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大殿内外鸦雀无声
大殿内外鸦雀无声,黄锦伺候嘉靖几十年都没见过有人敢让嘉靖“听话”。
让暴躁的帝王“听话”,小皇孙还是第一人。
明显嘉靖对那个小孩子才喜欢的水果茶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朱翊钧却很坚持。
皇爷爷明明在咳嗽,怎么能不吃药呢?
他干脆把茶盅递到了嘉靖嘴边:“真的真的,一点也不苦,你尝尝。”
这时候,几名司礼监太监从殿外进来,搬来好大一堆奏章,堆在嘉靖跟前。
皇帝也是有活要干的,每日都有大量奏章等着他批阅。虽说有司礼监协助,但但小孙子仍然执着的端着茶盅,非得让他“喝药”不可。
茶盅很沉,朱翊钧端不动了,手一直在抖。终于,茶盅倾斜了一下,眼看就要洒在他身上。
嘉靖眼疾手快,在洒出来之前端过来一口喝了,还佯装发怒的瞪了朱翊钧一眼:“满意了?”
“嗯嗯~”看到皇爷爷终于乖乖把药喝了,朱翊钧很满意,还贴心的要接过茶盅。
嘉靖没给他,而是换到另一只手,递给了黄锦。
朱翊钧却拿过黄锦手里的帕子,爬到嘉靖腿上,非要给皇爷爷擦嘴,擦完了,还贴心的替他理了理胡子,烦人得很,但皇帝也喜欢得很。
嘉靖搂着小孙子,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行了,自己去玩会儿罢。”
朱翊钧蹦蹦跳跳的自己玩去了,嘉靖开始看奏章。第一本,从头看到尾,看完随手丢到地上,又拿一本。
他一脸看了十几本,丢了一地。越到后面,越是失去耐性,随手翻开几页,一掠而过,怒气冲冲的丢掉。
朱翊钧总听到“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伸个脑袋,好奇的张望。看到一地奏章,赶紧跑过来凑热闹。
他一本一本捡起来,煞有介事的翻看。读了大半年书,字认识一小部分,练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尤其是这种艰深的公文,更是一知半解。
但他还是认出了一个名字——胡宗宪。
胡宗宪这个名字朱翊钧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最近一次是抗倭取得台州大捷,之前胡宗宪还献上两头白鹿和两只白龟,那两篇《进白鹿表》他到现在还能背诵。
朱翊钧挑了最长那封奏章坐下来慢慢看。写这封奏疏的人叫陆凤仪,南京给事中。
给事中,从七品,官职不大,却位卑权重。上能封还皇帝诏令,下能驳正百官奏章,还要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看谁不顺眼就写封弹章,直接向皇帝打小报告。
陆凤仪洋洋洒洒写了好长一篇弹章,细数胡宗宪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附严嵩、陷害同僚、搜刮敛财、养寇自重等等十大罪状。
朱翊钧一页一页看得认真,嘉靖盯着他小小的背影,本来怒火中烧,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火气竟然渐渐平息下来。
嘉靖问他:“看得懂吗?”
朱翊钧肯定的说:“我看得懂。”
“那你说说,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说……说胡宗宪。”
嘉靖又问:“说他什么?”
“说他党,严,及……”
后面几个字朱翊钧不认识,嘉靖提醒他:“奸欺贪淫。”
“奸,欺,贪,淫,十大罪……”
小朋友念书似的,一字一顿,听得嘉靖脑仁儿疼。这篇弹章的内容,他刚已经看过了,不想再听一遍:“行了行了,别念了。”
朱翊钧有点疑惑:“陆凤仪说,胡宗宪是个坏人,他做了十件坏事。”
“可是,我觉得不对。”
嘉靖问:“你觉得哪里不对?”
朱翊钧说:“上次还说,他打败了倭寇,在一个叫台州的地方,还有一位叫戚继光的将军,说他身经百战,勇冠三军。”
他记性是真好,只听了一遍奏疏,不但记得胡宗宪,他还记得戚继光。连那封捷报所写“身经百战,勇冠三军”他都记得。
嘉靖朝他招了招手:“你到朕这里来。”
朱翊钧本来是坐在玉阶上,现在正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黄锦担心他着凉,还特意准备了蒲团。
朱翊钧放下折子站起来,正要往回走,又听嘉靖说道:“把陆凤仪那封奏折也拿过来。”
朱翊钧又捡起奏折,来到嘉靖跟前,把奏折递给他。
嘉靖问他:“这封奏章怎么来的?”
朱翊钧看向下面站着的几个司礼监太监:“他们拿来的。”
嘉靖又问道:“那你没有看到,他们怎么拿来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他的脚边,指着一个大信封说道:“是用那个装起来的。”
嘉靖移开目光:“黄锦留下伺候,其他人都退下。”
“是。”
临走前,陈洪还看了黄锦一眼。虽然对方只负责批红,最后还得他来盖章,但在嘉靖跟前的地位,黄锦却不知高了多少。
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不是他能比的。
司礼监几名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退下之后,大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嘉靖
揽过他的孙子说道:“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将劾以奏章的形式,再加以密封呈上,这叫封章奏劾,也叫密疏言事。”
“在将它交到内阁之前,只有看过的人知道写了什么。这上面的人和事,忠与奸,都有你决断。”
“如何处置,取决于此人是否还能为你所用。”
嘉靖把奏章丢到一边,叹了口气:“但胡宗宪不行。这个陆凤仪是徐阶的人,徐阁老现在是首辅。”
内阁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徐阶和袁炜。后者人称“青词宰相”,主要任务是写好青词哄皇帝开心,内阁大小事务都是徐阶一人做主。
换一任首辅,就要搞一次清洗。嘉靖都数不清这是他换的第几任首辅,这套流程,他自然熟悉。
徐阁老的屁股刚挪到首辅的位置上,还没做热,清理严党,是他现在最迫切要做的。
嘉靖就算把这一摞奏章按下不发,明天、后天、大后天……只会有更多弹劾胡宗宪的奏疏等着他。
就算他有心要保胡宗宪,也不能是现在。
嘉靖朝朱翊钧扬了扬下巴,问道:“听懂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我听懂了。”
嘉靖哼笑一声,又揽他在自己怀里:“你就知道吃和玩,你能听懂什么?”
朱翊钧说:“皇爷爷说胡宗宪是好人他就是好人,皇爷爷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
“可是……”朱翊钧大抵是晚上的抗倭故事听太多,“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说完,小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嘉靖看向一旁的黄锦:“还是没懂。”
朱翊钧捂着屁股:“听懂啦!听懂啦!”
黄锦端上一盏茶,让嘉靖顺口气:“小主子还差两月才五岁(虚岁),来日方长,主子慢慢儿的教。”
小崽子没心没肺,倒是把黄锦这老太监吓了一跳。他们这位皇上,曾经可是有前科的。
当年嘉靖听信道士所言:“帝深居无与外人接,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于是,嘉靖打算居深宫修仙,让当时还不满五岁的皇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亲政如初。”
满朝文武震惊之余,无人敢言。
只有太仆寺卿杨最忍无可忍:“皇上正直壮年,隐居两年不过是为了修仙。人家神仙都隐居名山大川,哪有住华丽宫殿,锦衣玉食,白日飞升的?”
然后这位直言不讳的勇士就被锦衣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后来,太子薨逝,没有人监国,嘉靖照样实现了深
居宫中修仙的愿望——不上朝,废经筵。
嘉靖喝一口茶,又看着朱翊钧:“先记着,以后自然就懂了。”
“嗯。”
“记在心里,不许说出来。”
“我知道啦!”
还未到冬月,京城就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朱翊钧也穿上了棉袄。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朱翊钧每日还得照常上课。他本就长得圆滚滚的,穿一身棉袄,更像颗团子,练字的时候尤为不便。
冯保只能给他换上夹袄,关上书房的门窗,燃起炭炉。
这一日,张居正依旧给他将《论语·里仁》。练字的时候,其中一句“耻躬之不逮也”有三个字都有些复杂,朱翊钧写了好几遍都写不好,张居正站他对面,将他写得不好的地方一一指出来。
小朋友耐心有限,愈是写不好,就愈是急躁。愈是急躁,就愈是写不好。先生也不鼓励他,总是说他做得不好。
于是,朱翊钧脾气上来,就打算扔了笔罢课:“这几个字太难了,我不要写了!”
他一嘟嘴,张居正就洞察了他的心思,绕到书案后面,在他抬手要把笔丢掉的时候,一把握住了他的小手:“殿下,稍安勿躁,写不好,就慢慢来,臣教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朱翊钧惊讶道:“张先生的手好凉呀!”
因为他自己怕热,屋子里的炭火一向烧得不旺。他的小手暖暖的,就显得张居正的手格外冰凉。
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覆在张居正的手背上搓了搓。
张居正轻咳一声,握着他的手提笔:“殿下,专心一些。”
“好~”
先生的手这么凉还手把手的叫他写字,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乖乖地一笔一划跟着写了三遍。而后,他就推开了张居正的手:“我会写了,自己来。”
他又指了指摆在书房另一边的炭炉:“先生到那边去。”
这小家伙着实暖心,张居正却也不敢丢他一个人在这儿,自己去取暖。于是,又绕过书案,站在了对面,直至他的学生练完字。
讲读结束之后,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拉着冯保,问道:“大伴,咱们有那个吗?”
冯保不懂他的哑谜:“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面阔几间的宫殿,不是暖阁,空间大得很,死不了人,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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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就是……”朱翊
“就是……”朱翊钧比划了一下,“冬天的时候,皇贵妃手里拿的那个,彩色的,暖暖的。”
冯保听明白了:“殿下说的是手炉。”
“嗯嗯!”朱翊钧高兴得摇头晃脑,“就是手炉,就是手炉!”
冯保去拉他的手,很暖和,手心甚至在微微出汗。
他一向阳气足,不怕冷,大冬天只想穿单衣,夜里还要踢被子,小手小脚随时都是热乎的。
嘉靖常年服用丹药,又燥又热,再者为了向大臣证明自己身强体壮,随时有可能羽化升仙,常年着一身道袍。
祖孙俩一脉相承的抗冻,万寿宫里就没有手炉这个东西,朱翊钧自然没见过。
朱翊钧在一旁开心的蹦跶:“我要一个手炉,要五颜六色的,上面有花儿的那种!”
虽然冯保已经将猜到了他想法,但还是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手炉?”
朱翊钧调皮的转到他的身后:“我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我也能猜到。”
“哼!”朱翊钧一扭头,“那你还问我。”
“……”
这东西虽然万寿宫没有,但御用监有,小皇孙要的东西,他们立刻就给送过来了。
冯保拿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朱翊钧正在书房练字,“耻躬之不逮也”,他上午说写不好“耻”“躬”和“逮”,下午便专门找了这三个字来练,陈炬在旁边一边帮他研墨铺纸,一边给他指出问题。
写了几页,朱翊钧还歪着脑袋欣赏自己的字,越看越满意,拿起来向冯保炫耀:“大伴,你看看,我写得好不好呀?”
他这么说,肯定就是想听两声夸奖。这个冯保还是能满足的:“特别好!”
朱翊钧问:“哪里好?”
一个四岁的孩子,读书练字也不过半年多,写得再好,能夸的也就是字迹工整,结构合理而已。
每次练字之前,陈炬都会把宣纸给他叠出小格,便于练习。朱翊钧写字的时候,总喜欢把格子塞得满满当当。
冯保说:“充盈饱满,圆润可爱。”
朱翊钧注意到他的手背在身后,肯定是藏东西了,立刻放了笔:“你拿的是什么,手炉吗?”
冯保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殿下看看,合不合心意。”
“哇噢,可真漂亮呀!”
朱翊钧拿起那手炉,翻来覆去的看:“真好看,真好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陈炬和冯保对望一眼,朱翊钧嘴里那个“他”不言而喻。晚上京城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风刮得尤其大。朱翊钧趴在窗台上,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白雪中缓缓行来,穿过红墙,走进他的院子。
小家伙立刻跑了出去,就像风雪中滚来的一颗雪团子,停在张居正跟前:“先生来了!”
张居正见他只穿着一件夹袄就跑出来了,担心他受凉,赶紧牵了他的手往殿内走。
那小手又软又暖,像个天然小火炉,包裹在掌心里,叫人舍不得松开。
两个人刚走进书房,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说道:“张先生,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张居正一愣:“殿下又要送我礼物?”
“嗯!”朱翊钧转过身,冲着门外喊,“大伴!大伴!”
冯保从门口递进来一个东西,正要嘱咐他小心烫,小家伙已经转过身去,把那东西塞进了张居正手里。
“……”
从手里的温度和指尖的触感,张居正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朱翊钧给他塞了个手炉。
炉盖四面鎏金,顶部镂空,装饰缠枝莲花纹。
炉身呈长方形,四周均以蓝色珐琅釉为地,满饰缠枝宝相花,两旁有两只红色蝙蝠,是鸿福齐天的吉祥寓意。
炉子里燃着炭火,无烟,有淡淡的香气——这里面燃的竟然是檀香木。
“殿下……”
张居正刚开了个口,就被朱翊钧打断:“拿着它,手就不会冷啦。”
但张居正还是放下了手炉。朱翊钧问:“先生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张居正将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只是拿着它侍讲多有不便,也不合礼制。”
“上课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孔子的画像还挂在墙上,不能对圣人不敬。”
他不肯拿着,朱翊钧也不勉强:“那上完课,先生别忘了带上它。”
“……”
张居正有没有忘不知道,但朱翊钧自己可记着呢。
太监添了新的木炭,朱翊钧亲自送到张居正手中,又送他出万寿宫,沿着太液池漫步,欣赏雪景。
张居正刚回到翰林院,同僚又见他手里多了个掐丝珐琅手炉。不用问,这又是小皇孙送的。
也不知道皇孙什么时候能变成皇太孙,皇上下旨,让他出阁读书,再从翰林院选派几名侍讲侍读,也给其他人一个机会。
嘉靖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眼看又到年末,他忙着呢。
又到了一年一度结算朝廷开支的时候,东南一带虽然常年遭受倭寇侵扰,但仍是全国主要的赋税重地。而现在,他们的巡抚正被锦衣卫押解回京。
已经到了隆冬时节,天气太冷,朱翊钧又停课了。再次复课,要等到开春以后。
小家伙依依不舍的把张居正送到金鳌玉蝀桥边,嘟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先生,我会想你的。”
这孩子感情丰富,还总是这样直抒胸臆,一点也不懂得含蓄。张居正那张冷脸,时常有些绷不住。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辞别之后,他走上金鳌玉蝀桥,心里仍旧记挂着学生,忍不住回身去看他。
朱翊钧仍站在原地,亭台楼阁银装素裹,他穿一身红衣,格外醒目。
伤感的送走了张先生,转过身,朱翊钧就开始撒欢。弯腰掬一捧雪,捏成一团,砸向旁边的王安。下午的字他也不练了,他要去御花园,要去果园,要去看他的小白和大白……
舍不得张先生是真的,不想上课也是真的。
这一日下午,朱翊钧来到万寿宫的正殿。他先站在广场上环顾一圈,仍然没见到他想见的人。
不仅陆绎不在,连刘守有也不在。
他问了另一名锦衣卫,对方只说陆绎和刘守有差事,具体什么差事却不肯说。
不过,没过几日他就知道了。
这一日,因为年底事多,嘉靖整个上午都在和内阁议事,下午又召见了六部尚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有太监来报,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求见。
嘉靖让人先在殿外候着,自己要去换身衣服。
于是,朱翊钧来的时候正好就在广场上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呀!”朱翊钧一路小跑着来到殿门口,“与成回来啦!”
