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转眼到了年末,掐

    转眼到了年末,掐指一算,徐阶已经致仕好几个月,此时,隆庆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把他的老师高拱找回来。

    高拱本事大,脾气比本事还大,但缺乏一些政治手段,一年前,斗不过徐阶那只老狐狸,还没来得及实现他的远理想和抱负,就灰溜溜回家去了。

    成大事者,一分靠努力,两分靠天赋,剩下七分全都得靠贵人相助。

    高拱的贵人,当然就是他的学生隆庆。

    隆庆对于高拱的态度一向坚定不移——他超爱。

    腊月二十三,是朱翊钧的生辰,这天他不用上课,天不亮起来了,先练了一套棍法,沐浴更衣,就去了乾清宫。

    他穿了件喜庆的大红色交领棉袄,狐狸毛做的领子衬得他唇红齿白。紫禁城昨晚刚下了一场雪,小小的身影轻快的走在雪地中,在黄瓦红墙的掩映下,那一抹跳跃的红色更显得亮眼。

    此时刚下早朝,大臣们从乾清宫出来,三三两两的,都忍不住驻足往他这边张望。

    “张先生!张先生!”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张居正,朝他跑过去,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周围这么多大臣看着,他这么热情,倒是让张居正有些拘束,低头看着他:“殿下……”

    朱翊钧问道:“先生可有为我准备礼物?”

    张居正抱歉的笑了笑:“没有。”

    朱翊钧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张居正却又说道:“不过,懋修给殿下准备了礼物。”

    听到懋修有礼物要送给他,朱翊钧又高兴起来:“是什么礼物,快给我瞧瞧。”

    “礼物在直庐放着,一会儿我便让人送去清宁宫。”

    “那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礼物是什么?”

    张居正挑了挑眉:“殿下亲自打开才有惊喜。”

    “好!”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我现在去见父皇,等回去之后再看。”

    隆庆下了早朝,磨磨蹭蹭的更衣,本想休息一会儿,太监来报,太子已经到了雍肃殿外,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儿子的生辰,赶紧收拾妥当过去。

    朱翊钧一看他爹那个黑眼圈,就把眉头皱了起来:“父皇,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是……”隆庆敷衍道,“昨晚睡得不好。”

    他不是睡得不好,他是几乎没怎么睡。若不是已经好几日没有临朝,今日再不上朝,那些科道官又该写折子骂他了。

    朱翊钧说:“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有精神呢?”

    “父皇

    你看起来都憔悴了,我会心疼的。”

    这小嘴真是太会哄人了,听到他这么说,隆庆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羞愧,感觉夜夜笙歌的自己,愧对了儿子这份关心。

    太监端上来墩子,朱翊钧坐在隆庆身边,陪着他看奏章。

    隆庆精神不济,看得十分不走心,多数都只看个票签,不会仔细看奏疏的原文。

    朱翊钧阅读能力强,速度快,一目十行,能用最短的时间通读原文,并提炼重点。

    大多数奏疏,尤其是科道官的奏疏,他都只是大约扫一眼,就过去了。

    这种你弹劾我,我检举你的朝廷倾轧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一封名为《请兵破虏四事疏》的奏章,戚继光呈上来的。

    戚将军不但领兵打仗战横扫倭寇,战无不胜,奏疏写得也是文采斐然,朱翊钧粗略看了一遍,只觉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忍不住又回头细细品读。

    在这封奏疏中,戚继光请求朝廷能赋予他一定权力,让他方便训练一支十万人的军队,由他来将这支军队练成节制之师,主动出击与鞑靼厮杀一番,打几个漂亮的胜仗,就可使俺答汗不敢轻易南下扰乱。

    十万强兵练成之后,就将他们分散到各处边防进行练兵,这样,其他边防士兵也都可以训练成为强兵。再用这些强兵来训练驻守京师的军营,京营的兵也将成为劲旅。

    用这样的军队去征伐鞑靼,就可以无往而不胜。这是巩固北部边防的上策。

    十万大军可不是小数目,关于士兵的组成,他也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如今的边兵早已是老弱不齐,久无训练,惮虏畏敌。京兵更是承平日久,窜身豪门,本业早废,已非精锐。

    所以,这些士兵都是不能用的,他想要依照在浙江的做法,实行招募,加以训练。

    奏疏中,他还提到了兵部侍郎谭纶,请求与谭纶一起,选择领兵将领时,不拘科甲与见任废弃,与他们歃血为盟,同心共济募练新军。

    朝廷要招募十万新兵,巨大的花销可想而知,戚继光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冗兵可汰,冗食可裁,移修边墙之费以资供需,撤戍边之兵以资训练,而买马之费可省,屯田之政可修,非直强兵亦以富国。”

    而后他又说,如果朝廷给不了十万士兵,给五万也行,经过他的训练,也可抵御鞑靼,使其不敢南犯,保边境十数年安宁,这是中策。

    要是五万也不行,那就给三万,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完善关塞,严密防守,敌人进犯时,

    也可以乘隙一击。不过这是不得已的下策。

    如果连三万都不给,维持现状,等鞑靼南犯之时,那可就拦不住了。

    “臣即不自爱,谓国威何惟!”

    奏疏的最后,他还为他的治军策略立下了军令状:“如或不效,臣甘欺罔之诛!”

    朱翊钧通篇读下来,完整且详尽的了解到从募兵、练兵到整个战略部署。

    “父皇,你快看看这个!”

    朱翊钧把折子递给隆庆,隆庆拿过来大致看了一下,眉头就皱了起来:“十万?”

    朱翊钧点头:“对,十万。虽然戚将军在奏疏里说,五万也行,三万勉强可以,但我觉得还是十万更好,他说这是上策。”

    隆庆看着儿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十万人,从募兵到练兵,再到驻守边防,与敌军交战,这得花多少银子。”

    他儿子还是年纪太小,对钱,尤其是这么大数目的钱没有概念。

    “就算朕同意,朝着大臣也未必都同意。”

    朱翊钧实在不解:“戚将军说了,是要花费巨额粮饷,但他也给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

    朱翊钧看着隆庆:“父皇,这钱难道不应该花吗?”

    隆庆看看儿子,又看看奏折,犹豫不决。说实在的,他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君主,既想如戚继光所说彻底解决边防问题,又不想花钱,再一想,维持现状似乎也不错。

    “高先生要回来了,不如到时候问问他的意见。”

    朱翊钧说:“这都要过年啦,高阁老回来也要等到年后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太监来报:“陛下,高大人已经返京,正在殿外候着。”

    “啊?”朱翊钧懵了,怎么说曹操曹操到。他若是没记错的话,高拱的家乡在河南新政,距离京师一千多里路呢。召他返京的圣旨才颁发下去还不到一个月,这是冒着风雪,日夜兼程干来京城?

    隆庆听到他心心念念的高先生回来了,大喜过望:“快快,宣他进来。”

    高拱身着一件深蓝色补衣棉袄就来面圣,看得出来还挺着急的。跪下来叩拜隆庆,三呼万岁,又给皇太子行礼。

    隆庆走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高先生免礼吧。”

    朱翊钧歪着头看他:“高阁老这么着急,是赶回京过年来了吗?”

    高拱却道:“皇命在身,不敢耽搁一刻。”

    隆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难看出,高拱离开这一年来,他受了不少委屈,准备拉着高先生好好倒一倒苦水。

    “

    来人,赐座,赐茶!”

    他儿子去恶不给他这个机会,朱翊钧却拿着戚继光的那封《请兵破虏四事疏》走上前:“我父皇刚还念着要听听高阁老的意见,正好你就来了,快看看吧。”

    高拱刚回京就片刻不停地来面圣,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皇太子倒是先给他安排工作来了。

    高拱大致看了一遍奏章,却没有立即给出建议,而是说:“十万军士可不是小数目,该从长计议,让内阁会同六部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事情又推给了内阁,也不知道最后商议的结果会怎样。

    朱翊钧倒不是特别担心,内阁有张居正,他想,张先生应该会支持戚继光的提议吧。

    不过现在高拱回来了,他的意见才是对父皇起着决定性影响的人。

    聊完了政事,隆庆开始与高拱闲聊,问他致仕这一年来都在忙什么。高拱说忙着著书,又关心了皇帝的情况。

    朱翊钧听着他俩闲聊,一直关注着高拱,揣测他的想法。

    他想,如果是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一定会遵守旧制,不一定会同意戚继光招募十万兵士,重新练兵的想法。

    钱是一方面,若兵练不好,还是抵御不了鞑靼,那问题可就大了。

    但是,高拱与他们不同,一直以来,高拱都是支持推行新政的。

    朱翊钧最后下了结论——高拱一定会支持。

    那边隆庆拉着高拱说个没完,朱翊钧等得不耐烦了:“父皇,咱们该去坤宁宫了,母后和弟弟妹妹都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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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2 章 今日是儿子的生辰

    今日是儿子的生辰,高拱突然返京,隆庆激动得忘了时辰,朱翊钧一提醒,他才回过神来,今日要去坤宁宫用膳。

    “高先生先回府好好休息,等年后再到文渊阁就职。来人,赐正膳七品,长春酒十瓶,甜食一盒。”

    高拱领旨谢恩,美滋滋退下,静等着年后大干一场。

    父子俩手牵手走入坤宁宫,皇后听到通传,带着一双儿女出来迎驾。看到隆庆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不打高兴,看到旁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崽子,不高兴又加了个“更”字。

    隆庆无知无觉,他现在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哄他开心,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裕王,受不了别人的一点脸色。

    但今日是儿子的生辰,他也难得见皇后一面,并没有说什么,只虚扶了一把皇后,又去看两个小的:“进屋吧,外面冷。”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皇后有情绪,立刻就松开隆庆的手,三两步跑到皇后跟前,拉起她的手:“母后,怎么啦,弟弟妹妹又调皮惹你不高兴啦?”

    皇后说:“是你。”

    朱翊钧不懂:“我怎么啦,我很乖的呀!”

    皇后生气归生气,却始终握着他的小手舍不得放开:“你自己算算,多少日子没过来了。”

    “啊,额……”

    朱翊钧掐指一算……还是别算了,这些日子四个老师从早到晚把他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俩用膳都得抓紧时间,哪还有空到处跑。

    “哎呀~”朱翊钧使出他最擅长的撒娇打法,“娘亲,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今天一整天,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坤宁宫陪你好不好?”

    “……”

    “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娘亲要一直生我的气吗?”

    皇后哪里舍得一直生他的气:“你说的,今日就呆在坤宁宫,哪儿也不许去。”

    “嗯!陪着娘亲,哪儿也不去。”

    前面,隆庆本打算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小的进屋,奈何没那个力气,看看长得跟个球一样的朱翊镠,果断放弃,只抱了朱尧媛,朱翊镠拽着他的龙袍,在旁边跟着。

    午膳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隆庆的圣驾。一家五口难得坐在一起用膳,两个小家伙见一次父皇也不容易,虽然饭钱帝后之间氛围稍有些微妙,但整个用餐过程还是其乐融融。

    朱翊钧已经十岁了,皇后给他倒了一杯米酒,酸甜可口,就像是没有丸子的酒酿丸子水。

    隆庆举杯:“钧儿又长大意思,父皇希望你潜心向学,继续替父皇分忧国事。”

    皇后笑道:“我只希望我的钧儿平安顺遂。”

    隆庆又问朱翊钧:“钧儿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父皇帮你实现。”

    朱翊钧沉思片刻,收敛了笑容。他向隆庆提了个小小的心愿。

    隆庆当即拒绝道:“不行!朕不放心。”

    朱翊钧却道:“父皇刚还说帮我实现心愿,君无戏言。”

    “……”

    隆庆给自己挖了个坑,没办法也只能自己填,勉强答应了他。

    今天不仅是朱翊钧的生辰,还是小年,午膳过后,尚食局还准备了点心和糖果。能拉丝的麦芽糖,两个小家伙喜欢,朱翊钧倒是没什么兴趣。

    外面又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隆庆与皇后闲聊后宫事务,朱翊钧教弟弟妹妹背柳宗元的《江雪》。

    “谁先背下来,我就奖励他一颗……一颗太少了,一捧花生。”

    朱翊钧他们这个年纪,这样的五言绝句听一遍就能背下来。

    这两个小家伙却要差些,朱翊钧教了三遍,朱尧媛勉强能磕磕巴巴完整背诵,朱翊镠却还停留在前两句。

    朱翊钧把花生抛向半空,用嘴接住,不一会儿,手里的都叫他吃光了,弟弟妹妹只能眼巴巴望着他。

    隆庆笑道:“你不能以你为参照,要求他们。”

    毕竟朱翊钧是经过世宗、徐阶、张居正等多人认证的神童,这点自知之明隆庆还是有的,他能生出一个神童,但肯定生不出三个。

    朱翊钧将炕桌上的小瓷盘推到弟弟妹妹跟前:“吃吧。”

    那是他刚才教他们背书的时候剥的花生米。

    朱翊钧答应了皇后,今天就呆在坤宁宫,哪儿也不去,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他不走,他也不让隆庆走。没一会儿,外面进来个太监,是乾清宫的人。

    那太监眼神左右飘忽,最后只得走到隆庆跟前,小心翼翼的贴在他的耳边,禀报事情。

    他说完退到一边去,等待皇上的做决定。朱翊钧却忽然开了口,语气中满是天真和好奇:“庄美人,哪个庄美人?她新学了什么舞,让她来坤宁宫跳吧。”

    “!!!”

    太监睁大双眼,满脸惊恐,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他明明已经很小声了,这皇太子,是有一双顺风耳吗?

    朱翊钧当然没有顺风耳,他只是习武多年,内力日渐深厚,视力和听力都比常人更好罢了。

    隆庆看着儿子,又看向皇后:“朕今日就留在坤宁宫,哪儿也不去。”太监哆哆嗦嗦的退下,不是畏惧皇帝,是旁边那个十岁的皇太子太可怕了。

    直到晚上,朱翊钧才离开坤宁宫,他走的时候隆庆还没走,看样子今晚是不打算走了。

    刚踏进清宁宫,他就喊道:“小野!张先生可派人来过。”

    那名换小野的太监赶紧迎上来:“来过,送来个盒子,说是给殿下的,已经放在书房里了。”

    朱翊钧快步来到书房:“点灯!”

    书案上果然放着一个盒子,他迫不及待打开,从里面拿了个东西出来,举到等下,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的看。

    “大伴,这是个什么?”他问冯保。

    冯保凑过来看:“像个笔筒。”

    朱翊钧说:“就是个笔筒。”

    说是笔筒,却与普通笔筒不同,那是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笔筒的形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花瓣微微卷曲,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洁白光泽,玉质莹润,凝若琼脂。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花?”

    另一边,陈炬也凑过来看:“这是木兰花。”

    “懋修弟弟送我的生辰礼,”朱翊钧双手托着笔筒,“真好看呀!”

    陈炬笑道:“花以欲放未放时最美。”

    朱翊钧问:“为何?”

    陈炬答道:“因为未见真容。”

    朱翊钧细细品味他说的话,不知在想什么,而后又点点头:“有道理。”

    陈炬问道:“殿下可知道有哪些关于木兰花的诗词?”

    “那可多了,”朱翊钧趴在书案上,烛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亮,“有个词牌就叫木兰花。”

    陈炬笑着摇了摇头:“词牌只是次的形式与调韵,却不是内容。”

    “我想想……”朱翊钧一手托着下巴,“我知道了!”

    “《离骚》里面就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哎呀!可真是太漂亮啦!”

    朱翊钧对这个白玉雕木兰花笔筒爱不释手,把书案摆了个遍,哪里都不满意,还是摆在正中间最好。

    冯保笑道:“殿下把它放这里,明日怎么写字?”

    朱翊钧说:“明日写字的时候再挪开。”

    白玉无瑕,雕刻精美,造型独特,构思新颖这笔筒虽然难得,但在宫里未必就没有比它更好的。

    朱翊钧如此喜欢,自然也和送笔筒的人有关。

    没过几日,就到了世宗的忌日。正好也要过年了,本来也要祭祀祖宗陵寝,这种事隆庆自然不会亲自去,于是,交给了宁安公主的驸马李和,驸马本来就是干这个活儿的。

    一大早,朱翊钧就起来了,眼睛看向床边,一团影子正要朝门边移动的时候,他忽然扑上去,把那东西抱住:“别跑!我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那正是霜眉,世宗曾经养的那只猫。

    世宗驾崩之后,霜眉就一直跟着朱翊钧,但其实大部分时候,朱翊钧都见不到它,也不知道它去哪儿了。

    但它会在固定的时候回来看一看朱翊钧,似乎看着他平安也就放心了。

    生辰那日,朱翊钧请求隆庆,他想在皇爷爷的忌日亲自去一趟永陵祭拜。

    隆庆没办法,只能勉强答应。好在有李和陪着,对大臣说是皇太子代祭祖先,好些大臣上疏夸赞太子仁孝。

    这距离可不远,天不亮,朱翊钧就抱着猫登上马车,马不停蹄赶到皇陵也是两个时辰之后。

    李和很不理解,这么冷的天,要不是皇命在身,谁愿意挨两个时辰的冻跑到荒郊野岭去。

    皇太子不过十岁,这要是途中冻着他累着他,染了风寒,或别的疾病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心惊胆战,赶紧派人去问太子要不要歇会儿。

    皇太子的马车宽敞明亮,铺着厚厚的毛毡,还有暖炉。朱翊钧天生不怕冷,抱着猫坐在马车里,对于李和提出的一切建议他都拒绝,只想赶紧到达皇陵。

    他人到了皇陵总不能只祭拜皇爷爷,把其他祖宗都晾着,只能跟着李和挨个祭祀过来,最后才到了永陵。

    霜眉一直乖乖地呆在马车上等着,直到来到永陵,它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自己就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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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3 章 “霜眉!”朱翊钧

    “霜眉!”朱翊钧从厚重的斗篷里探出头来,猫已经穿过浩荡的祭祀队伍,在人群惊恐的目光中,踏上神道,踩着优雅的步伐,眨眼间,就跑远了。

    “啊,我的猫!”

    朱翊钧大惊失色,拔腿要追,李和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殿下,不可!你不能走这里。”

    “为什么?”

    “这是神道,只有帝后的棺椁可以通过,其他人,只能从旁边的辅路进入。”

    “……”

    这么一耽误,霜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本是想带它来祭奠皇爷爷,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岁末祭祀祖宗,当然是正事要紧。朱翊钧只能跟着李和先去祾恩殿。

    祾恩殿是皇陵是举行祭祀活动的大殿。永陵的祾恩殿面阔七间,仅次于长陵(成祖)的九间。

    祭拜皇爷爷,每一个环节朱翊钧都亲力亲为,看得李和是既感动又心虚。感动于皇太子的孝顺,心虚是因为,先帝若看到他的宝贝皇孙,冒着风雪来祭祀,一定会大怒。

    这小家伙好像真的不怕冷,大冬天,周围没有任何取暖的设施,他竟然还打算脱下斗篷,李和吓死了,赶紧把他拦下来:“殿下,穿着吧。”

    他感觉这皇太子应该不会听他的,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先帝也担心殿下着凉。”

    他把先帝搬出来,朱翊钧果然就听劝了,全程系着斗篷,小脸从一圈细密的白色绒毛中露出来,如冰雪一般白皙莹润。

    灵动的大眼睛,望着世宗神牌时眼睛仿佛会说话——他应当是有许多话要对皇爷爷说的。

    祭祀结束之后,朱翊钧坐在祾恩殿中央的蒲团上,还舍不得离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李和催促他:“殿下,咱们该回宫了。”

    朱翊钧说:“再等等。”

    “……”

    李和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只以为他还想和皇爷爷再待一会儿,便也只能满足他的心愿,又等了一会儿。

    “殿下,不能再等了,入夜之后,天太冷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没说话。冯保站在一旁,给李和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催。

    李和点点头,退到一边去。冯保又蹲下来,看着朱翊钧,他知道,其实小家伙要等的是霜眉。

    “殿下,让陆绎带着人出去找好不好?”

    朱翊钧摇头:“让我呆一会儿。”

    早些年,世宗养过许多猫,其中最爱的那只就叫霜眉。世宗对霜眉溺爱非常,还封它为“虬龙”。

    霜眉死后,世宗着实难过了好久,猫儿房的太监也时常进献新的猫,本土的、西域的、暹罗的,五花八门,什么品种都有,却没有一只得圣心。

    直到朱翊钧出生的前一年,猫儿房终于寻到了当年的霜眉。淡青色皮毛,连眼睛上方两道洁白的眉毛也是一模一样。

    于是,他们把这只猫献给了世宗,世宗很高兴,也给它起名霜眉,相处之后发现,就连脾气秉性,此霜眉也与彼霜眉一模一样。

    过了好久,朱翊钧才抬起头来看向冯保:“我知道了。”

    冯保温柔的笑笑:“殿下知道霜眉去哪里了?”

    朱翊钧点点头,又摇摇头:“和黄锦一样,霜眉也想去陪皇爷爷了。”

    说完,他自己也意识到,霜眉不会回来找他了。

    天色越来越暗,回宫的路还很长,气温也开始下降,夜里说不定还要下雪,再不出发,没准儿今儿就回不去了。

    朱翊钧这才站起来:“姑父,回去吧。”

    他可算愿意起来了,李和忙不迭答应道:“臣这就护送殿下回宫。”

    朱翊钧刚走出祾恩殿,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殿下!”

    朱翊钧回过头,台基转角处,一个淡青色影子闪出来,无声无息的向他跑来。

    “霜眉!”朱翊钧把它抱起来,“你去哪儿了呀?”

    “啊,我知道了,是皇爷爷让你回来陪我对不对?”

    霜眉没有回答,只是窝在他的怀里,尽量给自己挑一个暖和且舒适的位置。

    朱翊钧抱着霜眉坐上马车,不停地揉搓着怀里的猫,跟他说话。

    自从这日回宫之后,霜眉再也不乱跑了,天天呆在清宁宫,大不了去院子里散散步,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其他时候都守在朱翊钧身边。

    朱翊钧愈发确定,就是皇爷爷让霜眉回来陪在他身边的。

    这个年,眨眼就过去了。正月十七之后,朝中诸司恢复工作,内阁也开始将过年期间积攒的政务拿出来处理。

    朱翊钧心里还惦记着戚继光呈上的那封《请兵破虏四事疏》,但好几日过去了,也没再听到这件事的进展。

    于是,这一日,他抽空去了趟乾清宫,问隆庆这件事的进展。

    隆庆惊讶的看着他:“钧儿还记得这件事情?”

    “当然啦!我觉得戚将军的奏疏很全面,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朝廷应该采纳呀。”

    隆庆忽的伸出手食指,点在他的鼻子上:“你这性子怎么那么急,一点也不像我。”

    他确实不急,非但不急,温吞得跟个面团儿似的,这也是他亲爹这么多年一直不待见他的原因。

    朱翊钧吸了吸鼻子,笑道:“效率,效率呀!”

    隆庆说:“那父皇问你,十万大军,需要花费多少银两。”

    “……”

    朱翊钧皱眉,他回忆了一下戚继光的那封奏疏,其中并没有提过具体金额。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隆庆又问:“其中募兵需要花费多少?从哪个省招募?练兵又需要花费多少?去年国库的收支如何?今年户部还有哪些必要的花销?能拿出多少银两?兵部还有哪些军费开支?”

    “……”

    这一系列问题,把朱翊钧问懵了,他对钱没有概念,平时在奏疏中看到几十万两、甚至几百万两白银,都不过是个数字。他甚至不知道,朝廷需要几个省的赋税才能攒够这些银子。

    “我不知道。”朱翊钧看着隆庆,反问道,“那父皇知道吗?”

    “朕也不知道。”

    朱翊钧惊了:“父皇怎么能不知道呢?”

