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严世蕃和罗龙文斩
严世蕃和罗龙文斩首的那日,朱翊钧一大早又出宫去了,这最后的热闹,他必须要凑!
坐在马车里,朱翊钧就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今儿大街上张灯结彩,男女老幼,三五成群,喜笑颜开,比过年的氛围还要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有什么天大喜事。
严世蕃斩首,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
“停车,停车停车!”朱翊钧忽然大喊,“停下来。”
陆绎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紧让刘守有停下马车,伸个头进来看:“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正埋头往外钻,迎面撞进他怀里:“与成,抱我下去。”
小团子靠在怀里撒娇,谁能拒绝。虽然不知道朱翊钧要干什么,但陆绎还是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来。随后,冯保和陈炬二人也跟了下来。
脚一沾地,朱翊钧就往回跑,大家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得跟在他的身后。
往回跑两步有条巷子,那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几个乞丐,吃饱喝足,靠着墙根儿,一边晒太阳,一边抓身上的虱子。
朱翊钧的目光落到巷子深处,那里有一处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有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乞丐正坐在那里。
朱翊钧往里走,听到两个乞丐正在闲聊:“今儿大奸人严世蕃斩首,街上人多还大方。”
“可不是,早早的我就吃饱了,只能闲着。”
“那老头也不去讨些吃食,他不饿吗?”
“谁知道呢,成天坐在那里写写画画,就他读过书。”
“……”
朱翊钧从他们跟前走过,两个人眼睛都直了。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小少爷,胸前的长命锁,腰间的环佩,就算那身缠枝暗纹锦袍,拿去当了,也够他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朱翊钧不理他们,径直朝那老乞丐走去。
从打扮上看,老乞丐和别的乞丐就不太一样。他穿一身布衣,头戴葛步巾,大抵是当乞丐的时日尚短,脏得还不算离谱。
他手里拿一根树枝,正在挤满灰尘的地上画着什么。
朱翊钧养得矜贵,从未身处如此脏乱的环境中,有点嫌弃,但还能克服。
他坐在老乞丐身边,笑呵呵的问道:“严阁老,你的庆儿马上要被砍头啦,你不去看看吗?”
这个流落街头的老乞丐正是严嵩,严家抄家之后,族人四散,子孙有的在牢里关着,有的早就逃出了京城,有的年纪尚幼,大家自顾不暇,竟也无人关心他这个当家人的死活。
当初,他
被罢官之时就该返回原籍,嘉靖念他年迈,让他留在京师,他自己也觉得还有起复的希望,赖在京城不肯离去。
谁曾想,等来的不是官复原职,而是儿子从充军变成斩首。
听到“庆儿”,严嵩的手一抖,这才缓慢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看向朱翊钧,发出苍老的声音碎碎念着:“庆儿……我的庆儿。”
他一生只娶了原配欧阳氏,并无其他妾室。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嫁给了广西副使袁应枢,袁应枢追随老岳父的脚步,也不是个好东西,有御史正在弹劾他。
只有严世蕃,这么多年一直陪在严嵩身边,帮他出谋划策,替他写青词讨好嘉靖,还能破解嘉靖的暗语。严嵩对这个儿子溺爱非常,逢人就夸他聪明。
如今,他或许是年纪太大了,老得都有些糊涂,从权倾朝野的首辅,到流落街头的乞丐,如此巨大的落差,也并未有多打得情绪波动。只是听到庆儿要被斩首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眸才流露出浓重的悲痛。
“不要!”严嵩颤抖着伸出手,虚空抓了一把,拿手上的皮肤干得像树皮一般,满是灰尘,“要斩就斩下我的首级,放了我的庆儿。”
朱翊钧歪着头思忖片刻,又说道:“可是,徐阁老好像只想让严世蕃死,不想让你死。”
一想到夏言、杨继盛、沈炼、张经、李天宠这些名字,以及在“庚戌之变”中,死在蒙古兵手中的京畿百姓,徐阶恨不得把严嵩千刀万剐,后来他又改变主意,弄死严嵩不如弄死严嵩最疼爱的儿子,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活得越长越好。
听到朱翊钧的话,严嵩惊恐的瞪着眼,张着嘴,本来要站起来,又颓然的坐回去。
巷子口那几个乞丐频繁的往这边张望,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这糟老头子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挺逗乐,一惊一乍,感觉随时有可能断气。
事实证明严阁老身体不错,看起来行将就木,实际还能再撑个一两年。
他嘴里碎碎念着“庆儿庆儿”,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又拿起树枝,在地上比划。
朱翊钧实在好奇,伸个脑袋去看他写的字,看完之后,大眼睛里满是愕然与不可思议:“你你……你怎么好意思?”
那地上写着两句诗:“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朱翊钧真是开了眼了:“这个忠孝和报国跟你有什么关系?”
严嵩嘴里的“庆儿”忽然又变成了别的,他实在太老了,老得说长一些的句子都有些含混不清:“愿将忠孝酬今代,早见功名胜古人。”
大权在握的时候贪得无厌,现在落魄街头,却又演起了忠君爱国的戏码,也只能骗骗自己了。
朱翊钧站直了身体,低头一看,靴子上落了些灰尘,他跺了跺脚,把灰尘抖落,动作太大,反倒将周围的灰尘全都扬了起来,严嵩写的那句诗词也随之烟消云散。
“回家去吧。”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回你的家乡去。”
豫章故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朝士半江西。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朱翊钧一蹦一跳的走出巷子,又路过那两个乞丐,其中一个站起来,正要往朱翊钧身上撞过去。
小家伙这一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刹那间侧身避开,那乞丐却来不及调整重心,结结实实扑在了地上。
朱翊钧疑惑的看着他:“怎么好端端的摔了,没吃饱吗?”
他又看了一眼巷子里的严嵩:“抓紧再去吃点儿,他可没有那么多儿子可以斩首,让你们日日都能吃顿饱饭。”
旁边几人憋着笑,护着他赶紧走出院子。冯保说道:“殿下,那乞丐是想顺走你腰间的玉佩。”
“啊?”朱翊钧低头看了一眼,今日他腰间坠着的是一枚白玉蟠龙纹环佩,“这个又不好看。”
这东西对他来说,就是个装饰,他每天一枚,换着佩戴,也没什么特别的。
冯保却说道:“但能让他们后半辈子顿顿吃饱。”
朱翊钧想了想,取下玉佩,正想说“那送给他们”,转念又后悔了。
路旁有个包子铺,旁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盯着刚出笼的大包子,不住的咽口水。小女孩儿小声的说:“哥哥,我饿。”
摊主觉得他们碍眼,耽误他做生意,赶了几次也赶不走,准备动粗。
朱翊钧跑过去,把玉佩塞进了那小女孩儿手里:“拿着,这个能让你们顿顿都吃上包子。”
这时,冯保却蹲下来用一把碎银子换走了小女孩手中的玉佩。
那兄妹俩拿着玉佩的时候本是一脸错愕,换成银子却瞬间欣喜,赶紧跪下来,向他们磕头。
朱翊钧歪着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回到马车上,冯保又替朱翊钧戴上了那枚玉佩。朱翊钧不懂:“银子比这个能让他们过得更好吗?”
冯保说:“不能。”
“那为什么要换回来?”
冯保说道:“银子能让他们吃饱,这个只能给他们带去麻烦。”
宫里流出去的东西,普通老百姓认不
出来,但这里是京城,认得这东西的人可不少。
可以预见,一枚玉佩将来给这对兄妹带来的未必是衣食无忧,更有可能是杀身之祸。
“还是银子实在一些。”
午时快到了,街上的人流都在朝一个地方聚集——西市。
朱翊钧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冯保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朱翊钧说:“我在想……严嵩当了大半辈子的好人,怎么老了之后,反而变成坏人了。”
这些日子,因为严世蕃的案子,他在翻阅王守仁的资料时,也看了一些关于严嵩的,不了解的地方,就让冯保和陈炬讲给她听。
严嵩的高祖严孟衡,永乐年间进士,官居一品,以以清廉著称。他每餐只吃一道青菜,又被人称为严青菜。
到了严嵩爷爷这一辈,家道中落,他父亲是个穷秀才,屡考不中。
而严嵩却是个天才,八岁中秀才,19岁中举人,25岁中进士,二甲第二名,选为庶吉士,后授予翰林院编修。
他曾经也是个正值的热血少年,因为不满正德年间的太监刘瑾专政擅权,借着祖父去世回家丁忧,这一呆就是九年。
他在老家建了几间房子,起名钤山堂,终日在此苦读不辍,写下不少忧国忧民的诗句。
曾经的内阁首辅李梦阳专程登门拜访。王守仁在江西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的时候,也曾邀严嵩至南昌商议军机,二人登高作赋,把酒畅谈。
与他交契之人,无不赞其人品高洁。
后来,刘瑾倒台,严嵩重返京城复职,依旧担任翰林院编修。
想当年,他曾带着扁鱼上朝,免了河南三年的赋税。也曾用两年的俸禄为你的家乡修了七桥一路。
就连夏言也看重他的人品,推举他出任礼部尚书。而这,正是严嵩飞黄腾达的开始,也是他走上不归路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第 82 章 朱翊钧挠了挠脑袋
朱翊钧挠了挠脑袋,关于严嵩为什么会变坏这个问题,最后,冯保给了他答案:“这个世界本就物欲横流,充满了各种诱惑,能抵御诱惑,不改初心的人少之又少。尤其身处官场,权力是贪腐的根源。”
朱翊钧问道:“那有没有有了权力却不变坏的人呢。”
“当然有。”
“谁呀?”
“很多呀,”冯保笑得别有深意,“比如……”
“比如谁呀?”朱翊钧忽然领会他的意思,“比如,我的张先生!”
冯保向他投去赞许的眼神:“有的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站在高处,却始终心系底层百姓,体恤他们的疾苦,改变他们的命运,将之视作己任。”
“这样的人凤毛菱角,正因为少,所以难能可贵。”
朱翊钧双手捧着下巴傻笑:“我就知道,我的张先生最好啦!”
“……”
很快,西市就到了,中间的空地被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周围的酒楼今日也早早的被订满了。大家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有人甚至还带了酒菜,寻一处高地,就等着看严世蕃被斩首。
朱翊钧很努力的往里面挤,但大家都想看热闹,谁也不让着谁。
堂上,刑部尚书黄光升坐在那里。朱翊钧发现,就他坐的那个位置,是看热闹的绝佳之地。
小家伙拉了拉冯保的衣袍:“大伴,我想坐他的位置。”
“那可不行。”
“我坐他旁边也不行吗?”
“应该也不行。”
“哼!”小家伙气得鼻子都皱了起来,“要是皇爷爷,肯定让我坐。”
“……”
他想看热闹,也不是不行,陆绎那个头,站在人群中本就高了半个头,再把他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人群中间的空地一览无余。
严世蕃和罗龙文早已押送到刑场,此刻正跪在刑场中央。
朱翊钧见过严世蕃在嘉靖面前仍然飞扬跋扈,和徐阶对骂的模样,也见过他在玉熙宫外,对着其他朝臣趾高气昂。
如今,自诩三大奇才之一,五十多岁,肥头大耳,一脸凶相,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和罗龙文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这一幕实在太可笑了,周围的老百姓乐得不行。
严公子一辈子都在作恶,死到临头,可算干了件好事——让全城百姓欢聚一堂,看了这么大个乐子。
还没到午时三刻,朱翊钧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下巴搁在陆绎的帽子上,小手拍一下他的脸:“不看了,回去吧。”
他要回去,几人也只好带着他挤出人群。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途中路过孔庙,朱翊钧忽然想起来,爹爹说过,孔庙旁边就是国子监。他今日没有读书,那张先生就应该在国子监。
朱翊钧看了看,找到孔庙旁边一座颇具规模的建筑:“去那边!”
