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张居正低头,他的
张居正低头,他的学生此时正靠在他的胸膛上,扬起脑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他,从眼底里流露出孩童最纯真的喜悦。
“张先生,我刚才看到你了。可是太远了,好多人,我叫你你也听不到。”
张居正一手搂着他,一手轻抚他的后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殿下”,碍于旁边还有其他人,没喊出口。暗自叹一口气,低声道:“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不是一个人,”朱翊钧环抱着他的腰,“大伴和与成他们都陪着我。”
天气太热了,小家伙天生阳气足,即便是阴凉通风的地方,待一会儿也满头的汗。
临近午时,正午太阳毒辣,张居正一来担心孩子中暑,二来不想让朱翊钧在此地久留,最后还有一点私心——他自己也想溜了。
他把小家伙从石墩上抱下来:“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朱翊钧舍不得走,他们刚才正好聊到了戚继光,他还想听更多有趣的故事。
可他也舍不得他的张先生,拉着人家的手不肯松开,左右为难。
朱翊钧小声道:“这位江南来的美……莫先生,他认识戚将军。”
江南一直以来都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有钱有闲有才还有美景,逢年过节,闲来无事,就爱聚个会,吟风弄月,大多互相认识,这有什么奇怪的?
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的王世贞和汪道昆,都因在将那任职而与戚继光交好。
再说了,要论和戚元敬(戚继光字元敬)关系密切,谁能比得过张居正。
平日在万寿宫进讲,小家伙撒个娇,任性一点,张居正忆起往事,心虚复杂,总会放纵他一些。
但今日不同,有些东西,他不想让朱翊钧接触,便态度强硬的要带他走。
张居正低头,看着朱翊钧,沉声道:“回去吧。”
他平日不苟言笑,喜怒不显,又极其注重自己的形象,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袁福徵和莫云卿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俩,皆不敢言。
朱翊钧嘟着嘴,拉着他的手轻轻晃动:“我们离开这里,但我不想回去。”
“……”
两个人对峙片刻,朱翊钧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张居正终于还是妥协:“先出去再说。”
“好!”朱翊钧瞬间开心起来,又回头看向袁福徵和莫云卿二人,“我要走了,咱们……”他想了想那个词,“后会有期!”
袁福徵赶紧躬身,颔首,一副恭送领导的模样,还碰
了碰莫云卿的手臂。
两个人目送张居正牵着朱翊钧走远,消失在转角。莫云卿回过头来,看到袁福徵仍呆立在原地,脸上惊疑不定。
他好奇道:“这位张大人是?”
“国子监司业,右春坊右谕德张太岳。”
没有太子,右春坊右谕德也就没有实权,国子监司业也就比刑部主事高了一级。可张居正是翰林院庶吉士,那是进士中的尖子生,储备大学士,自然不是六部主事这样的小官能比的。
最关键的是,刚才朱翊钧说过,张先生是教他读书的老师,而这个张先生,竟然是张居正。
当初嘉靖为孙子挑选老师,搞得比给裕王指派讲官声势还大,满朝皆知。
后来徐阶推荐了张居正,被嘉靖采纳。张居正的学生是什么身份,袁福徵自然清楚。
他看着莫云卿:“你可知道,这位小公子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莫云卿生活在南直隶,又没当过官,怎么会知道官场的事,“不过,我见他小小年纪气度不凡,还读过书,应是高门子弟。”
“你说他门第极高,倒也没错。”
莫云卿回头打量他:“别跟我卖关子,哪位阁臣家的孩子,你直说。”
袁福徵面向皇城的方向:“天子家的。”
“!!!”
“早听闻这位裕王世子由圣上亲自抚育,天资过人,聪颖非常,三岁开蒙,闻则能诵。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啊这……”莫云卿也吃惊不已,“这竟是一位小皇孙。”
“还是为不一般的小皇孙。”
目前来看,他爹是独苗,他也是独苗,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自然不一般。
老师在里面讲学,张居正半途溜了,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走,有意避开人群,带着朱翊钧走了条偏僻的小道,出了灵济宫山门,自有官轿在那里候着。
朱翊钧问他:“先生也是来听徐阁老讲学的。”
张居正轻轻“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他身量颀长,大长腿迈一步,够朱翊钧这小短腿迈两步,再加上走得快,朱翊钧被他牵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张先生~”朱翊钧拽着他的手,不肯再走了,“我热!”
张居正这才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摸出一方素白锦帕,替他拭去额上汗水。这才牵着他,沿着树荫,慢慢往前走。
朱翊钧回过头,透过繁茂的枝叶,远远地望一眼正殿方向,那里的讲学仍在继续,大批士人将殿前围了
个水泄不通。
朱翊钧说道:“先生好像不喜欢。”
“什么?”
“不喜欢听徐阁老讲学。”
“没有。”
确实不喜欢,非但不喜欢,简直烦透了,迟早给他们全禁了。
张居正心怀远大抱负,是个完美主义者,但他的所有理想都建立在脚踏实地的基础上,尽自己最大努力将想法变为现实。
而这些痴迷于各种讲学的所谓心学门徒,嘴上夸夸其谈,妄议朝政,思想、观点、批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走进考场,连个进士都考不上,谈什么经世济民,可笑至极。
无休止的讲学,只会让天下读书人在歧途上越行越远,于国于民没有半分益处。
不过,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现在又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历来懂得韬光养晦这一套,老师讲学,他自然要来捧场。
本来只想出去走走,透一口气,却正好遇见了朱翊钧,就算徐阶得知他半途离开,也有了正当理由。
走出山门,张居正的轿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裕王府的马车也在。
冯保和张居正聊了两句,大抵说了说朱翊钧今日为何会来到灵济宫。
陆绎弯腰,打算将朱翊钧抱上马车,小家伙却忽然躲开,一转身,跑到张居正身旁,攥着他的衣袍:“我要和张先生一起。”
“……”
官轿坐一个人倒是宽敞,可再加一个孩子,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朱翊钧却躲在张居正身后:“我不要回王府,我要去,要去……”
他不想回王府,一时之间,想不到要去哪里。
“……”
张居正低头,无奈的看着他:“殿下。”
朱翊钧拉着他耍赖:“先生,你答应过我,不回王府。”
张居正问道:“那殿下想去哪里?”
朱翊钧灵机一动:“我要去张先生家里。”
张居正问他:“去我家做什么?”
“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一看就知道在现编理由,“去看懋修弟弟!”
“懋修?”
“嗯!”朱翊钧点头,“我想他了。”
“……”
张居正抬手,碰了碰他的脸蛋儿:“他在家也时常念叨你。”
朱翊钧拉其他的手,看了看马车,走向轿子:“那我们快回去吧。”
“……”
他非得和张居正称作一顶轿子,张居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大街上跟他僵持,只得带着
他上了自己的官轿。
轿子里只有那么点地方,他要和张居正一起,就只能两个人挤着坐。
小家伙才不会委屈自己,一屁股坐在张居正的腿上,双手环过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像个火炉一样依偎在张居正怀里。
好在张居正向来体质偏寒凉,即便是三伏天也不甚畏热,抱着他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耐。
“张先生~”
“嗯?”
朱翊钧问道:“‘心即理’是什么?‘致良知’又是什么,还有‘知行合一’,我都听不明白。”
张居正轻抚他的后背:“不明白就对了。”
“为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这些。”
朱翊钧仍然问为什么,张居正不答,只说他太小了,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至于各家学说,等日后博览群书,丰富见闻,自由判断和取舍。
思及此,张居正也有些惊讶,这竟然是他萌生出来的想法。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认为朱翊钧是天子,古往今来,培养天子都有一套准则——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天子怎么能有个性,天子就应该按照贤君的标准规范和约束自己。
可是与这个小家伙相处的两年多以来,他渐渐发现,一块璞玉,按照匠人的心意打磨未必能成材,按照他本身的纹理雕琢,却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或许是朱翊钧今天起得太早了,出门玩了一上午,也或许是轿子晃晃悠悠很有些催眠的效果,总之,靠在熟悉的怀抱里,朱翊钧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张居正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挑开帘子,对外面的仆从说道:“去裕王府。”
裕王府内,高拱刚刚结束了今日的进讲,裕王送老师出去,走到正厅,正好听到管家说世子回来了。
裕王伸着脑袋往大门的方向张望,没见着没听到小家伙的吵闹声,却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的,正好是他家那个在家闲不住的小崽子。
高拱平日眼高于顶,总感觉满朝文武都是蠢货,就他自己最聪明。平时谁都不来往,只对张居正另眼相看。
他俩现在一个给皇子当老师,一个给皇孙当老师,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可是,在张居正心里,却有不同的看法。
朱翊钧趴在张居正肩上,睡得可香了。就是苦了他的张先生,小家伙现在可不轻,但凡再多走两步,张居正就抱不动他了。
裕王也抱不动,赶紧催促陆绎去把孩子接过来,还数落了两句,
他们将世子带回来就是了,怎么还劳烦张大人亲自跑一趟。
这是一句客套话,张居正听听就是了,也没往心里去。身为臣子,送世子回府是本分,换做别人,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朱翊钧这一觉睡到了午后,一睁眼竟然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然,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里好眼熟呀。”
王安见他醒了,迎上来,又听他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便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说:“有点像……有点像裕王府。”
王安惊道:“殿下以为这是哪里?”
“这不是张先生家里吗?”
“殿下再好好瞧瞧。”
小家伙身体先醒了,脑子才后知后觉跟着清醒,左右看了看,他一早练的字还摊在桌上,角落里还有被他丢开的玩具。
朱翊钧一翻身站了起来,怒道:“大胆!”
王安吓一跳:“又……又怎么了?”
朱翊钧叉腰:“说好去张先生家看懋修弟弟,你们却趁我睡着,又偷偷把我带回来。”
王安可不背这口大锅:“那殿下可还记得睡着之前的事情?”
“……”
朱翊钧皱起眉头,紧抿下唇,思索片刻才想起来:“在张先生的轿子里,他抱着我,我睡着了。”
王安松口气:“殿下记得就好。”
谁曾想朱翊钧更生气,跺了跺脚:“一定是你们趁我睡着,又将我抱下来了。”
“……”
王安无言以对,他算听出来了,惹小主子生气的事情都是他们这些奴婢干的,与张先生无关。
“殿下!”
朱翊钧忽的纵身一跃,王安一步上去没接住他,小家伙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赤着脚就往门外跑:“大伴!大伴!”
冯保刚巧进屋,掀起帘子带进来一股暑气。朱翊钧正好扑上来,险些将他撞倒。
冯保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护着小崽子,看到他没穿鞋,说道:“殿下,外面的地可烫了。”
朱翊钧问:“有多烫?”
“鸡蛋都能煎熟。”
朱翊钧掀开帘子,伸个脑袋出去感受了一下,隔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又赶紧缩了回来。
一转头,他又看到冯保手里端着的盘子:“西瓜!我要吃西瓜!”
“厨房还备着午饭,殿下吃点吗?”
“吃不下!”
午饭吃不下,冰镇西瓜倒是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吃饱了。
吃饱喝足擦擦嘴,小家伙又开始折腾:“大伴!大伴!”
冯保让人收走空盘:“殿下又怎么了?”
“我还是想去看懋修。”
自从上午灵机一动,说要去张居正家里看懋修弟弟,他就忘不了这事儿了,越不让他去,他就越是想去。
冯保只能哄他:“下午太热,还是别出门了吧。”
朱翊钧说:“明儿早上去,早上凉快。”
冯保又说:“张大人今日休沐,明日该上值了。”
朱翊钧皱起眉头:“张先生还要给别的世子上课吗?”
冯保摇头:“没有别的世子。”
“我都放假了,张先生还要给谁上课呢?”