    隆庆说道:“内阁知道不就行了,凡是交给他们,总能得到妥善处理。”

    “父皇没有你皇爷爷的本事,天下大事都可以一人独治,但父皇也有自己的为政之道。”

    一直以来,隆庆对自己的能力都有清醒的认识,他知道他不如他爹聪明,也没有他爹强势,他对国家大事也没有旺盛的好奇心。

    但他知道,他有一个能人辈出的内阁,徐阶走了,高拱回来了,再加上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有这几个人在,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了的。

    他无法掌控与玩弄这群人,只能选择相信并且依靠他们,再借助司礼监的权力去牵制他们。

    这就是他的为君之道。

    “将来有一日,你做了皇帝,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治理国家。”

    “……”

    从乾清宫回清宁宫,走在空旷的广场上,朱翊钧问冯保:“大伴,你怎么看?”

    冯保说:“我觉得,皇上说得对。”

    朱翊钧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走。

    “殿下,你欣赏并看重戚将军的边防策略,想要将他奏疏所说变为现实,这很好。”

    “但国家大事,尤其是这种需要几百万两白银,而且是每年几百万两白银的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考虑周全。毕竟,这花的是纳税人的钱。”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虽然没听过什么叫纳税人,但他明白冯保的意思。国库收入,朝廷开支,全都来自大明百姓的赋税。

    “相信内阁,相信张先生。”

    此事经过内阁几次商议,都没能统一意见。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也有人没表态。

    朱翊钧大致能猜得到,支持的必定是张居正,反对的应该是李春芳,难道剩下的都没表态?

    虽然朱翊钧认可隆庆和冯保所说,国家大事不可草率,但他也是真心希望,戚继光在《请兵破虏四事疏》中所说的“上策”能成为现实。

    这天下课之后,他拉着张居正泵,把他送到了徽音门外,眼看就要走到文渊阁,张居正笑道:“殿下想问什么就问吧。”

    朱翊钧说:“戚将军的那封奏疏,内阁商议来商议去,这事儿不会就不了了之了吧。”

    张居正十分笃定的说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会促成此事。”

    “真的吗?”

    张居正挑眉,颇为自信一笑:“殿下不信我?”

    “信!”朱翊钧想起上次开海的事情,也仰起头明媚一笑,“我自是相信张先生的。”

    张居正扶着他的肩膀,刚张了张嘴,却被学生抢白道:“潜心读书,我知道啦!”

    张居正看着他,无奈摇头,又忍不住笑起来。

    戚继光被暂时安排掌管神机营,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专门负责掌管火器。

    他来清宁宫说起此事,朱翊钧倒是颇感兴趣:“神机营我知道!上次我跟着父皇去南海子,扈从的军队就有神机营。”

    “不过他们拿的兵器我没见过,很厉害吗?”

    戚继光点头:“很厉害。”

    “比刀剑更厉害?”

    “更厉害!”

    “有这么厉害吗?”朱翊钧有点怀疑,又十分好奇,“我想看看。”

    “这……”戚继光犹豫道,“殿下是想去神机营看看吗?”

    朱翊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以吗?”

    戚继光摇摇头:“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戚将军,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戚继光见他如此感兴趣,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不如这样,下次我先带一把鸟铳来给殿下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隆庆新政的前提是隆庆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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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4 章 朱翊钧从戚继光手

    朱翊钧从戚继光手中接过那把鸟铳的时候,冯保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生怕有危险。

    但仔细一看,这种鸟铳又叫火绳枪,麻绳并没有点火,还算安全。

    朱翊钧拿着鸟铳翻来覆去的看:“这个……为什么叫鸟铳?”

    戚继光说道:“飞鸟之在林,十发有□□,皆可射落,因此得名。”

    朱翊钧把鸟铳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这么厉害吗?”

    戚继光说:“非常厉害。臣在浙江抗倭时就有深刻体会,此乃杀敌最有效的武器。”

    朱翊钧的认知还停留在冷兵器,没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他怎么说,很难直观的感受到。

    朱翊钧又问:“这是谁发明的?”

    “洋人发明的。”

    朱翊钧问道:“欧洲人?”

    明人很少这样称呼欧亚大陆另一头那片区域,这是冯保在给朱翊钧讲抗倭故事的时候,顺口说出来的,小家伙就记住了。

    戚继光没觉得哪里不对,还点了点头:“没错,正是从倭寇中那些佛郎机人手中缴获的。”

    朱翊钧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伸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身长七尺,高鼻深目,猫睛鹰嘴,面貌白晳,卷发赤须。”

    戚继光说:“这些佛郎机人和红夷人凶残、狡诈而好战,他们在广东甚至好食小儿。”

    “吃小孩儿啊!!!”

    朱翊钧惊呆了,第一次听说有人爱好吃人,这些洋人也太野蛮了!

    他转头去看冯保,后者一脸不置可否:“吃完还要标榜自己是文明人。”

    朱翊钧又问:“红夷人是什么人?”他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了,是荷兰人吧。”

    在冯保给他讲过的抗倭故事中,那些海上的欧洲人通常来自两个国家,一个是被普遍称作佛郎机的葡萄牙人,另个就是被重做红夷的荷兰人。

    戚继光笑道:“那些红毛番的确自称来自一个叫和兰的地方。”

    朱翊钧问道:“比起佛郎机人,那些红夷人才更厉害吧。”

    戚继光惊讶道:“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朱翊钧说:“有个荷兰人说过:我们充满着对统治海洋的热望。因为海洋与国家的商业利益、实力和安全具有密切的关系。”

    这是冯保在对他讲到海权这个问题时曾引用过的一段话,没想到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很明显,戚继光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仔细一想,又很有道理,于是他问朱翊钧:“这是哪个荷兰人?”朱翊钧不知道,只得去看冯保。这跑题都快跑出银河系了,冯保只得把话题又拉回去:“殿下要不再看看手中的鸟铳。”

    “噢!”

    朱翊钧低头,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把鸟铳上。

    冯保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戚继光探寻的目光,他知道对方在好奇什么,只好解释道:“我记得戚家军在福建时,镇守太监姓邓。我与邓公公是多年好友。”

    明朝到现在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朝廷不信任武将,便派文官去领兵,皇帝不信任文官,就派太监去监督,所以各地军队都有镇守太监、守备太监的职位。

    冯保此言的意思是:我和东南各地的镇守太监都有交情,听过一些洋人的事迹也不奇怪。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头顶上除了掌印太监就是皇上,戚继光只是个刚刚外调回京的武将,冯大伴还耐心的给他一句解释,已经很给面子了。

    朱翊钧观察到麻绳一端有燃烧的痕迹,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个要点火吗?”

    戚继光回道:“正是。”

    朱翊钧把鸟铳递还给他:“戚将军,你能演示给我看看吗?”

    “这……”

    朱翊钧眨了眨眼:“不行吗?”

    戚继光摇了摇头:“倒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这清宁宫的麻雀打不打得?”

    朱翊钧大笑:“别人自是打不得,但戚将军可以。”

    几人走向后面的花园,冯保让周围的太监和锦衣卫都散开,以免误伤。

    戚继光向朱翊钧演示使用鸟铳的步骤,一共有十道工序,相当复杂缓慢,朱翊钧担心等他忙完这一切,树上的麻雀早已飞走了。

    “砰!”的一声巨响,火绳引燃火药,远处一只麻雀应声从树丛间落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额……”

    周围发出惊呼,陆绎去捡麻雀,朱翊钧回过头看那支鸟铳,枪口处冒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陆绎把麻雀拿过来,早已经死透了,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朱翊钧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戚将军说这是杀敌最有效的武器。”

    冯保心道:“那是你们见得太少。”

    戚继光说道:“但鸟铳也有诸多不便,工序复杂,使用起来相当麻烦,在实战中,战士们需要组成阵列,第一排射击完毕,即可退后,第二排继续射击。如此,便可向敌人扑下一张持续不断的火网。”

    “不过,对于远处的敌人,鸟铳的威力会大大降低。”

    这很好理解,因为枪的精度有限,射程和威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

    戚继光又道:“而且鸟铳需要点燃火绳,若遭遇雨雪大风天气,”

    朱翊钧问:“有什么办法能改进一下吗?”

    戚继光道:“兵仗局一直在尝试改造。”

    “兵仗局是什么?”

    朱翊钧知道兵仗局,也是游太监掌管,专门负责造刀、枪、剑、戟、盔、甲、弓、矢等兵器,也负责造宫中所用的铁器。

    戚继光收了鸟铳,与朱翊钧边走边聊。又说起了戚继光那封《请兵破虏四事疏》,朝廷暂时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看起来戚继光似乎也并不着急,呆在神机营反而有些随遇而安。

    朱翊钧说道:“戚将军放心,你的提议非常好,我觉得朝廷一定会支持的。”

    戚继光笑着摇了摇头,为此他可没少去烦张居正:“我觉得呆在神机营也不错。”

    “嗯!”朱翊钧点点头,“那些火器,确实很有趣。”

    戚继光笑道:“我的父亲,曾经也是神机营副将。”

    他的父亲在他十六岁那年就去世了,也是同一年,他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名副其实的少年将军,在登州卫时还没有戚家军,手底下一群老弱病残。

    朱翊钧说:“戚将军,你不会放弃吧。”

    “当然不会!”

    冯保跟在后面,听他们聊天,心想:改装个火绳枪有什么难的,算了我给你们造一把新的吧,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革命性的引燃结构和联动装置,高射程、高精度,大威力。

    “大伴!大伴!”

    “嗯……啊,在的,殿下!”

    朱翊钧奇怪的看着他:“你在发什么呆呀,戚将军要走啦。”

    “好!”冯保回过神来,“戚将军这边请。”

    “……”

    冯保早就已经了解过,不光是神机营,其实大明各地的军队,单兵主要装备的火器都是这种鸟铳。为了保证坚固耐用,射击时不炸裂,枪管采用精铁制作。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精铁。

    如果大规模更换,军费开支能掏空大明朝好几年的国库收入。

    再说了,他要真画个图纸出来,以现在兵仗局的制造技术,未必能造得出,到时候说不得还有人来质问他,一个天天伺候皇太子的太监,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要如何回答。

    所以,最理想的办法还是先对火绳枪进行一些实用的小改动。

    于是,他画了一张现有的火绳枪的图拿到朱翊钧的面前,说是要和他一起学习和讨论,实则是引导他,按自己的思路,去发现改进的方法,顺便在这个过程中,教他一些数学和物理知识。

    朱翊钧真的很聪明,稍微给他一点启发,他就能发散思维,朝着引导的方向去思考,最终自己得出想要的答案。

    过了几日,戚继光再来清宁宫,朱翊钧把改造后的图纸交给戚继光:“这是我和大伴一起想出来的,也不知道可不可行,戚将军看看吧。”

    戚继光展开图纸,指着枪管上一个装置问道:“这是何物?”

    朱翊钧说:“我和大伴都觉得在这里装一个这样的东西,在射击的时候会更准一些。”

    说着,朱翊钧又抽出另一张图纸,描绘的是□□瞄准目标的角度,而中间多了一个框,正好把目标框在中间。

    其实就是在枪口处加装了一个准星。

    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小改动,如何提高点火效率,减少射击步骤等等。

    戚继光并没有因为他只是个小孩子而轻视他所说的,反而听得非常专注,听完之后收起图纸,躬身对朱翊钧抱拳道:“臣,这就去一趟兵仗局。”

    朱翊钧点点头:“戚将军去忙吧。”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朱翊钧也很高兴,转身就扑进了冯保的怀里:“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头,看得出来,能帮助到戚继光,小家伙很开心。

    其实,朱翊钧能帮到戚继光的还不止这些。

    他一直关注着内阁对于那封奏疏的决定,也时常去乾清宫,询问隆庆的看法。

    隆庆一直知道儿子对此事上心,内阁与兵部也有许多支持的声音,张居正也一直在为此事奔走。

    隆庆很看重张居正的想法,之前张居正建议他将兵部侍郎由二人增加到四人,他就拍板同意了。

    最在意的是高拱的看法,但高拱和兵部尚书杨博偏偏是最沉得住气的两个人。

    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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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5 章 隆庆把高拱请回来

    隆庆把高拱请回来,虽然因为李春芳还在,不能向他保证首辅的位置,但是也绝不能让他受委屈。

    于是,隆庆在让高拱入阁参议机务的同时,还给了他另一重身份——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负责整个朝廷官员的人事任免,内格辅臣负责为大臣的奏疏拟票,若阁臣兼任吏部尚书就会出现,自己任命的官员写奏疏,他自己拟票的情况,那大明朝的主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为了规避这种独揽大权的情况,一直以来,朝廷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内阁辅臣不兼任吏部尚书。就算严嵩把持朝政的时候,也只是暗地里向皇帝推荐小舅子,没有明着自己来。

    可见隆庆对他的高先生,那绝对爱得深沉。

    现在负责人事任免的吏部尚书,和顶头上司兵部尚书都没有表态,戚继光想要募兵十万的事自然就卡住了。

    这天朱翊钧又在雍肃殿,陪着隆庆批阅奏章。没一会儿,高拱来汇报近期工作,朱翊钧听得比他爹还专注。

    高拱汇报完工作,就准备告退,刚开年,内阁挺忙的,他又刚回来,得在话语权上和李春芳掰掰手腕。

    朱翊钧见他要走,赶紧说道:“高阁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了说呀?”

    高拱稍微想了想,回道:“臣并无遗漏,殿下可有别的事?”

    朱翊钧笑笑:“有一点。”

    “殿下请讲。”

    朱翊钧问:“高阁老,你为什么反对戚将军关于边防练兵的提议?”

    高拱一愣:“臣并没有反对。”

    朱翊钧说:“你也没有同意,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高拱一把年纪,快被他绕晕了,“殿下,不同意的人不是臣。”

    朱翊钧也糊涂了:“那你到底同不同意。”

    “殿下,每年几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开支不是小数目,不能草率。”

    这话朱翊钧听了很多次了:“那要怎么样才算不草率?”

    高拱说:“至少要有一个期限,从募兵开始,到十万军士、九边各处、京城三大营练成。每一个阶段所花费的时间、银两、各项开支都一一列出来。内阁再与六部商议可行性。”

    朱翊钧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涉及到国家重大决策,必须要落实到每一处细节。大伴也时常说,小到每天的读书学习,大到国家的军政要务,凡是都得有个计划,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不能看一步走一步。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高拱心说:你个十岁小儿,还跟我在这儿一本正经的提要求。但人家毕竟是皇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君有要求,他这个做臣子的就有义务听着。

    “殿下请将。”

    朱翊钧说道:“戚将军是武将,现在又要协理神机营的事物。”

    “是,”高拱答道,“神机营最近在和兵仗局一起,改造火器。”

    “我知道!”朱翊钧得意的扬了扬下巴,“那些图纸还是我和大伴一起画的。”

    此言一出,隆庆和高拱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隆庆问道:“你还懂改造火器?”

    朱翊钧摇头:“我不懂。是戚将军专门带了鸟铳来给我演示,说了它的优点,也说了一些不足。我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提了一些建议给他参考,或许对他有一些启发。”

    隆庆笑着看向高拱:“高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花的意思是让高拱赶紧夸他儿子,高拱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全然忘了加刚才还在腹诽人家是个十岁小儿,张嘴就夸太子殿下志存高远,博闻强识。

    “只是,臣认为,太子殿下已经十岁,早已经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

    一提到出阁,隆庆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还小,朕不想让他过早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现在也挺好。”

    朱翊钧现在的教育权还掌握在皇帝手里,老师也是由隆庆指派。一旦出阁读书,教育权就要移交到内阁,学什么,怎么学,那就得内阁做主,说不定他的体育课、军事课全都得停,每日就跟经筵一样,学那些史书上的明君。

    话题又扯远了,朱翊钧想起来他还有正事要说:“高先生方才所说的计划,戚将军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完成。所以,内阁应该从户部调派一些精通算学的官员协助他,兵部也要有人帮他梳理各项事宜,兵部侍郎谭,他曾在东南与戚将军共同抗倭,我看他就很合适。”

    隆庆听儿子说得头头是道,不住点头:“说得好!钧儿说得太好了,高先生,就按太子说的办!”

    高拱看了一眼朱翊钧,实在也没想到,小太子不但能改良火器,还能在这件事情上考虑如此周全。

    他没见过隆庆十岁时是什么样,但现在三十多岁的隆庆,也提不出这么有建设性的想法。

    张居正的学生,比他的学生可强多了。

    晚上,朱翊钧坐在炕上,借着一盏烛灯看书。冯保觉得伤眼睛,正要过来陪他做点别的,可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朱翊钧却忽然抬起头来:“大伴,戚将军的官职,是他爹留给他的。”

    “是,他们家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战死,戚家后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

    朱翊钧说:“领兵打仗的将军,怎么能世袭呢?”

    冯保笑道:“将门虎子,就像戚将军,多好。”

    “戚将军自然好,但要是世袭官职的人不会打仗怎么办?”

    戚继光只有一个,确实大部分都是混子。

    冯保说道:“殿下放心,若没有军功,朝廷一样不会重用和提拔。天底下,聪明人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经过学习和训练,也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朱翊钧放下书:“是,我家的皇位不也是继承吗?指挥佥事也能。”

    “……”

    这话只有他敢说,旁的人不敢接。

    三个月后,戚继光的《请兵破掳四事疏》获得朝廷批准。不仅如此,朝廷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先给他召集了三万兵士,又从浙江征兵三千,全部归戚继光专门训练。剩下的,朝廷再从各地征召。

    五月,隆庆诏令戚继光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地位与四镇总督相同,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

    不仅如此,谭纶也升任蓟辽总督。两个曾经在东南一同荡平倭寇的好搭档,未来又将一起镇守蓟辽。

    戚继光上任不久,又向隆庆呈上《练兵条议疏》,详细指出边防军“虽多亦少之原七,不练之失有六,虽练无益之弊有四”,提出加紧招募新兵、专事权等对策。蓟辽总督谭纶也上疏朝廷,赞同戚继光的说法,内阁张居正、高拱全力支持,隆庆也当即批准了他们的请求。

    这件事让朱翊钧高兴了好几天,事情总算有了最好的结果。

    冯保却提醒他:“殿下,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知道,朝廷要让戚将军没有后顾之忧,每年必须向他提供充足的军费,这才是最困难的,但事情毕竟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冯保点点头:“殿下说得对。”

    明朝毕竟是个农业社会,靠老百姓种地养庞大的军队,锄头挥出火星子也未见得能行,百姓都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的,这点粮食产量,本就捉襟见肘,每年还大笑天灾不断。

    商业倒是来钱快,多开几个港口,多和外国人做生意,白银就会源源不断的流入国内市场,但这除了引发严重的通货膨胀,加速灭亡,没有任何益处。

    归根结底,商业行为只是倒卖商品,没有产出,不管是资本主义萌芽,还是工业革命,大前提是保证农业生产,寻找和改良粮食作物,保证全国一亿人口都能填饱肚子,才能让大家一心一意去搞钱。

    每次负责江南织造的太监、东南沿海的镇守太监、守备太监回京述职,冯保都会私底下宴请他们,向他们打听,有么有听过土豆、白薯、红薯一类的作物,并请他们回去之后,帮忙向出海的商人,前来互市的外国人最好,向他们打听一下,能从海外引进最好。

    很遗憾,这事儿一直没什么音讯。

    三月份的时候,隆庆又要选秀女,并且派出他身边几个大太监,去江南为他遍寻美人,年纪在十一到十六岁之间,稍有姿色,都送进宫来选秀。

    朱翊钧远远地看着聚集在广场上的女孩子们,有的甚至还没有他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虽然不知道实际年龄是多少,但感觉比他还小。

    他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小的:“这……也是要选给我父皇做娘娘的吗?”

    冯保跟他一样,看得于心不忍:“也不一定选得上。”

    朱翊钧说:“别不一定呀,”他转过头来看着冯保,“大伴,还有陈炬。我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我以后不想在宫里看到这个女孩子,让她回家去。”

    选秀是藤祥带着手底下的人在操办,不管他们的事,他们没有立场插手。

    陈炬知道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心地善良,见不得人间疾苦。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东宫,东宫去干涉皇上选妃的事,这实在逾矩。皇后位居中宫,后宫的事正该管的,但都没管,东宫怎么管?

    “殿下……”

    陈炬正要劝他,被冯保一把拉住了:“我来想办法。”

    他又走进一步,小声道:“殿下天性善良仁慈,孩子善良和仁慈也需要有人保护。”

    陈炬看了他一眼,又无声的叹一口气,飞快的妥协了:“交代给咱俩的事情,不能叫你一个人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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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6 章 冯保为人仗义,左

    冯保为人仗义,左右逢源,善于结交。除了陈洪、藤祥这些眼高于顶的大珰,他和低下许多品阶虽小,但手中有些实权的小太监,关系都处得很好。

    陈炬与他不同,陈炬是一个很正派的人,看起来与世无争,私底下也不与人结交,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只守着八个字:祖宗法度,圣贤道理。”

    就算是朝中许多大臣,也很敬重他的人品。

    他俩一起想想办法,让一个秀女落选倒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却没想到,在促成此事的过程中,还有另外的收获。

    他们发现,腾祥和他手底下的人,这次去江南为隆庆搜罗天下美人,又从织造局搜刮钱财,一来二去从中捞到的好处数目惊人。

    两人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朱翊钧。若是换了以前,朱翊钧第一反应是去告诉隆庆,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呀?”

    冯保故作一脸惊讶:“还要证据呀?”

    朱翊钧手里拿着笔,正在练字,顺手给他写了四个字:“口说无凭。”

    “当然要将证据啦!我父皇这么信任他身边的太监,如果没有证据,他又要敷衍我。”

    “行!”冯保笑道,“我来想办法。”

    陈炬撞一下他的肩膀:“你有什么办法?”

    冯保冲他眨眼:“等着瞧吧。”

    没过几日,冯保果然将一本小册子放在了朱翊钧的书案上。

    小家伙拿起来翻了翻,诧异道:“这是什么?”

    冯保说:“账本。”

    “是这次腾祥去江南的账本?”

    冯保点点头:“不仅有藤祥,这里面还有陈洪的事儿。”

    “怎么拿到的?”

    “喝了几顿酒,从他徒弟那里套出一些消息。”

    朱翊钧问:“喝的什么酒?”

    冯保笑道:“长春酒。”

    朱翊钧皱眉:“我给你的?”

    “是,殿下赐的。”

    朱翊钧嘟嘴:“我给你的酒,你竟然请别人喝。”

    “额……”冯保无奈摇头,“殿下,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藤祥这徒弟,前些日子给皇上制作了一些奇技淫巧的玩意儿。”

    朱翊钧问:“什么玩意儿?”

    “额,这……”

    反正就是隆庆下半身那点爱好,让一个太监向一个孩子介绍这些,实在有些为难冯保了。旁边还有个为人正派的陈炬,拼命瞪他,

    不许他说这些。

    冯保只好糊弄他:“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太监最近被科道官弹劾,恐怕要牵连到藤祥,藤祥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把自己摘出来。”

    朱翊钧说:“所以他想投靠大伴,主动交出了这本册子?”

    “哪儿能?只是喝了几次酒,说了说他的难处。这册子是我与他喝酒时,让小野去偷的。”

    朱翊钧笑道:“那小野有没有挨揍?”

    小野在门口守着,闻言探个脑袋过来:“差一点,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说着他还用手抚了抚胸膛,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朱翊钧被他笑死了,小手一挥:“赏你两瓶长春酒,喝去吧。”

    小野赶紧跪下来:“谢殿下赏赐。”

    现在有了证据,冯保以为朱翊钧立刻就要拿着那本小册子去找隆庆告状,出乎意料的是,朱翊钧放下了那本册子,继续看他的书。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这可不像他的急性子。冯保又试探性的问道:“殿下,咱们现在有证据了。”

    “嗯!”朱翊钧说道,“先放着吧,再等等看。”

    陈炬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殿下在等什么?”