只可惜,张居正不在,下面的人告诉朱翊钧:“司业大人进宫去了。”
朱翊钧以为张居正进宫是去了翰林院,但其实,张居正去了文渊阁。
现在严党彻底根除,严嵩抄家罢官,严世蕃、罗龙文斩首,鄢懋卿、万寀充军,剩下的那些小鱼小虾成不了气候。
接下来,徐阶要开始布局自己理想中的朝廷,换句话说,就是把各个重要位置,都换成他的人。
虽然都是拉帮结派,但是徐阶和严嵩不同,严嵩那是结党营私,带着干儿子们一起发家致富。徐阶作为心学传人,心中仍有安民济世的理想。
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朝廷上下乌烟瘴气,这两年他已经很努力去补救和恢复,取得一些成绩,但想要恢复到以前,他还需要更多人才。
去年他提拔了李春芳和严讷,将高拱和郭朴升任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就意味着这两个人将是未来的入阁人选。
嘉靖登基之时轰轰烈烈搞了三年“大礼议”,他尤为看重礼部,从张璁开始,随后几任内阁首辅都是从礼部尚书升上来的。
去年,高拱为春闱主考官,出题的时候冒犯了嘉靖,是徐阶求情保住了他的官位,不久又将他提拔为礼部尚书,今年再推举他入内阁。
徐阶三番两次卖给高拱人情,一来,的确认可他的才能,二来,这个面子不但给高拱,也是给裕王这个名义上的储君。
然而,一个运筹帷幄,拥有超高政治斗争经验,和敏锐度的老牌政治家,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徐阶根本就没有察觉,高拱和他并不是一条心,甚至,他们之间存在着执政理念上的巨大差异。
但有人知道,并且提醒了徐阶,这个人就是张居正。
他委婉的提醒了自己的老师,但徐阶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张居正想要争这个阁臣的位置,但目前来看,他觉得高拱比张居正更重要,值得他用一个阁臣的位置拉拢。
张居正点到为止,既然老师旨意提拔高拱,他也不再坚持。
毕竟高拱是裕王最信任的老师,将来裕王登基,高拱入阁是迟早的事,改变不了。
他也不急,按部就班做好自己,静待时机。
不久之后,高拱和郭朴顺利入阁。等到正式开展工作,徐阶才意识到,他给自己找了多大个麻烦。
内阁五人组,其中三个人的主要工作是写青词讨皇上开心,生下一个高拱,非但不帮他在政事上分忧,反倒跟他对着干。
尽管如此,内阁是整个国家的中枢,国事繁重,活儿还是要干的。
自从徐阶的屁股落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大事小情一把抓。从去年开始,嘉靖的身体和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以前,他虽然白天修仙,晚上却还要熬夜处理奏章。现在,让他多看两本奏章,他就乏了。
如此一来,政事也就渐渐放下,都交给了内阁。
朱翊钧实在聪明,在武学方面天资极高,李良钦每次教了他什么新招式,不过几日,他就能练得熟练非常。
李良钦一生致力于传播武学,以武会友,结交过无数江湖高手,教授弟子多达三千余人。
此次进京,本来只是皇命难为,没有对这个长在深宫娇生惯养的小皇孙有太高的期待。来的时候,还特意装出一副老得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孱弱模样,试探一下这小家伙。
却不曾想,他到了七十多岁,才遇见这么一个天才,天赋超过他以往教过的所有弟子。
朱翊钧和别的弟子还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练得好,就一定要听老师的表扬。小家伙收了木剑背在身后:“李将军,你说,我练得好不好?”
“嗯,”李良钦沉吟一声,“殿下如此日复一日的练下去,再过十年,臣与俞大猷也未必能与殿下一战。”
朱翊钧掐指一算,再过十年,他十七岁,李良钦八十多,俞大猷也快七十了。
小家伙颇为不满的嘟嘴:“我和你们俩比什么,赢了,人家说我欺负老年人,输了,那我多丢人呀。”
“咳咳!”李良钦捋着胡子转移话题,“来,让臣试试殿下的内力。”
“……”
开春的时候,朱翊钧就吵着要学骑射,一定要学,不能再拖了。
他这么主动又这么坚持,李良钦也没办法,练剑之余,又给他加了弓马学习。
朱翊钧又来到御马监,先去看了看他的熔金,那马儿好像又长高长壮了些。别的马吃草料,它吃麦芽,想长得不好都难。
熔金太高,即便听话,朱翊钧也驾驭不了。于是,他给自己挑了一匹枣红色的矮种马。这匹马虽然个头跟他差不多,但长得膘肥体壮,毛发也是油光水亮。
小皇孙要学骑马,太监们自然要给他挑一匹最好的。
“殿下,给马儿起个名字吧。”
朱翊钧看着那个太监:“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那太监赶紧躬身冲他笑道:“殿下,咱们上次见过的。”
朱翊钧当然知道上次见过,就是亦力把里进贡大宛马那次,这太监盯着他看了好久。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监倒是被他搞得有些疑惑了:“殿下的意思是?”
“算了,”朱翊钧挥了挥手,“跟你说不明白。”
“是。”太监点头哈腰,“奴婢幼时家中贫寒,没读过什么书。”
这个说法就谦虚了,御马监太监不可能没读过书,至少也是内书堂出来的。
朱翊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御马监掌司,李松。”
朱翊钧点头:“好,我记住了。”他又拍了拍矮种马的屁股,起名也偷了个懒,“就叫它落日吧。”
“诶!”
不是御前伺候的太监,还能让小皇孙记住名字,这是李松的荣幸。他赶紧点头哈腰,替朱翊钧牵缰绳。
对于朱翊钧来说,骑马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天生善于和小动物相处,烈马如熔金,在他面前也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
除了骑马,还要学射箭。上一次宫中有学骑射的皇子,大抵还得追溯到宪宗时期,从孝宗开始,延续至今,皇帝们子嗣单薄。书都懒得读,还练什么骑射。
陆绎特意去找了锦衣卫专门负责铸造兵器,手艺最好的工匠,按照朱翊钧的身高臂展,专程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把弓。
小家伙拿在手里满意极了,当场就要示范一下。刘守有抽了支箭双手奉上。
朱翊钧接过箭,一条腿退后一步,挽弓搭弦,瞄准靶心,引弓,松手。
“嗖”的一声,箭矢飞出,不过片刻,又“啪”的落在丈许之外的地方,距离箭靶还有好一段距离。
“额……”
朱翊钧皱着眉头转过身来,他后面不远处站了一排太监,齐刷刷低下头。
小家伙跺跺脚:“不许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3 章 一旁的刘守有也挤
一旁的刘守有也挤眉弄眼的,想笑又不敢笑。朱翊钧瞪他:“你也不许笑!”
“没笑,我没笑……哈哈哈哈哈!”
“你最讨厌!”朱翊钧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去,把箭给我捡回来。”
刘守有笑得前仰后合,被陆绎在屁股上踹了一脚,老实了,赶紧过去把箭捡起来,往回走的时候,还挽了个花儿。
要是以前,朱翊钧一定会被这样的小把戏吸引注意,可小家伙今时不同往日,也是有功夫傍身的人,这点小花招他也会。
“给我。”
陆绎接过箭,走到朱翊钧身后,蹲下来,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教他:“殿下,用你的右肩瞄准靶心,右臂下沉,虎口推弓……”
陆绎手把手的带着他,开弓,搭箭,正中靶心。
“哇!!!”小家伙开心的蹦了起来,“与成好厉害呀。”
“我也好厉害呀!”
射箭并不是难事,熟能生巧,难的是一边骑马一边射箭。为了对他,也对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李良钦并不打算这么早就让他练习这么危险的技能,敦促他先把基础的骑术和射术练好。
可是,以冯保的话说,朱翊钧就是个卷王,没人鸡他,他自己卷自己。
一有空闲时间,他就拉着陆绎和刘守有陪他练习,还拿着小木棍要和他俩切磋武艺。
他学习能力太强了,同样的错不会犯两次,同样的当也不会上两次。每次二人跟他比试,都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进步。
刘守有还笑着对陆绎说:“可不敢再糊弄他,稍不留神,还得叫他得了手。”
陆绎冷着脸看他:“是你糊弄他,我可没有。”
“……”
没过几日,皇贵妃就把徐小姐召进宫来,朱翊钧一下课就去了万春宫,进屋看到徐小姐女正陪着皇贵妃聊天。
他一进屋,就拉着徐小姐的手问:“小姐姐,你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呀?”
徐小姐一见着他就忍不住想笑,偏头,拿帕子挡住上扬的嘴角:“没什么不好。”
“嗯?”朱翊钧歪头看着她,“没什么不好,也就是没什么好咯。”
徐小姐说:“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但家里下人也能给她脸色看,这样的日子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皇贵妃在一旁笑道:“钧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这万春宫,眼里却只有小姐姐。”
“哪有?”朱翊钧扑进她怀里,“清明刚来过,端午我还来。”皇贵妃搂着他:“你来做什么?”
“我来吃粽子。”
“你来,叫你吃个够。”
“……”
徐小姐虽然现在处境尴尬,但也是正经的首辅千金,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理,与皇贵妃十分投缘,还有朱翊钧这个小崽子在一旁起哄,皇贵妃便答应以后时常让徐小姐入宫,陪她说说话。
嘉靖现在对徐阶意见很大,听朱翊钧说起这事儿,不禁开怀大笑。
嫁到严家的孙女,又被朱翊钧送了回去。还讨了皇贵妃的欢心,送回老家也不能,只能留在眼皮底下,看见她,就想起自己当年如何伏低做小,奉承严嵩,那得多膈应啊。
反正徐阶不好过,嘉靖就觉得舒坦,病都好多了。
不久,嘉靖又收到一封奏疏,来自御史的弹章,嘉靖看完,又惊又怒,抬手狠狠地把奏折摔在了地上。
这时候,朱翊钧正好走进殿内,看到嘉靖正在发怒,赶紧跑过去,小手在他胸口拍两下:“别气,别气。”
嘉靖低沉着嗓音,满含怒意:“去把徐阶给朕叫来。”
朱翊钧跑去捡那封奏折:“让我看看,谁又惹我的皇爷爷生气了。”
他飞快的把那封弹章看了一遍,弹劾的对象竟然是胡宗宪。
两年前,陆凤仪弹劾胡宗宪十大罪状,胡宗宪被罢职,押解回京。徐阶当他是严党,一心要弄死他。但嘉靖念他抗倭有功,只罢了他的官,并没有治他得罪,让他回原籍呆着。
两年过去了,严嵩流落街头,严世蕃已经斩首,严党也四分五裂,竟然还有人弹劾胡宗宪。
而这封弹章依旧透露着扑面而来的杀气,以及鲜明的个人风格。
难怪嘉靖要把徐阶叫来。
弹章中,除了“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嵩”这些陈词滥调之外,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上个月,御史在对罗龙文进行抄家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封几年前,胡宗宪被弹劾时写给罗龙文的信件。在心中,在心中,他许诺严世蕃重金,希望他能作为内援,帮他保住浙直总督的官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里面还附有一道他自拟的圣旨。
假拟圣旨,性质和严世蕃“通倭”“犯上”一样,都是都是死罪。再一次把嘉靖架到了两难的境地,就算再想对胡宗宪网开一面,这一次也没了理由。
朱翊钧从合上奏折,回头看一眼皇爷爷。
这封弹章,嘉靖看了生气是必然的,但他生气的点是什么?
是胡宗宪假拟圣旨,还是一个抗倭功臣被冤枉,或者徐阶再一次用这样的手段,借皇帝之手铲除异己。
很快,外面的太监通传,徐阶觐见。朱翊钧放下奏折,退到了一边去。
嘉靖向徐阶了解了具体情况,徐阶说起胡宗宪在浙江抗倭的事。罗龙文本就是他的同乡,擒获徐海之后,罗龙文又因为种种原因,结识了严世蕃,跟着严世蕃混迹几年,严世蕃充军,他也充军;严世蕃当逃兵,他也当逃兵。严世蕃回家盖房子,他去当了倭寇。
嘉靖又问起假拟圣旨的事情,徐阶转述了御史的说法,坚称就是从罗龙文家里发现的。
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拟一封圣旨,交给严世蕃,目的何在?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还要故意留下证据?
朱翊钧听得无趣,目光转来转去,落到大殿旁边,那里有一整面书架,用来隔开正殿和次间,书架后面有一根柱子。
“先把他押送京师,关入诏狱,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
“诏狱?”徐阶躬身,低头,“陛下,这与理不符,胡宗宪应该关押在刑部大牢,由三法司会审才是。”
嘉靖不耐烦:“朕说关在诏狱。”
他毕竟是皇帝,他说关在诏狱,徐阶也不敢跟他硬来,那就关进诏狱好了。
朱翊钧听过许多抗倭故事,见过胡宗宪和徐渭,看过他们的著作。还有现在教他武学的李良钦,也是一位抗倭的将军,几人都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还有戚继光、俞大猷、谭纶这些一直以来在东南抗倭文武官员。
他们要么以精湛的兵法运筹帷幄,要么以高超的武艺冲锋陷阵,真真切切的在东南守卫国土,保护沿海百姓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他们不应该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三法司现在都是徐阶的人,诏狱是锦衣卫的刑狱,锦衣卫只听从皇帝调遣。
嘉靖之所以把胡宗宪关押在诏狱而不是刑部,也是为了保护他。
对皇帝来说,没有什么比皇权更加重要。假拟圣旨可比贪污军饷、滥征赋税严重多了。
就算嘉靖能护得了胡宗宪一时,但在皇帝与内阁的极限拉扯中,胡宗宪也是九死一生。
朱翊钧很担心,回去拿出那本《筹海图编》翻了几页,抬起头来问冯保:“胡宗宪会不会死呀?”
冯保抿着嘴唇不回答,有些事情他能说,有些不能。
朱翊钧抬起头来与他对望,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朱翊钧合上书,像大人一样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死呢?”
冯保在心中叹气,又摇了摇头。忽的看向朱翊钧,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彩。
说不准,这小家伙真能救胡汝贞一命。
朱翊钧本来已经站起来,往书房外走,突然又回过头来看向冯保:“大伴!”
冯保也正在思考胡宗宪的事情,他这么一惊一乍的交易嗓子,倒是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问道:“你说,许先生会不会也要受到牵连?”
“徐先生?”冯保很快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徐渭。”
朱翊钧点头:“是。”
冯保好奇道:“殿下为何这么问?”
朱翊钧给他分析:“严世蕃被抓,罗龙文也被抓。御史又通过罗龙文,弹劾胡宗宪。”
“徐先生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帮他写过《进白鹿表》,还帮他草拟过许多文书。”
“胡宗宪被弹劾的罪名是假拟圣旨,那……三法司会不会认为,这份假的圣旨也是徐先生写的。”
说到这里,他又皱起眉头,问了个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封圣旨真的存在吗?”
