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隆庆要巡幸南海子
隆庆要巡幸南海子的计划传到内阁,立刻遭到了以徐阶为首的大臣们的极力反对。他们反复上疏劝谏,担心皇上玩物丧志,被太监所蒙蔽,荒废朝政。
在徐阶心里,荒废朝政可以,大不了内阁这帮老头儿辛苦一点,把活儿都干了。皇上就老老实实在宫里呆着,出宫找刺激,想都不要想。
内阁已经够忙了,皇上不帮忙就算了,还总是添乱。
阻止隆庆巡幸南海子的奏疏一本一本送上来,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但仍是隐忍着,不愿与内阁正面冲突,只催促太监抓紧安排。
这一日,朱翊钧在雍肃殿帮隆庆批阅奏章。隆庆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处理,御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
朱翊钧拉着隆庆一起看,他看完两本,他爹才能看完一本。
隆庆让太监去准备了些点心,不一会儿点心端上来,扑面而来的奶香味,是朱翊钧喜欢的桂花芋泥乳。
小家伙在甜点和奏章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伸出手,正要拿起下一本,却被隆庆抢先一步拿走了:“去休息一下,用些点心。”
朱翊钧歪着头看他,笑道:“父皇不和我一起吃点心吗?”
“那……父皇和你一起?”
隆庆正要放下奏章,却听他儿子说道:“好,那我等着父皇看完这本。”
“……”
有这小家伙在,想偷个懒也不行。隆庆只好翻开手中那本已经拿起来的奏章,没滋没味的看了起来。
可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就不太对了,看到最后,竟是生气的攥紧了折子,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把折子扔到了地上。
这个扔奏折的动作朱翊钧可太熟悉了,以前皇爷爷看到令自己生气的奏章,扔得比他父皇有气势多了。
朱翊钧走过去,捡起奏章飞快的浏览一遍。奏章是吏科给事中石星写的,大抵意思是说,天下之治,不是一日日振兴,就是一日日涣散,人君之心,不是一日日自强,便是一日日消沉。
紧接着,又把隆庆数落了一遍,说他大兴鳌山灯会,选秀之后更是纵情声色,对于朝廷的事愈发不上心,还宠幸宦官,听信他们的谗言,身边几个大太监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如今竟还受太监蛊惑,又要游幸南海子,长此以往,天下危矣!
看到这里的时候,隆庆已经火冒三丈了,但还没完,石星又给他提出六点要求:第一:养精蓄锐,保重身体;第二:学习经典,效仿圣贤;第三:坚持早朝,会见大臣;第四:加快批复奏章的速度;第五,广
开言路,虚心纳谏;第六:明察秋毫,不被奸佞蒙逼。
眼看着隆庆已经火冒三丈,陈洪和腾祥还在旁边挑拨离间:“主子万岁爷,您消消气,龙体要紧。”
“这个石星,竟敢如此危言耸听,真是该死。”
“陛下若不惩治,以后这些言官只怕要更加放肆。”
“……”
朱翊钧垂眸看着那封奏章,自从海瑞的《治安疏》一出,博得天下喝彩,这些人似乎就找到了出名的接近。言官说话确实不好听,有时候,他们把谏言写得辛辣刺目,故意激怒皇上,博得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
但朱翊钧看过了海瑞的《治安疏》,石星跟他一比,显得温和多了,意见倒也还算中肯。
朱翊钧没去过南海子,听说那里有大片琥珀和沼泽,水草丰茂,飞禽走兽聚集,是前朝的皇家猎场,称为“下马飞放泊”,他很好奇,还想着要把熔金和弓箭带上。
现在想想,去一趟京郊,竟然引出这么大场风波,这是为什么?
他父皇确实没什么本事,对治理朝政也没有太多想法,更没有皇爷爷玩弄权术的手段。可登极这一年多来,他父皇对内阁还算不错吧,任何事情都想着与阁臣们商量,大家的意见也都能采纳。
可是这些言官还是三天两头的骂他,不停地上奏疏骂他,大多数时候,他都忍了,只是将奏疏留中不发。
像皇爷爷那样强硬的君主要挨骂,换了父皇这样软弱的君主也要挨骂,究竟怎样完美的君主才能让臣子满意?
隆庆忽然说道:“腾祥,去,把这个石星给朕拿了来。”
“遵旨!”腾祥掌管着东厂,小人得志一般领命而去。
石星这个名字朱翊钧记得,之前赶走高拱就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应该是徐阶的人,说不得这封奏章也是徐阶的意思。
朱翊钧放下奏折,食指在封面上敲了敲。自己要是此时站出来,为石星求情,说不得惹他父皇更生气。
但是,看他父皇现在大动肝火的模样,再加上两个太监在旁边煽风点火,看腾祥走出去那个气势,石星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朱翊钧跑过去,挤开陈洪。他是个习武之人,力气大得惊人,陈洪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人家是皇太子,陈洪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的推开。
朱翊钧依偎在隆庆身边,小手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胸膛:“父皇不要生气了,气坏了钧儿要心疼的。”
“这个石星,惹我父皇生气,该打!”
他两句话
,抵得过太监在旁边说一百句。隆庆
听到小心肝儿心疼他,气也消了一些。
不一会儿,内阁听到隆庆要处置石星的消息,全都赶来面圣。
徐阶为石星说情,并且让隆庆收回游幸南海子的想法,留在宫中,主持朝政。
李春芳和赵贞吉作为他的学生,自然跟他站在同一阵线。陈以勤作为隆庆的老师,虽然也想劝谏两句,但也知道不要在他的气头上顶撞他。
张居正站在最后,不发一言,甚至用眼神暗示过朱翊钧,让他不要说话。
隆庆听到徐阶的话,刚才消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起来了。
石星还在火上浇油,在御前跪得笔直:“若君父无道,劝谏乃是臣子的本分,陛下若要降罪,臣甘愿受罚。”
朱翊钧觉得,他就是来故意讨打的。不仅讨打,还找死。
皇帝碍于舆论,虽然不会直接砍了言官的脑袋,但廷杖也是能打死人的,尤其这个执法权还掌握在腾祥手里。
石星那封奏疏,就差点名骂陈洪和腾祥,腾祥又怎会饶了他。
“大胆!”
隆庆还未开口,朱翊钧先气势汹汹的站了出来:“石星!”他把那封奏折扔到石星跟前,“你捕风捉影,搬弄是非,还口出狂言,目无君主,可否之罪!”
他忽然站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向他投去目光。
小家伙咬着牙,紧握拳头,看得出来很生气:“我不许你欺负我父皇。把他拖出去,廷杖二十……不,廷杖三十!”
“!!!”
这个“廷杖三十”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太子这是要救石星一命。
徐阶见好就收,闭了嘴,不再多言。
陈洪和腾祥却很不服气,两个人一同站出来:“陛下……”
隆庆一抬手,打断他俩:“就按太子说的办。”
腾祥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就算廷杖三十,他也有办法把这个石星得灵魂出窍,正要把人带出去的时候,又听朱翊钧说道:“大伴,你去盯着,要狠狠地打。”
腾祥立刻说道:“殿下,此乃东厂职责。”
朱翊钧说:“昨日有封奏疏,山东道监察御史陈瓒举荐戚继光回京师协理戎政。父皇说要与内阁商议之后再做决断。现在诸位阁老都在,你去把折子找来。”
腾祥把牙都要碎了,只看向隆庆,求皇上做主。隆庆给他使了个眼色:“去拿。”
“遵旨。”腾祥只得去了。
隆庆
又看了徐阶一眼,“巡幸南海子的事就定在下月初五。”
“……”
隆庆没再追究石星的事情,但巡幸南海子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妥协。
他毕竟是皇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阶也不好再坚持。随即和皇帝各让一步,巡幸南海子可以,但行程只有两日,不能再多了。皇太子和内阁伴驾,后宫的娘娘们就不要舟车劳顿了。
众人退下之后,只有朱翊钧一直陪在隆庆身旁。隆庆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吭,父子俩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呆了许久。
隆庆问他:“钧儿是要饶那石星一命。”
朱翊钧却说:“我只是不想遂了他的愿,也不想遂了其他人的愿。还有……我也不想父皇后悔。”
“怎么说?”
“打死他,就是成全了他刚正不阿,敢于直谏的名声,传出去,别人会说我的父皇不好,我不爱听。”
徐阶没有做过朱翊钧的老师,但这么多年,朱翊钧也没少从他身上学习处世之道。
隆庆一把搂住儿子,他的日子过得太难了,别人都不了解他,大臣们想方设法的欺负他,只有儿子是真心待他。
朱翊钧也回抱着父皇,他知道这些大臣个个老而弥坚,与他们周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皇爷爷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他的父皇。
还有那群太监,在他皇爷爷面前听话又老实,却欺负他父皇性子软,暗地里煽风点火,挑拨是非,只会怂恿父皇和大臣对立。
第二日,张居正来给朱翊钧上课,讲完了当日课程,朱翊钧向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与困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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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 “张先生,内阁今
“张先生,内阁今日也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处理吗?”
张居正点点头:“是。”
两京十三省,每日有那么多活儿要干,你爹不干,那就只能内阁来干。
朱翊钧又问:“什么事?”
张居正笑道:“戚继光调回京师协理戎政,这不是殿下昨日在雍肃殿提出来的吗?”
朱翊钧嘟了嘟嘴,笑道:“依先生的意思,是我的人错咯!”
张居正看着他,宠溺的笑了笑:“没有,殿下年纪虽小却有远虑,是大明之福。”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那是先生教的好。”
听到这话,张居正眉开眼笑,语气愈发温柔,是几个亲儿子都没听过的那种:“是殿下天资不凡。”
朱翊钧站起来,拉着他往外走:“张先生,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来到清宁宫后的花园,走了一段朱翊钧才说道:“近来,我心中总有一些困惑,想请教先生。”
张居正感觉到了他有话要说,想来也和昨日的事情有关:“殿下请讲。”
朱翊钧想了想:“先问一个简单的吧。父皇要游幸南海子,让我留下来监国,我说我也想去。”
“可百官担心父皇玩好之心日盛,与国无溢,那……是不是我也不该有跟着去的想法,毕竟我也是想跟着父皇去玩,我还想带上熔金呢。”
“没有,”张居正不假思索的说道,“殿下现在正是贪玩的年纪,殿下懂得自省,也能自律,已经胜过许多同龄人。”
说出这话,他自己也略感意外。
朱翊钧又问:“那先生认为,昨日我该救下石星吗?”
“……”
张居正愣了片刻,才说道:“殿下仁厚,这是做臣子的服气。”
“可我怎么记得,先生当时给我使眼色来着。”
张居正诧异道:“有吗?”
朱翊钧十分肯定:“有!”
“唉!”张居正轻轻摇头,“对殿下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
朱翊钧笑道:“先生觉得我现在书读得还不够好?”
他的读书的进度已经够快了,别看他年纪小,《四书》已经读完,《尚书》也学得差不多了。若是参加科举,考个秀才绰绰有余。
张居正没接他的话,却问道:“昨日,殿下为何要出手救下石星?”
朱翊钧说道:“在内阁几位大臣来到雍肃殿之前,我听到陈洪和腾祥对我父皇说,要将石星廷杖八十。就他那个小身板,再加上腾祥一定会泄私愤,廷杖八十,那就活活将他打死了。”
“虽然他有错,但罪不至死。打他三十下,让我父皇消消气,也能给他一些教训,但又不至于打死他。”
张居正又问道:“殿下认为石星有罪?”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才说道:“许多时候,我也觉得这些言官该打。”
这话令张居正颇为意外:“为何?”