“……”
他现在长大了,又读了书,越来越难糊弄了。
冯保却说:“还要给……国子监。”
“好吧……”小家伙无奈的叹一口气,冯保也暗自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又听他说道:“那我只能自己去看懋修弟弟了。”
“……”
冯保去拉他的手:“要不练会儿字吧,静心。”
“好吧!”朱翊钧答应得很爽快,“那就写两篇吧,要是明天懋修弟弟跟我比写字,我可不能输给他。”
人不大点,好胜心倒是很强。
冯保给他铺纸研墨,又找来字帖,看他跪在椅子上,一笔一划临摹,用笔越来越得心应手,写上一笔的同时调锋连下一笔,楷书还没练好,眼看着要向行书发展。
冯保赶紧让他打住:“殿下,时间还长着呢,不着急,咱们一笔一笔来。”
小家伙跟人精似的:“大伴觉得我写得不好。”
“没有不好,写字就和盖房子一样,先要打好基础。”
朱翊钧是个听劝的乖宝宝,冯保纠正了他,他就沉下心来,一笔一划的写。
冯保看他写得投入,也不打扰,让陈炬陪着他,自己到物外区找到王安,叫他去一趟张居□□上传个话:“明日一早,殿下大概率要登门造访。”
不得不说,冯保果真是最了解朱翊钧的人。
吃过早饭,裕王拉着小家伙进书房,说是今天有空,考考他这半年来,书读得怎么样了。
朱翊钧《论语》《孟子》都已经学完了,无论裕王考他哪一篇,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字词意思,文章释疑,中心思想,张口就来。
“爹爹,我给你背个别的吧。”
裕王一愣:“背什么?”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征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这是前天,殷士儋给裕王讲的《贞观政要》。也没说要他背下来,给储君进讲,背书是次要,明白君王理政之道才是重点。
朱翊钧只是躲在书房外面听了一会儿,就记下来了。裕王不得不承认,他每次想关心一下朱翊钧的学习,都会遭受到来自儿子的智商碾压。
背完了书,朱翊钧就扑过去撒娇:“爹爹~”
裕王皱眉,预感不妙。紧接着,他就听到身上粘着的小家伙开始提要求:“我想出去玩。”
“又要去哪里玩?”
“张先生家。”
“是李阁老府上吧。”裕王还忘不了,过年期间,朱翊钧连着好几天跟他说要去找张居正,结果去了李春芳府上。
“不是!”朱翊钧赶紧辩解道,“那是之前,我今天就是想去张先生家里。”
“去张先生家里做什么?”
“去看懋修。”
裕王喝了口茶,没说话,显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
喝完茶,他又拿了本书在手里看了起来:“你就在王府带着。”
朱翊钧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爹爹,你让我去吧,我想和懋修弟弟一起玩。”
“王府也能玩,这么多太监侍卫陪着你,还不够?”
“我在宫里也能跟他们玩,出来我想玩点别的。”
“……”
裕王没忍住,被他这话逗笑了。玩点别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人家张大人家的三公子,又不是他的玩具。
他稍微侧了侧身,埋头在书卷中,一边掩饰嘴角的笑意,一边让自己硬起心肠,不能对小崽子心软。
朱翊钧又说:“我现在去,中午就回来,就跟昨天一样,我保证!”
他还敢提昨天,昨天要不是睡着了被张居正送回来,还不一定玩到什么时候。
“……”
朱翊钧一弯腰,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跨坐在他的腿上,小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上去就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左边亲完亲右边:“爹爹!爹爹!我就想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了好了,”裕王哪经得住他如此撒娇,心都化成了一滩水,搂着小心肝儿,亲亲他的额头,“想去就去吧,去和你娘亲知会一声,早些回来。”
“爹爹最好啦~”
话音未落,那灵活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眨眼间消失不见。
裕王无奈的摇头,心里仍是美滋滋的。
亲生的,不宠着他还能怎么办呢?
朱翊钧又跑去和王妃撒了会儿娇,非得让王妃给他挑选衣服,亲自帮他换上,这才出门去。
张居正知道他要来,特意休假半日在家等着,还交代门房,殿下来了直接将人请进书房来。
朱翊钧到了张府大门口,还没开口,先跪下给他行了个礼,带着他就往里面走。
尽管半年不见,朱翊钧还记得张懋修是个长得特别漂亮,又软乎乎的弟弟,紧跟在他身后,让他牵着,乖乖地叫他哥哥。
想到这里,朱翊钧就有些迫不及待,跟着张府的下人绕过照壁,穿过正厅,走过花园,一路来到书房。
说是书房,但也不是张居正的书房,而是张懋修的书房外。
“弟……”朱翊钧张了张嘴,“弟弟”两个字还没喊出口,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闪身躲到了旁边。
“一句话,读错两个字,写错两个字,字迹涂草,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这个声音朱翊钧很熟悉,是他的张先生,低沉而威严,蕴含着怒意。
这样的语气朱翊钧只听过一次——他把《诗经》中“天之方蹶,无然泄泄”的“泄”字读错了,张居正也是这般严厉的批评了他。
朱翊钧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张懋修侧身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作一团,低着头,泫然欲泣。
这要是换了朱翊钧,早就大声抗议,然后乖乖认错,张懋修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个态度,只会更加激怒张居正。
朱翊钧不再迟疑,闪身进了屋,欢快的喊:“张先生,我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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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看到朱翊钧走进屋
看到朱翊钧走进屋来,张懋修眼中有惊喜闪过,被他爹瞪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张居正本没想在这个时候对儿子发脾气,但看到他写的字,再听他读一遍,火气直冲头顶,没忍住,数落了他两句。
三个儿子当中,张居正尤为看重这个老三,因为他最聪明,也最像自己。爱之深,责之切,张懋修犯一点点小错,他就难以容忍,尤其是在读书方面。
谁曾想,朱翊钧在这个时候跑进来了。瞧他那一脸刻意的神情就知道,定是躲在外面偷听了许久,见张懋修要挨罚,才适时的进来解围。
张居正立刻收敛情绪:“殿下。”
朱翊钧三两步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张先生,别生气了。”
张居正低下头,对上他那双纯真的大眼睛。心中暗自叹一口气,现在的确不适合训孩子。
“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却转了个身:“我才没有笑话弟弟。”
“……”
他拿起桌上的纸,那是张懋修刚才的功课,写的是《论语-八佾篇》:“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其中“翕”字和“皦”字都写错了。
朱翊钧举起那张纸,端详半晌,转头去问张懋修:“弟弟,这是你写的吗?”
张懋修点了点头,有点害羞:“是我写的。”
朱翊钧却说:“弟弟写的字真可爱!”
张懋修歪着头,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
教书的先生、爹爹和哥哥们都说过,他的字写得不好看,小哥哥却夸他的字可爱。
张懋修嘟着嘴:“哥哥笑话我。”
朱翊钧捧着他的小脸:“才没有笑话你,我就是觉得很可爱。”
“哪里可爱了?”
朱翊钧和他头挨着头,指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指出的地方,都是张懋修写得不好的比划,要么不够平直,要么用锋不够利落,要么收笔没收好。
这些看在张居正眼里,都让他火大,但在朱翊钧看来,却是可爱。
张懋修偷偷看一眼他爹,张居正在旁边,仍旧站得笔直,不苟言笑,看得小儿子缩了缩脖子,仍是有些害怕。
张懋修仍是有些害怕,小声道:“明明就是写得不好。”
朱翊钧拿着那张纸哄他:“等你的字写得很漂亮的时候,再看这个,就觉得很可爱啦!”
张懋修眼睛一亮:“真的吗?”“真的。”
“我是说,我会把字写得很漂亮吗?”
“嗯!”朱翊钧拍着胸脯,自信满满的说道,“我教你呀。”
这话说的,一旁的张居正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但他的字在同龄人中,的确显得出类拔萃。
尽管张居正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保持严父的形象,但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被朱翊钧捕捉到了。
朱翊钧问他:“张先生,你不生气了吧。”
“……”
张居正没说话,小家伙却得寸进尺:“张先生,不生气了好不好?”
“唉~”张居正叹口气,“没有生气。”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弟弟要是做错了,你好好跟他说,他会改的,你不要凶他。”
这话听着耳熟,上次朱翊钧读错字,张居正纠正他,语气严厉了一点,他也是这么说的。
朱翊钧聪明着呢,他记得上次他这么说,张先生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这次他帮张懋修解围,又说了同样的话。
其实他不用多说什么,只是进来这么一掺和,张居正再大的火气也都已经烟消云散。
张居正冲他点点头:“好。”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走到桌前:“弟弟过来,我教你写字。”
他只比张懋修大了三个月,身高却比张懋修高出半个头。两个小家伙挤在桌前,旁边张府的下人立刻上来铺纸研墨。
朱翊钧拿起笔塞进张懋修手里,握着他的手写下一个“翕”字,纠正了张懋修的比划错误。但写完之后,张懋修却惊讶的说道:“更难看了。”
“不难看,不难看。”朱翊钧鼓励他,“多写几遍就好看了。”
他发现这个“翕”笔画太多,确实有点难,于是挑了个简单的,握着张懋修的手连着写了好几遍,渐渐摸索了摸索出经验,最后一个终于满意了,赶紧拿起来,举到张居正跟前:“张先生你看!”
“这个写得好不好?”
平心而论确实还不错,张居正刚点了点头:“还不错。”
朱翊钧立刻问道:“那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
当你以为他在很认真的教弟弟练字的时候,其实他脑子想的是怎么赶紧完成任务,然后去玩。
昨天冯保遣人来传话的时候,张居正就料到了,朱翊钧来府上,张懋修这一上午就别想读书了,正是因为这样,一大早张居正才督促儿子提前完成功课。他挥了挥手:“去吧。”
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来到花园。张府的花园自然不比宫中,但小桥流水,假山莲池也别有一番雅致。
太阳刚洒到池塘中,假山这边还是阴凉处,两个小家伙钻来钻去,爬上爬下,笑声传得老远,另一边读书的张敬修和张嗣修两兄弟听见了,伸着脖子往窗外张望,还因此被先生训了两句。
跑累了,张懋修就拉着朱翊钧坐在假山下的阴凉处,腿悬在池塘上,脚尖甚至能够着莲叶。
张懋修说:“不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坐在这里。”
“为什么坐在这里?”
“因为这里好玩呀。”
朱翊钧不懂:“哪里好玩?”
张懋修抬手一指:“那里!”
朱翊钧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片碧绿的莲叶尽头是一个月洞门,从月洞门望出去是湛湛青空和悠悠白云,远处的山峦上屹立着一座宝塔。此时,阳光正好照在塔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泽,如散落的金子一般。
朱翊钧看得目瞪口呆:“哇!”
张懋修得意的晃了晃脑袋:“好看吧。”
“好看!”
“这里可是我发现的哟,大哥二哥都不知道,我也不带别人来,我只带你来。”
朱翊钧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弟弟真好。”
张懋修也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不过,我现在读书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出来玩。”
朱翊钧说:“弟弟,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张懋修还不太懂:“为什么要好好读书呀?”
朱翊钧可比他懂得多:“好好读书,将来就可以参加考试了呀。”
“考试?”
朱翊钧比划了一下:“在一个又高又大的宫殿里考试,宫殿的柱子都是金色的,上面还有龙,前面还有金色的椅子,叫龙椅,李大人说,考试的时候,皇上会坐在那里。不过,那天我皇爷爷染了风寒,没有去。”
张懋修又问:“为什么要考试呀?”
“考状元呀!”
“为什么要考状元?”
朱翊钧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长得那么好看,就应该考状元!”
“考了状元,就可以像张先生那样当官。”
张懋修这个年纪对科举、当官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他最喜欢的小哥哥夸他长得好看诶。
“好!”张懋修握了握拳头,对着莲花池说道,“我会好好读书,等我长大了,就去考状元。”
“弟弟最棒啦!”
张懋修低头,在身上摸索一阵,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儿酥糖就要往朱翊钧嘴里塞。
朱翊钧问他:“还有吗?”
张懋修摇头:“只剩这一块。”
朱翊钧想也不想,咬着牙一使劲儿,把酥糖掰成了两半,一半塞给张懋修,一半自己吃了。
冯保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司业大人府上过得多不容易,小少爷身上摸出一块苏糖浆都得分着吃。
朱翊钧一向是个话痨,总能找到各种话题,一会儿聊起张居正曾经送给他的,翰林院的并蒂白莲,一会儿又聊起万岁山下的白鹿,还有他院子里的两只白龟。
张懋修“咯咯”的笑了起来,左右望了望,爬到朱翊钧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的吗?”
张懋修点头:“真的真的,你可不能说,被爹爹知道,会罚我的。”
朱翊钧问:“你好像很怕张先生?”
“当然啦!”张懋修说道,“全家人都怕爹爹,他从来不笑。”
朱翊钧皱起眉头:“不可能!”
“张先生笑起来可好看了!”
张懋修说:“我只见过他对你笑。”
“……”
两个小家伙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没一会儿,太阳照过来,两个人赶紧站起身,你追我赶的“逃”到阴凉处。
朱翊钧跟个猴子似的,在前面跑,张懋修紧跟在他身后。
“弟弟,你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他天天跟着武将练武,站桩都能站一炷香,累得张懋修气喘吁吁也追不上他。
朱翊钧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往他,冷不防跟人撞在了一起。
“咿呀~”
回头一看,一颗圆滚滚的小团子倒在了地上。
朱翊钧诧异道:“咦,这是谁呀?”
张懋修道:“这是我弟弟。”
“啊???”
张懋修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道:“这是我弟弟,他叫简修。”
这边动静太大,惊动了张居正,以及他的两个刚好下课的儿子,敬修和嗣修也跑到花园里来凑热闹。
那小团子一个翻身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又抹了把鼻涕泡,奶凶奶凶的看着朱翊钧,口齿不清的问道:“你系谁?”