冯保看着他,眼中满是惊讶。他还不满七周岁,竟然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强大的分析能力,他那个已经是储君的父亲,和他比起来,也差远了,不愧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孩子。天天看着皇帝与大臣,大臣与大臣之间斗来斗去,耳濡目染,这些派系斗争的惯用手段,一看就懂。
冯保还是叹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小家伙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他又回到书案后面,拿起那本《筹海图编》,说道:“这个书只有一本,我已经看完了,现在还想看看剩下那些,能不能让徐先生送来京师?”
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不出答案,跑到院子里,看到门口倚了根木棍,拿起来随心所欲的舞了一套棍法,最后将棍子立在背后:“我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4 章 冯保知道,因为胡
冯保知道,因为胡宗宪再次下狱,徐渭担心牵连自己,整日担惊受怕,在胡宗宪死后,他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提前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开启了疯狂且离谱的自杀精力,包括但不限于用铁定刺入左耳,用斧头砍自己的头,用铁锥凿□□……
徐渭一共自杀了九次,每一次用的手法听起来都惊世骇俗,场面更是血腥骇人,但每一次都有人相救。
想死死不了,让他的精神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彻底崩溃,他出现幻觉,看到妻子与一名僧人私通,愤怒之下,误杀妻子张氏,后以杀人罪被逮捕入狱。
徐渭虽然自己考试不太行,考了八次连个举人也考不上。但是徐渭会交朋友,他的朋友诸大绶、张元忭都是状元,此二人出钱出力,七年之后,借着万历即位大赦获释。
因为徐渭实在够狂够疯也够传奇,后世有人称他为“东方梵高”。
冯保却认为,此二人除了自残和绘画之外,没有可比性,毕竟徐渭除了搞艺术,他还是个军事奇才。
梵高会打仗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看着朱翊钧这小家伙对胡宗宪的案子如此上心,冯保觉得,说不得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冯保不好向朱翊钧透露徐渭接下来的悲惨遭遇,但委婉的表达了一下,徐渭的命途多舛。
小家伙聪明,自己就分析出现在徐渭的处境有多危险。
朱翊钧去求嘉靖,但现在徐阶相权在握,成功牵制了皇权,嘉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嘉靖盯着他,来自帝王的凝视深沉且威严:“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办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着他死。”
小家伙又想到出宫去找他爹,转念一想,他爹最怕皇爷爷了,一心只想躲在高先生的羽翼下,安稳过日子,什么事都不参与。
胡宗宪在诏狱里关着,三法司暂时动不了他,朱翊钧现在最担心的是徐渭。
第二日,他去练武的时候提早了写,初夏的天气还算温和,太液池吹来的和煦的微风,他就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书。
李良钦来的时候他还在埋头苦读,乍一看上去特别认真,连师傅走近了都没察觉。
“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把封面亮给他看,正是胡宗宪的《筹海图编》。
这个人和他的这本书,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些敏感,李良钦站直身体,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来没看过。
看都看了,朱翊钧可不会给他机会装没看见:“这本书我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还想看看其他几本,李将军你有吗?”
李良钦摇头:“我没有。”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我知道谁有?”
“谁?”
朱翊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道:“李将军住哪儿?”
“朝廷安排了屋宅。”
“够住吗?”
李良钦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何意。
朱翊钧不耐烦的催促:“够不够嘛?”
“够的。”
朱翊钧眨眨眼:“那再多一个够不够?”
“谁?”
朱翊钧晃一晃手中的书:“送我这本书的人。”
“……”
书是徐渭送给他的,他想让徐渭以送书的名义再来京城,住进李良钦的家中。
这样一来,其他人就知道徐渭是他皇长孙看重的人,徐渭也没有任何官职,对其他人没有威胁,别人自然不会动他。
想把徐渭叫来京城容易,但把他安顿下来却并不容易,得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李春芳自然不行,一来,徐渭之前得罪了他,二来,他是徐阶的人。
裕王府也不行,裕王一向怕惹麻烦,更怕惹怒嘉靖,再怎么宠儿子,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想来想去,他觉得李良钦比较合适。
很快,胡宗宪就由锦衣卫押解进京,朱希孝亲自带着他来到万寿宫面圣。
上一次见到胡宗宪,虽然也是被弹劾、罢官,但他在御前依旧表现得从容,并无半分惊惶,因为他知道,嘉靖一定会保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就算他心中仍然相信嘉靖想要保他,但假拟圣旨的罪名一旦坐实,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人能救他。
除了惊惶他的脸上还有眼中愤怒,或许是忠魂蒙冤的耻辱,也或许是报国无望的不甘,总之那个眼神,朱翊钧一辈子也忘不了。
世人皆道,生杀予夺握于天子一人手中,但这一刻,朱翊钧才真正明白,即使是皇帝,想要杀一人或救一人,也不能全凭个人意愿。
但嘉靖的处境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皇上胡宗宪曾经也是一方封疆大吏,杀不杀他,也要皇帝下旨。任凭御史的弹章写得再好,嘉靖不发话,没人敢动他。
于是,胡宗宪就这么被下了诏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法司几次呈上罪状,嘉靖也都只是看看,看过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但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日子平静了一个月,嘉靖又看到了一封奏疏。
这一日,朱翊钧正好休息。嘉靖最近这大半年身体时好时坏,天气稍微热一点,心情就烦躁,只有孙儿在旁边,陪着他说说笑笑,他才能平和一些,脸上也有笑容。
大殿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监、侍卫恨不得小皇孙日日都来,大家的日子也都会好过一些。
嘉靖现在精力不济,绝大多数奏折都让司礼监来批,自己一天也就看个两三本。
他看着朱翊钧,招招手唤他来到身旁,随手递了本奏折给他:“来,你来替朕批。”
朱翊钧渣渣大眼睛:“可是我不会呀。”
“你念,念完了,朕告诉你怎么批。”
这个活儿新鲜,朱翊钧爱干。他翻开奏章,念了起来。黄锦将蘸了朱红色墨汁的毛笔递给他,嘉靖动动手指,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写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但那一手台阁体写得倒是有模有样,端正中有透露着一点俏皮。
奏章送去内阁,大臣们还奇怪呢,没听说司礼监来了新的秉笔太监,看这字迹,年纪应该不大。
嘉靖又拿了个折子递给朱翊钧:“最后一封,剩下的让司礼监去批。”
朱翊钧接过折子,拿在手里颠了颠,比其它的都要更厚更沉一些,他翻开就开始念:“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一听这个开头,黄锦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前些日子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想上前阻止朱翊钧,让他别往下念了,可刚一动作,嘉靖就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愣了一下,嘉靖沉声道:“接着念。”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朱翊钧念到这里,眼睛却已经看到了后面,于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需要黄锦阻止他,他自己也不想念下去了。
嘉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悬在扶手外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念!”
朱翊钧合上奏折:“我不想念了。”
嘉靖稍微提高了音量:“朕让你往下念。”
朱翊钧退后一步,拿奏折的手背到身后:“不要!”
“你为什么不念?”
朱翊钧咬着下唇,也很坚持:“你听了会生气。”
“朕现在就很生气!”
嘉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你不念,朕自己看!”
他气势汹汹的站起来,屋里屋外,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钧还想跑,被嘉靖一把逮住,抽出他手里的奏章,打开来,洋洋洒洒一大篇,足有好几千字。
他找到刚才朱翊钧念了一半的地方继续往下看:“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到这里,嘉靖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黄锦和朱翊钧赶紧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拿着那封奏章,眼睛血红,目眦欲裂,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怒不可遏,近乎癫狂。
朱翊钧记得,上次看到皇爷爷这个状态,还是在大玄都殿。那时候他是因为误服丹药,而现在是被这封奏疏气得七窍生烟。
总的来说,这位户部主事只干了一件是——指着嘉靖的鼻子,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一意修玄,望向长生不老,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二十年不上朝,不理国事,超纲混乱,笃信“二龙不见”,不顾父子之情,享乐西苑不去后宫,没有夫妻之情……最后一句最狠,说嘉靖的年号是“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性情乖张,多忌多疑,几十年来,大臣们都是哄着他顺毛摸,严嵩更是唯命是从,即便是徐阶,不同意他烧钱搞个人爱好,也是委婉的好言相劝,不会跟他对着干。
这个海瑞倒好,一上来就骂得这么狠,这么难听,非但不给皇帝留面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关键他说的都是事实,皇帝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嘉靖摔了奏章,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去,把这个海瑞给朕抓起来,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咆哮,真真是如龙吟一般,朱翊钧感觉整个大殿都在颤抖,耳膜被震得嗡嗡的响,周围的太监全都以首叩地,吓得不住哆嗦。
吼完这一嗓子,嘉靖仿佛脱力一般,瘫坐在龙椅上。黄锦扶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他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咕咕的痰鸣音,口舌僵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朱翊钧冲着太监喊:“跪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快点!”
一屋子太监这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冲出大殿。
嘉靖缓了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冲着黄锦又是一声怒喝:“快去!别让他跑了!”
黄锦跪在地上,哐哐给他磕头:“主子万岁爷!陛下!龙体要紧,那个海瑞,他跑不了。”
嘉靖怒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跑不了?”
“他……”黄锦如实以告,“奴婢掌管着东厂,京城大小官员,每日动向都有记录。这个海瑞,前两日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昨日又买了一口棺材。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寓意何为,今日看了这份奏疏才想到,他这是——死谏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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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己买好了,就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个要赴死的人他怎么可能逃跑呢。
听了黄锦的话,嘉靖更气,不停的喊:“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又瞪向黄锦,迁怒于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太监:“朕连你一起杀!”
说着,他就一脚踹了上去,可惜他因为暴怒,身体僵直,只是做了个抬腿的动作,轻轻碰了黄锦一下。
黄锦不敢躲,仍旧跪在他跟前,不住磕头。
“陈洪,陈洪呢?”跪在外面的陈洪赶紧小跑着进来,“去,让人把这个海瑞抓起来,下诏狱。”
“是,奴婢这就去!”
陈洪没有黄锦受宠,他没什么本事,正因为没本事,嘉靖才让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说什么,他只管做什么,听话就行。
陈洪退出了大殿,嘉靖仍在气头上,胸膛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攫取空气。
黄锦担忧的喊道:“陛下,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闭嘴!”
若不是这么多年主仆情谊,嘉靖恨不得把他也关进诏狱。
送走家眷,购买棺材,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不提前报上来,简直该死!
朱翊钧站在旁边,他很担心皇爷爷的身体,也担心皇爷爷真的把黄锦关起来。
黄锦是个厚道人,刚才嘉靖正在气头上,他原本可以不说那些话,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把一部分嘉靖对海瑞的恼怒转移到自己身上。
朱翊钧知道,黄锦这是在嘉靖怒火中烧的时候,救了海瑞一命。
很快,太医来了,太监们扶着嘉靖回寝殿休息,太医上前为他诊脉,开了药方。太监很快煎好药送进来。
黄锦要喂嘉靖服药,嘉靖一拂袖,“砰”的一声,碗砸在地上,褐色药汁撒了一地。
太监又端来一碗,朱翊钧抢在黄锦之前去接:“我来!我来!”
嘉靖余怒未消,逮着谁都能发泄一番,刚才太医来替他诊脉,跪在床边战战兢兢,一旁站着的十几个太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坐在床边,把盛满药汁的勺子缓缓递到嘉靖嘴边。嘉靖看着他,也不动手掀碗,也不张嘴喝药。
朱翊钧说:“撒了,要撒了,皇爷爷你快喝呀。”
“……”
有太监上前,接过他左手的碗,好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的勺子上。
嘉靖能毫无顾忌的朝任何人发脾气,除了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家伙。
看着他满眼焦急又真诚,嘉靖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祖孙俩只僵持了片刻,嘉靖就张嘴把药喝了。
朱翊钧紧皱的眉头稍稍展开:“这才乖嘛,先把药喝了。”
“喝完了药再生气。”
“那个海瑞,把他关起来,打屁股,使劲儿打。”
朱翊钧这是提醒了嘉靖,要杀海瑞不一定要砍他的脑袋,杖毙也是不错的选择。
朱翊钧看他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现在先不打,病好了再打,看着打才解气呢。”
他一口一口的,把药都给嘉靖喂下去,嘴里还碎碎念,没完没了的。
喝完了药,嘉靖躺下,大抵是药方中有安神的药材,也或许是发了那么大的火,累了,没一会儿,嘉靖就睡着了。
睡着了他的手还攥着朱翊钧的小手,不肯松开。
朱翊钧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原来帝王生病的时候也会变得脆弱,只有紧握住与他血脉相连,也是身边最近亲的人,才能获取一点安全感。尽管,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直到他睡着了,朱翊钧才抽出手,太监们跪在地上,无声的收拾一地狼藉。
朱翊钧走到外间,角落里站着不少太监,但大殿仍是让他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海瑞那封奏疏还丢在地上,朱翊钧捡起来,就地坐在台阶上,又翻开看了起来。
朱翊钧虽然长在深宫,但他时常呆在嘉靖身边,嘉靖处理朝政也从未让他回避,许多事情,他也看过听过。
即便如此,对于天下局势,仍然没有具象的了解,看到海瑞这封《治安疏》依旧觉得震撼。
海瑞对嘉靖的职责,确实,绝大部分都有道理,但也不尽然。
至少朱翊钧觉得“不理朝政”这一条就还挺冤枉的。
虽说嘉靖不上朝,白天修仙,但人家处理奏章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尤其在玉熙宫的时候,朱翊钧偶尔留宿嘉靖的寝宫,深夜醒来,嘉靖要么批阅奏章,要么召见内阁和司礼监。
还有什么夫妻之情,朱翊钧虽然不懂,但也觉得,这不是身为臣子该管的事。
除了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这篇奏疏中还有一句看得嘉靖火冒三丈的话:“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骂得实在太狠了,别说嘉靖,换了哪个皇帝嘴上不说,心里都想把海瑞千刀万剐。
骂归骂,接下来,近一半的篇幅,除了指责嘉靖这些年来犯下的错,也从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见,希望嘉靖能够做到节省和振作,九卿、百官各司其职。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于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说得挺好,但海瑞还是越界了,干了他工作职责之外的事情。
所谓“言谏”“驳正”这些都是言官,即御史、给事中的工作范畴,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户部主事来说这些。
朱翊钧合上奏疏,放回到御案上。刚转过身来,就看到皇贵妃从外面进来了。
小家伙走过去,仰起头说道:“皇爷爷睡着了。”
皇贵妃捧着他的脸,心疼的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你一个孩子陪在陛下身边,真是难为你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皇贵妃又说道:“这里由我看着,你快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来人,送殿下回寝殿。”
冯保和陈炬就在殿外候着,听到皇贵妃的声音,连忙进来。
冯保牵着朱翊钧的手,带着他离开正殿。
临走前,朱翊钧还特意看了一眼,陆绎和刘守有都不在,想来,应该是去抓那个海瑞去了吧。
海瑞,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官。朱翊钧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六品官还是当年太液池畔初遇张居正。
在御前,六品官还真是个稀罕物。
别说朱翊钧,连嘉靖也不知道户部竟然还有这号人物。他什么出身,哪年的进士?