    “等时机。”

    说是等,但朱翊钧也没有坐以待毙,他有张先生。第二日进讲完毕,朱翊钧就把册子拿出来给张居正看。

    隆庆一向亲近太监,对于外臣只信任高拱。这个时候张居正并不想和司礼监对着干,最好的局面是让高拱出面。

    但高拱和陈洪关系不错,他这次能回来,也有陈洪一份功劳,藤祥是陈洪的下属,两个人一直以来都在一条船上。根据小册子的记录,有至少六万两白银运到了陈洪的私宅。

    对于皇帝身边的太监,高拱的原则一向是,让他们陪着皇帝玩儿,不要来插手国政。陈洪、藤祥等人显然符合他的要求。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高拱都不会出这个头。

    这边,朱翊钧还没想出个对策来,那边又出了意外。

    皇帝身边有个内官监太监,名叫李芳。

    世宗赏识一个修宫殿的木匠,名叫徐杲,不经过吏部把人提拔到正二品工部尚书。

    隆庆元年二月,李芳弹劾徐杲在负责维修芦沟桥,侵吞钱财数以万计,属下冒任太仆寺少卿、苑马卿以下官职上百人,徐杲被撤职下狱。

    李芳为人还算正直,隆庆即位之初,李芳以能主持正理颇得皇上信任。

    就在这几日,隆庆刚选了秀女,和几个颇得他心意的美人

    儿连续几日通宵饮酒作乐,李芳实在看不下去,恳切劝谏他要保重龙体,以国事为重。

    又提到了陈洪、藤祥等人,说他们争相制作精巧的物件取悦皇上,引导皇上做长夜之饮。司礼监太监,不想着在政事上替皇上分忧,却让玩乐之时分区皇上大量心神。

    这番话让隆庆大发雷霆,再加上陈洪和藤祥二人在旁边挑拨是非,李芳被隆庆以对皇帝无礼的罪名,关进了诏狱。

    李芳六十多岁,一把老骨头,下了诏狱,陈洪和藤祥二人必定要把人往死里整。

    朱翊钧只得让陆绎去找朱希孝,请他帮忙照看着些。

    其实朱希孝也很为难,他虽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但现在的锦衣卫可不是陆炳掌权时候的锦衣卫,太监更受皇帝信任,锦衣卫也得看东厂的脸色行事。

    李芳下狱之后,陈洪、藤祥便更加骄横跋扈。这一日,万岁山下的桃子成熟了,朱翊钧亲自去摘了几框,回来的时候准备送一框到坤宁宫。

    走在西六宫和中宫之间的夹道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抬起头循声望去,马背上一抹明黄,竟是他父皇在宫中骑马?

    再看那马儿的速度,显然已经超出隆庆的控制,一群太监跟在后面,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跑一边焦急的喊:“陛下!陛下!”

    朱翊钧站在夹道的中间,那马儿很快就冲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隆庆也看见了他,朝他大喊道:“钧儿,快闪开,闪开!”

    朱翊钧疾步上前,就在马即将撞上他时,侧身一跃,手顺着马脖子摸过去,一把攥住了缰绳,腿在马镫上借力一蹬,再落到马背上,坐在了隆庆身前。

    马儿感受到他的气息,顷刻间收敛暴烈的脾性,立刻变得温顺起来,向前小跑了几步,缓缓停了下来。

    朱翊钧翻身下马,几个太监欲要上来搀扶,被他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朱翊钧扶着隆庆下来,掷地有声的说道:“父皇是天下的共主,万一出了闪失,如何向天下交代呢?”

    隆庆自知理亏,不敢吭声。他被周围太监奉承几句,得意忘形,想着骑马去看美人儿。

    朱翊钧从他手里接过马鞭,快步走向后面。那几个太监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全都惊恐的跪了下来:“殿下,饶……”

    “命”字还没出口,鞭子已经落在了身上。

    朱翊钧年纪虽然小,常年习武,手上的劲儿可不小。此时正值夏天,衣着单薄,几鞭子下去,几个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

    “与成!”朱翊钧

    喊陆绎,“把这几个奴婢都关进诏狱。”

    太监们看看朱翊钧,目光落到他身后的隆庆身上:“陛下!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

    隆庆倒是想饶了他们,看一眼朱翊钧的背影,不敢吭声,转过身去,装作看不见,任由锦衣卫把几个太监抓走,其中就有藤祥。

    藤祥被锦衣卫押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在求饶:“陛下,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隆庆给了他个眼神,挥手让他先走,等事情过去,自然会放他出来。

    朱翊钧走到他爹跟前,问道:“父皇,这是要去哪里?”

    “去……储秀宫。”

    朱翊钧牵着他的手,不由分说走向相反的方向:“别去储秀宫了,去坤宁宫吧。”

    皇后听说了刚才在夹道发生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嘴上关心了隆庆几句,却把儿子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生怕他受伤。

    朱翊钧这么大个人,被娘亲这样摸来摸去,怪不好意思:“哎呀,母后我没事,你去看看父皇吧,他应该吓坏了。”

    这几年,皇后对她这个丈夫意见很大。私底下提过一次,隆庆差点让她搬出坤宁宫,带着孩子到别处居住。

    从那以后,她便再不提这些有的没的,一心一意,只管照顾孩子。

    藤祥被皇太子下了诏狱,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

    当日陈洪不在,后来听到这件事也十分震惊,立刻找到高拱,要他出面帮忙说情。

    高拱打心眼里就烦这群太监,让他们不问政事,老老实实伺候皇上,还能搞出幺蛾子。

    他才不想管这些破事,推诿了几句最近朝中政务繁忙,两广地区又要叛乱,请战的奏疏送上来好几封,又是要人,又是要钱,可前几个月朝廷才将人力和财力投向了女北方边防,现在要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去?

    高阁老正一个头两个大,管不了几个太监死活。

    隆庆身边这个太监,仗着隆宠飞扬跋扈,朝中大小官员都吃过他们的亏,早就看他们不爽很久了。这次被皇太子关进诏狱,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大家也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诏狱关两天,风头一过,皇帝就会把人放出来。

    于是,没过几天,一封弹劾陈洪、藤祥等人的奏疏就送到了隆庆面前。

    这封奏疏,是现任工部尚书雷礼所奏,弹劾的对象正是陈洪和藤祥等人:“传造采办器物和修补神坛宗庙的乐器时,多擅自加额征收,浪费达数万之多。工厂存留的大木,他任意裁截。臣雷礼无力与他抗争,乞请圣上尽早将臣罢免。”

    隆庆看了一遍,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正愁如何放出藤祥等人,这个雷礼竟还敢来添油加醋。

    隆庆气得挥手把奏折摔倒了地上:“既然他乞求罢免,那朕就成全他。”

    “传朕旨意,让雷礼致仕!”

    “遵旨。”

    陈洪正要领命而去,刚退到雍肃殿的门口,后面却有人气势汹汹的走进来,还推了他一把:“等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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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7 章 陈洪趔趄一步,回

    陈洪趔趄一步,回过头来,就看到后面走进来的皇太子。

    朱翊钧走到隆庆跟前:“雷礼如果说的是事实,他为什么要致仕?”

    “如果说实话就要致仕的话,那以后朝中大臣,谁还敢说实话?”

    “钧儿,”隆庆看着朱翊钧,“你在说什么?”

    “父皇,这些奴婢坏得很,他们都在骗你。”朱翊钧又看向陈洪,“尤其是他和藤祥。”

    隆庆也有点懵,他一直觉得这些太监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们骗朕什么了?”

    朱翊钧说:“那就要问他们了,陈洪你说吧。”

    虽然这父子俩大的三十多,小的才十岁,但无论怎么看,都好像是三十多那个更好糊弄。

    陈洪心里也没底,这位小太子究竟知道些什么,但有一个原则,他必须把握住——无论如何,他都是皇上的奴婢,打狗还得看主人。

    陈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隆庆面前:“奴婢是陛下的奴婢,一心一意效忠陛下,为陛下办事,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陛下。”

    朱翊钧挑了挑眉看着他:“是吗?”

    陈洪磕头:“殿下,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朱翊钧这才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来,一页一页翻给隆庆看:“二月,你们到江南选秀,从太仓提取十万白银。你的徒弟李佑,从隆庆元年开始,长期驻守在苏杭,负责督促织造和解输业务。”

    “当地织造官员必须向李佑等人定期奉送‘常例’,每一批加织,每一次发下新的花样,你的徒弟们都必得到一笔丰厚的打点,否则,必以‘碍妨御用’为名各种为难。”

    “光是今年,你们就从提取的太仓银和江南织造中,敛财十八万两白银,其中六万两下面的人分了,六万两运往腾祥的原籍,还有六万两入了你陈洪的私宅,我说得有没有错?”

    陈洪跪在地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对着隆庆磕头:“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这些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故意陷害。”

    大殿外,内阁听到皇上要为了太监,逼工部尚书致仕的消息就赶了过来,现在几个人都候在殿外,正好听到了朱翊钧的话。

    朱翊钧把那本小册子递给隆庆:“十八万两白银,我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多少,父皇你见过吗?”

    “……”

    隆庆在裕王府过日子的时候,每年两千两白银的岁赐被严嵩父子扣下,日子都得过得紧巴巴地,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他是当了皇帝之后,才体会到有钱的快乐,每年都要下旨从太仓提取银两,一张口就要三十万两,内阁和户部好说歹说跟他周旋,才能把这个数字降下来。

    朱翊钧说道:“一次旱灾,一次蝗灾,又或是一次黄河决堤……几万两白银赈济灾民,户部都要深思熟虑,想了又想。福建月港开海两年,税收也不过五万两白银。”

    “这几个太监,利用父皇对他们的信任,随便一次选秀,就能从父皇您这里拿走十八万两白银,这样的奴婢,咱们可用不起。”

    隆庆把那本小册子翻看了一遍,他知道手底下这些太监不干净,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大,选秀一共才花了不足五万两白银,他们就敢侵吞十八万两银子,就算是个数字,听起来也足够惊人。

    朱翊钧刚才的话,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这些太监的身上,丝毫没有提他这个皇帝的过失。或许在儿子心目中,父皇怎么会错呢,错的都是下面的奴婢。

    这样想着,隆庆看了一眼朱翊钧,朱翊钧也在歪着头看他,等着他做决定。

    隆庆不再有任何包庇太监的想法,只想在儿子心里保持形象,顺着朱翊钧的话说道:“这些奴婢仗着朕的信任,胆大包天,为非作歹,实在该死。”

    他又看向陈洪:“你可知罪?”

    隆庆态度的转变让陈洪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奴婢……奴婢一直侍奉在陛下身边,并未去过江南,竟不知藤祥等人竟犯下如此罪行,是奴婢没有约束好手下,请皇上治罪?”

    反正现在藤祥已经被关进了诏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他自然要把所有的罪行都推给对方,先保全下自己。

    朱翊钧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却拿了六万两银子,是这个意思吗?”

    “是,奴婢并不知情!”

    “这样啊?”朱翊钧点点头,“不知情就算了吧,反正你拿了钱,就承担拿了钱的后果。”

    他看向殿外:“几位阁老进来吧,还有工部尚书雷礼、户部尚书刘体乾、兵部尚书郭乾、还有巡视皇城御史杨松,你们也都进来。”

    几个人进来之后,全都跪在了隆庆面前,悉数这几年来这些太监作的恶。

    侵吞宫廷财产、殴打官员、假传圣旨等等。隆庆二年七月,一名太监在宫外手持利刃,吓诈民财,御史李学道笞责,百余名太监竟在李学道经过左掖门时,突然出来用棍棒袭击李学道以报复。

    尚衣监少监黄雄为追讨利息,与北京的居民发生斗殴,巡视皇城御史杨松将其抓获,黄雄的同伙假称有皇上“驾帖”,要召见黄雄,强令立即释放。

    兵部尚书郭乾强烈反对太监吕用、高相、陶金等人坐镇团营,插手京营中的军政事务。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几年隆庆纵容的结果,有的事情他知情,有的不知,但他在处理太监与官员的冲突时,都一缕选择偏袒太监。

    如今,太监们不只是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儿哄他开心,而是实实在在给内外廷制造了诸多麻烦,随随便便就能敛财十八万两,这要是不严肃处理,那往后谁还能治得了这群奴婢。

    大臣们也很有默契,要哄着皇帝把这群太监治罪,那就不能过多指责皇上的过错,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隆庆最终下旨,将陈洪、藤祥在内的几个太监抄家,案子交由刑部审理。

    陈洪被锦衣卫押走,一场闹剧总算结束,隆庆疲惫的坐在龙椅上,大臣们齐齐告退,最后,只留下朱翊钧站在大殿中央。

    他站在那里,无声的陪着隆庆,直到夕阳西斜,从窗棱洒进一道残阳。

    朱翊钧走到隆庆跟前,去拉他的手:“父皇,你在生我的气吗?”

    隆庆摇摇头:“父皇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朱翊钧说道:“那些太监,他们都是骗你的,不是真心对你,你也没必要因为他们而难过。”

    “你上次说的话,我觉得不对。”

    隆庆一愣:“什么话?”

    朱翊钧说:“你说,太监和咱们才是一条心。”

    “怎么不对?”

    “这些太监,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在外面做了那么多坏事,还都是打着父皇的名义,难道这些坏事都是父皇让他们做的?”

    “当然……”隆庆想说“当然不是”,但也多少有些心虚,后面两个字声音不由自主小了许多。

    朱翊钧靠在他的身上,说道:“你是我的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和父皇才是一条心。不管父皇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不管我做什么,也都是为了父皇好。”

    隆庆没想到儿子会跟他说这些,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些大臣,上疏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对他这个皇帝,也诸多埋怨。

    只有他儿子,一心一意觉得他父皇是被太监骗了。

    朱翊钧知道,他父皇不聪明,皇爷爷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把皇位交给了他父皇。他答应过皇爷爷,要帮助父皇,守好祖宗基业。

    不久之后,刑部将几个太监的审理结果呈给隆庆。最终,隆庆还是网开一面,并没有下旨斩首。只是廷杖之后,将陈洪和藤祥二人发往南京守孝陵,其余太监流放戍边,朝臣也没有异议。

    后来,朱翊钧私底下问张居正,大臣们对于这些太监的所作所为明明深恶痛绝,但最后对他们的处罚看起来却并不严重。

    张居正说道:“他们只是争饰奇巧淫技,引诱圣上贪图享乐,聚敛钱财,从没实际攫得军政大权,尚未成为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这种已能左右国政的权奸。对他们网开一面,也是圣上仁慈。”

    事实上,就算皇帝不杀他们,这些太监也都活不长久。

    司礼监一下子少了个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自然要有人补上。

    张居正立刻推荐了冯保,他是嘉靖朝世宗亲自提拔的秉笔太监,就算论资排辈,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张阁老自然是有私心的,冯保是他的盟友,盟友掌握了司礼监,就是掌握了批红权,四舍五入,那就是他掌握了批红权。

    然而,张居正现在毕竟只是太子的老师,不是皇帝的老师,皇帝更在意自己老师的意见。

    高拱向隆庆推荐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猛冲,之前是尚善监的掌印太监,专门负责隆庆的饮食,隆庆那些长夜饮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朱翊钧得知这件事情,笑得在炕上打滚:“啊哈哈哈哈哈!高阁老找来个厨子给我父皇批奏章,也不用我的大伴!”

    天气正热,他一动,额头上就全是细密的汗水。冯保被他取笑,还得拿张帕子给他擦汗:“我还不想去呢。”

    朱翊钧趴在他的腿上,仰起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冯保轻抚他柔软的头发,“不想做掌印太监的仓库管理员,不是好厨子。”

    陈洪当初就被世宗打发去管仓库,后又被高拱弄回来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朱翊钧问:“那大伴想做什么?”

    冯保答:“只想做你的大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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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8 章 太监的问题,在隆

    太监的问题,在隆庆即位之初就开始显现,那时候内阁曾奏请派御史等前去盘查内府各监局钱粮,隆庆也下诏允办,但御史刚进入库内,便遭到太监们千方百计的顽强抵抗。

    御用监一名叫崔敏的太监奏请免查,御史们则坚持盘算清楚,认为“诏令已下,不宜以中官言辄罢”,并弹劾崔敏等太监“抗违明诏,当治罪”。

    两方激烈对峙之时,隆庆却偏袒太监,再下一旨,推翻原有的诏令,只允许御史盘查嘉靖四十一年以后的帐目,还规定“其诏内不载者,亦不许概查,敏等勿论”。

    其后,还对坚持要查核钱粮和弹劾太监崔敏的官员予以廷杖贬斥。

    对于这些有隆庆袒护,气焰极其嚣张的太监,朝中官员无论如何上奏章弹劾,以自己的仕途相逼,隆庆都无动于衷。

    想不到,最后这帮人却被皇太子收拾了。不得不承认,能治他们这位皇上的,只有他的亲儿子。

    这一日,张居正到文华殿给朱翊钧上课,小家伙坐在窗下,仰起头,手里拿着一颗宝石迎着太阳观察。

    张居正站在他身后,小声问冯保:“殿下这是在看什么?”

    冯保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就把那颗宝石拿下来了,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张先生,这些珠宝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也不能当衣服穿,我父皇怎么那么喜欢呢?每年都要让人去采买。”

    张居正笑道:“等殿下大婚之后,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朱翊钧不知道什么叫大婚,也不关心这些。他拿袖子擦了擦宝石,非常珍视的用帕子包起来,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张居正看不懂了,不记得他的衣冠上镶嵌有这样的宝石,看起来也不像是隆庆赏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宝贝,好奇的问道:“殿下这是……”

    朱翊钧笑道:“这是我捡的。”

    “捡的?”

    朱翊钧说:“对,在万寿宫的龙椅下面捡的,应该是皇爷爷衣冠上落下来的。”

    张居正看着他,看着看着竟有些出神。他真的是个很重情义的孩子,世宗驾崩两年多,他仍是一直将皇爷爷放在心里。

    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就养在世宗身边的缘故,朱翊钧和他的父皇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却像极了他的皇爷爷。

    因此,许多嘉靖朝的老臣,私底下都将他们这位皇太子称作“小世宗”。

    但张居正却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不一样,和他的祖父也不一样。他聪明、独立、善良、真诚,善于思考,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

    想要成为一名圣明的君主,必不可少的前提正是对权力和国事永远保持旺盛的好奇心。

    “张先生?张先生!”朱翊钧从炕上下来,去拉张居正的手,“你在想什么呀?”

    张居正脱口而出:“在想你。”

    朱翊钧大笑:“我就站在这里的呀,张先生要是想我,就多看看我吧。”

    张居正也跟着他笑:“想起第一次给殿下授课,殿下还没有书案高。”

    朱翊钧向他举起手:“要张先生抱才能坐在椅子上。”

    见他举手,张居正也下意识伸出手,朱翊钧却又收回手,背在身后:“张先生现在抱不动我啦!”

    “……”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书案上,那只洁白莹润,如凝脂一般的白玉雕木兰花笔筒上。朱翊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是懋修送我的生辰礼。”

    张居正问:“殿下可喜欢?”

    “喜欢呀!”朱翊钧伸出食指,轻柔的碰了碰那笔筒翻卷的花瓣,“可喜欢啦,每天看着它,读书写字都更有趣了。”

    张居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夏天到了,朱翊钧期待已久的消暑方式就是游泳。去年刚学的,可学会不久,天气就凉快了。

    现在正是盛夏时节,玩水的好时候。冯保一开始教他游泳,本意是让他多掌握一门求生技能,现在却变成了娱乐活动。朱翊钧还嫌弃清宁宫的池塘太小,不够他发挥,吵着要去北海游泳。

    冯保摇头,果断拒绝了他:“这事儿,殿下就别想了。”

    朱翊钧甩着湿哒哒的头发:“为什么?”

    冯保说:“不安全。”

    朱翊钧却说道:“我现在水性可好了,小野他们都游不过我,只有与成和思云能跟上我。”

    冯保解释道:“是我不安全。”

    “嗯?”朱翊钧没听懂,“大伴,你都没下水,只在岸上看着,怎么不安全了?”

    冯保给他擦头发:“若是陛下知道,我就该去南京守孝陵了。”

    “……”

    朱翊钧和大伴最亲,一刻也离不了,怎么舍得让大伴去南京守孝陵?

    于是,他再也没提过要去北海游泳的事情,清宁宫的小池塘也很好,从这头到那头,一口气能游个来回。

    这天,朱翊钧来到雍肃殿陪隆庆批阅奏章。正巧,遇到那位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上任。

    这个人叫孟冲,不是朱翊钧调侃他,在嘉靖朝,他的的确确是个厨子,一步一步,坐到了尚善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听起来还算励志。

    但从尚善监掌印太监,到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横向跨度就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了。

    毕竟,司礼监太监,都是从小在内书堂读书,由翰林院培养起来,专门帮皇帝批阅奏章的。尚善监的太监,每天学习的是如何颠勺,批阅奏章对他们来说,专业实在不对口。

    朱翊钧手里拿了本奏章,一看到孟冲就挪不开眼,盯着人家笑。

    孟冲自然听过他的前任,也就是陈洪现在的下场,家里抄出十几万两白银,兄弟子侄蒙阴的官爵全部收回,最后落得个去南京守孝陵的下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年仅十岁的皇太子。

    所以,当朱翊钧再次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时候,孟冲实在心慌不已,不由自主膝盖一软,跪在了朱翊钧跟前,给他磕头:“殿下,奴婢知罪。”

    隆庆正在心不在焉的看奏章,闻言惊讶的看着他:“你……犯了什么罪?”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隆庆都让他气乐了:“不知道你认什么罪?”

    孟冲这才说道:“太子殿下,总是……总是看着奴婢,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

    朱翊钧这才慢条斯理的合上奏章:“你没做错什么?我总是看你,是因为……我饿啦!”

    “我每次看到你,就想起小时候,皇爷爷吃的斋饭,其中有一道野菜,可好吃啦。”

    “后来……后来从西内搬回大内,就再也没吃到过了。”

    吃野菜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历代皇帝餐桌必备。不过,世宗驾崩之后,宫里没人吃斋饭,野菜也是寻常做法。所以,朱翊钧才说,再也没吃到过了。

    孟冲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殿下说的那道野菜,奴婢知道,正是奴婢做的。”

    朱翊钧说:“那你现在还能做吗?”

    “这……”

    人家都已经从尚善监混到了司礼监,那是与内阁首辅比肩的“内相”,让“丞相”去厨房掌勺,这合适吗?

    问完之后,朱翊钧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你已经不做菜了,你现在的工作是给我父皇批奏章。”

    “做!”孟冲还没开口,隆庆先发话了,“钧儿想吃,让他做一份来就是了。”

    孟冲第一天上任,先挽起袖子,在厨房给皇太子做了一份野菜。正好也到了午膳时间,野菜和其他膳食一起端上桌,朱翊钧还没动筷子,只闻了闻,就说:“闻起来好像是这个味道。”

    隆庆让太监把筷子递给他:“快尝尝!”

