识字,这是木子李。”
门房都让他气乐了:“谁考您认字了,我是说,您知道我家老爷是什么人吗?”
朱翊钧说:“李春芳李大人,我就找他。”
门房上下打量着他,大红斗篷下面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那小脸蛋儿,比昨夜的雪都白净。活了这几十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儿。
可再漂亮他也就是个几岁的奶娃娃,张嘴就要找他俩老爷,难不成,难不成……
不能够,他家老爷多大岁数了,也没有夜不归宿的习惯。
朱翊钧等不及了,又要往里走:“我自己去找他。”
门房赶紧赶紧拦住他:“老爷正在接见贵客,没空。小公子,您想见我家老爷,得先递帖子。”
“帖子?”朱翊钧摇摇头:“我没有。”
“没有,可进不去。”
朱翊钧想了想:“我也不是非要见李大人。”
“那您要见谁?”
“我想见徐渭。”
一听到徐渭的名字,门房脸上便立刻浮现出满满的嫌弃:“原来是那个南方来的怪老头。”
“对对~”朱翊钧欣喜道,“就是那个南方来的怪老头,他住哪里,我想见见他。”
“他不在。”
“啊?”朱翊钧眨眨眼,“那他去哪里了?”
“喝酒去了呗。见天儿往外跑,大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老爷都教训过他好几次,屡教不改。连带着我也跟着受罚,今儿晚上,凭他如何敲门,也休想让我给他开门。”
这位门房显然是深受其害,提起徐渭怨念颇深,喋喋不休的抱怨。
朱翊钧听到徐渭不在,颇有些失望,转身就走了。
那门房仍在后面念叨:“真是奇了怪了,一个糟老头子,来寻他的人倒是不少。”
冯保、陆绎几人就站在朱翊钧身后不远处,好几次刘守有想上前亮明身份,可那小家伙对答如流,说完就转身回来了,愣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朱翊钧上了马车,远远地又听那门房说了一句:“前面那姑苏小馆,没准儿能寻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7 章 上了马车,朱翊钧
上了马车,朱翊钧就掀开帘子往外张望,看看那个姑苏小馆究竟在哪儿。
刘守有从马车外面伸个脑袋进来问他:“殿下,咱们现在回王府吗?”
朱翊钧头也不回的说道:“不回王府。”
“殿下还要去哪儿?”
朱翊钧想了想:“去张先生家。”
“……”
李大人家去不了,就去张先生家,反正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是不想回自己家。
“好嘞!”刘守有一抖缰绳,“张大人的府邸就隔着两条街,咱们这就去。”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马车也走不快。朱翊钧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的酒肆酒馆酒楼,还让陈炬帮他盯着另一边,生怕漏了一个。
一路上,他看到了庆云楼、泰丰楼,就是没看到什么姑苏小馆。
忽然,朱翊钧注意到路边一个小酒馆,二楼处忽然传来几声喧哗,夹杂着朱翊钧听不懂的口音。
抬头一看,这不就是他一路过来苦苦寻觅姑苏小馆吗?
朱翊钧朝外面激动大喊:“停车!停车!”
马车停在路边,陆绎掀开帘子问道:“殿下,还没到张大人府上。”
朱翊钧说:“先不去了。”
“又不去了?”
“不去了。”朱翊钧站起来就往马车外面钻,“我要下去。”
大街上鱼龙混杂,朱翊钧可是皇孙,金尊玉贵。为了他的安全,可不敢随便让他下车。
小家伙十分坚持:“我要下去,我想进去看看。”
说着,他人已经站在了马车外面。可是马车太高了,他下不去。于是,朝陆绎张开手臂,甚至屈了屈膝盖,作势要往下跳:“与成,抱抱~”
陆绎没办法,只能将他抱下来,其他几人也赶紧跟着他下了马车。
朱翊钧迫不及待要往酒楼里走,在这里冯保可不敢由着他自由活动,赶紧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平时跟着裕王出门,路过的酒馆酒楼倒是不少,却从未进去过,今儿可是开了眼界了。
这才刚到饭点,小酒馆的一楼已经坐满了客人。
朱翊钧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眼扫过去文人云集,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朱翊钧伸个脑袋去看旁边那桌,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举着酒杯,酝酿片刻,方才开口。
朱翊钧竖起耳朵停了片刻,回过头来,一脸迷茫的看向冯保:“他说啥?”
冯保说:“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朱翊钧满眼惊诧:“这是哪里的话?”
“吴语。”
朱翊钧又问:“吴语是哪里?”
冯保笑道:“是你时常听过的,浙直地区。”
朱翊钧更奇怪了:“大伴怎么能听懂那边的话?”
冯保半开玩笑的回道:“大概上辈子是个浙江人吧。”
“啊?”酒馆里太吵,朱翊钧没听清。
冯保提高了音量:“家中有远亲,从南直隶来。”
朱翊钧放眼望去,这不大的酒馆里聚集着不少人,他们衣着相似,口音也相似,来自江南的读书人含量明显超标了。
不过,这里叫姑苏小馆,倒也不足为奇。
他们这一行人也引起了酒馆里客人的注意,毕竟陆绎那个身高,在这群南方人里,实属少见,还有朱翊钧那张白玉无瑕的脸,谁看了不得夸一句,话本里的仙童下凡来了。
店小二立刻迎了过来,请他们楼上坐。
朱翊钧是来找人的,热闹看够了,便准备上楼。刚走到楼梯口,就听旁边那桌说道:“就臭老头儿,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傲什么傲?”
这口音虽然不像是京师附近的人,但也属于北方官话,朱翊钧能听个大差不差。
看来就是这里没错,他要找的人,肯定就在楼上。
想到这里,小家伙扯下碍事的斗篷都给冯保,自己蹭蹭蹭就往楼上跑。
他一脚刚踏上酒馆的二楼,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嗷”的一声嚎叫,满座皆惊,一时间鸦雀无声,全都望向声音来处。
朱翊钧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冯保在后面护着他,生怕他从楼梯上滚下去。
小家伙拽着他的衣袍:“大伴,有狼!”
他没见过狼,却知道狼的叫声,因为冯保给他讲故事的时候,给他学过狼嚎。
朱翊钧也跟着众人望过去,这才发现,刚那一声怪叫不是什么狼嚎,而是来自一个喝醉的老头。
说是老头也不太确切,那人顶多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头上戴一块破旧的黑色方巾,身着白色布衣,衣领处随意敞开着,手里握着一个酒壶,仰头直接往嘴里倒。
但酒壶见了底,无论他怎么倒,也只有零星几滴而已。
他看起来放荡不羁又邋里邋遢,与同桌其他几人的正襟危坐形成鲜明对比。
朱翊钧又看向冯保:“大伴,是这个人吗?”