朱翊钧不理他,抬头去看张居正:“张先生,你究竟有几个儿子呀?”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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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这个问题张居正不
这个问题张居正不好回答,一旁的冯保很想替他答:“目前只有四个,往后还有。”
朱翊钧不用别人回答,他自己会数数,花园里站着的,从大到小,依次是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还有眼前这个小团子张简修。
“哇!”朱翊钧露出夸张的表情,“张先生好厉害呀,有四个儿子!”
“……”
张居正心想:“四个儿子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闹腾。”
朱翊钧没有听到他张先生的心声,继续说道:“我爹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
这事儿能拿出来比吗?
朱翊钧走到张简修跟前,这小团子长得虎头虎脑,眼睛炯炯有神,脸蛋儿圆嘟嘟,鼻子下挂着鼻涕泡,一看就很皮实。
朱翊钧一手一边,捏起张简修的脸蛋儿往两边扯:“嘿嘿,真可爱呀。”
张简修朝他龇牙,超凶的:“打你!”
他这么凶,朱翊钧手上又加了点力道:“嘿嘿,打不着~打不着~”
张简修挥舞着小拳头:“打~打~打哥哥。”
朱翊钧扭一扭小屁股:“嘿嘿~你打不过我。”
他松开张简修,往后退开两步,扎好马步摆出个严阵以待的姿势:“我可是会功夫的。”
说着他真还显摆了一招,出拳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大喝,粉嫩的小拳头朝着张简修的鼻子挥了过去,张府上上下下被他吓得心惊胆战,小少爷要是被世子打一拳,这上哪儿说理去?
一旁的张敬修、张嗣修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张居正对他们兄弟几人是很严格的,每天一睁眼,就要开始读书,晚上睡觉前也要温书,就算闲暇时候,也是安静的休息,家里从未这么热闹过。
乳母吓坏了,下意识扑上去,跪在朱翊钧面前:“四少爷不懂事,殿下要打就打奴婢吧。”
“诶?”
朱翊钧挥出去的拳头停在距离张简修一尺远的地方,转头看向跪在跟前的女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谁说我要打他了?”
他又捏了把张简修的脸:“简修这么可爱,我才舍不得打他呢。”
“哇呀~”张简修眨了眨眼,又擦了把鼻涕泡,忽然一拍手跳了起来:“哥哥好厉害!”
朱翊钧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想学吗?”
张简修点头:“想学!”
朱翊钧像个大人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你长大了才能学。”
说完,他就转身去牵张懋修的手:“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他俩刚转了个身,张简修就跟了上去,乳母试图拦着,张简修一弯腰,就从她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朱翊钧凭借一招拳法,成功吸引了一颗小团子,无论他和张懋修走到哪里,张简修都跟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喜欢哥哥!”
“哥哥厉害!”
“哥哥教我武功!”
“……”
这马屁拍得朱翊钧格外受用,再加上张敬修和张嗣修两兄弟年纪稍长一些,对他也百般照顾,小家伙在张府玩得乐不思蜀,一眨眼就到了中午,冯保提醒他:“殿下,你可答应了王爷,午饭前回去。”
“啊?”朱翊钧玩得正高兴,跟他装傻,“我……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冯保不吃他这一套,弯腰冲他笑道:“你再想想。”
“是我说的,”朱翊钧放下手里的九连环:“回去吧。”
“哥哥,”张懋修拉着他的手,“我舍不得你走。”
一旁的小不点张简修也跟着起哄:“舍不得!舍不得!”
朱翊钧揉揉他的脸颊:“哥哥下次再来找你玩。”
张懋修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朱翊钧掐指一算:“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出宫。”
“过年的时候……”张懋修想了想,“就是我们在大乌龟前遇到的时候。”
朱翊钧忍不住纠正他:“那叫鳌山灯。”
“嗯,看鳌山灯的时候。”
“对!”
张懋修叹气:“还要等那么久。”
“是啊。”朱翊钧也觉得还要等好久啊。
张懋修歪着脑袋:“我想你了怎么办?”
朱翊钧说:“你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可以和他们玩呀。”
张懋修嘟嘴:“他们一点也不好玩。”
不是他们不好玩,是老父亲家教太严,他们都不像朱翊钧这么会玩。
朱翊钧灵机一动,想到张居正时常给他讲故事,便说道:“弟弟想我的时候,就给我写信,让张先生带给我。看完我再给你回信,也让张先生带给你。”
“好呀好呀,可是……”张懋修这就开始焦虑了,“我要写什么呢?”
朱翊钧说:“你吃了什么好吃的,读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有什么新玩具……都可以写,只要是你写的,我都爱看!”
张懋修点点头:“好!那你也要给我写。”
“嗯!”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我不但要给你写,我吃了什么好吃的,我还要让张先生带给你。”
张懋修甜甜的喊:“谢谢哥哥!”
他俩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能聊一个下午。冯保适时的插了句话:“殿下,咱们该回了。”
朱翊钧与张懋修告别,又跑到张居正跟前,笑盈盈的看着他:“张先生家里真好玩,下次我还要来。”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无论走到哪里,身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将目光汇聚到他的身上,注视他,喜欢他。
张居正看看自己家这几个小子,张懋修就不说了,被他哄得团团转,连张简修这个两岁的小不点,也跟前跟后,“哥哥哥哥”喊个不停。
张居正点点头:“殿下该把心思多放在读书上。”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先生,我的书读得不好吗?”
“……”
平心而论,读得非常好。花很少的时间,就能从书本里学到比别人更多的道理,这也是一种天赋。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笑意:“殿下喜欢,就常来吧。”
众人将他送至大门口,登上马车之前,朱翊钧又跑向张懋修,嘱咐他:“你要记得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
张懋修点头:“好!”
一旁的张简修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也咿咿呀呀的跟着三哥喊:“考状元~考状元~”
朱翊钧捏捏他的小脸蛋儿:“那你以后就好好练武吧。”
张简修挥舞着小拳头:“练武~练武~”
“……”
朱翊钧连着两天往外跑,天气越来越热,裕王不许他再出去,小家伙便留在王府陪伴父母。
没过几日,嘉靖想念孙子,便派了太监来王府,召世子回宫。
不光嘉靖盼着他回去,嘉靖身边里里外外几十个太监也盼着他回去。
他不在这几日,受炎热的天气影响,嘉靖亦是烦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要大发雷霆,搞得众人战战兢兢,生怕一不注意又惹怒帝王,性命堪忧。
朱翊钧一回来,嘉靖眼角的皱纹肉眼可见的加深——叫小孙儿那张嘴哄的,成日都是喜笑颜开。
外面太热,朱翊钧也只能在大殿里玩,大多数时候都是陪在嘉靖身边看书。
这日几位内阁大臣前来面圣,朱翊钧看到徐阶,就想起了那日灵济宫大会,又想起个名字。
于是,他问嘉靖:“皇爷爷,王守仁是谁呀?”
“王守仁?”嘉靖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你问他做什么?”
“我想听听他的故事。”
王守仁在嘉靖七年就去世了,他一生都在外任职,没有当过京官,事实上,那一时期嘉靖忙着搞“大礼议”,对此人也没有太多了解。
但提起王守仁,嘉靖却想起另一个人——时任内阁首辅,三朝元老,最终被他赶回家去的杨廷和。
在嘉靖元年,他就想过将王守仁调回京师任职,但杨廷和百般阻挠,圣意传达到内阁,却迟迟无法执行。
王守仁的事情也不是个例,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才让嘉靖清醒的意识到,天上掉“皇位”才是他一生艰难时刻的开始。
别的皇子,经过一番血雨腥风的夺嫡,成功登上皇位,手低下有一群一直辅佐他的大臣。
而嘉靖,他十五岁从湖北来到京城,一无所有。自幼,兴王和王妃就尤为注重他的教育,他读过很多书,很清楚自古以来,皇帝除了明君和昏君,还有另一个分类——傀儡。
而他这个被杨廷和选中的幸运儿,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傀儡皇帝”其中一员。
所以,他要借着为亲爹争一个名分这件事,拿回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只有他这个皇帝拿捏大臣,什么内阁首辅,三朝元老,休想凌驾于皇权之上。
一晃近四十年,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他曾经看不上的徐阶当上内阁首揆,但他发现,他还是不能完全掌控所有人。
“皇爷爷,皇爷爷?”
朱翊钧的声音唤回嘉靖的思绪,他叹一口气,闭上眼:“朕乏了,想听故事,让你身边那个伴读给你讲罢。”
“好吧~”
朱翊钧已经很久不需要别人给他讲故事了,他已经认字了,喜欢自己看,那些写在纸上的历史,读起来才更有意思。
转眼夏末秋初,阑风伏雨,天气渐渐转凉。朱翊钧也恢复了上午读书,下午练武的日子。
练武第一天,李良钦先考了他站桩和拳法,发现休息这段时日,他倒是一点也没荒废,功夫练得愈发扎实了。
所以,按照小家伙的要求,他们开启了下一阶段的学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4 章 朱翊钧搓搓手,满
朱翊钧搓搓手,满眼期待的看着李良钦:“李将军,我们接下来学什么呀?”
李良钦反问他:“殿下想学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的说道:“想学骑马,还有射箭!”
“哦?”
这个答案让李良钦有些意外,记得刚来的时候,小家伙对他诸多不服,但听说他教授俞大猷荆楚长剑,就改变了态度,还说他也要学,学会了要打败自己。
李良钦以为他想学剑,没想到,他却说想学骑射。
“殿下为何要学骑射?”
朱翊钧指着北边:“李将军看那边。”
“万岁山?”
李良钦是奉嘉靖的旨意进宫教授世子武学,每日进出,都要严格按照规定的地点和路线,别的地方万不敢涉足半步。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皇城的北面是万岁山。
万岁山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几十座殿宇,朱翊钧指的是其中一座二层宫殿:“那里叫观德殿,皇爷爷说,以前的皇上会在上面看皇子骑马射箭。”
“我爹爹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那就只能我学会了,给我皇爷爷看!”
“我答应过他的。”
没想到他还挺有孝心,李良钦笑道:“可是,殿下现在学习弓马还早了些。”
朱翊钧说:“我有一匹小马,它叫熔金,又威武又漂亮,还很听话。”
“以殿下现在的身高和气力,暂时还驾驭不了马匹。”
朱翊钧歪头:“驾驭小马一定要靠身高和气力吗?”
“……”
亦力把里用一匹野生汗血马为难大明,多少御马监的驯马师都奈何不了,却被这位小皇孙驯服。
这件事不止朝廷内外,就连民间也已经传开了。早有传闻说小皇孙天生祥瑞,仙童下凡,现在看来,果真非同一般。
李良钦还是拒绝道:“那也不行,马背太高,殿下上下马也不方便,过些时日,等殿下长高一些再学吧。”
朱翊钧很是执着:“御马监说,有一种小马叫果下马,长得矮,能在果树下穿行,我能骑。”
“……”
这小家伙想要达成目的,一向执着,把李良钦都说得没词儿了。
“我原本是想传授殿下剑法,既然殿下想学弓马,那……”
“学呀,我学!”朱翊钧打断他,“剑法我也想学,李将军,你是要教我荆楚长剑吗?”
李良钦点点头:“没错。”
听到要学剑法,朱翊钧激动坏了:“那我要准备一把宝剑吗?”
李良钦摇头:“不必殿下费神,我会替殿下准备好。”
“哇!”朱翊钧眼里满满的期待。片刻工夫就将骑马射箭抛到了脑后,他竟然可以学剑法了,还是荆楚长剑。
不仅如此,李将军竟然连宝剑都给他准备好了,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绣春刀一样漂亮。
他问李良钦:“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呀?”
“明日。”
“……”
于是,今天李良钦给他讲些练剑的基本功和要领,朱翊钧练得格外认真,小手虚虚的握着,一招一式凌厉非常,仿佛手中真的握了一把绝世宝剑。
第二天上午,朱翊钧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张居正一回头,朱翊钧手肘支在案上,托着下巴,偏着头,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张居正敲了敲桌子,冷声道:“殿下!”
朱翊钧被他吓得一哆嗦,赶紧端做起来,要被挺得笔直:“张先生,我听着呢。”
若是换了别的老师,戳破他上课走神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把刚才的内容背诵一遍,但张居正知道,让他背诵一遍,他真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张居正问道:“那殿下说说,何谓格物。”
“格物?”朱翊钧眨了眨眼,“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张居正看着他,不说话,朱翊钧眼珠子转了转,只得继续往下说:“就是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这些都是书中所讲内容,他只是复述一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不难看出,并不理解其中深意。
这本就是儒家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专门研究“物之理”的理学大家也未必能讲清楚其中精妙之处,更何况一个孩子。
张居正看着他:“殿下,你是皇孙,皇上对你寄予厚望,你不需要考状元,更不需要考武状元,你要学的是治国的道理。”
说完,他仔细观察朱翊钧的神情,以为他会说一句“我知道了”,而自我反省,这话语气是不是重了一些?