朱翊钧说:“他们说话并不真诚。”
“何以见得。”
“无论是弹劾大臣,还是劝谏皇上。他们的奏疏都带着强烈的目的。从一件小事开始,牵扯出一系列大事,最后指向某一个人。”
“昨晚,我休息李将军教我的内功心法,却总是静不下心来,有一个问题总在困扰着我。”
张居正问:“什么问题?”
“古往今来,有完美的君主吗?”
“周武王、汉文帝、唐太宗……他们就没有缺点吗?皇帝被称作天子,又不是真的从天而降,就算真是天上的神仙,也未见得完美。”
“没有哪个人经得住被几十个人时刻拿着放大镜审视,发现一点错误,就无限放大,对他进行口诛笔伐。”
“可我觉得,这么做非但不能帮君主正视错误,只会激怒他,把劝谏的言官打一顿。”
“或许言官们的目的,就只是想挨顿打吧,毕竟他们说的那些,自己也未必做得到。”
“殿下,”张居正严肃道,“自古以来,只有奸佞才会对君主巧言令色。”
“自古以来,应该也没人喜欢天天被人骂吧。”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我也想先生每天都夸我呀,先生每次夸奖我,我都要开心好久。”
张居正看着他,满眼柔情:“殿下做得好,自然要夸。”
“唉!”朱翊钧竟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许多时候,我父皇做得不够好。”
“当所有人都骂他做得不好的时候,我也跟着责怪他,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我这么爱他,不想看他难过。”
“张先生,我也好矛盾呀!”
圣贤书里,提到子女对父母的情感,总是强调一个“孝”字,却鲜少用“爱”这个字。
但朱翊钧无论提到皇爷爷,还是他的父母,却只说爱,从不提“孝”。
这不是张居正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爱”这个字,从小到大,他身边就不缺少爱他的人,这让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爱,所以,他才会时常将这个字挂在嘴边。
虽然张居正也觉得,隆庆实在能力有限,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却不能说出来。
于是,他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问题上:“或许,正如殿下所说,君臣之间常有矛盾,但有一点却是君臣之间的共识。”
朱翊钧问:“是什么?”
“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都有利于社稷和百姓,无愧于心。”
朱翊钧点点头:“先生说得是。”
初五这一日,朱翊钧果真带上了他的熔金,跟着隆庆去了南海子。
无论如何,这是隆庆险些打死一个给事中争取来的,既然是出来玩,朱翊钧决定好好玩。
这里水草丰茂,湖泊一个连着一个,四面还有大片的草原和森林。
“快看!”朱翊钧指着林中一颗探出来的脑袋说道,“那儿有只小鹿!”
身边的刘守有说道:“那是麅,关外俗称狍子。”
朱翊钧记得,北海边的麋鹿性格十分谨慎,见到生人就会躲起来,他问刘守有:“狍子为何不躲?”
刘守有说:“他们天生好奇,殿下要不要……”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飞身骑上他的熔金,一抖缰绳,冲了出去。
另一边隆庆正在与太监说话,听到马蹄声,回过头来,看到他儿子小小的个头,却独自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马儿跑起来实在狂野,吓得老父亲心都漏跳了一拍。
他看向陆绎几人喊道:“还不快去护着殿下!”
朱翊钧骑的可不是一般的马,那是他的熔金,一匹野生的汗血马。就算是御马监的千里良驹,也很难追上他。
朱翊钧冲向树林,那狍子好似被熔金的气势震慑,竟然忘记了逃跑,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呆呆地站在原地。
朱翊钧身后背着弓箭,此时,双手松开缰绳,一手持弓,一手搭箭。
这一幕又把隆庆吓得魂飞魄散,竟是喃喃低语道:“可不能叫皇后知道了。”
皇后若是知道宝贝儿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怕是也顾不得什么皇帝的身份,要与他大闹一场。
毕竟,许多时候,皇后都是顺从的,无论他封多少美人,甚至临幸宫女和女官,皇后从不多说一句。只有在与太子有关的事情上,皇后才会与他争执。
朱翊钧的箭瞄准了那狍子,蓄势待发,只要他一松手,锋利的箭尖就会刺入狍子的身体。
周围几百双眼睛都望向了他这边,屏气凝神,有的大臣甚至已经在心中想好了溢美之词,静等着殿下射杀那头麅,然后跪在隆庆面前,将太子好好夸奖一番。
“嗖!”
破空之声传来,箭矢带着一点银光,飞向那头狍子。下一刻,却是“铛”的一声,那支箭竟是定在了树干上。
众人定睛看去,树上漂亮几片叶子,树下的狍子已经早已不见踪影。
“……”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众人又纷纷看向隆庆,揣测着皇上心中的想法。
只有隆庆身边几个太监,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上扬,露出“不过如此”的窃笑。
朱翊钧收了弓,熔金的速度不停,带着他冲向那棵大叔。朱翊钧左手拎着缰绳,弯腰,小小的身体悬空坠在马的一侧,右手从树干上拔下他刚才射出的那枚箭,插回到身后的箭袋里,旋即调转马头,又回到了隆庆跟前。
“呀!”朱翊钧看着周围的人,“你们都在看我吗?”
“……”
不然呢?
皇太子摆下这么大的阵势,最后没能射中猎物,面上却不显半分羞愧之色。
究竟是孩子太小不懂事,还是脸皮够厚?
刘守有忽然靠近陆绎,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方才,殿下明明可以早一刻放箭,那狍子决计不能逃脱。”
陆绎道:“殿下的射术,不需要一只狍子来证明。”
刘守有配合的问:“什么意思?”
陆绎一向话少,今日却忽然多说了两句:“殿下向来亲近小动物,万岁山下养了一群麋鹿,你何时见他射杀过一只?”
刘守有恍然大悟,忽然提高了音量:“我说呢,凭咱们殿下的射术,怎么能让那傻狍子跑了呢?”
听到这话,隆庆满意的点点头。周围的大臣和太监如梦初醒,抢着到皇上跟前夸奖太子仁慈。
朱翊钧驱马从刘守有身边走过:“太刻意啦!”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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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朱翊钧翻身下马,
朱翊钧翻身下马,年纪虽小,举手投足却很是灵动飘逸。背后的弓和箭袋取下来抛给王安。自己跑到隆庆身旁,拉起他的手晃了晃:“父皇,我棒不棒!”
一见他撒娇,隆庆就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说“你作为太子,该稳重些”,一边又夸他骑射功夫练俱佳,心怀仁慈。
对于后面这一点,隆庆还补充了一句:“像朕。”
“那是自然!”朱翊钧扬起脑袋,骄傲得很,“我是父皇的儿子,当然像父皇啦。”
父慈子孝固然感人,就是皇上稍微显得有些没有自知之明了。
朱翊钧拉起隆庆的手,往湖边跑:“父皇,我们去乘船吧。”
今日天气不错,龙凤舰是一早就为了迎接圣驾而建好的。与太液池的殿宇楼阁不同,这里的湖光山色,层峦耸翠别有一番开阔的意境。
虽然没有美人相伴,但是看着儿子好奇的东张西望,对每一处精致都充满兴趣的模样,也让他稍加安慰。
“慢点跑!慢点跑!”
“进来,进来!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多危险啊!”
“你们,别光站着,保护好太子!”
朱翊钧跑够了,回到隆庆身边,太监早已准备好了茶果点心,先给太子倒了杯现磨的莲子茶,消消暑。
隆庆见他满头大汗,吩咐一旁的宫女给他擦汗,朱翊钧却敏捷的躲开:“我要大伴给我擦。”
“……”
夜里,大臣们都退下了,隆庆在几个太监的建议下,又在行宫举行宴会。
虽然没能带封的“美人”出宫,但皇上身边怎么会缺少美人,弹奏的乐工、跳舞的舞姬、斟酒的宫女……个个都是花容月貌。
朱翊钧凑不了这个热闹,拉着冯保上房顶去看星星。
“大伴,你看!”
冯保抬起头来,天空中繁星闪烁,他也不知道小太子指的是哪一颗。
“哎呀!”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不是看天上,看下面。”
下面就是行宫,因为圣驾驻跸于此,行宫周围点了许多宫灯。
朱翊钧指着远处:“在那儿!”
冯保半眯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是一望无际的湖泊,只能看见一道上弦月映在水中。
冯保实在不知道朱翊钧让他看什么,只能瞎猜:“啊,今晚的月亮……”
“鸭子,”朱翊钧说道,“刚才有一群鸭子游过去了。”
“……”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黑的天色,冯保就算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也看不见鸭子,只得尴尬的笑笑:“殿下,目力极好。”
朱翊钧说:“我也想像鸭子一样,在水里游。”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像鱼一样也行。”
冯保说:“那也不是不行。”
“可以吗?”
“殿下!”冯保握着他的肩膀,“学习游泳虽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殿下务必要知道,水是很危险的,就算会游泳,也不能大意。”
朱翊钧难得见他这么严肃,也认真的点点头:“好,我记住了。大伴,你能教我游泳吗?”
“……”
冯保倒也不是不能,是不敢。
朱翊钧笑着去勾他的小拇指:“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
“唉!”冯保在心里叹气,怎么摊上这么个小祖宗?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在宫外过夜,显得尤为兴奋,玩着玩着就站了起来:“哇!好多好多星星啊!”
“大伴,你快看那一颗。”
他所指的那颗星星很好辨认,因为是黄色的。
朱翊钧说:“上次我看到它还是小小的一颗,今天好像更清楚了。”
冯保点点头:“有可能。”
“为什么呀?”
“或许是因为它和我们,还有太阳连成一条直线,这时候距离比较近的缘故,”
朱翊钧不懂,歪着脑袋仔细思考:“这是什么道理?”
“土星冲日。”
“啊?”
“……”
今天天气非常好,没有云层的遮挡,更没有光污染,冯保努力辨认了好一阵,才说道:“殿下,你看那星星是不是长着一对耳朵。”
“啊?”朱翊钧惊讶道,“那是耳朵吗?我还以为那是一双翅膀。”
冯保哈哈大笑:“那就是翅膀吧。”
朱翊钧说:“也有可能是一个圆环。”
“!!!”
肉眼不可能看清楚土星环,即便能看到,也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椭圆。
冯保之所以说那是一对耳朵,是因为伽利略第一次观测到土星环,就是这么说的。
朱翊钧能准确说出那是个圆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冯保又问道:“殿下怎么知道那是个圆环?”