陆绎转身看到他,小家伙从斗篷下举起双手,一副想要抱抱的模样:“我好想你呀~”
陆绎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想到自己日夜兼程赶回京城,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身。关键,他现在不是站在殿外值守,而是有别的差事在身上。
他半天没反应,朱翊钧眼中涌上失望。看得他心都揪起来了,赶紧说道:“下次再抱。”
这时候,刘守有靠过来:“殿下只想与成,都不想我。”
朱翊钧有些愧疚的问道:“现在想还来得及吗?”
刘守有受宠若惊:“来得及。”
朱翊钧勉为其难:“那就想一下吧。”
刘守有尴尬的笑笑:“真是谢谢殿下了。”
“不客气。”朱翊钧又去拉陆绎的手,“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陆绎说:“出了趟远门。”
听到“出远门”朱翊钧就来了兴趣:"去哪里了呀?"
“浙江。”
“浙江!!!”
浙江这个地名最近频繁出现在朱翊钧的生活中,抗倭故事里有,他背诵的诗词里也有。
“你们……”朱翊钧还想问什么,一回头,却发现在一众锦衣卫中间,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朱翊钧从陆绎身旁绕过去,抬起头盯着那人,那人也低头看向他。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朱翊钧不由自主的贴在了陆绎身旁。
这个人目光坚毅,神情肃杀,看起来像个文官,却又透着武将的气势。
朱翊钧从来没有见过他,而更让他好奇的是,这几天大雪时断时续,大家穿着厚重的棉袄,外面还要罩一件斗篷,这个人却穿着秋装,就那么站在殿外。
朱翊钧问他:“你不冷吗?”
“……”
他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这一路上京,锦衣卫没给他上枷锁,一来是为了赶路方便,二来也算对他的优待,他哪还能得寸进尺,要什么冬衣。
见他不说话,朱翊钧又问:“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
“你是谁呀?”
“……”
他问题太多了,对方显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身为朝廷重犯,被锦衣卫押解回京,前来面圣。怎么皇帝没见着,先见着个小娃娃。
一旁的朱希孝忍不住介绍道:“这位是裕王世子,陛下接入宫中,亲自抚育。”
那人神色一凛,赶紧行了一礼:“罪臣胡宗宪,见过世子殿下。”
“胡宗宪!!!”睡前故事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朱翊钧惊讶的瞪大双眼,“你就是胡宗宪?”
“正是。”
一个远在京城的四岁孩童,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胡宗宪比他更惊讶。
朱翊钧又上下将他打量一遍:“浙江……没有下雪吗?”
“……”
远在京城的四岁孩童,甚至还关心浙江的天气问题。
胡宗宪又道:“在我离开之时,还没有。”
朱翊钧若有所思,原来浙江并不是一入冬就会下雪。
他又走进一步,仰起头冲着胡宗宪笑:“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吧。”
“……”
这个话题转变得太快,胡宗宪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不会武功。”
“啊?”朱翊钧皱起眉头,“你怎么能不会武功呢!”
“我乃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文臣出身。”
朱翊钧又问:“你不会武功怎么打架?”
“打架?”胡总督堂堂一方封疆大吏,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朱翊钧比划了一下:“打倭寇。”
文臣统军早已有之,第一个是正统年间的王骥,还有后来保卫京师的于谦。
那时“总督”一职还只是临时的,战事结束也就取消了。
再后来,各地叛乱此起彼伏,北虏南倭,战事总也没个停的时候。正德年间,王守仁手下清一色地方文官,却在短时间内平定宁王叛乱,更加坚定了朝廷“文臣统军”的观念。
胡宗宪却说:“抗击倭寇,不仅需要冲锋陷阵的将军,也需要调兵遣将的文臣。将军打仗靠的是勇猛,文臣统兵,用的是谋略。”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更觉得他厉害。
这时嘉靖已经换好衣服,太监通传朱希孝和胡宗宪觐见,朱翊钧也一同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严格来说胡宗宪算文武兼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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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几人刚要进入大殿
几人刚要进入大殿,后面又来了一群人,内阁首辅徐阶,次辅袁炜,兵部尚书杨博。
朱翊钧自己抱了个垫子,就在大殿旁边一根柱子旁边坐下来。
嘉靖余光扫了他一眼,随他坐着,没管他。目光又投到下面一众大臣身上。
他先个徐阶赐了个座,毕竟也是六十岁的老头儿。严嵩走了,内阁这一摊子事儿,往后就指着他来干,他们之间的相处自然是君圣臣贤。
胡宗宪在浙江的时候,就已经被罢黜所有职务,封疆大吏变阶下囚,被锦衣卫马不停蹄押解回京。
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每一条都足够让他人头落地,胡宗宪甚至没有太多为自己辩驳的余地。
言官想要弹劾一个人,必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往往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庞大的派系。弹劾谁,用什么理由,要达到什么目的,其他言官如何跟进……每一步都经过精密的计划。监察之外,更具有深刻的政治目的。
通过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最终扳倒一位朝中重臣,甚至内阁辅臣的例子比比皆是。
陆凤仪背后撑腰的人是徐阶,况且他弹劾胡宗宪的十大罪行倒也不是全然捕风捉影,有的也是以事实为根据。
总的来说,胡宗宪凶多吉少,流放、充军甚至砍头都有可能。
嘉靖却不问罪,上来先问了些当时台州战役的细节。
倭寇集结两万余人,五十艘战舰于外海,探查虚实,伺机而动。
七日之后,从西凤岭登岸,至宁海大肆劫掠。戚继光判断倭寇的目的是吸引兵力,调虎离山,目的是趁虚进犯台州府。
戚继光经过周密部署,亲自率兵前往宁海。果不其然,倭寇探查到他的动向,随即兵分三路,攻打桃渚、健跳、新河三处。
这三处地方新河城最为特殊,这里是戚家军驻扎之地,戚继光率军赶往宁海,新和城中只剩下老弱妇孺。
而倭寇第一个进犯目标就是新河城。
听到消息的时候,戚继光手下的将领比他更慌张——父母老婆孩子都在城里,这是要被偷家了,换了谁都慌。
但戚继光不慌,因为新河城中有一个人,一个让他都畏惧不已的人——他的夫人王氏。
王夫人乃是南溪将军王栋之女,威猛、晓畅军机,常分麾佐公成功。
新河城很小,倭寇却派出主力军围攻。城中百姓惊恐,人心惶惶。
情势危急之下,王夫人站了出来。
朱翊钧听过许多抗倭故事,但这一段是他没有听过的。
他知道这些倭寇中的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欧洲人)非常厉害,他们被称作武士,,个个身负绝技,还特别拼命。佩戴武士刀,是一种听起来和绣春刀一样厉害的武器。
这些武士终日飘荡在浙江、福建外海,想起来就找个地方登岸,烧杀抢掠一番,几十个人就能击退几千明军。
现在在新河城外的不是几十个日本武士,而是数以千计。
朱翊钧听得十分紧张,也想知道王夫人如何依靠少得可怜的守军和满城女眷和孩子,守住新河城。
王夫人将仅有的守军召集起来,张贴告示,稳定民心,又让他们去将老百姓聚集到城中央。自己则来到军械库,调用所有军备物资,铠甲、武器分发到老百姓手中。
王夫人虽有指挥作战的本领,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孔子在《论语》里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让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老弱妇孺去打倭寇,这是在拿他们的命开玩笑。
但王夫人除了威猛,还有谋略。
城中百姓换上戚家军的盔甲,拿上武器,登上城墙。倭寇远远望去,小小的新河城旌旗飘扬,人头传动,杀声震天。
倭寇被这声势震慑,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先观察一下。
王夫人的缓兵之计奏效,第二日,他们就等来了援军。
就是这个时候,一身戎装的王夫人亲自率军出城迎战,与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倭寇。
朱翊钧捧着脸,听得格外认真,甚至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
在宫里,他虽然接触过的女性不多,但见过的却不少。
那些后宫中的妃嫔、女官、宫女,说到底也不过是围着皇帝一个人转而已。
原来在遥远的浙江,一位杰出的女性在危难时刻,不仅能够稳定局势,上演空城计迷惑敌军,还能亲自领兵,上阵杀敌。
其实,这大殿中这么多人,上至皇帝,下到大臣,各怀心思,只他一个局外人听得入了神。
嘉靖不想杀胡宗宪,但又不好跟徐阶对着干。问过了台州之战,又关心浙江现下的情况。
胡宗宪说道:“浙江倭寇现已经肃清,又开始在福建、广东一带作乱,罪臣于三月前传令戚继光带兵前往剿贼。”
倭寇在台州之战之后被戚家军死的死,逃的逃,无法再形成规模进犯浙江。
于是逃往福建、广东,与盘踞在那里的倭寇联合作战,进犯政和、宁德,福清、长乐等地。
嘉靖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对于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人在抗倭战役中的表现以十分满意。
胡宗宪死到临头也没有为自己请功,字里行间都在夸赞戚继光的军事才能,这一点也令嘉靖满意。
于是,嘉靖心情大好,准备重赏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并且还打算再给他升一级。
然后,今天就到这里。年底各部事务繁忙,都回去干活吧,活干完好过年。
但徐阶不满意,把胡宗宪这个严党中手握军政大权的奸臣押解回京是为了审判他,不是让他来皇上跟前述职。
袁炜和徐阶不是一条心,他对胡宗宪没有特别的看法。
杨博不属于严党,和徐阶也不是一伙的,他有自己的小团体。
但同样是手握兵权的文臣,理智上杨博不发表看法,情感上,他更偏向胡宗宪。
抗倭功绩说了一大堆,嘉靖甚至还关心了一下,浙江各地秋汛之后的粮食收成问题,可关于陆凤仪弹劾胡宗宪的十大罪状,是一句也没提。
最后,嘉靖掸了掸袖子站起来:“胡宗宪虽然抗倭有功,但也有过。至于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留待审过之后,再做定论。”他一挥手,“先下诏狱。”
“……”
嘉靖没有派镇抚司的人,而是让自己身边的锦衣卫,特地去浙江走这一趟,徐阶就猜到了他不想让胡宗宪死。
诏狱是锦衣卫的刑裕,锦衣卫直接由皇帝负责,根本也没有三法司插手的机会。
徐阶也只得作罢,眼看着胡宗宪被两名锦衣卫带下去。
接着,嘉靖又问起今年两淮余盐的征收。
比起赋税,朱翊钧还是对胡宗宪更感兴趣。于是站起来,跟着出了大殿。
嘉靖看着他跑出去,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并没有阻止他。
朱翊钧很快跟了上去,锦衣卫也不敢拦他,就这么走出万寿宫。他问胡宗宪:“小白和大白,是你送来的。”
“……”
胡宗宪一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朱翊钧提醒他:“白鹿。他们现在住在万岁山。还有小龟和大龟,也是你送来的,他们又冬眠了。”
“……”
不管是白鹿还是白龟,对于胡宗宪而言,都是保住官位的工具而已。
那时候,抗倭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赵文华出事势必会牵连他。
如果他像张经那样含冤而死,那么前面十年所做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现在浙江的倭寇已经肃清,他胡宗宪的职责也已经完成。见到锦衣卫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卸磨杀驴的时候到了。
见他不说话,朱翊钧又说道:“还有那篇文章也是你写的吗?”
担心他不明白,朱翊钧还给他背了一段:“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
“皇爷爷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看好多遍,还说好多大臣的青词,写得都不如他。”
胡宗宪说道:“那是我的幕僚所作。”
朱翊钧歪头:“什么是幕僚?”
“就是总督衙署中的佐助人员。”
朱翊钧笑了:“帮你写文章吗?”
这话说的,好像胡宗宪专门给自己找了个枪手,只为写这些拍马屁的文章,奉承皇帝。
胡宗宪也不生气:“徐文长知兵,好奇计。我能剿灭徐海、捕获王直都因他屡出奇谋,他对肃清浙江一带倭寇有奇功。”
奇计、奇谋、奇功,他一连用了三个“奇”字来形容形容徐渭。而朱翊钧记得,当时也有大臣称他的文章是奇文。
总得来说,这是一个奇人。而小皇孙就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或人感兴趣。
朱翊钧问:“他叫徐文长?”
“徐渭,字文长。”
这一路走好,一路聊,不知不觉快走到了宫门口。
这时,朱希孝停了下来:“殿下,天色不早,快些回去罢。”
关于浙江,关于倭寇,关于徐渭,也关于胡宗宪自己,朱翊钧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时间不允许。
他只能点点头,站在原地:“那好吧。”
朱希孝见他不走,又说道:“臣让陆绎送殿下回宫。”说着他就给了陆绎一个眼神。
陆绎走到朱翊钧跟前,向他伸出手:“殿下,走罢。”
朱翊钧乖乖被他牵着,走出去一段,又忽然回过头,对胡宗宪说道:“你放心吧,我皇爷爷不会杀你的。”
“……”
说完,他就拉着陆绎走了。
朱希孝被他吓了好大一跳,这位小皇孙可真是被皇上宠坏了,什么话都敢说。
他冲胡宗宪点头一笑:“胡总督,殿下年幼,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殿下年幼,他胡宗宪可是一把年纪了。从今日皇上的态度,胡宗宪也知道,自己这条命还能再留一留。
说到底,在嘉靖这里经济问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攀附严党,这就要看皇帝的意思。
朱翊钧回到万寿宫,徐阶等人已经走了。嘉靖在御案后看奏章,见他回来,头也不抬的问道:“都跟胡宗宪说什么了?”
朱翊钧绕过御案,站在他旁边。小家伙长高了不少,站在御案前,都能露出大半个脑袋了。
“说了白鹿,还有徐渭。”
“呵!”嘉靖哼笑一声,“你倒是提醒朕了,那胡宗宪还给朕献过祥瑞。”
“那个徐渭可真厉害。”
嘉靖帝随口问道:“怎么厉害了?”
“知兵,好奇计。”
嘉靖也不清楚这个徐渭究竟是个什么人,文章确实写得好,但也仅此而已。
好几十岁还在给人当幕僚,说到底连个功名也考不上,能奇到哪里去?
“你还说朕不会杀他。”
“诶?”朱翊钧歪头,“皇爷爷怎么知道?”
“这宫里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朱翊钧大眼睛转了转:“那你说说,我今早吃了几个羊肉角儿。”
“……”
嘉靖把手里的奏章看完,也没批注,随手丢到一旁。把人揽到自己身旁,照着小屁股就是两巴掌:“你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
他都已经停课了,哪来什么功课,每日就是练练字,复习一下学过的内容。
但他记性好,背过的就不会忘,所以时间都用来练字了。
嘉靖问他:“《论语》学到哪里了?”