冯保笑道:“有点像,不确定,再看看。”那人随手一抛,把酒壶丢在桌上,又一屁股落在长凳上,含混不清的说了一段什么,旁边的人面色立时就变了。
朱翊钧问冯保:“他说了什么?”
“尚书府的酒不如总督府,尚书府的日子,也不如总督府,还有尚书府的人……”
他话音未落,有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转移话题:“青藤兄,尝尝这个,此间招牌,活鱼四吃。”
“爽滑鱼丸、黄金鱼糕、酥脆鱼皮、浓香鱼汤。”
“没错,就是他!”这说的是官话,朱翊钧听懂了,“滋溜”一下,咽了咽口水,“我也要尝尝活鱼四吃。”
“……”
几人面面相觑,出来这一趟,可不敢随便给他吃东西。
很快,那边桌上的几个人先后站了起来,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是担心这醉鬼口不择言,连累了他们。
很快,那一桌只剩下两个人,除了朱翊钧要找的人,还有个二十多岁年轻人。
朱翊钧径直走上前,走到那醉汉身旁,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是徐渭。”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不是疑问句,他十分肯定,眼前这个喝醉了酒的老头,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名满东南的大才子。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坐着那位,穿一身玉色布绢襕衫,宽袖皂缘,头戴黑色布绢软巾,脑后两根垂带,标准的读书人装扮。长得也似江南文人的柔弱白净,怎么看都更符合“才子”的气质。
“正是。”徐渭半睁开眼,看向朱翊钧,“你这小娃娃,也听过我的名字。”
朱翊钧点点头:“听过。”
“听谁说过?”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复述了一遍那人的原话:“徐文长知兵,好奇计。我能剿灭徐海、捕获王直都因他屡出奇谋,他对肃清浙江一带倭寇有奇功。”
此言一出,徐渭就醒了大半,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只有一个——胡宗宪。
眼前这个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一看就知道,从小长在京师,他怎么会知道浙江的事情?
徐渭问道:“你是谁?”
“我是……”
冯保和陆绎站在朱翊钧身后,正要阻止他暴露身份,身后却忽然传来说话声:“徐渭,老爷到处寻你寻不着,你又果真又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我家老爷是请了个师爷,又不是请了个大爷。”
二楼上来两个人,径直走到徐渭跟前,架起他,二话不说就走。
“上哪儿去找像我家老爷脾性这么好的主人,都能叫你日日发怒,你也是挺有能耐。”
“……”
徐渭被那俩人架着下楼,还不忘回过头来问道:“小娃儿,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朱翊钧朝他挥手:“我明日再去找你。”
旁边几人低头看着他:“明日还去?”
“去的呀。”
朱翊钧将目光投到旁边那位徐渭的朋友身上
老实说,这两人无论是年纪、衣着还是气质,看着就不像一路人。
他俩竟然是朋友。
那人见朱翊钧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旁边几人对他却是毕恭毕敬,知道他身份并不一般。
朱翊钧问:“你是谁呀?”
那人便向他一揖,答道:“学生张元忭,表字子荩,绍兴府人,与青藤是同乡。”
朱翊钧问:“你也是哪位大人家里的幕僚吗?”
“学生是今年会试考生。”
朱翊钧回头看向冯保,后者告诉他:“下月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这么多人,是来考试的呀。”
“正是。”
朱翊钧又问:“那徐渭也要参加考试吗?”
“不是,他……没有过乡试,还不是举人,不能参加会试。”
冯保跟他讲过这件事,徐渭考了八次乡试不中。
朱翊钧点点头:“我知道了。”
会考在即,张元忭也要回去温书了。朱翊钧挥挥手:“考试加油哦。”
“……”
“殿下,”冯保俯下身,凑在朱翊钧耳边轻声道,“想见的人也见了,咱们该回去了吧。”
“等一下,”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还有一件事情。”
刘守有问道:“去张大人府上?”
朱翊钧摇头:“我还要尝尝那个活鱼四吃。”
“……”
他啥都能忘,就是忘不了好吃的。
宫里吃羊肉驴肉比较多,就算是吃鱼也是一整条一整条,蒸着吃。
像这样分开了,以不同的烹饪方式吃,朱翊钧还是头一次。他最喜欢那道脆香鱼皮,咬起来嘎吱嘎吱的,小家伙连吃了好几块。
朱翊钧说第二日去找徐渭,果真就去了。这次在门口又遇到了那个门房:“哟,您怎么又来了?”
朱翊钧说:“我找徐渭。”
“他……”
“他又不在吗?”朱翊钧说道,“姑苏小馆,来的时候我看过了,他不在那儿。”
门房叹一口气:“他今日倒是在府里,老爷说了交不出东西,就不让他出门。”
“交东西?”朱翊钧皱眉,“交什么东西?”
门房乐了:“他是个幕僚,我家老爷请他来,自然是让他作文章,还能叫他交什么东西?”
“哦~”
朱翊钧想起他曾经听到过的,李春芳和袁炜的谈话,大致意思就是,李春芳请徐渭来就是为了让他写青词,讨嘉靖欢心,好让他有入阁的机会。
朱翊钧抬腿就往里走:“他住哪里,我去看看他。”
“诶诶诶!”门房拦住他,“您可真不见外,这儿可是尚书府,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吗?”
朱翊钧问:“进尚书府有什么规矩?”
“昨儿不是说了吗?拜帖。”
“没有。”
门房摆了摆手:“进不去。”
朱翊钧想了想:“那我不进去,你把他叫出来。”
“出不来。”
“……”
两人正僵持着,远处忽然来了一顶轿子。除了抬轿的轿夫,周围还有护卫,可威风了。
门房远远的往一眼,赶紧催促朱翊钧:“我家老爷回来了,你赶紧走!”
朱翊钧往大门中间一站:“我偏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8 章 轿子旁边还跟着尚
轿子旁边还跟着尚书府的管家,老远看到门口站着个人,心说谁这么大胆,连礼部尚书的官轿都敢拦。
定睛一瞧,不大点儿的小娃娃,穿一件大红斗篷,兜帽戴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是哪家的孩子。
眼看李大人的轿子要进府去,正中间却拦了个孩子,这像话吗?
管家大喊:“哪儿来的小孩儿,还不快闪开!”
