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很快,辽东地区的
很快,辽东地区的捷报传来,李成梁率兵进剿王杲所在的的古勒寨,斩首一千余人,但王杲逃了。
东北地区地广人稀,不同部落的女真人聚居于此,王杲非常狡诈,对当地地形又十分熟悉,很难追捕。
于是,此时只能先放一放。
但冯保却想起件事,在此役中,李成梁收获了两名仆役,是一对兄弟,大的那个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小的那个叫爱新觉罗-舒尔哈齐。
他想提醒朱翊钧这件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委婉的问了一句,李成梁斩首一千多人,是都斩了,还是留下一部分。
朱翊钧并没有明白他的深意,但还是询问了李成梁原因,得到的回复是,女人和孩子没杀,充作仆役。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冯保也无话可说。他又去试探张居正,问道:“李成梁充作仆役的女人和孩子中,可有王杲的亲属?”
张居正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不清楚,你若想知道,也可以问一问李成梁。”
李成梁很快给张居正回了信,他去查了,没有。
冯保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曾经看过一个说法,努尔哈赤的外祖父,喜塔腊氏的建州右卫都指挥使阿古都督其实就是王杲。
但这一说法并未得到证实,他也不清楚此事的真假。
而他现在冒然提起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这听起来很不合理。
于是,他没说努尔哈赤的事情,只是提醒朱翊钧和张居正王杲是个前车之鉴,在处理女真的事情上一定要慎重,以免养虎为患。
朱翊钧觉得冯保说得有道理,于是给了李成梁一道谕旨,他俘虏并留在身边的每一个仆役,都要调查清楚其身世背景。
一转眼到了仲夏时节,朱翊钧向来怕热,皇太后就是重提,非常操心他的婚事。
朱翊钧烦得很,只想日日躲着她。
皇宫虽大,但乾清宫和文华殿是朱翊钧每天绕不开的两个地方,皇太后要寻他总能寻得见。
皇太后指着朱翊钧厉声问道:“我命礼部选秀女,为何又被你叫停?”
朱翊钧不耐烦的转过身去:“我不想。”
“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想不想。”
朱翊钧额上汗水大滴大滴往下落,敲了敲御案:“母后你瞧瞧这些奏章,不是政事就是国事,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
“那你有什么心思?”
“我现在只想把我皇爷爷和我父皇留下的坑填上。”
“……”
“你的婚事
,册立皇后,生育皇嗣,早立东宫,也是大事,年底你就十六了。”
朱翊钧抬起头冲她笑了笑:“我才十六呀,还以为我二十了。”
“……”
他现在愈发口齿伶俐,在皇太后面前,说话也没有半分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
“你……”儿子到了叛逆期,实在不好管教,皇太后时常被他气得脑仁疼,“你就是被惯坏了。”
“那是。”朱翊钧大方承认,“也有你的功劳。”
这时候,骆思恭急急忙忙走了进来:“陛下,太后。”
朱翊钧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有事,问道:“怎么了?”
“指挥使大人,去世了。”
“!!!”
朱希孝死了。
自从朱希忠死后,朱希孝的病就时好时坏,朱翊钧时常指派太医去看望他,治了几个月,也没有好转,最终还是死了。
朱翊钧下旨,追赠他为太傅,谥号“忠僖”,赐祭葬,并加祭二坛。
时隔半年,朱希忠、朱希孝兄弟俩相继离世。朱翊钧数了数,当年侍奉在他皇爷爷身边的老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唯一还陪伴在他身边的,只剩下霜眉。
想到这里,朱翊钧又把当年他和世宗在水云榭垂钓时,画师为他们作的画挂起来看了许久。
他年纪不大,却总是在经历离别。
“大伴,”朱翊钧盘腿坐在炕上,冯保走近一步听他说话,“人是不是总要经历别离,才会长大。”
冯保点点头:“是,我们孤身一人来到世间,最后也要孤身一人离开。”
朱翊钧摇头:“可我觉得我不是孤身一人来的。”
冯保不解:“陛下的意思是?”
“还有你和张先生陪着我呀。”
冯保笑了笑:“那是我的荣幸。”
朱翊钧靠着他,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大伴要一直陪着我。”
“好。”
“喵~”霜眉跳上炕,贴着朱翊钧坐下。天气虽热,朱翊钧却从来不会拒绝这个毛茸茸的老家伙,抱它在怀里,温柔的梳理它的毛发。
朱希孝死了,接任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人选是赵梦祐,去年在河南立功,今年刚调回京师。
人是朱翊钧和张居正一起定的,祖上曾跟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又随成祖靖难起兵,战功赫赫。
赵梦祐本人文武双全,考中举人,后又考中武进士,做过山东参将,评定过叛乱,理论知识扎实,实战经验丰富。
朱翊钧见
骆思恭这几日乐呵呵的,便打趣他:“换了上司,你倒是挺开心。”
骆思恭扭捏道:“没……”
刘守有立即戳穿他:“都指挥使是他岳父。”
“噢?”朱翊钧若有所思,“我只知道你的祖上是兴王府旧人,没想到还与赵家有交情。”
骆思恭说道:“我父亲与岳父是故交,婚事是很早就定下的。”
听到“婚事”二字,朱翊钧就感觉头疼,便没什么兴趣打听人家的家世。
他身边值守的锦衣卫,个个都是知根知底,绝不会有来路不明的人。
天气热,朱翊钧就不爱出门,老老实实在宫里呆着,上课,处理政务。
不管大经筵还是小经筵,他都听得很认真,为了不浪费时间,他甚至还要求讲官能加快节奏。
这急性子是天生的,改不了了。
这天,他收到了戚继光的奏章,其中提到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哥李诚铭。
刚到军营的时候,哭哭啼啼,如他自己所说,盾牌都举不起来。
戚继光也不惯着他,按照朱翊钧的吩咐,分配到军营里,该怎么训就怎么训,只要不出认命就行。
令朱翊钧意外的是,他本以为他外公会动用关系,找找戚继光或者谭纶,干预此时。
然而,戚继光给他的反馈是,李家甚至没有派人去看过李诚铭一眼。
经过几个月的磨炼,李诚铭现在有了不小的进步,起码不再哭哭啼啼喊着要回家,老老实实开始跟着大家一起操练。
朱翊钧对这个结果有点意外,又有点满意,当做好消息告诉了皇太后。
皇太后听完并不惊讶,反而问他:“你知道你外公为何没再干涉此事?”