“学完了《里仁》篇。”
“以约失之者,鲜矣。下一句是什么?”
朱翊钧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说完小屁股又挨了两巴掌。
这下孩子委屈了,转过头来,委屈的看向皇爷爷:“我没背错。”
打完孩子,嘉靖心情不错,靠在椅背上,笑道:“是没背错,就是不记在心里。”
“朕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子应该说话谨慎,而行动敏捷。”
“那你说话谨慎了吗?”
朱翊钧从嘉靖这头蹦跶到那头:“我行动机敏。”
嘉靖扬手,作势又要揍他。
朱翊钧后退一步,咬着下唇,神情楚楚可怜,眼神却机灵得很。伸手去拉嘉靖的手:“那……我以后一定做到。”
嘉靖把手移开,不让他碰:“现在就要做到。”
“好,我记住了”小家伙干脆趴在他腿上,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皇爷爷……”
看着他这副乖巧模样,帝王的心一下就软了,“又怎么了?”
朱翊钧说:“我饿。”
“……”
他可是皇上的小心肝儿,小心肝儿喊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让人传晚膳。
嘉靖把胡宗宪晾在诏狱,好像把这事儿给忘了。直到快过年,才把他想起来。
于是,他下了道谕旨:“胡宗宪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近十年。”
“当初,他因捕获王直而受到朝廷封赏,现在如若加罪于他,今后谁还愿为朝廷效力?”
“朕已罢黜他所有官职,遣他回原籍闲着便是。”
对于胡宗宪而言,这倒是个不错的结果。仕途到此为止,他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这样。
回原籍闲着,就等于还有再次被任用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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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自从见过了胡宗宪
自从见过了胡宗宪,朱翊钧现在满脑子都是浙江抗倭的事迹,每天缠着冯保给他讲故事。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点了几个人名,就要听他们的故事。
第一个自然是那位运筹帷幄战无不胜的戚继光将军。这个好说,他的故事自然是要听的,还有他的夫人王氏。然后是胡宗宪和徐渭。
最后,朱翊钧还提到了两个人的名字——王直和徐海。
他从嘉靖和胡宗宪口中都听到过这两个名字,听起来他们好像是倭寇首领,可朱翊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他太小了,当时一耳朵挺过去,也没细想,并没有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
要是前段时间,在风口浪尖上,朱翊钧让冯保给他讲胡宗宪在浙江的丰功伟绩,他还真不敢讲。
现在,嘉靖也说他抗倭有功,还拍板他和严党没有关系,讲讲他的故事倒也没什么。
“好。”冯保摸摸朱翊钧的小脑袋,孩子的发丝柔软细密,摸起来就像南京送来的云锦,“不过,那么多人的故事,咱们得慢慢讲。”
朱翊钧乖乖地躺在枕头上,准备听故事:“好,那就慢慢讲。”
故事的前提是张经和李天宠被赵文华害死,浙直总督位置空缺,赵文华又没那个本事自己上。于是,谁拍他的马匹拍得好,他就举荐谁上,这个人就是时任右佥都御史的胡宗宪。
胡宗宪是嘉靖17年进士,三甲两百多名,约等于倒数。蛰伏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没资格做什么严阁老的门生,他只能依附于严阁老的一条狗——赵文华。
胡宗宪出身名门,骨子里比张经、李天宠更加自负和狂傲,他也瞧不起赵文华。赵文华是条狗,他背后的主人也是人渣。
可国家权柄就掌握在这群人渣手里,皇帝还就听人渣的话。跟他们对着干,夏言、杨继盛、沈炼的教训还不够触目惊心,就算搭上张经、李天宠,除了落得一个身后好名声,于百姓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当张经、李天宠嗤之以鼻得罪小人的时候,胡宗宪不顾旁人的鄙夷,对小人巴结逢迎,只因为他在前往浙江之时,就立下誓言。
当然,这些并没有出现在小朋友的睡前故事中,小朋友不适合听这个。等他再长大一些,读过更多的书,明白更多道理,他自然会了解这些。
不过,故事从这里开始。
“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
“这是胡宗宪调任浙江巡按之时立下的誓言,而如今,他做到了。”
朱翊钧好奇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冯保说:“很快,胡宗宪迎来了他的第一场战役,也是第一场失败。四千精兵死了一半。胡宗宪立刻命令部将增援,复大败。”
“士气大振的倭寇,又在浙江沿海一带大肆抢掠一番,之后满载而归。”
“胡宗宪意识到,他的对手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毛贼。倭寇已经形成规模,有钱,有武器,有组织,他们是一支庞大的,训练有素的军队。”
“胡宗宪也需要帮手,所以……”
朱翊钧学会了抢答:“所以,他找到了徐渭。”
“不止徐渭,还有之前我们提到的……”
“俞大猷!”朱翊钧满眼向往,“真想让他当我的老师。”
“额……”冯保扶额,“殿下不是已经有老师了吗,张先生听了会难过的。”
“那不一样!”朱翊钧噌的从床上站起来,“张先生教读书和写字,俞将军教兵法和武功。”
冯保赶紧拉着他躺下:“着凉了,着凉了。”
小家伙又钻进被子里,只露出脑袋,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不过,俞将军要打仗,不能当我的老师。”
冯保问他:“你就这么想学武功?”
朱翊钧点头:“想。还想学兵法。”
“……”
“徐渭小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又是神童,杨慎、严嵩、徐阶、张居正、徐渭……大明朝盛产神童,尤其嘉靖一朝,数不胜数。
“他是他父亲晚年与小妾所生。出生百日父亲去世,从小由嫡母抚养。十岁,生母被嫡母逐出家门,十四岁嫡母去世,他随长兄生活。但年龄相差太大,并无手足之情,相处并不愉快。”
“嗯?”朱翊钧不懂,以前大伴给他讲故事,从来不提那些人的幼年身世,今日讲到徐渭,却如此详细,“这和他抗倭有什么关系吗?”
冯保轻轻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一个人往后的人生际遇往往与他在童年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脾气、秉性、行为都能从中窥探一二。”
“他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却考了八次乡试,到最后也没中举。”
朱翊钧又问:“他不是神童吗,为什么考不中?”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或许等你长大之后会有答案。”
朱翊钧嘟嘴:“又要等我长大呀,我长得可太慢了。”
这语气,这神情,配上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能把人萌死。冯保说:“慢一点挺好的。”
朱翊钧催促道:“后来呢?”
冯保问他:“殿下已经见过胡宗宪,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他看起来很凶。”
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虽然是文臣,但朱翊钧第一眼见到他,却把他错认为武将,就说明此人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
“对,很多人都怕他,包括俞将军。”
“但徐渭不怕。胡宗宪派人前去绍兴,请他做自己的幕僚。徐渭不应,要他亲自来请。”
“胡宗宪没有生气,百忙之中亲自走了一趟,将这位大才子请到了自己的总督府。”
“很快,倭寇又来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的问:“这次赢了吗?”
冯保摇头:“没有。他们太狡猾,时而集中火力攻打一处,时而分兵作战,四处流窜。烧杀抢掠,沿海百姓深受其害。”
朱翊钧听得揪心不已,皱着眉头,叹一口气:“怎么办呀?”
冯保伸出手指,抚平他眉心的皱着:“殿下忘了,还有徐渭,他对胡总督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先定大局,谋定而后动。”
“咦?”朱翊钧问,“大局是什么?”
“大局是两个人。”
“哪两个人?”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冯保给他掖了掖被子,“时辰不早了,殿下先睡吧。”
眼看又到了年尾,朱翊钧生日也到了,他已经四岁了,虚岁五岁,换做别的孩子,也不过是刚开蒙认字的年纪,他已经读了一年书。
一大早,他就跑到万寿宫的正殿。嘉靖坐在御案后面,悠闲的泛着一本书——又不知哪个道士给他献上的长生秘法。
朱翊钧一路跑到他的跟前:“皇爷爷,你在看什么呀?”
说着,他的脑袋直接从嘉靖手臂下钻过去,利落的爬上了皇爷爷的腿:“让我也看看。”
“嗯。”嘉靖沉吟一声,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坐到他腿上的小团子,“愈发没有规矩。”
确实没有规矩,但也是他自己宠出来的,能怪谁呢?
小家伙在他腿上还不老实,得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这又引来了帝王的不满:“你能看懂什么?”
虽然不满,但手臂一横,揽在他的肚子上,生怕他滑下去。
读了点书的小朋友,最介意别人看清他没文化。朱翊钧拿起书,一本正经的读:“《太清经天师口诀》,夫口诀者,盖神仙众经之大诀,欲求神仙千方万术,而不得此诀者,终不能成也。”
这又是神仙又是口诀,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读物。朱翊钧年纪虽小,对这方面却格外有判断力。
他把书往桌上一放:“这个不好看,你看看我呀。”
只要一句话,他竟能哄得帝王开怀大笑:“好好好,看看朕的小钧儿,今日又长大一岁。”
“朕要考考你的功课。”
朱翊钧蹙起眉头:“又要考功课,生辰也要考功课。”
嘉靖依了他:“那今日就不考功课了。”
“嘿嘿!”
朱翊钧刚开心的咧开嘴,又听家境说道:“考考你写字吧。”
“……”
朱翊钧跟没长骨头一样,软软的靠在皇爷爷怀里撒娇。哼哼唧唧的不愿意。
嘉靖哄他:“你要是写得让朕满意,朕就送你一件生辰礼。”
朱翊钧问:“要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
朱翊钧点点头:“好吧。”
嘉靖站起来给他腾地方,黄锦过来研墨铺纸。
小家伙想了想,写了一段《千字文》,一笔一划,写得有模有样,虽然仍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别有一番童趣。起笔露锋,收笔回锋,转折顿笔。童趣中又不难看出,颜体的端庄雄健已经初露端倪。
嘉靖背着手站在一旁,等他写完,拿起来仔细欣赏。多少带了点来自亲爷爷的滤镜,越看越觉得满意。还拿给一旁的黄锦看:“黄伴,你来瞧瞧,是不是有早年颜真卿的味道了。”
“……”
这距离颜真卿那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黄锦仍是夸赞道:“殿下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得颜真卿真传。”
朱翊钧问:“皇爷爷,你满不满意呀?”
嘉靖点点头:“还算满意吧。”
朱翊钧又问:“那我可以有礼物吗?”
嘉靖走到宫殿另一边坐下:“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刚刚他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只要他满意,朱翊钧要什么他都答应。
现在又改了口,让朱翊钧先说想要什么,再决定给不给。
朱翊钧说:“我想见爹爹和娘亲。”
“除夕你就能见到了,换一个罢。”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我想和上次一样。”
“……”
上次,说的是王妃病重之时,嘉靖恩准他回裕王府住几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几天眼睛充血,有点视疲劳,写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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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嘉靖断然拒绝道:
嘉靖断然拒绝道:“不行。”
“哼!”朱翊钧立刻就不高兴了,嘟着嘴,皱着眉,放下笔:“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嘉靖也“哼”了一声,伸手去掐他的脸蛋儿,不但掐还扯了扯:“你还有脾气。”
朱翊钧点头,掷地有声的说道:“有!”
他那小脸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嫩又滑,北京城干裂的风一吹都要喊疼,何况是这么捏一下,小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痕。
嘉靖松了手,把小孙儿搂进怀里:“过年这几日朕可舍不得送你去裕王府,过完年再去。”
朱翊钧靠在皇爷爷怀里,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问道:“过完年是什么时候呀?”
他这么乖,谁能忍心拒绝他的请求,铁石心肠的帝王也不能:“初十再去,过完元宵再回宫,可还满意?”
“啊?”朱翊钧好像不是很满意,“要去那么久,那我想皇爷爷怎么办?”
嘉靖被他气乐了:“那别去了,就留在宫里陪朕。”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那还是去吧。”
这个年过得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大早起来布置院子,然后跑去御花园折红梅。
回来的路上,他忽然跑到万春宫。太监宫女都认识他,也没拦他。朱翊钧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不让他们通传,自己跑到殿门口,探出脑袋往里张望。
皇贵妃一回头就看到了他,惊喜的喊道:“钧儿怎么来了。”又招了招手,“来,快进来呀。”
朱翊钧笑起来眉眼弯弯,又甜又乖,谁见了都喜欢他。
他跑到皇贵妃跟前:“我在御花园玩儿,突然闻到了酒酿小汤圆的味道,就寻着味儿过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可把皇贵妃和宁安公主逗得乐不可支。皇贵妃说道:“哎哟!我这万春宫的酒酿小汤圆这么香啊,都飘到御花园去了。”
朱翊钧点点头:“是呢。”
李承恩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弟弟是想我了,所以才过来万春宫找我。”
他比朱翊钧大两岁,总是比朱翊钧高一截,把弟弟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布娃娃,又喜欢又舍不得使劲儿。
朱翊钧推他:“你都不来找我。”
李承恩不松手,仍旧抱着他,解释道:“我本来要去的……”
他话未说完,朱翊钧吸了吸鼻子:“酒酿小汤圆来了。”
身后,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香飘四溢的酒酿小汤圆。朱翊钧懂了:“哥哥是要吃完小汤圆才去找我玩。”
李承恩拉着朱翊钧坐在桌旁:“弟弟先吃。”
皇贵妃吩咐宫女:“快快,再去煮一碗来!再准备些小点心,让他俩吃得饱饱的。”
宁安公主摸摸儿子的脑袋,问道:“承恩这么喜欢弟弟?”
李承恩点点头:“我最喜欢弟弟了。”
宁安公主说道:“那娘亲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不好!”李承恩摇头,“我只喜欢钧儿。”
“哈哈哈!”公主又笑了起来,“母妃,你瞧瞧这孩子。”
“明明一两个月才进宫见一次,可他对钧儿比亲弟弟都亲。”
“我记得是去年端午,我带他进宫一趟。他得知钧儿在读书,回去就跟我说,他也要读书,催着他爹给他找师傅。”
皇贵妃看着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那就考考他俩,看看谁学得更好。”
朱翊钧从瓷碗里抬起头:“姑姑,皇爷爷说,过年不读书。”
宁安公主摸摸他的脑袋:“母妃你瞧瞧,还是钧儿机灵,这就把父皇搬出来吓唬我们。”
朱翊钧冲她笑,嘴角在粘着一点芝麻馅儿:“姑姑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
朱翊钧放下勺子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那我告诉皇爷爷,姑姑才不怕他呢。”
宁安公主把他拽回来:“都学会告状了。”
“骗你的。”朱翊钧去拉李承恩的手,“我吃好了,要和哥哥出去玩啦。”
“别急呀。”皇贵妃把他拉到身旁,替他擦了擦嘴,“去玩吧。”
兄弟俩手牵手来到御花园,朱翊钧又要去摘红梅,这次不要冯保帮他,他要自己动手。
他看上一枝挂满花苞的红梅,可惜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李承恩蹲在他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腿,把他举了起来。
“高一点,”朱翊钧指挥道,“哥哥再高一点!”
闻言李承恩咬了咬牙,又把他举高了一点。
朱翊钧抓住梅枝,只听“咔擦”一声,又是“哎呀”两声,李承恩身体一晃,带着朱翊钧同时摔在了地上。
“咦?”