哪曾想,朱翊钧竟然仰起头,冲他笑弯了眼睛:“治国的道理要学,功夫也要学。”
“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该在读书的时候走神。都怪……都怪那片树叶,它为什么会变黄,为什么从树上落下来……诶?”
他说着说着忽的眼前一亮:“这叫不叫‘格物’,我也不算走神呀。”
“强词夺理。”他这么似懂非懂的曲解圣人之理,让张居正哭笑不得,“这叫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以近论远。”
“树叶从树上落下来,就快要过年啦!”朱翊钧一边思考这句话,一边点了点头,“还是先生说得有道理。”
“……”
他们明明在讲“治国齐家”“修身正心”“格物致知”,怎么就扯到快过年了?
这才几月,他就想着过年。
小家伙听故事的时候就可专心了,其中的道理也能理解的非常透彻,一涉及到这些艰深的思想,就一知半解,甚至还能说出些意想不到的见解,这也算他的本事了。
下午,朱翊钧提早来到平日练武的地方,明明只过了一会儿,他却觉得望眼欲穿,直到看见李良钦远远走来,小家伙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李将军,你来啦!”
他今日兴奋的过了头,跑起来速度飞快,眼看就要撞上李良钦,速度却一点不减,看得周围的太监提心吊胆——李将军虽为武将,但也七十好几了,哪里经得起这般冲撞。
“嗯???”
离得最近的两名太监,赶紧上前去扶,却没碰到李良钦,反而是拦下了往前冲的朱翊钧。
而那个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李将军,却在朱翊钧行将撞上之际,身形一晃,也不知怎么的,就侧身闪到了几步开外。
朱翊钧推开太监的手,转过身来,不可思议的看向李良钦,后者正抖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他。
朱翊钧向他伸出手:“李将军,我的宝剑呢?”
李良钦双手本是背在身后,听他这么一问,便拿出右手,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朱翊钧定睛一看,眉心就皱了起来:“这是……长剑?”
李良钦点点头:“没错,这正是我为殿下准备的。”
“胡说!”朱翊钧生气了,“这明明就是一根棍子。”
那确实是一根棍子,长短粗细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孩子打造,拿在李良钦手中反而小巧的像个玩具。
朱翊钧在街边小摊买的那把木剑都比这根棍子精致漂亮。
小家伙不干了:“说好的教我荆楚长剑,为什么变成了棍子?”
李良钦比他更惊讶:“殿下可知什么是荆楚长剑?”
朱翊钧歪头:“是一套很厉害的剑法。俞将军用它打败了少林高僧和叛军,还著了一本《剑经》。”
李良钦摇摇头,又问道:“那殿下可曾看过俞将军所作的《剑经》?”朱翊钧摇头:“没看过。”
李良钦大笑:“难怪殿下不知道,《剑经》其实讲的正是棍术。”
“棍术???”
李良钦又把手里的棍子往前递了递:“没错,就是棍术。”
朱翊钧不接,摇着头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我才不要学棍子。”
这个剑法变棍法对于朱翊钧的冲击实在太大,他所有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都幻灭了,以为跟着李良钦可以习得非常厉害的荆楚剑法,却没想到,竟然是一根粗糙的小木棍。
那他还不如跟着陆绎学绣春刀,绣春刀多好看呀。
李良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殿下不喜欢?”
“不喜欢。”
“我这儿还有一样,殿下瞧瞧喜欢不喜欢。”
李良钦另一只手也从身后拿出来,他手里也拿着一根棍子,比另一根更粗,更长,前端黑不溜秋,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
李良钦道:“这是老夫今早刚去厨房寻来的烧火棍子。”
“烧火棍子?”
李良钦点头:“所谓‘荆楚长剑’,正是‘烧火棍法’。”
他把两根棍子都递到朱翊钧眼前:“殿下不必客气,挑一根便是。”
“……”
朱翊钧嘴噘得老高,都能挂油瓶了:“不要,我要学剑法!”
李良钦问道:“殿下可曾听过,用棍如读《四书》。”
朱翊钧摇头:“没听过,但《四书》我已经读了两本。”
李良钦赞赏的点头:“殿下小小年纪,就已经知晓圣人之道。”
“用棍就好比读《四书》,刀、枪、剑、钩,如同各习《六经》中的一经。把《四书》读明白了,六经之理亦可明了。若能精通棍术,则其余武器之法,也能从中领会。”
朱翊钧听得格外认真:“李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学好了棍术,就不用再学剑法和刀法,自然就会了,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各种兵器都有他的独到之处,但归结起来大同小异,招式都有相通之处。学会了棍术,再领会其他武学,就更容易些。”
李良钦看向朱翊钧:“怎么样,殿下要跟老夫学习棍术吗?”
朱翊钧跟着李良钦习武已经近半年,前面无论是站桩,还是拳法都是为了后面习武做铺垫,现在要他放弃,他自然不肯。
棍术就棍术吧,等他学会了棍术,以后想练剑法练剑法,想学刀法学刀法。朱翊钧咬咬牙,接过那根小木棍:“学!”
“记住了,中直八刚十二柔,上剃下滚分左右,打杀高低左右接,手动足进参互就。”
“……”
这一日,朱翊钧休息。一大早,嘉靖就把人叫来了身边,考了考他平日都学了些什么。小家伙背书流利、字也写得愈发漂亮,手里拿根小木棍,还能在大殿中舞得虎虎生风。
嘉靖被他哄得开怀大笑,恨不得去把内阁那几个老头都叫来,炫耀一番。
小家伙来到嘉靖跟前,仰着头求表扬:“皇爷爷,我厉不厉害?”
“还不错,”嘉靖从他手里接过那根小木棍,“这是什么,擀面杖?”
“才不是擀面杖,”朱翊钧纠正他,“这是烧火棍!”
嘉靖转头去看黄锦:“还不如擀面杖。”
朱翊钧挠了挠脑袋,听起来擀面杖更厉害:“那明天我就把它换成擀面杖。”
嘉靖捧着他的脸搓了搓:“你个小傻子。”
朱翊钧眨巴眨巴大眼睛,问他:“我是小傻子,那……”
嘉靖瞪他:“嗯?”
小家伙从善如流的改了口:“我才不傻呢。”
嘉靖这儿正逗孙儿开心呢,外面太监来报,徐阶来了。
嘉靖刚还在想,要把内阁叫来炫耀孙儿,徐阶自己就来了。
“宣。”
徐阁老可不是无缘无故来找皇上闲聊,他是有事而来,事儿还不小。
朱翊钧捧了本书,坐在嘉靖旁边翻看,就听徐阶说道:“启禀陛下,近日,一名为罗龙文的倭寇扬言,必取臣与邹应龙首级,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一句话里带出了两个名字,两个都让朱翊钧觉得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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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朱翊钧很快就想起
朱翊钧很快就想起来了,邹应龙就是弹劾严嵩的御史,罗龙文是胡宗宪的老乡,到倭寇头目徐海身边做过卧底。
为什么徐阶会突然提到这个人,还说罗龙文要取他和邹应龙的首级?
罗龙文,他不是在江南制墨吗?
朱翊钧记得,冯保在给他讲故事的时候,特意评价过罗龙文,这个人是个刺儿头,喜欢搞事情,最大的能耐就是挑拨是非。
他怎么忽然和徐阶、邹应龙结下了仇怨?
接着往下听,朱翊钧才知道,原来罗龙文不知走了哪条门路,徐海那件事解决之后,就投奔了严世蕃,成为了严家的门客,泼天的富贵落到头上,愣是过了几天仗势欺人的好日子。
在严世蕃充军之后,这个罗龙文不知所踪,最近徐阶才得到消息,他跑去海上当了倭寇。
但这两年戚继光太猛了,从浙江到广东,横扫整片东南海岸线,倭寇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罗文龙再与当年跟着严世蕃招摇过市的日子一对比,落差不可为不大,又联想到是徐阶指使邹应龙弹劾严世蕃,这才怒从心头起,有了这一番言论。
朝廷命官,尤其徐阶还是一般的朝廷命官,他是内阁首辅,首辅的人身安全受到贼寇的威胁,这像话吗?朝廷必须予以重视。
嘉靖安抚了他几句,竟是巡捕营会加强巡逻,又下旨让朱希孝派遣锦衣卫,在他二人的家宅附近进行保护,徐阶这才满意的退下了。
等他退出大殿,朱翊钧转头看向嘉靖。
嘉靖也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朱翊钧说:“罗龙文都已经去当倭寇了,徐阁老为什么这么害怕?”
这话乍听之下逻辑不通,倭寇都是亡命之徒,做事不计后果,说不准就和朝廷重臣来个鱼死网破。
但仔细一想,却很有道理。有吃有喝谁会去当倭寇?罗龙文选择这条路,那必定已经走投无路。
一个走投无路且相隔几千里路的贼人,一没本钱二没本事,他凭什么威胁得了当朝首辅?
嘉靖说:“他的目标不是罗龙文。”
朱翊钧本能的问了一句:“那是谁呀?”
“自己想。”
刚才徐阶说了这么多,有一个名字出现频率最高,朱翊钧恍然大悟:“是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严世蕃。”
徐阶此时如临大敌一般提到罗龙文,其真实目的是让严氏父子重新进入嘉靖的视野。
严世蕃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朱翊钧生活中快两年了,当时此人被邹应龙弹劾,嘉靖网开一面,将他发配到雷州充军。
在处置完严世蕃之后,嘉靖还曾下过一道谕旨:朝中官员,胆敢再拿此事做文章,杀无赦!
因此,朝中也没人再提起。即便很多人对严氏父子恨之入骨,一心想着要除之而后快。
嘉靖哼笑一声:“你倒是聪明。”
朱翊钧在他身边长大,天天看着这些大臣争来斗去,虽然许多时候,也不太能分析出他们背后的真实意图,但他也知道,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是这些人提出来的,那么小事的背后,必定有大事。
嘉靖伸手在孙儿脑袋上轻拍两下:“等着看好戏吧。”
这个好戏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来了。
十二月,嘉靖就收到了一封奏疏,来自南京山东道御史林润。
前不久朝廷诏命林润巡察江南江防。他到江西巡察时一位老朋友给他写了封信诉苦。
老友有一日来到江西分宜,当地一位大户人家正在大兴土木,规模超出了寻常所见的民居范围,所需花费实在惊人,老友便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还看出祸事来了。
盖房子的工人出言不逊,骂他是个穷书生,看什么看。
双方发生口角,工人操起石头打破了书生脑袋,书生去找主家理论,又被管家羞辱一顿,只得忍气吞声跑了。
而后,他就把这件事情写信告诉了林润,还特别强调,他已经打听过,这个盖房子的就是严世蕃,还霸占了周围不少农田。
严世蕃不是应该在雷州戍边吗?怎么又回到老家分宜盖房子去了?
经过林润一番调查,确定严世蕃和罗龙文两人违抗圣旨均不在戍所,擅自返回家乡,为非作歹,欺压百姓。
在弹章中,林润痛斥严世蕃:“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心,日夜与龙文诽谤朝政,盅惑人心。”
严世蕃擅自离开戍所,在家盖房子,横行乡里……这些嘉靖看了虽然火大,但也没起杀心。真正让他想弄死严世蕃的,正是这一句“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心,日夜与龙文诽谤朝政,盅惑人心。”
于是,他立刻下旨,命林润拘捕严世蕃和罗龙文二人,押赴京师问罪。
徐阶领命而去,稳重的退出大殿,而后着急忙慌得往回赶。
六十多岁的人了,走得太急,险些在台阶上摔一跤。
朱翊钧今儿学了新的招式,李将军夸他练得好,他迫不及待来向皇爷爷显摆。恰巧在门口碰到徐阶,难得见他如此慌张,赶紧扶了一把。
他笑盈盈的看着徐阶:“徐阁老,这么着急,要去哪里呀?”