叫他闪开,朱翊钧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旧站在原地。
管家发话了,那门房也急了。虽说他家老爷脾气好,但也不能因为一个不知来路的孩子,耽误老爷回府。
门房情急之下,伸手就去拽朱翊钧,想把他拉到角落里,让老爷先进去。
但他这一动手,朱翊钧却站在原地,只是身体稍稍倾斜了些,双脚却纹丝未动。
那门房一脸吃惊,虽然他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力气也不算小,况且体型差距摆在那里,他竟然拽不动一个几岁的孩子。
朱翊钧这小半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虽说刘守有当初那句“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是开玩笑,但后来,陆绎在教他的过程中也发现,无论他讲什么,小家伙听一遍就能理解,模仿能力也很强,又刻苦又认真,可见一个聪明的脑瓜子加上自身努力,学什么都水到渠成。
朱翊钧正是活泼好动,对世间万物都好奇的年纪。遇到陌生人,他总要上去说两句。动动嘴皮子,也就随他去了,对方敢对皇孙动手,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眨眼间陆绎和刘守有就闪身到了朱翊钧身后,门房还震惊于自己竟然撼动不了一个小孩,想着再拽他一把,可忽然间,手腕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一晃,就被人推出数步之外。
那管家一看,大事不妙,竟然还有帮手,看来这帮人是有备而来,赶紧吩咐一旁的护卫:“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撒野。”
“拿下!统统给我拿下!”
听到管家的招呼,轿子旁边的护卫训练有素的上前,将大门口团团围住。
李春芳一直坐在轿子里,他得到消息,袁炜身体一直不大好,有致仕返乡的打算。
他一走,内阁只剩徐阶一人,势必要奏请嘉靖增补阁臣。他状元及第,如今官居二品,自然想要更进一步。
一方面,他让徐渭帮他写一篇青词,就等着年后呈给嘉靖。另一方面,他去见了自己的老师,如今的内阁首辅徐阶。
若是皇上和首辅都看重他,那他离入阁还会远吗?
徐阶虽然没有明说,但从态度来看,还是支持他的。毕竟他为人恭敬,就算升任阁臣,大小决策自然要以老师的意见行事。
说得直白些,他听话,听话的人谁不喜欢?
辞别老师,他便急着回府,催着徐渭写青词。
没想到,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却被一个孩子拦住了去路。
李春芳并不关心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有什么目的,他只想家奴赶紧将人打发走。
谁曾想,人没打发走,反而要打起来了。
李春芳耐心告罄,想把管家叫来跟前,吩咐他打法些银钱,赶紧将人弄走,要不就抓了交给巡捕营。
可刚掀开轿帘就看到门前那一抹红色,周遭的雪还没化,衬得格外醒目。再往后,一眼便看到了陆绎,旁边还站着冯保。
李春芳赶紧吩咐轿夫放下轿子,匆忙的下了轿,因为慌乱,还差点绊了一跤。
管家一看,赶紧上来要扶:“惊动了老爷,是小的办事不力,这就拿了人送巡捕营。”
李春芳一把推开他,自己慌慌张张迎上台阶。
朱翊钧这才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白玉般的小脸,笑盈盈的看着他:“李大人,你要把我抓起来吗?”
李春芳膝盖一软,差点没给他跪下,躬身道:“臣,不敢……”
把这位小祖宗抓起来,就算借李春芳十个胆他不敢。抓了朱翊钧,他还想入阁,入诏狱倒是能给他腾个单间。
下面的人眼见自家老对个孩子毕恭毕敬,都摸不着头脑。又听到他自称“臣”,便知道这颗总是笑嘻嘻的小团子来头不一般,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钧看了一眼身后,又问道:“那我能进去吗?”
李春芳亲自引路,扶着他迈过门槛:“殿下快请。”
身后的人还跪着,朱翊钧没发话,谁都不敢起来。
这一路走,李春芳还一路向他请罪:“家奴眼拙,未识得殿下真容,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朱翊钧第一次来大臣家中,新奇的左右张望,随口说了一句:“那就抓起来吧。”
“这……”数九寒天,李大人急得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朱翊钧转过头来,咧嘴冲他笑得一脸纯真:“逗你玩的,让他们起来吧。”
李春芳暗自擦了把汗水,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被一个五岁的娃娃逗着玩。
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搞明白,这位小皇孙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府上。
眼看前面就要进入正厅,朱翊钧却忽然停了下来。李春芳耐着性子,哄他:“外面天冷,殿下请到屋里用茶。”
朱翊钧对喝茶没兴趣,站在原地没动。
李春芳灵机一动,又说道:“过年期间,府上备了些臣家乡的点心。”
朱翊钧问道:“你家乡是哪里?”
“臣乃南直隶扬州府兴化人。”
“噢~”朱翊钧问道,“那是江南吗?”
“是。”
朱翊钧又问:“扬州有什么好吃的点心?”
“雪花酥、马蹄卷、琥珀糕、阁老饼……”
“阁老饼?”朱翊钧诧异道,“是把严阁老加饼里了吗?”
李春芳错愕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严阁老。
朱翊钧嘿嘿的笑:“好久没见严阁老,还以为他被做成饼,一口吃掉了。”
这是属于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李春芳理解不了,也不敢细想,怪瘆人的,只能陪着他笑:“阁老饼里没有阁老,名字由来与弘治年间的文渊阁大学士丘濬有关。”
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却皱起了眉头:“我好想在哪里听过。”
李春芳又问:“殿下可读了《大学》?”
朱翊钧摇头:“没读过。”
李春芳又道:“丘濬博采六经诸史百家之文﹐加按语抒发己见﹐补其所缺,著成《大学衍义补》。”
听到《大学衍义补》,朱翊钧才恍然大悟,他扭过头去,看向身后的陈炬:“万化最喜欢看这本书了。”
陈炬也没想到,小主子竟然连自己平日喜欢看什么书,都记得。
李春芳朝朱翊钧做了个手势:“殿下里面请,臣这就吩咐下人准备。”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不急不急,我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李春芳一愣,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印象中,这位小皇孙除了身边的太监、侍卫,最亲近他的侍读张居正。
李春芳实在想不通,自己府上有什么值得他惦记。
朱翊钧问道:“那位徐先生住哪里?”
“徐先生?”李春芳惊讶道,“殿下要见徐渭。”
朱翊钧点点头:“我就是来找他的。”
“这……”
过年期间,皇上身边的小皇孙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口,确是要见自己的幕僚,还是个不听话的幕僚。
李春芳脸上的惊讶之色,从看到朱翊钧的那一刻,就没有消失过。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表示:老爷当年状元及第,都没有今日面对一个五岁稚童来的震惊。
李春芳十分为难,一来,他想让徐渭专心帮他写青词,不想被别人打扰,二来,徐渭天性不羁,实在难驯,很是令他头痛。他生怕对方做出什么怪异举动,吓着孩子。
这可是嘉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容不得半点闪失。
朱翊钧又问:“不能见吗?”
李春芳实在为难:“殿下,此人性情古怪,臣担心,他言语无礼,冲撞了殿下。”
“不怕不怕~”朱翊钧挥了挥手,“反正他说话我也听不懂。”
“……”
李春芳在心里嘀咕:听不懂,你找他做什么?