朱翊钧恍然大悟:“是因为母后。”
皇太后又道:“后来我又宣他进宫来,专门告诫此事。”
朱翊钧凑过去卖乖:“就知道还是母后最疼我。”
皇太后瞪他:“那你还不听话。”
“我怎么……”
话未说完,朱翊钧眼珠子转了转:“哎呀!”
“哎呀呀,这天儿太热了,不行,我得来一块冰镇西瓜解解暑。”
一旁的潞王和瑞安公主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跑了:“我也要!我也要!”
皇太后真是没脾气,光他自己不听话也就算了,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捣乱。
吃完西瓜,朱翊钧又绕了回来,递了封奏章给皇太后。
皇太后接过来一看:“怎么又是戚继光。”
朱翊钧说:“你先看看,这是正事。”
皇太后翻开一看:“对垒之练?”
“没错!”
皇太后问:“什么意思?”
朱翊钧说:“就是练兵呀,戚继光最擅长的。”
“什么练兵?”
皇太后于军事方面一窍不通,奏疏太长,她看得实在费劲。
朱翊钧只给她看:“这上面都写了,九月,在蓟镇汤泉,以各路将士掌握车、步、骑、炮、辎协同作战为要。按正式作战要求下达命令和作出谋划。”
皇太后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呢?”
“戚继光还说,蓟镇以平原为主,有利于车战,靠近边境有利于马战,变境外则有利于步战。他在附近建置车营数座,并配以骑兵和步兵,混合操练,要求车、骑、步配合作战。”
“你在看这儿:‘教练之法自有正门,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
皇太后预感不妙,沉着脸问他:“你想说什么?”
朱翊钧笑起来眼睛半眯着,又乖又甜:“我想去。”
皇太后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行!”
“怎么不行?”
“决不能让你擅自出宫。”
朱翊钧想了想:“那你跟我一起去。”
“我才不去。”
朱翊钧说:“那我自己去!”
“你也不许去!”
“我就去。”朱翊钧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的说道,“蓟州乃是边防重镇,周围驻扎十六万大军,这次对垒之练全都要参与。”
“蓟州离京师不远,我想亲临教场检阅军士。身为天子,若我到场,必定能让军士们士气大增。”
“……”
被他这么一说,皇太后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你要去……那便去吧。”
“侍从、禁军、锦衣卫带齐了,一个都不能少。”
“这个……稍后我再和张先生商量。”
嘴上这么说,朱翊钧心里却想,带齐了那得上千人,费时费力还费钱,关键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自在。
他并不想这么大张旗鼓一路从京师走到蓟州,打算精简人员,骑马前往。
可皇太后说什么也不同意,张居正也不同意,在他们的坚持下,朱翊钧只好妥协了。
但他还是精简了仪仗,并从京营中挑选出一队军士,让他们去见识一下戚继光如何操练士兵,看看自己与对方的差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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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2 章 张居正举荐兵部右
张居正举荐兵部右侍郎汪道昆,前往蓟州简约这次练兵,他与张居正是同年进士,曾在浙江、福建一代做官多年,与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刘显、王崇古都颇有交情。
当年戚继光在义乌募兵,汪道昆时任义乌县令,正是有了他的鼎力配合,戚继光才能顺利在义乌招募士兵。
不仅如此,在浙江时,他还亲自组织当地百姓习武练兵,抵御倭寇。
除此之外,汪道昆在文学上的造诣也非常高,可与文坛领袖王世贞齐名。
他之所以与谭纶、戚继光私交甚笃,除了曾经一同抗倭之外,也因为在诗词上有共同爱好。
巧合的是,汪道昆也是徽州歙县人,与殷正茂不仅是同年,也是同乡。
出发之前,朱翊钧还对汪道昆说道:“到时,带上你刊印的诗文集,朕在路上看看。”
除了汪道昆,新上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赵梦祐负责护卫圣上安全。朱翊钧还点名成国公朱时泰父子、英国公张溶父子、平江伯陈王谟父子,还有他表哥李承恩一同前往。
其实,朱翊钧还想着让张居正和他一起去,看看他们这两年来整饬边防的成果。
但张居正身为首辅,整个帝国大小事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况且内阁只有两位辅臣,他实在走不开。
朱翊钧笑道:“那我还想带一个人去,张先生答不答应?”
张居正猜到了他想带谁:“陛下是想带上懋修?”