“因为那是我……”朱翊钧转过头来,调皮的冲他眨眼睛,“那是我猜的。”
“……”
眨眼的工夫,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团云彩,恰巧挡住了那一片星空。朱翊钧打了个哈欠,靠在冯保肩头:“大伴,我困了。”
自从隆庆执意游幸南海子之后,他和徐阶的关系已然降到了冰点。隆庆非但没有改掉他不理政务,醉生梦死的生活,反而变本加厉。再加上身边还有一群挑拨是非的太监,隆庆处处与徐阶对着干。
皇上都跟他对着干,内阁也并非一条心,渐渐地,徐阶也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或许是以退为进,或许是有各位首辅的前车之鉴,总之,徐阶萌生了退隐的想法。
请辞的奏疏递到御前,按照流程,应该是皇上不允,大臣一而再,再而三,反复请辞,最终,皇上勉为其难的同意,再给一些赏赐。如此,君臣之间维持着应有的体面。
隆庆看到这份请辞的奏疏,心情就跟当初死了亲爹差不多——可算熬出头了。
虽然他心里很想,但还是有些
朱翊钧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翻阅一本诗文集,思忖片刻,喊道:“陈炬,你去文渊阁,请徐阁老来一趟文华殿。”
徐阶可谓看着朱翊钧长大,却极少与这位皇太子单独相处,唯一一次还是世宗驾崩,朱翊钧与他讲条件,要求释放胡宗宪。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位皇太子性子与他的父亲和祖父都不一样。
徐阶来到文华殿的时候,朱翊钧仍在埋头看书,看到人进来,没等徐阶行完礼,就招了招手:“徐阁老,你来。”
徐阶绕过书案,来到他的旁边,朱翊钧指着那本诗文集说道:“我最近在读这本《岳武穆遗文》。”
徐阶说道:“是老臣所编。”
朱翊钧翻开其中一页:“我读到这首《满江红》却有些困惑。”
“殿下请讲。”
“这一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我记得,父皇登极时,曾为一批大臣平反,其中有个名字,叫曾铣。”
“后来,我特意去看过他的《重论复河套疏》。于是,我又专门去看了那一片地区的舆图,正好看到过贺兰山。《孝宗实录》也有记载:弘治十一年,我大明在王越将军的指挥下,于贺兰山打败鞑靼军。”
“我以为岳飞将军频繁与金人交战,却不知他也打过蒙古人。”
徐阶听他从曾铣的《重论复河套疏》,说到西北地区,又说到贺兰山之战,从地理位置,引出自己的疑问,有理有据,不免又对这位年幼的太子刮目相看。
就算是他的父皇,也未必能将这几件事理得如此清楚,又能联系在一起。
“徐阁老,徐阁老?”朱翊钧见他发愣,便轻声唤道,“怎么了?”
“是这样,”徐阶向他解释,“这首词中的贺兰山,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贺兰山。”
朱翊钧又问:“那是哪里?”
“在广平府磁州,正是宋与金人交战之地。据称,宋时有一位贺兰道人在此修行,故得名贺兰山。”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徐阶笑道:“想不到,殿下小小年纪,京能有这样的思考,实在了不起。”
朱翊钧却说道:“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看到这里,有此疑问。趁着徐阁老仍在内阁,就请来当面一问。”
这话怪扎心的,但徐阶老而弥坚,并不跟个孩子计较,反而笑了笑:“距离老臣返乡,还有些时日,殿下若有什么要问的,老臣顶到知无不言。”
朱翊钧却忽然说起另一个话题:“徐阁老,你会想起我的皇爷爷吗?”
“……”
徐阶不知他为何有此疑问,却说道:“老臣记得,嘉靖十八年,先帝为庄敬太子选拔僚属,老臣正是那个时候回京任职,直到先帝驾崩,伴驾二十七载。”
“这一年多来,老臣也时常念起先帝的教诲,仍言犹在耳。”
朱翊钧说道:“我有一年半没有回去过西苑。今日闲来无事,不如徐阁老再陪我回去看看,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徐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回西苑去看看,更不明白,为什么点名要自己陪同。
转念一想《岳武穆遗文》也只是个说辞,他今天叫自己来,大约还有别的话要说。
朱翊钧已经走到了门口,还冲他做了个手势:“请吧,徐阁老。”
出了门,朱翊钧又好似想起什么,回头对徐阶说道:“我想走走,咱们步行前往可好?”
天气越来越热,日头也越来越毒,紫禁城可没什么遮阴的地方,就这么走到西苑,徐阶这把老骨头,非得中暑不可。
朱翊钧早有准备,他一伸手,陈炬就递了一把纸伞过来:“来,徐阁老,遮遮太阳。”
“……”
他还怪贴心的。
即便是撑了伞,这一路走来,也把徐阶累得够呛。
原本世宗居住在西苑的时候,这里就是整个大明的政治中心,就连内阁也要安排辅臣日夜值守。沿途的太监、锦衣卫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新皇登极,又搬回乾清宫,再回西苑,朱翊钧总觉得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冷清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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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万寿宫的大殿还保
万寿宫的大殿还保留着世宗搬走时的原样,只是早已没了那份人气。
太监推开殿门,朱翊钧只和徐阶进去,让其他人在殿外候着。
故地重游,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朱翊钧竟是望着正前方的龙椅怔愣许久。
恍然间,那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身影,皇爷爷皱起眉头,翻阅奏章,旁边蒲团上坐着一颗小团子,摆弄着手里的玩具。
小团子仰起头展示玩具,皇帝的目光便从威严便为慈爱。
朱翊钧转身跑向侧殿,身影一晃,人就不见了。
“殿下……”
“先别说话!”
徐阶一开口就被朱翊钧打断了,他已经进入了里间,那里曾是世宗的书房和寝殿。
御案上,仍旧摆放着笔墨纸砚,仿佛世宗刚刚还在此处批阅奏章,离开不久。
朱翊钧把整个寝殿找了一遍,没有他想见的人,最后只得失望的回道正殿,喃喃自语:“或许他去了大玄都殿。”
“……”
徐阶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世宗驾崩一年多,怎么会在大玄都殿?
朱翊钧也并不解释,而是盯着正前方那篇《道德经》,朗声念出来:“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
“徐阁老给我讲讲。”
徐阶说道:“此句出自《道德经》第六十七章,有三件法宝需执守而保全:第一件曰慈爱;第二件曰俭啬;第三件曰不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面。有了这柔慈,所以能勇武;有了俭啬,所以能慷慨;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首长。”
他说话的时候,朱翊钧已经走上玉阶,来到了龙椅前面,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徐阶。
“殿下,不可!”
徐阶组织的话刚说出口,却还是晚了一步,之间朱翊钧已经一掀衣袍,坐了下去。
“殿下!!!”
就算是皇太子,就算是皇宫别苑里的龙椅,擅自落座,那也是欺君之罪,可大可小,皇上不追究,那就是太子顽皮,皇上追究起来,那就是谋逆。
下一刻,朱翊钧弯腰,竟是从龙椅下面拾起一个东西,那是一颗蓝宝石,想必是从世宗的衣冠上落下的,掉进了龙椅里,太监洒扫时也未能发现。
朱翊钧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的将宝石放进了随身的荷包里。而后,他才看向徐阶:“第一次来到万寿宫的时候,皇爷爷要我记住这段话,我一直以为,他是让我时刻警醒,身为郡王,亦或储君的操行。”
“刚才我才发现,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是看不到这段话的。”
“徐阁老,你说,这是给谁看的呢?”
“……”
世宗迷信修玄,对于各种道家典籍如数家珍,“道德经”更是熟记于心,这些话的意思,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将这段话写在屏风上,也自有他的用意。
徐阶能够扳倒严党,取而代之,并在嘉靖后期把持朝政,自然也对世宗的心思了如指掌。
“这些话,是警醒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朱翊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他走到玉阶边上,忽然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落到徐阶身前:“那……徐阁老做到了吗?”
“……”
这问题问得,换个人要生气的,徐阁老一向性情温和,沉得住气:“臣一生都在践行此言。”
“其实你不用回答我,”朱翊钧眨了眨眼,“放在心里便可。”
说着,朱翊钧又跑向大殿另一侧,那里有一面顶天立地的大书架,绕过书架,角落里有一根大柱子,柱子上挂着牌匾。
朱翊钧走到其中一根柱子前面,移开牌匾,露出后面的柱子:“徐阁老过来看看。”
他指的是柱子上刻的一行字:“小时候我不识字,现在我认识了,这上面刻的是‘徐阶小人,永不擢用’。”
“这应该是我皇爷爷让人刻的吧,可是你们翰林院修《世宗实录》才开了个头,我也查不到此事原委,徐阁老给我讲讲吧。”
“……”
大火烧了大半个万寿宫,偏偏没有烧毁这根柱子。修缮宫殿的时候,资金和木材本就不足,为了节省和尽快完工,这些依旧保存的柱子就重新上了漆,继续使用。
徐阶也没想到,这儿还刻着字呢,世宗一开始,对他竟然是这个印象。
“唉!”徐阶叹一口气,他即将卸任,却不知这位皇太子邀他来西苑,竟是为了给他看这个。既然他这么好奇,哪也不妨提一提那段往事。
“嘉靖就年,讨论文庙祭祀,时任内阁首辅张璁主张将孔子像改为木制神主,“大成至圣文宣王”封号改为先贤先儒。”
“我极力反对此事,张璁却说我背叛他,可我从来没有依附过他,何来背叛?”
朱翊钧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从翰林院编修贬到了延平府做推官。”
朱翊钧皱眉:“这个惩罚可够重的。”
翰林院编修,那就是内阁预备役,延平府推官,搞不好要提前告别官场。
后来的事,朱翊钧有所耳闻。世宗为庄敬太子挑选东宫僚属,夏言不计前嫌,推荐了徐阶。
徐阶说道:“想来,这些字,便是那时刻上的。”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又说道,“想来,先帝彼时应是被谗言所蒙逼。”
他不能说世宗的不是,也不能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于是,巧妙的把责任都推给了张璁。意思是,张璁在世宗面前添油加醋,才让世宗对他有所误会,刻下这些字。
至于世宗为何食言,那也与徐阶后来的转变有关。他从一个直言不讳的年轻人,变得温和、顺从、讨好、折服,用怀柔的手段达成目的。
朱翊钧说:“或许,皇爷爷是想用这种方式记住你吧。”
他将牌匾恢复原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徐阶说道:“咱们走吧,这个时辰,皇爷爷该回来了。”
“……”
说着,朱翊钧就快步走出了大殿。徐阶跟在他身后,隐隐明白了他这么说的用意。
大殿外,日头依旧毒辣。朱翊钧招呼太监:“快快,把纸伞给徐阁老,仔细中暑了。”
出了万寿宫,前面不远就是无逸殿,那曾是内阁的直庐,徐阶最熟悉的地方,朱翊钧却是第一次来。
走进殿内,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墙上写的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他问徐阶:“这是徐阁老写的吧。”
“正是。”
那年他费劲千辛万苦,扳倒严嵩,位列首揆。慷慨激昂的在墙上写下此句,尝试扭转严嵩专权以来的朝政积弊。
朱翊钧又问道:“那你做到了吗?”
“……”
他问问题总是这样,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简单而直接,让回答问题的人猝不及防,就像是绝世高手拿着长枪,却被人逼近了窄巷,毫无用武之地。
徐阶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竭尽全力,力图恢复旧制旧法。”
“旧制?”朱翊钧不懂,“你指的是哪一年的旧制?”