两个人无声的僵持片刻,朱翊钧歪了歪头,一脸失望的妥协:“好吧,李大人不让让我见徐渭,那我就不见了。”
听他这么说,李春芳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那殿下还是进屋用点心罢。”
朱翊钧摇头:“点心我也不吃了,我要回去找皇爷爷。”
“???”
李春芳那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又提了起来。就听朱翊钧说道:“李大人不让见,那我只能去求皇爷爷,让他把人请到万寿宫让我见一见。”
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李春芳赶紧上前拦下他:“殿下这边请,徐渭就住在别院中。”
这个别院有些远,李春芳亲自领着朱翊钧穿过大半个宅院,穿过好几道门,才来到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院中景物,都不难看出,这别院确实挺偏。唯一一抹亮色,便是中间那株开得正盛的梅树。枝头上压着积雪,衬得花枝更加明艳。
下人已经提前来通传过了,但李春芳和朱翊钧来的时候,徐渭也没有提前在门口迎接他们。
李春芳脸上为难与恼怒交织,走进屋去,看到徐渭还是那身乌巾白衣的打扮,他的恼怒就又加了个“更”字。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管家,由管家上前说道:“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尚书府,老爷随时要见你,不可穿得如此随意。衣物早就给你送来了,你为何不穿?”
“不穿。”
徐渭正站在书案后面,手里握着笔,正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从他们进屋到现在,就没有太过头。
李春芳是个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从小受儒家思想影响,尊圣贤礼乐,干不出出格的事,也看不惯不拘一格的人。
但是看到徐渭正埋头奋笔疾书,他以为是在替自己作青词,于是,劝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然而,走进了一看,作什么青词,人家刚作了一幅画,正在往上题词。
朱翊钧也凑上去看:“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
李春芳给他寻一处安静的别院,叫他在这里好好地作青词,他却画起了梅花。
画完了梅花,还题了首诗,好好把自己夸一顿。
朱翊钧回头轻声问冯保:“什么是梅花谱?”
冯保也轻声回他:“就是教人画梅的画谱。”
朱翊钧点点头,懂了。徐渭的意思是他画梅花,从来不看什么画谱,自己信手拈来便极具神韵。
前两句自夸已经很不含蓄了,后两句更是狂得没了边:你不信我画的梅花栩栩如生?且等着瞧吧,冬风一吹,那千树万树的梅花定能如期绽放。
朱翊钧还没学过画画,对于这种写意的水墨画几乎没有建立审美,好与不好,他都看不出来。但他身后那俩太监,于书画方面颇有些造诣。
此时,冯保和陈炬二人眼睛都直了。所谓“愿为青藤门下走狗”、“愿为青藤研墨理纸”真不是随便说说。
他俩这是跟着小主子出来见世面来了。
李春芳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感慨不已。
一方面,他实在恨极了徐渭狂放不羁的个性。一方面,人家是有真本事,诗词书画,无一不通,还擅长各种公文写作,拍马屁的文章也能信手拈来,他甚至还精通兵法。
这样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实在叫人不甘心。
他想问徐渭,文章作得如何了,却碍于朱翊钧在旁边,不好多问。
徐渭左看右看,对自己这副梅花图甚为满意,落款:文长,加盖钤印:天池山人。
朱翊钧已经绕到了书案后面。他人矮想要看一整副画就得垫脚,一边垫脚还一边把徐渭往旁边挤:“让一让,让一让。”
徐渭手里拿着自己的印章,有些莫名其妙,回头一看,却不见人,低下头,才看到一颗白嫩嫩的小团子。
就算是江南的烟波浩渺,细风软雨也养不出这么灵动清隽的孩子。
朱翊钧那小脑袋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仿佛是个书画鉴赏行家,仔仔细细的将那幅画看了一遍,小脸满是疑惑:“我怎么看不出这是梅花?”
徐渭嗤笑一声:“看不出就对了。”
朱翊钧狐疑的看着他:“是你画得不好吧。”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都不算好,那怎样才叫好?
徐渭冷哼:“哪里不好?”朱翊钧说:“一点也不像。”
“这就神韵,若追求形似,岂不落了俗套。”
“哼~”朱翊钧指着其中一处,“我看是你不留意,把墨汁滴在纸上了吧。”
“你……”
“你?”
徐渭看着他,连说出两个“你”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平日里,都是徐渭把李春芳气得半死,今天看到他在朱翊钧面前吃瘪,心里舒坦多了。
徐渭盯着朱翊钧,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昨天刚见过!
“是你!”
“是我。”
李春芳惊讶道:“你们认识?”
二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
因为李春芳在场,徐渭也没有提胡宗宪的事情。他不提,朱翊钧也不提,而是朝他伸出手:“还钱。”
“什么钱?”
“酒钱。”
“……”
徐渭开始心虚:“什么酒钱,老夫从不与小娃儿喝酒。”
朱翊钧半眯着眼睛看他,“昨日在姑苏小官,你的酒钱,是我大伴付的。”
徐渭惊讶道:“子荩呢?”
“回去读书啦。”
徐渭沉吟片刻,将他刚作的那副《墨梅图》拿给朱翊钧:“这幅画给你,权当抵了酒钱。”
朱翊钧把他的手一推,颇为不屑:“谁要你的画?”
他嘴太快了,一旁的冯保还没反应过来,而后在心中呐喊:要要要,我要啊,我特别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大伴,舍不得酒钱,套不着徐文长。
冯保:还是崽崽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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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徐渭一脸震惊的看
徐渭一脸震惊的看着他:“你不要?”
朱翊钧摇头:“不要。”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想要我的画,还得看我乐不乐意给。”
朱翊钧偏着脑袋,一脸满不在乎:“那你给别人吧,我不要。”
徐渭走到哪儿都奉行一个原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的画值多少钱,得根据他当时的经济状况决定。有钱的时候千金难求,没钱的时候,也就只值一顿酒钱。
李春芳将他请来京城,付了他六十两聘银。除了留给老家妻儿的花销,他随身带来的银两,也都贡献给了那个姑苏小馆。
反正他现在是身无分文,若是有银子,他早就退还给李春芳,请辞走人了。
徐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你想要什么?”
说出这话,他倒是有些后悔了。这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长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实在太具有迷惑性,跟他说话的时候,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心。
你以为他只想要一颗糖果,一块点心,最后发现,他想要的,往往叫人意想不到。
“嗯~”朱翊钧歪着脑袋作思索状,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想要的,“那你就跟我说声谢谢吧。”
这个要求确实让徐渭意想不到,他现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起来:“你这小娃儿,倒是有趣。”
他弯下腰,看着朱翊钧:“那就……多谢这位小兄弟了。”
他见朱翊钧机灵又漂亮,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
“放肆!”李春芳大喝一声,阻止道,“不可对殿下无礼!”