    朱翊钧正在长身体,又要读书又要习武,脑力和体力都需要消耗许多能量。所以他是个纯纯的肉食动物,只要餐桌上有肉,就绝不会吃蔬菜。

    今天却对一道野菜情有独钟,面条都多吃了两碗。

    吃饱喝足,朱翊钧才说道:“这个野菜,和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

    隆庆也吃出来了:“确实不一样。”

    孟冲这才道出其中缘由,世宗笃信道玄,常年食用斋饭,可一般的斋饭都是清淡的素食,寻常人吃个一两餐还行,多吃几顿就受不了。

    世宗也一样,皇上口味只会比常人更加挑剔,一般的斋饭他根本吃不下去。于是,每日的膳食都是光禄寺、尚善监和尚食局精心研制的。

    就这一道野菜,就要经过许多工序,用到的佐料有鸡鸭、虾油等多种食材调味,味道自然和普通水煮或是清炒大不一样。

    总之,世宗的斋饭,不能让他吃到肉本身,但却要吃到肉的味道。

    朱翊钧也只是想回忆一下童年的味道,或者说,回忆一下小时候和皇爷爷一起吃斋饭的感觉。至于野菜本身,他兴趣不大,倒不如直接吃鸡鸭来的爽快。

    午膳过后,隆庆要休息一会儿,朱翊钧在寝殿里陪着他。

    小家伙怕热,依旧趴在冰鉴上,旁边放着冰镇西瓜、葡萄、酸梅汤。他手里那一封奏疏,随便翻看着,却在看到名字的那一刻精神了——奏疏是张居正呈上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万历有个外号叫“小世宗”,不是我说的,是于慎行说的。感谢在2024-02-0223:55:48~2024-02-0323: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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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9 章 朱翊钧本来歪歪扭

    朱翊钧本来歪歪扭扭的倒在冰鉴上贪凉,看到张居正的名字,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翻开奏折,认真的看起来。

    奏疏中提到,虽然这几年,东南沿海的倭寇已经基本肃清,但其他地区的边防形势仍然十分紧张,俺答不断入侵北方、女真和土蛮骚扰东北、两广叛乱至今还未平定、西南土司蠢蠢欲动,西北大片失地仍需收复……

    朱翊钧看得心情很沉重,他长大了,懂得多了,就没法将这些事情只是当故事听一听。眼前的盛世繁华都只是假象,在帝国广袤的疆域中,还有许多天灾、贫苦和战乱,普通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面,张居正也对如今的边防形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首先,他建议隆庆每年亲自阅兵,并习射于内教场。

    如今,兵部侍郎从二人增至四人,在人选方面也需要格外重视,不能是随便什么文官都能担任,而必须随时可以外放担任总督一职,就像谭纶。

    兵部司官也需要安排知兵之人充当,提拔和任用军事才能卓著的武将,加强对军官的考核与选拔,严格履行“八事”,即:积钱粮、修险隘、练兵马、整器械、开屯田、理盐法、收塞马、散叛党。

    朱翊钧把这封奏折翻来覆去的读,又跑到书架前面翻阅了许多资料,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封张居正在十多年前呈上的奏疏:“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文中列举了当时朝廷面临最迫切的五大问题,分别是宗室问题、人才问题、官僚问题、军备问题与财政收入问题。

    朱翊钧捧着张先生的两封奏疏,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冰鉴在屁股底下化成一滩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他也浑不在意。

    直到隆庆午休起来,凑到他耳边问道:“钧儿在看什么?”

    朱翊钧缩了缩脖子,把奏折地给他看:“父皇,你看!这是张先生呈上来的。”

    看完之后,隆庆看完之后感慨道:“你皇爷爷下葬永陵那年,朕躬谒祖考陵寝,才知道,北边边镇距离京师竟如此之近。前些年,国库年年亏空,边防之事已经耽搁太久,无为朕实心整理者,但逞辞说、弄虚文,将来岂不误事?”

    “就按张阁老说的去做吧。”

    朱翊钧走的时候,还顺便带走了那封张居正在十几年前呈上的《论时政疏》,回去之后,他又拿出来仔细研读。看过之后,他还拿给冯保和陈炬看。

    陈炬合上奏折,问他:“殿下有没有觉得这封奏疏看起来很眼熟?”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又摇头:“奏章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陈炬在书架上翻找一通,抽出一本《贾子新书》,朱翊钧皱眉:“贾谊?《过秦论》?”

    陈炬翻到一篇文章,放在他的面前:“这个。”

    朱翊钧低头一看,不是《过秦论》,是贾谊的《治安策》,又称《陈政事疏》。看过之后,朱翊钧才恍然大悟,张居正的《论时政疏》,应该是模仿贾谊这篇《陈政事疏》所写。

    第二天,上完课之后,朱翊钧便拿出那篇《论时政疏》,让张居正给他详细讲一讲这五大问题。

    张居正看到自己年轻时候写的东西,还颇有些感慨。既然皇太子感兴趣,那便给他讲讲也无妨。

    第一个宗室问题,大明至今两百年,太祖高皇帝的后人数目,粗略估计也有四五万人,分布在全国各地,他们不能工作,全靠朝廷养着。尤其是各地藩王,横跋跋扈,奸贪□□,同时占用了太多土地和资源,使得国家不堪重负,且有尾大不掉之势,在奏疏中,张居正希望皇帝能够遏制宗室的权利。

    第二,朝廷在官吏的任用方面并不合理,大量官位被并不适合的人占据。

    第三,官吏贪污腐化,尸位素餐。对于这些官吏,朝廷缺乏一套有效的考核制度。

    第四,朝廷的国防实力太差,北方边境的防备明显不足,鞑靼人随时都可以突破边防四处抢掠,甚至兵临京师。

    第五、奢靡过度,贪腐不堪,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每年都出现巨额赤字,许多重要的朝廷事务由于缺钱而无法办理。

    听完之后,朱翊钧却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拂过奏折:“这封奏疏快二十年了。”

    张居正颔首:“是,我入朝不久写的。”

    朱翊钧叹一口气:“快二十年过去了,这些问题依旧存在,非但没有解决,好像还越来越严重了。”

    张居正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殿下能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欣慰。”

    朱翊钧说:“我只是小,我又不傻。每天看那么多书,替我父皇批阅过那么多奏章,能看到这些问题,也不奇怪呀。”

    “殿下说得是!”张居正合上奏折,笑道,“我那时初入官场,还是太年轻,看问题也不够全面。如今,在《论时政疏》的基础上,也有了一些新的见解。”

    “嗯?”朱翊钧来了兴趣,“是什么?”

    张居正却不答,只笑着说:“写好了再给殿下看。”

    朱翊钧仰起头,朝他伸出手:“那说好了,等你写好,第一个给我看。”

    张居正握着他的小手:“好。”

    朱翊钧忽的又笑了起来:“张先生这篇奏疏写得这么好,当时却没有引起皇爷爷的重视。”

    张居正预感不妙,赶紧引开话题:“殿下,咱们把今日讲的《礼记-少仪》再温习一遍吧。”

    朱翊钧却说:“张先生写得好归好,就是太温和啦。”

    “应该向那个海瑞学习一下,骂得越狠,越能吸引注意。”

    张居正笑着摇头:“这却不是我的处事之道。”

    发泄情绪,言辞犀利的把皇帝骂一顿,除了把皇帝气死,实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居正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会用这样的方法。

    说起那个海刚峰,朱翊钧倒是来了兴趣:“海瑞现在在哪里做官?”

    张居正说道:“右佥都御史,外放应天巡抚。”

    朱翊钧问:“应天巡抚主管哪些地方?”

    张居正说道:“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多为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

    “那很好呀!”朱翊钧大笑,“我看各地奏章,富庶之地总是伴随着严重的官吏贪腐,豪强大户兼并土地,这个海瑞向来正直清廉,再适合不过。”

    张居正不置可否:“他才去了没几个月,辖区内已经有多名官吏请辞。”

    “哈哈哈哈哈哈哈~”朱翊钧乐不可支,听起来这就是让海瑞出任应天巡抚的目的。

    张居正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个宠溺又无奈的笑。

    “额……”朱翊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松江,松江府?”

    张居正仍是笑着:“对,松江府。”

    “松江府华亭,那不是徐阁老的家乡吗?”

    “正是。”

    朱翊钧又道:“高阁老现在兼任吏部尚书,负责官吏任免。”

    “没错。”

    “哎呀!”朱翊钧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满是震惊,“那徐阁老赋闲在家的日子可不好过咯。”

    张居正看着他,露出赞许的眼神。不是因为徐阶要倒霉了,而是朱翊钧仅仅通过一次人事任用,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高拱要清算徐阶的意图。

    没过几日,内阁又有了新的变化——隆庆的另一位老师殷士儋,终于也成为了内阁辅臣之一。

    隆庆即位这几年,老师高拱和陈以勤都先后进入内阁,只有殷士儋,还在一年四季给隆庆进讲,因为一直与高拱关系紧张,始终没能再进一步。

    两年多来,他在礼部和翰林院反复调任好几次,多次向隆庆提出致仕。隆庆知道,殷先生不是真的想要致仕,而是以这种方式达成入阁的心愿。

    殷士儋毕竟是他的潜邸讲官,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也没犯过什么错,没道理其他两人都是内阁大臣,却单单把他晾着。

    八月,隆庆钦点,礼部尚书殷士儋升任文渊阁大学士。

    张居正建议隆庆习射于内教场,可隆庆那瘦削的小身板,沉迷声色日久,愈发虚弱。心血来潮在宫里骑个马还险些出事,让他练习骑射,比要他的命还困难,只能是做做样子,让大臣们看到皇上整顿军纪的态度和决心。

    他自己只是象征性的练一练,却督促锦衣卫和太监勤加练习,毕竟,他们也是守卫皇城重要的一环。

    为此,他还专门挑了个日子,在玄武门举行较射,宫中锦衣卫、太监都要参加,按照要求射中者皆有赏赐。

    朱翊钧到坤宁宫用膳,与皇后说起此事,还一本正经的算了算日子,那天他要上课,恰巧第二日休息,打算和几位师傅商量一下,调一调课,让他去凑这个热闹。

    一旁的宫女开玩笑:“殿下,您是去观战,还是要亲自下场。”

    朱翊钧说道:“我当然要亲自参加,让他们瞧瞧我的骑射功夫。”

    宫女笑说:“那可就没得比了,宫人们那点本事,怎好与殿下较量?”

    朱翊钧挥了挥手:“这是较射,大家切磋,我又不是非得要赏赐。再说了,父皇说射中就有赏,没说要分个输赢。”

    弟弟妹妹在旁边起哄:“赏赐,要赏赐!”

    “我也要!我也要!”

    “凑热闹!凑热闹!”

    朱翊钧一边一个,捏着他俩的小脸:“你俩到时候给哥哥助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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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0 章 较射这一日,朱翊

    较射这一日,朱翊钧一早来到坤宁宫,带上弟弟妹妹去凑热闹。

    大明的太监,那也都不是一般的太监,有从小在内书堂读书,将来给皇帝批红的司礼监太监,也有从小习武练骑射,将来到各地方军队点兵的御马监太监。

    按照隆庆的要求,射箭十中七者,最后就能拿到赏赐。但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是人才济济,十射十中者比比皆是。

    朱翊钧坐在隆庆身旁,有些跃跃欲试。陆绎和刘守有也上去试了试伸手,二人倒是轻松,皆是十射全中,退到一旁,等着领赏。

    朱翊钧却说:“不行不行,这也太容易了些,要增加难度!”

    隆庆问他:“要如何增加难度?”

    朱翊钧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换一只手,若还能十射七中,赏赐加倍!”

    他左右两个小家伙跟着喊:“赏赐加倍!”

    “加倍!加倍!”

    难得孩子们高兴,隆庆也高兴,挥了挥手:“就按太子说的,刚才获得奖励者,自愿参加,若换一只手十中七者,给双倍赏赐。”

    一般的人练习骑射,都只练惯用手,刻意训练非惯用手的有,但不多。

    但听到双倍赏赐,还是有许多人踊跃尝试,尤其是锦衣卫和御马监太监。

    新一轮较射之后,十中七者有但不多,十射全中者,一只手能数过来,就连刘守有也射偏了一支箭,朱翊钧很大声的嘲笑他:“武进士,这可不是我清宁宫的水准。”

    刘守有回到他身边,笑嘻嘻的朝他躬身:“臣发挥失常,给殿下丢人了,要不,殿下亲自试一试?”

    朱翊钧一挽袖子:“那就试试吧。”

    王安去把他的弓取来,朱翊钧纵身下了个高台,来到校场。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朱翊钧,他虽然看起来比同龄人更高更壮,但毕竟只有十一岁,身形还是个孩子,弯弓搭箭时的气势,却一点也不输大人。

    他先用右手射出十箭,无一例外的全都正中靶心,赢得一片叫好声。

    隆庆虽然自己不太行,但生了个很厉害的儿子,与有荣焉,神情中满是骄傲。

    李春芳立刻站出来拍马屁,拿朱翊钧与当年的宣宗相提并论。

    说有一年端午节,成祖驾幸东苑观看击球射柳,让文武群臣、外国使臣及在京耆老围观。

    那时宣宗还是皇太孙,成祖命皇太孙以下,诸王大臣依次击射。皇太孙连发皆中,远胜其他人,成祖甚为欢喜。

    眼圈的皇太子,与当年的皇太岁相比,同样射术精湛,而彼时的皇太孙十五岁,如今的皇太子,还不满十一岁。

    言下之意,咱们的皇太子,比成祖的皇太孙更胜一筹。

    朱翊钧换了之后,一连射出七支箭,无一失手。

    周围一片叫好的同时,又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啊,这!”

    “太子难道是要……”

    朱翊钧手伸向箭袋,还剩下三支箭,他干脆全抽了出来,一起搭上弓弦。

    周围的文武百官低声议论:“一弓三箭我倒是见过,但没见过十岁稚童能做到。”

    “这需要惊人的臂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关键,太子用的是左手。”

    “……”

    朱翊钧右手挽弓,左手持箭,目光越过校场,紧盯着正前方的箭靶,却迟迟没有放箭。

    陆绎看出了他的迟疑,上前一步,低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问道:“殿下,要放弃吗?”

    朱翊钧反问:“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

    陆绎的目光扫过众人:“可能……来不及了。”

    朱翊钧勾起唇角笑了笑:“我也没想放弃。”

    陆绎道:“沉肩,开弓,瞄准!”

    话音刚落,他就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响起利刃破空的声音,三支箭同时射出,朝着校场另一边的箭靶飞去。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举起箭靶来到隆庆跟前,粗略一数,上面一共十支箭,全都围绕在靶心周围,无一脱靶。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夸赞之声不绝于耳,隆庆笑得合不拢嘴,听众人夸他儿子,比夸他自己还让他高兴。

    他大手一挥:“赏!都赏!”

    于是,朱翊钧也得到了属于他的那份赏赐——四个胡饼。

    其他人只有两个,他是皇太子,足足有四个。

    朱翊钧捧着胡饼,竟然有些理解了他父皇身边那些太监,为什么这么贪。

    无论身边的太监,还是后宫妃嫔,再怎么受宠,隆庆也从未给过金帛器物等赏赐。较射足有上百人,每人两个胡饼,对隆庆来说,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朱翊钧想起高拱刚回来,隆庆又是赐酒又是赐御膳,果然父皇对高先生是真爱。

    “哥哥……”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袍,朱翊钧低下头,弟弟妹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朱翊钧把胡饼地给他俩:“父皇赏的,你俩一人两个,不许抢。”

    朱尧媛摇头:“我不爱吃这个。”

    朱翊镠也跟着摇头:“这个不好吃。”

    “……”

    这时候张居正走了过来,朱翊钧又捧着胡饼递过去:“张先生拿回去当午饭吧。”

    张居正敬谢不敏:“这胡饼太硬,我肠胃不好,吃不了。”

    “唉!”朱翊钧叹口气,小嘴撅得老高,都能挂油瓶了,“李春芳刚还提到宣德皇帝。宣德皇帝射柳,连发接中,成祖赐名马、锦绮,命儒臣赋诗,君臣尽欢。”

    “我却只得了四个胡饼。”

    张居正莞然而笑:“宣德皇帝得成祖许多赏赐,却并非只是射柳,而是巧对成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听过的。”

    “成祖说:‘今日华夷毕集,朕有一联,尔当思对之。曰: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德皇帝答曰:‘一统山河日月明’。”

    张居正点点头:“宣德皇帝不仅文治武功,雅尚翰墨,诗词、书画俱佳。”

    朱翊钧打趣道:“还酷好促织之戏。”

    张居正轻轻摇头:“倒是不好评判祖宗之喜好。”

    朱翊钧却说:“我觉得挺好的呀,皇帝虽被称作天子,却也是人,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有爱好,有缺点才显得真实。”

    “大臣们总说不能助长帝王的玩乐之心,我瞧着他们游山玩水,寄情诗酒,对月吟风的时候,却不谈玩乐之心。”

    “……”

    张居正只默默看着他,两人走了一路,却没说话。

    朱翊钧问:“张先生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想,殿下愈发能言善辩,以后怕是说不过殿下了。”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咱们这叫探讨,没有谁必须说过谁。再说了,我可听先生的话了,先生说什么,我都觉得好。”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分岔路口,朱翊钧再次捧起手里的胡饼:“先生真的不来一个吗?”

    张居正笑道:“殿下放心,文渊阁管饭。”

    文渊阁确实管饭,每天大臣上朝时的早餐,文渊阁、翰林院等部门的午餐,都由光禄寺负责准备。

    那四个胡饼送不出去,朱翊钧只好带回清宁宫,自己吃了。

    这个秋天,朱翊钧主要关注三件事情,第一,是戚继光在北边练兵的事宜,第二,是海瑞在应天做巡抚,对当地的治理。第三,是两广叛乱。

    从呈上的奏章来看,这三件事,没有是一件顺利的。

    首先是戚继光,隆庆诏令他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其地位与四镇总督相同,总兵官以下悉受其节制。

    可问题是,人家蓟州本来就有一名总兵,诏令只说总兵以下受其节制,又不包括总兵。

    更何况,蓟州总兵郭琥,那也是在河套地区与鞑靼交手数次,立下无数军功,凭着硬仗升上来的,又不是什么无能之辈。

    两个人无法统一号令,皆向朝廷上疏,陈述自己的想法。

    两员大将互相掣肘,那肯定是好不了了,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先彻底解决他们俩其中之一。

    于是,关于戚继光和郭琥,内阁和兵部又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戚继光是空降,郭琥镇守北方多年,朝廷理应支持后者。

    张居正却持不同意见,戚继光在东南的战绩有目共睹,他的领兵能力毋庸置疑。

    双方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在隆庆面前吵了好几次,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这天,诸位大臣又在乾清宫讨论此事,朱翊钧也在。

    张居正虽然坚定不移的支持戚继光,但他很少站出来与同僚争得面红耳赤,这是高拱表达己见的方式,不是他的。

    于是,隆庆面前,和高拱争论不休的是李春芳、郭乾。

    李春芳作为首辅,他一直秉承着徐阶的意志——恢复旧制。

    他处事和他的性格一样,圆滑,中庸,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非常保守,不建议短时间内大量募兵,不赞成对边防进行大规模改革,不同意每年增加巨额军费。

    因此,他更倾向于向以前那样,修建长城来抵御蒙古人的侵略,但凡能防守,就绝不进攻。

    高拱和张居正对他意见很大,对他这种想法更是嗤之以鼻。

    本来内阁一直都由首辅说了算,但自从高拱重回内阁,他就保持了自己以往的作风——专门跟首辅对着干。

    朱翊钧听他们吵了半天,也吵不出个结果,隆庆心里支持高拱,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也不好直接做决定,仍是把问题抛给内阁。

    最后,朱翊钧实在忍不住,站出来替他爹做了决定:“朝廷通过了戚将军的《请兵破虏四事疏》,已经集结三万军士,又陆续从浙江等地募兵,花了这么多钱,那便没有这时候把人调走的道理。”

    “不用争了,咱们北部边防又不止蓟州一处,既然郭将军对鞑靼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那把他调去别处继续镇守边关,有何不可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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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1 章 朱翊钧说完,整个

    朱翊钧说完,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不是他说得没有道理,而是太有道理了,以至于反对此事的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反驳。

    片刻之后,隆庆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太子所言,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其他人仍是不发一言,倒是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张居正突然站了出来,朝着隆庆躬身一拜:“臣以为,太子殿下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远见,实乃大明之福。”

    夸自己的学生,他倒是一点也不吝啬,学生有远见,那不就是他这个老师教得好。

    高拱也立刻站了出来,朝着隆庆躬身一拜,称太子殿下深明大义,对于边防局势判断准确,比朝中许多臣子都要明晰。

    旁边的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齐齐看向他,眼神中蕴含着震惊和愤怒,众人心中想法一致:“好你个高新政,骂谁呢?”

    隆庆听后很高兴,既然他的太子和老师看法一致,这让他在下发诏令的时候也有了底气:“既然如此,那便将郭琥调离蓟州,任戚继光为总兵官,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地。”

    昨天张居正来进讲的时候,朱翊钧专程向他问起郭琥的事迹。

    在嘉靖年间,郭琥曾任永昌卫指挥,后升任姑臧守备,期间多次与河套一带来犯之鞑靼作战,战无不胜。

    一次,鞑靼大肆入侵河套地区,抢夺百姓财物,郭琥奉命迎敌,手下兵力不足,以少打多,不能硬打硬拼,以奇谋与敌军周旋,设置伏兵,出击鞑靼少数骑兵引敌,佯装战败,诱敌深入追击,突然伏兵四起,打了鞑靼个措手不及,很快撤兵败走。

    后来郭琥调升山西镇守,不久,山西土官张同反叛,暗通鞑靼进犯,围困老营。在各路人马还未到达时,郭琥乘敌人末站稳脚跟,便指挥自己的一支队伍单师出击,以迅猛的攻势攻击敌军大营,斩首千余,敌人大乱,各自逃命。郭琥夺敌人的粮草、马牛无计其数,保住孤城。

    朱翊钧对郭琥是做过充分了解的,尽管如此,他仍然选择站出来支持戚继光,因为用人不疑。他被戚继光卓越的军事才能折服,就没有半途变卦的道理,无论如何,都要为他扫清障碍,让他将北部边防的军事改革进行到底。

    朱翊钧想了想,又补充道:“郭琥将军那边务必妥善安排,朝廷是因为北部边防整体部署才将他调离,并非因为他与戚将军意见相左而偏袒一方,最好,能给他一些封赏。”

    隆庆对这些事情根本就没兴趣,不会花心思去多想,他儿子提出来了,他只觉得有道理:“高拱、张居正,你们着手去

    办此事。”

    不久之后,朝廷降旨,调任郭琥为大同总兵官,授光禄大夫,敕封其子孙五代世袭都指挥使。

    这件事最后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的解决,朱翊钧也放下心来,得知张居正要给戚继光写信,还特意让张先生帮他带句话:“让戚将军按自己的想法,好好干,有什么困难……”

    朱翊钧想了想,忽的睁大双眼,调皮的说道:“有什么困难就找张先生,你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张居正看着自己的学生,无奈摇头:“此话不带也罢。”

    朱翊钧哈哈大笑:“要带的,要带的。”

    在了解郭琥的事迹中,朱翊钧再次将目光聚焦到河套平原——这个在嘉靖年间被朝廷放弃的区域。

    他翻阅了大量当年的奏疏,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多个方面,全方位了解这一地区。

    河套平原土地富饶、水草丰茂、农耕灌溉发达,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美誉。

    这里曾是大明与蒙古之间重要的边防地区,也是曾经大明与西域各国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自秦朝蒙恬从匈奴手中夺取河套平原以来,一直对其进行屯田、戍边和防御。

    早在土木堡之变时,大明朝廷其实就已经失去了对河套地区的控制,从景泰到嘉靖年间,蒙古各部多次侵扰这一区域,明军只能被动防御,没有还手之力。

    嘉靖二十五年,三万蒙古人从河套地区南下入侵延安府,在三原、泾阳杀害大量边境百姓。

    陕西总督曾铣,在时任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下,向朝廷呈上《请复河套疏》,提出八条方略:“一曰定朝谟,二曰立纲纪,三曰审机宜,四曰选将材,五曰任贤能,六曰足刍饷,七曰明赏罚,八曰修长技。”

    最开始,世宗对此表示大力支持,多次组织内阁和兵部廷议,拨款三十万两白银作为军费。

    曾铣不负所望,率军突袭盘踞河套的鞑靼,将之赶出河套地区。

    就在这时,夏言与严嵩之间展开激烈的政治斗争。严嵩为扳倒夏言,多次在世宗面前攻击曾铣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指使当时已经获罪的甘肃总兵官仇鸾,诬陷曾铣掩败为功、私吞军饷、贿赂夏言。

    世宗突然反悔,表示自己一开始就反对收复河套地区,又斥责夏言强君胁众、专恂私情。

    最后,曾铣和夏言先后西市斩首,河套之议以失败告终。

    朱翊钧在世宗身边长大,万寿宫的柱子上,至今还刻着“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他对皇爷爷出尔反尔这一套,

    早就习以为常。

    世宗也曾经告诉过他:没有什么“君无戏言”一说,皇帝当然可以为自己说过的话反悔,此一时,彼一时,凡事以时局为要,皇帝食言,下面的大臣自然会为其找到合理的说辞。

    听起来很不要脸,但却也是帝王玩弄权术的重要手段。

    这一日,徐渭来给他讲授兵法,朱翊钧特意提起此事:“徐先生,你对河套地区有何看法?”