徐阶还没来得说话,他又说道:“我把我的熔金借给你吧,它跑得快。”
“……”
徐阶看着他,一时竟分不清他是说着玩,炫耀他的小马驹,还是认真的。
但徐阶确实着急送一封信到分宜,他得赶紧林润抓人。朝中一直都有严党余孽,要是严世蕃先得到消息,跑回雷州,那这事儿可就说不清了。
徐阶哪儿能要他的马,他的马别人也骑不了。
从小养在宫里的小家伙是不一样,他爹还在裕王府事无巨细都要问高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学会揣测人心了。
这件事过去很久,朱翊钧才知道,当时确实有人前往分宜给严世蕃送信。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严世蕃的次子,锦衣卫正千户严绍庭。
而这件事情,朱翊钧是从陆绎那里听来的,因为严绍庭还有一个身份——陆炳的女婿,陆绎的姐夫。
即便没有熔金这样的千里马,徐阶派去的密使仍是比严绍庭快一步——林润先抓了严世蕃,再把罗龙文一起打包,并且附带一封言辞犀利的弹章,一并送往京城。
朱翊钧还以为很快就能听到严世蕃伏法的消息,然而直到过年,无事发生。
朱翊钧很是奇怪,明明皇爷爷听到严世蕃的罪行时很是生气,并且下令将他即可押往京师。
可人到了京师,怎么又没了下文?
他想问,但这一次,嘉靖不许他问,让他好好读书,书读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今年与以往不同,往年一入冬,嘉靖就早早的把朱翊钧的课停了,来年春暖花开才会复课,让他舒舒服服的度过一个冬天。
今年在小家伙自己的要求下,读书和练武他一直坚持到腊月二十三,他生日这天。
太液池都结冰了,李良钦仍是着一件常服,手里拿一根烧火棍子,既可以教学,又可以体罚。
朱翊钧是皇孙,还是皇上捧在心尖儿上的皇孙,即便是老师,敢打他,不要命啦。
但李良钦是真打,看他哪里做得不够,棍子便无声无息敲过去,力道也掌握得刚刚好,叫他吃痛,却又伤不着他,连个印记也不会留下。
幸好,朱翊钧天资奇高,李良钦说过的内容,演示过一次,他几乎都能做好,不用李将军过多唠叨,但偶尔也有做不好的时候。
“阴阳要转,两手要直,前脚要曲,后脚要直,一打一揭,遍身着力,步步进前,天下无敌。”
李良钦一边说一边跟徒弟过招,身体重心稍稍向左便宜,目光同时看向左侧,神情有异。
朱翊钧观察仔细,通过观察他的神态和表情预判他接下来的招式,哪知却落入圈套,硬生生被李良钦拿着棍子在手肘上敲了一下。
小家伙吃痛,却没有退缩,咬着牙回身接下一招,继续进攻,又被李良钦一棍子打在了肩上。
朱翊钧这才后知后觉上当了,慌忙往后退一步,前面那条支撑腿再次挨了李良钦一下,小家伙这才双脚离地,跳出战圈。
李良钦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刚要说话,朱翊钧手中木棍一挥,腿往前迈出一步:“再来!”
李良钦从容接招,进退之间,他忽然垂眸,目光看向朱翊钧的腿,手中木棍也往下方扫去。
朱翊钧却不理会,木棍一横护在胸前,挑开了他从下往上扫来的一棍。
朱翊钧大喊:“我才不会上当呢。”
“看招!”
李良钦自始至终站在原地,没有半分移动,手里的棍子却变幻莫测,只能看到虚影。
朱翊钧左右拆挡,应接不暇,发现自己又落入了他密不透风的招式中,赶紧撤回木棍,双脚离地,跳出战圈。
李良钦这次满意了:“千言万语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
“之所以救得急者,都是前一下用你的动作、眼神和表情哄他过来,然后转第二下来接救,使他露出破绽,乘虚而入。”
“入他战圈,察觉势微,即急跳退,切记切记!”
“我记住了。”
“招式、步伐转换都需要强劲的内力支撑,教给你的心法必须每日修习,过年也不可荒废。”
“知道知道!”朱翊钧不想听这些枯燥的理论,木棍在手中转了个圈,“再来!”
“……”
过年之后,朱翊钧终于等来了回王府的日子。他现在已经是虚岁七岁的小朋友了,不仅读了书,还练了功夫,个头长高了,精力更加旺盛。
王府那一某三分地更是关不住他,现在借口也不找一个,就是天天吵着要出去玩。
过年期间,裕王也不用听讲官们给他将治国之道,主动提出要陪着儿子上街。
虽然朱翊钧更愿意自己玩,但爹爹说要陪他,他也很乐意。
父子俩换好衣服,一同出门。长安大街依旧繁华喧嚣,过往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朱翊钧拉着裕王,好吃的好玩的买了一堆,路过一件茶馆,还吵着要进去凑热闹。
茶馆里,说书人在讲《水浒传》:“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小二上茶,又端了几碟小零嘴。朱翊钧喝了口莲子茶,冰糖也压不住的苦味,还带着未冲开的粉末,他不喜欢,便放下茶盏,专心听书。
说景阳冈有老虎,就家门口贴着榜文:“三碗不过冈。”武松连喝十五碗,还不听劝,非要上景阳冈。果真遇见了吊睛白额大虫,三拳打死,一夜成名。
不仅当地百姓把他奉为大英雄,就连知县也亲自接见,还将他参做步兵都头。
一日,他在阳谷县街上闲逛,冷不防遇见了熟人。
朱翊钧听得入了神,却听醒木一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家伙一拍桌子:“与成,思云!”
二人不知发生何事,赶紧凑上前低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却听朱翊钧说道:“把他给我绑回去,接着讲!”
“咳咳咳……”
裕王正在饮茶,差点被亲儿子一句话呛个半死。
朱翊钧凑上去,体贴的替他爹拍背顺气:“哎呀,爹爹你慢一点,我说着好玩的。”
说书先生转到后面休息去了,茶馆里登时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聊着近来京城中的趣闻。
其中一人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那位小阁老,又被抓了。”
\"可不是,刚入京城,却不下大狱。京郊有一处别院,那萃雅楼的权相公,谁还记得?\"
“萃雅楼,权相公……”朱翊钧看向冯保:“什么地方,什么人?”
裕王难得在儿子面前严肃一回:“不许瞎打听!”
这一嗓子,唬得冯保不敢吭声。
“回了。”裕王牵起儿子就往外走,朱翊钧一边走,还一边听了一耳朵,有的在聊严世蕃曾经的风流韵事,有的在聊严家究竟有多富有,有的在说他做过什么坏事,害过多少忠良。
杨继盛、沈炼、夏言……这些名字朱翊钧都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踏出茶馆的时候,朱翊钧还听了一句三法司。可裕王牵着他走得太快,后面的内容,他实在也没听清。
回去之后,裕王先给儿子立了规矩:“往后这几日,就留在你母亲身边,不许再出去!”
说完,他就让管家把人带去了王妃房里。他还把朱翊钧的身边的太监和锦衣卫全都叫来,叮嘱他们不许带世子去这些鱼龙混杂之地。
出门这一趟,裕王只听到了萃雅楼,认为他儿子的世界里,就不该出现这种地方,就算是听听也不行。
而朱翊钧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情——为什么整个京城都在讨论严世蕃,而他皇爷爷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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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朱翊钧毕竟只有六
朱翊钧毕竟只有六岁,性子又活泼外放,天生贪玩,在家关几天,就有些呆不住。
裕王不许他出门,他就跟个皮猴儿一样上蹿下跳。大清早穿个单衣起来打拳,旁边太监宫女站成一拍,抱着棉袄和斗篷眼巴巴往着他。
朱翊钧打完一套拳,非但不冷,额头上甚至开始冒汗。他又拿上他的小木棍,随手挽了个花,棍子在手中转得眼花缭乱,看得旁边的宫女惊叹连连。
他们这位小世子,每次回来都与上次不一样,眼看着即将长成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用过早饭,便到了他撒欢的时间,上一刻还在池塘边上的石头上蹦来蹦去,下一刻已经到了假山顶上。旁边一群人跟着他跑来跑去。
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小家伙沿着墙角的太湖石,一跃上了院墙,再沿着院墙慢慢爬上屋顶。
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雪,屋顶还有积雪,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滑下来。底下的宫女看得是心惊胆战:“殿下,危险,快下来!”
屋顶上视野开阔,出不了门,那就望一望远方解解闷。
无论下面的人喊得多热闹,朱翊钧就跟没听见似的,猫着腰,小心翼翼的走在瓦片上,偶尔打滑,身子晃两下,就能引得下面一阵惊呼。
趴在屋脊上四处张望,小家伙发现,原来王府花园的另一面,还有一个别院。他趴在屋脊上,露出个小脑袋往里张望。
别院的回廊下,坐着一位年轻妇人,正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晒太阳,淡雅的妆容也遮不住她憔悴的面容。
虽然见得少,但朱翊钧认得她,笑着挥手向她打招呼,那妇人也仰起头,见房顶上露出个小脑袋,活像是雪捏成的团子,又可爱又漂亮,于是,也冲着他笑了笑。
“朱翊钧!”问询赶来的裕王又惊又怒,“你愈发不像话了,还不快下来。”
他这一嗓子,把朱翊钧吓得哆嗦一下,险些从屋顶上滑下来。
小家伙扒着屋脊冲他爹喊:“爹爹你别凶我,我害怕,我要从这里掉下去啦。”
他是谁呀,他可是裕王的独子,嘉靖唯一的皇孙,心肝宝贝。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家老小都不要活了。
裕王一边让陆绎上去逮他,一边安抚他:“好好好,爹爹不凶你,你快下来吧。”
别院里那位妇人也很担心朱翊钧的安危,在侍女的搀扶下,仰着头,焦急的张望:“小心!”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高大的人影飞身而起,从后面拦腰将朱翊钧抱了起来,稳稳地落到了院墙的另一头。
平安落地之后,朱翊钧就被他爹牵着进了房间,不可避免的,挨了顿混合双打,他爹和他娘一人一边,在小屁股上狠狠拍了两巴掌。
“皇爷爷都没打过我!”
“哇呜呜呜,痛~”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小家伙揉着屁股从里面出来:“下次还去。”
裕王年纪轻轻,差点被逆子气出胸痹:“你在宫里也这么调皮?”
朱翊钧还在揉他的小屁股:“宫里比王府大多了。”
“……”
裕王知道他这是想往外跑,没事找事。没办法,只能先答应他,上元节那日,带他去看花灯。
小家伙见好就收,这才老实了。
随后他写了封信,让王安帮他送去张居□□上。信自然是送给张懋修的,约他在看鳌山灯的地方见面。
为了和小伙伴见面,他还专门请王妃帮他准备了礼物。
天还没黑,朱翊钧就拉着裕王出了门,早早的来到和张懋修约定的地点,没想到对方比他来的更早。
又是半年不见,两个小伙伴远远地看到彼此,穿过人群奔向对方。
张懋修毕竟内向一点,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他爹在后面,便不敢再跑了,静静地站在原地张开双臂。
朱翊钧却从他身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张居正的腰:“张先生,我好想你呀。”
“……”
看他跑过来的时候,张居正就感觉不妙,果不其然,他总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一个小脑袋从张居正身后探出来,是仍旧挂着鼻涕泡的张简修:“抱抱!抱抱!”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张懋修。张懋修仍旧背对着他,嘟起嘴,不吭声。
“弟弟我给你带了礼物。”朱翊钧摸出个东西在他眼前晃。
张懋修看一眼,是个香囊,红底缠枝暗纹缎面上面绣了个白色的小兔子,兔子怀里还抱着一盏宫灯,下面还坠了流苏。
虽然精致,但也不过是个香囊而已,张府未必没有,张懋修不为所动。
朱翊钧又把香囊送到他鼻子下面:“可香了,你闻闻。”
那个味道的确很特别,是别的地方闻不到的。
“好香呀!”
“香吧。”朱翊钧笑道,“这是上次那个亦力把里进贡的香料,皇爷爷给我的,我把它做成香囊送给你。”
收到这么用心的礼物,张懋修自然开心。
张简修那个小不点又过来捣乱:“我也要,我也要。”
于是,朱翊钧回头从冯保那里拿了一堆香囊,张家其他三兄弟,一人一个,上面绣的还是不同的动物,最后一个最漂亮,香味也最特别的,朱翊钧塞进了张居正手里:“这个是我特意为张先生挑的。”
“……”
他总是要把最好的留给张先生。
过了元宵节,朱翊钧就得回宫了。回宫的路上,他特意到长安大街去转了圈,京城最近热议的话题仍然是严世蕃,都在骂他十恶不赦,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听完了八卦,朱翊钧坐上马车回宫。他问冯保:“为什么大家就都在讨论严世蕃?”
他以为大伴会说“因为严世蕃是个坏人”,然而,冯保却给了他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因为,有人在京城各处散布消息。”
“什么消息?”
“就是殿下这些天听到的,为杨继盛和沈炼伸冤的消息。”
朱翊钧想到严世蕃押回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开始受审,皇爷爷也没再提过这件事。一直以来,积极推翻严党的人是徐阶,杨继盛是他的学生,他一定很像给自己的学生报仇。
“是徐阁老让人散布的消息吗?”