“殿下?”
刚才朱翊钧和徐渭两个人一问一答,聊得热闹,没给李春芳插嘴的机会,自然也没来得及介绍朱翊钧的身份:“这位是裕王世子。”
除了浙直地区,其他地方王世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种。藩王那么多,谁还没个儿子。
成祖之后,封藩的原则是财赋物丰地不封、军事机要地不封。
浙直一代,工商业发达,又是鱼米之乡,赋税重地,人才辈出,立个藩王在这里,与国争利,皇上得日日睡不着觉。
徐渭没见过什么皇亲国戚,但也知道,京城的王世子,可不是一般的王世子,那是未来皇位继承人的继承人。
徐渭这才恍然大悟,皇帝身边养大的孩子,难怪他见过胡宗宪。
徐渭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就是个平头老百姓,见了世子自当跪下行礼。
朱翊钧伸手扶了他一把,触碰到他的手背,一片冰凉。
“起来起来,我曾听人讲过,许先生在浙江抗倭,立下奇功。”
说起那段时光,徐渭便有些惆怅。若不是胡宗宪忽然被朝廷罢官,他本可以继续在总督府施展自己的才华。
也不至于为了六十两银子,北上京师,看李春芳的脸色。
徐渭摆了摆手:“略施小计而已,不提也罢。”
乍一听,他还挺谦虚。朱翊钧仔细一想,能够不动干戈,凭借智谋擒获徐海,诱降王直,只是略施小计。
这明明就是自夸!
朱翊钧笑着点头:“我也觉得,还是亲自领兵打仗的戚将军更厉害。”
“……”
徐渭让他说得无言以对,也不是真的无言以对,毕竟是皇孙,多少要给点面子的。
倒是旁边的李春芳,看到徐渭哑然,胸中郁结之气又消散不少。
朱翊钧呆了一会儿,李春芳始终立在一旁,他也不好说什么。没多久,他就打算离开了。
走到门口,却又回头对徐渭说道:“这里好冷呀,李大人家里没有木炭,明日我从王府给你送些过来。”
李春芳一听这话,马不停蹄的派人去将木炭取来。
朱翊钧说是要走,却还是拉着徐渭绕到正厅,尝了尝那传说中的阁老饼。
当然,还有雪花酥、马蹄卷、琥珀糕。毕竟都端上来了,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小家伙摸了摸肚子:“江南的点心真好吃呀~”
徐渭却哼笑一声:“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就算一样的食材,一样的厨子,换了地方,也便不是那个味道。”
朱翊钧咬一口雪花酥:“我觉得很好吃呀,绵绵软软的,还很甜呢。”
徐渭怜悯的看着他:“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们那边的点心。”
朱翊钧不信,又咬了一口马蹄卷:“你说来我听听。”
说到美食,徐渭清了清嗓子:“取上好的乳酪,加蜂蜜和糖霜,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摘自《金瓶梅》】
“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咕嘟”一声,朱翊钧咽了咽口水,手里的阁老饼都觉得不香了,“这是什么点心呀?”
“酥油鲍螺儿。”
“啊!!!”朱翊钧讷讷的坐在那里,眼睛都直了,“听起来就好好吃,真想尝尝呀。”徐渭笑道:“还有更好吃的。”
朱翊钧眼睛一亮:“什么什么?”
“下回再告诉你。”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这位东南第一军师果真厉害,三两句话,就把他们家小皇孙的魂儿都勾走了。
回王府的路上,朱翊钧对这个酥油鲍螺念念不忘,以至于当天晚饭都多吃了两口。
反正他这段时间都住在王府,天天吵着要出去玩,要去找张先生,裕王也拦不住他。
朱翊钧日日都往上书房跑,那次之后,门房见了他也不敢再拦。隔老远就给他磕头问安,毕恭毕敬将他引进府去。
眼看门房是打算亲自送他去正厅,朱翊钧停下脚步,疑惑的望着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门房却道:“老爷今日出门不在家。”
朱翊钧小声嘀咕:“那正好。”
“啊?”门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朱翊钧说:“我认得路,你不用送啦!”
“……”
朱翊钧径直来到徐渭的小院,这次屋子里生了足够的炭火,暖融融的。
徐渭今天没有作画,半倚在榻上打瞌睡,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朱翊钧,没来由的欢喜:“小……殿下来了。”
朱翊钧说:“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
“那酥油鲍螺儿,真有那么好吃吗?”
“哈哈哈!”徐渭大笑,“入口消融,奶香四溢?”
朱翊钧嘴角上扬:“吃了真的可以牙老重生,抽胎换骨吗?”
徐渭问他:“若是真的,你当如何?”
朱翊钧不答反问:“乳酪是什么?”
“牛乳中分离的油脂。”
朱翊钧仰头大笑:“那就是假的喽。”
徐渭一愣,不知他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为什么?”
朱翊钧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牛乳我吃过,蜂蜜我吃过,糖霜我也吃过,没有什么不同。”
“你倒是机灵。”
接着,徐渭问起了胡宗宪的事情,朱翊钧只见过一次,便如实告诉了他。
倒是和徐渭想的差不多,皇帝没有杀他,但现在严嵩倒台,徐阶是内阁首魁,他想要复出做官,几乎没有可能。
“唉!”徐渭叹息一声,为胡宗宪,也为自己。
朱翊钧问他:“你怎么不问问大白和小白?”
“谁?”
“小鹿。”
徐渭恍然大悟:“你是说,胡总督进献的那两头白鹿。”
“他们现在是我的小伙伴。”
徐渭又问他:“你读了什么书?”
朱翊钧说“《论语》和《孟子》。”
徐渭又问:“会写字吗?”
“会。”
“写给我瞧瞧。”
“……”
朱翊钧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练字还停留在临摹碑帖的水平。
徐渭从旁给他指点,甚至大笔一挥,写了一幅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叫他品鉴。
朱翊钧却不领情:“你写的字,我都看不懂。”
徐渭问他:“昨天的《墨梅图》你怎么能看懂?”