    徐渭一愣,低下头,躬身道:“没有看法。”

    朱翊钧一看他的反应就明白了:“是没有看法,还是不敢有看法?”

    夏言和曾铣切切实实因为此事丢了性命,时至今日,朝廷无人再敢提及此事,鞑靼侵犯边境,朝中官吏不敢言战。

    徐渭只是教授太子兵法,妄议朝政丢了性命,得不偿失,他虽然狂,却也不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有数得很。

    朱翊钧一看他的神情,就明白他的顾虑:“咱们只说兵法,不谈其他。”

    徐渭仍是不说话,朱翊钧起身踱步到他跟前,若无其事的问道:“徐先生是觉得我这个皇太子护不了你周全?”

    “……”

    别说皇太子,朱翊钧当年还只是皇孙的时候,就能护他周全,不仅能护他,还能救下胡宗宪。

    徐渭叹一口气:“只说兵法,不谈其他?”

    朱翊钧点头笑道:“是。”

    徐渭翻开舆图:“太祖高皇帝在此设立云中、九原两郡,成祖多次御驾亲征,在此增设登州卫、武清卫、定远卫和永昌卫四处卫所。”

    “河套平原历来就是大明抵御蒙古侵扰的重要屏障和支点,对中原地区起着无可替代的保护作用。”

    “放弃此地,就是将要害直接暴露在敌人面前。”

    河套之议失败,朝廷彻底放弃这一地区,消极处理的后果就是,促进了蒙古各部的团结。人家不但犯边,还直取京师,大明边防犹如五更天的长安大街,蒙古人想来就来,想抢就抢,来去自如。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在京畿大肆烧杀抢掠,就是放弃河套地区造成的恶果。

    朱翊钧听得有些烦躁,他现在长大了,对于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对皇爷爷浓烈的情感,让他不愿去指责其玩弄权术,不顾大局,错误的战略决策对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深远影响。

    但理智上,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于是,那一段日子,他变得很沉默,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翻阅大量相关资料,奏疏从嘉靖时期到正德时期,再往

    前,弘治、成化、天顺,甚至永乐时期。

    抛开严嵩和夏言之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朝廷放弃河套地区,也有其客观原因。

    太祖、成祖之后,朝廷对外战略从积极进取转为被动防御,尤其土木堡之变后,皇帝都叫人掳了,奇耻大辱,还谈什么积极进取。

    成化之后,明军战力不断下滑,国库越来越空,边防逐渐收缩,对河套地区的控制也日渐衰弱,被蒙古人占据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问题在嘉靖时期彻底显现,和嘉峪关外的大片国土一样,朝廷用放弃的方式试图一劳永逸。

    朱翊钧年纪尚幼,他明白了河套地区对于整个大明帝国的重要战略地位,也清楚放弃这一地区,造成的严重后果,如今却无法想到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这一问题。

    再提收复河套,或许只是一句话,但这句话背后,将是无可估量的人力、财力投入。

    朝廷才刚刚为戚继光想方设法的募兵,筹集军费,再谈收复河套,只怕再多征十年的赋税,也解决不了赤字。

    发现问题,却无力解决问题,这让朱翊钧小朋友显得很沮丧。

    冯保安慰他:“殿下,别想了。做两套算学题放松一下,解方程可解百忧。”

    朱翊钧显得兴趣缺缺:“算学可以解决蒙古、女真、两广问题吗?”

    冯保想了想,答道:“可以吧,一切问题都是数学问题。”

    朱翊钧半眯着眼,满脸写着“我不信”。

    冯保给他解释:“殿下所担心的收复失地,不就是个钱和时间问题。你瞧,说到底,钱和时间不也是数学问题。”

    朱翊钧半信半疑的提起笔,解题步骤都在心里,直接在纸上写答案:“大伴,下次出题能不能难一点,这也太简单了。”

    冯保诧异道:“简单吗?我还参考了国子监的算学题,比这还简单。”

    朱翊钧抖了抖那几页纸:“那把这个拿去国子监,让他们做做看。”

    冯保欣然接过:“好嘞,我替诸位监生谢殿下赏赐。”

    朱翊钧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冯保见他笑了也就放心了。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为国事发愁,往后几十年,可不得愁死他。

    中秋这日,隆庆在御花园设晚宴。朱翊钧来得早,闲来无事,坐在亭子里看他爹后宫那些莺莺燕燕找乐子。

    这个和那个穿了同色衣裳,俩人话里藏针,掐起来了。那个多戴了一支步摇,有事没事捋一捋,生怕别人不知道,是皇上赏的。

    一群妃嫔争奇斗艳,谁也

    不服谁。为了预防外戚干政,这些女孩子都是民间选来的,绝大多数空有美貌,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更不曾读书识字。

    朱翊钧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很吵,又觉得她们很可怜,一个个好似颜色各异的花瓶,徒有美貌,内里空空如也。

    这些女子尚且还能争奇斗艳,更可怜的是他皇爷爷留下的那庞大的后宫,年轻的不过二十多岁,就要在这深宫里守一辈子寡。

    最后,是一个姓于的美人站出来,结束了这场争斗。她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秦嫔。

    朱翊钧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那个秦嫔,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尤为漂亮,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突然之间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他却低下头,更是退到了角落。

    大家表面上姐姐妹妹相称,嘘寒问暖,背地里投过去好几道仇恨的目光。

    隆庆倒是很高兴,给了秦嫔好些赏赐。因着皇上的赏赐,落到秦嫔身上仇恨的目光又多了几道。

    吃了饭,赏了月,皇后带着两个小的回宫,隆庆也走了。

    宴会散去,众人乘着月色各自回宫,一行人穿过浮桥,有人抬手拢了拢鬓边。哎哟,不好了,皇上赐的步摇不见了,一时间宫女妃嫔,前前后后几十个人乱作一团。

    那秦嫔被人挤到了浮桥边上,摇摇晃晃,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钧走过池边,弯腰捡了块石头在手里玩。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借着月光,恰巧看到一双手,趁乱朝那个秦嫔伸了过去。

    朱翊钧想也没想,石头脱手,携着强劲的内力朝人群飞过去,在那双手碰到秦嫔之前,精准的搭在了那人的手肘上。只听一声惨叫,有人落水了,场面更加混乱。

    太监七手八脚将人捞起来,落水的是个宫女,吓得面色惨白,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抖个不停。

    皇太子也管不了后宫的事,只能皇后管,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带去坤宁宫。

    俩小的就让皇后操心的,一点不想管这些破事儿,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脑仁儿疼,一见着朱翊钧更是来气:“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

    朱翊钧乐呵呵的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我要不来,你肯定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皇后问:“你知道?”

    “嗯!”朱翊钧指着那跪在地上那宫女,“我让她掉水里的。”

    皇后脱口而出:“她怎么惹你了?”转念一想,她儿子没这么闲,沉下脸来改口道,“她犯了什么事?”

    朱翊钧把刚才的

    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皇后听懂了,有人不想秦嫔把孩子生下来,这事儿好办,谁的宫女谁是主谋,宫女也主动招了。

    可那宫妃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直呼冤枉,冲向柱子要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后见她这么刚烈,也以为冤枉了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

    朱翊钧等那宫妃表演完,走过去拉起她的琵琶袖使劲儿一抖,“哐当”一声掉出个东西落在地上。

    朱翊钧捡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步摇,我父皇赏的,不是丢了吗?”

    那宫妃吓得瘫软在地上,皇后一挥手:“拖出去,先关起来。”

    朱翊钧又转头看向另一边:“这个周美人,不,刘美人……”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他:“是于美人。”

    “管他什么美人,一起关起来。”

    于美人和秦嫔手牵手紧紧依偎在一起,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听到朱翊钧的话,更是一脸惶恐,跪下来磕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妾不知犯了何罪?”

    那秦嫔看起来胆小怯懦,这时却站出来帮着求情。

    朱翊钧嫌弃的看着她:“噫!你吃的饭都长在了脸上,不长脑子。”

    “就因为她,你差点被人推水里。”

    他这么一说,秦嫔才如梦初醒一般,往后连退数步,远离那于美人。

    “行了!”皇后烦透了,“这两个人先关起来,明日就送去安乐堂,其余人禁足半月,不得出寝宫。都散了吧。”

    安乐堂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在北海附近,朱翊钧从小在西苑长大,知道那里是犯错的宫人居住之地,据说弘治皇帝幼年就养在那里。

    偌大的紫禁城,处处都有故事。

    朱翊钧凑完热闹,也打算回清宁宫,却被皇后叫住:“你站住。”

    朱翊钧又倒回来,靠在她身旁,笑嘻嘻的问:“我也要禁足吗?”

    皇后说:“天这么晚了,今日就宿在坤宁宫。”

    朱翊钧说:“我明早还要读书。”

    皇后一听“读书”二字,就怒了:“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读书,后宫这些闲事,是你这个皇太子该管的吗?”

    朱翊钧一脸正气凛然:“我就见不得她们欺负人,见了我就要管。”

    皇后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揉搓:“小崽子。”

    小崽子惯会撒娇,非得让母后哄他入睡。皇后坐在床边,替他盖好被子。

    朱翊钧睁着眼,毫无睡意:“那些宫妃,比太液池的野鸭子还吵,父

    皇每年竟然要选这么多放在后宫。”

    皇后说:“你父皇喜欢。”

    朱翊钧问:“我父皇喜欢她们什么?”

    “……”皇后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好读书,父皇的事你少管。”

    朱翊钧又说:“我读《祖宗实录》,弘治皇帝只娶孝康皇后一人,没有妃嫔,也没有美人,每日只与皇后同起同居。”

    皇后说:“从古至今,也只有弘治皇帝一人,以致自私单薄,朝臣对此多有微词。”

    朱翊钧笑道:“要不我皇爷爷怎么能当皇帝呢?”

    “不许胡说!”皇后捂他的嘴,“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从小到大,因为没有人揍他,他一向放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皇后叹一口气:“叫你读《祖宗实录》和《祖训》,是要你时刻谨记祖宗基业,得之不易、守之艰难,学习祖宗深仁厚泽、励精图治。”

    “要学,要学,都要学!”朱翊钧打了个哈欠,眼睛缓缓合上,“我困了……”

    他上一刻还在同皇后说话,下一刻已经睡熟了。

    皇后替他掖好被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不存在争储夺嫡这种剧情,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活得比老爹长,就能即位。明朝只出现过一个废太子,就是被景泰帝废了的朱见深,后来也当皇帝了。

    嘉靖再怎么讨厌隆庆,也得让景王就蕃。万历再怎么不待见朱常洛,也动摇不了他的储位。

    在明朝哥哥活着弟弟想当皇帝,只有一种可能——哥哥被蒙古人绑架了。当然,从侄子手里抢,也是个办法。不过Judy称帝的时候,上面几个哥哥也死完了。

    总之,在明朝当太子是很安全舒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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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2 章 闲来无事的时候,

    闲来无事的时候,冯保就会带着朱翊钧学习数理化,还会带着他做一些趣味小实验,时常把“一切问题都是数学问题”挂在嘴边,培养他的逻辑思维,引导他用数学思维解决问题的能力。

    朱翊钧一边做题一边问他:“算学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冯保笑道:“那也不是绝对,至少解决不了三体问题。”

    朱翊钧歪头:“三体问题是什么问题?”

    冯保说:“天体力学中的基本力学模型。”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其实我也不懂。算了,这不重要,但基础科学很重要。”

    朱翊钧又问:“什么是基础科学?”

    冯保看向窗外:“就是探索自然界的发展规律,比如太阳为什么总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朱翊钧也趴在窗棱上,半眯着眼看太阳:“为什么?”

    冯保笑道:“殿下可记得戚将军说过的那些高眉深目的西洋人吗?”

    “记得,佛郎机人,红夷人,也叫葡萄牙人和荷兰人。”

    “殿下认为,他们和咱们比起来如何?”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他们的航海和火器比咱们厉害。”

    冯保很惊讶,他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以大国姿态,对这些海上来的欧洲人充满了警惕和鄙夷,并没有深刻意识到,正是在这一关键时期,欧洲人对于海洋资源的重视与掠夺,在未来数百年间,与大陆农耕文明拉开巨大的差距。

    但仔细想想,冯保也没有那么惊讶。这十年来,他与朱翊钧朝夕相处,对他的思想和眼界都有着深远影响。

    冯保说道:“我听说,在欧洲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直到几十年前,有一个叫哥白尼的人提出,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围绕着太阳运动。”

    “所以,太阳没动,是我们在动。”朱翊钧仰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去看太阳,“怎么证明哥白尼说的是对的呢?”

    冯保笑道:“数学模型可以证明。”

    朱翊钧也跟着哈哈大笑:“一切问题都是数学问题。”

    “这就是基础科学,虽然不能直接转化为物质生产力,但却对生产技术起着指导作用。”

    朱翊钧说:“那我也要研究基础科学吗?”

    “当然不需要,作为领导者,你只需要鼓励那些感兴趣的人去研究和学习。”

    朱翊钧问:“我看读书人只想考科举做官,真的会有人对科学感兴趣吗?”

    “探索科学的边界是一件有趣且充满成就感的事情,一定会有人穷尽一生的心血和智慧去追寻。”

    朱翊钧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打算先去发掘一下弟弟妹妹的兴趣,顺便在母后那里蹭个饭。

    弟弟妹妹还不满三岁,朱翊镠说话都还不太利索,朱翊钧教他从一数到十,半个时辰,他也没数明白,朱翊钧捏着他的脸蛋儿往两边扯:“你怎么那么笨啊,咱俩是亲兄弟吗?”

    被他捏着脸,朱翊镠还咧着嘴傻笑,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那样子别提多傻气。

    朱翊钧叹口气,得出结论:“你应该是买果饼送的吧。”

    朱尧媛在旁边拍手大笑:“送的送的,二哥是送的!”

    宫女递上一张帕子,朱翊钧给弟弟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是饿了吧,想吃点心了对不对,想吃松子奶皮酥,还是芋泥桂花酪?”

    他们兄妹三人在炕上玩耍,皇后坐在另一边笑盈盈的看着。听到他这话便笑着打趣他:“明明是你自己嘴馋。”

    朱翊钧笑道:“要不都来点儿吧。”

    点心是一早就让尚食局准备好的,立刻就能端上来。

    不一会儿,隆庆也过来了,刚坐下没多会儿,司礼监太监匆匆忙忙赶来,递上一封奏折:“几位阁老已经在雍肃殿外候着了。”

    隆庆本想偷个懒,屁股还没坐热,叫他烦心的事情又来了。

    看完奏折,他整个人都震惊了。

    尽管他是一个对国事没什么兴趣的皇帝,但看到这种消息,也足够让他愤怒。

    饭也别吃了,隆庆站起身,火急火燎的起驾回乾清宫。

    朱翊钧从他父皇手里接过奏折,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看奏折。

    这是八百里加急从两广送来的,半月前,古田叛军首领韦银豹率队伍袭击了桂林府!

    这还了得!!!

    桂林,那可是广西的首府!

    当晚韦银豹率领叛军,趁夜深人静,攀墙入城,直抵藩司库,夺取库银四万余两,杀死参政黎民衷,再攻入靖江王府,与王府羽林军激战,羽林军拼死抵抗,叛军只得在天亮之前撤出靖江王府。

    靖江王那是太祖高皇帝侄孙朱守谦的后代,一直世袭至此。

    这些年来,朱翊钧听过的,两广地区的叛军首领名字两只手数不过来,这又多了一个——韦银豹。

    两广地区山高皇帝远,又有大量异族百姓聚居于此,许多地区山地多而耕地少,资源的匮乏让这些地方一直处于动荡。这些异族首领三天两头组织叛乱,自立山头,与朝廷对着干,常常是这边的叛乱刚平息,那边又开始造反。

    朝廷每年从当地征收的赋税,还不够用来平定叛乱,用老百姓的钱来镇压老百姓,老百姓又继续造反,如此恶性循环。

    不过这个韦银豹倒也不是吃不饱饭,所以造反,这属于他们的家族事业,其父韦朝威在弘治年间就开始率领壮民造反,一举攻占了古田县城,后来战死,韦银豹子承父业,发展壮大,自封为“莫一大王”,还建了个金銮殿,给手下封王、封王、封将军,治理县城,正经当起了土皇帝。

    桂林形势如此危急,连隆庆都坐不住了,要求兵部立刻调兵遣将,朝中竟还有官员不建议朝廷出兵——因为要花钱,打仗就得烧钱,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反正韦银豹抢了四万多两银子,已经撤兵,桂林府收拾收拾还能再守一守。那韦银豹都七十岁了,也没几年好活,等他一死,叛军群龙无首,不战而降也未可知。

    朱翊钧听到这种言论十分震惊,这还不战,难道要等人家打到京师再战?

    转念一想,嘉靖二十九年,鞑靼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不也有严嵩“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的经典言论,有人主张不出兵,倒也不奇怪。

    但这一次,隆庆却没有犹豫不决,这个从弘治朝开始延续四朝的叛军,当下必须解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于是,问题从打不打,变成了谁去打。

    高拱提议从各处调兵,由两广总督李延负责。理由也很简单,李延在两广地区多次与叛军交手,对韦银豹非常熟悉,由他来负责这次平叛,再合适不过。

    但张居正却推荐了另一个人——江西按察使殷正茂。此人以前是个言官,兵科给事中,当年因为弹劾严嵩的亲戚,又劝谏世宗不要沉迷斋醮,差点挨了顿廷杖,然后就被外放了。历任广西、云南、湖广兵备副使,再迁江西按察使。

    朱翊钧还在世宗身边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些大臣,绝不会平白无故举荐官员,单纯看重其能力和人品的,有,但不多。

    绝大多数都是沾亲带故,要么是学生,要么是同乡,要么是同年,要么沾亲带故。

    朱翊钧不用查也知道,这个李延,必定是高拱的人。那殷正茂,就应该是张先生的人。

    这个殷正茂的履历听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一个言官,他能领兵打仗?似乎李延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自从高拱重回庙堂,隆庆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大事小情,凡是高拱和别人的意见相左,那必定是按高拱的意思来。

    高拱本身性子急、脾气爆,独断专横、说一不二,李春芳这个内阁首辅都快被他挤兑成了吉祥物,陈以勤、殷士儋、赵贞吉等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既然高拱推荐了李延,隆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即可命兵部开始调集兵力,筹备粮草,下旨让李延负责平叛。

    内阁大臣退下之后,朱翊钧来到到隆庆身旁:“父皇。”

    隆庆摸摸他的脑袋:“钧儿想说什么?”

    朱翊钧说:“我觉得那个李延……不合适。”

    隆庆向来都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从不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怎么不合适?”

    朱翊钧说:“他至少做了三年两广总督,就像高阁老说的,与叛军交战多次,这么久以来,非但没能平定叛乱,反而让人打到了首府,那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哪两种?”

    “第一,他没这个能力,第二,他在养寇自重。”

    “不管是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李延都不适合负责这次平叛。”

    隆庆又道:“你认为殷正茂更适合?”

    朱翊钧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殷正茂合不合适,但他是张先生推荐的人,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不如咱们叫张先生回来,再问一问。”

    “行!”隆庆吩咐一旁的太监,“选张居正觐见。”

    大家明明一起从乾清宫回文渊阁,半途张居正却单独被皇上叫了回去。高拱就知道,事情有变,兴许还是因为皇太子的缘故。

    果不其然,回到文渊阁不久,隆庆的谕旨就下来了,升任殷正茂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全面负责平息叛乱。

    殷正茂的履历就摆在那里,三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也没当过什么大官,唯一与军事有关的职务是做过三个省的兵备副使。

    但张居正坚定的认为殷正茂就是此次的最佳人选,并且愿意为其担保,若殷正茂不能平定叛军,他愿一同领罪。

    朱翊钧与张居正一同离开乾清宫,两个人走在空旷的广场上,朱翊钧见他心事重重,便去拉他的手,安慰道:“张先生放心吧,就算殷正茂没能完成这次平叛的使命,我也不会让父皇治你的罪。”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担心此事。”

    朱翊钧疑惑的看着他:“那你在忧心什么?”

    张居正说:“近来国事繁多,忧虑之事自然也多。”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张居正不愿说,朱翊钧也不多问,只是握了握他的手:“近来早晚天凉,先生一向体弱,要保重身体,别太操劳。”

    这两天气温骤降,确实有了几分寒意,但学生这番话却让张居正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这小家伙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叫人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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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3 章 这日朱翊钧休息,

    这日朱翊钧休息,天不亮就起来练功,手里七星剑携着劲风一扫,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如蝴蝶一般在他周围盘旋飞舞,青色剑气随着他的身姿舞动。很快,朝阳从天边破云而出,剑气便化作数道虹光,围绕在他的身侧。

    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把周围的太监、锦衣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冯保说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陈炬鼓掌:“说得好!”

    朱翊钧收了剑,眨眼间就蹦到了他们跟前:“再夸我两句,我爱听。”

    陈炬递过手帕给他擦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朱翊钧转头看向王安:“你呢,要不要夸我两句?”

    王安想了想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朱翊钧把手里的七星剑抛给他:“是年少。”

    王安笑道:“殿下知道的,我向来书读得不好。”

    “别谦虚,内书堂的先生还夸你呢。”

    朱翊钧小的时候,冯保、陈炬和王安三个人时常哄着他背诗,王安总是自觉扮演对照组,以显示小皇孙的天资不凡。

    朱翊钧也的确早慧,他很早就知道,王安是故意装笨逗他开心。

    王安恭恭敬敬捧着他的剑:“这可是先帝所赐,于尚方宝剑无异。”

    朱翊钧说:“那你把它供起来吧。”

    “诶!是得好好供起来。”

    朱翊钧大步走向殿内:“我要沐浴更衣,用早膳!”