朱翊钧闭着眼,握紧了拳头,以为这一次要摔得好疼好疼,却不料落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低头一看,是他哥小小的,并不宽阔的胸膛。
朱翊钧手里还握着那枝红梅,摔跤了也不舍得丢掉。
他看看红梅,又看看李承恩,情急之下,俯下身,在哥哥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李承恩苦笑两声:“弟弟,你好重呀。”
“……”
朱翊钧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又伸手去扶他,两个小家并排坐在梅树下。
李承恩问:“弟弟现在读什么书?”
朱翊钧说:“过年之前,刚学完了《论语-里仁篇》。”
李承恩摇摇头:“我还没开始学《论语》。”
朱翊钧问:“那哥哥在读什么书。”
“刚读完《千字文》。”
朱翊钧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学着嘉靖平日说话的样子:“那……我考考你。”
“临深履薄,夙兴温凊。后面是什么?”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
背到这里,李承恩停顿了一下,看向朱翊钧,后者帮他背出最后一句:“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哈哈哈~”两个孩子又抱在一起大笑。李承恩未必不会,只是想哄着弟弟玩。
朱翊钧扑到他的身上,两只小手去掐哥哥脸蛋儿:“等你长大了,就去考试,将来做大官。”
李承恩摇头:“我不做官?”
“诶?”朱翊钧不解,他听过胡宗宪的故事,有人为了实现心中理想,宁可委曲求全,逢迎那些自己本不喜欢的人。
还有徐渭,他小时候受过那么多苦,考了八次举人都没考上,仍是愿意到总督府当一个幕僚,一展抱负。
还有他的老师张先生,读了那么多书,会讲那么多故事,告诉他如何成为一圣贤的君主。
“我还以为人人都想当大官呢。”朱翊钧歪头,“哥哥为什么不想?”
李承恩说道:“因为我母亲是公主,我父亲是驸马。父亲说过,驸马的儿子若要当官,就不能留在京城。”
“要是离开京城,就不能经常见到弟弟了。”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那好吧,以后哥哥不当官,一直留在京城陪我。”
除夕夜的晚上,照例在山前殿有家宴。裕王和裕王妃早早的来了,就为了能早一些见到儿子。
自从严嵩倒台,景王就藩,裕王总算疏了半口气。
为什么是半口,因为欺负他的一共是三个,现在只解决了两个,还有一个是他爹。
嘉靖虽然对孙子和颜悦色,是个有求必应的好爷爷,对儿子可不是。
虽说这两年父凭子贵,裕王的境遇比起以前好了不少,除了祭祀,也帮着父皇处理些别的政务。但嘉靖仍是不肯见他,笃定了“二龙不得相见”。
其实,他对成为储君,处理政务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想,日子过得不要那么提醒吊胆。
儿子又长大一岁,高了不少,聪明伶俐。还是那么爱撒娇,靠在娘亲怀里,说着这些日子来以来的趣事。
“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一个从浙江来的大人,他叫胡宗宪,他可是个抗倭英雄。”
裕王吓得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不可妄议国事。”
朱翊钧眨了眨大眼睛,呜呜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裕王看儿子小脸憋得通红,赶紧松了手。
朱翊钧又说道:“那日,皇爷爷要把胡宗宪关进诏狱。我告诉他,皇爷爷不会杀他。”
“过了几天,皇爷爷就放他回家了。”
“……”
裕王听得心惊胆战,在父皇面前说这种话,他想都不敢想。
他这辈子,在父皇跟前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儿子都替他做了。
晚宴过后,冯保问朱翊钧:“殿下,你告诉王爷和王府,过些日子要回王府的事了吗?”
朱翊钧桌边,手里摆弄着一个鲁班锁,一边拆,一边等着喝牛乳:“呀!我好像忘了。”
“忘了?”
“嗯!”朱翊钧点头,“太高兴,所以忘啦。”
以他这记性,忘记的事情不多。冯保说:“殿下是想到时候给王爷和王妃惊喜吧。”
陈炬把奶端上来了,朱翊钧就等着这一口,接过来自己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还心满意足的咂咂嘴:“什么是惊喜?”
陈炬说:“又惊又喜,惊喜交加。”
朱翊钧问:“有出处吗?”
冯保与陈炬对望一眼:“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凡是都要问个出处了。”
陈炬微一点头,蹲在朱翊钧跟前,拿帕子给他擦嘴:“出自《与钟大理书》:闻之惊喜,笑与抃会。”
朱翊钧问:“《与钟大理书》是什么?”
“魏文帝曹丕写给钟繇的一封书信。”
“什么信?”
冯保把他抱上床:“魏文帝听说钟繇有一块美玉,给他写了封信,通篇说不要……”
朱翊钧学会了抢答:“其实很想要。”
“殿下真聪明。”冯保给他掖好被子,“睡吧。”
“大伴!”朱翊钧嘟嘴,“还没讲故事呢?”
冯保惊讶道:“讲过了呀。”
“哪里讲过了?”
“《与钟大理书》”
“……”
因为初十要回裕王府,过年这几日,朱翊钧每日都在正殿伴驾。
嘉靖不用处理国事,每日除了求仙问道就是让小孙子陪着他。
他最喜欢听朱翊钧背书,背他教的《道德经》。
朱翊钧现在已经四岁了,经过近一年的学习,识文断字,也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嘉靖在教他背书的时候,也开始给他讲解其中道理,尤其是为君之道。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天下人皆言,道之大,不与世间寻常事务相同。正因如此,才不似世间寻常事物。若与世间寻常事务相同,那也就与寻常事物一样渺小了。”
这虚无缥缈的,听着有点绕。关键这并不是朱翊钧问的那一句,而是前面那一句。
看他仍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嘉靖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脸:“至于后面这些,得你自己去体会。”
体会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为君之道。
很久之后,朱翊钧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了皇爷爷的意思。
有的他做到了,有的被他抛在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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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出发回裕王府的那
出发回裕王府的那天早上,朱翊钧收到一封信。
这对他来说,绝对算是个新鲜玩意儿。
前几日他才从那个关于“惊喜”的典故中听说了什么叫“信”,今日果真收到一封。
这可把小家伙高兴坏了,拿着信说:“这个就是惊喜!”
惊喜之后,他又陷入了疑惑,问冯保:“大伴,这封信是你写给我的吗?”
“殿下,咱们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写信呢?”
朱翊钧歪头:“那是谁写给我的呢?”
冯保哄他:“我想,那一定是个与你许久不见,又十分思念你的人吧。”
“思念我的人?”
他出一趟门,哪怕只是回裕王府,并且只有五日,带的东西也足够几大箱子,就连平日加在牛乳里的蜂蜜都得从宫里带。
冯保忙得很,说完就招呼人往马车上搬东西。
路过的王安提醒朱翊钧:“殿下拆开看看落款不就知道了。”
朱翊钧问:“落款是什么?”
\"就是,署名。\"
“噢~”
拆信对朱翊钧来说也是头一遭,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又不忍心撕坏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
于是,他又去找陈炬:“万化,你帮帮我。”
陈炬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马车上:“殿下,咱们要出发了,路上再看罢。”
朱翊钧坐在马车里,那种惊喜、好奇和期待已经拉满了。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信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
“大伴,大伴!”朱翊钧举着他的信,“你快帮我打开呀!”
冯保掀开帘子,让天光透进来:“哎哟!殿下你快瞧瞧,墙根儿底下蹲了只小狗。”
“哪里哪里?”朱翊钧挤个脑袋出来,“喵喵~”
冯保纠正他:“小狗的叫声不是喵喵。”
朱翊钧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求知欲:“那是怎么叫的?”
“汪汪~”
朱翊钧抬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真乖。”
“……”
熊孩子,该打!
但他是皇孙,皇帝都舍不得打,别人也不敢打,只得作罢。
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算真让他打,他也下不去手。
小团子,聪明、漂亮、可爱,嘴还特别甜,还特别会撒娇,疼他还来不及,谁会忍心打他?
朱翊钧扑进冯保怀里,哼哼唧唧的喊:“大伴~大伴~”
“你快帮
我把它拆开呀~”
这声音软软糯糯,听得人心都化了。
“好好好,这就给你拆。”
冯保把他放在自己腿上,教他沿着封口处撕开信封。
“我来,我来!让我看看。”
朱翊钧自己拿过信封,从里面拿出叠好的信纸,小心翼翼的展开。
“哇!哇!”朱翊钧一边拆信,一边感叹,全身心投入到收信的幸福当中。
冯保自然知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但他并没有告诉朱翊钧,就是想让他自己揭开最大的惊喜。
这封信一共有三页,第一页画的是一幅画。
画的是在一个院子里,正中间坐着一个人,左右分别躬身站着数人,台阶之下还跪着一个人。
简单的线条,轮廓清晰,质朴中带着几分童趣,又可爱,又传神。
朱翊钧时常出入万寿宫的正殿,一眼就能看出这话的是什么:“中间这个是皇帝,这两个是太监,这几个是大臣,跪着的这个是犯了错的大臣。”
他又转过头去问冯保:“大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冯保摸摸他的脑袋:“大部分都对。”
“那还有小部分不对咯?”
“……”
冯保指着右上方,那里有题字,问道:“殿下,可识得这几个字?”
朱翊钧一字一顿的念道:“任贤图治。”
他又问冯保:“是什么意思?”
冯保说不告诉他:“殿下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第二页写开篇,写着这一样一句话:“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朱翊钧又看向冯保,没等他问,冯保就说道:“用历史做镜子,可以得知王朝兴衰的原因。”
“出自哪里?”小家伙读书之后,凡是都要问个出处。
“贞观十七年,魏征病故,唐太宗李世民十分哀痛,并说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噢!”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呀~”
冯保诧异道:“你听懂了?”
朱翊钧点头:“听懂了呀。”
不等冯保问,他就解释道:“一个人用铜做镜子,可以知道自己衣帽是不是穿好了,用历史做镜子,可以知道王朝兴衰的原因,用人做镜子,可以知道自己的得失。魏征病故,唐太宗就少了一面可以知道自己得失的镜子。”
冯保惊讶的看着他,原来这就是小时了了的神童。只
给他讲了其中一句,他就能举一反三,解释了整句话的意思。
“接着往下看吧。”
下面是一个故事,和前文中的插图有关的故事。朱翊钧在故事中找到了题字“任贤图治”的答案。
帝尧在位,任用贤臣,与图治理。命羲氏、和氏兄弟四人,分别到四个方位,教授当地民众按季节从事农作。
那时,天下贤才,都聚于朝廷之上,百官各举其职。帝尧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盖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以一人治之。
最后,还有一句:“又访四岳,兴舜登庸。”
故事看完了,虽然已经知道大概讲了什么,但朱翊钧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他想问冯保,冯保却说:“不如殿下把问题都记下来,到时候去问那个给你寄信的人。”
“我想,他会很乐意为殿下解惑。”
说起寄信的人,朱翊钧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呢。
于是赶紧翻到最后一页,往下看最后的落款:“正月初九太岳书。”
朱翊钧更疑惑了:“太岳是谁?”
冯保笑道:“你猜猜看。”
朱翊钧摇头:“我猜不到。”他又看了看那封信,“但我觉得这个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因为是写给孩子看的,所以用的是端方的小楷,一笔一划写得都十分用心。
冯保鼓励他:“再想想,哪里看过。”
“有点像……”
朱翊钧还没想起究竟哪里见过,马车就停了下来。
昨天宫里就来人通知,说是世子明日一早到裕王府小住。
这可把裕王高兴坏了,一晚上都和王妃惦记此时,第二日,早早的就来到门口等候。
朱翊钧被裕王抱下马车的那一刻,小家伙伏在父王肩头,挥着小拳头大喊:“呀,我知道了!”
裕王一愣:“知道什么?”
小家伙却环抱住父王的脖颈,凑到他脸上木啊木啊亲两口:“爹爹,钧儿好想你呀~”
又是这句,虽然裕王十日之前才听过一次,今天再听,还是会发自内心的喜悦,笑着贴上他的小脸:“想,怎么不想?爹爹日日都在想你。”
“嗯,我也想爹爹。”说着,小家伙便开始左右张望,“娘亲呢,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他回个家,还得爹娘一起出来迎接他。
“来了来了!”
王妃在侍女的搀扶下,从门内走出来。上次朱翊钧回王府,王妃正是病重,需卧床静养。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她的身体早已康复,面色也红润许多。
相比于爹爹,孩子总归更亲近娘亲。
王妃赶紧上前,从裕王手中接过心肝宝贝:“快,让娘亲抱抱。”
王妃身材娇小,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寝殿里看看书写写字,做些女红,也不干什么力气活儿。
以朱翊钧现在这个身高体重,王妃抱他着实要费些气力。
小团子惯会撒娇,乖乖地靠在娘亲肩头:“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接我呀?”
王妃摸摸他的头发:“娘给你准备了惊喜。”
又是惊喜,朱翊钧现在最期待的就是惊喜。
他也知道娘亲抱不动他。于是,主动要求自己下来走路,还拉了娘亲的手。
王妃径直带着儿子来到桌前,侍女挨个将小碟子摆上桌:“殿下赶路累了,王妃一大早就在厨房忙碌,亲手为做了这些点心。”
“海棠酥饼、如意糕、水晶糯米饺,还有糖蒸酥酪。”
那糖蒸酥酪是在雪白的酸奶冻上撒了坚果碎和花瓣,再淋上蜂蜜,既好看又好吃。
王妃端着碗,一勺一勺喂到朱翊钧嘴边。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竟然差点落下泪来。
孩子已经四岁了,这才第一次吃到娘亲手做的点心。
咽下爽滑的酥酪,朱翊钧还不忘给娘亲点赞:“真好吃,比甜食房做的点心还好吃呢。”
甜食房就是尚善监专门负责做点心的。因为小家伙喜欢,嘉靖还命人特地从南直隶找来俩厨子,专门做江南点心。
朱翊钧把糖蒸酥酪吃完了,其他点心尝了尝,就说吃饱了。
回房间休息的时候,他迫不及待拉着冯保说道:“我知道太岳是谁了!”
冯保配合的问了一句:“是谁?”
朱翊钧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是我的张先生。”
他终于凭借自己的聪明,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认出了张居正的字迹。
跟着张先生读书识字近一年时间,对方许多次握着他的小手,亲自带着他一笔一划书写,他对张先生的字迹自然熟悉。
“可是,我只知道张先生叫张居正,不知道他叫太岳。”
冯保说:“他号太岳。”
“他为什么号太岳?”
“这个你可以问他。”
朱翊钧又问:“那你号什么?”
“双林。”
朱翊钧又问:“那万化号什么?”
“麟冈。”
“我皇爷爷号什么?”