连嘉靖也不清楚这个海瑞的来历,还得内阁来告诉他。
海瑞,生于正德八年,直到二十八岁才考入县学,三十五岁,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考中举人。后来于嘉靖三十年、三十三年连续两次会试落榜之后。
朱翊钧听过、见过许多神童,不那么神,甚至不那么聪明,还能在他皇爷爷跟前,以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露脸的,海瑞算是第一个。
屡试不中,海瑞决定不考了,去吏部报道等着做官。
举人当官不看成绩,看脸,海瑞学习不怎么样,但大抵是长得还不错,没多久就当官了——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
朱翊钧不知道教谕是个什么官,反正肯定不是大官。
嘉靖三十七年,海瑞被任命为淳安知县。
嘉靖四十一年,海瑞调任兴国县知县。
嘉靖四十三年,海瑞被选拔为户部云南司主事,赴京师任职。
这就是个简历,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甚至还没有黄锦所说“他把家眷送走,给自己买了个口棺材”立得住人设。
后来,朱翊钧专程找到陆绎和刘守有,问道:“是你们抓的那个海瑞吗?”
刘守有说:“我抓的。”
朱翊钧来了兴趣,坐在太液池边一块大石头上:“给我说说呗。”
“说什么。”
“怎么抓的?”
“嘿!”刘守有抚掌,坐在他旁边,“那日我带人闯进他家里,他就在堂屋中间坐着,旁边放一口棺材。”
“然后呢?”
“没了。”
“……”
看刘守有刚才那架势,朱翊钧还以为他要讲个多么精彩刺激的抓捕画面,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
刘守有见他小脸上写着“我不信”,便又说道:“真的,没了。除了那口棺材,和他屁股下面那把凳子,他家啥也没有。书上说,家徒四壁,我算是第一次见识了。”
“那海瑞瘦得跟麻杆似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上面还打着补丁,哪像是个当官的,京郊种地的都比他穿得光鲜。”
朱翊钧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刘守有挠挠头,“后来就送去了镇抚司,下了诏狱。”
说到这里,刘守有还嘀咕了一句:“这段时间,诏狱可够热闹的,前些日子来了个胡宗宪,这几日又抓了个海瑞。”
朱翊钧问:“他俩在诏狱怎么样?”
刘守有答道:“胡宗宪整日长吁短叹,写写画画,海瑞嘛,该吃吃该睡睡。我瞧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家里伙食兴许还不如诏狱。”
朱翊钧看着他,若有所思。刘守有被他这么看着,浑身不自在:“怎……怎么了?”
朱翊钧说:“武进士,你不该做锦衣卫。”
刘守有立刻站起来,躬身,抱拳:“臣多谢殿下提携。”
朱翊钧也站起来:“你应该去茶馆说书。”
说完,他转身就跑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刘守有,回头去问陆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陆绎白他一眼:“话多。”
“……”
嘉靖病了好些日子,也不管朝中事务,都交给内阁处理。朱翊钧除了上课练武,其余时间都陪着他,跟他一起用膳,同他说话,哄他开心,让他赶紧好起来。
期间,太医每日都来给嘉靖诊脉。皇帝总是阴沉着脸,太医们也是小心翼翼。
这一日,到了请脉时间,嘉靖却坐在龙椅上睡着了。太医在殿外磕头,朱翊钧让太监去把人喊进来。太医进来之后,抬头看了嘉靖一眼,跪在下面迟迟不敢动。
这位太医姓徐,朱翊钧见过他几次,疑惑的看着他,轻声问道:“徐太医,你在等什么?”
徐太医说道:“陛下龙袍落在地上,臣不敢上前。”
朱翊钧一低头,果然看见嘉靖的宽大的衣袍洒落在地上。太医不敢上前,是担心会踩到,那可是死罪。
朱翊钧弯腰把嘉靖的衣摆提起来:“现在好了,你过来吧。”
徐太医上前,诚惶诚恐的给嘉靖诊完脉,又行了一礼,这才无声无息退出殿外。
这才初夏时节,徐太医满脑门汗水,后背从贴里到常服湿透了。
徐太医一走,嘉靖就睁开了眼,嘴角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自从看了海瑞那封《治安疏》,这几日嘉靖就没露出过什么好脸色。今日却不知怎么的,竟然笑了。
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于是问他:“皇爷爷,你笑什么呀?”
嘉靖推他:“去,给朕拿纸笔过来。”
这事儿朱翊钧可干不了,只能让太监帮他。
几名太监又是研墨,又是取笔,又是拿出御用龙笺,忙活完了才交给朱翊钧。
小家伙把纸笔递到嘉靖手中,好奇的站在旁边,看他要写什么。
嘉靖提笔在龙笺上写道:“伟顷呼地上,具见忠爱。地上人也,地下鬼也。”
伟就是刚才那位徐太医,他叫徐伟。
写完,嘉靖合上手谕,递给太监,让人送去内阁。
朱翊钧看得似懂非懂,长大之后想起这件事,才明白,嘉靖忌讳颇多,大臣在他面前无不小心谨慎,生怕说错半个字。
而他年少无知,总是无所顾忌,甚至口不择言,皇爷爷却从未责备过他。
过了几日,嘉靖感觉身体好些了,看到朱翊钧坐在他旁边看书,便说道:“去,把那本奏章给朕拿过来。”
朱翊钧抬起头来,问道:“哪本?”
“就那个海瑞呈上的那本。”
“啊?”朱翊钧惊讶的张着嘴,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还要看呀。”
嘉靖在他后脑轻拍一巴掌:“让你拿你就去拿。”
朱翊钧没办法,只能到御案上,翻出那本奏章给他送过去。
嘉靖展开奏折,又从头到尾细细的读一遍。朱翊钧怕他又气出个好歹来,站在旁边,随时准备抽走他手中的奏折。
这一次,嘉靖从头到尾看完了,尽管心中还是不爽,但也没有那么怒不可遏。他又将其中段落翻来覆去的看,看过之后,才叹一口气:“唉!”
朱翊钧在旁边歪着头看他,紧张地问:“怎么了?”
嘉靖合上折子,递到他手里:“此人可比比干,可惜,朕不是纣王。”
比干朱翊钧知道的,辅佐商朝两代君主,被誉为“亘古忠臣”。
纣王朱翊钧也知道,商朝最后一代君主帝辛。在张居正给他讲的关于昏君和暴君的故事中,占据重要篇幅。
一时间,海瑞和他的《治安疏》就像两枚震天雷,把朝野上下炸开了锅,大臣们私底下都在讨论他。
很快,不止朝堂,就连京城的百姓也听说了海瑞这个人,和他不惧生死,敢于直谏的勇气。
朱翊钧实在很好奇,这个海瑞,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就算是户部尚书和内阁也给不出答案,他们高高在上,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怎么会留意一个六品主事?
结合黄锦和刘守有对他的描述,想来此人的确是个清官,还是个不怕死的清官。
直觉告诉朱翊钧,只有一个人能满足他的好奇心,这个人就是冯保。
“大伴,今晚我要听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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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到了就寝的时辰,
到了就寝的时辰,冯保给朱翊钧换了一件轻薄的纱衣,让他坐在床边
陈炬端来牛乳,小家伙不喝热的,要再晾一会儿,先缠着冯保给他讲故事。
冯保笑道:“睡前故事,自然要睡前才能讲。”
朱翊钧把小手贴在透薄的瓷碗上试了试温度,稍微凉一些,他就迫不及待捧起来,一口喝掉。
喝完奶他把碗一放,就要往床上爬,却被冯保拦住了:“刷牙!先刷牙!”
“……”
朱翊钧长大了,虽然不喜欢,但也能拿着牙刷,蘸些青盐,自己刷牙。就是潦草了些,冯保站在旁边不停提醒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一颗牙齿都要照顾到。
朱翊钧漱了口,擦擦嘴,纵身一跃跳上床,顺带着一脚把那个“侍寝”多年,现在已经失宠的布老虎踢到床位,乖乖地自己躺下:“大伴,现在可以讲了吗?”
他要睡觉了,其他太监推出寝殿,守在门外。冯保拿了把折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说道:“好好好,殿下想听什么故事,《伊索寓言》还是《天方夜谭》?”
朱翊钧说:“我想知道那个海瑞的故事。”
“海瑞呀,”冯保拿扇子的手顿了顿,笑道,“他……大概是个笔架子成了精吧。”
“呀!”朱翊钧一翻身坐起来,“笔架也能成精吗?”
冯保把他按回枕头上:“我开玩笑的。”
他又轻摇折扇,微风轻轻吹拂朱翊钧额边碎发:“我听说,他在南平县当教谕的时候,朝廷派御史到当地县学视察。其他老师都跪在地上通报姓名,唯独海瑞长揖行礼,说:到御史所在的衙门当行部属礼仪,这个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不应屈身行礼。”
“他旁边的人都跪着,就他站着。御史瞧着像个山字形的笔架,便说他是‘笔架博士’。”
朱翊钧惊叹道:“原来他这么有趣呀。”
“殿下觉得他有趣吗?”
“有趣呀。”
“他的同僚可不这么觉得。”
朱翊钧好奇:“为什么?”
“殿下别急,要说海瑞的故事,咱们需提到三个人。”
朱翊钧问道:“哪三个人?”
“第一个是胡宗宪,第二个是鄢懋卿,第三个是朱衡。”
前两个人朱翊钧都很熟悉,第三个不太熟,但他听说过。他还记得,曾经严世蕃和徐阶因为此人有过多次争吵。
冯保又说:“殿下,记不记得咱们在讲徐渭的时候,说过什么?”
“记得!”朱翊钧很愿意展示他的好记性,“一个人往后的人生际遇,往往与他在童年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
冯保笑着替他拂了拂脸上的发丝:“对,海瑞也一样。”
“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母亲只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供他读书。海瑞从小没有朋友,唯一的指望就是考取功功名。”
“这也造就了他的性格孤僻、刚直、极度节俭。”
“他在淳安做知县的时候,胡宗宪的儿子路过,认为驿站接待不周,向驿吏发怒,还把驿吏倒挂起来。”
“海瑞得知以后,说道: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处,命令所路过的地方不要供应太铺张。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
“于是,海瑞就将其随身所带金银钱财全部没收,并派人乘马将此事报告给胡宗宪。”
朱翊钧又问:“胡宗宪生气了吗?”
冯保摇头:“没有。胡总督得知他为官清廉,平日吃的菜都是让老仆在县衙后面自己种,只有母亲寿辰那日买了肉二斤,便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
“总之,他在胡总督手底下当官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后来,鄢懋卿出巡两浙、两淮盐政,每到一处,就向当地官员索取钱财。到了淳安,海瑞非但不进贡,连饭菜都十分简陋。”
“哈哈!”朱翊钧笑道,“不会是他自己种的吧。”
“有趣的问题,有机会殿下可以亲自问问。”
冯保接着往下讲:“不仅如此,海瑞还在给鄢懋卿的禀帖中说道,听说鄢大人一路过来十分节俭,不许官员铺张浪费,才如此安排。”
“正因为得罪了鄢懋卿,海瑞失去了升任通判的机会,三年期满,只能回家等着吏部重新调遣。”
“那后来呢?”
“后来,时任礼部侍郎朱衡听说海瑞为官清廉,在他的帮助下,海瑞调任兴国县知县。”
“海瑞每到一处做官,都会把县衙上上下下得罪个遍。没人帮他干活,他就事事亲力亲为。别人盼着他赶紧走,他也不管,在其位,谋其职,只管干好自己的事情。”
朱翊钧说:“这么看来,他是个好官。”
冯保却道:“殿下还记得王本固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
“如果好官的标准只是清廉,那么,海瑞一定是。”
朱翊钧听迷糊了:“那好官的标准是什么呢?”