冯保摇头:“不是。”
这个答案再次让朱翊钧惊讶,他以为他会得到一句“聪明”。
小家伙皱起眉头:“是邹应龙,林润?”
这两个人先后上疏弹劾过严世蕃,朱翊钧转念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是徐阶的人,如果是他俩散布的消息,那也代表了徐阶的态度。
年仅六岁的小团子猜不到:“我不知道是谁。”
冯保在他耳边公布答案:“是严世蕃。”
“啊???”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冯保苦笑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殿下得自己想。”
他知道,但他不能说,就像他给朱翊钧讲抗倭的故事,却从不提张经和李天宠的死。
又是自己想,朱翊钧想不明白,但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这正是一场博弈,徐阶与严氏父子最后的博弈。
事情拖了半个月,最终,三法司所拟严世蕃以及同党罗龙文等人的罪状呈送到嘉靖手中。嘉靖看后,也大为震惊,称此事非同小可,命三法司详细审讯,他要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他也很好奇,拖了这么久,最后究竟给严世蕃定了什么罪。
于是,小家伙去拿嘉靖放在御案上的奏折,没拿起来,一只大手按在了上面。
朱翊钧抬起头,正好与嘉靖垂下的目光对上,于是,小家伙又把手缩了回去。
嘉靖问他:“你要看?”
朱翊钧摇头,思忖片刻又点头:“我想看看。”
嘉靖又问他:“你想看什么?”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说不上来,他只是好奇而已,就像以前冯保给他讲故事,听了那么久,总得有个结局吧。
但是在这方面小家伙一向很有分寸,皇爷爷让他看的他才看,不让他看的,他也不勉强。
“我就想知道,这个坏人做了哪些坏事。”说着,他转身就跑到了御案的另一边,“我到别的地方去玩。”
看书、写字、练武、到处跑……朱翊钧乐子多的是,
嘉靖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看到他快跑出外间的时候,才喊道:“回来。”
朱翊钧一条腿已经踏出门外,听到皇爷爷叫他又缩了回来,重新跑到御案前,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
嘉靖拿了那封奏章丢给他:“想看就看吧。”
朱翊钧找了个蒲团,就地坐下,翻开奏章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他惊讶的发现,那些民间百姓讨论的,严世蕃“冤杀忠良”“浊乱朝政”“盗弄威福”一条也没有。
而三法司给他定的三条最终分别是:
第一条:勾结倭寇。
这倒是不难猜到,此前,罗龙文发了句牢骚,说要取徐阶和邹应龙首级,徐阁老如临大敌,闹得朝中上下都知道。
而罗龙文曾经是严世蕃的门客,两个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关系匪浅。而罗龙文勾结倭寇已然是事实,严世蕃必然也与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企图通过海盗,逃亡日本。
第二条,煽动北边蒙古人侵扰边境,还养了一只私人军队,意在倾覆大明。
第三条,他在江西分宜大兴土木盖房子,实地勘察之后发现,这竟是王气聚集之地,更加印证了严世蕃图谋不轨。
归结起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两条——通倭和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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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一封杀气腾腾的奏
一封杀气腾腾的奏疏,三条罪状,每一条都是要置严世蕃和他的同党于死地。
看完之后,朱翊钧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什么严世蕃要让人在京城散布消息,为杨继盛和沈炼伸冤。
但因为有些信息不对称,直到多年之后,他看过翰林院修的《世宗实录》,才真正明白了这一场聪明人之间的巅峰对决,究竟有多精彩。
严世蕃自诩奇才,最终也败在了他一直瞧不起,比他更为高明的徐阶手中。
刚到京师,严世蕃并不慌乱,他认为自己一定死不了,还曾对罗龙文说过这样一句话:“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他认为嘉靖并不在意贪污受贿这些事情,嘉靖在意的是“通倭”的罪名,但捕风捉影的事情,只要拿钱收买几个言官,让他们说几句好话,就能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而真正让他脱身的高招就是,把那个能决定他生死的人也卷进来。
所以,他立刻吩咐自己的同党,在京城各处散布消息,把杨继盛和沈炼冤死的罪名算到他的头上。
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民怨四起,老百姓全都为这二人伸冤,认为严世蕃如此残害忠良,就该千刀万剐。
三法司果然上了当,还自以为是顺从民意,呈上的罪状中,第一条就和此事有关。
但却在送往内阁,给徐阶审核的时候,被压了下来。
徐阶把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大理寺卿全都叫来跟前,问他们:“诸位是想让严世蕃伏法,还是要放他一条生路?”
三人愕然:“自然是要他伏法。”
徐阶高深莫测的笑笑:“依照你们所呈诉状,必定会让他逍遥法外。杨继盛、沈炼受到诬陷,天下皆为之痛心。”
“但是,此二人被逮,是当今圣上下的诏旨。你们在案中牵涉此事,正犯了皇上的忌讳。”
“若是这封奏疏呈上,皇上览之,必定认为三法司是借严世蕃的案子影射皇上圣裁不公。皇上震怒之下,严世蕃自然无罪,说不准日后还能重新得以重用!”
“他派人在京师散布消息,就是为了引诸位上钩,写下这封奏疏。”
三人听后,不仅后背一凉,皆是惊立当场,差点就上了严世蕃的当。
嘉靖这个人,多忌,小气,爱面子,什么杨继盛、沈炼、严世蕃……谁都可以死,他不在乎,但如果连带着把他的过错也扯出来,就别怪他翻脸。
刑部尚书黄光升说道:“那我们回去重新拟一份诉状。”
“你们回去反复商议,定会走漏风声,严党察觉,定然有所防备。”徐阶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按照这个誊抄一份便可。”
严世蕃的三条罪状,皆出自徐阶之手,不仅预判了严世蕃的预判,每一条都把嘉靖的痛点拿捏住,即便皇上还念着旧情,想要对严氏父子网开一面,也说不过去。
大抵是嘉靖自己也觉得这些罪名听起来,于是,让三法司下来好好审,至少得把故事编得再像一些。
于是,又经过半个月的审讯,最终,三法司联名上疏:严世蕃“犯上”和“通倭”的罪名属实。
无论是“犯上”还是“通倭”都足够判他死罪,于是嘉靖皇帝下令,将严世蕃和罗龙文斩首。
斩首日期在三月二十四,在那之前,嘉靖还下了一道圣旨——对严氏父子抄家。
抄家的日子正好赶上了朱翊钧休息那日,小家伙不用上课,心思便活络起来。
“皇爷爷,我想去看看。”
他现在是什么要求都敢提:“你去看什么?”
“看……看……”朱翊钧那对机灵的眸子又转了起来,“象牙床、金丝帐,还有天下奇货珍宝。”
这是他以前在街上听书听来的,关于严家奢靡的生活。
“你就是想去凑热闹,别以为朕不知道。”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撒娇:“想去嘛。”
“那你答应朕一个条件,朕就让你去。”
朱翊钧连条件是什么都没听,就一口答应:“好!”
嘉靖搂着小心肝儿,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问:“做得到吗?”
小家伙挺起胸膛:“做得到!”
“那就去吧。”
嘉靖指派去负责抄家的人选也很有意思,分别是万寀和鄢懋卿。
鄢懋卿就是严嵩的一条狗,为严氏父子马首是瞻,但在严氏父子落难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划清界限,甚至反过来踩一脚。
万寀却颇具争议,甚至连他是不是严党,朝中官员也众说纷纭。
这两人并不知道今日有贵人到场,正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场,忽然就见大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来。
守在院内外的兵丁见一个孩子大摇大摆闯进来,还以为是严家的人,正要上前阻拦,陆绎和刘守有一左一右站出来,气势逼人,唬得一众兵丁不敢上前。
抄严嵩的家可不是小事,不仅有朝廷官员在场,锦衣卫、东厂也各有人手。
众人被门口的动静吸引,纷纷回过头来,鄢懋卿见到朱翊钧,大吃一惊——这小祖宗怎么来了?
过去几年,嘉靖如何娇惯孙儿,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儿子从他那里得不到的,一股脑儿全给了孙子。
这小家伙又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哪里事大往哪里凑。他年纪小,不懂事,要怪只能怪他们那位皇上,宠孩子宠得没边儿了。
鄢懋卿和万寀赶紧迎出来,院子里兵丁、太监、锦衣卫跪了一地。
鄢懋卿一见他就有点头痛:“殿下,你……你怎么来了?”
朱翊钧走进屋,还装模作样,把小手背在身后,走得颇有气势:“皇爷爷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用管我,我随便看看。”
说着,他走到堂屋正中,找了张太师椅坐下来。因为腿太短,只能悬在半空,悠闲的晃荡。
那本来是刚才鄢懋卿要坐下的位置,他坐了,鄢懋卿也只能在一旁站着。
抄严嵩的家那可是个大工程,几百个人加班加点都得干好几天,那就抓紧吧。
大木箱子一口一口的抬出来,每一个打开,都是摆放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金砖银锭,堆起来称一声金山银山,也不为过,能晃瞎人眼。
在场众人,就算严嵩同党,敛财无数的鄢懋卿也看得直了眼,更别提其他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谁看了不想犯罪。
只有朱翊钧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他对钱就没什么概念,甚至坐着有些无聊,也不知道这严府里的金银什么时候才能搬完。
直到下午,金银才清点得差不多,有官员详细向鄢懋卿汇报,银锭是什么规格,一箱能装多少,一共装了多少箱,分别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鄢懋卿收了清单,钱也不能总在堂屋堆着,接下来还有别的东西要清点,鄢懋卿赶紧让人把箱子抬出去,先运走。
朱翊钧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滑下来,转身跑向后面的花园。
严府的规模虽然比不上皇城,但在官员宅邸中,规模也相当可观。
朱翊钧沿着长廊和花园走了一圈,沿途都是官兵,以及被聚集在一起扣押的严府吓人。
他经过其中一个院子,看到里面大多是些十多岁的女孩子,个个生得容貌清丽,有人好奇的往外张望,被守在门口的兵丁吼一嗓子,又害怕的缩了回去。
朱翊钧问:“他们是什么人?”
那兵丁见了是他,赶紧躬身答道:“回殿下,这是严嵩养的昆曲戏班。”
昆曲朱翊钧听过,也就是徐渭所说的南戏中的一种。朱翊钧兴趣不大,转身跑开了。他来到花园里,四下转了一圈,这院子还挺大,亭台楼阁,池塘假山一样不缺,一草一木,一步一景,处处透露着精致与奢华。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看,裕王府那小院跟这比起来可差远了,李春芳和张居正的府邸连这一半也没有。
他来到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也有一座太湖石堆起来的假山,假山下面有个能容纳两人通过的山洞。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和冯保聊起今日在严府的见闻,刚好路过假山的时候,那洞里却忽的窜出一个人影。
冯保吓了一跳,刚要护着朱翊钧,奈何小家伙反应比他更快,抬腿就踹了过去。
他人矮,这一脚踹出去,正好踹在对方的膝盖上,那人腿一软,直接给他跪下了,肩上背的包袱也掉落下来。
他趴下去捡包袱,顺势伏在地上:“殿……殿下……”
“啊!”朱翊钧吃了好大一惊,“你你你……你认识我???”
那人摇头:“草民未曾见过殿下。”
“那你怎么……”
那人这才说道:“草民昨儿夜里就躲在此处,先前有官兵路过,提起皇孙来了。刚才远远地看见二位走来,便猜到了殿下的身份。”
朱翊钧又问:“那你是谁呀?”
“草民名叫权汝修,扬州人事,五年前上京赶考,未中,便留在了京师。”
朱翊钧回头看向冯保,问道:“谁呀?”
冯保摇头,这个名字他也没听过。
朱翊钧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苍白的小脸,眉眼隽秀,竟是比刚才院中那些伶人生得还要漂亮。
“权汝修。”
“我知道了!”朱翊钧忽然瞪圆了眼睛,“你就是那个权相公,萃雅楼!”
“……”
他这么一说,冯保也想起来了。过年那几天,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严世蕃,其中也包括他的风流韵事,什么粉黛成群,二十几房姨太太,萃雅楼的权相公……
听到“萃雅楼”三字,那权汝修也是羞愤难当,脸色更加苍白,低着头,又趴伏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8 章 “你……你是不是
“你……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呀?”