“……”
冯保知道也不敢说。
朱翊钧以为他不知道,好心告诉他:“尧斋。”他举起手中信纸,“就是这个帝尧的尧。”
因为不是什么正经公文,张居正用了自己的号。
入冬之后,嘉靖便给朱翊钧停了课。算来已经半个多月。
许久不见,意外的,十分想念。
又忆往昔,专程为那孩子编纂过一部图书。于是,便凭着记忆,翻出典故,写下第一个故事,还特意画了一副插画。叠好装进信封,第二日一早,就让人送进宫里。
转过身来,他才有些晃神。
一开始,他明明不愿意成为那个孩子的侍读,如今却又对他念念不忘。
大抵,这就是命中注定的,躲不掉。
裕王和王妃许久才能见一次儿子,见到了就恨不得将王府里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
可裕王并非什么富贵王爷,在严嵩掌权的那许多年里,他想要拿到属于自己那份岁赐,还得给严世蕃送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再者,王府有的,宫中必然也有,朱翊钧也便不觉得稀奇了。
他倒是对王府外面的那个世界感觉稀奇。
终于,在朱翊钧第不知道多少次,重读一遍张先生写给他的信时,他决定找点儿别的乐子。
于是小家伙跑到正厅去找裕王:“爹爹,爹爹!”
裕王给几位讲官备了些过年的礼物,还特意嘱咐管事,哪一份是给高拱的。
在他心中,高先生自然与别人不同。
“爹爹~”朱翊钧趴在裕王腿上,“我想……”
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无论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都让人难以拒绝。
裕王瞪他:“你又想调皮了?”
“我不调皮。”
裕王的目光又变得慈爱:“那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说:“我想吃果饼。”
“你想吃什么?”
“果饼。”
那东西只有裕王爱吃,却不知什么时候这小家伙也爱吃了。
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并不难猜到。裕王乐不可支,拍着他的小脸:“好!年前买了好多,这就叫人给你取些过来,让你吃个够。”
“啊???”
看着眼前一大盘果饼,朱翊钧愁眉苦脸。就算他再怎么喜欢吃,也吃不了这么多。
他把王府的下人都叫了过来,一人一个,不吃完就是不给小世子面子。
又踹了好几个,把他身边的太监锦衣卫挨个发了个遍,尤其招股陆绎,给他多塞了两个,让他夜里值宿的时候吃。
终于,朱翊钧把王府库存的果饼散尽了,又跑去找裕王:“爹爹,我们可以上街买果饼了吗?”
“……”
裕王可不敢随便答应他上街的请求,上次的事情还让他心有余悸。
朱翊钧在大街上差点被人掳走了,这事儿还传到了他父皇耳朵里,罚他在王府学了好几日的《孝经》,王妃也埋怨他差点弄丢儿子。
裕王实在不敢再带他出门,却又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爹爹放心吧,有与成和思云保护我,坏人来了,他们会抓起来。”
“……”
裕王被他缠了好几日,小家伙又不知从哪儿得知上元节街上会有灯会,更是闹着要去。
“爹爹,你带我去买果饼好不好?”
“宫里好久没见过烟花和灯会了。”
“明日我就回宫了,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
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裕王哪里还忍心拒绝他,心一软就答应了:“好好,爹爹什么都依你。”
“爹爹真好!”
元宵节这一日,下午他们就出了门。
还是和以前一样,朱翊钧换了身寻常衣服,太监和锦衣卫跟在他俩身后。
他们来到果饼铺子的时候,老板一家三口正忙着收摊:“今日上元节,我们要赶回家吃饭,晚上还要带着孩子去看灯会。”
朱翊钧说:“我爹爹可喜欢吃你们的果饼了。”
“小公子,今日果饼已经卖完了。”
朱翊钧问:“一个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都怪我,要是我能快些换好衣服,说不定还有。”
这怎么能怪他呢,是裕王磨蹭着不肯带他出来:“是爹爹不好,没有早些带你出来。”
“可是,果饼都被我分给大家了。”
“没关系,改日我再叫人出来卖便是。”
朱翊钧还是有些失望:“那好吧。”
这时候,摊主家的孩子,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朱翊钧:“给你。”
那孩子看着比朱翊钧大一些,自从裕王牵着儿子走到果饼铺子前,那小男孩眼睛就没离开过朱翊钧。
“诶?”朱翊钧歪头,“这是什么?”
“果饼。”
“不是卖完了吗?”
摊主连忙解释:“这是给孩子留着带回家吃的。”
朱翊钧摆手:“我不要。”
那孩子硬是将纸包塞进朱翊钧怀里:“给你吃。”
朱翊钧说:“我拿了,你就没有了。”
那孩子仍是坚持要给他:“你吃!”
老板一家都是很和气的人,还记得一年多前见过朱翊钧。那时候,整条街的人都以为是三清观里,太上老君的童儿化了人形。
如今瞧着,眉目间张开了些,愈发精致漂亮。
“小公子就拿着罢,您是贵人,收了他的东西,那是他的福气。”
朱翊钧抬头看向裕王,后者点点头,他这才收下。
裕王要付钱,对方竟还推迟。老百姓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不容易,裕王仍是坚持放下银钱,这才带着儿子离开。
走出去两步,朱翊钧又回过头来,看向那个小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实,诚实的实。”
朱翊钧点点头:“我记住了。”
裕王也不知道他记住一个卖果饼家的小孩儿做什么,即便是王府,除了詹事,下人里面也都是太监,他还想把人弄回去不成。
朱翊钧可没有这想法,他身边围绕着一二十个太监,只要一出门,还有陆绎和刘守有这两个锦衣卫跟着,热闹得很。
他说记住了,那是因为人家对他表现出来的善意。
裕王带着小家伙在街上小逛了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堆新奇玩意儿。
朱翊钧问:“爹爹,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呀?”
裕王反问他:“你想去哪儿?”
“嗯~”朱翊钧想了想:“我想去张先生家里。”
“张先生?”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位张先生?”
朱翊钧说:“就是教我读书写字,还给我讲故事的张先生。”
裕王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张居正。”
说到这里,裕王也不得不承认,儿子和孙子在皇帝老子心里的地位,还真是大不一样。
他这个名义上的储君,讲官高拱也是去年才擢升国子监祭酒,儿子年仅四岁,讲官就是国子监司业。
这要是正经到了出阁的年纪,那也只能是首辅才配得上了。
朱翊钧说:“我们去张先生家里吧。”
这可叫裕王为难了:“但我并不知道张居正家住哪儿。”
朱翊钧说:“那就去个爹爹知道的地方。”
裕王逗他:“我知道高先生家住哪儿,钧儿
要去吗?”
想起高拱那副严厉又古板的样子,朱翊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去不去,我不要去。”
他想了想,又问裕王:“爹爹知道国子监在哪里吗?”
这个裕王倒是知道:“那可远了。”
朱翊钧拉着他往前走:“咱们去瞧瞧。”
“不去不去。”
“去嘛去嘛~”
父子俩极限拉扯一番,裕王干脆将儿子抱起来:“今日上元节,国子监也无人读书。眼看就要天黑了,钧儿不想看灯会了吗?”
既然国子监没有人,那还是看灯会要紧。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沿街的花灯都亮了起来,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商贾云集、游人如织。路过的无论是大人小孩儿,每个手里都拎着一盏形态各异的花灯。朱翊钧脑袋转来转去,应接不暇:“那个荷花好看,那个小兔子我也喜欢。”
“爹爹你看,那个鼻子长长的是什么呀?”
“象。”
“象?”朱翊钧头一次听说,“象是什么?”
裕王笑道:“一种生长在云南一代的动物,体型硕大,象征着祥瑞。”
“祥瑞?”这个词朱翊钧熟悉,“宫中没有,我没见过,爹爹见过吗?”
裕王说:“爹爹也没见过,只在书中读过。”
“哪本书?”
裕王没想到他问题这么多,随口答道:“《三国志》。曹冲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在儿子强烈要求下,裕王只得给他讲了曹冲称象的故事。
朱翊钧在心里评价道:“爹爹讲故事,没有张先生精彩。”
人越来越多,摩肩擦踵,都想着街口大型花灯的展示区走去。陆绎和刘守有不敢离得太远,紧跟在裕王身后。
朱翊钧趴在裕王肩头,就能看到后面的陆绎。后者非常警惕,不停地观察周遭的行人。
朱翊钧总是冲他笑,叫他分神。
陆绎撇过脸去,不与他对视。又忍不住,眼神往下家伙这边瞟。
朱翊钧被他逗得开心不已,埋头在裕王肩上,咯咯直笑。
笑着笑着,眼睛就瞪圆了,眸子里流光溢彩,映出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帝鉴图说》,署名的只有张居正和吕调阳,实际还有马自强。插图部分,首都博物馆研究员章文永认为是出自冯保。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就有拎着大象花灯的童子。
第 47 章 “张先生!张先生
“张先生!张先生!”
朱翊钧撑在裕王肩膀上,一边挥舞着小手,一边大声喊。
看他这么激动,裕王、陆绎、冯保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看到张居正的身影。
裕王笑道:“哪里有张先生,钧儿看错了罢。”
冯保也说:“大抵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
朱翊钧伸着脑袋张望,街上人头传动,一眨眼,那抹身影便再难寻觅。
但他仍是确定:“我就是看见了张先生。”
裕王也只是笑笑,抱着他站在一个售卖花灯的小摊前:“钧儿挑一盏喜欢的。”
朱翊钧眼珠子上下左右转动,把摊位上的花灯看了个遍:“这是小鱼,这是小兔子,这是如意,这是扇子,这是书卷……”
他看起来难以抉择,裕王便给出建议:“我觉得那盏书卷灯最好看。”
朱翊钧说:“可是我都想要。”
裕王笑着在儿子屁股上拍了拍:“那可不成,你拿不了。只能挑一盏。”
朱翊钧说:“那我要小象!”
店家立刻把那盏白象造型的花灯取下来,递到他手里:“小公子好眼光,白象在暹罗被视作圣物,可是祥瑞,象征着吉祥如意。”
这一听就是信口胡诌,暹罗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那里的风物传到京城,也便多了些本土特色。
当今圣上喜欢祥瑞,老百姓自然也喜欢。
周围买花灯的人太多了,老老小小看到朱翊钧,都得多瞧上一瞧,这孩子长得太有福气,漂亮得就像是从花灯上画的画里走下来似的。
这次裕王可不敢松手,从头到尾都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连付钱也是一只手操作。旁边,王府管事、太监和锦衣卫几乎把他俩围了起来。
朱翊钧拎着花灯晃呀晃,那长长的象鼻子和大大的耳朵也晃呀晃,小家伙低着头,笑得合不拢嘴。
可一抬起头,他就不乐意了:“爹爹,我要抱抱~”
朱翊钧小的时候,裕王多抱他一会儿,都累得满头大汗。现在他四岁了,长高了也长壮了,裕王抱着他更费劲儿。
刚才走这一会儿都是咬牙硬撑,现在给他买了个花灯,好不容易能让他下来走走,他又喊抱。
裕王问道:“不是说好自己走走吗,怎么又要抱?”
朱翊钧嘴撅起来,至少能挂一个油瓶:“我只能看见腿,都看不见灯了。”
此言一出,可把裕王乐坏了。
这个年纪的小团子,不吃没有文化的亏,就要吃没有身高的亏。
裕王这小身板,肯定是抱不动他了,只能让陆绎过来代劳。
陆绎单手就能将朱翊钧抱起来,他那身高抱着小家伙往人群里一站,看到的就不是腿,而是各种各样的脑袋。
朱翊钧很少从这个角度观察别人,男子头上各种帽子,到女子头上的珠钗,都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很快,他们就跟着人群来到了街市口,那里摆着好几座大型花灯,旁边还有冰雕。
花灯上还有题字,这些规模巨大的花灯都出自朝廷六部,这也是每年的习俗。
裕王问道:“钧儿觉得哪座花灯最好看。”
朱翊钧指着其中最大最亮的那一座:“这个最好看。”
裕王又道:“那你看看,这座花灯是哪部搭建的?”
那花灯上都有字,陆绎抱着朱翊钧转了一圈,来到另一侧,小家伙便惊喜的说道:“是工部的!”
这时候,旁边的人纷纷转过身去,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诶?”朱翊钧好奇,也跟着转过身去,伏在陆绎肩头,“哇啊啊,真漂亮呀~”
不远处,河堤边上有人在放灯,千百盏孔明灯次第升入夜空,化作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朱翊钧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却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此时,河对岸燃起了焰火,伴随着“咻咻咻”的声音,火光一束接一束冲上天空。今年的上元灯会来到了最绚烂,也最精彩夺目的时刻。
朱翊钧记得,前年在太液池畔看鳌山烟火,大伴教他背过一首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那时,看着夜空绽放的焰火,他只领会到了上半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可现在,看着不远处冲他微笑的人,四岁的小团子才领会了下半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朱翊钧伸出手,欣喜大喊:“张先生,是真的张先生呀!”
刚才他就看见了张居正,可街上人太多了,眨一眨眼,那身影便隐没在人海中。
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真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不经意间一回头,他真的看到了张先生。
看到朱翊钧那一刻,张居正眼中的惊讶比之更甚。
明明是养在深宫的小皇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京城的花灯会上?
朱翊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陆绎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扶他,生怕把他摔了。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焰火更绚烂,挥舞着胳膊:“要张先生抱抱~”
裕王就站在旁边,也正看着张居正。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碰到未来的皇帝要如何?行大礼自然不行。长身玉立的张太岳躬身一揖:“殿下。”
裕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朱翊钧那小家伙等不及了:“张先生,抱抱~”
在裕王的默许下,张居正只好上前一步,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
朱翊钧搂着张居正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张先生,好久好久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虽然同样是诉说想念,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他说的是“你是不是很想我”。
张居正难得露出柔和的浅笑,眉眼之间竟显出几分温柔:“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扬了扬下巴:“你肯定是想我了,才给我写信的呀。”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殿下果真敏锐非常。”
朱翊钧说:“我看了你给我的信,可喜欢了。”
张居正问:“喜欢故事,还是喜欢那副画?”
“都喜欢!”
听到他说都喜欢,张居正便笑了笑,在身后梦幻般的光影下,他一笑,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失了颜色。
大明第一美男子,一点不开玩笑。
看到儿子这么开心,又这么依恋这位张先生,裕王这个老父亲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酸意。
“嗯,”朱翊钧又说:“可我还有些地方没看懂,大伴不告诉我,还说让我上课的时候向你请教。”
他太热情了,浓烈而赤诚,只要他声情并茂的同自己说话,张居正眼里看不到其他,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他软软糯糯的稚嫩童音。
“好。殿下将不懂的,都记下来,待复课之时,我再一一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又说:“可我还想听故事。”
张居正仍旧说好,朱翊钧还不满足:“我要张先生写在信里给我。”
“好。”
“还要画画。”
“好。”
“……”
“好了好了,”裕王走过来,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你别总是缠着张先生,不知道自己多沉。”
他向儿子伸出手:“过来,爹爹抱。”
朱翊钧又被河边升起的孔明灯吸引:“爹爹,我也想放这个。”
“好,让陆绎陪你去。”
裕王宠儿子,一向没什么原则。他要去,便让他去。只要保证他的安全就好。
朱翊钧拉着陆绎走在前面,裕王和张居正走在后面,虽然关于朱翊钧的教育,话语权握在爷爷手里,但机会难得,裕王这个作家长的也向儿子的任课老师关心了一下孩子平时的学习。
虽没有正式册封,但此时的裕王已然就是东宫,并且张居正知道,几年之后,他就将苦尽甘来,登上大统。自然不敢怠慢。
未来天子关心继承人的学业,张居正自然不吝惜溢美之词:“世子早闻睿哲,幼观《诗》《礼》,聪颖敏慧,丰姿峻嶷。”
“哈哈哈!”听到这话,裕王乐得合不拢嘴,“张先生过誉了。钧儿天性活泼,还需多加约束教导。”
裕王大抵是从未在外面这么开怀的笑过,连他自己受高拱的夸奖都没这么开心过。
冯保去旁边买来一盏孔明灯,连同一支笔,一起递给朱翊钧:“孔明灯也叫天灯、祈愿灯。”
“上元节这一日,人们将心愿写在下来,将它放上天空,若是天上的神仙看到了,便会帮助那人实现愿望。”
“殿下若是有什么愿望,也可以写下来。”
朱翊钧摇头:“没有。”
陆绎说:“殿下再想想。”
朱翊钧从善如流的想了想:“我想要什么,不用求神仙,只要求皇爷爷就好了。”
“……”
众人无言以对,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孙,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的跟前。
张居正甚至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裕王,这么多年,他没享受过的金尊玉贵,都让他儿子享受了。
朱翊钧说的是大实话,他有什么愿望,根本就不用求神拜佛,他只要在嘉靖帝跟前撒个娇就能实现。
朱翊钧回过头去看裕王:“爹爹有什么愿望呢?”