    “……”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秋高气爽。朱翊钧倚在窗边看书,看的《大学衍义》,陈炬便向他提起另一部书——《大学衍义补》。

    要讲《大学衍义补》自然要讲到本书的作者丘濬,陈炬称丘阁老是他最敬重的人。

    朱翊钧笑道:“我想起在李阁老府上吃的阁老饼。”

    陈炬继续说道:“文庄公生于永乐年间,历事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三岁识字,七岁作诗,是琼州府有名的神童。父亲早亡,自幼家贫,步行数百里路借书,必定将书借到才罢休。”

    “我知道,弘治皇帝亲笔御赐‘理学名臣’。”

    陈炬平日活儿干得多,话却不多,但说起偶像丘濬却滔滔不绝。他说起丘濬七岁写的那首《五指山》:“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我最喜欢这一句,笔力千钧,志存高远。”

    朱翊钧说道:“七岁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句,难怪被称作神童。”

    “《大学衍义补》是文庄公经世治国思想集大成者之作,我常常细读,受益匪浅。你与双林(冯保)关于白银、大明通宝和大明宝钞的讨论,在《大学衍义补》中就有过分析。”

    “此作一百六十卷﹐分《正朝廷》﹑《正百官》﹑《固邦本》﹑《制国用》﹑《明礼乐》﹑《秩祭祀》﹑《崇教化》﹑《备规制》﹑《慎刑宪》﹑《严武备》﹑《驭夷狄》﹑《成功化》十二章,内容包罗万象,殿下若能通读,一定能从中收获颇多。”

    “好!”朱翊钧欣然接受了他的推荐,“我一定认真读。”

    陈炬又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机会能重新刊印此书。”

    冯保在一旁插了句嘴:“一百六十卷,重新刊印,这可是个大工程。”

    朱翊钧却说道:“等我读完,若它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将来,我就和你一起完成这个心愿。”

    陈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好久,心中万分感动:“殿下……”

    朱翊钧向他伸出手:“一言为定!”

    陈炬也学着他的样子,勾住他的小指:“一言为定!”

    冯保却说:“殿下别急,张阁老应该会安排《大学衍义补》成为的教科书。”

    朱翊钧高举双手:“那就太棒啦!”

    殷正茂上任广西巡抚,首要任务就是调兵,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本次平定叛乱的主将——广西总兵官俞大猷。

    朱翊钧在看到这封奏疏的时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知道张先生为什么要推荐殷正茂了。”

    冯保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同一年的进士呀。”

    冯保笑得有点坏:“殿下是说张阁老任人唯亲咯。”

    “哈哈,开个玩笑!”笑过之后,朱翊钧才说道,“因为这个殷正茂很有眼光,俞将军可是我的师兄!”

    “张先生也很有眼光,才不是任人唯亲呢。”

    冯保笑道:“你的师兄六十好几了。”

    朱翊钧不以为然:“那怎么了,我师兄宝刀未老,去年还亲自率军剿灭海贼。”

    “反正我觉得那个韦银豹,他死定了。都七十多了,还叛乱,他真想当皇帝不成。”

    “唉!”朱翊钧又一本真经的叹气,“大伴,你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去征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我都担心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俩闪着腰。”

    冯保说:“要不您担心点儿别的?”

    “我是说,咱们大明的年轻将领怎么回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冯保惊讶道:“您刚才还夸殷正茂有眼光。”

    朱翊钧冲着窗外喊:“武进士,”他叫刘守有,“你想不想去打仗?”

    刘守有回过头来:“不想。”

    朱翊钧嗤笑一声:“你怕了?”

    刘守有隔着窗户冲他笑得谄媚:“我去打仗,谁来保护殿下?”

    朱翊钧说:“我还有与成。”

    刘守有竟是露出委屈的神色:“殿下心里只有与成。”

    “哪儿能?”朱翊钧伸手,递出一个香梨给他,“也有你。”

    刘守有双手接过来,捧着:“谢殿下赏赐。”

    朱翊钧又伸出另一只手:“与成,这个大的给你。”

    陆绎话不多,但挺能挑事儿,专门拿着他的大香梨和刘守有的比较了一下,足足大了一倍,好不得意。

    刘守有不服,伸手去强,一来二去,两个人动起手来了。

    朱翊钧就趴在窗边看热闹,时不时点评两句,还从中偷学招式。

    确定了主将,殷正茂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征兵。从隆庆到内阁,铁了心要彻底解决韦银豹率领的叛军,户部给足了军费。

    殷正茂从湖广、福建等地征调汉军,同时也从夔州府、重庆府征调土家族士兵,预计征调人数十四万。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花钱之外,也要花时间。朱翊钧一直在关注事件进展,但广西距离京师实在太远了,就算八百里加急的奏疏,也要半月才能送回一次,这个仗要打起来,至少也得年后。

    很快,京城迎来第一场雪,又道岁末,朱翊钧十一岁了,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逐渐迈向意气风发的少年。

    过年期间,他也不读书,天天变着花样玩。宫里呆不住,就溜出宫去玩。

    长安大街逛一圈,虽然天气寒冷,但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繁华依旧。

    朱翊钧走进一间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笔墨纸砚,一样挑了些。路过杂货铺,看到一把雕刻精美的桃木剑,买了。又道古董店,看上一支汝窑天青釉笔洗,竟然是六瓣葵花型,婉柔纤巧映玉色,釉面开片细如蝉翼。迎着阳光,还能看到釉中稀疏的气泡。

    青如天,面如玉,晨星稀,朱翊钧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起个人,也不问价钱,买了。

    最后,他还去果饼铺,买了几大盒各式各样的点心,统统装上马车。

    下一个地方,张居正的府上。

    朱翊钧是张府的常客,府中上上下下,连女眷都认得他。

    他刚走到门口,就有人迎上来向他行礼,不一会儿,管家游守礼就来了,恭恭敬敬的请他去正厅。

    朱翊钧问:“张先生在家吗?”

    “在,”游守礼躬着身,笑道,“说来也奇怪,老爷今日订好要出门拜访旧友,临上轿又改变了主意,不去了。”

    朱翊钧笑道:“他知道我要来。”

    说话间,张居正已经迎了出来,看到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携他的手往里走:“快进屋吧,外面冷。”

    屋子里提前燃着炭火,很暖和。朱翊钧解下斗篷,随手抛给王安。张居正见他里面竟然只穿了件夹袄,生怕冻着他,赶紧又让人搬来个炭炉进来。

    朱翊钧摆摆手:“我不冷,就是有些渴。懋修呢,不会又挨罚了吧。”

    他说不冷,张居正仍是让人把炭炉放在离他不远处,又吩咐人上茶,笑道:“要不怎么说殿下聪明。他近日听了许多赞扬,狂得很。”

    朱翊钧放下茶盏:“我去瞧瞧他。”

    说着他就要往后院去,张居正赶紧拦下他:“他住那院子偏得很,我让人寻他过来便是。”

    “好!”朱翊钧又坐了回去,“让敬修他们也一起来。”

    不一会儿,兄弟几人就来了正厅,走在最前面的是张简修,他是兄弟几人中最活泼的,听到朱翊钧来了,立刻就往正厅跑,冒冒失失闯进来,看到朱翊钧就喊:“哥哥!”

    张居正板着脸瞪他:“你还有点礼数没有?”

    张简修吓得立刻缩了脖子,像个鹌鹑似的,要跪下来给朱翊钧行礼。

    朱翊钧拉着他:“免了免了!”又捏捏他的鼻子,“可算没挂着鼻涕泡了。”

    张简修怪不好意思:“哎呀,我都长大了!”

    说话间,其他几人也到了。朱翊钧一眼就看到走在后面的懋修,他俩同龄,又投缘,向来最好。

    朱翊钧三两步来到张懋修跟前,一把就抱住了他:“懋修弟弟我好想你呀!”

    张懋修也会抱着他:“我也很想你,可我不能进宫,你也不来看我。”

    朱翊钧现在又要读书又要练功,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一个月也就休息那么两三天,还得去帮隆庆批阅奏章,看皇后和弟弟妹妹,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出宫。

    掐指一算,他们竟然已经有两年没见了,但张懋修总不忘每年在他生辰时候给他送来礼物。

    “我太忙了,没时间出宫。”

    张懋修比他矮了近半个头,此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也对,你是太子,一定有许多事情。”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发:“等你以后考中状元,就替我做事。”

    “好。”

    朱翊钧又回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张敬修和张嗣修:“还有你们也是。”

    张简修主动举手:“还有我,还有我。”

    “你书都读不好,能做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朱翊钧循声望去,那里竟是站着一个少女,八九岁年纪,上身着妃色短袄,配月白织金马面。

    朱翊钧第一反应是原来不止他一个人不怕冷。而后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眉眼和他的张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带上我家猫猫,祝大家新年快乐!

    ps:想看猫猫的,可以去看晋江视频。

    过年太忙了,不能准时更新,大家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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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4 章 众人都看着那姑娘

    众人都看着那姑娘,张简修撅了噘嘴,颇不服气:“你书读得好又怎样,女子又不能做官。”

    那姑娘却道:“若是女子能做官,那些愚笨的男子岂不原形毕露。”

    朱翊钧惊讶的看着姑娘,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说法:“我记得你,你叫若兰,是懋修的妹妹,张先生的女儿。”

    张若兰扬起漂亮的眉眼打量着他:“我也记得你,你是皇太子,是我爹爹的学生,总来我家找三哥。”

    张敬修说道:“若兰,不可对殿下无礼!”

    张若兰双手交叠敛襟,躬身屈膝向朱翊钧行了一礼,端方娴雅,落落大方。

    朱翊钧摆了摆手:“懋修的妹妹,那也是我的妹妹,免礼吧。”

    张居正看向女儿:“你怎么来了?

    女儿平日不爱凑热闹,总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今日倒是和兄弟几人一起来了。

    张若兰走到父亲身旁,挽着他的手臂:“我见哥哥弟弟都来了,我也来瞧瞧。”

    旁边兄弟四人默不作声的端正立着。换做他们,绝不敢这样与父亲撒娇。

    张阁老儿子生了一大堆,女儿却只得这一个,从小就是捧在掌中的明珠。

    许多相熟的好友,朝中重臣都知道:江陵爱女,小小年纪便有天人之姿。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儿子,想要与他定下儿女亲家,都被他拒绝了。

    说起来,朱翊钧尚未加冠,也是个孩子,与张家几个兄弟,尤其是张懋修关系都很好,甚至以兄弟相称,在张居正心中,倒也不是外人。

    大过年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家里也热闹。

    朱翊钧赶紧让人把马车上的东西全都拿进来,挨个开始送礼。

    他先拿出那个汝窑天青釉葵花洗:“我第一眼见到这支笔洗,就想到了张先生。”

    他笑着将笔洗递给张居正:“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张居正接过笔洗,汝窑釉质通透、细腻,如玉一般莹润,仿佛将碧空万里都盛在了这小小一方瓷器中。

    而后,他又拿出两个盒子:“这是取庐山的松烟,大同府之鹿胶制成的松烟墨,已经有好多年了,硬得像石头一样。”

    他把盒子递给张敬修和张简修:“此墨深重而不姿媚,浓黑无光,入水易化,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作画。”

    而后又是一个盒子递给了张懋修:“这支笔送给你,店家说笔管上雕的是长江,我曾看过舆图,江陵就在荆江北岸,不知你见过没有?”

    张懋修摇摇头:“我生在京师,长在京师,从未回过江陵。”

    朱翊钧笑道:“以后总会有机会见到。”

    他又转动笔杆,展示给张懋修看:“这上面还有一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写这首词的人叫杨慎,正德六年的状元,他的父亲杨廷和是内阁首辅。”

    “以后,张先生做了首辅,你也要考个状元。”

    张懋修收了笔:“我知道啦!”

    而后,朱翊钧又拿出一个纸包,竟是递给了张若兰:“这个……不是特意给你买的,但我想把它送给你。”

    人家店里有两块上好的松烟墨,他全买了,本来有一块他想留给徐渭,来了张府,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徐渭那份松烟墨送给了张嗣修,把原本要送给张嗣修的笺纸送给了张若兰。

    张若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叠粉色笺纸。朱翊钧说道:“五色粉蜡笺,米芾在《书史》中记载,褚遂良的《古树赋》正是写在粉蜡笺上。”

    而他送出的却不是普通的粉蜡笺,上面绘制着冰梅纹样。五色纸上闪着粉色柔光,华彩斐然。

    张若兰问:“为何要送给我?”

    “因为它和你衣服的颜色很般配。”

    朱翊钧送出的这些礼物,不但贵重,还十分用心,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大家捧着礼物,都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尤其是张懋修,看着那支笔上漆雕的诗文,心想,他将来若不能高中状元,如何对得起太子殿下这番看重和期许。

    张若兰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更没想到的是,朱翊钧竟是如此坦诚,直说东西并非特意为她买的,更显得诚意十足。

    只是,有一个人却高兴不起来。

    张简修伸着脖子期待了半天,眼看着姐姐都收到了礼物,他却什么也没有。可怜巴巴的望着朱翊钧:“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朱翊钧眨了眨眼:“没有啊,礼物我都送到了。”

    张简修一脸委屈:“可是我还没有礼物。”

    朱翊钧显得比他还无辜:“你又不好好读书,要笔墨纸砚做什么?”

    他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张简修没心没肺的点头:“也对。”

    朱翊钧屈起手指,在他头上轻轻敲一下:“看来你是真不喜欢读书。”

    张简修不以为然:“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姐姐读书都很好,不差我这一个,我连好功夫就是了。”

    朱翊钧笑着捏捏他的脸蛋儿:“怎么能少了咱们简修弟弟的礼物呢,别人有,你当然也要有!”

    听到自己也有礼物,张简修涌上失而复得的喜悦:“真的吗?”

    王安递上一个长匣:“这是殿下特意为四公子挑的。”

    张简修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桃木剑,蹙着眉左看右看:“怎么别人的礼物都那么雅致,我的是一个玩具。”

    “什么玩具?”朱翊钧从他手里夺过那把桃木剑,随手一挥,凭空划出一道劲风,差点击碎角落里的花瓶,“桃木剑既能驱邪又能强身,我这是督促你好好习武,将来成为一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就是御前的锦衣卫。

    张简修说:“可它只是一把木剑。”

    “木剑怎么了,你太子哥哥我,武功盖世,使的还是一根烧火棍呢。”

    他这么一说,张简修觉得桃木剑也挺好,至少比烧火棍好,高高兴兴的收下了:“谢谢太子哥哥。”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乖!”

    送完了礼物,大家坐下来,聊聊诗词文章,张敬修、张嗣修和张懋修兄弟三个,分别将最近写的文章拿来给朱翊钧看。

    朱翊钧以前只读过张懋修的文章,今日却发现敬修、嗣修的文章已经写得非常成熟,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回江陵去考取功名。

    再看张懋修的文章,写得最好,就是那一手字看得朱翊钧直皱眉头。

    他自幼习字,六七岁就能写得一手漂亮的台阁体,后来开始研习行草,又结实了徐渭这样的书法大家,进讲兵法之余,必定要缠着他指点一番。

    朱翊钧时常帮隆庆批奏章,朝中大臣,一看便知,哪些是皇上御批,哪些出自皇太子之首。别看太子年纪虽小,字写得可比皇上漂亮多了。无论蝇头小楷,隽秀天成,盈尺大字,笔力遒劲。

    身为皇太子的启蒙老师,张居正的字自然也是漂亮的。朱翊钧想不通,张懋修继承了他爹做文章的本事,写字的本事怎么就没遗传到呢?

    文章看完,也到中午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张先生家,朱翊钧必须得蹭一顿午饭才肯走。

    席间,大家又玩起了投壶,这一次不组队了,各自为战,依次投壶,看谁投中最多。

    跟他们比赛,朱翊钧就跟闹着玩似的,右手投完换左手,百发百中,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张简修年纪小,第一个淘汰出局,随后是张懋修,张嗣修,张敬修年纪最大,稍微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干不过他。

    最终,张家四兄弟,全军覆没,朱翊钧得意的挥舞双手:“啊哈哈哈哈哈~我赢啦!我赢啦!”

    “还没有!”

    “诶?”

    朱翊钧转过头来,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张若兰站了起来:“我来跟你比。”

    “哼!”朱翊钧扬了扬下巴,“比就比,他们几个都被我比下去了,我可不会让着你。”

    张若兰敛了敛衣襟,慢条斯理的走到前面:“不需要你让着我。”

    朱翊钧说:“你是女孩子,我还是让一让你吧。”他往旁边退了一步,“让你先投。”

    张简修一脸惊讶:“啊,这也算让?”

    朱翊钧说:“怎么不算呢?”

    张简修又说道:“太子哥哥你要小心哦,我姐姐投壶可厉害了。”

    朱翊钧说:“这么厉害,那咱们增加难度,把壶挪远一些。”

    “……”

    张敬修和张嗣修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吭声。张懋修一向与他亲厚,在妹妹和他之间难以取舍。

    只有张简修,年纪最小,没心没肺,还不知死活:“好好好,我来挪。”

    “……”

    张简修抱着壶才走了几步,朱翊钧就喊道:“好了好了,也不用那么远。”张若兰毕竟比他小一两岁,他也不想以大欺小,“就放在那里吧。”

    下人递上箭,虽然距离比刚才远一些,张若兰丝毫不显畏怯,接过箭,第一下轻松投中。

    两个人依次投了三支箭,全中。紧接着又是三支,全中,再三支,全中。

    张家兄弟四人站在两旁,紧张的看着。下人又递上箭,张若兰接过,这次投的时候却犹豫了片刻,再投,众人的目光跟随那支箭飞向另一边,眼睁睁看着那支箭未能完全进入,而是靠在了壶口上。

    “哎呀~”张懋修露出惋惜的神情,“就差一点。”

    “哈哈!”朱翊钧得意大笑,“我赢啦!”

    他接过箭,没有丝毫停顿,拿起来便投,那支箭飞行的速度奇快,发出破空之声,眨眼间就到了壶前。

    “哇!!!”张简修夸张大叫。

    众人只听“当”的一声,竟然打在了刚才张若兰未投中的那支箭上。下一刻,两支箭竟然同时掉入壶中。

    张敬修和张嗣修对望一眼,他俩虽然都比朱翊钧年长,但自知没有这样的本事。

    张懋修望向朱翊钧,眼睛里的不可思议都快满溢出来:“好厉害呀!”

    若不是太子在这里,张居正本不想看一群孩子闹腾。然而,看到刚才这一幕,他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张若兰走到朱翊钧跟前,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是我输了,认罚。”

    朱翊钧豪气的一摆手:“咱们今日就算打个平手吧,下回再战!”

    说着,他就转身回到桌前,冲着张居正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张先生,我厉不厉害?”

    张居正笑道:“殿下天资卓绝,无论何事皆出于其类,拔乎其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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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5 章 年后,朝廷诸司恢

    年后,朝廷诸司恢复理事,殷正茂仍在广西征兵调粮,高拱却坐不住了。

    其实在他重回内阁之时,就曾高调表示,自己已经放下对徐阶的恩怨,徐阶还曾致书答谢。

    然而,去年他又把海瑞从京师外派去巡抚应天十府,朱翊钧就预料到,这是要对付徐阶。

    朱翊钧那时还跟张居正聊了一嘴这件事,张先生一向不让他管这些朝臣之间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之事,只叫他好好读书。

    不过,朱翊钧转念一想,怎么说徐阶当年也是在皇爷爷跟前救过海瑞一命。隆庆元年,徐阶和高拱因为京察之事逗得你死我活,高拱指使自己的学生齐康弹劾徐阶,海瑞还曾上疏,称徐阶侍奉先帝,不能挽救于神仙土木之失,惧怕皇威保持禄位,确有其事。

    然而自从徐阶主持国政以来,忧劳国事,气量宽宏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地方。齐康如此心甘情愿地充当飞鹰走狗,捕捉吞噬善类,其罪恶又超过了高拱。

    言下之意,高拱可恶,齐康心甘情愿给高拱当走狗,更可恶。

    虽然高拱把海瑞外派到应天府,朱翊钧认为,海瑞应该不会帮着他对付徐阶。

    冯保和张居正都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殿下还是年纪太小,涉世未深。

    海瑞上任不过半年,就请求朝廷兴修水利,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有当地贫苦百姓的土地被豪强兼并,尽全力夺回来归还原主。

    朱翊钧听说,海瑞在应天府推行政令气势猛烈,雷厉风行,管他是豪门望族,还是士大夫,那是一点情面也不给。

    这半年来,官吏惧怕海瑞的威严,不那么清白的选择自动请辞,显赫权贵原本都是朱漆大门,也改成了低调的黑色,隆庆派去监督织造的宦官,主动减少车马。

    海巡抚实在是个狠人,豪强躲去了别处,士大夫也没有了特权。

    其中最惨的就是徐阶,据称他的弟弟、儿子以及家族子弟恣行乡里,以“投献”的方式兼并土地。海瑞不顾当年徐阁老救命之恩,勒令徐家退还半数田产。

    徐阁老这两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闭门谢客许久,即便如此,仍是平息不了这场风波。

    他因为此事上疏朝廷,也展现了一贯的行事作风,表达自己不堪其扰的同时,也表示:“海瑞此举,初意亦出为民。”

    这其中有一个叫蔡国熙的人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此人乃是苏州知府,在此事中最为积极,紧咬着徐阶不放,奏疏谈及此事,也多针对徐阶本人。

    “蔡国熙?”朱翊钧看着这个名字,皱起眉头,手指在奏折上敲了两下,“我见过这个人。”

    隆庆很惊讶,虽然苏州知府正四品,官不算小,但他这个皇帝对此人都没什么印象,朱翊钧竟然见过。

    “你何时见过?”

    朱翊钧说:“嘉靖四十四年,阁老主持灵济宫大会,我凑热闹,在大殿外,结识过三位士子,其中一人是当时的刑部主事袁福徵,一人是华亭考生莫云卿,还有一人便是这个蔡国熙,他当时是户部主事。”

    “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徐阁老的学生。”

    此时李春芳也在场,听到朱翊钧的话大吃一惊,嘉靖四十四年,也就是乙丑科春闱,那也是徐阶最后一次在灵济宫主持讲学,蔡国熙也的确是徐阶的学生,并且参加了这次灵济宫大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时的小皇孙也不过五六岁,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连蔡国熙是徐阶学生这件事都知道。

    事实上,朱翊钧并未与此人有过交谈,他只是听到那人临走前对袁福徵和莫云卿说道要去找老师,便猜到了他是徐阶的学生。

    李春芳抬起头来,朱翊钧冲他一笑:“李阁老,那天你也在,我看见你了。”

    徐阶乃王门弟子,提倡讲学。而高拱主张新政,尤为反对讲学。因为现在内阁他说了算,朝中这些所谓心学传人只敢私底下聚一聚,不敢再像灵济宫大会那样,搞上千人规模的讲学。

    李春芳躬身道:“殿下过目不忘,老臣自愧不如。”

    隆庆看着儿子,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竟然是他亲生的。

    朱翊钧长得虽然与他不算很像,但和世宗却有几分相似,的确是他亲生的,没有错。

    隆庆笑道:“记起来了,你睡着了,是张居正把你抱回来的。”

    朱翊钧看着隆庆,余光却扫了一眼站在大殿下面的李春芳,给隆庆使了个眼色。

    隆庆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立刻说道:“李春芳,你先退下吧。”

    李春芳走后,朱翊钧才重新看向那封奏疏,对隆庆说道:“这个蔡国熙,虽说并没有偏袒自己的老师,看起来是大义灭亲,但我觉得此人未必正直。”

    隆庆问道:“为什么?”

    朱翊钧找出几封海瑞呈上的奏疏:“虽然,这件事因海瑞而起,但他提及此事所说都是华亭徐氏,很少提到徐阁老,这叫就事论事。”

    “而这个蔡国熙,他在奏疏中对徐阁老可是一点不讲情面,如若不知道他们是师徒,我还以为他们是仇家。”“所以,我觉得这位苏州知府别有所图。”

    经他这么一说,隆庆也意识到了:“钧儿的意思是,这个蔡国熙如此针对徐阶,是在讨好高先生,以求将来的仕途。”

    朱翊钧嘟了嘟嘴:“这是父皇说的,我可没说。”

    隆庆哼笑一声,捏捏他的脸颊:“鬼机灵,在父皇面前有什么不能说?”