徐阶这次却回答得十分干脆:“正德以前,弘治年间。”
朱翊钧转过身来看着他:“徐阁老,我只是个小孩子,懂得不多,若是说得不好,你指正便是。”
“殿下少小有志,博闻强识,许多太学监生也有所不及。”
朱翊钧点点头:“严嵩走后,是徐阁老站出来主持朝政,稳定时局,使得朝野上下恢复秩序。”“在我皇爷爷……驾崩之后,也是你草拟遗诏,迎我父皇入宫,登临大宝。”
“这是你的功绩,我父皇不会忘记。不过,恢复旧制就算了吧。”
徐阶震惊的看着他,不懂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殿下!臣离去之后,李春芳、赵贞吉他们会坚持恢复旧制旧法、保存善类,大明定能恢复往日的兴盛。”
朱翊钧说道:“这几年我也看过许多来自全国各处的奏章。就在此时,俺答部正挥军南下,直逼大同。天灾不断,百姓度日艰难,土地兼并,加剧矛盾,大家必然怀念往日的安定时光。”
“大明至今两百年,如今乱象已成,危机四伏,遵循旧制只能带来更多问题,破除旧制,建立新政,才能转危为安。”
朱翊钧冲着徐阶一笑:“不过,这些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你就安心回到华亭养老吧。”
徐阶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番话竟是出自一个十岁稚童的口中。
他确实聪明,也确实读了许多书,接触过许多思想和学说,批阅过打量奏章,给出的批示甚至比他的父亲更加精炼而具有针对性。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逐渐展现出君王的雏形,若要长成明君,还需进一步精心雕琢。
但读更多的书,接触更多思想,就意味着他也拥有更多自己的想法。
这些想法,许多时候,未必能与大臣保持一致。
这样有想法的君主,对于内阁来说,未必是好事。
毕竟,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君主的贤明,更要君主“听话”。
武宗与世宗都不是听话的皇帝,在某种程度来讲,隆庆还算听话,但可惜的是,听的却不是他徐阶的话。
而眼前这位,未来必定不是个听话的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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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徐阶问道:“殿下
徐阶问道:“殿下,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这是我……”话说一半,朱翊钧改了口,“这是我自己想的。”
思想形成源于所接受的教育,朱翊钧才十岁,他这个年纪,所思所想,都有迹可循。
徐阶略加思索也就明白了,当初还是他推荐张居正充任这位皇太子的讲官。
他早就知道,张居正同他已经不是一条心,但他仍然看重张居正的才华,与政治抱负。
没想到,张居正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也是一心想着改革新政,只不知道他们那位皇上是怎么想的,往后的日子,李春芳怕是不好过。
“唉!”徐阶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马上就要卸职返乡,这些事情就留给李春芳去操心吧。
其实徐阁老冤枉他的学生了,张居正只让朱翊钧好好读书,很少同他说这些。
这些都是平日看书闲聊的时候,冯保潜移默化传达给朱翊钧的思想,再加上小家伙本来就聪明,结合大明现在和未来形势,旧制和新政,他自然明白该怎么选。
两个人走出无逸殿,朱翊钧忽的又想起个事情,问道:“徐小姐近来可好?”
徐阶回道:“甚好。”
朱翊钧又问:“她也跟着你回华亭吗?”
“那是自然。”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们走之前,我想见见她。”
“这……”
朱翊钧小手一挥:“徐阁老不必费心,我来安排。”
“……”
他也就是个小孩儿,但凡有个十多岁,对徐阶说这话都不合适。
朱翊钧半眯着眼看看天色,问一旁的太监:“什么时辰了?”
太监道:“回殿下,已过申时刻。”
朱翊钧点点头,对徐阶说道:“那徐阁老先回吧,我还有些别的事。”
徐阶向他行礼,随后离开,人走出去老远,朱翊钧还不忘喊道:“伞记得还我,给张先生就好。”
“……”
皇太子愈发小气了,连一把油纸伞,都得向首辅讨回来。毕竟《道德经》所说,三宝之一:二曰俭。
朱翊钧来到万春宫,那是皇贵妃沈氏居住的地方。世宗驾崩之后,皇贵妃变成了皇贵太妃,隆庆曾经提议让她搬去慈宁宫居住,这就相当于皇太后的待遇,但沈太妃婉拒了。
她在万春宫住了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不愿再搬来搬去,留在西苑,偶尔还能回想起先帝在的日子。
隆庆是个很好说话的皇帝,既然沈太妃想要留在万春宫,那就随她的心意,一应用度还跟往常一样。
世宗驾崩之后,朱翊钧没有回过西苑,自然也没再来过万春宫,只在家宴时见过几次沈太妃。
他刚走到万春宫门口,太监见了他,先愣了片刻,随后激动起来:“殿下!您今日怎么来了?”他反应过来,还没行礼,赶紧跪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免礼吧,太妃呢?”
“在殿内看书,她只能您来了,一定很高兴,奴婢这就去通传。”
沈太妃听到太子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书迎出来:“太子怎么来了?”
朱翊钧握着她的手,笑道:“好久不见太妃,我都想你啦!”
沈太妃轻抚他的脸颊:“嘴还是这么甜。”
朱翊钧说:“没有太妃宫里的点心甜。”
“哈哈哈哈哈哈!”沈太妃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吩咐人去准备点心。
她又拉住朱翊钧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长高了。”
朱翊钧问:“那我和哥哥谁高?”
“嗯~”沈太妃看不出来,“下次你们俩比比,我觉得还是承恩高一些。”
朱翊钧扬了扬下巴,很不服气:“那我可要多吃点。”
“好好好,那就留下来用晚膳。”
朱翊钧也不客气:“好!”
点心端上来,朱翊钧也不客气,他吃得越香,沈太妃就越是开心,坐在旁边,拿着手帕替他擦嘴。
朱翊钧吃了点心,这才问道:“太妃,最近徐小姐有来过万春宫吗?”
“哟,那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沈太妃问道,“怎么了?”
"徐阁老请辞,我父皇同意了,徐小姐自然也要跟着回原籍。"朱翊钧看着沈太妃,“你觉得她愿意吗?”
沈太妃明白了,这才是小家伙今日来到万春宫真正的目的:“出嫁的姑娘又重回娘家,日子过得舒心的极少,大多受尽冷遇。尤其徐家和严家这样的恩怨,她在哪里,日子都不会好过。”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咱们把她留留下来吧。”
“留下来?”沈太妃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留?”
“我想想……”思考的时候,朱翊钧又吃下一块绿豆糕,“不如,让她进宫做个女官吧。”
“女官?”沈太妃摇了摇头,“女官要从民间选拔,徐小姐出身官宦人家,又是首辅孙女,不合适吧。”
“合适!现在徐阁老已不再是内阁首辅。”
沈太妃笑道:“那也该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
朱翊钧说:“那让她进宫来,我问问她。”
沈太妃笑道:“太子怎么对徐小姐的事如此上心?”
朱翊钧说道:“她是我从严府带出来的,我自然要对她负责。”
既然这件事朱翊钧如此上心,沈太妃也便答应下来。没过几日,徐小姐来到万春宫,沈太妃又遣人将太子请过来。
朱翊钧开门见山的问道:“徐小姐,你想回华亭吗?”
徐小姐怔愣片刻,有些为难,但最终摇了摇头。
朱翊钧看向沈太妃:“太妃你瞧,我就说她不愿意。”
朱翊钧又问:“那……你还想嫁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徐小姐轻蹙眉头,手帕捂着脸,侧过身去。
“太子!”沈太妃既好笑又无奈,赶紧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小声道,“怎能问女孩子这些?”
朱翊钧诧异道:“不能问吗?”
沈太妃轻轻摇头:“不好。”
“有什么不好,”朱翊钧又看向徐小姐,“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直说便是。”
徐小姐声音细弱蚊蝇:“不。”
“好,那徐小姐愿意进宫来吗?”
“进宫?”徐小姐不懂,“殿下的意思是……”
“进宫来做个女官,这样,就不用回华亭啦,也不用受你家人的冷遇。”
徐小姐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就算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在外她也会保持体面,不会说家族半句不好。
朱翊钧也意识到好像这么说不合适,于是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留在宫中,日日陪着太妃,她可喜欢你了。”
徐小姐看着朱翊钧,又看看沈太妃,有些心动,小心翼翼的问道:“可以吗?”
沈太妃还没说话,朱翊钧嘴快:“当然可以!”
徐小姐轻咬下唇,终是下定决心:“好。”
他说可以,那就是可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不必惊动皇上,他直接找了皇后。
皇后有些惊讶,儿子从未求过自己什么事,今日却为了徐阶的孙女而来。
一开始,皇后不同意,她虽母仪天下,但也不想干预前朝政事。
但朱翊钧告诉她,这跟前朝政事没有关系,只是关系到一个女孩子过得好不好。
皇后最终同意了下来,给徐小姐封了个女史,差事也很简单,就是在尚宫局做做记录,有许多空闲时间,可以到万春宫陪伴沈太妃。
自从徐阶走后,朱翊钧发现这几日张居正心情不错,与他说话时,嘴角总是带着笑意,讲课之余,还能跟他说些趣事。甚至又去翰林院,折了几支白莲给他送来。
朱翊钧亲自将白莲插在他书案上的瓷瓶中:“先生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没有。”
朱翊钧满脸写着不信:“是徐阁老要走了吧。”
“……”张居正轻咳一声,“徐阁老在朝多年,鞠躬尽瘁,他决定返乡,颐养天年,我们应该祝福他。”
朱翊钧正在喝茶,让太监倒了一杯给张居正,他又举了举杯:“那就住徐阁老身体健康。”
张居正接过茶杯,与他的杯子轻轻碰一下,师徒俩一起饮了茶。
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事:“我的伞,徐阁老可有交给张先生。”
“是,明日带给殿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先生留着。”
张居正不懂:“为何徐阁老要还,却叫我留着?”
朱翊钧说:“因为你不一样。”
张居正问:“怎么不一样?”
“你是我的老师,在我心里,别人自然比不了的。”
徐阶走后,论资排辈,李春芳的屁股落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李阁老写写青词,打打下手还行,当首辅火候差了些。
徐阶临走前,只留给他一个“守”字,要他遵守旧制、旧法、旧礼,将大明恢复到以前那个兴盛时期。
但李春芳显然没有徐阶的手腕与筹谋,每日过得战战兢兢。
这一日,朱翊钧正好休息。一早起来自己先在海棠树下练了套棍法,又到书房看了会儿书。实在无事可做,想着既然离文华殿那么久,那就溜出宫去玩。
可天气这么热,宫外有什么好玩的。
他站在筒子河的石桥上,目光从东华门的方向移到了文华殿,又从文华殿移到了后面的文渊阁。
据说,文渊阁是成祖迁都之时,在此处仿造南京文渊阁修建而成,历来为内阁处理机要的地方。
朱翊钧搬来清宁宫也有一段时日,却没去过。
他三两步从桥上下来,几个太监跟在身后:“殿下,去哪儿?”