朱翊钧说:“昨天的能看懂,今天的看不懂。”
明代开科选士,皆用楷答卷,务求工整。字写得不好,文章作得再好,也会名落孙山。
渐渐地,大家的字都写得横平竖直,大小一致,方正光洁,连字与字之间的间距也都严格控制,就跟印刷出来的一样。
朱翊钧常伴嘉靖左右,识字之后,把他皇爷爷的奏章当课外书读,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台阁体,他身边的人也用这样的标准指点和要求他。
徐渭则是另一个极端,他擅长行草,字就跟他的人一样,气势磅礴,狂放不羁,用笔狼藉,自有一番独特的生命力。
朱翊钧看不懂,也正常,看得懂才奇怪。
徐渭又提笔写下几个他能看懂的字,朱翊钧凑近了一瞧,乐了:“你写楷书也与别人不同。”
徐渭握着他的手:“无论写字作画,都要遵从自己的本心,别让旁人的规矩束缚你。”
在朱翊钧看来,徐渭就是个奇怪的老头。说话做事都与别人不同。但是和他一起写字却一点也不枯燥,反而能真正体会到书法的乐趣。
这一日天气不错,艳阳高照,气温也回升不少,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徐渭写不出青词,李春芳便不许他外出,整日把他关在小院中。他闲来无事,坐在院子里一块石头上晒太阳,视线却时不时看向院门口。
朱翊钧平日都是早上来,今日过了午后还没过来。这小皇孙不仅长得漂亮,头脑聪明,说话还十分有趣。徐渭教他书法,无论讲了什么,他一听就会,写出来的往往超出徐渭的预期。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这都到了午后,却迟迟不见朱翊钧的身影。
徐渭有些失落,闭上眼昏昏欲睡。
正在此时,他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轻快而急切。徐渭心里开始期待,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
下一刻,那一抹快乐的身影跑进院子,小院中平平无奇的景物,忽然就亮了起来。
兴许是他期望太高,这一趟京师之旅并不愉快。徐渭本以为尚书府和总督府一样,是个能让他一展抱负的地方。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前些日子,他每日与三两好友喝得酩酊大醉。
现在好友都在温书,准备下月的会试。他也出不去,幸好,他结实了一位小友,虽身份尊贵,却从不在他面前摆架子。
他们时常争论,小家伙总对他的画作和书法挑三拣四,他也不恼,只觉有趣。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一个小娃娃的评价,还不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书画水准。
“你在等我吗?”朱翊钧忽然坐到他的身旁。
徐渭懒洋洋的转过头:“我在晒太阳。”
朱翊钧看向一旁,石桌上有一小炉,正咕嘟咕嘟煮着茶,旁边还有两个瓷杯:“你就是在等我。”
徐渭给他倒了杯热茶,朱翊钧嫌苦,只捧着暖手:“徐先生,你叫我兵法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出来……
第 60 章 徐渭看着他,若有
徐渭看着他,若有所思:“你想学兵法?”
“想学!”
“为何要学?”
朱翊钧坐在石头上,两条腿悬空,悠闲的晃着:“兵法有意思。”
“有意思?”徐渭啜了口清茶,“有什么意思?”
朱翊钧晃晃小奶袋:“不知道,就是想学。”他又看向徐渭,歪头冲他笑,“你教我好不好?”
徐渭冷哼一声,将茶水一饮而尽:“我不教。”
朱翊钧问:“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想教。”
刚才朱翊钧说过的话,他改了个字,又还回来了。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好惹的,尤其在嘴上从不吃亏。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兵法也没有很强。”
瓷杯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徐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觉得我兵法不行?”
朱翊钧点点头:“不太行吧。”
“我要是不行,当年是谁帮胡汝贞不费一兵一卒,诱捕了徐海和王直这两大倭寇头目?”
朱翊钧问:“你是指骗毛海峰看公文吗?”
徐渭惊讶道:“你还知道毛海峰?”
“当然啦~”朱翊钧扬起下巴,满脸骄傲,“我还知道蒋干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渭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你这小鬼,懂不懂什么叫兵不厌诈?”
朱翊钧说:“不懂,所以才让你教我呀。”
徐渭给他数:“我自认为书法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你要是对南戏感兴趣,我也能教,选一样学吧。”
前些日子,他画了一幅《墨梅图》,又写下一首《题画梅》把自己夸得跟神笔马良似的,现在又说被无数人追捧的作画,对他来说,只能排第四。
朱翊钧却不为所动:“这些学了□□吗?”
“不能。”
“那我不学,我就要学兵法。”
徐渭十分好奇:“你是养在深宫的小皇孙,金尊玉贵,就算打仗,也轮不到你上战场,学兵法做什么。”
朱翊钧咬着下唇,低着头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那怎么办呢,坏人都打到我家门口了,我只能躲在家里吗?”
“……”
徐渭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稍微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去年蒙古人在顺义的恶行。
两个人良久无言,过了一会儿,徐渭才摆了摆手:“我这个人,自由散漫惯了,最不喜被人束缚。”
这话朱翊钧不信:“那你怎么每天都被李大人束缚在这个小院里面?”
徐渭说道:“那是因为……因为……”
朱翊钧嘿嘿的笑:“因为他让你写文章,你写不出来。”
“你说我写不出来???”
这些日子,徐渭在朱翊钧这里遭受到的质疑,比他前四十多年加起来还多。
他画的画,小家伙不要,他写的字,小家伙看不懂,现在竟然还质疑他写不出文章。
对他的作品趋之若鹜的人太多,这个啥也不懂的小家伙,不屑一顾的态度,反倒让他觉得有趣。
朱翊钧问:“这么久了,你还被关在这里,不是写不出来是什么?”
“那是我不愿意写。”
“你为什么不愿意写?”
提到这个,徐渭便不再吭声。这也正说中了他此次来京的无奈:“在总督府的时候,胡汝贞的大小公文、奏章,甚至表文,哪一样不是出自我的手?”
“表文?”
徐渭见他不懂,便向他解释:“就是呈给天子的贺表。”
朱翊钧说:“《进白鹿表》”
徐渭大笑:“我写的,帮他……”
说到这里,他又笑不出来了。两头白鹿,两篇进表,也仅仅只是帮胡宗宪保住一时的官位,最终还是没能扛住言官们的弹劾。
“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徐渭万没有想到,他曾经写过的,一篇拍马屁的文章,他自己都颇为不耻。却没想到,过了几年,能听到一位小皇孙全文背诵。
“你……你竟然能背下来。”
朱翊钧捡了颗小石子在手中摆弄:“我皇爷爷可喜欢了,他说你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看了好多遍呢,还用红笔做批注。”
“因为他喜欢,所以我背下来啦。”
那时候朱翊钧还不认字,背诵全文都得靠一句一句教他。
徐渭道:“你倒是有孝心。”
“那当然,”朱翊钧晃晃脑袋,“皇爷爷最喜欢我啦,我也最喜欢皇爷爷。”
他还给徐渭出主意:“你就按照《进白鹿表》帮李大人写文章,皇爷爷一定会喜欢的。”
徐渭神情颇为不屑:“不写。”
“为什么呀?”他盯着徐渭看了半晌,“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只喜欢胡总督,不喜欢李大人。”
这话逗乐了徐渭:“你说得对。”
朱翊钧不懂:“你喜欢胡总督什么呀?”