朱翊钧摇摇头:“懋修要考状元的,让他在家里好好读书,我想带上简修。”
这倒让张居正有些意外:“简修?”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十三岁了,带他出门见见世面。”
他是真把张家兄妹几人当亲人一样照顾,事事都想着他们。
张简修听到这个消息,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被张居正瞪一眼,又老实了。
等他爹一走,他又嘚瑟起来,在哥哥姐姐面前蹦跶:“呜呼~皇上要带我出门去咯!”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就乖乖留在家里读书吧。”
“姐姐,我听说刘家又来提亲了。”
四人不理他,各自散开,回了自己的小院。
张简修年纪小,第一次出远门。他性格活泼,不爱读书,没什么心眼,张居正对他颇有些不放心,叫来跟前反复叮嘱,不能丢了张家的颜面,更不能在皇上面前失忆。
翌日清晨,他就跟着张居正进宫去了。朱翊钧一见他就乐了:“怎么还拿着剑?”
张简修说:“我保护陛下!”
朱翊钧嗤笑一声:“接不了我三招,怎么保护我?”
张简修自己也有些心虚,龇着牙憨笑:“这是我的心意嘛。”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咱们简修长大了。”
京师到蓟州一共也不到四百里路,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到,但他们人多,走了两日。
路上,朱翊钧果然翻起了汪道昆的《太函集》,看了一会儿,又和汪道昆闲聊起来:“听说,汪侍郎对南戏也颇有研究。”
汪道昆躬身一揖:“不敢,只略知一二。”
朱翊钧又道:“拿给朕瞧瞧。”
“臣……并未随身携带。”
开玩笑,给皇上看看诗词文章倒也无妨,看那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子,要是被首辅知道了,岂不要叫去文渊阁挨顿骂。
朱翊钧又道:“那你给我讲讲吧。”
“……”
汪道昆的杂居集,开篇就是《高唐梦》,讲楚怀王梦中临幸巫山神女,讲不了一点。
朱翊钧也没为难他,留下他的诗词集慢慢看,便让他退下了。
夜里,驻跸行宫,朱翊钧先让陆綵快马到蓟州,传口谕给戚继光,明日他和谭纶前来迎驾,闲杂人等都不许来。
朱翊钧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一个人用膳没意思,便召来李承恩、张简修陪他一起吃完饭。
想到李承恩这时候肯定和朱应桢在一起,又吩咐王安:“让朱应桢和陈胤征一起来吧。”
陈胤征是平江伯陈王谟的次子,他上面有个兄长,将来轮不到他承袭爵位,但朱翊钧让他同行,是因为陈胤征的母亲,平江伯的继妻,是皇太后的妹妹,朱翊钧的小姨。
陈胤征是他表弟。
同样是母家的表兄弟,陈胤征和李诚铭截然不同。李伟是外戚,祖上虽然也随成祖参加过靖难之役,但几代人过去,家族早已没落,凭着女儿获封爵位。
平江伯不一样,陈王谟的祖先是陈瑄,曾经多次随蓝玉征讨南番、越巂,又多次镇压西南土司叛乱。
建文四年,陈瑄统领水师,镇守南京江防,燕军抵达浦口,陈暄主动率水师迎降,使燕军顺利渡江,攻入南京。
燕王称帝,他也因此受封平江伯,世代承袭。
陈胤征的父亲陈王谟,多次率军讨伐叛乱,是京城这些承袭爵位的勋贵中,少有的能领兵打仗,并且凭借军功加太子太保的。
这个姨夫很能打,表弟也不错。虽然比朱应桢小两岁,但两个人比试时,有来有往,丝毫不落下风。
朱翊钧拉着李承恩坐在石桌,一边饮茶一边看那二人比试,一边看,还一边满意的点点头:“功夫不错。”
李承恩也附和道:“小小年纪,能与应桢打得难舍难分,属实难得。”
朱翊钧道:“袭爵轮不上他,荫锦衣卫倒也不错。”
李承恩笑道:“陛下是想把他留在御前。”
朱翊钧喝了口茶:“我也想让哥哥留在我身边呀,可惜姑姑肯定不舍得。”
李承恩被他说得嘴角止不住上扬,怪不好意思,只得喝茶来掩饰。
那边,二人打了个平手,互相抱拳。站在朱翊钧身旁的张简修跃跃欲试:“我也想跟他们比试一下。”
朱翊钧回头看他一眼:“不怕挨揍,你就去吧。”
张简修还真不怕,上去就和陈胤征打了起来。朱翊钧目光一刻不离的盯着他俩。忽然发现,这大半年,张简修进步挺大,一招一式竟也有模有样。
不过,他毕竟比陈胤征小一些,二人切磋数十招,陈胤征一掌袭来,张简修躲避不及,挨了这一下,往后退开数步。
朱翊钧放下茶盏,身影一晃,就站在了张简修身后,一把搂了他的腰,以防他摔倒。
陈胤征一看惊动了皇上,惶恐的上前,躬身,正要给张简修赔礼,朱翊钧抬手拦住他:“行了,瞧你那一头汗,过来喝杯茶。”
太监重新上了水果点心,石桌旁就四个墩子,朱翊钧、李承恩、朱应桢、陈胤征四个人坐着闲聊,张简修年纪最小,只能站在朱翊钧身旁。
张简修站着站着,有点困了,偷偷打了个哈欠,朱翊钧便往他嘴里塞了颗冬枣,张简修低头冲着他傻乐。
翌日中午,朱翊钧到达蓟州汤泉,谭纶和戚继光到城外迎驾。朱翊钧倒也不啰嗦,一到行宫就召集他们议事。
朱翊钧先听谭纶汇报了最近蓟辽两地诸事,蓟镇这边他倒是不用太操心,一来,俺答称臣,势力大不如前。二来,戚继光治军有方,骁勇善战,蒙古人只敢小规模骚扰,不敢大举进犯。
朱翊钧真正担心的是辽东,虽然李成梁也很能打,但朱翊钧始终对他不太放心。
倒不是怕他起异心,而是李成梁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有些激进,说直白一点就是贪攻。
不停地挑起战争来刷军功,把斩首多少人,当做战绩的一部分,甚至屠城,残杀普通百姓充人数。
一味的屠杀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激化矛盾。朱翊钧和张居正都不想打仗,在他们心里,经济发展才是第一位。
谭纶作为蓟辽总督,是李成梁和戚继光的直接上司,朱翊钧特别叮嘱他,加强边防,对蒙古和女真各部的滋扰和进犯零容忍之外,一定要对辽东李成梁有所约束,别让他主动挑事。
而后,朱翊钧又听戚继光汇报了这次练兵的部署。十六万大军已悉数集结汤泉,在城外驻扎。
朱翊钧对他这个“对垒之练”还有一点疑问,正好让他当面解惑:“为何把地点悬在汤泉?”