虽然冯保已经猜到了这位权相公尴尬的身份,但朱翊钧毕竟是个孩子,对大人的世界还不了解。
权汝修点了点头,又给朱翊钧磕了个头:“请殿下为草民做主。”
朱翊钧点点头:“你起来说吧。”
权汝修扬州举人,几年前进京赶考,在京师认识了另外两名世子——金仲雨、刘敏书。
三个人均未能高中,便租下一栋楼做起了生意,卖一些诸如古书、古董、香麝、花卉等清雅之物,将此楼起名“萃雅楼”。
因为权汝修的美貌,很快,萃雅楼生意火爆,许多达官显贵都慕名而来,一睹芳姿。
明朝没有官妓,严令禁止官员狎妓。然而越禁越“昌”,暗娼不绝,男方盛行,有权有势,富可敌国的严世蕃更是男女不忌,稍有姿色的都被他玩了个遍。
身边的人告诉他,萃雅楼里有为来自江南来的美少年,美得不可方物。严世蕃被勾起兴趣,带着人直奔萃雅楼。
严世蕃在就名声在外,他打的什么主意,路人皆知。金仲雨和刘敏书二人得到消息,提前将权汝修藏了起来。
严世蕃扑了个空,自然不肯罢休,哑他把整个萃雅楼都快搬空了,却分文不给,走前放出话来:“想要钱,让权汝修到我府上来取。”
权汝修不肯就犯,他便三天两头派人去萃雅楼“随便拿”,正经做生意的谁经得住这么折腾,不久,金仲雨和刘敏书也不再坚持,劝说权汝修亲自去趟严府,就算是虚与委蛇,也至少把钱要回来。
两个搭档这么说,权汝修也没有办法,只能登门找严世蕃要钱。严世蕃得寸进尺,不占够便宜誓不罢休。
他生得肥头大耳,还瞎了一只眼,一般人很难说服自己委身于他。
权汝修挣扎之下,打破了严世蕃的头。严世蕃怒不可遏,先把权汝修狠狠的揍一顿,再将他扔出府去,钱也没给。
权汝修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却是噩梦的开始。
他刚回到萃雅楼,门是关着的,也不见哪两位哥哥,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太监,把他带走,去见了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强行给他净了身,对他进行身体和精神双重□□。权汝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般折磨之下权汝修终于屈服,被献给了严世蕃。
说到这里,权汝修落下屈辱的泪水:“从此,我在严世蕃身边忍辱负重。没有了萃雅楼,没有了两位哥哥,连家也回不去了,我甚至已经不再是个男人……”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他对我也没有任何防备,所以,这些年来,我搜集了许多严氏父子贪赃枉法的证据。”
“噢!”朱翊钧说道,“严世蕃已经被我皇爷爷下令斩首,你的证据也没用了。我叫他们把你放了,你回家去吧。”
“这里面还记录着严世蕃在别处的田产,每一处皆藏有大量金银宝物。”
朱翊钧伸出手:“那你交给我吧。”
权汝修又给朱翊钧磕了个头:“草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
权汝修迟疑片刻才说道:“那位鄢大人和万大人……时常出入严府别院,草民不想落到他们手中。”
朱翊钧听得似懂非懂,冯宝却听懂了。所谓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严世蕃身边这群人,赵文华、罗龙文、鄢懋卿……没有一个好东西。
朱翊钧伸手,把权汝修扶起来:“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他们不敢欺负你。等这里的事情办完之后,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权汝修摇头:“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父母家人只会因我而感到耻辱,怎还会认我。”
“那怎么办呀?”朱翊钧只能扭头去看冯保,“大伴,你想想办法。”
冯保想了想,权汝修现在已然被净了身,从举人到太监,这个落差没有哪个正常人能接受。支撑他活到现在的,是报仇的信念,他要亲眼看到严世蕃西市斩首。
京城太监数以万计,随便找个衙门,给权汝修安排个打杂的差事,对于冯大伴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交给我吧。”
权汝修从包袱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信封递给朱翊钧,小家伙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交给了身后的陈炬。
“这个我拿回去给皇爷爷。”
说着,朱翊钧继续往前走。
冯保本是要跟着他,忽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向权汝修:“权相公,想来,你与金仲雨和刘敏书二人的关系也不一般吧。”
“……”
朱翊钧继续往前走,又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子。还没走进,就听到门口把守的兵丁互相闲聊,打发时间。
一个摇头“啧啧”几声,不无惋惜的说道:“可惜了,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却要做那种事。”
另一个人脸上露出淫邪的笑:“还别说,这位严公子还真会享受,‘美人盂’‘美人纸’‘温柔椅’,咱们这些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
朱翊钧拐过弯来,走到院门口,问那两名官兵:“那种事是哪种事?”
这二人虽然没有见过朱翊钧,但也都知道,今儿来了位小皇孙,这里没有别的孩子,只有他。
两个人赶紧跪下:“殿下,小的……小的只是随口瞎说的。”
朱翊钧才不信他们是随口瞎说:“‘美人盂’是什么?‘美人纸’‘温柔椅’又是什么?”
两人跪在地上磕头,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说。
他们不肯说,朱翊钧便推开远门走了进去。约莫十来个女孩子被关在里面,妆发凌乱,珠钗首饰都被摘走了。听到推门的动静,吓得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朱翊钧走到其中一个面前,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姑娘低着头,发出蚊蝇一般的声音:“奴婢……奴婢是给老爷暖脚的。”
朱翊钧没听懂:“什么叫暖脚的?”
“就是……就是冬天脱光了在被子里,把老爷的脚放在胸口暖着。”
“……”
朱翊钧又问旁边那两个:“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两个女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未开口,眼泪先扑簌簌的往下落:“老爷素来有痰证,每日晨起,喉间有大量痰液。便会命奴婢们,脱光了趴在床沿上,张着嘴……”
“别说了!”冯保拦腰把朱翊钧抱起来,往院外走,“殿下,咱们去别处看看吧。”
严世蕃这个死变态,糟践男人也糟践女人,把人不当人,都当他家的牲口。
什么“美人纸”,顾名思义,就是他如厕之后嫌纸太硬,要这些姑娘用舌头伺候他。
“温柔椅”就是让身教体软的女孩子脱光了交叠成一把椅子的形状,让他坐上去。
朱翊钧在冯保怀里扑腾:“把她们放了,都放了!”
“送她们回家去!”
“……”
小家伙气坏了,捏着拳头左右看看,从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掰下一截树枝,冲到门口那两个兵丁面前,挥舞着树枝说道:“不许欺负她们!”
两个人连连磕头:“不敢,小的不敢!”
冯保好说歹说,才哄着他继续往前走。
再往里,有一处最大的院落,那里把守的官兵也最多。
朱翊钧走过去问道:“这里关的是什么人?”
其中一名官兵躬身答道:“回殿下,是严家的女眷。”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都是因为你!”
“我们严家才落得今日这副凄惨光景。”“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你以为他们会来救你?别做梦了,在他们眼里,你不也是严家的人。”
“你也该死。”
“小贱人,快去死吧!”
朱翊钧赶紧让人打开远门,院子里可热闹了,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人,正拉扯着一个年轻妇人来到了一口井前,看样子,是要合力将她推下去。
那年轻妇人情绪并不激动,面上甚至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是任由那些人推搡着往前走,也不做任何反抗。
院子后面,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就那么看着,虽然他们没动手,但也默认了其他人的行为。
朱翊钧怒了,这怎么还搞内讧,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不像话!
眼看那年轻妇人上半身已经探入井内,朱翊钧手中树枝脱手,直直的朝着摁着她的另一个女人飞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女人的手腕上。
只听“啪”的一声,所有吵嚷声登时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几十个女人同时回头望过来,看到一个七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正在此时,那年轻妇人竟是自己撩起衣裙,一条腿跨入了井口。
“快拦住她!”
朱翊钧话音刚落,陆绎便从他身后一跃而出,飞至井边,攥着那年轻妇人的手腕,拉到院子中央,远离水井的地方才松了手。
“陆绎!”
声音从那一群女眷身后传来,原来,堂屋里还坐着一位妇人。
她并不参与家里女眷这些扯头花的荒唐举动,看起来也并不狼狈,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仿佛严家这一摊子烂事儿与她无关。
只是,在看到陆绎飞身而出的时候,她才惊讶的站了起来。
陆绎循声望去,并不意外的喊了一声:“二姐。”
朱翊钧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妇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长得倒是与陆绎有几分想象。
这个人就是陆炳的次女,陆绎的二姐,严世蕃次子严绍庭的妻子。
陆炳死了,嘉靖对他的情分还在。严家败了,陆小姐没了娘家就做后盾,却一点也不慌乱。
朱翊钧更关心院子中间那个要寻短见的姑娘:“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9 章 那年轻妇人不说话
那年轻妇人不说话,刚才拉扯他的那几个女人也不说话,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人吭声。
朱翊钧又问了一遍:“你们几个,为什么要把她推下去?”
“……”
那几人只是往后退了几步,仍不敢说话。
朱翊钧怒道:“不说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打屁股!”
他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指着那口井说道:“思云,把欺负人的那几个全都扔下去!”
刘守有配合他,凶神恶煞的站出来,那几位妇人吓得大惊失色,赶紧往回跑,躲到了最中间一位年长的妇人身后。
那妇人站出来:“这里皆是我严家的家眷,如何处置,是我严家的事情。”
“大伴!”朱翊钧喊冯保,“他们严家不归大明管吗?”
冯保答道:“回殿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严府在天子脚下,更要归大明管。”
朱翊钧点点头,满意了:“整个大明都归我皇爷爷管,他不在,把你们都抓回去!”
嘉靖对严嵩多少念及往日情分,只下令对严世蕃斩首,以及抄家,没有波及到□□他人。
但是,如果这里有人胆敢冒犯皇孙,那又是另外的说法了。
那妇人立刻变了脸色,斥责身边那几个妇人:“你们这些贱婢,冲撞了殿下,还不快磕头请罪!”
那几人纷纷跪下,一边给朱翊钧磕头,一边争抢着哭哭啼啼求饶:“殿下,奴婢知错了。”
“请殿下饶命!”
“……”
朱翊钧身边很少有女性,即便有,也都是高贵大方,端庄得体的,从未见过这么上不了台面的。
她们举止轻浮,神态夸张,声音尖利,表演浮夸,朱翊钧都被这阵势惊得倒退两步,靠着冯保:“大伴,帮帮我!”
冯保护着他,冲那几个哭天抢地的女人喊道:“都安静些,谁再吵,我就让人把她绑起来。”
院子里这才安静下来。
随后,还是陆绎的二姐站出来,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年长的妇人是严世蕃的妻子熊氏。刚才那几个要把人退下井去的,是严世蕃的小妾。
严世蕃一共有二十多个小妾,不是谁都敢,或者愿意在这个时候发疯,这几个是比较受宠的。
而那位生无可恋,试图跳井轻生的年轻妇人则是严世蕃小儿子的妻子徐氏。
除了严家的孙媳妇,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徐阶的孙女儿。
就像严绍庭的妻子是陆炳的女儿,严世蕃几个儿媳妇,也都出自官宦人家。
虽然在严世蕃整个案件审理的过程中,徐阶从未亲自露面,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连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刑部尚书黄光升,山东道监察御史林润,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这些都是徐阶的人。
徐阶就是搬到严嵩,把严世蕃送上断头台的背后主谋,严家上下再清楚不过。
当年徐阶为了讨好严嵩,把孙女许给严嵩的孙子,徐小姐带着政治目的嫁入严家,日子本就不好过。现在好了,爷爷把公公送上断头台,严家上下好日子算是到了头,她可不就是众位姨娘眼中该死的那个。
可她毕竟是徐阶的孙女儿,一开始严家这些女眷还不敢把怒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可是很快大家就发现,徐家并不在意她的处境如何。
陆炳死了,当家的陆绎还时常派人来关心一下姐姐的近况。
可是,从严嵩罢官到严世蕃发配雷州算起,过去了两年,徐家对这个孙小姐不闻不问。
纵然是生在官宦世家,自幼被当做名门闺秀培养,也不过就是家族之间政治联姻的一枚棋子罢了,只要达成目的,随时可以丢掉,甚至还会被认为是家族的耻辱。
丈夫如今被关押在牢里,婆家这些原本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行礼的姬妾,如今都敢将她往死里逼,娘家也回不去,徐小姐无路可走,羞愤之下,只能想到寻死这一条路。
朱翊钧转头看去,徐小姐嫁进来的时候才14岁,如今也不满二十。虽说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但也称得上容貌清秀,比严世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老婆,那可强太多了。
听着自己的遭遇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徐小姐也没有太多反应。这些年,她受尽委屈,无人可以倾诉,死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朱翊钧忽然走到徐小姐跟前:“原来你是徐阁老的孙女儿。”
“……”
徐小姐只低下头,不说话。
朱翊钧忽然拉起她的手:“走,你跟我走!”
熊氏忽然拦在他们跟前:“殿下,这不合礼数。她既已嫁入严家,除非我儿子休了她,否则,她就算死,也是严家的鬼。”
“思云!”朱翊钧又喊刘守有,指着熊氏说道,“先把她变成严家的鬼。”
“是!”刘守有抽出绣春刀,太阳底下明晃晃的,霜刃淬着寒光,看得人脖子发凉。
熊氏吓得面色惨白,却又下不来台,几个女人赶紧过来,将她服开。朱翊钧牵着徐小姐走出院子,门口的官兵也不敢拦他。
朱翊钧走了,陆绎自然也要跟上,匆匆和二姐道别。走过刘守有身边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斥道:“胡闹!”