“这也没有什
么标准,需要殿下自己思考。”
他拉过薄被搭在朱翊钧肚子上:“好了,时间不找了,睡吧。”
朱翊钧一脚蹬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面:“我热!”
冯保没办法,只能坐在旁边守着他,等他睡熟了,再给他盖上被子。
嘉靖这一病,身体大不如前,精神时好时坏,国事也都搁下了许久。
这天,他又想起来,让朱翊钧给他念奏章。
朱翊钧不愿意:“我不念。”
嘉靖冷着脸:“皇爷爷现在叫不动你了?”
朱翊钧嘟嘴:“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我要是念到你不喜欢的,你又要生气,我不想让你生气。”
嘉靖摸摸他的头:“念,朕不生气。”
“我不信。”
“就算朕生气,你也要念。”
朱翊钧不懂:“为什么呀?”
“要当皇帝,就必须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朱翊钧说:“我不当皇帝。”
“你怎么不当皇帝?”
“皇爷爷当,我不当。”
嘉靖摸摸他的脑袋:“迟早要当。”又推了他一把,“快去!”
陈洪帮着朱翊钧抱了一叠奏章过来,他一本一本读给嘉靖听。
前面还好好的,最后一本,是户部一个司务呈上,名叫何以尚,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替海瑞求情!
果然,嘉靖听后大怒,命令锦衣卫把人抓了,先廷杖一百,再关入诏狱。
朱翊钧捧着折子,皱着眉,海瑞还没打屁股呢,这个帮忙求情的何以尚看来是要挨一顿板子了。
嘉靖恨海瑞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那篇《治安疏》他却一直留在宫中不发,每天还得拿出来看好几遍。
朱翊钧空余时间都被他叫过去伴驾,就是陪着他批阅奏章。朱翊钧念,念完了他告诉朱翊钧如何批复。批得多了,有时不用他说,朱翊钧也能猜到要如何批复。
夏天最热的时候到了,朱翊钧又开始蠢蠢欲动。算算时间,徐渭应该也快到京城了。
往年这个时候,嘉靖都会让他停课,给他放个暑假。他已经等不及,想要出宫去了。
嘉靖确实给他停了他的课,文化课和体育课都停了,却没提让他回裕王府的事,天天就让他呆在万寿宫的正殿,批阅奏章。
黄河又决堤了,年年如此,只是地方不同。端午之后,南直隶部分地区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山间的水骤
然溢出,使前几年才建好的新河决堤,损坏数百艘漕运的船只,附近的农田和村庄也因此遭受水患。
又到了国库花银子的时候,只要是花钱,户部、工部、内阁能争论好几天。
要是搁在以往,严嵩还是内阁首辅的时候,工部花钱随便给,一半以上都能落入他们严家,赈济灾民,想都别想。
今时不同往日,嘉靖病着,徐阶当家,没啥可说的。国库这两年稍有了一点富余,不管是治理河道还是赈济灾民,该花的钱就得花。
前些日子,朱翊钧才从海瑞的故事里听到了朱衡的名字,今天又在奏章中看到了,不过不是什么好事。
给事中何起鸣、王元春、御史黄襄接连上奏请求罢免朱衡,说他新修河道的时候,贪功而虐待百姓。
给事中吴时来上奏称:“新河接纳东昌、兖州以南的费、峄、邹、滕等河水。用一道堤防捍卫数条河流,岂能不决堤?”
嘉靖精力不济,只得把内阁都叫来,商议如何处置朱衡。
朱翊钧听糊涂了,这些言官的意思是,朱衡为了自己的功绩,虐待那些服徭役的老百姓。
可是,像海瑞这种脾气刚直,谁也不讨好的人,得罪了鄢懋卿,他都能出手帮忙,怎么会是一个坏人呢?
这事儿讨论了两天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因为一个意外事件,才尘埃落定。
朱衡的搭档,潘季驯母亲离世,他要回家守孝,朱衡非但没被问责,还要兼管潘季驯的事务。
很快,朱衡就向朝廷呈上新的治理河道方案:重新开挖四条支流,将河水引入赤山湖。
虽然不用上课,大殿里放置了足够的冰鉴,冰镇酸梅汁,冰镇西瓜,冰镇葡萄,阳山进贡的水蜜桃,广东进贡的荔枝……可是朱翊钧还是闷闷不乐,因为他的心已经飞到宫外去了。
李良钦让冯保给他带了个消息——徐渭已经到京城了,带着他想要的书。
可是,嘉靖说了,不让他出宫,再说皇爷爷还病着,谁也不想见,每天让他陪着心情才会好。
朱翊钧坐在冰鉴上看书,好半晌才翻一页,嘉靖见他心不在焉,便松了口:“想去就去吧。”
“诶?”朱翊钧明白了他的意思,激动的跳下冰鉴,跑到他的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一口,“我很快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7 章 被他这么亲一口,
被他这么亲一口,嘉靖乐得合不拢嘴,搂着小心肝儿,舍不得松手:“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朕等着你回来帮忙批阅奏章。”
司礼监上上下下几十个人,都是用来给他批阅奏章的,哪需要一个七岁的孩子。
人在生病的时候,想法总是比较多,更何况嘉靖,他本来就是个心思特别重,还不愿被人轻易猜到的人。
他也没说什么,把孙儿留下来,陪他用了晚膳,又呆到快就寝了,才让他回自己寝殿。
嘉靖靠坐在龙椅上,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他出了大殿,走下玉阶,直至小时在视野中。
“主子,主子?”黄锦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喊。
嘉靖回过头来,脸色立刻变了,阴鸷的看着他,黄锦吓得,三伏天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时?”
“该……该吃药了。”
黄锦递过药碗,嘉靖没说什么,接过去一口喝了。
其实,黄锦心里也清楚,嘉靖对他是念着主仆情谊的,若是换了别人,在他气头上出来保海瑞,现在大概已经跟海瑞一起蹲诏狱去了,比如户部那个何以尚。
黄锦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事实上,这些年来,冒着必死的决心进谏的言官何止海瑞,其中许多人都是黄锦在旁边不动声色的求情,救了他们的性命。
只是,那些人谏言归谏言,没人把话说得像海瑞这么难听。
黄锦也知道,为何嘉靖这次不让朱翊钧出宫。他们这位皇上,对所有人无情无义,什么妃嫔,什么儿子,什么大臣,在他眼里都是耽误他成仙的绊脚石,却唯独对朱翊钧这个唯一的孙儿感情深厚。
他这些日子缠绵病榻,从去年冬天开始,病情就时好时坏,被海瑞那篇《治安疏》一刺激,身子愈发虚弱。
他是害怕,害怕自己时日无多,想让孙儿时时刻刻都陪在他的身边,也想把自己这些年操纵群臣的帝王术,都交给他。
从他说出“地上是人,地下是鬼”这句话,黄锦就已经猜到,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做什么飞升成仙的美梦,能好好活着,做个人就不错了。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就出宫去了,出东华门,没多久,就到了裕王府。
裕王不知道他要回来,还在读书,朱翊钧跑到书房外转了一圈,贴在门边,听到里面高拱在给他裕王《资治通鉴》,又探出脑袋,偷偷看了一眼。
朱翊钧一看就知道,他爹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心思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这一点,他们父子俩倒是挺像。朱翊钧上课的时候,也容易被外面的风吹草动吸引注意,时常被张居正敲桌子的声音惊醒。
小家伙还要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看着他的张先生,一边乖乖认错,一边让他不要这么凶。
朱翊钧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跑去了后院。
王妃听说儿子回来了,也赶紧迎了出来,母子俩在长廊上遇个正着。
“娘亲!”朱翊钧迈开腿,飞奔过去扑进王妃怀里,周围的侍女大惊失色,全都围上来扶。
朱翊钧仰起头左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
王妃捧着儿子的头,摸摸他的脑袋:“长这么高,娘亲都抱不动你了。”
朱翊钧在她肚子上蹭蹭:“你早就抱不动我了,我以后还会长得更高。”
“诶?”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摸摸王妃的肚子,“娘亲,你好像长胖了。”
听到这话,旁边几个侍女全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王妃搂着他的肩膀,问道:“娘亲哪里胖了?”
“肚子胖了。”朱翊钧又拿手摸了摸,“你瞧,都有些凸起来了。”
王妃带着他在栏杆旁坐下:“傻孩子,娘亲这不是胖,这是……”
王妃说到这里还有些难为情,搞得朱翊钧一头雾水。还是一旁的侍女替王妃说道:“殿下,王妃这是有身孕了。”
朱翊钧从小跟在嘉靖身边,嘉靖一年到头,去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朱翊钧身边不是太监就是侍卫,根本不懂这些。
朱翊钧疑惑的看向王妃:“什么叫有身孕?”
王妃牵起他的小手,贴在自己肚子上:“就是娘亲肚子里,多了一个小宝宝。”
“小宝宝?!”朱翊钧露出震惊的表情,“像我这样的小宝宝吗?”
王妃点点头:“没错,你小的时候,也是从娘亲肚子里生出来的,现在娘亲又怀了小宝宝。”
“哇!”朱翊钧觉得很神奇,“那小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呀?”
王妃脸上也喜气洋洋:“那得等到明年开春。”
朱翊钧也跟着她开心:“我在书中读过,母亲要怀胎十月才能生产。”
他托着下巴细细的思索:“那娘亲肚子里的小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旁边的侍女嗤笑一声:“这可说不准。”
王妃问他:“钧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朱翊钧一蹦跳上了回廊对面的栏杆上,一手扒着柱子:“懋修和简修比我小,都是弟弟,我还没有妹妹,当然是想要个妹妹啦!”
王妃问:“懋修和简修是谁?”
“是张先生的儿子呀,他们还有两个哥哥,敬修和嗣修。”
王妃惊讶的看着他:“你连张先生有几个儿子都知道?”
“当然知道!”他又重新回到地上,身形灵活得像只小猴子,“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我要去看看懋修弟弟。”
“……”
第二日一早,他就出门去了,先到了李良钦府上,见到了惦念已久的徐渭。
徐渭带来了他想要的书,朱翊钧本以为只有几本没想到,拿到手足足有小半个箱子那么多,另外半个箱子,徐渭还给他找了许多别的书。
“哇!”朱翊钧看着满满一箱子书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么多书,我得看到什么时候。”
徐渭依旧穿着他那一身洗得泛黄的粗布白衣,以葛布黑斤束发。是个读书人的打扮,但又不是寻常读书人,是个狂士。
徐渭喝了口茶,笑道:“慢慢看,不急。我会在京城多住些时日,若有不详之处,殿下可随时来问我。”
朱翊钧听到“随时”两个字就放下了手里的书,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徐先生的意思是不回浙江了吗?”
徐渭说:“暂时。”
小家伙歪着脑袋,若有所思:“让我想想,这个暂时是多久呢?”
他一脸天真无邪,可爱至极:“是过年之后呢,还是秋闱之后?”
“我猜,应该是胡宗宪出狱之后吧。”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有出狱的那一天。”
这些话可不像是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又的确是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是生在权力最顶端的小孩子,从小学的就是揣度人心。
徐渭看起来并不惊讶,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是。”
朱翊钧又道:“那,从今天起,你就要住在李将军府上咯。”
“没错。”
朱翊钧说道:“住在李将军府上,就不能给他找麻烦,出门喝酒,不能太晚回来。去拜访朋友也必须知会他一声。住在这里,不能给他添麻烦,否则……”
“否则……”
他好像卡了壳,不知道要说什么。
徐渭笑着问他:“小殿下,否则如何?”
朱翊钧说:“否则,我就给你换个住的地方。”
徐渭问道:“换去哪里?”
周围其他人也疑惑的看向朱翊钧,不清楚他还有什么其他安排。朱翊钧看向一旁的刘守有,后者指了指自己:“不会是我家吧。”
朱翊钧说:“诏狱。”
“……”
听到这个地方,徐渭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大笑:“我就说,你这个小殿下,最有趣。”
“一年多不见,让我瞧瞧你的字写得如何。”
“……”
来京城之前,徐渭是害怕的。他寄居在一户姓马的人家里,整日担惊受怕,害怕胡宗宪的事情连累到他。
直到他接到消息,说小皇孙让他送书进京,他心里就踏实了——无论胡宗宪如何,此去京师,他必定能平安。
“楷书已经练得颇有章法,试试练习行书。”
朱翊钧说:“我想学画画。”
徐渭笑道:“这有何难,我教你。”
朱翊钧又说:“我还想学作诗。”
“那你得先学会对对子。”
“我还要学兵法。”
徐渭敲敲纸面:“殿下先把字练好。”
“……”
徐渭给他指导书法,桌子旁边围了一圈人观看,大家都是读书人,机会难得,偷学两招。
练完字,朱翊钧在院子里跟着李良钦习武,把刘守有拉过来给他当陪练。
李良钦给他换了根长一些的棍子,又给他交代了要领,朱翊钧把棍子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刘守有赤手空拳,一时间竟然没能找到破绽近他的身。
他问旁边观战的陆绎:“可以拔刀吗?”