戚继光答道:“回陛下,臣等主要考虑以下几方面:第一,此地距离京师不算远,陛下不必舟车劳顿。”
“第二,此地就在总兵府外,方便调遣军士。”
“第三,汤泉城外这一代地势开阔,能让十六万大军实施布阵,车、骑、步兵士协同作战。”
朱翊钧听出来了,戚将军务实,第三才是重点。
他又问道:“具体流程是什么?”
戚继光不答,只抱拳道:“陛下不如留待演练开始,亲自校阅,或可有惊喜。”
朱翊钧点点头:“如此也好。”
“何时开始。”
戚继光答道:“明日一早。”
“好!”
朱翊钧正要起身,戚继光却又躬身抱拳:“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恳请陛下在接下来的蓟镇演练中,免去众将士一切参谒礼节。”
朱翊钧当即就答应了:“没问题,我此次前来,只为众将士鼓舞士气,一切虚礼就都免了吧。”
“谢陛下!”
这对朱翊钧来说,根本就不算是。他之所以只让谭纶和戚继光来迎驾,也正是因为不想让太多人见到他。
他只想让大家知道,皇上非常重视这次练兵,并圣驾亲临,大家务必拿出看家本领,真刀真枪的演习。
至于皇上长什么样,大家就不必知道了。
聊完了正事,朱翊钧突然想起,他之前还扔个了戚继光一个难题:“对了,李诚铭参加此次练兵吗?”
戚继光道:“他与其余新兵在别处操练。”
朱翊钧听明白了,李诚铭还不够资格参加这次练兵。
朱翊钧却提了个有些奇怪的要求:“之后,尽量把他调去别处,不要留在你身边。”
戚继光不解:“这是为何?”
朱翊钧道:“我担心他……不服从管教,给你添麻烦。”
虽然戚继光有些不解,但他是皇上,他说了算。
翌日,天不亮朱翊钧就起来了,穿戴齐备,在一众官员的扈从下,登上城楼。
城外是一大片平坦开阔地带,旌旗猎猎,鼓角争鸣。十六万大军,连营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蔚为壮观。
远处,是巍峨连绵的长城,长城的另一边,便是关外。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离开京城这么远,他知道京城距离边镇很近,但没想到这么近,快马加鞭也不过五六个时辰。
当年,成祖迁都北京,正是为了镇守边关,抵御蒙古人。
想不到,天子守了一百多年的国门,却在嘉靖年间,让蒙古人兵临城下,实在是奇耻大辱。
朱翊钧半眯着眼,迎风望向西边,长城绵延至天际,望不到尽头。
成祖十四年间五次亲征漠北,五战五捷,保大明北疆百年安宁,遗憾的是,没能彻底歼灭蒙古势力。
朱翊钧忽然想,如果有一日,成祖未能完成的梦想,由他来完成,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辕门开启,戚继光一身戎装,骑在一匹枣红色战马,带领他的副将出城。
在练兵开始之前,他还有一段发言,虽然无法让十六万军士都能听到,但至少要让各军长官听清楚。
“今日,十六万大军聚集于汤泉,进行‘对垒之练’,此乃千古仅有之盛事。”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每一个人谨记:从这一刻起,这里便是战场,你们将经历一场真刀真枪的实战,务必将每一件事落到实处。”
“……”
朱翊钧好奇,这究竟要怎么真刀真枪的实战。下面戚继光的发言结束,长官回到各自队伍。戚继光一声令下,演练正式开始。
突然,远处长城上的烽火台燃起烽烟——有敌军逼近。
朱翊钧收回视线,望向城门外,戚继光已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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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3 章 看到有敌情,朱翊
看到有敌情,朱翊钧身边几位少年一时间如临大敌。虽然俺答称臣,蒙古再未大规模进犯,但其他部落时不时骚扰边境还是有的,不会又来了吧。
朱翊钧却转身回到御座上,慢条斯理的坐下来,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
陈胤征紧张道:“莫非又是小王子?”