徐渭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帮胡宗宪写文章,讨好嘉靖,曾经被不少人嘲笑。他不觉得耻辱,反而觉得这是一件不可不做的事情。为了抗倭,为了浙江百姓。
可李春芳要他写青词讨好嘉靖,只是为了自己升官。
他来到京师,本是抱着安邦济世之心,希望能借着李春芳这个礼部尚书的平台,一展抱负。
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李春芳虽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贪官,但也没有胡宗宪的胆识和气魄。
说到底,他就只是个饱读诗书,绝不逾矩,能力有限,还想升官的读书人罢了。
这样的人没什么不好,遇上一个靠谱的领导,于国于民,都有溢出,但和徐渭的期许相去甚远。
但这些,徐渭都没提过,但朱翊钧隐隐约约感觉得到。
正月十五过后,朱翊钧就得回宫,再想出来可就难了。可是,他还没能说服徐渭教他兵法。
王妃作为王府女眷,极少出门,也从不抛头露面。
元宵节这天,大清早朱翊钧就趴在王妃腿上不肯起来,黏黏糊糊的喊:“娘亲~”
这一声,喊得王妃心都要化了。低头,满眼柔情的看着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想吃什么点心?”
朱翊钧说:“不想吃点心。”
“呀!”王妃惊讶道,“钧儿还有不想吃点心的时候。”
朱翊钧皱眉,嘟嘴,小脸好像一团包子:“在娘亲心里面,钧儿只知道吃点心。”
王妃捧着他的小脸,轻轻揉搓,忍不住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那钧儿告诉娘亲,你还会什么呀?”
她以为她儿子会骄傲的说还会背诗,然后流利的背诵最近新学的诗词。没想到朱翊钧却笑着对他说:“还会出去玩呀~”
王妃点了点他的小脑袋,佯装生气:“就是,成天往外跑,都不见人。”
“哪有?”朱翊钧反驳,“我只是每天上午或者下午出去玩一下下,其他时候都在家里陪娘亲的呀。”
王妃问他:“今儿还出门吗?”
朱翊钧斩钉截铁的点头:“出!”
王妃扭过头去:“我就知道……”
朱翊钧却扑进了她的怀里,小手捧着她的脸:“我想爹爹和娘亲一起带着我出门看花灯!”
王妃有些为难:“娘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朱翊钧拉着她的手晃啊晃:“那就出去看看嘛,花灯可漂亮了。”
王妃哄着他:“要不,问问你爹爹的意思……”
“好,”朱翊钧转身就往外跑,“我去求他,他会答应我的。”
他跑了两步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朱翊钧还只是晃了晃,差点把来人撞倒。
小家伙抬起头来,看到是裕王,赶紧伸手去拽他爹的手,生怕裕王摔倒了。
裕王惊讶的看着儿子:“怎么这么大力气?”
“哈!”朱翊钧双腿分开,半蹲,抬起手拜了个架势,“我学功夫了。”
裕王和王妃差点被儿子可爱死,轮流的夸:“厉害!钧儿可厉害了,学什么都有模有样!”
朱翊钧拉着裕王的手,要他坐在王妃旁边:“爹爹,今天我想娘亲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呀?”
裕王看向王妃:“这么冷的天,你娘亲想去吗?”
朱翊钧转头看向王妃:“娘亲想去吗?”
王妃温柔的看着他:“娘亲想多陪陪钧儿。”
小家伙扑到爹娘怀里:“那就一起去!”
天快黑的时候,一家三口就出门了。朱翊钧左手拉着爹爹,右手牵着娘亲,自己一蹦一跳的走在中间。
街道旁边一处空地上,高低错落布置着许多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一边看着花灯上的字,一边讨论着什么。
朱翊钧看那边热闹,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呀?”
王妃说:“猜灯谜。”
朱翊钧拉着爹娘往那边挤:“我也要去看看。”
本来也是陪他出来玩,他要去裕王和王妃也只能带着他往里挤。
可惜呀,五岁的小崽子太矮了,拼命地仰着头也看不见花灯上写了什么。
反倒是人群太密集,挤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朱翊钧急了,攥着裕王的衣袍:“爹爹,爹爹,抱抱~”
他都五岁了,又在练武,长得十分结实,裕王现在抱他有点勉强。
儿子好不容易和父母上街,这点要求,身为父亲还是要尽量满足。
裕王把他抱起来,王妃也看出裕王有些吃力,便在另一边帮他一起抱着小家伙。
一家三口头挨着头,一起去看一站花灯。
朱翊钧一字一句念出来:“小小身儿不大,千两黄金无价,爱搽满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
谜面下面还有提示:“打一文房器物。”
这个题目简单,大人一看就知道答案,裕王问朱翊钧:“钧儿猜出是什么了吗?”
“印章。”朱翊钧惊讶又怜悯的看着他爹,“爹爹不知道吗?”
“爹爹……”裕王笑道,“现在知道了。”
朱翊钧指挥他爹往前走:“下一个,下一个。”
“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腰间挂个葫芦,晓得阴阳之气。打一字。”
还没等王妃问,朱翊钧就给出了答案:“卜。”
“多一点又冷,少两点又小,换了一画便是木,挟直两边便是川。”
“水。”
“少年白发老来黑,有事秃头闲戴巾,凭你先生管得紧,管得头来管不得身。”
“笔。”
“……”
朱翊钧一路看过去,字谜都能猜到,文房器物、日常用具都难不倒他。小家伙可得意了:“这些都难不倒我。”
王妃笑道:“钧儿看这个。”
“南阳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开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提示是:“打一动物。”
“动物?”朱翊钧歪着脑袋,“这是什么呀?”
裕王和王妃在一旁笑他:“哟,终于有我家小神童猜不出的灯谜了。”
朱翊钧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是什么动物,因为他根本没见过。
还是听旁边一个小孩儿说道:“这个是蜘蛛。”
朱翊钧歪头:“蜘蛛是什么?”
“蜘蛛你都不知道,你家没有吗?”
朱翊钧摇头:“没有。”
那小孩儿又说:“我家不仅有蜘蛛,还有老鼠。”
朱翊钧又摇头:“老鼠我家也没有。”
小孩儿问道:“那你家有什么?”
朱翊钧给他数:“我家有仙鹤,有白鹿,有白龟,有小鱼,还有猫猫……”
那小孩儿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哪个好人家里有仙鹤还有白鹿?这才是别人只在画里见过的动物。
行人摩肩接踵,都往一个方向流动。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很快,那个小孩儿和他的家人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寻不见了。
他们一路看,一路逛,今年,朱翊钧挑了一盏莲花灯,回头就送给了王妃:“娘亲你喜欢吗?”