陆绎冷着脸:“不怕死你就试试。”
“算了算了,诏狱最近牢房紧张,腾不出单间给我。”
“……”
朱翊钧玩到下午才回去,裕王在正厅坐着喝茶,看到他大摇大摆的进来,后面的人还抬着一口木箱。奇了怪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
“爹爹!”朱翊钧飞奔到裕王跟前,从里到外透着快乐,“我回来啦。”
“我看见了。”
裕王把人拉到跟前,看他一脑门喊,让侍女给他递了张帕子,替儿子擦汗:“这是买了多少玩具,还得拿箱子装回来。”
“这不是玩具。”
朱翊钧胡乱抹了把脸,想要抹掉黏在颊边的头发,却怎么也抹不掉。裕王拍开他的手,替他把他发拨到耳后:“不是玩具是什么?”
朱翊钧一转身就跑开了,动作十分迅捷,裕王想抓他,都抓不住。
他跑去打开箱子,随手抽出一本《筹海图编》地给裕王:“是书,好多好多书。”
裕王翻了几页,惊讶的看着他:“这……你能看懂吗?”
朱翊钧摇头:“看不懂。”
“看不懂你搬这么多回来做什么?”
有太监端了茶盏上来,小家伙坐到裕王对面的椅子上,先悠闲的喝一口冰镇酸梅汤:“我一边学一边看,就看懂啦!”
“……”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他像朱翊钧这么大的时候,《三字经》还背不利索,他儿子已经开始看东南地区的海防图了。
喝完了酸梅汤,朱翊钧放下茶盏,又吩咐太监:“我还想吃冰镇西瓜。”
他又从椅子上下来,转身就往后院跑:“送到娘亲房里,我要和她一起吃。”
“诶!你娘在休息……”
裕王看了一眼已经消失在院子里的小小身影,想必,他的话,他儿子已经当做一阵耳旁风,吹过去了。
朱翊钧蹦蹦跳跳的穿过花园,经过长廊,来到王妃居住的小院。卧房门口守着两名侍女,朱翊钧一阵风似的跑过去,正要高声喊,侍女却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到了嘴边的“娘亲”又被朱翊钧咽了回去,他眨了眨眼,看向侍女。
侍女轻声道:“王妃正睡着,还没醒。”
朱翊钧点点头,放轻了脚步:“我进去瞧瞧,不吵醒她。”
他拎着衣袍的下摆,腿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样子看来滑稽又逗趣,侍女们的目光追随了他一路。
朱翊钧来到床边,王妃果然还没醒,他便趴在床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王妃。
没多久,王妃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正好看到他双手捧着小脸,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钧儿。”
王妃真要起身,却听朱翊钧没来由的说了一句:“娘亲,我看你有些眼熟。”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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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王妃撑起身子,笑
王妃撑起身子,笑着问道:“那你看我像谁?”
“像……”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想,想不起来。
这时候,有太监送来冰镇西瓜,王妃便牵着他来到桌前。
朱翊钧把刚才的话题抛到脑后,一手拿一块大西瓜,左手的给娘亲,右手的自己吃。
吃着吃着,他抬起头来,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里面映出母子俩的容貌。小家伙笑道:“娘亲像我,我也像娘亲。”
王妃侧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把盛西瓜的盘子推到他跟前:“多吃点。”
朱翊钧左一口,右一口:“这西瓜真甜。”
“没有你甜。”
晚上,王妃孕期嗜睡,早早的歇下了。裕王在书房忙自己的事情。
朱翊钧呆的无聊,拉着冯保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忽然大喊一声:“大伴,你看!”
冯保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望向夜空,银河横空,群星璀璨。大明朝没有光污染,夜夜如此。
朱翊钧说:“刚才有一颗星星落下来啦!”
“真的吗?”冯保顺着他的话说道,“殿下可看清楚了,星星落到谁家去了?”
“那是流星。”朱翊钧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已经七岁了,别把我当小孩儿。”
冯保低头,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殿下说得是,不知不觉,你都七岁了。”
其实没有七岁,周岁才六岁多。
朱翊钧拉其他的手:“走,我们换个地方看流星。”
他所说的换给地方,是拉着冯保上了屋顶。两个人并排躺着,流星下落时速度非常快,就像下雨一样,刷的一下,拖出长长的尾巴。
朱翊钧问:“它们从哪里来?”
冯保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流星,于是,开始在脑中调动他曾经了解过的天文知识:“他们的源头应该来自彗星。”
“彗星?”
冯保向他解释:“就是一种像云雾状,绕着太阳飞行的……天体。”
听完他的形容,朱翊钧说道:“我知道了,是扫帚星。”
冯保先是惊讶,而后夸赞道:“殿下博学。”
朱翊钧说:“从我皇爷爷书架上那堆书里看来的,说扫把星会给人带来不幸。”
冯保没说话,在明朝观测天象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对于某些天文现象的出现还要举行特殊的礼制,比如日食和月食。
皇上近来龙体欠佳,他一向迷信且忌讳颇多,冯保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禁忌话题,于是,没有接朱翊钧的话。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正是每年英仙座流星雨爆发的巅峰期,天边坠落的流星一颗接一颗,看得人应接不暇。
朱翊钧躺在琉璃瓦上,沉醉于无垠星河的浪漫之中,自己倒是发出了疑问:“这么漂亮的画面怎么会带来不幸呢?”
很好,他已经开始自己思考了。
冯保说:“百万年前,有人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自那之后,我们就从未停止过对宇宙的探索。”
“我们对星空所有的幻想与畏惧都来自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朱翊钧仿佛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替他说完后半句:“因为大家不知道星星上有什么。”
冯保点点头:“有道理。”
“大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诶?”冯保皱着眉,作思索状,“刚才的话是我说的吗?”
“那是谁说的?”
“谁?”
朱翊钧翻身扑到他的身上:“大伴,你是个大骗子!”
“冤枉!”他搂着小家伙坐起来:“时间不早了,殿下该就寝了。”
朱翊钧扭着身子试图逃脱他的怀抱:“我想再看一会儿。”
流星雨断断续续,到深夜才会结束,他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过不久就要睡着,这么高的屋顶,冯保可没办法把他弄先去。
“很晚了,下次再看吧。”
说着,冯保就向角落里站着的陆绎使了个眼色,后者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屋顶,一把将朱翊钧拦腰抱起,正要回到地上的时候,却听小家伙喊道:“等等!”
他竟然还刻意压低了嗓音:“那是谁?”
冯保和陆绎一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裕王府的大门,有一个身着常服的人走了出去,王府的管事好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
朱翊钧还以为他爹在书房读书,没想到,这么晚了,竟是有人拜访。
他问陆绎和冯保:“那是谁呀?”
二人互相看看,都没说话。
朱翊钧问:“你们没认出来吗?”
“……”
“我认出来了。”朱翊钧抱着陆绎揽在他腰上的手臂:“那是陈公公。”
没错,那个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他是个听话的人,所以没什么能力,却能一路晋升,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人之所以听话,或许是天生温顺,让他们有高于常人的服从性,或许是畏惧强权,不得不用听话来换取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天生温顺的人混不到这个位置,所以,陈洪是后者。
嘉靖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非但好不了,反而日渐虚弱。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而他也是受到了徐阶的启发,当初嘉靖要治罪高拱,徐阶出面力保。
虽然现在两个人在内阁斗得鸡飞狗跳,但讨好裕王这个思路总没错的。
陈洪来见裕王,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向他传达一下嘉靖近来的身体情况,反正总有人要来告诉裕王,不如他亲自走一遭。
出门之后,陈洪径直上轿走了。
冯保催促朱翊钧:“太晚了,殿下,咱们也回房歇了吧。”
其实冯保心里清楚,陈洪不仅开始讨好裕王,私底下他和高拱也有所接触。
次日一早,朱翊钧又出门了。这次他来到了张居□□上。
刘守有问他:“咱们就这么去吗?”
朱翊钧点点头:“我算过日子,今日张先生休沐。”
刘守有说:“我的意思是,不需要送个拜帖什么的?”
王安说:“昨儿下午,我已经去张大人府上说过了。”
朱翊钧扭头去看冯保:“大伴,是你让王安去说的吧。”
冯保笑道:“殿下哪次出宫,不去看看张家三公子。”
朱翊钧说:“我可想懋修了。”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我去张先生家,送什么拜帖,去他家不就跟回自己家一个样。”
“……”
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朱翊钧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张简修在玩耍,小家伙比起去年可是长高了不少,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下面总挂着一串鼻涕泡。
奶娘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他:“四少爷,外面热,回屋去玩吧。”
张简修把奶娘的话当耳旁风,上蹿下跳,捡起路边的石子往水里扔。
朱翊钧走过去攥住他的手腕:“简修,你在干嘛呀?”
张简修转过头来,一见他就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哥哥。”
奶娘慌忙跪下,又去拽张简修:“四少爷,要称呼殿下。”
朱翊钧拉着张简修:“没关系,就叫哥哥,我爱听。”
张简修又没没心没肺的冲他笑:“哥哥。”
朱翊钧问他:“你三哥呢?”
张简修指指书房的方向:“三哥在挨骂。”不用想也知道,挨的是亲爹的骂。
朱翊钧松开他,往书房跑。还没进屋,就听见张居正训张懋修:“说了多少次,让你好好练字,你就是不往心里去。”
张懋修低着头,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练了,可我……”
他还敢顶嘴,眼见着张居正面色一沉,朱翊钧赶紧抬腿走进书房:“我瞧瞧,让我瞧瞧。”
他走到张懋修跟前,拿起桌上的纸看了看,越开眉头就越是皱了起来忧心忡忡的问冯保:“字写得不好看,能考状元吗?”
冯保憋着笑,眼睛看向张居正:“这得问张大人,他考过。”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手心朝上,伸到张居正跟前:“要不……打两下?”
张懋修震惊的看着他:“哥哥……”
朱翊钧握着他的手又缩回来:“还是下次再打吧,我看不见。”
张居正没说话,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和上次的情况一样,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训儿子,可检查功课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
张懋修这一手字,都快成了他的心病。
朱翊钧歪着头去看张居正的脸色,想了想,又松开张懋修,扑过去,一把就抱住了张居正的腰,贴着他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张居正措手不及:“殿下。”
朱翊钧哄他:“张先生,我背《大学》给你听,你别生气了。”
张居正只要看着他,什么气都消了。于是轻抚他的后脑,用张懋修和张简修从来没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去玩吧。”
朱翊钧牵着张懋修出了书房,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他俩走到哪里,张简修就跟到哪里。
张懋修拉着朱翊钧绕来绕去,终于甩掉了张简修,又跑到那个可以看见宝塔的地方。
张懋修把手放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突然发现,朱翊钧竟然比他高出半个头,可他们之间明明只相差三个月。
“你怎么突然长那么高了?”
“诶?”宫里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留意过,现在和张懋修一比,过了一个春天,他确实长高了不少。
“我是哥哥,当然应该比你高才是。”
张懋修拉着他坐下来,两个小家伙又聊起读书的事情。朱翊钧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是很关心张懋修的学习。
没办法,这是他钦定的未来状元。
不一会儿,张简修就找过来了,小手在鼻子下面一抹:“哼!你们躲在这里。”
两个人正在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点心,被他吓一跳。
朱翊钧把最后一块荷花酥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张懋修嘴里,转过身站起来,另一半塞进张简修嘴里:“我们在背书,你读书了吗?”
张简修说:“我不读书。”
朱翊钧问:“不读书你要做什么?”
张简修抬手,握拳,摆了个姿势:“我要和你一样学武功。”
朱翊钧哈哈大笑:“那你要被张先生打屁股。”
张简修说:“打屁股我也要学武功。”
朱翊钧像个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简修学好武功,以后就当个锦衣卫吧。”
张简修点头:“好,我就要当锦衣卫!”
“……”
朱翊钧只在王府住了三日,第四天一早,他就准备回宫了。
裕王纳闷儿,以往回来,这小家伙至少也要住个七八日,偶尔要住上半个月,这次怎么三天就要回去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往外走:“皇爷爷离不开我,我不能玩太久,下次再来吧。”
下次,那得等到过年去了。
裕王没办法,只能送他出门,亲自牵着他上马车。叮嘱他陪在皇爷爷身边不能调皮,要听话。
朱翊钧不耐烦:“哎呀爹爹,我知道啦!皇爷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了。”
“……”
朱翊钧回到宫中,嘉靖见了他自然高兴,还故作无意的问了一句:“这才几日,就回来了,怎么不多住些时日?”
朱翊钧挨过去靠着他:“我想皇爷爷了,我要回来陪你。”
嘉靖想听的正是这一句,拍了拍他的小脸,笑了一会儿又推他:“贴这么紧热不热,一边坐着去!”
朱翊钧便跑到旁边的冰鉴上坐着,太监给他端来冰镇酸梅汁,他一口喝了大半,凉爽了许多。
“王府不好玩,爹爹要读书,娘亲大多数时候都在房里睡觉。”
嘉靖问道:“你娘亲病了?”
朱翊钧摇摇头:“我娘亲肚子里有小宝宝啦。”
听到这话,嘉靖坐直了身体:“王妃有了身孕?”