朱翊钧嗤笑一声:“小王子又不是傻子。”
景泰五年,哈喇慎部领主孛来等年幼的马可古儿吉思为可汗,“小王子”便是大明朝廷对这位年幼可汗的称呼。此后达延汗、卜赤汗、打来孙汗亦被称为“小王子”,达延汗的直系左翼察哈尔部被称为“小王子部”。
不过,嘉靖时期,吉囊、俺答的势力崛起,小王子部东迁于辽,大明改称其为土蛮部,时常也以“小王子”代指现任可汗孛儿只斤·图们。
“嗯?”张简修眨眨眼,一脸天真:“不是吗?”
“……”
这话朱翊钧都不知道怎么会他,喃喃道:“我没见过,或许真是个傻子也未可知。”
听到这话,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少年都笑了起来,紧张氛围荡然无存。
几个少年中,李承恩最年长也最稳重,听到朱翊钧说,小王子不是傻子,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这里集结了十六万人,长城沿线各处将领均汇聚于此,况且还有戚将军本人坐镇。小王子麾下那点人,挑这个时候来犯,就是送死。”
朱应桢接口道:“所以,敌人不可是小王子。”
前方出现敌情,绵延数十里的营帐前却升起炊烟,开始做早饭。
士兵们并不慌乱,井然有序的各自忙碌,甚至当着皇上的面吃了顿早饭,这才各自带上战车战马,迅速在空地上集结。
等三军列阵,朱翊钧大致看了一下,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大伴!”有什么事,他习惯先找冯保。
冯保来到他的身边:“陛下,怎么了?”
朱翊钧指着远处士兵的方阵:“你看,这一片我大致算了一下,每一个阵列在四千至六千人。”
“那边是骑兵和战车,人数远远少于徒兵,这怎么算也没有十六万人。”
冯保按他说的,大致估算了一下:“这里所有士兵加起来,大约在十二万人左右,还有四万人到哪里去了?”
朱翊钧笑道:“我猜,那四万人应该在长城外。”
列阵完毕之后,所有士兵按照部署,分别驻守在长城各处。
很快,烽烟再次升起,这一次,敌军已兵临城下,开始对其中一处长城发起进攻。
一时间,战鼓争鸣,喊杀声震天,敌我双方战况激烈。
敌军反应迅速执行力强,看起来比我军战斗素养高出一大截。
这边激战正酣,数里之外,烽烟再起,又有敌军发起进攻。
别说朱翊钧身旁几位少年看得紧张不已,就算是周围的汪道昆、赵梦祐、朱时泰、陈王谟等人也都神色肃穆,紧盯着战场,不敢挪开视线。
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一场演习,都以为真有敌军攻进来了。
朱翊钧注意到车营用的战车很特别,由推四名士兵推一辆战车,战车的车厢内放置着各种兵器。
距离太远,旁边几人都看不清里面具体装了什么,但朱翊钧视力好,居高临下,就算在数里之外,他也能看得清楚。
两名士兵拿出来的是一个木柱交叉固定架子,架子上镶嵌着刃、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那是拒马器。”
戚继光在蓟镇防区连续建造七座车营,目的就是为了克制蒙古骑兵。
其实,朱翊钧还注意到,战车上不仅有拒马器,还有火器,只是这毕竟只是演习,火器威力太大,恐怕伤人,便没有拿出来。
演习要持续二十天,一天比一天精彩。这边战事刚刚告一段落,那边就有敌军偷家,甚至好几个地方同时开战,让城墙上,朱翊钧领导的观战团应接不暇。
大家也看出来了,敌军虽然只有四万人,但个个都是精锐,他们才是戚家军的主力。
这十多天来,戚继光本人也一直不曾露面,皇上都被他晾在一旁,那必定是有梗重要的任务。
演习看到这时,不用说也知道,他的任务就是担任敌军主帅,指导四万人进攻十二万人。
三倍人数差距,进攻方依靠更强的机动性,执行力、主帅指挥能力和单兵作战能力,将防守方牢牢地限制在长城沿线,被动防御。
朱翊钧也发现,大部分守军没想过追出去,偶尔有将领乘胜追击,也担心敌方设伏而不敢压得太深就撤回来了
不过,戚继光对于士兵的分工非常明确,南边招募来的士兵为先锋,入卫兵主要负责策应,而本镇兵专职戍守。
留下的这十二万军士,在长城多出被偷袭的情况下,并没有自乱阵脚,而是做好统筹安排,应对得当。十多天来,每一场交战都能成功将敌人赶出长城之外,也算很好的完成了本职工作。
二十天的实战演习之后,戚继光终于现身了,他又拿出一天时间,向朱翊钧展示了他研制的虎蹲炮。比鸟铳威力更大,比佛朗机更轻,便于携带,已经大量制造配备。
除此之外,还有无敌神飞炮、六合铳、三飞等火器,尺寸型号非常多,有的装备在战车上,有的则是直接装备在长城或是城墙上。
朱翊钧注意到戚家军配备的军刀,和京营中军士配备的军刀大不一样。
“你们的刀挺特别的,取来给朕瞧瞧。”
戚继光便抽出随身佩刀,双手奉上。
朱翊钧又让陆绎拔出他的佩刀作对比,但绣春刀本来就是用极为稀有的精铁所锻造,看不出什么差距。
于是,朱翊钧又命人取来一把京营士兵的佩刀,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
戚继光的刀刀身更长、更窄、弧度更大,刃薄脊厚,从重量和色泽就不难看出,所用精铁和锻造技术也要好出一大截。
按照大明现在的锻造技术,并非造不出这样的刀,只是成本太高,效率太低,很难大规模量产。
而戚家军都装备着这样的军刀,看来,蓟镇每年及百万两白银的经费不是白花的。
朱翊钧问戚继光:“刀为何要这么改?”