朱翊钧人已经跑远了:“去看看张先生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崽:已经十二个时辰没见张先生了,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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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文渊阁是成祖迁都
文渊阁是成祖迁都的时候,仿造南京所建,院子不算大,中间有一方水池,引筒子河水到池中,池上架有一座石桥。池中养着莲花,现在过了季,只剩成片的莲叶。
主殿面阔六间,左右还有侧殿,地方倒是宽敞,但琉璃瓦用的是紫禁城级别最低的黑色,比起其他宫殿的黄瓦和绿瓦,实在显得不起眼,经年累月也未曾修缮,看着甚至有些破旧。
朱翊钧走进主殿,里面正忙碌着。内阁是整个帝国的中枢,这里掌握着整个朝廷的机务,除了几位辅臣,内阁不置官属,不设□□诸司,在这里实际干活的,都是来自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和讲读。这也是为什么内阁首辅通常都由翰林院提拔。
自从内阁成立之日,他们就在不停地与帝王周旋、与司礼监争权,与六部互相制衡,就算熬到了内阁辅臣,阁臣之间还要互相斗得你死我活。
内阁听起来位高权重,掌握着整个国家的命脉,实际也是如此。但从制度上讲,内阁设立之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并没有法定地位。
文渊阁内虽然忙碌,却很安静,诸位翰林,各自伏案疾书。
朱翊钧反正没什么正事,就随便看了看,一眼看到其中一张桌子前面坐的是个熟人——偶尔给他代课的申时行。
申时行现在的官职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左庶子,但皇太子年幼,平时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动用他的僚属,申时行依旧在内阁任职,分校《永乐大典》。
朱翊钧往桌前一站,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光线,正在认真校对文章的申时行,眉头一皱,随即抬起头来。
他生长于姑苏,容貌就很有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白白净净,怪好看的。
朱翊钧一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况且申时行不但长得好看,性子还特别温和,朱翊钧对他颇有好感,见他抬起头,便冲他明媚一笑。
申时行看清是他,大惊之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差点带倒了屁股下面那张椅子,还好朱翊钧眼疾手快,扶住了。
申时行刚一躬身,就被朱翊钧扶住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用多礼,以免惊扰了其他人。
申时行会意,点了点头。
朱翊钧小声道:“我来找张先生。”
申时行一猜就是,赶紧告诉他,几位阁老在后边的直庐。
朱翊钧食指轻敲桌面,示意他继续忙,申时行复又坐下。
来了文渊阁,朱翊钧倒是不着急去找张居正,而是在文渊阁内随意逛了起来。
申时行对面那张桌子坐的那位朱翊
钧也认识,是隆庆的经筵讲官张四维,他也是东宫属,官左春芳左谕德,但张居正从未让他给朱翊钧带过课。
张四维是山西人,肤色有点黑,若论容貌,实在没法与申时行这个江南人士比较,更比不了张居正。
朱翊钧站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张四维,发现这位张大人不只是脸黑,还“脸黑”,就是看起来不太高兴,也不知道谁惹着他了。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对他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于是转身,又去另一边,那里也有他的熟人,是马自强和吕调阳。
他俩一个在负责重录《永乐大典》,一个负责修《世宗实录》,朱翊钧大致了解了一下,尤其是《世宗实录》,才修到嘉靖六年,照这个进度,没有个十年八年,修不完。
朱翊钧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毫不夸张,但那薄薄的一张纸,他却看了好久。
吕调阳也不催他,静静地立在一旁候着。良久,朱翊钧才把纸方下,冲他点了点头:“你继续吧。”
校录《永乐大典》的还有一人,朱翊钧多看了一眼,他与此人并无多少交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殿试,他跟着李春芳去凑热闹,听到此人在一旁与另一位编修讨论,说到自己一位好友,评价其中一位贡生的文章是当时欧阳子。
这个人叫诸大绶,嘉靖三十五年,是徐渭的同乡好友,两人交情颇深。此人学识渊博,状貌修伟。隆庆、徐阶以及内阁几位阁臣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朱翊钧穿过文渊阁,来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能坐在这里干活儿的,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最差也得是个庶吉士。二甲十名开外,反倒稀少。
大明的精英全都汇聚于此,他们就像是一个一个零件,组成精密而庞大的机器,维持整个帝国的正常运行。帝国最高行政指令由此发出,通过全国两千处驿站,全长六十万里的驿道,层层下发到帝国每一个角落。
朱翊钧从后面的门出去,绕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松柏掩映处就是阁臣的直庐。
朱翊钧沿着回廊走去,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唉!”光是听个叹气的声音,朱翊钧就知道,这是李春芳。
一声叹息之后,李春芳又用一种近乎哀怨的语气说道:“以徐公之才能,秉性谦和,尚且因他人弹劾而被迫请辞,像我这样的人又怎能在这个位置上长久?只怕迟早也要请辞返乡才是!”
朱翊钧心说:“你真这么想吗?我不信。”
“是!”屋里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个声音朱
翊钧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张先生。
张居正说道:“你若现在离去,倒是能保全以往的美名。”
听到这里,朱翊钧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形,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出声来。
里面半晌没有动静,朱翊钧甚至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李春芳脸上的神情。
实在是太好笑了!
屋子里安静了多久,朱翊钧就在外面憋笑憋了多久,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恢复如常,这才一掀衣袍迈进屋内。
一进屋,他才发现,原来屋子里有三个人,除了张居正和李春芳,还有个陈以勤。
这位陈阁老倒是端庄持重,听到刚才二人的对话,竟能够保持神色如常,倒是让朱翊钧佩服。
三人看到朱翊钧,一起向他行礼,朱翊钧看到李春芳那副老实人受气的模样,又想笑,花了大力气忍住了,
老师刚把人怼了,朱翊钧这个做学生的只好关心两句:“李阁老放宽心,徐阁老离开之时,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他又提起徐阶,李春芳非但没被安慰道,反而更扎心了。又叹一口气,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处理,又向朱翊钧躬身行了个礼,告辞离开了。
另一边,陈以勤一会儿要给隆庆日讲,拿起书本,也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张居正、朱翊钧,冯保,还有跟进来的刘守有。
刘守有与张居正说了句什么,朱翊钧没听懂,回头去看冯保:“说的什么话?”
冯保说:“湖广地区的方言吧。”
朱翊钧想起来了,他俩都来自湖广布政使司,一个是荆州府,一个是黄州府。
“哼!”朱翊钧嘟着嘴,扬起下巴,“那我也是湖广人士,我皇爷爷是从安陆来的,属于黄州府。”
他又皱了皱眉头:“只是,我没去过,也不会说那里的方言。”
众人皆是一愣,没见过这么认同乡的。
“殿下,可不能这么算。”
世宗的父亲兴献帝只是封地在安陆,并非祖籍湖广。
朱翊钧说:“我知道,太祖高皇帝祖籍凤阳府,属南京。”
祖宗实录他可没少看,不但看了,还记住了。
张居正笑道:“思云说,殿下刚才在外面笑了好久。”
朱翊钧也跟着笑起来:“我没想到张先生会这么说。”
张居正轻叹一声:“同样的话,他一日说三遍,我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心中巴不得李春芳也追随徐阶的脚步,
赶紧回家养老去。
这时候,朱翊钧却说道:“我倒觉得李阁老不会走。”
张居正问:“为何?”
朱翊钧想了想,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说:“直觉。”
直觉是基于他对这个人有一定了解的情况下。当初李春芳为了入阁,能把徐渭关在别院中写青词,现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了首辅的位置上,又怎会轻易离去。
张居正没接话,其实他也有同样的判断,所以才会那么说。
朱翊钧又走到一张案几前,问道:“这是张先生的桌子吗?”
“是。”
朱翊钧手指轻抚过桌沿,上面油漆斑驳,露出木材本来的样子,但也已经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暗沉。
朱翊钧说道:“都已经这么旧啦!”
张居正说道:“是,有的家具自文渊阁建好就有,有的是后面陆续增添,最新的也已近百年,只有正殿的书架是前些年新打的。”
朱翊钧转过身来,笑道:“要是我有钱,就把文渊阁重新修一修,给张先生换一套新的桌椅。”
学生如此暖心,张居正也忍不住笑起来:“那臣就先谢过殿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谢不谢。”
冯保在一旁说道:“殿下小小年纪,已经学会画饼了。”
张居正揶揄道:“冯大伴教得好。”
冯保与他谦让:“不敢不敢,是张阁老教得好。”
朱翊钧一边一个,拉起他们的手:“别争了,是你们俩教得好。”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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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朱翊钧并不知道“
朱翊钧并不知道“画大饼“是什么意思,但小小年纪却能无师自通。
大人看起来他在画大饼,但其实,他是真心实意想要改善张先生的办公环境。
张居正也明白学生的心意,但他想要的并非奢华的办公环境,而是经世济民、匡扶社稷的政治理想。
不只是他自己实现理想,而是朱翊钧能够长久的延续他的理想。
天气越来越热,朱翊钧天不亮就起来练武,等到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李良钦就可以进屋休息了。
他每天都为三位老师准备好冰镇西瓜和葡萄,茶水点心自然也不能少。尤其是张居正,旁边还安排两个太监给他为他扇扇子,生怕他的张先生热着。
朱翊钧一连十日都在清宁宫潜心向学,这一日难得休息,在雍肃殿陪着隆庆批阅奏章。
他总能在奏章中发现乐子,今日也不例外。
“父皇,你瞧瞧这个。”
朱翊钧把手里的奏章递给隆庆,隆庆拿过来一看,那正是张四维呈上的一封奏疏。他在奏章中言辞恳切,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希望能回乡省亲。
今日的经筵日讲正好就是张四维,不一会儿他就来了雍肃殿,替隆庆进讲的时候,朱翊钧也在旁边听着。
今日讲的是《资治通鉴》,还在讲《汉纪》。朱翊钧记得,他父皇登极不久,就恢复了经筵日讲,那时候讲的就是《汉纪》,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还在讲《汉纪》。
经筵日讲本来就是皇帝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学习,内容只有一小段,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有时一月才能学完一篇,进度自然缓慢。
"冬,十月,匈奴日逐王比自立为南单于,遣使诣阙奉籓称臣。上以问朗陵侯臧宫。宫曰:匈奴饥疫分争,臣愿得五千骑以立功。帝笑曰: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吾方自思之。"
大抵意思是匈奴内乱,有个部落首领自立为南单于,还要派遣使者朝见,愿向大汉称臣。光武皇帝刘秀询问臧宫意见,臧宫说:“匈奴饥荒瘟疫,分争不断,他愿领兵五千去立战功。”
光武皇帝却说:“和常胜将军很难讨论敌情,我要自己考虑。”
这一段内容很简单,一共没几个字,只说一件事,但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政治和军事思想。
于是,张四维便问隆庆对此有什么感想。
“……”
若是问隆庆后宫哪位美人儿能歌善舞,哪位美人儿身教体软,他倒是能分析出个一二三四。问他对汉朝君臣的对话有什么感想,他酝酿半晌,只说出一句:“太子,你来说说。”
张四维期望能从君主口中听到什么独到的见解。然而,他却一句话,把这个发表感想的机会推给了年幼的太子。
对隆庆而言,不管是大经筵还是小经筵都是完成任务,只要了解了大致意思就好,不必深究。
朱翊钧站在他旁边,把史书当故事听,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反而能听进去。
不仅能听进去,也确实在心中积攒了许多疑问和想法。
既然父皇让他说,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咳咳……”朱翊钧清了清嗓子,从御案后面转出来,走到张四维跟前,“张大人,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张四维躬身道:“殿下请问。”
“这个朗陵侯臧宫,他很厉害吗?”
张四维不置可否:“光武皇帝称他为‘常胜将军’,起家亭长,参加绿林起义,后追随光武皇帝,参与平定幽州。光武皇帝即位后,封成安侯。后南征有功,拜辅威将军,封期思侯;建武十一年,讨伐巴蜀;建武十五年,定封朗陵侯;建武十八年,平定史歆叛乱,建武十九年,平定武溪民乱。”
这个履历听起来确实很厉害,刘秀的开国元勋,朱翊钧未必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其实别有用意:“那么,比起冠军侯,这位朗陵侯又如何?”
"……"
张四维张了张嘴,却不知这二人该如何比较,他迟疑片刻,开口:“臣以为……”
朱翊钧打断他:“我是说与匈奴交战的经验上。”
这就不用比了,打匈奴还有谁能比霍去病更猛?