刘守有笑道:“我就是配合殿下吓唬吓唬她们,哪儿能真动刀子。放心,我有分寸。”
严府上下光是下人就好几百,都分别关押在不同的院中,朱翊钧也不想再往下走了,拉着徐小姐往回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什么,问冯保:“其他人也要跟着斩首吗?”
冯保摇头:“不用。”
“那他们会怎么样?”
严世蕃的案子并没有波及家人,也没说要将男丁充军,女眷送去教坊司什么的。
冯保回道:“等事情结束之后,应该就会放了吧。”
朱翊钧点点头:“那就好。”
他重新回到正厅,鄢懋卿和万寀见他竟然拉着一位严家女眷出来,都吃了一惊。
好在他才六七岁,尚未成丁,众人只是吃惊,也没有乱猜。
金银搬完了,接下来还有古董字画、金银财宝等物品。据说有官兵发现一处地窖,里面珠宝美玉堆成了小山,十口大木箱都装不完。
“地窖”对于朱翊钧来说,那可是个新鲜词儿。鄢懋卿和万寀要亲自去看看,朱翊钧立刻从凳子上滑下来:“我也去!”
“……”
鄢懋卿和万寀对望一眼,抄家可是个肥差,两个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可这小家伙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怎么有机会做手脚。
小家伙背着手,一脸天真无邪,眼中满是期待:“两位大人在等什么呀,我们快走吧。”
“……”
碍于他的身份和年纪,二人实在没法跟他发火,只得忍气吞声。
朱翊钧步伐轻快的走了两步,又转身跑回去,牵起徐小姐的手:“一起去!”
“……”
直到日落,严府的钱财物品也没有清点完毕,只得留到明日。
朱翊钧也该回宫了,鄢懋卿和万寀亲自把他送上马车。
朱翊钧仍旧牵着徐小姐的手:“你跟我一起走吧。”
鄢懋卿实在忍不住,上前阻止:“殿下,她毕竟是严家的女眷,您带回宫去,这要是传出去……”
朱翊钧皱眉:“谁说我要带她回宫去?”
鄢懋卿听了更是惊讶:“那您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朱翊钧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我不告诉你。”“……”
这些常年欺压百姓的官员欺压百姓成了习惯,一向趾高气昂。走在路上,老百姓见了他的官轿都得低头避让,出了京城,外派官员前来拜见,还得跪着迎接,威风得很。
官阶稍微低一些的官员,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孩子。
但朱翊钧这个孩子实在不是一般的孩子,这一整天下来,鄢懋卿和万寀敢怒不敢言,只能期待他明日别来了。
朱翊钧上了马车,对外面的陆绎吩咐道:“我要去徐阁老家里。”
“……”
众人并不意外,他带走徐小姐,肯定不是为了带回宫去。
冯保问他:“殿下是要把徐小姐送回徐家。”
“当然啦!”朱翊钧点点头,“那是她的家,她自然应该回去。”
冯保看一眼旁边的徐小姐,对方始终一言不发。他问朱翊钧:“殿下问过徐小姐的想法吗?”
“啊?”朱翊钧也回过头去看向徐小姐,想了想,似乎确实应该问问她是怎么想的,“你想回去吗?”
“……”
二人等了片刻,徐小姐低着头,不吭声。
朱翊钧看向冯保:“她说她想。”
冯保忍不住笑了:“殿下如何得知?”
“她没说不想,那就是想咯。”说着,小家伙又转过头去,“谁不想回家呢?”
听到这话,一直以来像个玩偶一样被他牵着走的徐小姐,忽的眉头一皱,竟是落下泪来。
他说得没错,谁不想回家呢?
嫁到严家,她不过是个富贵丛中的可怜人。且不说严世蕃从未将徐阶放在眼里,随着政治斗争愈发激烈,两家仇恨也愈发深刻,严家上下,包括她的丈夫,没有人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可是,那个家,她真的回得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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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唉”冯保在心里
“唉”冯保在心里叹一口气,看向徐小姐,见她仍默默流着眼泪,无论多么悲伤与无助,都只能隐忍,“回家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朱翊钧不懂:“回家怎么能没有好日子过?”
“殿下,你不懂……”
朱翊钧老实点头:“我确实不懂。”
“唉!”冯保又无声的叹一口气,“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他这么拐弯抹角的说话,朱翊钧可不干了,叉腰嘟嘴:“你说嘛,说了我不就懂了吗。”
小家伙长得漂亮,就连生气的时候也那么可爱。本来还在默默流眼泪的徐小姐,抬眸看了他一眼,竟也侧过头去,忍不住破涕为笑。
“呀!”朱翊钧探出身子,歪着头去看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徐小姐偏过头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并不答他的话。
“殿下,”冯保把小家伙转到自己这边,“女孩子的闺名只在闺阁内用,外人不好问的。”
朱翊钧问:“那外人怎么叫她?”
冯保想了想,说:“严夫人。”
朱翊钧问徐小姐:“那我可以叫你严夫人吗?”后者轻轻摇头,他又问道,“你不想做严夫人。”
“……”
徐小姐仍是不说话,朱翊钧拍板决定:“那好,以后你就不是严夫人了。”
听到这话,徐小姐终于开口了:“那我是谁?”
朱翊钧说:“你就是你自己呀。”
这话听得徐小姐有些迷茫:“我……是我自己?”
“没错!”
良久之后,徐小姐复又开口:“昭华。”
“什么?”
“我……闺名昭华。”
“徐昭华。”朱翊钧笑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其实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官宦之家都爱给女儿家起这样的闺名,彰显门第,却反倒落了俗套。
不过多时,马车停在徐府门口。朱翊钧拉着徐小姐走入正厅。
徐阶见了他惊讶,见了他身后的人,更惊讶。
“徐阁老!”朱翊钧还挺热情,进屋就打招呼,“我还担心你不在呢。”
内阁每日都需要有人在西苑值宿,以便嘉靖随时召见。
说来也不是巧合,朱翊钧知道,今日在内阁值宿的人是李春芳。
徐阶一看到他,就感觉脑仁儿疼,是需要请太医的程度。他先吩咐下人看茶,请朱翊钧上座。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坐不坐。”他拉着徐小姐的手,“这个小姐姐是你的孙女儿吧。”
“正是。”
进门时还笑嘻嘻的小家伙,立刻变了脸:“那你怎么不去接她呀?”
“……”
若是换了其他人,必然会搬出一堆的道理,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已经是严家的人,与徐家无关”这样的话。
徐阶的长子,徐小姐的父亲徐璠就忍不住要站出来反驳,却又被他的父亲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徐阁老自然不是一般人,他能斗倒有史以来最大的奸党,自然也能应付一个小孩子。
徐阶先唤来丫鬟,把孙小姐扶进内院休息。
这才和颜悦色的对朱翊钧说道:“殿下误会了。”
“进来阁中诸事繁忙,万不敢让家事耽误了国事。”
“再则,徐家与严家毕竟是亲家,须得避嫌的。”
“只能委屈孙女几日,待事情过去,定会派人接她回家。”
话说得这么漂亮,人也已经送回家。换了别人,给个台阶,肯定会顺着下来。
但朱翊钧毕竟年幼,对于这些人情世故还不太懂,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被人家欺负,还差点推到井里去。”
徐阶惊讶道:“竟有这样的事,我并不知情。”
朱翊钧说:“你现在知道了。”
徐阶赶紧向他一揖:“多谢殿下救了昭华性命,还亲自送她回来。”
朱翊钧挥了挥手:“不用谢。”又问道,“你们家不会有人欺负她吧。”
这问题问得有些冒犯,但他是个孩子,还是皇上家的孩子,徐阶并不介意:“自然不会。”
“那就好。”朱翊钧看了一眼门外,天色渐暗,“我要回宫去了。”
徐阶亲自将他送到大门口,朱翊钧走下台阶,正要上马车,忽然想起来,来的路上,冯保说了一句“回家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他又转过身来,对徐阶说道:“徐阁老替我转告徐小姐,让她好好休息。过几日,我请皇贵妃召她进宫去玩。”
“……”
他都这么说了,徐家上下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怠慢了这个嫁去严家,又接回来的女儿。
交代完之后,朱翊钧心满意足的回宫去。
马车刚驶入了西苑,朱翊钧朝着要下来走路。夕阳西斜,落日将天边渲染成浓烈的橘红色,落在太液池中,水光潋滟,好似在水面上撒了一把碎金。
朱翊钧回想刚才送徐小姐回家的情形,虽然徐阶表现得一如以往谦和得体,并且一再向他保证,徐家会好好待这个女儿。但他能看出来,徐府上下,尤其是徐小姐的父亲,似乎很不情愿。
他问冯保:“回到徐家,徐小姐会过得不好吗?”
“不会。”冯保说道,“吃穿用度,徐家自然不会短了她,别的就不好说了。”
“别的是什么?”
冯保尝试和他解释这个社会问题:“按照目前大众的广泛认知,徐小姐已经不姓徐了。”
“那她姓什么?”
“姓严。”
“可是,严家什么都没有了。”
冯保说道:“大家认为‘嫁鸡随鸡’,哪怕上街乞讨,她也应该跟随她的夫君。”
朱翊钧想了想:“那她就不能换个夫君吗?”
冯保摇头:“不能。”
“为什么?”
冯保叹一口气:“《礼记》中要求出嫁的妇人‘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殿下也已经读过《大学》,对程颐、朱熹两位理学家应该不陌生。”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
“他们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是什么?”
这个朱翊钧学过的,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存天理,灭人欲。”
“没错。基于这个思想,他们认为‘守节’是妇人最高的道德准则。”
朱翊钧问:“守节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可难倒了冯保,不是解释不了,是不知该如何对一个孩子解释。于是,他只能做出无效解释,“就是守住贞节。”
“曾经有人问程颐:寡妇孤苦贫寒,无以为生,是否可以再嫁呢?”
“程颐回答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朱翊钧问:“那,程颐自己做到了吗?”
冯保笑了:“我不知道,想来,应该没有吧。朱熹的外甥女寡居之后,他为了让姐姐不再难过,主动将外甥女改嫁别人。”
“所以,圣人要求别人做的事情,自己却做不到,这算什么圣人呢?”
长大了他才明白,大人的世界很复杂,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声名显赫,越会讲大道理的人,就越是表里不一。
“殿下!”冯保蹲下来,替他整理衣冠,“这些话,咱们说说计算了,可不能对别人说。”
“知道了。”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悠闲的摇晃,“所以贞节究竟是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守住?”
“是……”冯保握着他的手掌,这小家伙阳气足,稍微走几步路,手心就发烫,“是一种十分虚无的东西。”
“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
“那就不要守了!”小家伙突然拉着冯保跑了起来,“饿肚子才是大事,我才不要饿肚子,谁都不要饿肚子!”
“……”
朱翊钧来到正殿,把权汝修交给他的东西,给了嘉靖。那些严世蕃的暴行,或许在老百姓眼中罪大恶极,但在皇帝眼中比不上在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上盖房子让他愤怒,尽管谁也说不清这个“王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份折子后面,记录了严世蕃在全国各处多出房产和田地,光是京师就有好几处。
这个家要继续抄下去,还得耗费些时日。
嘉靖合上奏章,招招手,把孙儿招呼到径前:“让你出宫疯了一整日,交代你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
朱翊钧记性好着呢,今日在严嵩府上看到什么,有多少口箱子,白银多少,黄金多少,其他古董字画,珠宝美玉……又装了多少,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在不久之后,有人便在这件事情上吃了大亏。
鄢懋卿和万寀报上来的,严嵩抄家的清单就堆了一桌子。嘉靖也难得看,只让司礼监的太监捡关键的数字念给他听。
问题就出现在其中一个数字上。
严府光是白银就搜出来两百多万两,差不多是国库一年的收入。
然而,在这个庞大的数字背后,有人偷偷地动了一点手脚,还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
鄢懋卿报上来的数字,和之前朱翊钧说的至少相差八万两。
嘉靖立刻命人彻查,而实际上,鄢懋卿和万寀在整个抄家过程中,扣下的远不止这些。
两个人刚抄完了老上司的家,万万没想到,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自己。
鄢懋卿家中奢靡程度丝毫不逊于严家,连厕所都是用真金白银打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趣味。
随后,嘉靖又将二人发配充军,在戍边的路上,鄢懋卿才想明白:抄家这样的肥差,人人抢着干,为何会落到他和万寀这两个曾经的严党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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