戚继光答道:“臣当年在浙江抗倭,发现当地士兵惧怕倭寇,实则是惧怕倭人手里的倭刀。”
“倭人对他们的刀也非常宝贝,人死了也要将刀夺回来。”
“臣便研究之后发现,倭刀的确更锋利,实战中也更能发挥其威力。所以,根据倭刀改造了这把军刀。”
朱翊钧道:“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这是欧阳修歌颂倭刀的《日本刀歌》,倭刀源于唐刀,却在宋代就已超越我们,如今,更是拉开不小的差距。”
他把刀还给戚继光:“军刀够用就行,再锋利的刀剑,也不过是短距离近身拼杀,哪里比得上火器的威力?”
他自己就是个习武之人,但也明白“武功再高,也怕子弹”这个道理。
冷兵器发展到现在,已经到达巅峰,再怎么卷也卷不出新花样,不如换个赛道,研制和大规模装备杀伤力更大的火器。
戚继光惊叹于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远见,其实,这都要归功于冯保,十多年来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和他一同读书学习,潜移默化对他的影响。
接下来,是军士们展现骑射和武艺,朱翊钧也让他带来的人下去跟人家比试了一番,有输有赢,锦衣卫不算丢人,京营军士被戚家军完虐。
朱翊钧还不忘对戚继光提要求:“你最擅长练兵,蓟镇的兵练好了,也别忘了京营的兵,这可是你当年在奏疏中承诺的。”
戚继光抱拳笑道:“一定!一定!”
第二日,朱翊钧又在谭纶和戚继光的陪同下,参观了他们的辎重营、造车营和神机营。
戚继光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比朱翊钧更清楚火器的重要性,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火器的研究。
回京的前一天,朱翊钧又在蓟镇转了转,到县衙去查了查当地的盐税。
张居正在内修守备中提到:“积钱谷、修险隘、练兵马、整器械、开屯田、理盐法、收塞马、散叛党”八事督课边臣。
尽快恢复盐政也是保障边境物资的重要环节,对于盐引,朝廷也做出了明确规定,不许任何人乞求,也不再封赏,必须通过为驻守在边关的军士运粮获取。
到了行宫,有人给冯保送来一张帖子,冯保看后笑了笑。
朱翊钧好奇心爆棚:“什么东西,这么好笑,给我也瞧瞧。”
冯保说道:“戚将军说要请我喝酒。”
当然,请的不只是他,还有汪道昆。
朱翊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也去。”
“陛下……”冯保无奈笑道,“尊卑有别,您去了,这酒只怕也喝不成了。”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改了主意:“那你去吧。”
“噢,对了,你带上两坛长春酒,让谭纶、戚继光也尝一尝咱们宫里酿的酒。”
“谢陛下。”
戚继光不但会打仗,还很会做官。
在浙江抗倭的时候,俞大猷三天两头被卷进莫名其妙的风波之中,打了败仗还要被胡宗宪推出来顶罪,最后被陆炳所救。
正是因为他为人太过正直,不懂,也不屑去琢磨那些官场潜规则。
戚继光不一样,他父亲戚景通,刚毅好学,军事才能出众,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家里却穷得叮当响。戚景通死后,戚继光兄弟俩连书都读不上。
戚继光继承了他父亲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心中也早已种下保国安民的种子,但他也明白,官场就是如此,朝堂之上波云诡谲,靠着一腔热血,无法实现报复。
全国各地,这么多总督、总兵,没有几个不贪墨军费。有的人是为了自己享乐,戚继光恰恰相反,他自己过得一向朴素,朝廷派来的官员,却好酒好菜的招待,临走时还会送上一大车“土特产”,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到位。
冯保身为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自然也是他要打点的对象。
哪知道这位司礼监掌印不仅婉拒了他的“土特产”,连席间喝的酒水都是自带的。
戚继光还以为自己送的礼物不合冯保心意,拐弯抹角的试探他究竟想要什么。
冯保也委婉的告诉他,不用在自己身上花钱花心思,因为他和张居正一样,会无条件支持戚继光,圣上也是如此。
冯保建议,不如把这些钱花在刀刃上,比如改进一下竖炉炼铁,如何造出利用率更高的球团矿,降低成本,提高产能。
不过,冯保还是向他讨了一样东西。这东西对戚继光来说倒也不难,立刻就命人给他找来了。
朱翊钧在蓟镇二十日,皇太后三天两头就派人来,给他送衣物,送吃的,生怕冻着他饿着他,还催促他快些回去。
吃的穿的朱翊钧收下了,只字不提要回去。
张居正也时常派人过来,主要给他送奏章。小事元辅自己就处理了,大事都不忘向皇上禀报。
终于,蓟镇练兵结束,朱翊钧也该回去了。
回到紫禁城,张居正和吕调阳带领六部九卿、都察院在宫门口迎驾,朱翊钧别人都叫去文华殿,说了说这次蓟镇的见闻。
说来也巧,朱翊钧出门大半个月,文华殿中,积压了不少奏章。就有人因为这次戚继光在蓟镇举行声势浩大的练兵,而弹劾他。
理由是,他每年要花费朝廷上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并没有歼灭多少敌人,反而花在了大规模演习这种华而不实的地方。
第二日早朝,朱翊钧就在百官面前提到了这封弹章:“朕亲自在蓟镇校阅二十日练兵,非但没有感觉华而不实,反到认为很有必要。”
“各地总督、总兵都应该向戚继光取取经,学一学他是如何练兵,如何根据敌情布阵,如何让军士保持战斗力。”
“更重要的是,此次练兵,戚继光还邀请了土默特部前来观战,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倒是你们有些言官,罔顾事实,甚至没有亲临现场看过,就敢写封弹章胡说八道,也不只是何居心。”
“难道是看不得我大明边境太平几日,故意挑事?”