王妃接过花灯:“喜欢,你送的娘亲都喜欢。”
走到一个卖杂货的小摊前,朱翊钧又挑中了一把梳子,檀木制作而成,不值钱,但雕花非常精美,还有淡淡的檀香,他催着裕王买下来,又送给了王妃。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街市口,那里的空地上展示着朝廷各部制作的大型鳌山灯。
朱翊钧一个一个看过去:“这是吏部的,这是户部的、这是工部的……嘿嘿,还是工部的最漂亮!”
工部聚集了全国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一年到头,制作一个夺人眼球的大型鳌山灯,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就算是其他五部打造鳌山灯的时候,还得来请叫他们。
除了六部的大型鳌山灯,旁边还有一些造型独特,大小不一的鳌山灯,有的出自朝廷别的部门,有的是民间所造。
朱翊钧挨个看过去,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爹爹你看,大乌龟!”
朱翊钧转头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的侧脸,那孩子比他矮一些,穿着小棉袄,长得怪好看。
朱翊钧忍不住纠正他:“那不是大乌龟,那个叫鳌山灯。”
“嗯?”那孩子转过头来,疑惑的看向朱翊钧,“你是谁呀?”
“我……”
朱翊钧很小的时候,裕王就再三叮嘱过他,出门在外,不能轻易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朱翊钧记得牢牢地。
“我才不告诉你。”
“……”
那孩子小嘴一撅:“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叫张懋修。”
“好的,我知道了,张懋修。”
“……”
那孩子转过身去,拉了拉身后大人的手:“爹爹你说,这是不是大乌龟?”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这个叫鳌山灯。”
“哈哈~”朱翊钧乐得手舞足蹈,“我就说嘛,这个叫……啊!!!”
这里人多嘈杂,他没能第一时间辨别出那个声音。但只是稍微反应了片刻,就惊喜的转过头去:“张先生!!!”
朱翊钧激动坏了,三两步就跑到张居正跟前,拉住他的手:“张先生!张先生!”
张居正微笑着看他:“殿下,好久不见。”
“额……”
朱翊钧听到这个好久不见就转过头去看向裕王,裕王似乎没听到,在张居正朝他作揖的时候,笑着说道:“这些日子,钧儿总往张大人府上跑,叨扰了。”
张居正一愣,不知这个“叨扰”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裕王又说了一句:“昨日我见他写字,进步神速,想来也是张大人的功劳。”
朱翊钧灵动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看看他爹,又看看张居正。
张居正也在看他,目光凌厉,敏锐的洞察到了什么。
裕王也察觉到张居正的反应不对,他看到朱翊钧时的神情和目光,分明有多日不见,偶遇的惊喜。
于是,他也看向了朱翊钧。
朱翊钧不知如何蒙混过去,忽然一把抱住了旁边不知所云的小孩儿,凑上前,“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张懋修,你长得真可爱!”
“!!!”
张懋修瞪圆了眼睛,呆立当场。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冲张居正喊道:“爹爹,他亲我!”
张居正也很无奈,朱翊钧的热情,他早就领教过无数次,现在换成他儿子手足无措。
“殿下……殿下那是喜欢你。”
张懋修想了想,又转头看向朱翊钧。
他们家三兄弟,大哥敬修,二哥嗣修长得更像他们的母亲,只有张懋修,常被人夸兄弟三人中,长得长得最像他们的父亲,也最好看。
如今见了朱翊钧,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看。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又圆又亮,映照着点点光芒,就像是这条街上璀璨灯光都落入了他的眼里。
好看到旁边的大乌龟……不,鳌山灯都不及他。
张懋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也喜欢殿下。”
朱翊钧把脸凑过去:“那你要亲亲我才算喜欢。”
张懋修害羞极了,平时在家他连大哥二哥都没亲过,如今却要亲一个刚认识的小伙伴,哪怕是个几岁的小娃娃,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朱翊钧等了片刻,没等到小伙伴的亲亲,他也不勉强。这么撅着屁股探出头怪难受的,正要退回来,张懋修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搂过他的脖子,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
“哈哈!”朱翊钧一把抱住他,“你是张先生的儿子,以后也是我的儿子。”
“嘿!”裕王呵斥道,“不许胡说!”
朱翊钧扭过头来,一本正经:“我没有胡说,我喜欢他,我还要给他买兔子花灯。”
裕王看向张居正,见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但裕王也清楚,那是人家做臣子的素质高。但凡朱翊钧不是皇孙,说不准司业大人要撸袖子动手了。
裕王赶紧说道:“钧儿年幼,童言无忌,张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张居正还真没有生气,他给朱翊钧当了近两年的讲官,早就习惯了他不拘一格的说话方式。
平日在宫中,除了嘉靖,朱翊钧跟所有人的相处都是平等的,将对方当做朋友和伙伴。
就算在嘉靖面前,他也并不多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一点没有给人当孙子的自觉。
他能说出“你儿子就是我儿子”这种话一点不奇怪,并且真心实意。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问他:“你几岁了?”
张懋修说:“五岁了。”
“我也五岁。”
张懋修又伸出两根手指:“还差两个月。”
朱翊钧想了想,他想到李承恩,于是说道:“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弟弟,你叫我哥哥。”
他又转头看向裕王:“这样可以吗?”
“……”
裕王没说话,张懋修却脆生生的叫了声“哥哥”。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一起看烟花,一起去河边放灯,真的给他买了个兔子花灯,还买了糖葫芦。张懋修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叫哥哥。
他那两个在不远处看花灯的亲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朱翊钧还那刚才看的灯谜考张懋修,张懋修答不上来,朱翊钧一个一个解释给他听。
张懋修一脸崇拜的说道:“哥哥好厉害呀。”
朱翊钧问他:“弟弟读书了吗?”
张懋修摇头:“没有。”
朱翊钧问:“你都五岁啦,为什么还没有读书?”
张懋修说:“我看哥哥们读书好辛苦,读错了还要被爹爹罚,爹爹好凶的。”
朱翊钧一脸诧异:“读书怎么会辛苦呢?一点也不辛苦,读一遍就会啦!”
“真的吗?”
“真的!”朱翊钧还给他传授经验,“要是读错了,张先生罚你,你就让他好好说,他就不会凶你啦。”
张懋修点头:“好,我知道了。”
张居正一直觉得三个儿子当中,懋修是最聪明的。看似乖巧,实则倔强,愈是让他做什么,他愈是不从。
五岁了,读书的事情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有开蒙。
年后某一日,张懋修却主动找到父亲,说要和哥哥们一起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喊哥哥,哥哥让你当状元。”
懋修:“哥哥!!!”
张居正儿子改过名字的,这里就按后面的名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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