裕王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小手,在孔明灯上写下四个字。
多年以后,朱翊钧和张居正聊起这个上元节的花灯会。
他问张居正:“先生可知,我父皇当初在孔明灯上写下哪几个字?”
张居正颔首,那日他就站在裕王身后,孔明灯升起之时,他看得真切:“天佑大明。”
玉阶上的少年莞尔一笑,走至张居正径前:“明兴至今两百年,还能有此盛世,靠的不是老天爷,是先生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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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回王府的路上,朱
回王府的路上,朱翊钧问裕王:“今日之后,还有灯会吗?”
“没有了,元宵灯会一共三天,今日是最后一天。”
“唉!”朱翊钧小小年纪,叹气却叹出了大人的遗憾与无奈,“要是早两天知道就好了。”
早两天知道,就能天天来!
裕王摸摸他的脑袋,笑得一脸慈爱:“明年元宵节,爹爹再陪你出来逛灯会。”
朱翊钧乖乖地靠在他的肩头:“好!”
过了一会儿,裕王都以为小家伙睡着了,却又听他问道:“为什么宫里只放过一次?”
“因为……”裕王顿了顿,“以前宫中放烟火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到正月十五,每一日都有。”
“后来……只有需要祭神时,才偶尔有。”
朱翊钧说:“我知道了,因为皇爷爷不喜欢热闹。”
嘉靖一向听道士的话,道士说“二龙不得相见”,他就能几年不见儿子一面;道士说“帝深居无与外人接”,他就再也不上早朝,废除经筵,深居西苑。
嘉靖固然不喜欢热闹,但还有一个原因,裕王没说,但朱翊钧也能感受得到——没钱。
皇帝的私库没钱,户部的国库也没钱。
开国之初,国力强盛,每年的上元灯会搭建巨型鳌山灯,以彰显“天下太平、与民同乐”。
宫里不仅有盛大的烟火,还有戏班、杂耍,热闹非凡。
现在,每年结余下来的银两本就不多,嘉靖自然要把钱花在刀刃上——修玄成仙建道观。
头天晚上玩太晚了,第二日,朱翊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说了今日回宫,裕王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朱翊钧回去晚了,惹怒嘉靖,下次就不让儿子回裕王府了。
朱翊钧自己倒并不在意,他还没跟娘亲说,昨天在灯会上的见闻,甚至想拖到晚上再回去。
裕王哄着他:“钧儿乖,别叫皇爷爷惦记,下次等你回王府,爹爹再带着你上街玩去。”
朱翊钧也知道他爹怕他爷爷,便乖巧的点头:“那好吧,我去和娘亲道别,然后回宫。”
他太懂事了,多愁善感的裕王鼻头发酸。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与儿子见面。想到这里,更是舍不得,弯下腰去,准备将朱翊钧抱起来。
他身体一向不好,身板又弱,每次抱完孩子,都是满头虚汗,喘得厉害。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不抱不抱,我自己走。”
儿子这么体贴,裕王心里暖得不行,牵起他的小手往外走。
父子俩刚走到门口,王府管事忽然急匆匆走来:“王爷,王爷……”
裕王皱眉,这都王府多少年的管事了,平日都挺稳重,今日怎么着急忙慌的。
“何时?”
那管事惊喜交加:“宫里来了位公公送信,说是,说是……”
裕王也不是什么急性子,慢条斯理的问:“是不是父皇有什么旨意?”
管事说:“圣驾稍后就到!”
“啊???”裕王再怎么慢性子,此时也有些懵圈,“你……你说什么?”
管事还没开口,朱翊钧却抢着说道:“我皇爷爷要来啦!”
他欢喜的蹦到院子里,一把扯掉斗篷,随手一抛,冯保连忙接住,又给他批在了身上。
现在是什么天气,正月刚过一半,冷着呢。
裕王还愣在门口,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十四岁出宫建府,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嘉靖还一次没来过他这裕王府。
今日怎么忽然想起过来了?
圣驾出宫那可不是消失,锦衣卫仪仗中的御椅司、扇手司、擎盖司、旛幢司、斧钺司、鸾舆司、驯马司、班剑司、戈戟司、弓矢司……一共十司,就算精简一部分,那也是上百人的队伍,这代表了着天子威严,丝毫马虎不得。
裕王和王妃赶紧换上礼服,率领王府上上下下出门迎驾。
朱翊钧也跟在爹爹身旁,想不通不就是皇爷爷要来吗?王府上上下下怎么那么紧张。
其实,这也是朱翊钧第一次见皇爷爷出宫,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停在裕王府门口的时候,他也觉得十分惊讶。
原来皇帝出一趟门,这么麻烦,怪不得皇爷爷每天只想呆在西苑,不是万寿宫,就是大玄都殿。
嘉靖迈进王府大门,跪在一旁的裕王、王妃他看也不多看一眼,径直来到朱翊钧跟前,一把抱起孙儿:“你又乐不思蜀。”
朱翊钧搂着皇爷爷的脖子:“我还想在王府多住几日呢。”
小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嘉靖瞪他:“你还想多住几日?”
小家伙从善如流的改口:“不住也行,我回宫去陪皇爷爷。”
“谁要你赔了?”嘉靖并不买他的账:“霜眉爷爷守在朕的寝殿,好着呢。”
“哼!”那双机灵的大眼睛转了转,“今日回宫,我就要住在皇爷爷寝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这话,嘉靖乐不可支,抱着他往里走,“这可是你说的。”
“嗯!”朱翊钧点头,“我说的。”
嘉靖都快走进王府正厅,才想起来,院子里里外外跪了一地头也不回,一挥衣袖:“都起来吧。”
皇上今日心情不错,看儿子都顺眼多了。还特意留下来用了顿斋饭,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朝堂。
平日里,他们这位皇上连西苑宫门都不出,每日都在精舍修他的道。今日不但去了裕王府,还留下来吃了顿饭,除了每年例行的岁赐,还额外给了不少赏赐,其中还有王妃的金银首饰和绸缎布匹。
虽说这是对朱翊钧这个小皇孙的恩宠,但爱屋及乌,裕王的地位自然今非昔比。再怎么说,这也是亲儿子,皇位继承人,总不能一辈子搞得跟仇人一样。
嘉靖提了几件朝中事务,问裕王看法。裕王小心谨慎,还有些紧张,具体也说不出什么,但话里话外都是以社稷百姓为先,这是大方针,总不会出错。
嘉靖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没办法。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材料,这么多年,他这个亲爹比谁都清楚。
在他看来,朱载垕命好,家里真有皇位需要继承,两位兄长又死得早。
最主要的是,生了朱翊钧这个令嘉靖万分满意的皇长孙。
儿子是弱了一些,那就提拔几位能臣辅佐,好好培养孙子。
年过完了,朝中事务恢复如初。第一件事,就是给高拱、陈以勤和殷士儋都升了官。
这三位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裕王讲官,皇上刚去了趟裕王府,回来就给裕王的老师们集体升官,这个风向就说明,裕王东宫的地位基本确立,只差一个册封。
于是,这三位很快就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无数官员趋之若鹜。
可不久之后,众人就发现,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本身就很微妙。
年过完了,朱翊钧愉快的寒假也要结束了。嘉靖定好了日子,命张居正继续来给他上课。
“去,”嘉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把这一段抄来给朕瞧瞧。”
朱翊钧接过书先看了一眼封面:“《冲虚至德真经》,这是什么呀?”
这名字一听就是嘉靖平日苦心修炼的那些个道家学说。
嘉靖又挑了本经书拿在手中翻阅,看了一眼旁边的黄锦:“你给他解释。”
“是,”黄锦牵着朱翊钧走到御案后面,把他抱上椅子,“《冲虚至德真经》古时又称为《列子》,有‘常胜之道’之美誉。乃智慧之书,启人心智,给人以启示与智慧。”
嘉靖让朱翊钧抄写的那一段内容是《列子》的第二篇,皇帝所说的一段话:“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故事大概说的是,黄帝做了几十年天子,每日殚尽竭虑,劳心劳神,天下去不能大治,身体也不行了。
于是,他放下纷繁的政务,深居简出,有一天做了个梦,游历到华胥国,那里的人没有欲望,没有烦恼,任何感官都无法刺激他们,仅凭精神自然而然的生活。
黄帝努力了几十年,都没有明白的道理,却因为一个梦,领悟到至高无上的‘道’,是不能以主观欲望去追求。
他悟到了真正的“大道”,却无法言传他人。
又过了二十八年,终于天下大治,几乎和黄帝梦中的华胥氏之国无异。而黄帝飞升,老百姓悲痛大哭,两百多年不曾停止。
看完这个道家崇尚的经典故事,朱翊钧也大致明白了,皇爷爷这深居简出,一心修道是怎么来的了。天下大治,白日飞升,不就是嘉靖的毕生追求吗?
难怪,当日他会在扶乩之术问神仙,为何天下没有大治。
原来天下是否大治,与他是否羽化登仙息息相关。
朱翊钧把写好的字拿到嘉靖跟前,小手伸出去,又想缩回来。
嘉靖拆穿了他的心思,一把夺过来看了看,指着其中一笔说道:“逆锋起笔,却不藏锋。”
朱翊钧嘿嘿的笑:“没藏住,没藏住。”
嘉靖又指着另一处:“行笔拖沓,不够干脆,一看就没有调锋。”
朱翊钧小手已经背到了身后:“我……忘记了。”
“在裕王府练字了吗?”
“没……”
天天玩得不亦乐乎,又没人管,哪还记得练字?
嘉靖瞪他:“依朕看,下次……”
朱翊钧上前拿过自己写的字:“我再去写一篇。”
练字这件事情,若是荒废几日,再要捡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他又写了一篇,比刚才好一些了,但嘉靖仍是不满意。
小家伙磨磨蹭蹭不想再写了,他拿着那本《冲虚至德真经》走到嘉靖跟前:“皇爷爷,这本书我能带回去看吗?”
嘉靖没想到,他会对道家经典感兴趣,颇为高兴:“拿走吧,看过之后,朕可要考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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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放纵了一个多月,
放纵了一个多月,朱翊钧这小家伙天天撒了欢的玩耍,什么读书练字,全都抛到了脑后。
嘉靖见他实在不像话,说了他两次,他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不放在心上。
这性子是嘉靖自己惯出来的,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甚至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只能训斥他身边的太监,要他们别整天哄着皇孙玩耍,要尽到做奴婢的本分,督促小主子潜心读书。
若是朱翊钧再这么贪玩,身边的宫人全都挨罚,一个也跑不了。
朱翊钧身边伺候的太监有二十个人,冯保是管事的那个,大家都听他的。
听说皇孙不好好学习,皇上就要拿他们问罪,一个个都慌了,全都跑来求冯保:“冯大伴,平日里殿下同你最亲近,你快想想办法吧,大伙儿可不想集体被打板子。”
冯保尴尬的笑了笑:“我想想办法,大家吸取干活儿。”
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贪玩,尤其是像朱翊钧这么活泼的孩子,越大越贪玩。
出宫一趟,心都玩野了。无论刮风下雪,天天跑到万岁山上往长安街的方向张望。
冯保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他不这么贪玩,最后还是决定给他讲故事。
晚上,朱翊钧喝了牛乳,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大伴,我还要听抗倭的故事。”
冯保给他拉上辈子:“今日不讲抗倭。”
“那讲什么?”
冯保想了想:“讲一个小皇帝的故事。”
“好!”
冯保绞尽脑汁,给他编故事,其实也不用编,把他知道的,即将发生的历史改一改讲给她听。
“从前有个王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祖宗打下百年基业。可小皇帝太贪玩,几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没多久,敌国崛起,挥师南下,就……亡国了!”
朱翊钧听完气坏了,掀开被子就站了起来:“是哪个小皇帝这么不听话,打他的屁股,把他的屁股打烂!”
他握紧了拳头:“这么贪玩,为什么还要让他当皇帝,不许他再当皇帝了!”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生气,眼睛都红了:“大伴,你说,这是哪个小皇帝?”
“额……”
冯保不敢说,不就是你这个小皇帝。
他看着朱翊钧,感觉小家伙要被气哭了,有点自责,赶紧把人拉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哄:“殿下别生气,这不是……这不是讲故事吗?”
朱翊钧果真落下泪来:“我不喜欢听这个故事。”
冯保替他擦去眼泪:“好好,以后不讲了,殿下别哭,别难过了。”
在他的安抚下,朱翊钧渐渐平复下来,合上双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冯保将人塞进被子里,看着他的睡颜,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也希望有些事情,永远不要发生。
大抵是临睡前听了这么一个让人生气的故事,当天晚上,朱翊钧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一个头戴星冠,身穿青袍,手执玉简,悬七星金剑,垂白玉环佩的年轻男子,自称火德星君。
火德星君告诉他,大伴说得都是真的,再过不到一百年,大明就要亡了!
“你胡说!”朱翊钧气得小脸通红,“大伴说了,那只是故事。”
那人并不跟他纠结这个问题,继续说道:“你乃中央镇星土德真君转世,是掌管土地的天神,有扭转气候,广育万物之能。”
“诶?”朱翊钧眨眨眼,“我听不懂。”
“……”
火德星君也不想他解释:“去你祖父那儿,找一本《太上洞真五星秘授经》看看,你就懂了。”
朱翊钧问:“你是神仙吗?”
“自然。”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朱翊钧问道:“我的皇爷爷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神仙?”
火德星君说:“成不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你能帮帮他吗?”
火德星君怒了:“你们家江山不保,你还关心你爷爷能不能成仙?”
朱翊钧比他还凶:“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火德星君捏捏他的脸蛋儿:“若想改变王朝气运,你是唯一的希望。”
“我?”
朱翊钧翻了个身,睁开眼,天亮了。
他昨晚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告诉他,再过不到一百年,大明就要亡了,他是唯一的希望!