“!!!”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吓得百官瑟瑟发抖,跪倒一片:“臣等不敢。”
朱翊钧把奏折扔到吏部尚书脚下:“此人外调地方。”
“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明朝人起名也有自己的高频字:应、世、桢、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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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4 章 转眼又到了年末,
转眼又到了年末,户部和御马监几十个人,经过好几日的核算,把去年国库的收支情况大概算了出来。
他们只能给出国库盈余比去年更好的结论,朱翊钧把数据交给帅嘉谟,要他重新核算,并且给出数据分析。
江南地区因为实行一条鞭法,地理环境优渥,田赋税收一直稳步增长,其他产业增值也非常迅速。而其他地区,要么增长不明显,要么没什么变化,有的甚至完成不了。
按照张居正的考成法,赋税收不够,当地官吏是要受罚的。
不过,朱翊钧认为,惩罚的事不用着急,可以先看看收不够赋税的原因。
如果去年出现灾情影响收成,那情有可原,可以免除惩罚。
如果去年当地风调雨顺,粮食收成不受影响,那就按照考成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另一方面,月港出海的商人、船只越来越多,从海外流入大明的白银也在与日俱增。
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好事,贵金属激增,更有利于朝廷推行一条鞭法,百姓用白银取代实物缴税,大明进入银本位货币制度。
但是,朱翊钧从小就听冯保说过,巨大的贸易顺差会导致通货膨胀,百姓手里的银子迅速贬值,购买力下降,货币体系崩溃,国家财政也会跟着崩溃,将会给大明王朝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
再加上白银的数量一旦猛增,其价格就会发生剧烈波动,也不利于携带和大额支付。
朱翊钧向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经他这么一说,张居正也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隐患,必须未雨绸缪。
张居正没想到他能思考得这么长远,户部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从未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问题提出来了,要如何解决问题呢?
还不容易盯着巨大压力开海,总不能又禁了吧。
朱翊钧道:“那肯定不能禁海,咱们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要和钱过不去。”
“非但不能禁海,以后还要开更多的海。”
张居正心道,按照他刚才的说话,开海的范围越广,白银流入大明更快,危机提前到来,加速灭亡。
朱翊钧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说的是以后。
朱翊钧道:“问题的本质不在开海,在于咱们把东西卖出去了,唤回了大量白银,这些白银又在全国各地流通,导致商品价格猛涨,那些没能依靠开海赚钱的百姓生活窘困。”
“要避免这种情况,第一,控制白银大量流入大明,鼓励商人从海外购入咱们需要的货品。”
“就像当年郑和下西洋,带回了咱们没有的香料和木材。”
朱翊钧能想到的就是先让全国人民吃饱饭,所以,应该鼓励商人从海外进口农作物,稻米、麦子、大豆等等。
冯保提醒他,大力发展手工业,矿产资源也是必不可少。比如煤、铜、铁矿石等等。
朱翊钧听完,果然受到了启发:“我明白了,咱们鼓励商人从海外运回来的,正是咱们禁止出海的。”
冯保正要夸他聪明,朱翊钧忽然又想起个事:“之前,戚将军说过,佛郎机和红夷的火器比咱们的威力更大,那咱们……”
冯保吃惊的看着他,赶紧递上茶盏,劝道:“陛下,这这……这不合适。”
“普通百姓私自持有火器,那可要乱套了。”
“呃……”朱翊钧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果断改口道,“那就由朝廷花银子从西洋人手里购买。”
“购买回来的火器,就布置在东南沿海地区,再陆续开放更多港口,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倭寇敢来进犯!”
“不过,咱们也不能总买别人的。我听说那些西洋人坏得很,如果他们也想进犯大明,不再卖给我们火器,那我们就只能任人欺负。”
“我们自己也要学着制作火器,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比那些佛郎机人、荷兰人更好!”