朱翊钧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不等张四维回答,他接着说道:“臧宫身为武将,有战事才有军功,有军功才能加官进爵。”
“就如光武皇帝所说,他打过许多胜仗,是一位常胜将军,对领兵打仗有着丰富的经验与信心。”
“当他用打仗解决过许多问题的时候,自然以为打仗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既能立下战功,加官进爵,又能解决君主的问题,何乐而不为?”
“这便是臧宫请战的原因,但却不是光武皇帝想要听到的答案。”
“此时匈奴虽然因为内乱而实力削弱,但他们并没有与匈奴交战的经验,绝非臧宫五千骑兵能解决,看起来是趁人之危,其实风险极高。”
“光武皇帝宛城起兵,常年征战,早已厌倦了兵事。战争对于国力消耗极大,光武皇帝很清楚,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乱,人心思定,只想偃武息兵,发展国力,不愿再挑起战争。”
说到这里,他忽的恍然大悟,便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隆庆听儿子分析臧宫和刘秀的动机,听得正是入神,却见他突然笑了起来,便好奇问道:“钧儿在笑什么?”
张四维也有同样的疑问,于是,二人的目光都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却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孙子兵法》将‘慎战’看得如此重要。”
“亡国不可以复存,人死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张四维平日与朱翊钧的接触并不多,只听说这位太子聪颖早慧,天资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殿下……”
他躬身,正要说几句发自内心的恭维话,却又被朱翊钧打断:“张大人不要急,我还没说完。”
“光武皇帝最后说:‘吾方自思之’,我想,这对于臧宫来说,也是一种警醒,不知后来如何?”
隆庆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却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
张四维答道:“后来,光武皇帝下诏: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不如息民。”
朱翊钧点点头,与他所想差不多。他又抬起头来看向张四维,冲他笑了笑:“张大人讲得好。”
张四维什么也没讲,都是他在讲,白白得了一句夸赞。
但他今日对这位小太子真是刮目相看,虽然嘴上不提,心中却有个大不敬的想法:他们这位每日沉迷声色的皇上应该挪挪位置,让太子来当皇帝,说不定更合适。
此时,朱翊钧已经绕过御案,又回到了隆庆身边。
隆庆神情中透露着几分疑惑,似乎没太明白朱翊钧最后那个问题的用意。
朱翊钧却跟没长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笑着问:“父皇,我讲的好不好?”
“当然好!”隆庆揽着儿子大笑,“讲得太好了,父皇还没听够呢。”
“那我回去多读些书,下次再给父皇讲。”
“哈哈哈哈哈哈哈!”隆庆被他哄得乐不可支,“好!父皇就喜欢听你讲。”
今日进讲已经结束,张四维却没有告退,他还有事相求,那封奏疏此时正躺在隆庆的御案上。
于是,趁着隆庆现在被儿子哄得心情大好,张四维将自己的请求又说了一遍。
朱翊钧还奇怪呢:“张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
张四维诚惶诚恐,赶紧躬身道:“臣不敢,殿下请问便是。”
朱翊钧问道:“张大人籍贯在山西平阳府,回乡省亲,三五日肯定不够,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回来。那……你走了之后,你手里的事情谁做呀?”
“……”
这问题问的,实在是很不给面子。事实也的确如此,官员回乡省亲,又不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一趟就得好几个月,更别说在家中还得住上一段时日。
不管是翰林院、文渊阁还是六部,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大堆活儿要做,尤其是重录《永乐大典》,修《世宗实录》这种大工程,走一个人,那就得耽误好几个月的时间,眼看着进度就慢,那得拖到什么时候。
其实皇帝心中也有这样的担忧,但不会有人直接问出来,回乡省亲,那是探望父母,大明以孝治天下,凡是都以孝为先,这么问就显得很不近人情,传到那些言官耳朵里,说不得又要被骂。
但朱翊钧年纪小,还不满十岁,只是个孩子,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脸坦荡和真诚,丝毫看不出难为情。
张四维满面愁容,目光哀婉:“臣已有十年没有回乡省亲,上次回去是为母亲守孝,家中还有老父,实在日夜惦念。”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朱翊钧觉得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潸然泪下。
朱翊钧看他这一脸哀怨,心道若是张先生或者申先生露出这样的神情,肯定好看,张大人……
“张大人,你别哭呀!我就是问问,没说不让你回去。”
“……”
“就是!”隆庆说道,“张四维回乡省亲,赐白银二十两。”
张四维赶紧跪下谢恩。
朱翊钧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提出回乡省亲,绝对不只是惦念老父亲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转念又想起前些日子,他去过一趟文渊阁,那时候他就看出这位张大人似乎不太高兴。
朱翊钧又想起那时候徐阶刚走不久,便自然而然的以为张四维也是徐阶的学生,他此时要回乡省亲和徐阶有关。
毕竟连李春芳也想要请辞。
说起李春芳,朱翊钧又想起个事,在一堆奏章中翻找了一阵,果然看到一封李春芳呈上的奏疏。
“难道真要走?”
他翻开一看,乐了,李春芳请辞的竟然是——鼻衄。
所谓鼻衄,就是流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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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朱翊钧问隆庆:“
朱翊钧问隆庆:“父皇,你同意李阁老的请辞了吗?”
隆庆答道:“没有。”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
隆庆说道:“李春芳老成持重,为人恭敬、谨慎,从不气势凌人。在内阁中,论议平正,也不说偏激话,朕想再留他一些时日。”
朱翊钧想了想,他爹对李春芳的评价倒也算到位,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混日子吗?
那日他在直庐外,听张先生的意思,却有让李春芳早日致仕,腾位置的意思。
想来也不错,既然不能大刀阔斧做出改变,不如早早让贤。
不过,这一点他爹和他爷爷一样,喜欢这样温吞的老实人。
隆庆问朱翊钧:“钧儿,刚才你说光武皇帝说的那句……”
朱翊钧立刻说道:“吾方自思之。”
“对对,说这是对臧宫的警醒。”
“对呀。”朱翊钧说道,“光武皇帝询问他的意见,他却不考虑光武皇帝的想法,只顾表达自己好战的思想,那下次光武皇帝再与群臣议事可就不叫他了。”
隆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每天的日讲,他都当任务来完成,从不深究每个事件背后的深层含义,他儿子倒是把每个人的想法,话里有几层意思分析得头头是道。
朱翊钧毕竟从小在嘉靖身边长大,嘉靖处理朝事从不避着他,潜移默化中,他早就已经养成了帝王思维。
立秋之后,天气非但没有凉快,秋老虎反倒更加猛烈,屋里屋外闷热难当。
朱翊钧一口西瓜,一口葡萄,一口莲子茶,一口酸梅汤,全都得是冰镇的,睡觉都恨不得地皮贴在冰鉴上。
他从小就怕热不怕冷,一到夏天就心情烦躁,特别难熬。
冯保心疼孩子,心说这么热的天,没个空调怎么行。清宁宫里的太监轮流给他扇扇子,也解不了他的暑。
“大伴,我热!”朱翊钧扯着身上那件单衣,“我想泡在水里。”
泡在水里?
这倒是启发了冯保:“要不,学游泳吧。”
一听游泳,朱翊钧一翻身就坐了起来:“游泳,我要学游泳!”
游泳可不是这么好学的,得循序渐进,先从憋气开始。
王安去打来一盆水,陆绎和刘守有也进来看热闹。
冯保说:“殿下先把脸埋进水里,看看能坚持多长时间。”
“好!”
朱翊钧立刻把头埋进沁凉的水中,瞬间感觉那股燥热消退了不少,没过一会儿,从头到脚都舒服了。
冯保在心里大约估算了一下时间,眼看着至少一分钟过去了,朱翊钧仍把头埋在脸盆中一动不动。
陈炬很是担忧,双手握住朱翊钧的肩膀:“殿下?殿下!”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来,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水全都甩在了旁边几人的身上。
“好凉快呀!!!”
一旁的刘守有笑道:“不必担心,殿下是练武之人,闭气的时间自然比寻常人长得多。”
晚上洗澡的时候,太监又把大木桶装满了水,朱翊钧在木桶里一边练习憋气,一边在冯保的指导下尝试漂浮在水面上。
但是木桶太小,手脚都伸展不开,抬不过瘾了,朱翊钧又“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大伴,明天咱们去北海练习吧。”
冯保拿了张大的帕子把他包起来:“北海可不行。”
“怎么不行?”
冯保是担心他的安全,却笑道:“鱼太多,我怕殿下分心。”
清宁宫后面的花园就有池塘,水是从筒子河引过来的,是活水,太监每日都有清理打扫,很干净。
冯保让朱翊钧在这里学习,身边不仅围绕着一群太监,还有四名锦衣卫,也脱了外衣,下到水里一边教他,一边保护他。
朱翊钧聪明,手脚协调,灵活敏捷,体能又好,只需几日工夫,就已经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冯保再给他纠正一下泳姿,蛙泳如何配合,自由泳如何换气。
十几日的秋老虎过去,朱翊钧既学会了新技能,又消了暑,玩得不亦乐乎。
处暑过后,阑风伏雨,气温便凉爽下来。朱翊钧还有些意犹未尽:“怎么一下子就凉快了?”
冯保笑道:“不是整天喊着太热了吗?”
朱翊钧嘟了嘟嘴:“我还没玩够呢。”
“那就明年再玩吧。”
“明年我要去北海里玩。”
“……”
玩归玩,闹归闹,朱翊钧的功课却是一点没落下。不过,这一日早上到了上课时分,张居正却没来,来得时申时行。
朱翊钧问:“我的张先生呢?”
申时行回道:“最近天气骤冷,张阁老染了风寒,告假养病,让臣来为太子殿下进讲。”
“这样啊……”朱翊钧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今儿秋高气爽,往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万岁山的。”
他忽然起了个念头,回过头来看向申时行:“申先生,不如咱们去万岁山上课吧。”“不不……”申时行一个头两个大,他只想安安心心替张阁老给太子上进讲几日,可不想标新立异,把教学场所挪到户外,“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朱翊钧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你们文人不都喜欢游历山河,吟风弄月吗?”
“殿下学的是圣贤之言。”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力气却不小,霸道的携着申时行的手,不由分说走出清宁宫。
“圣人就不游山玩水了吗?”朱翊钧兴致高昂,“申先生就给我讲些圣贤文章中的山水。”
申时行不仅长相隽秀,身量也并不高大,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兴许是常服放量大了些,穿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削。
“殿下,殿下……”
朱翊钧已经拉着他上了马车。他暗自叹一口气,脑子里只能想到《礼记-曲礼篇》:“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
朱翊钧问:“天子要祭祀的天地神明那么多,还有列祖列宗的太庙、神庙、陵寝,腿都跑断了,哪有空体察民情,处理国家大事?”
申时行大惊失色:“殿下!您身为储君,乃未来天子,万不可对上天不敬。”
天子就是代表上天治理国家,祭天也是天子的特权,以此来彰显身份的合法性。若连天子都对上天不敬,那老百姓如何能对信服天子?
他们来到万岁山下的树林,朱翊钧今日过来,主要的目的就是看他的好朋友。
一听见他的声音,树林深处就跑出来两头通体雪白的麋鹿,朱翊钧指着身材高大的那头给申时行介绍:“它叫大白。”
申时行在一旁听着,没接话。朱翊钧又指着旁边那头小一些的白鹿问他:“申先生知道它叫什么吗?”