    朱翊钧龇牙,冲他“嘿嘿”笑两声。

    隆庆又拿出两封奏疏:“这两日刚呈上来的,钧儿看看。”

    朱翊钧拿起来一瞧,两封奏疏皆是高拱呈上来的:《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和《辩大冤明大义以正国法》,光看这标题,就把朱翊钧惊着了,再看内容,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满满的杀气。

    归结起来,两封奏疏都是一个意思,直指徐阶“欺谤先帝,假托诏旨”,欲置他于死地。

    朱翊钧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隆庆问他笑什么,朱翊钧说道:“我想起了许多人。”

    隆庆又问:“想起谁?”

    朱翊钧放下奏疏:“想起了皇爷爷,也想起了严世蕃、胡宗宪。”

    当年,徐阶为了置严世蕃于死地,说他勾结倭寇,通敌叛国,占据王气之地给自己盖房子。

    后来,他为了整死胡宗宪,说他攀附严党,假拟圣旨。

    朱翊钧很好奇,徐阶有没有想过今天,另一个人用了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不给活路。

    皇爷爷说,内阁首辅手握相权,想要不让他们凌驾于皇权之上,并且操控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身边放一个背叛者。

    果不其然,从夏言到高拱,个个皆是如此。

    朱翊钧问道:“那父皇打算如何处理?”

    隆庆只说了四个字:“朕不甚解。”便把这两封奏疏放在了一旁。

    朱翊钧想,父皇终究与皇爷爷不同,说他仁慈也好,迟钝也罢,他总会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变得糊涂,而避免一场血雨腥风。

    其实,在徐阶临走的时候,与隆庆闹得并不愉快,隆庆对他甚至有了厌恶的情绪,却没有借此机会,让高拱赶尽杀绝。

    仅此而言,朱翊钧觉得他爹这个皇帝当得也没有那么差劲儿。

    世宗聪明绝顶,总是想着操控权术,拿捏大臣,却又时常被大臣拿捏,被他的首辅所利用。

    隆庆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对高拱信任有加,却又拒绝被对方利用,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

    朱翊钧看向御案上面的另一摞奏疏,问道:“这些是什么?”隆庆扬了扬下巴:“你看看就知道了。”

    奏疏堆得高高的,不仅数量多,每一本都很厚。饶是朱翊钧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也需要看上一会儿。

    隆庆还专门命人给他搬了个墩子过来,让他坐着慢慢看。自己则端了茶盏,润润嗓子,时不时看一眼儿子专注的侧脸,欣慰非常:“钧儿,父皇真希望你能快些长大。”

    朱翊钧头也不抬,却能一心二用:“为什么呀,母后总说她舍不得我长大。”

    隆庆笑道:“等你长大,就能帮父皇分忧国事。”

    朱翊钧说:“我现在也能。”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隆庆却不说话,让他专心看奏疏。

    前几本朱翊钧还看得仔细,后面的越看越快,迅速把所有奏疏都过了一遍。

    这些奏疏都是不同的人送来的,有科道官,也有江南地方官,大体意思都差不多——弹劾海瑞。

    刑科都给事中舒化说他迂腐滞缓,不通晓施政的要领,应当用南京清闲的职务安置他。

    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庇护奸民,鱼肉士大夫,沽名乱政。

    其他弹章致也都是这个意思,总之,海瑞这个人孤僻、刚直,油盐不进,同僚们没法跟他共事,他也不介意,别人不帮忙,他就自己把活儿都干了。

    朱翊钧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诏狱呆了大半年,差点丢了性命,出来之后仍能保持一贯作风。

    孟子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这说的不就是海瑞吗?

    朱翊钧觉得这个人实在太有趣了,与他共事的都不喜欢他,不与他共事的,都称赞他的人品。

    这一次,不等朱翊钧开口,隆庆先问道:“钧儿认为应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蔡国熙这伏笔有点深,不知道还有人记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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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6 章 朱翊钧思忖片刻,

    朱翊钧思忖片刻,他们刚才已经聊过徐阶的事情,所以,现在父皇说的应该是海瑞。

    “嗯~”朱翊钧想了想,却没有直接回答隆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高阁老是吏部尚书,也是他让海瑞巡抚应天。”

    隆庆说:“高先生今早来过,说他是想让海瑞在江南推行新政,不曾想引起了公愤,士大夫们怨声载道。”

    “哈哈!”朱翊钧一眼道出本质,“他只是想利用海瑞的刚直去打击徐阶,没想到海刚峰真的是个笔架子,平等的漠视每一个士大夫,无差别打击所有人。”

    “他建议调海瑞前往南京,担任粮储。”

    “粮储?”朱翊钧想到冯保,“我知道,是仓库管理员!”

    他背着手在大殿内踱步:“现在徐家的案子已经闹大了,接下来可以让蔡国熙接手。而海瑞也已经失去了价值,就调派他去南京看守粮仓。”

    “难怪舒化说,应该给海瑞安置个南京的清闲职务。”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三言两语就道出了高拱的谋划。

    隆庆问到:“怎么样,钧儿认为要不要让海瑞去南京当这个……”他想到刚才儿子说的那个词,怪可爱的,“仓库管理员。”

    朱翊钧却说道:“那要看父皇一开始同意让海瑞去江南的目的是什么。”

    “整顿吏治、遏制兼并、推行新政,依我看,这半年多来,海瑞做得不错。”

    “用人不疑,既然他在江南推行政令取得一定的成效,朝廷就应该给予鼓励和支持。哪有因为人家工作干得太好,而被撤职的道理。”

    “此时调走海瑞,岂不遂了那些贪官污吏,豪强权贵的心愿。”

    “以后上任的巡抚都知道,干事实会被弹劾,弹劾就会被调去清闲的职务,迎合那些贪官和权贵,官才能做得长久。”

    “倒是这些言官,是谁指使他们弹劾海瑞,应该好好查一查。”

    太祖高皇帝设立科道官,本意是为了监督和纠察个官员在执政过程中有无失职之处,两百年过去了,科道官监察的作用逐渐淡化,反而沦为了党争工具。

    朱翊钧又翻开一本奏折:“这篇弹章中提到,海瑞处理疑案,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

    “海瑞爱护百姓,给了一些奸民浑水摸鱼,公报私仇,甚至从中牟利的机会。都察院应该及时提醒他,办案就要以事实为依据,查明真

    相,什么冤屈这个冤屈那个,那不成了冤案了吗?朝廷的官吏处理案件,怎么能有冤案?”

    “再说了,他一个巡抚,怎么还要自己断案?人手不足,就让吏部抓紧任命新的官吏。至于那些请辞的,他们若再想做官,那便不能够了。”

    隆庆看着他,满眼的欢喜和宠溺:“钧儿越来越有君主的样子了。”

    朱翊钧说:“父皇才是君主,我是你的太子呀。”

    隆庆招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长大一些,你来做皇帝。”

    “啊?”朱翊钧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做皇帝,那父皇做什么呀?”

    隆庆大笑:“父皇当然是去享清福呀。”

    “我不要!”朱翊钧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而后,也不行礼,也不后退,转身就跑,一点规矩和礼数也不讲。临走之前,他还顺走了御案上的一封奏折。

    他不拘礼节,也从未有人责备他,以前皇爷爷是这样,现在父皇也是这样。

    隆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你慢点儿,留神脚下。”

    哪知朱翊钧又折返回来,殿门外探进来个小脑袋:“父皇,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他也不给隆庆机会,说完又跑了。

    当皇帝有什么好,天天被大臣盯着,时不时还得被人写文章骂一顿。

    当皇太子就不一样了,只要把书读好就没有人骂。朱翊钧读书一向很好,什么新书读十遍,温书读五遍,在他这里统统不存在,就算长一些的文章,他读个两三遍也能记得滚瓜烂熟。

    他这个皇太子,从皇帝到大臣,只有夸奖他的,没有骂他的。

    就是他太聪明了,皇帝和大臣三天两头为了他的肩教育权极限拉扯。皇太子都十一岁了,内阁希望他能赶紧出阁讲学,但皇帝只有两个字——不急。

    隆庆觉得儿子现在的教育方式就很好,他暂时还不想改变。不过张居正身为内阁辅臣,每日政务日渐增加,有点忙不过来了,得给皇太子再安排个老师。

    毕竟张居正教了朱翊钧这么多年,开年之后,隆庆便让他从翰林院推荐侍讲人选。

    朱翊钧回到清宁宫,拿出那本奏章来,那是海瑞自己呈上来的,奏章内如主要是向皇帝和朝廷汇报他这半年多来的工作。

    那些高拱和徐阶的党争、士大夫的诉苦、科道官的弹劾,朱翊钧其实没多少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这本奏章里提到的,关于推行新政的内容。

    之所以没有拿出来和隆庆

    讨论,是因为他对这个新政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看隆庆那个样子,这也“不甚解”,那也“不清楚”,朱翊钧觉得,他父皇也未必能搞明白。

    这篇奏疏很长,延续了各位大臣书写公文的一贯风格,洋洋洒洒几千字,有效内容需要阅读者自己提炼。

    其中夹着内阁所拟的票签,但朱翊钧还是亲自将这篇工作汇报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看完了。

    奏章中,零零碎碎讲了许多海瑞这半年多来在应天十府的工作,除了巡视境内河流,兴修水利,通流入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推行新政。

    朱翊钧感兴趣的正是这个新政,他拿出一张纸,一边看,一边将不懂的地方记下来。

    冯保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着醒目的四个字——“一条鞭法”。

    朱翊钧合上奏章,问冯保:“大伴,这是什么意思?”

    冯保拿起那封奏疏随意翻了翻:“这上面没说吗?”

    朱翊钧说道:“只说是一种新的赋役改革,没有展开具体说,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只知道触及了当地士绅权贵的利益,阻力很大。”

    说到这里,朱翊钧忽的灵光一闪:“这……会不会才是这么多言官弹劾海瑞的真正原因。”

    冯保看着他,十来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深层次的思考,实在了不起。

    他笑道:“我想,关于这个‘一条鞭法’,由张阁老来给殿下细讲,最合适不过。”

    朱翊钧歪头:“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内阁给海瑞的任务呀。”

    于是,第二日进讲结束,老师没有拖堂,学生倒是把老师留了下来。

    朱翊钧拿出海瑞的奏章,对张居正说道:“我对这个‘一条鞭法’不是很了解,张先生可以给我细讲一下吗?”

    他才十一岁,连大明帝国现行的赋税制度都还没有搞明白,竟然会对“一条鞭法”感兴趣,这让张居正十分意外。

    意外过后,仔细一想,朱翊钧就是这么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只要他对一件事物感兴趣,就一定要刨根问底,弄明白为止。

    他能对新政充满好奇心,这对于张居正来说,求之不得,他要听,张居正自然要细细的给他讲明白。

    “殿下可还记得,上次,咱们在讲清丈土地的时候,提到了黄册和鱼鳞册。”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黄册以每户登记人丁,鱼鳞册则是绘制了各地的农田。”

    “没错,所以大明的赋税及徭役制度主要就是以黄册和鱼鳞册为根据。”

    “首先是田赋,也就是按田亩产量的一定比例征收赋税,这叫税粮。”

    朱翊钧问:“比例是多少?”

    张居正看着他,笑得包容又宠溺。他只是个孩子,生长在深宫,锦衣玉食的皇太子。长这么大还未见过田地,更为见过农民耕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

    “根据年景和地方不同,朝廷在全国征收的田赋也不同,每年都会对不同地方的土地进行评估,确定其应纳的田赋。田赋的征收主要是按照田地的面积收取,鱼鳞册上也分了土地等级,征收比例也不一样。”

    “按照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全国大部分地区,在十之有一,而江南地区稍多一些,通常在十之二。”

    朱翊钧又问:“是因为江南乃富庶之地吗?”

    张居正摇摇头:“是因为一个人。”

    “谁?”

    “张士诚。”

    冯保站在一旁,心道:“张阁老,你是真敢说。”

    朱翊钧笑道:“我知道此人,当年太祖高皇帝打天下,此人盘踞江南,负隅顽抗。”

    张居正就说道:“所以太祖高皇帝规定,此地赋税高于其他地区。”

    这个因果关系,他没有明说,但朱翊钧也听明白了,这是一种惩罚性的赋税。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道:“那徭役呢?”

    “徭役有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差役。其中以里甲为主干,以黄册登记的每户为依据,户又按丁粮多寡分为三等九则,作为编征差徭的依据。”

    “丁,指十六至六十岁的合龄男丁,粮指田赋。粮之多寡取决于地亩,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亩税。”

    朱翊钧叹一口气:“听起来好复杂呀。”

    “没错,颇为繁琐。”张居正与他解释,“明兴以来两百年,土地发生巨大变化,徭役制度破坏殆尽,推行新政,化繁为简,势在必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张阁老挺能聊八卦的,于慎行说,他和学生经常关小房间说悄悄话,聊祖宗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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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7 章 “等一下!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张居正说得过于简略了,朱翊钧还有许多地方没听明白,“土地发生巨大变化,是什么变化呀,我怎么不知道?”

    张居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会知道?”

    “我我……”朱翊钧欲言又止,“我没有在《祖宗实录》和奏章上见过呀。”

    张居正温柔的笑道:“你见过的。”

    “嗯?”朱翊钧仔细想了想,“没见过。”

    张居正说道:“我所说的土地变化,不是土地本身的变化,而是土地性质的变化。”

    “难怪!”难怪,土地发生变化,他这个专门掌管土地的小神仙怎么会感觉不到呢。他又问道,“那什么叫土地性质的变化。”

    张居正耐心的给他解释:“在明兴之初,全国以每户自耕农小土地为主,随着时间变迁,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土地,使得田地兼并日趋严重,不择手段逃避赋税,动摇税基,导致国库赋税骤减。相比洪武、永乐时期,嘉靖朝的税银不足半数。”

    “再加上贪官污吏横行,朝廷官员繁冗,庞大的宗室、巨额军费,国库每年都是入不敷出。”

    “另一方面,各地在朝廷正税之外,又巧立名目增加各类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近些年来,随着江南地区手工业和沿海地区商业发展,土地对百姓的束缚越来越弱。”

    “以前,朝廷征税以实物为主,征收、运输、储存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损耗严重。”

    通过张居正的详细讲解,朱翊钧明白了。这种田赋加上徭役的纳税方式,在两百年前以每户为单位,自耕农小土地的制度下是很合适的,每年增收两税,以实物为主,种麦子上缴麦子,种水稻上缴水稻,种苹果就上缴苹果。

    但这样的模式极不稳定,因为随着时代发展,土地也在逐渐资本化,朝着地主豪强聚集。这些人通过各种手段偷税漏税,以至于普通农户被各种压榨,赋税连年增加,朝廷的税收却在逐渐减少,都被中间商赚了差价。

    朱翊钧又想到:“这些,先生在《论时政疏》中也提到过,原来先生二十年前就想过推行新政。”

    张居正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政治抱负,远不止于此。

    朱翊钧又说道:“那一条鞭法是什么呢?”

    “其一,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

    “其二,赋役负担除朝廷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用银两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

    “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

    朱翊钧仰起头,冲着张居正笑了笑:“我好想听明白了,但是又好像没有。”

    张居正包容的笑笑:“没关系,这对你来说,却有些陌生。”

    “简而言之,除去一些特殊情况,将徭役合并到田赋中,由官吏直接收解,以银两代替实物。”

    "农民摆脱各种繁复的苛捐杂税,朝廷不必经他人之手征收赋税,避免各级官吏动手脚,中饱私囊,免去运输、储存之不便,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如此化繁为简,既减少了百姓的负担,又增加了朝廷税收,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朱翊钧说:“这很难吧。于国于民,皆有裨益。但那些从中牟利的贪官、积累了大量土地的地主,便不能作弊了。”

    张居正又道:“嘉靖八年,时任内阁次辅桂萼提出编审徭役。”

    朱翊钧笑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我皇爷爷的支持者。”

    皇爷爷的支持者,指的是“大礼议”中,支持世宗为父亲争名分。

    张居正接着道:“嘉靖九年,时任户部尚书提出革除赋役弊病的方案:合将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丁粮总于一府,各府丁粮总于一布政司。而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除优免之数,每粮一石编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

    “嘉靖十年,御史傅汉臣把这种‘通计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的方法称为‘一条编法’,也即咱们现在所说‘一条鞭法’。”

    “从那之后,各地先后出现过江南实行的征一法,造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都具有徭役折银摊入田亩的特点。”

    朱翊钧听得很认真,看来太祖高皇帝在两百年前制定的赋税制度在嘉靖年间就已经显现出诸多弊端,全国各地都在寻求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弊端。

    “近四十年来,新法只局限在部分府、州、县,并未推行至全国。正如殿下所言,其中触及到地方官吏和豪强的利益,阻碍颇大,进展十分缓慢。”

    朱翊钧又问道:“所以,朝廷派海瑞巡抚应天,推行新政,也是看中了他性情刚直,不畏权贵。”

    张居正点点头:“正有此意,却也不仅如此。”

    “早在嘉靖三十七年,海瑞在浙江淳安任知县,他看到当地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就已经着手清丈土地,均平赋役。”

    朱翊钧明白了:“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有推行新政的经验。”

    “的确如此。”

    朱翊钧又道:“我对这个‘一条鞭法’的具体内容和实施方法还不是很清楚,先生关于此法的详细文章,可以给我看看吗?”

    张居正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欣慰和赞赏:“当然,殿下对新政感兴趣,臣等求之不得。”

    朱翊钧知道,其实内阁之中,积极推行新政的只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剩下那几个,都想守着祖宗旧制安安稳稳的干到致仕。事实上每一个政令背后,内阁几人之间都经过一番激烈斗争。

    说了这么多,朱翊钧一问时辰,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他笑着看向张居正:“先生到直庐,就算他们给你留了饭菜,想来也已经凉了,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吧。”

    张居正退后一步,躬身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我每次去先生家里都要吃饭,先生在我这儿吃顿饭怎么了?”

    “清宁宫没有那么多规矩。”

    “……”

    后来,朱翊钧和冯保闲聊的时候,又聊起高拱。朱翊钧问道:“一开始,我觉得高阁老让海瑞巡抚应天,是利用他刚直的性格针对徐阁老,后来,却发现,他是为了让海瑞在江南地区推行新政。”

    冯保却道:“这二者并不矛盾。”

    朱翊钧叹一口气,望向窗外,光秃的枝干上挂着积雪,沉甸甸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和我们目标一致,有时候又觉得不是这样的,我都有些糊涂了。”

    冯保摇摇头:“殿下,人性本就是复杂的。这又不是戏台子上唱戏,好人坏人都用了脸谱颜色标记出来。”

    “海瑞和严世蕃是两个极端,也是个例。而大多数人,都是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们的行为,取决于他们的立场和利益。”

    “立场决定观点,利益大小决定动嘴、动手还是动刀子拼个你死我活。”

    “不要试图考验人性,而应该洞察人性,通过制度去约束人性。”

    朱翊钧点点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

    只是,他年纪太小了,对于人性仍然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

    这些年来,他熟读《四书》,自然也受到一些儒家思想的影响。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礼记》:“我早就知道,这些书,看多了并无益处,人不可能读圣人的书就变成圣人,否则还要《大明律例》做什么。”

    冯保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而后他又问道:“那殿下想读些什么?”

    朱翊钧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韩非子》:“读一读这个吧。”

    冯保笑着点点头:“看起来似乎不错。”

    朱翊钧问道:“大伴读过这个吗?”

    冯保笑道:“读过一点。”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坐到炕上:“那你给我讲讲。”

    冯保想了想,惭愧笑道:“我好想不太记得了。”

    朱翊钧说:“没关系,你记得什么,就给我讲什么,其他的我自己看。”

    冯保说道:“令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伟大。一懦弱、二愚蠢、三懒惰。除三者之外一切皆是美德。”【1】

    朱翊钧从书中抬起头来,露出震惊的目光:“你说什么?”

    冯保轻轻摇头:“或许,我记错了。”

    朱翊钧又道:“这好像说的是我的皇爷爷。”

    冯保比他更震惊,惊讶于他竟然如此敏锐,立刻就明白,这两段话,指的便是帝王权术。

    他的皇爷爷的确是神经质帝王中的典型病例,装神弄鬼保持神秘感,用这样的方式操控群臣,平等的怀疑身边每一个人,心狠手辣,说杀就杀,以此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

    冯保不想议论先帝,而是从书架上又翻出另一本书:“不如,也顺便看看这个吧。”

    朱翊钧低头看去,那是一本《荀子》。

    “……”

    这一日,朱翊钧在雍肃殿看到一封有趣的奏疏,来自钦天监监正。

    根据钦天监的推演,就在正月,大明将迎来一次日蚀,随后,不少朝中大臣上疏,乞求救护。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救谁?

    隆庆:救我。

    【1】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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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8 章 朱翊钧歪着头:“

    朱翊钧歪着头:“他们是怎么知道即将要发生日食的呀,还能精确到几时几刻?”

    隆庆一脸懵,经筵日讲稍微烧脑一些的权谋他都听不明白,更何况日食月食的推算:“由钦天监推算所得,半年前,他们就提过一次。”

    “哇!”朱翊钧更惊讶了,“原来半年前就知道了。”

    朱翊钧并不是每日都来乾清宫,自然也不是每一封奏章都能看见,至少隆庆所说的这封半年前,关于钦天监对日食的预测,他就没看到过。

    隆庆又道:“算错了,先说二月初一,又说正月二十九。”

    今年的正月有三十日,这差了足足两日,误差之大,换了世宗,廷杖八十都算皇上开恩,但隆庆脾气好,也没说要治罪。

    朱翊钧更好奇了:“这就竟是怎么推测出来的,为何会出错呢?”

    这问题隆庆没法回答,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也不知该不该救护?”

    说着,他又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儿子一眼。想起当年,朱翊钧出生那日,京城两个月没下一场雪,钦天监监正要被世宗斩了祭天,朱翊钧的出生,让北京城降下一场及时雪,也让钦天监保住性命。

    让隆庆感慨的是,因为此事,与他许多年不曾见面的父皇,坚信他儿子是大明的祥瑞,破天荒的给他儿子办了百岁宴,还御赐名字,周岁之后,就接入内廷亲自抚育。

    “父皇!父皇!父皇!”

    隆庆在走神,朱翊钧叫他,他没听见,这小家伙硬是锲而不舍的一遍一遍唤他。

    隆庆吩咐身边的太监:“快快,给太子备些他爱吃的点心,把嘴堵上。”

    “哎呀!”朱翊钧挽着他的手臂,“父皇,我不吃点心,我想见一见钦天监监正,可以吗?”

    隆庆问道:“见钦天监监正做什么?”

    朱翊钧笑道:“看看需不需要救护呀。”

    隆庆说:“行,那你就替父皇见见吧。”

    皇太子见钦天监监正,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作为唯一能与“天”沟通的机构,对“天意”拥有唯一解释权,参政是大忌。

    隆庆一向迟钝,又宠溺儿子,并不介意这些。

    中国对宇宙的探索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称为“世掌天文之官”。之后,历朝历代,都有类似官职,只是名称不同,主要职责都是:“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

    在明朝,这一机构就称作钦天监。

    与朝廷其余诸司不同,因为不参政,钦天监也不需要通过科举选拔,而是通过世家传承,子承父业,且改迁他官,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

    若民间有这方面特别突出的人才,也可破格录取。嘉靖年间,一些官员为了讨好世宗,推荐许多道士充任钦天监。

    当日午后,钦天监监正就来了清宁宫。此人名叫杨宏亮。

    杨宏亮并非只身前来,他身后还跟了个非常年轻的钦天监官员,叫杨汝常,是钦天监天文科从九品属官,职掌观察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等天象及气候。

    钦天监监正面见皇太子,却带了个从九品的芝麻官,从姓氏就不难看出,他们是父子。

    杨宏亮一进入清宁宫的正殿,就带着儿子给朱翊钧行了个大礼,叩谢皇太子当年救命之恩。

    朱翊钧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白白得了杨家这么大个人情,怪不好意思,想了想,要不就给赐个坐吧。

    他这次把杨宏亮叫来,主要是询问日食之事。

    “杨大人,日食是如何预测的?”