朱翊钧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他没说看见陈洪的事,却说了王妃怀孕的事,就像是想让皇爷爷高兴一些。
但看皇爷爷的表情,似乎惊讶大于惊喜。朱翊钧搞不懂,揪了一颗水晶葡萄放嘴里,香甜多汁,可真好吃呀,再来一颗。
胡宗宪在诏狱中关了几个月,嘉靖也不说杀也不说放,反正就是晾在那里。
刑部尚书黄光升上了几道奏疏,希望三法司审理此案,都被嘉靖留中不发。内阁拿不到他的御批,也没有办法。
朱翊钧也时常关心他在狱中的情况,会向陆绎和刘守有打听。但这二人是御前的大汉将军,也不常去镇抚司,所以隔很久才能给他一点反馈。
总之,胡宗宪的情况不太好。
以冯保的话说,头顶上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好得了才怪。
朱翊钧又顺便打听了一下那个海瑞的情况,这位仁兄与胡总督不同,在狱中吃得好睡得好,一副随时做好“吃顿好的,然后上路”的准备。
朱翊钧很奇怪,为什么都关在诏狱,都是死罪,两个人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照理说,胡宗宪曾经可是一方封疆大吏,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在东南沿海和倭寇交战多年,无论如何不应该比海瑞这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更怕死。
陆绎却告诉他,胡宗宪表现出来的状态,并非贪生怕死,更多的是无处申冤的绝望。
而海瑞不需要伸冤,他没有冤情,那封《治安疏》是他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呈上的,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多活一天,那都算赚了。
朱翊钧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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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八月十五中秋夜,
八月十五中秋夜,皇贵妃提前几日就派人来请朱翊钧,邀他去万春宫做客,介是宁安公主也会带着李承恩入宫来。
朱翊钧想到皇爷爷病了大半年,一直在万寿宫呆着,也不出门,深居简出,顶多也就是他陪着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中秋这日,朱翊钧见嘉靖状态不错,便提议让他随自己一起去。
嘉靖懒得动,挥挥手:“朕不去,你自己去。”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我让他们来万寿宫,姑姑肯定也想见皇爷爷。”
嘉靖是一个非常强势,心思总叫人捉摸不定。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体情况,他将这看做是一种示弱,身为这个庞大帝国唯一的统治者,他怎么能在大臣面前示弱?
于是,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嘉靖真的病了,大臣们都知道嘉靖病了,嘉靖也知道大臣们知道他病了,但在彼此面前,大家都默契的装作不知道。
朱翊钧提到了宁安公主,这是仅存的几个儿女中,他最偏爱的一个。
只因为宁安公主的生母,是曹端妃。
曹端妃,嘉靖十年册封的九嫔之一。而后来的方皇后、诞下皇长子的阎氏、皇太子的王氏、皇三子的杜氏、皇四子的卢氏,以及皇贵妃沈氏,都出自九嫔。
曹端妃生得国色天香,是福建三明知府曹察之女,出自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端方娴雅,颇受嘉靖宠爱。
尽管她只剩下两位公主,没有生儿子,但别的妃嫔晋封的时候,她也一次没有落下。
也正因为美貌与隆宠,为她招来了灭顶之灾。
“那就让他们来万寿宫吧。”
中秋这一晚,皇贵妃带着宁安公主和李承恩来到万寿宫。这就算是个小型家宴,没有那么繁复的礼数,众人向嘉靖行礼之后,便坐下了。
黄锦将宫殿南面的一排窗户全都打开,让月光透进来。
皇贵妃在嘉靖面前,说话做事总是得体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再加上朱翊钧和李承恩两个小家伙在旁边笑笑闹闹,嘉靖脸上的病容都褪去许多,难得浮上几分笑意。
宁安公主从小对嘉靖的感情就很复杂,小时候不懂事,又得到父皇更多偏爱,母亲是后宫身份最尊贵的皇贵妃,也是实际掌权者,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后来长大嫁人了,从流言蜚语和零星记忆中得知了身世真相,心底对嘉靖又惧又怨,但每年的大小节日,却依旧享受着父皇独一份的赏赐。
现在,她恍然发现父皇苍老了许多,当年的是非恩怨,早已经说不清楚。
皇贵妃时常劝慰她:“往事已矣,不要再提这些,惹你父皇生气。”
李承恩比朱翊钧大两岁,弟弟读书,他也读书,嘉靖随便考考他俩。朱翊钧记性好,反应又快,嘉靖题目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开始抢答。
众人总是夸朱翊钧聪明,李承恩也看着弟弟嘿嘿的笑。
朱翊钧也觉得不能总是抢了哥哥的风头,最后一题便故意没有回答,让给了李承恩。
后来,兄弟俩去院子里玩花灯,玩累了,就去太液池边寻一处地方,乘着月色,吹着微风,闻着桂花香,靠在一起聊天。
李承恩说:“弟弟,你不用让着我。”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我没让着你呀。”
李承恩蹭蹭他的脑袋:“你本来就比我聪明,学得也比我好。”
朱翊钧搂着他的腰,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身上:“哥哥也很聪明,就比我差一点点。”
他说一点点的时候,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了一下。
秋天的夜晚有点凉,但朱翊钧就像个小火炉一样,依偎在表哥身旁,两个小家伙抱在一起,都没感觉到冷。
海瑞还关在诏狱里,有人为他求情,希望他无罪释放,被嘉靖下令廷杖,丢了半条命。
有时候嘉靖也会反思,他这个皇帝当的,是不是太不称职了些。
有这样的疑问,他便又把海瑞的《治安疏》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读。可这么多年,他毕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又被大臣们顺着毛摸习惯了,丝毫容不得有半点违逆的意思。
嘉靖越想越气,又动了杀心。让锦衣卫连夜审问海瑞,背后主使是何人。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从内阁到六部九卿,甚至裕王,人人自危,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历史的教训摆在那里,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只需要捕风捉影,皇帝一句话,就能开启一场杀戮。
一些朝臣,甚至阁臣认为,不能让海瑞一个人,搞得整个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既然皇上这么恨他,欲除之而后快,那大家就帮忙送他一程,反正就是动动手指,写一封奏疏,给他坐实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而已。
于是,在这一部分大臣的推波助澜下,嘉靖果然起了杀心,既然查不出主使者,还有这么多大臣和他一样,也希望海瑞赶紧死,那就杀了吧。
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愈发喜怒无常。
这时候,海瑞这辈子遇到的第三个贵人出现了。
前两个,一个是为他的仕途默默保驾护航的朱衡,一个是在嘉靖盛怒之下保住他一条命的黄锦。
而这第三个,是徐阶。
徐阁老匆匆赶来面圣,一路走得太急,生怕晚一步,海瑞小命不保,跪在嘉靖跟前的时候,胸膛起伏着,还有些喘。
“陛下,万万不可。”
嘉靖垂着眼皮看他:“有何不可?”
徐阶说道:“您这是上了海瑞的当!”
此言一出,不仅嘉靖来了兴趣,就连一旁的朱翊钧也是惊讶加好奇,放下手里的奏章,准备听听徐阁老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海瑞此人,实在居心叵测,他送走家人,买好棺材,明只会龙颜大怒,却依然上疏。”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激怒陛下,让陛下杀了他,然而以此在天下扬名而已。”
“现在别说朝野上下,就连街头巷尾的老百姓也知道了他冒死上疏的事情。”
“陛下若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成全了他的每名,老臣恳请陛下千万不要上当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嘉靖还真的听进去了。别管皇帝这些年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很看中的,他可以做,但别人不能说。
杀了海瑞,要被天下人议论,杀不得,就继续在诏狱关着吧。
这大抵是目前最好的结果,皇帝既不想放他,也杀不了他,关在牢里也不错。
对海瑞而言,就像刘守有说的,坐牢权当是改善伙食,还剩下一笔开支,不亏。
就是苦了一部分大臣,皇上三天两头想起这个海瑞就要搞点动静,不是打人板子,就是查幕后主谋,太吓人了。
朱翊钧并不关心海瑞的事情,徐阶那张嘴可太能说了,现在他想保的人,嘉靖就算想杀,也杀不了。
比起海瑞,更让朱翊钧记挂的是胡宗宪。此人正好相反,是徐阶想杀,嘉靖可杀可不杀,而朱翊钧想让他活下来的。
六岁多的小孩儿和六十多的内阁首揆对抗,听着就不靠谱。
转眼又快到重阳节,按照习俗,这一日皇帝要登高望远,以往每一年,嘉靖都会带朱翊钧去爬万岁山。
今年嘉靖身体不好,也没提这事儿,倒是头一天,朱翊钧特意提起来了:“皇爷爷,我们明天去爬山吧。”
嘉靖摆手:“不去。”
“去嘛去嘛!”朱翊钧抓着他的手轻轻摇晃,“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嘉靖问:“什么礼物?”
“去了你就知道了。”
嘉靖笑道:“该不会是你养的那些兽类吧。”
“当然不是!”
嘉靖听说孙儿有礼物送给自己,本不打算去,现在也来了兴趣:“朕已经许久不出门了,那就去看看吧。”
到了重阳那天,嘉靖带着孙儿乘坐銮舆来到万岁山下。今日天气不算特别冷,秋高气爽,空气格外清新。祖孙俩手牵着手,悠然的穿梭在果林间。
在朱翊钧很小的时候,是皇爷爷牵着他的手,再大一些,他就不愿被牵着,要自己在前面跑。今年却和以往都不一样,是他牵着皇爷爷的手。
前面就是一大片柿子树,大大小小的果子挂在树梢上,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一片。
朱翊钧仰起头笑道:“皇爷爷,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给你摘柿子。”
有太监随时抬着椅子在后面跟着,皇上停下来,他们便把椅子放下,让皇上休息。
“慢着点儿,仔细摔了。”嘉靖瞧一眼周围的太监,“还不快跟着他。”
哪里需要皇上开口,皇孙要摘柿子,自然有太监跟着。
照看果林的太监搬来梯子,也有太监半蹲下来,请殿下骑在他的肩头。
朱翊钧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他自己在树干上拍两下,像是在确定这棵树是不是足够结实。然后退出一丈开外,忽然一个疾跑,距离柿子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纵身跃起,双脚快速在树干上攀爬几步,一只手正好抓住头顶一根横着的枝干,再往上一使劲儿,整个身体都被提了起来,他也顺势坐在了树杈上。
小家伙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圆领长袍,阳光斜斜的洒在他的脸上,加上满树的柿子,衬得他唇红齿白,仿若从天而降。
朱翊钧仰起头,歪着脑袋把整棵树都看了一遍,终于选定了目标,于是站起来,灵活的穿梭在树杈之间,越爬越高,看得人心惊胆战。
嘉靖问黄锦:“爬这么高,不会甩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朱翊钧一声惊呼。嘉靖一撑副手就站了起来,旁边几名太监赶紧上前扶他。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朱翊钧并没有从树上掉下来。他只是站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晃晃悠悠的下不来了。
小家伙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抱个大柿子:“哎呀,太高了,我的轻功飞不下去。”
他一惊一乍的,看着却并不慌张,倒是把下面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
嘉靖叹口气,喊道:“陆绎,去把他给朕弄下来。”
陆绎领命而去,施展轻功,轻轻松松就飞了上去,一把揽过朱翊钧的腰,带着他平平稳稳的落了下来。
朱翊钧脚一沾地就朝着嘉靖跑了过去,嘉靖板着脸,刚被他吓得不轻,正要训他两句,小家伙却主动贴了上来,靠在他身边,把那个大柿子递过来:“皇爷爷,柿柿如意!”
嘉靖想数落他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手接过柿子,一手在他后脑上摸了摸:“真乖。”
嘉靖坐着休息,朱翊钧便在周围跑来跑去,路边摘了一朵漂亮的小花,一片特别的树叶,他都要拿过来给皇爷爷看看。
休息够了,祖孙二人又继续往前走。到了麋鹿栖息的地方,朱翊钧又开始召唤他的大白和小白。
那两头白鹿听到他的声音,便从树林伸出跑出来。
小的时候,朱翊钧觉得它们特别高大,现在他自己长高了,再看这两头白鹿,也就比普通的鹿高一些而已,但雪白的皮毛和鹿角,漂亮是真的漂亮。
更为神奇的是,它们竟然孕育了自己的孩子。两头小鹿一雌一雄,也是通体雪白。
嘉靖指着那两只小鹿:“这就是你给朕的礼物?”
朱翊钧没回答,而是说道:“大白和小白还是胡宗宪送来的,还有那两只白龟。”
自己养大的孩子,他一开口,嘉靖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想让朕放了胡宗宪。”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嘉靖问他:“朕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他俩每日说过的话数也数不清,朱翊钧不知道他说的哪句。
嘉靖提醒他:“就是你吵着要向他学兵法的那个。”
他指的是徐渭,朱翊钧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想找嘉靖帮忙,让徐渭进京。嘉靖却说:“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办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着他死。”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嘉靖的目光又落到那两只小鹿身上:“如果这就是你要给朕的礼物,朕现在看过了,回去吧。”
“不是!”朱翊钧去拉他的手,“我昨天就说了,不是小动物。”
“那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看完了白鹿,朱翊钧又来到水池边,与那里的仙鹤互动。
再过不久,这里有一部分仙鹤就会迁徙到别的地方去过冬,要明年春天才会回来。
朱翊钧现在上午要读书,下午要习武,没什么时间来看他的动物朋友们,所以就趁这个时候和它们告个别,来年再见。
接下来,他们就该上山了。出来逛了这么一会儿,虽然走走停停,期间还坐下来休息过,但嘉靖还是有些精力不济,于是,便乘坐銮舆上山。
朱翊钧正是好动的年纪,才不想被人抬着。
他学了轻功,双脚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离地,从平地跳到石头上,又从石头跳到栏杆上,还总是不走寻常路。
陆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个不慎把自己摔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观德殿。每年重阳这一日,嘉靖都会带着朱翊钧,登上观德殿的二楼,眺望整个西苑,甚至京城。
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观德殿二楼就已经射好了御座和案几恭迎皇上。
朱翊钧扶着嘉靖坐下:“皇爷爷,我要送你礼物啦。”
“哦?”嘉靖笑道,“在这儿送礼物?”