这可太简单了,申时行不假思索的说道:“小白?”
“错!”朱翊钧大笑,“它叫真像大白!”
“……”
看完了白鹿,朱翊钧又来到北海边看仙鹤:“它们过些日子就走了。”
申时行道:“它们要飞去南方过冬,明年开春还会回来。”
朱翊钧说:“我要是也能长出一对翅膀就好了。”
“我也想飞去南方看看。”
“!!!”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年纪不大,脑子里危险想法倒是不少。
这要是当了皇帝,跟武宗似的,在宫里呆不住,成天想着往外跑,那还得了。
申时行愈发钦佩张阁老,给太子殿下做讲官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阁老一干就是六年,还得继续干下去。
“殿下……”
“殿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申时行,另一个从远处传来。
朱翊钧回头望去,一眼就看到跑来的是他宫里的太监小野,小野身后还跟着另一名太监。
两人来到他跟前,那太监“扑通”一声跪在朱翊钧跟前:“奴……奴婢……”
这太监年纪并不大,十三四岁模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翊钧低头看着他:“不急,气喘匀了再说。”
他不急,太监急得很:“黄公公……他想见一见殿下。”
“黄公公?”朱翊钧皱眉,“你说黄锦?”
“正……正是。”
“走!”
走了两步,朱翊钧又回过头来:“申先生,你得自己回文渊阁。”
申时行赶紧躬身:“殿下请。”
黄锦年纪大了,主动请辞,隆庆给他安排了个闲差,依旧领着五百石禄米,却不用干活。
朱翊钧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突然听到他想见自己就感觉不妙,马不停蹄的赶到内直房,却不想在外间碰见个人——司礼监秉笔太监腾祥。
他是黄锦的徒弟,此时出现在这里,更加印证了朱翊钧不好的预感。
腾祥正要往里走,朱翊钧却喝道:“站住!”
腾祥转过身来,看到是他,立刻跪下行礼。朱翊钧看也不看他,抬腿进了屋:“在这儿候着。”
黄锦躺靠在直房的床榻上,竟是穿上了世宗赐予他的蟒袍。
与朱翊钧最后一次见他比起来,他衰老了许多,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黄锦听见动静,睁开浑浊的眸子看向朱翊钧,颤抖着抬起手:“殿下,殿下来了吗?”
朱翊钧三两步来到榻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是我!”
黄锦一辈子对世宗忠心耿耿,也算看着朱翊钧长大,对他这个“小主子”照顾颇多。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朱翊钧心中也说不出的难受。
黄锦却艰难的扬起嘴角,笑了笑,睁大眼睛努力辨认他:“奴婢……奴婢要去接着伺候主子,想着再看看殿下。主子问起来,奴婢也能告诉他殿下现今的模样。”
“好!”他提起世宗朱翊钧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你替我告诉皇爷爷,我长大了,可乖了,让他放心。”
“还有我爹爹,皇爷爷一定惦记他,你告诉皇爷爷,我会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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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9 章 黄锦临终的时候脸
黄锦临终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作为太监,他不弄权,也不嚣张跋扈,一生本本分分侍奉世宗,走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能让皇太子守在床边,为他送别,此生也算无憾。
曾经,那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丰神如玉的小小少年,主子万岁爷若是看到,一定会很欣慰吧。
黄锦病逝,隆庆命他的徒弟,司礼监太监滕祥经理丧事,赐祭葬,建享堂、碑亭,赐祠额为“旌劳”。
一想到黄锦,朱翊钧就会想到皇爷爷,期间,他又去黄锦的灵堂看过一次。
灵堂中没有黄锦的亲人,都是他曾经带过的徒弟。小太监们跪在牌位前,哭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人是真情流露,多少人是逢场作戏。
牌位前的香烛都快燃尽了,盘子里供的瓜果甚至还有坏的。一看就知道,人走茶凉,虽然这些人曾经都受过黄锦的提携,但他的丧事办得并不走心。
朱翊钧走到灵前,亲自给黄锦点了一炷香。所有人都跪下来向他磕头行礼,朱翊钧转过身,四下看了一圈,问道:“腾祥呢?”
“……”
太监们左右看看,都低下头去,没人答话。
朱翊钧提高音量:“我父皇不是让他经理丧事,他跑哪去了?”
众人虽然害怕腾祥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但更怕皇太子。有人赶紧磕了个头,回道:“腾公公应是在后面处理些事情,殿下稍等,奴婢这便去寻他。”
“不必了,”朱翊钧迈步从他身边走过,“腾公公日理万机,本太子亲自去寻他。”
“!!!”
朱翊钧穿过灵堂,走到后面的院子,旁边一间屋里传来说话的动静。
“腾公公,不行啊,老祖宗交代过,这些银两有别的用途。”
这个声音朱翊钧记得,黄锦病重那日,小野正是带着他来通知自己。
“别的用途?什么用途要足足两万两白银,你倒是说来让咱家听听。”
这个声音朱翊钧更熟悉了,正是那仗着有他父皇宠信,飞扬跋扈的腾祥。
那小太监又道:“老祖宗交代了,这些银子,一半要给他的家乡修桥,另一半,用来修善白马寺。”
腾祥却道:“口说无凭,你要证明这是老祖宗的遗言,可有字据或认证?”
那小太监语气焦急:“这……老祖宗交代此事的时候,床前只有奴婢,说完老祖宗就让我去请太子殿下,并无人证或字据。”
腾祥冷笑一声,话语中中露出一股阴狠劲儿:“那就是你这奴婢狗胆包天,想要私吞这两万两白银。”
房间里传来“哐哐”几声,应该是那小太监在以头磕地,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行了,老祖宗走得太急,并未有过任何交代,这两万两白银,咱家就代他老人家处理了。”
腾祥把银票塞进袖筒里,正要往屋外走,冷不防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翊钧踱步而入:“那你说说,你要如何处理。”
“是买一处私宅,还是娶几房姬妾,又或者放高利贷,让两万两变成四万两。”
“!!!”
腾祥惊讶不已,他小小年纪,又养在深宫,对太监在宫外的生活却如此熟悉。
腾祥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殿下,您可千万别听那些小人在背后嚼舌根。”
“奴婢是……是六根不全之人,怎会,怎会有那些想法?”说到这里,腾祥羞愤的低下头去。
每一个净身的太监,无一例外,都要精力一场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也是他们终身难以抹去的回忆。
其实朱翊钧也不清楚养几房姬妾是什么意思,他对男女之事还很模糊,这些都是他平时听宫里太监说的。
“那你说说,这两万两白银,你要如何处理?”
腾祥说道:“我师父是个大善人,一生做过无数好事,这笔钱,奴婢……奴婢自然是用来完成师父的遗愿,行善积德。”
朱翊钧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为家乡修桥和修缮白马寺不就是做善事吗?”
"殿下!"腾祥又道,“您可千万别被这奴婢迷惑了,他分明是要浑水摸鱼,将师父的毕生积蓄据为己有。”
朱翊钧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无凭无据,光靠一张嘴又怎能说明白呢?”
腾祥在心里松一口气,看来这太子还是年纪尚幼,经不起忽悠。
那小太监跪着挪过来给朱翊钧磕头:“殿下,奴婢是冤枉的。这些日子,老祖宗病重,都由奴婢在身边侍奉。”
“这次发病,他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向奴婢交代了银两用途,又让奴婢去请殿下,此事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撒谎。”
腾祥怒斥道:“大胆奴婢,太子殿下面前你还敢满嘴胡言!”
"奴婢不敢,不敢!"
“哎呀!”朱翊钧让他俩闭嘴,又看向腾祥,“你说他在撒谎,那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想私吞这笔银子?”
“这……”
腾祥却道:“奴婢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怎会做出此等龌蹉事?”
朱翊钧嗤笑一声:“就因为你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才会肆无忌惮欺压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呀。”
“殿下,您这是相信他的话,却不信奴婢?”
“是的呀,”朱翊钧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才不信你呢。”
“为何?”
他是在不明白,皇上对他都是百般信任,为何这位皇太子,每次都要跟他作对。
朱翊钧不置可否:“我看他顺眼。”
“……”
朱翊钧懒得跟他废话,伸出手晃了晃:“银票交出来,修桥修寺庙,我差人去办。”
腾祥愣着没动,朱翊钧又说道:“怎么的?你觉得我也会私吞这两万两白银?”
“奴婢不敢!”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敢”的畏惧神色。
“别不敢呀!”朱翊钧扬了扬下巴,“说不定我就是这么想的。”
“!!!”
腾祥实在舍不得那两万两银子,本来,他拿了银票,再找个由头将这个太监打发个苦差,再寻他个不是,押到东厂,直接弄死一了百了。
不曾想,又是这个皇太子,突然出现坏他的好事。
他想,如果他不交出去,大不了闹到皇上那里去。
那可不行,这位皇太子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宝贝,闹到皇上那里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腾祥没办法,哆哆嗦嗦从袖筒里摸出银票,双手举过头顶:“殿下。”
朱翊钧却不身上,冯保替他接了。
“你说得对,黄公公向来心善,在他的灵堂外,我也不想太苛责他的徒弟,你自己想想怎么和我父皇交代吧。”
说完,朱翊钧起身就往外走。还未出门,又回过头来看向那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不敢抬头:“回殿下,奴婢名叫孙海。”
朱翊钧说:“孙海,从今天起,你来清宁宫伺候。”
听到此话,小太监欣喜若狂,连忙磕头:“奴婢谢太子殿下恩典。”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一直不说话,冯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还生着气呢。
“殿下,有什么气别憋在心里,说出来。”
朱翊钧嘟了嘟嘴:“黄锦是个很好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坏的徒弟?”
他刚才收拾腾祥的时候,像个小大人一样,颇有气势。现在却又露出小孩子的一面,怪可爱的。
冯保说:“以前,黄公公还在司礼监的时候,他手底下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实本人。”“有的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很快就会暴露本性。”
朱翊钧皱起眉头:“大伴,你在说谁?”
“腾公公呀。”
“我怎么觉得……”
朱翊钧陷入沉思,不知不觉走上了另一条路。冯保在后面问:“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朱翊钧一看,前面不远处就到了月华门:“去向父皇告状!”
朱翊钧黏在隆庆面前一顿撒娇,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一遍:“父皇,你说,他是不是要私吞黄锦的两万两白银?”
隆庆把腾祥叫来,又问了一遍,腾祥咬死了自己没有私心,只是想完成师父的遗愿,还说现在银票交给了皇太子,相信太子一定会用这笔钱造福于民。
隆庆搂着儿子,和稀泥:“误会!误会!腾祥朕还是了解的,忠心耿耿。”
朱翊钧皱眉,嘟嘴,不说话。
隆庆哄他:“你好不容易来看看父皇,也不露个笑脸,父皇也不高兴了。”
朱翊钧笑不出来,他说:“宫里的门槛好高的,小的时候,黄锦时常抱我。我要是调皮,他怕皇爷爷罚我,总是替我说好话。”
“还有那些言官……就那个海瑞,要不是黄锦,他早就被我皇爷爷砍了脑袋。”
说到这里,朱翊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腾祥,后半句话不用说出来,现在隆庆身边这群太监,只会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这一对比,高下立判。
朱翊钧又把脑袋靠在隆庆肩头:“没有黄锦在身边伺候,皇爷爷一定不习惯。父皇,你说是吧。”
说到最后,他声音中竟然带了些哽咽,这可把隆庆心疼坏了,拍拍他的肩膀:“钧儿说得对,黄锦是去侍奉皇爷爷去了,这是好事,别难过。”
“嗯。”朱翊钧手臂搂着隆庆的脖子,“父皇说得对。既然他是去侍奉皇爷爷,那我们应该好好送他才是。父皇,让大伴去办他的丧事好不好?”