冯保见他发呆,赶紧催促道:“殿下,快一些,今日张先生要来进讲。”
“噢!”差点忘了,今天是上课的日子。
“大明的希望”不能饿着肚子上课,于是早膳,朱翊钧吃了一大碗鸡丝粥,一屉小笼包和一盘春卷。再要伸手去拿包子,被冯保拦下了:“好了好了,再吃又该积食了。”
朱翊钧摸摸肚子:“有点饱了。”
朱翊钧一大早就在万寿宫门口等着了。远远的看到张居正,激动的朝他挥手:“张先生!”
这几日倒春寒,昨夜还下了一场雪,外面有些冷。朱翊钧却只穿了件夹袄,让人看着都替他冷。
张居正快步走来:“殿下,是臣来迟了。”
朱翊钧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不迟,不迟,刚刚好呀!”
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见着他,张居正就发自内心的想笑。最开始发现自己的不寻常,张居正还尝试压制一下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朱翊钧举起小手,要张先生牵着走。张居正从善如流的握着他的小手,小家伙虽然穿得薄,手却是很暖和的。
倒是张居正自己,天生畏寒,莫说是冬日与早春,即便是炎热的夏季,也不见得有多暖和。
回书房的路上,张居正问道:“殿下这些日子可有读书?”
“嗯!”朱翊钧答得爽快,“读了。”
张居正又问:“是温习去年所学,还是预习了接下来要讲的功课?”
“嗯~”
同样是一个“嗯”字,却可以从语气中听出来变化。前一个是肯定,这一个是迟疑。
前两日,嘉靖让他写字,他写得不成样子,还被皇爷爷教育了一顿,今日先生又问起功课,小家伙答不上来。
大过年的,无论宫里宫外,玩起来多开心呀。什么读书练字,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两天还有些惆怅,年怎么就过完了呢?
他要咬着下唇,心虚的看向张先生。
张居正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沉吟一声,没再说话。
朱翊钧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又说道:“先生,不如你考考我之前学的,看我能不能答上来。”
张居正的语气中掺了些空气中的寒意:“不考。”
“为什么呀?”
“因为我知道,你能答上来。”
朱翊钧不懂:“那不好吗?”
这时,两个人走进书房,张居正松开手:“殿下,可还记得,臣以前对你说过什么。”
“记得,记得!”朱翊钧点头,“先生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张居正失笑:“那殿下说说。”
“额……”朱翊钧调皮的笑笑,“先生指的是哪一句?”
“学习乃读书人分内事……”
“不可有须臾懈怠。”他说上半句,朱翊钧就能接下半句,看来是真的记在了心里。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走到张居正跟前,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袍:“先生,我知道。”
张居正看着他,不为所动。
朱翊钧举起双手:“张先生~”
撒娇的语气,可怜的眼神,配上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蛋儿,无论是谁,多看一眼心都要化开,就算他犯下天大的错,都能说服自己原谅他。
不就是放假期间没有复习也没有预习吗?不是多大的事,原谅他!
张居正暗自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来,绕过书案放到椅子上。
回过头来的时候,张居正留意到书桌上摊着一本书,他看了一眼,《列子》第三章,周穆王篇。
朱翊钧的会出现道家学说经典,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是嘉靖给他的。
朱翊钧说:“这一篇太长了,好多地方我看不懂。”
张居正心说:看不懂才好,少看些怪力乱神,于治国无益,不宜多看。
“殿下,我们开始上课罢。”
朱翊钧收了《列子》,拿出《论语》。
接下来,开启《论语-公冶长篇》的学习。前面的内容,都是孔子对自己学生的评价。
讲到公冶长,孔子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这个人虽然蹲过监狱,但那是冤案,不是他的错。真的女儿嫁给了他。
又说到南容,孔子评价说,国家有道时,他有官做;国家无道时,他也可以保全自己。于是,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以上两人,孔子虽未直说他们的品行有多高尚,但从嫁女儿、侄女侧面表达了对二人人品的肯定。
而后是子贱,孔子夸他真是个君子啊。
朱翊钧忽然插了句嘴:“孔子不是夸他,是在夸自己。”
他又指着后面半句说道:“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他说,鲁国如果没有君子,那他君子品德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孔子就是鲁国人,子贱是他的学生,自然是从他这里学到的君子品德。”
张居正惊叹于他的敏锐,嘴角不自觉浮现笑意:“殿下说得对。”
紧接着,是孔子的另一位学生子贡。子贡问孔子:“那我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他好比一件器物——瑚琏。
朱翊钧问:“什么是瑚琏?”
张居正解释道:“贵重而华美的祭祀器具。”
朱翊钧思忖片刻:“孔子看不起子贡。”
“为何?”
“因为……孔子没有把女儿嫁给他呀。”说完,朱翊钧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小家伙又调皮了,张居正目光移向旁边的墙上:“殿下,孔圣人看着你呢。”
朱翊钧憋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先生在《为政篇》讲过,子曰:君子不器。”
“君子心怀天下,不像器具那样,被形象与用途束缚。器者,形也。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孔子说子贡是瑚琏,瑚琏是祭祀用的器具。所以,孔子认为,子贡不是君子。”
“……”
这一番论述逻辑严谨,有理有据,连守在门口的冯保和陈炬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所以,这就是神童吧。他不仅仅只是输入学习,他还会思考,举一反三,提出疑问。
孔子对于别人来说神圣不可侵犯,一言一行皆是标杆。
但对于现在的朱翊钧而言,就是个说过很多话要他背下来的古人,尚且没有太高的权威性。
张居正说道:“孔子认为,那时的子贡只是在某一方面展现出特别突出的才能,因而,还称不上君子,但并不代表孔子看不起他,只是对他某一阶段的中肯评价。”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今日侍讲就到这里,殿下休息一会儿,就开始练字吧。”
“好!”
练完字,今天的课程就结束了。
冯保送张居正到万寿宫外,刚出宫门,张居正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对冯保说道:“想请冯大伴帮个小忙。”
“……”
又过了几日,这天上午上完课,练完字,用过午膳,再小憩一会儿,下午就是朱翊钧的自由活动时间。
小家伙一睁眼,就吵着要出去玩。冯保给他穿衣服的时候,陈炬从外面进来。朱翊钧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是给我的吗?”
陈炬笑道:“是翰林院送来的。”
“给我!给我!”朱翊钧开心的跳了起来,“这一定是张先生写给我的。”
陈炬把信递给他,他一边拆信还一边念叨:“上午上课的时候,张先生怎么也不告诉我?”
冯保随口回道:“是要给点下一个惊喜吧。”
朱翊钧拆信的时候,冯保一直在旁边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小家伙掠过前面两页的内容,直接跳到最后去看落款,正是“太岳”二字。
“真的是张先生给我写的故事!”
冯保替他整理发冠:“殿下满心满眼都是张先生。”
“也有别人。”
朱翊钧又翻回信纸的第一页,仍然是一幅画,和上次那封信的画只有细微的差距——房子外面立了一面鼓,有人正在敲鼓。
右上角也有四个字——谏鼓谤木。
“……”
冯保不接他的话,朱翊钧便抬起头来:“大伴,你怎么不问我呀?”
于是,冯保又只能配合的问道:“还有谁?”
“还有皇爷爷、爹爹、娘亲、哥哥、姑姑……”
冯保夸道:“殿下真是孝顺。”
说完,他转身去干别的,却被人一把拽住衣袍。回过头来,就看到朱翊钧冲他笑:“我还没说完呢。”
冯保笑道:“殿下请讲。”
朱翊钧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我的心里和眼里还有大伴!”
猝不及防的,冯保的心又被他击中了。这么会说话的小可爱,谁不喜欢?
“多谢殿下厚爱。”
朱翊钧开始看后面的故事,随口应道:“不客气。”
“……”
他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后面的故事,连同张居正写的讲解都背了下来。又把两封信放在一起,对比着欣赏了一会儿,竟然发现了一些不同之处。
他又让王安找来一个木匣,把两封信装进去。
接下来这段时日,每隔几天,朱翊钧就会收到张居正给他写的信,都是一个一个小故事,再加上张先生的讲解,每一篇,朱翊钧都看得很认真。
这一日闲来无事,陈炬无意间提到了作画,冯保便同他讨论了两句。
说着说着,两个人各自又画了几笔,以作比较。
等朱翊钧练完字,王安进来收拾桌子,正准备收走用过的废纸时,小家伙忽然大喊:“等一下!”
王安手一顿:“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抽出其中一张纸,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人物。朱翊钧看了又看,吩咐王安:“把装信的木盒拿过来。”
他一连抽出好几封信来作对比,发现有几处人物角度和姿态差不多的,线条竟然一模一样。
朱翊钧拿着信纸就往外跑。有御用监的太监送东西过来,冯保正在一样一样清点。
“大伴!”
听到朱翊钧的声音,冯保转过头来:“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亮出信纸:“这是你画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冯保笑道:“殿下这才发现。”
这些日子,张居正隔三差五就送来一封信,故事一个接一个,朱翊钧便把那本云里雾里的《列子》抛到了脑后,好久没翻过了。这也正是张居正的用心良苦,嘉靖每日沉迷修道,他不想朱翊钧再受这些思想的影响,便请冯保帮他作画,他自己写故事和讲解,这样就能更快一些,让朱翊钧看到那些贤明君主的故事。
十岁还是晚了一些,要想启蒙未来的皇帝做一位明君,就要从小开始,从思想上影响他。
可他还是低估了一个四岁稚童的独立思考能力,因为这些故事,也不是每个都喜欢。
比如那个孝德升闻,别的故事,朱翊钧都会反复的看,只有这一篇,朱翊钧看过一遍,就再也不看了。
时间转眼来到四月,桃红柳绿,落英缤纷的时节。
然而,春日的美好却被一件事打破平静。
因为蓟辽总督杨选的错误判断,导致蒙古兵再次逼近京师,全城戒严。
而后,敌军大肆抢掠三河、顺义一代十日之久,方才离去。
事后,嘉靖怒杀杨选,不解心头之恨,欲要治罪兵部尚书杨博,徐阶极力保全,嘉靖又念及他以往功绩,这才饶了他。
朱翊钧养在皇城之中,天子身侧,那是整个京师最安全的地方。
他还太小,对于战争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但周围太监脸上的惶恐,皇爷爷眼中的愤怒,他却真切体会到了。
战乱之后,天灾接踵而至,端午汛淹了新安半个县,在福建地区横行的除了倭寇还有蝗虫,京师郊外刚走了鞑靼,又来了旱灾。
嘉靖感受到了力不从心,徐阶却不容他多想,一桩一件,都替他计划得明明白白,抢险救灾,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免除灾情严重地区的赋税。等眼下的困境解除,再新修河堤,治理虫害。
自从严嵩倒台之后,眼看国库有了点余钱,这下又要花得一分不剩。
徐阶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很是强硬,该花的银子就得花。又是战乱,又是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朝廷又不作为,那不是逼着他们造反?
不该花的,一两银子都别想乱花。什么修宫殿,修道观,设斋醮,炼丹药……想都不要想。首辅大人不批准,皇帝啥也干不了。
听话的已经被赶走了,就剩这个不听话的,但不听话的他踏实干活儿,嘉靖也没有办法,只能把自己变成听话的那个。
他玩弄了一辈子权数,老了才发现,先是严嵩,后有徐阶,竟是他自己被两个大臣拿捏住了。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朱翊钧努力做梦,想要再次梦到那位火德星君。
然而,一觉醒来,他把自己累得够呛,却并没有见到什么神仙。
不过,此日清晨,京城下了一场大雨,京郊的旱情倒是缓解不少。
鞑靼会离开,天灾也会过去,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入夏的时候,裕王服送来一件道袍,说是裕王妃亲手缝制,用的还是宫里赏赐的锦缎。
嘉靖看了喜欢,还当场试穿了一下,对儿媳妇的这份孝心,非常满意。
这么多年,他那儿子就没这个眼力劲儿。见到父皇,总是唯唯诺诺,连句吉祥话儿都不会说。
嘉靖问裕王妃要什么赏赐,国家才受了灾,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王妃什么也不要,只求父皇恩裳,让世子回王府小住几日。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嘉靖高兴,一挥手:“准了。”
临走前,朱翊钧还专程过来嘱咐他的皇爷爷:“你不用来接我啦,我自己会回来的。”
嘉靖板着脸瞪他:“谁要去接你了,你不回来,朕倒是落个清静。”
朱翊钧说:“那好吧,我多玩几天。”
“早些回来,你不读书了?”
朱翊钧说:“我已经读完了《论语》,张先生说我还小,要适当休息才好,这叫劳逸结合。”
嘉靖说了一句,他说了一堆,这小嘴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嘉靖盯着他看了片刻,挥手撵人:“赶紧走,烦死了。”
朱翊钧偏不,非要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这才蹦蹦跳跳的离开。
嘉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笑意漫上眼角。养这么个小东西在身旁,比服用什么金丹都要延年益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近两年写得最挣扎的一个文,每天至少删个两三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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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朱翊钧到了王府,
朱翊钧到了王府,那就彻底没有人管他了。他爹隔三差五还得跟着老师上课。
他在院子里跟一群太监捉迷藏,太监们请他藏起来,朱翊钧却自己趴在树上蒙着眼,让太监们藏好。
“藏好了吗?”
“……”
没有人回答,朱翊钧就当他们藏好了,自己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也不找,径直朝书房跑去。
小家伙一蹦一跳,走到书房外的长廊就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书房的门外守着一两名太监,见他走来,正要开口,朱翊钧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口型,那两名太监便不敢再吭声。
朱翊钧趴在门口,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往里张望。
里面,高拱正在给裕王进讲,说的也都是那套——以史为鉴,从历史经验中学习为君之道。
今日讲的是《尚书·虞书·舜典》:“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说舜的父亲是个瞽目之人,在舜的母亲去世之后,瞽叟又娶一个妻子,生了个儿子叫做象。
从此以后,这家里可热闹了,瞎眼的老爹不讲道理,后妈恶毒不贤,弟弟又凶狠无状。他们三个人时常商量着怎么弄死舜。
家人叫舜爬上高高的粮垛干活,偷偷在下面偷偷放火,想烧死他。舜用斗笠做翅膀,借助风力成功脱险。家人又叫他挖井,等他在井下忙碌只是,又在上面填坑,试图将他活埋。幸好舜提前挖好了一条密道,这才幸免于难。
就这样,舜也不敢抱怨,只尽自己的孝道。时间长了,瞽叟见他这般孝顺,也渐渐开始相信和喜欢他,一家人变得和睦。
当时,帝尧正在找贤德之人做他的接班人,群臣都举荐舜。帝尧得知舜善待父母兄弟,是个圣人,于是召舜去,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与他为妻。舜要求他的两位妻子和他一样,在父母面前恪尽孝道,尧因此禅以帝位。
“自古圣贤,皆以孝行为本,然父母慈爱而子孝顺,尚不为难。”
“独舜父母不慈,而终能感化,所以当时以为难能,而万世称为大孝也。”
朱翊钧看到高拱转过身来,赶紧缩了回去。
又听高拱问裕王:“殿下有何见解?”