朱翊钧点点头:“嗯。”
“拿上来吧。”
“我这就去拿!”说完,朱翊钧转身就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0 章 朱翊钧一路小跑着
朱翊钧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一楼的偏殿内,早有一群太监等在那里。
“快快快!”朱翊钧一进屋,太监们就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替他更衣,取下繁复的坠饰,脱下常服,换上一身大红对襟窄袖武服,额上束一条云锦抹额,左右各绣一条腾龙,正中镶一枚珍珠。
朱翊钧嫌麻烦,刘守有却告诉他,这个叫军容礼,接受皇上检阅,礼仪很重要。
王安捧来箭袋,朱翊钧背在身后,又一把接过陈炬递来的弓,转身就大步往殿外走。
冯保追在他身后:“慢一点,注意安全。”
朱翊钧不想听他唠叨,三两步就迈下十几步台阶,有太监已经牵着他的小马落日在那里等着了。
观德殿的二楼,嘉靖坐在铺着软垫的御座上,秋日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小崽子说要给他准备礼物,跑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回来。
就在他不由自主闭眼的时候,黄锦却在旁边喊道:“主子,看来,殿下来了。”
嘉靖睁眼,本能的想回头,却看到观德殿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从左至右忽然窜出一匹马,那马比普通马矮小许多,却很适合马背上的小小少年。
朱翊钧左手挽弓,右手握着缰绳,一夹马腹开始加速。马儿虽小,但跑起来速度却不慢。
嘉靖眼里惊喜和惊讶交织,还有些担忧,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走到栏杆前面,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朱翊钧驱马来到场地中央的位置,马儿速度不减,他却忽的坐直身体,右手松开缰绳,从后面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瞄准前方的箭靶。
第一箭射出之后,他也不管结果,紧接着又抽出一支,直至马儿即将跑到尽头,朱翊钧手中最后一支箭脱手,“唰”的一下飞向箭靶,刺入正中间的红心处。
朱翊钧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飘逸,一旁上来两名太监,一个给他牵马,一个接住他抛过来的弓。
小家伙三两步冲到箭靶前面,眼睛一扫,就能快速数清楚上面有几支箭。
有太监刚提起箭靶,朱翊钧就伸出手:“我来!我来!”
他小小的一只,扛着比个头高出许多的箭靶却毫不费力,一阵风般跑到空地中央,冲着观德殿二楼大喊:“皇爷爷!皇爷爷!”
嘉靖冲他点点头,示意听见了。
朱翊钧把箭靶搁在地上,数了数上面的上面的箭,又举起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我全都射中啦!”
嘉靖嘴角扬起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去。站在观德殿二楼,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但要从空地再回到观德殿,还得绕一段路,再爬一段坡。
朱翊钧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穿一身武服,跑起来丝毫没有阻碍,眨眼间就窜出去老远,后面一群太监跟着他。
朱翊钧一口气爬上观德殿二楼,嘉靖又坐回到椅子上,正在等他。
朱翊钧小猴子一样,三两步就来到了御座的后方,探出个脑袋问嘉靖:“皇爷爷,我棒不棒?”
嘉靖攥着他的手,把人拉到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朕的钧儿长大了。”
朱翊钧笑得眉眼弯弯:“皇爷爷第一次带我来观德殿,我就说过,以后要骑马射箭给皇爷爷看,我做到了。”
嘉靖搂过他,与他头挨着头:“好好好,皇爷爷看到了,钧儿特别棒。”
朱翊钧依偎在皇爷爷身边,扬起脸,满是骄傲:“我可是练了好久呢。”
“不过还是有些不熟练,马的速度也不够快。”
“等明年我长高一些,换一匹更高的马,再表演给皇爷爷看。”
嘉靖被他哄得满面笑容:“好,皇爷爷等着看呢。”
他又招招手,唤黄锦过来:“去,把真给她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黄锦出去招呼了一声,就有两名太监捧着一个长盒子来到嘉靖和朱翊钧跟前跪下。
嘉靖说道:“前几日,你说有礼物要送给朕,朕就随便给你挑了一份回礼,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朱翊钧打开木盒,立即“哇”了一声。那里面竟然放着一把剑。
剑鞘外有繁复的镂空雕刻纹样,剑格镶嵌宝石,剑柄的顶端坠着一枚明黄色剑穗,象征着这是一柄御制剑,乃皇帝佩剑。
“真漂亮呀!”朱翊钧拿出剑,本以为会很沉,但拿在手里却也还好。
他一手持剑,一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一道清清冷冷的剑光,正好映照着他的双眼,衬得他眸若星辰,面如冠玉。
看到剑身的那一刻,朱翊钧才是真正的目瞪口呆,连个“哇”的惊叹也发不出来,只是半张着嘴。
拔出剑的那一刻,他就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那剑身并不是寻常所见的白铁或精铁的色泽,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蟹青,像是万寿宫中摆放的上等汝窑,又像是朱翊钧腰间常坠的环佩,似瓷非瓷、似玉非玉。
装具的华丽不过是累加各种金银珠宝,朱翊钧喜欢这些耀眼夺目的东西,看到也会真情实感的发出惊叹,夸一句“好漂亮”呀,但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别人口中的稀世珍宝,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宫中有的是。
但剑本身透出的独属于神兵的灵动与气势,才真正吸引着他。
朱翊钧拔出宝剑,目光细细的打量过每一寸剑身,最后停留在透着青光的剑刃上,情不自禁伸出手,嘉靖正要阻止,就看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剑刃的时候,又缩了回来。
嘉靖轻斥道:“调皮!”
话音刚落,朱翊钧随手一挥,宝剑朝着两名太监头顶挥去。两名太监还来不及反应,其中一人的帽子就被削去了一个角。二人吓得,立刻趴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呀!”朱翊钧比他们更惊讶,他只是比划了一下,并没想伤人,剑刃也并没有碰到那太监的帽子,只是剑气扫过,竟有如此威力。
太监给嘉靖磕头:“陛下饶命!殿下饶命!”
朱翊钧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俩:“我没有要你们的命呀。”
嘉靖一向宠溺孙儿,哪里忍心说他半句,只得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太监们赶紧退下,低着头,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窃喜。
朱翊钧的目光又落回到剑上:“我在书上读过,古人说,宝剑观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抓,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溏;观其断,崖崖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原来都是真的呀!”
听他说话,嘉靖脸上又洋溢出那种有些得意,又有些炫耀的笑容,这就是他一手养大的孙儿,他悉心培养的,未来皇位的继承人。
年仅七岁,别人还只会说这宝剑可真锋利呀,他已经能引用古人之言,从各个方面夸赞皇爷爷所赐宝剑。
小家伙不仅武功、骑射练得好,读书也一点没落下。
嘉靖问他:“喜欢吗?”
朱翊钧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皇爷爷”朱翊钧又问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呀?”
“七星。”
这是一个极具道教色彩的名字,是斋醮仪式中的七柄法剑之一。这几年内阁首辅从严嵩换成了徐阶,徐阁老委婉的拒绝了皇上一切烧钱的活动,斋醮仪式许久不曾举行,法剑也就供奉在大玄都殿的库中落灰。
前些日子,朱翊钧说要送给嘉靖礼物,嘉靖高兴得很。皇爷爷哪有受了孙儿的礼物,没有赏赐的。
他左思右想,想起了这把剑。
朱翊钧对宝剑爱不释手,盯着那剑锋看了又看:“它是从哪里来的?”
法剑在斋醮仪式中只是个法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除了繁复华丽的外在,内里也只是精铁所铸。放在民间或许是个宝贝,但在皇宫也只是个寻常物件,只因为皇帝的个人爱好,赋予了它们特别的意义。
但这柄七星不同,它的材质非常特殊,真正做到了仅凭一道剑气就能削铁如泥。嘉靖还曾让锦衣卫和兵部负责铸造的匠人看过,没人说得准此剑究竟是由何种物质锻造而成。
嘉靖说道:“一个道士进献的。”
“道士?”
道士在西苑不算个稀罕物,大玄都殿养了一窝。
朱翊钧又问:“那个道士现在在哪儿?”
“杀了。”
“……”
不知道那道士献宝的时候,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这剑算不得重,但也不轻,朱翊钧拿久了还是有点累。于是,小心翼翼的,收剑入鞘:“它现在是我的啦!”
嘉靖看着孙儿,小心肝喜欢,他就高兴。
“神剑非铁,化气于身,取彼日月,炼以丙丁。三年剑成,斩邪戮人,不杀无罪,不伐忠臣。”
嘉靖看向朱翊钧,想问他记住了吗,张了张嘴,想起来自己都没做到,也就作罢。
可小家伙自觉的回了他一句:“我记住了。”
朱翊钧可太喜欢他的七星了,第二日下午,就带着剑去上李良钦的武学课,并且大声向李良钦宣布:“从今天起,我要用这把剑练武!”
李良钦捋着胡须点点头,答应了他。不过刚练了半个时辰,朱翊钧自己就放弃了——太累了。
李良钦接过七星,随手一挥,隔着一尺斩断了一根树枝。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虎口处却破开一条口子,没感觉到疼,却渗出了几滴血珠子。
“诶?”朱翊钧奇怪了,“我拿着它玩了一整天都没事,将军刚拿在手里怎么就受伤了?”
李良钦收剑入鞘,还给朱翊钧:“神兵认主,它认准了殿下,便不再受他人趋势。”
“此剑锋芒太甚,应当敛之,藏之,不可轻易出鞘。”
朱翊钧把他的宝剑收起来,又换回木棍。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天冷了,嘉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重。太医每日请脉,开了药,也并没有太大起色。
嘉靖身体、精力和精神不假,心情也阴晴不定。朱翊钧特意向张居正和李良钦提出,每日少学半个时辰,他好腾出更多时间陪伴皇爷爷。
既然是陪皇上,哪有什么可说的,二人自然同意。抛开帝王的身份,也感念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
这一日嘉靖又把徐阶叫来跟前,和他提起要禅让帝位的想法。
嘉靖说道:“这些日子朕时常想,那个海瑞所说得没错。朕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又怎能临朝听政?”
徐阶心中一动,预感不妙,皇上这是又在给他出难题。
只听嘉靖又说道:“朕确实不够自谨,导致近年来体弱多病。如果朕能够在偏殿议政,岂能遭受这个海瑞的责备和辱骂?”
他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把怠政都归结为身体不好。
“在其位,谋其政。朕重病缠身,已经顾不好这个天下这个大家。想着,不如早些退位,让……”
徐阶听着,没敢轻易表态,目光甚至短暂的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自己看书的朱翊钧,不知道他究竟要禅位给裕王,还是给这个年仅七岁的皇孙。
突然,徐阶脑子里灵光一闪,随即后背就一层冷汗。
皇上这哪是要禅让帝位,这是在给他挖坑。什么裕王,什么孙儿,他话可以这么说,甚至可能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胆敢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劝他赶紧让贤。且等着吧,运气好罢官回家种地,运气不好,抄家,流放,甚至斩首都有可能。
徐阶镇定下来,迅速做出反应,他先是安抚了嘉靖几句,称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静心休养几日,便可无恙。
又道:“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雄才伟略,天下臣民慑服。若贸然禅位,天下震动。”
说到这里,他又跪了下来,向嘉靖磕头,言辞恳切:“伏惟陛下将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中兴之治可望。千秋万世传于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一番话把嘉靖哄得龙颜大悦,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朱翊钧看着徐阶的背影,一把年纪了,除了要在内阁处理诸多国事,还得和他皇爷爷斗智斗勇,也怪难为他的。
这一日,京师降了今年第一场雪。大殿中生起红罗炭,嘉靖咳嗽了两声,他还病着,不敢开窗通风,黄锦赶紧换了无烟的檀香木。
朱翊钧坐在厚厚的蒲团上,又在为嘉靖念奏疏。嘉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是他一封奏疏还未念完,皇爷爷已经睡着了。
朱翊钧便提笔,按照以往嘉靖批阅奏章的思路,自己在旁边写上批语,再交由司礼监,看看行不行。
最后一封,拿起来的时候,朱翊钧又感觉不妙。看这厚度,比起当初海瑞呈上的《治安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当内阁首辅的时候,有杨继盛的前车之鉴,言官们人人自危,没人敢说实话。
后来徐阶取而代之,阻塞二十年的言路大开,言官们也敢给皇帝提意见了,尤其在海瑞之后,许多人见他还活着,嘉靖有所顾及,不能杀他,于是,大家也纷纷效仿,做起了敢于进谏的贤臣。
朱翊钧拿着沉甸甸的奏折,真怕又是哪位憋得太久的贤臣放大招,给他皇爷爷本就羸弱的身体,再添一把火。
朱翊钧想看,又不想看。
黄锦取了貂皮大氅,轻手轻脚的盖在嘉靖身上。朱翊钧看了一眼熟睡的皇爷爷,想着他自己看看,不念给黄叶也听,于是,便打开了奏章。
可是,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了,这竟然狱中的胡宗宪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奶奶又住院了,所以这几天更新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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