    “回殿下,大明现行历法源于前朝授时历改良后的大统历法,以及来自西域的回回历法相结合。此二种历法都有详尽且严密的日食、月食推算。”

    他还给朱翊钧大致讲了讲推算过程,黄道与白道的交点,月亮运行的区间,最后得出结论:“因此,日食总是发生在朔日。”

    朱翊钧说:“这个我知道,在这一天,月亮会走到太阳和地球之间。”

    自从冯保给朱翊钧讲过哥白尼的日心说,他就明白了太阳、地球和月亮三者的运行规律。

    他又看向冯保,调皮的眨了眨眼:“一切问题都是数学问题。”

    说完,他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杨宏亮身后的杨汝常欲言又止。

    朱翊钧说道:“所以,你们一开始预测的是正月初二,那为什么现在又改成了正月二十九?”

    杨宏亮神色尴尬:“相比月食,日食的推算更为复杂。况且,咱们的历法已经沿用两百年,与最初相比,相差甚大。”

    朱翊钧问道:“所以,咱们现在的历法不能用了吗?”

    杨宏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除了星象,气候的预测也十分困难。”

    四时与气候变化对于农耕有着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嘉靖三十八年,迟迟不下雪,除了异常天气,也与历法偏差有一定关系。

    朱翊钧又道:“那是不是应该重新推算历法了?”

    杨宏亮身后的杨汝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杨宏亮说道:“依臣之见,的确如此。”

    朱翊钧便说道:“那你拟一封奏疏,我会向父皇提。”

    这是个大工程,钦天监是个清水衙门,所有工作都是皇帝指派,又不能到民间看风水捞外快。推算历法,工程量巨大,属于加量不加价。所以,这么长时间,才没人提这事。

    朱翊钧倒好,三两句话,就给人把工作安排下去了。

    杨宏亮也没办法,只能应承下来。

    这时,朱翊钧又注意到那个杨汝常,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敢。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想起个事:“对了,我还得替父皇问一问,这次日食,需要救护吗?”

    日掌阳,月掌阴,星掌和。阳为德,阴为刑,和为事。是故日食则失德之,国恶之;月食则失刑之,国恶之;彗星见,则失和之,国恶之。

    所以,凡是出现类似天文现象,都是君主的错,需要君臣协力,组织救护。

    不过《祖训》有规定,日食和月食低于一定时长,便不需要救护。

    “这……”杨宏亮不敢说,因为根据钦天监推算出来的,此次日食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卡在需要救护和不需要之间。

    这关系到君主的德行,杨宏亮只是个小小的钦天监监正,曾经差点在这上面丢了性命,不想重蹈覆辙,因此,他只给数据,并不敢替皇上做决定。

    朱翊钧突然说道:“杨大人,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杨宏亮愣了愣,以为是救护之事,朱翊钧非得找他要个说法,十分为难,“臣……”

    朱翊钧打断他:“我说的是后面那位小杨大人。”

    刚才说到要不要救护的问题,那个杨汝常又张了张嘴,随即低下了头。

    已经第三次了,他看起来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希望能表达出来,但亲爹兼部门领导在场,轮不到他说话。

    此时,听到朱翊钧点他的名,杨汝常才惊讶的抬起头,却接收到父亲斥责的目光。

    朱翊钧却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没关系,在我这儿,你不必有顾虑,想说就说。”

    得到他的鼓励,杨汝常便上前一步,大胆说道:“臣以为,此次日食,圣上与朝中大臣不必行救护之礼。”

    “为什么?”朱翊钧惊讶道,“可是,已经有好几位大臣上疏乞求父皇救护,其中还有殷阁老。”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他说话时,眉眼间总是有一股天真之气,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惊人,至少把杨宏亮惊得不轻。

    殷士儋那可是内阁次辅,圣上的经筵讲官,他都乞求救护,他儿子却太子跟前信誓旦旦的说不需要救护,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杨汝常却道:“剧臣观测,此次日食并非日全食,只是局部日偏食,且持续时间短,更重要的是,臣连续几日夜登观星台,观测星象,推测日食当日,或被云层遮挡。”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朱翊钧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又看向杨宏亮,“杨大人,你先回去准备重新推算历法的事情吧。”

    杨宏亮正准备退出殿外,又听朱翊钧说道:“小杨大人,你留一下。”

    杨宏亮看了一眼他儿子,回去之后,正准备训他一顿,在皇太子跟前口出妄言,一点也不持重,哪知道,杨汝常却被朱翊钧单独留了下来。

    杨宏亮心中,又不免担忧起来,候在清宁宫外,久久不肯离去。

    杨汝常自幼便于天文之事展现出颇高天赋,家族后辈接不如他。杨宏亮是将之作为接班人来培养,可不想因为触怒圣上,或是得罪了皇太子,而惹来杀身之祸。

    大冬天,他站在那里,急得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刘守有从外面办事回来,一眼看到他,惊讶道:“杨大人,你怎么到东宫来了?”

    他身为锦衣卫,以前时常被朱希孝派去执行一些抓捕任务,在京官中也算名声在外,大小官员,听到他的名字,都不免心中一紧。

    经过十年前的事情,杨宏亮对于东厂、锦衣卫更是有着几分畏惧。刘守有问起来,他便简略一提,今日殿下宣他们问话,犬子被留下来了。

    刘守有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咱们殿下年纪虽小,可不好糊弄,小杨大人……啧!”

    此言一出,杨宏亮更是大惊失色。皇太子可是他的恩人,不能见一面就变仇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中后期,日食记录很少,历法乱得没法算了,到了崇祯才忍无可忍重新历法,所以,这里就提前了。

    过年每天都聚餐,每天都被拉去打麻将,码字时间需要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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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9 章 刘守有这是被他家

    刘守有这是被他家太子欺负得太狠,得在别人那里找补回来。

    陆绎看不惯他恶作剧,瞪了他一眼。这时候,他们却看到杨汝常从清宁宫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杨宏亮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可有冒犯殿下?”

    “冒犯?”杨汝常一愣,“父亲……监正大人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年纪虽小,却博闻强识,涉猎甚广,下官所言,他皆能意会且赞同。下官与殿下相谈甚欢。”

    自己生的崽,自己了解,杨宏亮清楚儿子脑子里有多少天马行空的想法,听到他这个“相谈甚欢”便觉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倒是刘守有,大笑着拍了拍杨汝常的肩膀:“这么说来,小杨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前途无量。”

    杨汝常身材瘦削单薄,是个典型的书生,被他这个习武之人冷不防拍一下,差点摁地上去。

    其实朱翊钧和杨汝常聊天的时间并不长,主要也就聊了刚才他欲言又止的几个问题。

    朱翊钧上来就问了个惊掉杨汝常半条命的问题:“小杨大人,你觉得日食真的是凶兆吗?”

    自古以来,农耕文明依赖阳光,也崇拜太阳。人们看到太阳消失,大地陷入黑暗,由此产生恐惧,认为是上天以此传递对天子的警示。

    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对日食的预测,天子举行救护之礼,驱散黑暗重现光明,使百姓安心。

    这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统治者的政治手段。天子都说是凶兆,谁敢说不是呢?

    杨汝常虽然年轻,但又不傻,乱说话要丢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朱翊钧的问题,思忖良久,朱翊钧也不急着催促,笑意盈盈的让他慢慢想。

    过了一会儿,杨汝常才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臣曾经看过一本书,据记载,汉代,人们在石头上绘制星图,其中就有月亮遮蔽太阳的景象,称作‘日月合璧’图。”

    朱翊钧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距离咱们竟然有一千多年了。”

    “天狗食日”这样的说法,大抵只存在于上古时期的部落文明,或是一些少数民族的文化之中。中国人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明白,月亮遮蔽了太阳,在大地上投下阴影,这就叫日食。

    钦天监聚集着帝国最顶尖的天文、地理专业人才,观星台上也放置着“浑仪”、“候风地动仪”、“相风铜鸟”等诸多仪器。

    对于一些常见的天文现象,他们心里清楚其中原理,也能通过复杂的计算来预测,只是这一切不能让百姓知道罢了。

    不过,既然杨汝常提到“日月合璧”图,朱翊钧就明白了,这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是冯保曾经跟他提过的,愿意学习和探索基础科学的人才。

    朱翊钧看着杨汝常,又说了句让他惊讶不已的话:“那让你来主持这次重修历法如何?”

    “啊,这……”震惊之余,杨汝常又露出十分纠结的神色。

    朱翊钧笑道:“你父亲已经走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

    一旁的冯保心道:“你搞错了吧,他忌惮的并不是他爹,是你才对。”

    朱翊钧与他对视,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儿没别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治你的罪。”

    朱翊钧打消了他的疑虑,纠结片刻,杨汝常才如是道来:“殿下,无论是大统历法,还是回回历法,与实际都有较大误差,沿用一段时间,就会显现出来。”

    “根据臣的推测,咱们现在与洪武时期相比,同一天,实际已经相差数十日。”

    “这样啊,”朱翊钧说道,“那就重新制定一套可以用很久的历法。”

    杨汝常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看来殿下还是年纪太小了,大明两套历法,要么沿用前朝,要么翻译西域,两百年,还没能创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历法,说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朱翊钧也意识到,这个难度确实很大,看来大伴所说,发展基础科学很有必要,于是他转头看向冯保,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失望:“没有办法了吗?”

    冯保哪里舍得让他失望,或许创造新的历法对于古人来说难度很大,对于几百年后的现代人来说,那可再容易不过,公历纪元照着用吧,用一万年都没问题。

    “有……”

    “臣听说……”

    冯保刚开了个口,另一边杨汝常却说道:“那些西洋人有一种历法,比咱们的历法更准确,使用时间更长,误差更小。”

    朱翊钧问:“那是什么历法?”

    杨汝常躬身道:“臣……也只是听说。”

    朱翊钧一排大腿:“好说,大伴认识好多在江南监督制造的太监,他们接触过西洋人,咱们抓一个……不,请一个回来问问便是。”

    听闻此言,杨汝常也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朱翊钧搓搓手:“就这么决定了,等我给你抓一个……请一个西洋人回来。”

    冯保在心里叹一口气,他们这位小殿下,就是性急,想到什么就立刻要付诸实践。西洋人又不是猴子,说抓一个就抓一个。

    再说了,这是几十年后一个叫徐光启的人干的活儿,你们都干了,让他干什么?

    “大伴!”等杨汝常走后,朱翊钧回头去看冯保,还有些兴奋。却看到冯保微皱眉头,便去拉他的手,“怎么了?”

    “殿下,我听说,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大明的洋人,好多都没读过书,也不会说咱们这里的话。”

    “嗯?”朱翊钧也眉头打结,“咱们不是还跟他们做生意吗,不会说咱们这里的话怎么做?”

    “有的学过咱们的话,但毕竟是少数。他们常年在海上飘着,来一趟得一年半载,甚至数年。”

    朱翊钧说:“没关系,咱们就等一个读过书,学识渊博,还能说咱们话的西洋人。”

    “行,那咱们就等吧。”

    冯保转念一想,确实如此,许多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历法的意义除了农耕,也是认识宇宙的重要过程。

    虽然此次日食没有救护之礼,但殷士儋还是提出布德、缓刑、纳谏、节用等建议,建议圣上和大小官吏关心民间疾苦。

    百姓是真的苦,苦了好几十年。税赋轻的地方,收成不好,收成好的地方税赋重,时不时再来一场天灾,间或来一场叛乱,那更是苦不堪言。

    按照朱翊钧所说,海瑞是江南地区推行“一条鞭法”的不二人选,这也是早在派他去应天府之时,高拱和张居正就认识到了。

    的确,正如舒化所说,海瑞此人迂腐滞缓,不通晓施政的要领。但正是因为他的不知变通,才能让几十年来进展迟缓且艰难的“一条鞭法”在江南推陈开来。

    隆庆非但没有因为科道官的弹劾把海瑞调走,反倒是下了道谕旨鼓励他:别怕困难,好好干,朝廷无条件支持你。

    与此同时,吏部根据隆庆的指使,也下了到文书,那些仍然要辞官的,也不留了,回家种田去吧,正好把位子腾出来,让那些心里装着老百姓,并且愿意干活的人去干。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大不了下一次科举考试提高一点录取率。

    江南十府仍在硬撑的诸司官吏静等着海瑞走人,等着等着,悬着的心彻底死了。皇上发话,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继续干!

    什么权贵,什么豪强,在皇帝面前都不值一提。各位官吏一看,人家的靠山更硬,消极怠工也不是办法,毕竟谁的功名也不是掉下来的,都是十年寒窗,起起伏伏,人到中年才考来的,上疏请辞,意思一下得了,不能真走啊。

    于是,那些本来也没什么太大经济问题,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官吏,只能收拾收拾,回到衙门,给海巡抚低个头,认个错,跟着他好好干。

    再过几个月就该征收夏税,朱翊钧还等着看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之后的结果,还没等到夏天,却等来了一封海瑞的奏疏。

    他在巡视河道的过程中,又发现了诸多隐田和兼并案件,因为都察院专门就此事提醒过他,审理此类案件必须明朝秋毫,以事实为依据,不能因为爱护百姓,就轻信一家之言,再加上人手充足,海大人精力充沛,案子审得明明白白。

    这封奏疏延续了海瑞的一贯风格,洋洋洒洒好几千字,其中事无巨细的包含了好几个案件,别说隆庆,就连内阁和司礼监看着都觉得头大。

    朱翊钧一听是海瑞的奏章,一点也不嫌麻烦,拿过来就看,一目十行,却又一字不落。

    这些兼并土地的案子说来也就那几个套路,并不复杂,其中引起朱翊钧注意的,是一个来自徽州的案件。

    徽州这个地方,朱翊钧可太熟了,胡宗宪、徐海、罗龙文,这些“老朋友”都是徽州人,还有一位“新朋友”,正在广西准备平定古田叛乱的殷正茂,也是徽州人。

    这个案子,要从一个名叫帅嘉谟的歙县书生说起。事情还要从去年夏天说起,帅嘉谟闲来无事,去拜访徽州府衙当差的好友,通过这位好友的关系,弄到了一些关于徽州这几年赋税的账册,然后埋头苦算起来。

    这一算,就被他发现了蹊跷,从而引出一件延续两百年的惊天大案。

    但这个案子,才刚上报给海瑞,他也刚给徽州知府发文,要他彻查,具体细节尚不明了。

    朱翊钧感兴趣的不只是这个案子,更是这个名叫帅嘉谟的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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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0 章 虽然本案仍在调查

    虽然本案仍在调查阶段,但海瑞办事向来一丝不苟,他也不管隆庆或者内阁会不会看,都会将手中工作进展事无巨细的报上来。

    帅嘉谟在对徽州府近五年的税册进行大量计算之后,他发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田赋正税之外,还有一笔名为“人丁丝绢”的税目,以实物缴纳,且数额颇大,每年需要上缴8780匹生绢,折算成白银大约6145两。

    帅嘉谟又找来徽州府下辖的几个县的分账进行计算,更是惊讶的发现一共六个县,只有他所在的歙县的账簿上有“人丁丝绢”税目记载,其他五个县均无此税目。

    直觉告诉帅嘉谟,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于是,他又去查阅了《大明会典》,发现在徽州府的条目下,同样有“人丁丝绢”这一税目,但是《大明会典》中只提到由徽州府承担,并没有注明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由歙县一个县来承担。

    海瑞所呈报上来的案情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还得继续查。

    这是一份题本,隆庆并没有仔细批阅海瑞的奏章,只看了内阁所拟的票签,让司礼监批了个“如拟”,这个案件又极为复杂,牵扯甚广,皇帝甚至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但朱翊钧对此案尤其上心,或者说,他对帅嘉谟这个人尤为上心。

    便对隆庆说道:“父皇,这个歙县的案子,您一定让海瑞彻查到底,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您汇报。”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最好,让他专门呈上一封奏疏,把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越清楚越好。”

    隆庆见他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便问道:“这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清楚,但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涉及一个府六个县的税务案件,其中涉及的税款累积起来上百万两白银,或许不只是钱的问题,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官场潜规则,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隆庆也没有细问,主要这事可以交给应天巡抚、户部、内阁去处理,每年几千两白银,还不至于惊动圣驾,他不想费这个神。

    不过,儿子的要求,隆庆向来都会慎重考虑。况且,这事儿本就该海瑞来管,叮嘱他彻查并如实呈报,不过一封诏书的事。

    回到清宁宫之后,朱翊钧还惦记着远在南直隶的这件案子,要搞清楚此案,他必须先了解这个“人丁丝绢”税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日进讲结束之后,他和张居正说起此事。

    内阁每日诸事繁多,也不能总盯着江南一处地方,张居正最近都在忙着给殷正茂筹钱打仗,并没有关注这个案子。

    听他简略一说,也直觉此事牵涉甚广,恐怕并不好解决。

    朱翊钧问道:“这个‘丝绢’税,究竟是什么呀?”

    张居正不答,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衣服上。

    朱翊钧今日穿了一身绛色交领补服,去年秋天刚做的,因为他个子长得快,看起来似乎又有些短了。

    通过张先生的目光,朱翊钧明白了,他身上穿的,就是老百姓所缴纳的“丝绢”税。

    张居正这才说道:“丝绢税在南北方各有不同。”

    “北方成为‘人丁丝绢’:每男子成丁者,课丝绵一两。”

    北方天冷,养不了蚕,田里也长不出丝,那也好办,让人“吐丝”就是了。

    “南方按照田亩数收税,属于田赋科目,称为‘夏税丝绢’。”

    “农桑丝绢也称劝课农桑,朝廷鼓励百姓在不可为田的土地上,种植桑麻等作物,薄征租赋。”

    “这些皆以实物为主。”

    “所征本色丝运送南京,供应皇家织造,折色绢匹运送北京,以备俸禄支出及赏赐之用。”这说的是“丝绢”税的用途。

    朱翊钧又问道:“全国哪些地方出产生丝?”

    “主要是浙直、闽粤、四川、山西也产。”

    朱翊钧又问:“那徽州产吗?”

    张居正看着他,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这个问题看似很重要,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其实产不产也无所谓,不产生丝,也不耽误朝廷征收生丝税。

    皇室对丝绢的需求量巨大,皇上要做龙袍,后宫这么多娘娘,要穿漂亮的衣服,什么大衫、大袍、长袄、短袄……朝中大臣也需要制作官服,皇上还要给大臣和皇亲各种赏赐,有时也将丝绢作为俸禄发放。

    同时还要和外国人做生意,虽然生丝禁止出海,但生丝所织锦缎是可以高价卖给外国人的嘛。

    这是制造局的生意,也就是皇家生意,给皇上的小金库赚钱,耽误不得。

    光是看看科道官三不五时呈上的奏疏,劝谏圣上暂停制造就知道,皇室和朝廷在这方面花费巨大。

    再加上民间所用,四大产地每年所产生丝供不应求,那就向不产生丝的地区征税,把粮食换成银子,再用银子去买生丝。这一进一出,豆腐也能盘成肉价钱。

    朱翊钧愈发觉得,前些日子张居正同他说的关于“一条鞭法”的改革,无论对朝廷,还是百姓都非常重要。

    他也问过冯保对“丝绢”案的看法,冯保对此事的了解比他更清楚,这个案子前后历经两朝,整整十年,给出至少五个版本的解决方案,最终也没能得到一个很好的解决。

    至于那个帅嘉谟,最终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但冯保觉得,此案件引起了朱翊钧的关注,说不定最后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不久之后,海瑞果然呈上一封关于“人丁丝绢”案详细的奏疏,包括帅嘉谟的呈文,他也誊抄了一份,一同呈了上来。

    朱翊钧先看了帅嘉谟的呈文,刚看了个开头,就断定:此人绝不是在拜访旧友的时候,一时兴起,查阅税册,并且埋头苦算起来,他应该事先就知道税册有蹊跷,早有谋划才对。

    在查过《大明会典》之后,帅嘉谟又去翻阅《徽州府志》,于是,此案件的源头可追溯到两百年前。

    案情本就复杂,这一杆子又给支到了两百年前,看得朱翊钧不由自主紧蹙眉头,又咬了咬下唇。

    隆庆虽然对这个什么“人丁丝绢”案不感兴趣,但是对亲儿子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儿子不多,这个聪明漂亮,乖巧懂事,是他在裕王潜邸所出,正是因为这个儿子的到来,才让他艰难困苦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严嵩父子和景王不敢再欺负他了,连父皇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好转,最后顺利即位。

    隆庆见他的嘴唇下方被他自己咬出两个牙印,便伸手去拿折子:“这么复杂就别看了,让内阁去处理吧。”

    朱翊钧半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他:“不,我要看。”

    拿后背对着皇上,那是大不敬,但儿子是亲生的,不敬就不敬吧。

    隆庆让他坐着慢慢看,自己到旁边喝茶去了。

    没了父皇捣乱,朱翊钧这才专心往下看,还让太监给他铺纸研墨,此案时间跨度太大,他需要对时间线做一个梳理。

    元至正二十四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在徽州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

    元至正二十五年,行中书省发现徽州修改元税后,有些明细对不上,便开始进行“乙巳改科”,对徽州府下辖的歙县,黟县,休宁县,婺源县,祁门县,绩溪县,所欠下的“夏税生丝”折算成麦子征收。

    朱翊钧又糊涂了,这里明明说的是“夏税生丝”,后来怎么又变成了“人丁生丝”?

    这个歙县,究竟属于北方还是南方,他们征收“生丝”税的标准是什么?

    朱翊钧继续往下看。

    嘉靖嘉靖十四年,歙县有两个名叫程鹏和王相的人,他们就发现了歙县单独承担了徽州府的“人丁生丝”税,共计白银6146两,而徽州府下其余五县不用承担。

    二人多次将这个情况越级上报给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和应天巡按。但人事变动较快,巡抚和巡按不久之后调离。重点来了,此事具体负责官吏是其余五县的人,此事一直拖延,直到程鹏,王相莫名奇妙先后去世,此事便不了了之。

    看到这里便应证了朱翊钧的猜测,这个出生军籍的帅嘉谟,他肯定实现就知道此事,所以才会有意去查税册。

    接下来便是一大堆数据,从南京承运库每年需要收多少丝绢,到浙江、闽粤等产丝大区、应天等十三府需要缴纳多少匹生丝,最后是徽州府缴纳的数量。

    朱翊钧拿着笔,愣在那里,纸上写着一堆数字。

    隆庆问道:“钧儿发什么愣?”

    “我在计算。”

    隆庆看了一御案上的呈文:“上面不是都写清楚了吗?为何还要自己算?”

    朱翊钧头也不抬:“要是他算错了呢,要是他本来给的数据就不对呢?”

    说到这里,朱翊钧倒是抬起了头来。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海瑞既然呈到御前,必然已经经过查验。

    隆庆又说道:“这些事哪里需要你这个皇太子亲力亲为,朕叫人来算便是。”

    朱翊钧说道:“不用。”

    “这又是为何?”

    “他们算得慢。”

    “……”

    隆庆又道:“那叫人给你拿个算盘过来?”

    “我有。”

    “在哪儿?”

    “在我心里。”

    “……”

    隆庆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心想:“这个神童是朕亲生的!!!”

    他感觉自己这个皇帝是有些多余了,正要走开,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父皇,我想要《大明会典》惠州卷《徽州府志》……噢,不用了,海瑞有摘抄原文,那就从户部找一个精通税制的人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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