“好,都依你。”
隆庆看向冯保:“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你们都下去。”
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依次退出雍肃殿,陈洪还立在那里,隆庆说道:“你也出去。”
陈洪有些惊讶,皇上平时有什么事从来不避讳他,今日去连他也屏退下去。
“是。”
陈洪最后一个退出去,还顺带着合上殿门。
“钧儿,”隆庆拉着儿子的手,“朕问你,张先生和大伴,你跟谁最亲近?”
朱翊钧说道:“张先生和大伴都亲近。”
隆庆说道:“只能选一个呢?”
朱翊钧摇头,他不选。
隆庆又道:“必须选一个。”
朱翊钧迟疑片刻,大殿里安静下来,隆庆也没有说话,大有今日朱翊钧若不做出选择,这事儿就过不去了。
朱翊钧没办法,只能二选其一:“大……大伴。”
他虽然喜欢张先生,常常惦念着他,前几日,张先生染了风寒,他还派人去给张先生送了药。
但冯保才是从他记事起,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那个人,他对大伴的依赖,胜过任何一个人。
隆庆这才说道:“司礼监虽然是太监,但比起大臣,他们始终听命于皇帝。”
“比起大臣,他们和咱们才是一条心。”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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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咱们的老祖宗,
“咱们的老祖宗,宣德皇帝设立内书堂,让太监读书,就是想用他们来牵制内阁。”
说到内阁,隆庆又叹一口气:“若是高先生能回来就好了。”
朱翊钧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把刚才的问题给他抛了回去:“高先生与陈洪、滕祥比起来,父皇和谁更亲近?”
隆庆摸摸他的头,笑道:“父皇和你最亲。”
“嗯~”要想糊弄朱翊钧可不容易,“是高先生和陈洪、藤祥之间,父皇必须选一个。”
隆庆又叹一口气:“不一样。”
朱翊钧问:“什么不一样?”
隆庆说:“高先生与他们都不一样,在父皇最艰难的那段时期,是他一直在朕的身边陪伴朕,鼓励朕。”
朱翊钧忽然就笑了起来:“父皇,你看。大臣和太监,都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罢了。皇帝可以选择信任大臣,也可以选择亲近太监。但我想,有一个前提。”
隆庆问道:“什么前提?”
“前提是,这个人值得被信任和亲近。”
隆庆一把将儿子揽进怀里:“钧儿说得对。”
“……”
没过几日,朱翊钧还在上课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消息——戚继光已经返京,正在乾清宫面圣。
张居正正在给他讲《礼记-月令篇》:“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朱翊钧的心已经飞走了。
下课之后,朱翊钧第一时间拉着张居正往门外走:“张先生,快快!”
张居正问:“去哪儿?”
“乾清宫。”
“去乾清宫做什么?”
朱翊钧说:“看戚继光将军呀。”
“……”
张居正心说,看个戚继光,我用得着去乾清宫看吗?
朱翊钧不知道他们私底下交情颇深,只想去看看那位让倭寇闻风丧胆的抗倭名将。
张居正说道:“文渊阁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臣处理,殿……”
他想说“殿下你也别去了”,朱翊钧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噢,好!先生回去吧,我自己去。”
“……”
朱翊钧已经到了清宁宫门口,又转身往回走。
冯保问他:“怎么了殿下,不看戚将军了?”
“看!”朱翊钧说,“我想带上我的木棍。”
“木棍?”冯保不解,“带木棍做什么?”
朱翊钧说:“找他切磋一下。”“!!!”
朱翊钧推了一把王安:“你去拿。”
“诶!”
王安赶紧去取了棍子来,朱翊钧已经到了乾清宫前的广场上,正靠在最下面那层汉白玉台基与台阶之间的夹角处。
王安问道:“殿下……”
朱翊钧一把捂住他的嘴:“嘘!”
王安点点头,放低了声音:“殿下,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朱翊钧说:“埋伏。”
冯保扶额。
皇太子在乾清宫埋伏戚继光,这要是传出去可够炸裂的。
朱翊钧兴致很高,但个头稍微矮了点,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宫里的情况,只得让太监帮他看。
冯保退得远远地,说:“大伴上了年纪,怕被误伤。”
朱翊钧说:“你瞧着吧,我要把戚将军打趴下!”
冯保心说:“我还是看看你多久被戚将军打趴下,并且第一时间出来请他手下留情吧。”
王安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从汉白玉栏杆往里张望,看到引路的太监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官员,着绯色常服,补子绘的是狮子,乃正二品以上武官。
“出来了!出来了!”
朱翊钧虽然身高暂时还不够,但听力够好,努力从灌进耳朵里的风声分辨出由远及近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走到近前,他忽的翻身越过栏杆,跳到了台阶上,也不多言,手中木棍一扫,攻向戚继光的下路,后者一跃而起,避过他的第一招,紧接着木棍携着劲风又扫了过来,第二招,第三招……
二人从台阶打到下面的广场上,戚继光只是闪避,并不还手。
眼前这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头戴翼善冠,着一件墨绿色补服,身形太快,看不清面目,但戚继光无意间一低头,恰巧对上孩子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狡黠又灵动。
就算是抗倭名将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棍法练得相当不错,虽力量有所不足,但能靠着飘逸的身法,迅捷的招式弥补,竟是让他想起了俞大猷的棍法,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冯保本以为,过不了几招,朱翊钧就会在戚继光面前败下阵来,毕竟他太小了,缺乏实战经验,平时与陆绎、刘守有比试,他们都让着他,不敢真伤了太子。
但此刻看起来,戚继光一开始留力,只一味的闪避,被小家伙密不透风的棍法逼得连退数步,也渐渐地认真起来。
他们这边打得实在精彩,把乾清宫周围的太监、宫女、锦衣卫全都吸引了过来。不一会儿,隆庆也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站着,看儿子与戚继光过招。
往来数百招之后,朱翊钧体力不支,想要速战速决,棍法大开大合,也不管防守,只全力的进攻,双足一蹬,身体腾空,手中木棍向前一送,手掌在木棍一段使出所有气力拍出一掌,直抵戚继光胸口。
戚继光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挺起胸膛,硬生生接下他这一棍。
木棍抵上他胸口的一刹那,像是抵住了坚硬的磐石,所有力道全都反弹了回去。
朱翊钧只觉得从手腕到前臂一麻,身体从半空中落下来,手却没有松开木棍。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兵器,只是李良钦送给他的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棍子。朱翊钧日复一日的拿它练了好几年,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都已经包浆了。
李良钦说过,习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丢掉自己的武器,只要兵刃在手,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看他落下来,隆庆吓坏了,地砖这么硬,摔着他的小心肝如何是好,看向戚继光的眼神甚至带了几分责备。
周围的太监也吓了个半死,赶紧上前要去扶朱翊钧,小家伙却自己稳稳落了地。
他轻功好得很,不需要被人搀扶。
朱翊钧一个眼神,太监们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乖乖退到一旁。
朱翊钧拿着木棍向戚继光一抱拳:“戚将军好功夫,今日是我输了。”
戚继光赶紧躬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过谦了,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武艺,就算是戚家军的将士,也没有几人能胜过殿下。”
这话朱翊钧听得受用:“那我能加入戚家军吗?”
“这……”戚继光也不拐弯抹角,“恐怕不能。”
“为何?”
戚继光笑道:“殿下的棍法精妙、凌厉,却处处透着仁慈,缺少杀机。殿下正位东宫,该是谋定大局,又怎能像普通军士那般,上阵厮杀。”
朱翊钧却笑道:“戚将军虽杀敌无数,却也是心怀仁慈。”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我读过你的《纪效新书》,里面讲了许多练兵的方法。戚将军如此严格操练戚家军,就是对这些军士和他们的家人最大的仁慈。”
戚家军看着他,原本坚毅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笑意从眼角蔓延出来。心道:“这就是张阁老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与其他十岁稚童很不一样。”
隆庆发现他儿子和戚继光相谈甚欢,是他这个老父亲多虑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太子就只有这一个,朱翊镠就是当猪养的,哪儿能与朱翊钧相提并论?
皇考当年也不知怎么想的,习武这么危险的事情,却也答应他,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提心吊胆。
朱翊钧说:“戚将军现在回京协助处理戎政,应该不走了吧。”
戚继光道:“臣听凭朝廷调遣。”
朱翊钧说道:“既然不走了,那便可以日日入宫来。”
戚继光听得不甚明白,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何意思,他也不是每日都有事情需要进宫来。
冯保站在朱翊钧身后,看到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朱翊钧又道:“我的清宁宫就在东华门边上,文渊阁旁边,你忙完了政务,就来坐坐。”
“这……”
他一个戍边的将军,刚调回京城任职,每天往东宫跑想什么话?
这要是皇上心思敏感,多忌多疑,还不得以为太子要篡位。
可这位小太子一脸坦荡,话也是当着隆庆的面说的,看起来丝毫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仿佛真的只是想要请他去清宁宫“坐坐”而已。
朱翊钧又说道:“《纪效新书》有好些地方我也不甚明白,你顺便给我解解惑。”
原来他是有目的的,什么解解惑,好不容易逮到戚继光这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不得趁机多学些本事。
戚继光没说话,朱翊钧又道:“讲完了《纪效新书》,咱们再切磋切磋,让我学习一下什么叫杀机。”
“……”
戚继光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钧却三两步跑上台阶,去拉隆庆的手,仰起头,半眯着眼,笑得格外灿烂:“戚将军文韬武略,骁勇善战,将来一定会再次出兵,镇守边防。”
“趁他现在京中任职,这么好的老师,儿臣是不是该多向他学习学习。”
“父皇,你说好不好?”
他这张嘴,太能说了,隆庆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都笑呵呵的说好。
“太子自幼就十分关心边关和东南战事,心系军士和百姓安危。”
“戚继光,你有时间,就多给他讲一讲。”
皇上都发话了,哪有什么可说的。戚继光赶紧躬身行礼:“臣遵旨。”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文渊阁,继而六部、以及朝廷上上下下的京官都听说了。
难以置信,皇太子跑到乾清宫外埋伏戚继光,二人打斗一番,还惊动了圣上。最不可思议的是,皇太子三言两语,竟然说服了戚继光去给他当老师。
他们这位皇太子,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
戚继光来到清宁宫,一看皇太子的几位老师:张居正、李良钦和徐渭,全是老熟人。
朱翊钧抓紧一切时间,不仅找戚继光学兵法、练武艺,还想他打听浙江、福建和广东地区的情况。
现在东南沿海倭寇已经基本肃清,戚继光已经重新布下海防,一些散落在海上的几十人小团体不足为据,他们只敢小打小闹,不敢大举进攻大明国土。
朱翊钧又关心了福建漳州府月港地区的对外贸易,这是个说起来十分复杂的事情,戚继光是武将,并且前两年就离开了福建,对此并不清楚。
朱翊钧主要关注的就是白银的流入情况和当地粮食及生活物资的市价。冯保和他提过的,关于通货膨胀的问题,他始终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戚少保,我愿称之为大明交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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