裕王听完竟是微微叹一口气,他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处境,娘死得早,爹又不疼,还有个弟弟虎视眈眈。跟舜比起来,不能说毫无关系,简直大差不差。
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只能谨小慎微,恪尽孝道,相信有一天总能感化自己的父皇。终于,他生了一个讨父皇欢心的儿子,又熬走了不怀好意的弟弟,父皇现在对他也没有那么冷淡了。
裕王也说不出什么新颖的观点,无非是儒家思想,以孝治天下那一套。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掌权者,治理好整个国家?
听到这里,朱翊钧又忍不住探出头来,有些得意的说道:“这个故事叫孝德升闻。”
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裕王惊喜的看着儿子:“钧儿。”
朱翊钧干脆走进屋来,跑到裕王跟前:“爹爹,我也看过的。”
课堂上忽然冒出个小脑袋,在亲爹眼里是可爱,在高拱眼里,那就有点烦人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向裕王进讲的时候,这位小世子来捣乱。可爱是可爱,聪明也的确聪明,但课堂规矩总要讲的吧。张太岳不是给小世子上了一年多的课,难不成平日进讲也这样?
父子俩在那腻歪着,裕王低头看着朱翊钧,满眼柔情,缠绵缱绻都能拉出丝来。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养在宫里,回一趟王府不容易。每次回来,他对儿子总是百依百顺,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宠得跟什么似的,这事儿高拱是知道的。
“高先生,钧儿年幼……”
裕王又要替儿子求情,高拱打断他,问朱翊钧:“殿下也在读《尚书》?”
朱翊钧靠在裕王身上摇摇头:“没有读,我只读了《论语》。”
高拱又问:“那殿下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
朱翊钧说:“是张先生给我讲的。”
高拱是国子监祭酒,张居正的顶头上司,后者由嘉靖钦点,为世子进讲,这件事整个翰林院都知道。
这孩子聪明,闻则能诵、过目不忘,他也早就见识过了。
高拱点了点头,准备继续往下讲读:“今日讲《虞史·舜典》,殿下若感兴趣,也可留下来旁听。”
言下之意,要听就安静一些,不听就上别出去玩。
朱翊钧问:“高先生,你怎么不问问我对孝德升闻的见解?”
他在外面偷听,听完之后有不同想法,所以才进来。
高拱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学生,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读书也不过一年半,他能说出什么独到的见解来。
但人家毕竟是世子,在皇上跟前比裕王还受宠,他要发表见解,高拱也不能拦着。
“殿下请讲。”
朱翊钧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也不认为舜应该孝顺他的父母……”
他话音刚落,只见高拱面色一沉,裕王捂住儿子的嘴,低声道:“钧儿,不可妄议先贤。”
这是一个很严重话题,古往今来,从天家到朝堂再到寻常百姓,无论在什么领域,做什么事情,这个“孝”字的优先级,都是最高的。
一个人若是被贴上“不孝”的标签,那比说他杀人放火还严重。
“呜呜~”朱翊钧抓住裕王的手,用力挣扎。裕王这才回过神来,见他小脸都憋红了,赶紧松开手,搂着他,心疼坏了。
朱翊钧冲他发脾气:“爹爹,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裕王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是爹爹不好,钧儿别生气了。”
高拱看着眼前父亲小心翼翼给儿子赔不是的画面,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倾注所有培养的学生,在皇帝面前唯唯诺诺,在儿子面前也低声下气,这像话吗?
再看看这小世子,才四岁,刚读完《论语》,就敢质疑孝道,质疑大舜。
长大了还得了!
朱翊钧喘匀了气,靠在裕王怀里撒娇:“爹爹,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裕王在他耳边跟他商量,“钧儿先去别处玩一会儿,等今日侍讲结束,爹爹再来陪你,好不好?”
朱翊钧看看裕王,又转过头去看一眼高拱。感觉得出来,现在的氛围实在微妙,他不想爹爹为难,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好吧。”
他转身往门口走,眼看就要迈出门槛,又转过头来说道:“舜的父母需要的不是感化,是惩罚,应该让锦衣卫把他们关进诏狱!”
“!!!”
说完,他就跑出了书房。裕王和高拱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书房里安静了良久,没人说话。
他竟然要让锦衣卫把舜的父母关进诏狱!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除了皇帝,谁还能给锦衣卫下命令,让他们拿人下诏狱。
也就是这长在皇上身边的小皇孙,敢口没遮拦的说这样的话,还没人能告他的状。
裕王站起来,看向高拱:“童言无忌,先生要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你一把年纪了,满腹经纶,不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高拱这个人,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满朝文武,他都不放在眼里。
垂髫稚子的荒唐言论,他自然是不屑的,但人家身份摆在那里,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小世子进来捣乱,耽搁这么一会儿,他今日的内容要讲不完了,抓紧吧。
朱翊钧刚走出书房,外面好几个太监看着他,焦急的说道:“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让奴婢们好找。”
“诶?”小家伙眨了眨眼,“不是让你们藏起来吗?怎么都出来?”
“不行不行,重新来。”朱翊钧撒腿往花园里跑,“这次换你们来找我。”
他督促太监们:“快快,都趴好了,不许偷看!”
“……”
趁众人蒙着眼,他又跑去了后院,找王妃撒娇去了。
王妃心灵手巧,点心做得好,衣裳做得也好。
每次朱翊钧回来,上街玩耍都得换一身不让人看出身份的普通衣裳,全都出自王妃之手。
朱翊钧吃着王妃亲手做的点心,王妃刚做好一件单衣,拿着在他后背上比划。
朱翊钧一口马蹄糕,一口绿豆糕,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像只小松鼠:“好!看~”
侍女递上莲子茶,王妃给他拍着后背:“慢点吃,别噎着。”
他也不是贪吃,他就是贪玩。左一口,右一口,点心都能叫他吃出花儿来。
旁边的侍女光是看着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扬,实在是太可爱了。
朱翊钧就着侍女的手,喝一口莲子茶,咂咂嘴,皱起眉头:“嗯~”
侍女问:“怎么了殿下,不好喝吗?”
朱翊钧嘟嘴:“有点苦。”
他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稍微有点苦味就受不了。
侍女让他看茶盏底下的莲子,都带着莲心。
王妃拉他起来试衣裳:“你夜里有些咳嗽,我特意吩咐用带莲心的莲子,给你清清火。”
朱翊钧自己捧着茶盏,咕嘟咕嘟把半盏莲子茶都喝了:“喝完,我就不咳嗽啦~”
王妃看着他,心都化成了一滩水。她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生个这么好的儿子。
偶尔调皮捣蛋,大部分时候却是乖巧懂事,善解人意。
换好衣服,朱翊钧原地转了一圈,又跑到镜子前面,照了又照:“真好看呀~”
“明天去街上玩,我就要穿这件衣服。”
侍女在一旁偷笑:“殿下总想着上街玩儿。”
朱翊钧眨了眨眼:“你不想吗?”说着他又吐了吐舌头,一脸古灵精怪,“噜噜噜~你出不去。”
“……”
王妃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嗔道:“调皮。”
朱翊钧扑到母亲怀里:“我乖着呢。”
王妃被他哄得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最乖了。”
第二日,没人来王府进讲,裕王也不用读书。一大早,朱翊钧就拉着他往外走:“爹爹,买果饼,买果饼。”
裕王笑道:“府里刚买过,还有好些。”
朱翊钧说:“没有了。”
“有。”
朱翊钧肯定地说:“真的没有了。”
裕王心道不好,去看一旁的管事,后者尴尬的笑笑:“殿下都赏了下人,最后一个,您早上刚吃了。”
“……”
裕王低头,他儿子正冲他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朱翊钧总想着回王府除了陪伴爹娘,最主要的一个目的就是上街去玩。
裕王宠儿子一向没有原则:“那好吧,趁着早上凉快,咱们赶紧去。”
朱翊钧果然去换了新衣服,拉着爹爹的手上街去了。
他现在四岁多了,吃得好睡得好,长得也好,早就不需要别人抱着走路了,但裕王仍是牵着他。
父子俩手牵手,就像寻常百姓那样,在街上闲逛。
街上行人匆匆,两旁的摊贩叫卖不歇,和以往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朱翊钧在宫里呆久了,这样的市井气息尤为吸引他。巷口的流浪狗他都能盯着看上好一会儿。
走过东长安街,来到勾阑胡同,远远地就看到那家他们每次都来照顾生意的果饼铺。
老板见到他们笑了笑,问他们要多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朱翊钧记得,他每次来,这老板都特别热情,还叫妻子来看,说这个小少爷长得有福气。今日却没了以前那股子热络劲儿。
朱翊钧左右看了看,以前都是夫妻俩在摊铺前忙碌,今日却只见老板一个人,不见老板娘。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老板听到他的问话,干活的手一顿,呆愣了半晌,而后抬起手,用手臂在眼睛上横着抹了一把:“她……不在了。”
朱翊钧问:“什么叫不在了。”
“……”
“你的儿子呢,刘大实,他读书去了吗?”
“……”
老板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去,用低哑的嗓音说道:“死了,都死了!”
“死了?”朱翊钧转过头看向裕王,“什么叫死了?”
裕王给他使眼色,让他别问了。那老板忽然又回过头来,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眼睛都红了:“两个多月前,我老婆带着孩子回顺义娘家探望岳父岳母,就再也没回来。”说着说着,老板的声音带了哭腔:“怪我,都怪我,我不让他们回去就是了。可我岳母病了,老婆是家里的独女。”
“一家四口,没了,都没了……全都死在了蒙古人的刀下。”
“这里可是京师,天子脚下,为什么蒙古人想来就来,烧杀掳掠,不仅抢夺钱财,还要杀人。”
“京师那么多官兵,怎么就不能管一管老百姓的死活?”
这时候,旁边混沌铺的老板过来劝他:“老刘,少说两句,可别叫人听了去。”
“大不了杀了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说着那果饼铺的老板竟是掩面痛哭起来。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刚才说了什么,但又好像听懂了。
两个月多月前,那几日他日夜跟在嘉靖身边。他们远远地看到京师东面火光冲天,嘉靖说贼寇离京城不远。
那时候,朱翊钧并不清楚他们在京城做什么,现在他才隐隐明白了。
裕王草草放下银子,道了声“节哀”,连果饼也没拿,就牵着朱翊钧匆匆离去。
来的时候,还左顾右盼说个不停的小家伙,回去的路上却异常安静。
裕王也为果饼铺老板一家的遭遇感到痛心。这些年来,他虽然封作裕王,日子过得却并不宽裕,自己过得不好,也常怀悲悯之心。和他爹、他弟不同,裕王是个骨子里就十分宽厚仁慈的人。
尽管对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但他也不想朱翊钧过早的接触这些,他希望儿子就像现在这样,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可是,朱翊钧天生早慧,感知能力更胜成人。
他曾经见过老板的儿子,那个孩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憨厚老实,元宵节那日,自己只剩一盒果饼,也让给了朱翊钧。
一个平民家的孩子,却因此在皇孙的心里留下了姓名,却不曾想,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朱翊钧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他看向裕王,小嘴一瘪,像是要哭:“爹爹……”
看着他这副难过的样子,裕王心都要碎了:“钧儿怎么了?”
朱翊钧举起手:“我要抱抱~”
这个要求自然要满足的,裕王赶紧弯下腰去,将他抱起来的时候有些吃力。
这小子现在长得可敦实了,屁股上都是肉。大热的天,裕王这小身板本就出了不少汗,再要抱他走一段,必然不轻松。
朱翊钧抬手在裕王额头上抹了一把,又推开他的手:“不抱了。”
“钧儿……”
裕王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自己往前走了。此时陆绎三两步跟上来,低声道:“我来吧。”
裕王点点头,收回了手。
陆绎抱他轻而易举,单手就能抱起来。
朱翊钧趴在他的肩头,一路上都很安静。时不时看一眼走在一旁的裕王。
临近中午,太阳顶在头上,如火一般。光是这么走着,裕王就有些难耐,不停地抬手擦汗。
陆绎也热,但朱翊钧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低沉而均匀,心跳依旧沉稳有力。
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王府。
走进打门,陆绎正要将朱翊钧放下来,那孩子却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陆绎一愣,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翊钧又踢了踢他的小短腿,吵着要下去。
“……”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朱翊钧朝着要坐在爹爹和娘亲中间,一整个下午,他也要粘着王妃,哪儿也不肯去。
王妃守着他睡午觉,看他睡着了,小手还攥着自己衣袖,不肯松开。
到了晚上,冯保给他洗了澡换了寝衣,放在床上,刚转身去拿扇子,准备哄他睡觉。
一回头,床上人没了,朱翊钧已经赤着脚跑到了门外。
他一路来到王妃的卧房,门外的侍女都拦不住他。
房间里,裕王和王妃尚未就寝,正坐在桌旁聊起白天的事情。
忽然一个一团影子从门外跑进来,眨眼间就扑到了王妃怀里,跟个火炉一样,热气蒸腾。
“钧儿?”
王妃轻抚着他的头发:“怎么了?”
朱翊钧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闷闷的说道:“今晚我要和娘亲一起睡觉。”
自从进宫以后,朱翊钧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睡觉,王府也给他准备了单独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他提出要和娘亲一起睡。
王妃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那只能委屈王爷今晚到别处歇息。”
“……”
裕王看看王妃,又看看儿子,结合白天的事情,就不难猜到,为什么小家伙今夜如此粘人。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笑道:“好好,今晚让娘亲陪着钧儿,我去别处。”
他刚要转身离开,手却被拽住,低头,对上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
朱翊钧改了口:“今晚,我要和娘亲,还有爹爹一起睡。”
“这……”
裕王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包裹,笑着看向王妃:“那就早些歇息吧。”
朱翊钧自己爬上床:“我要睡爹爹和娘亲中间!”
他要睡哪里,裕王和王妃都依着他。一家三口躺下来,王妃轻拍着他的胸口,哄他入睡,裕王在另一边给他扇扇子。不一会儿,小家伙就闭上眼,沉沉的睡了。
王府的床足够宽敞,可这一夜,除了朱翊钧这没心没肺的小崽子,裕王和王妃都没睡着。
大清早,两个大人睁着眼对望着,浑身上下,只能转动眼珠子。
也不知是天太热,还是睡得不安稳。朱翊钧这一整晚就没消停过。
此时,他脑袋枕在王妃肚子上,腿却搭在裕王胸口处。仔细听,竟然还能听到细微的鼾声。
看来睡眠质量非常好,只是单纯的睡觉不老实罢了。
次日一早起来,朱翊钧好像就把昨天在街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他穿戴好衣服就去洗漱,然后用早饭。将王府的包子、糖饼、八宝粥、水晶角都尝过一遍之后,抹抹嘴:“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以前他都是乐不思蜀,今日却主动要求回宫。
裕王和王妃舍不得他,想要再留他几日。朱翊钧却摇摇头:“多住几日,皇爷爷又该来接我了。”
“外面太热,我自己回去就好啦!”
人家心里记挂着皇爷爷呢?
朱翊钧谁也没说,他记挂的不只是皇爷爷,还有另一件事情,所以才急着要回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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