“要他们听到‘大明’二字,只敢称臣,不敢进犯。”
冯保看着他,既欣慰又感动,果然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先购买,再仿造,最后自研,这思路非常清晰。
鼓励商人进口国家继续的物资,当然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凡是要从利益出发,用实实在在的优惠政策作为动力,让大家切实行动起来。
鼓励的方式要从进出口关税制度上做文章,张居正准备明年就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清丈土地,而后就开始逐步在各地实行一条鞭法。
这只是田赋方面的税收改革,户部也可以着手开始完善进出口关税制度,对于国家鼓励进口的商品,给予一定关税优惠。
至于具体的内容,户部养着这么多人,朱翊钧就不管了。
张居正考虑到月港在千里之外,户部不甚了解当地情况,凭着想象制定条例,若是与实际情况不符,很难执行到位。
这已经是月港开海第八个年头,当地官吏也积累了许多经验,于是,一纸调令,让漳州府、海澄县、市舶司派人进京,商议此事。
这天上午,日讲完毕,朱翊钧不知从哪儿摸出张纸,展开来,竟然是一张大明同行宝钞。
这玩意儿好久不用,连张居正看着都觉得有点儿新鲜。
想当年,国库一旦出现赤字,皇帝就下令拿着个当俸禄发给官员,实际情况是拿着一叠宝钞,买不回来一斗米。
虽然在隆庆驾崩之后的那几个月,国库也紧张到发不出俸禄的地步,但张居正也没丧心病狂到,拿一堆废纸糊弄人。
当时的苏木和胡椒差点逼得一名官员上吊,后来他派人去查了才知道,是冯保救了那人一命。
皇上为什么忽然拿出一张一贯钱的大明通行宝钞,该不会……
张居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朱翊钧却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觉得大明通行宝钞就很好,方便携带,最重要的是,发行多少,可以完全由朝廷决定。”
“陛下!”张居正赶紧阻止了他的危险想法,“万万不可!”
虽然如果流入大明的白银数量激增,将会导致货币政策崩盘,那也是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大明通行宝钞导致的动荡和不稳定,已经经过了时常验证。
说得直白一点,这破玩意儿本就是朝廷耍赖,发明出来糊弄老百姓,早就已经被市场自然淘汰了。
朱翊钧笑道:“张先生别急,我没说现在要用它。”
这话听在张居正耳朵里就是现在不用,以后也会用。
冯保却没有这样的担心,因为朱翊钧脑子里所有的金融知识都是他教的,虽然很基础,但是应该不会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朱翊钧看着那张大明通行宝钞:“我只是在想,太祖高皇帝当年发型宝钞,设宝钞提举司,立钞宝法,如今,尽数废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手里夹着那张宝钞,看着张居正的时候眼睛非常明亮:“我想,归结起来有两点:第一,缺乏信誉。第二,容易伪造。”
“买卖的本质是以物换物,钱币只是工具。所以可交换的货物,与钱币的价值应该是大致相等的,这也是我们不应该让白银大量流入大明的原因。”
“我查阅过户部发行大明宝钞的记录,宝钞提举司只考虑国库需求,从不考虑市场需求,想怎么印就怎么印。”
“还有,户部花钱的时候就用大明宝钞支付,收钱的时候却只认银子,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毫无信誉可言。”
“这是桑皮纸做的,辛苦一点,一天画个百十来张不成问题,想造多少造多少。”
他把那张大明通行宝钞揉成一团,随手扔出窗外:“这就是一张废纸,是朝廷在对老百姓耍流氓。”
张居正让他这一番话,说得惊讶不已,实在不知道他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朱翊钧又道:“所以,我们要重新启用大明通行宝钞,必须解决两个问题,第一,宝钞必须用特殊的材料制作,民间难以伪造。”
“第二,允许朝廷用宝钞替代白银支付给百姓,就允许百信用宝钞缴税。”
“第三,每一张宝钞背后,都有真金白银表示它的价值。这样,百姓才会对我们的宝钞有信心。”
冯保在心里给他点了无数个赞,他想到了杜绝□□,增强百姓对货币的信心,冯保都不奇怪。
可是,他竟然还能想到用贵金属作为准备金,提高货币的稳定性,用控制货币的发行量,来调控市场。
冯保觉得,他真的是个天才。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住了,并且融入了自己的思考,结合实际案例,进行分析和总结。
“张先生,”朱翊钧笑眯眯的看向张居正,“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好不好?”
张居正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朱翊钧皱眉:“先生觉得不好?”
“没有。”张居正叹一口气,“臣只是觉得,陛下眼看十六了,也该亲政了。”
说到亲政,朱翊钧就想起来,他母后说过,要亲政就得成婚,册立皇后,才能亲政。立刻晃了晃脑袋:“哎呀,其实我这个想法也不是很成熟,以大明目前的情况,还实现不了。”
“咱们先恢复宝钞提举司,修订钞宝法,制作特殊的材料,等时机成熟,方可推行。”
“目前,朝廷还是以清丈土地,推行一条鞭法为要。”
就和进出口关税一样,身为天子,他只负责决策,具体要怎么做,那是下面这些臣子的事情。
什么活儿都让皇上干,那要他们来做什么?
张居正看着他,又笑着摇了摇头:“臣以为,太后说得没错,陛下也该早日考虑大婚之事。”
朱翊钧反问道:“那懋修成婚了吗?”
他以为这个问题会把张居正问住,没想到对方却回答道:“已经定了。”
“定了!!!”朱翊钧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定了哪家姑娘,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可把张居正都问住了。
这神态,这语气,听着一点不像是关系张懋修,倒像是田间地里,打听别人家闲事的农妇。
张居正道:“一早就定下的,是江西布政使司左参议高尚志之女。”
朱翊钧说道:“懋修没见过这姑娘吧。”
“孩童时见过,高尚志与臣是故交。”
朱翊钧点点头:“母后让礼部选秀女,那不就是选个我没见过的姑娘做我的皇后。”
“……”
张居正没回话,心道这有什么问题吗?嘴上却说:“我大明的皇后,必定会选择容貌品行俱佳的良家女子。”
大明的皇后,只提容貌品行和良家女子,从不提家世。文官们一致认为,外戚就该越穷越好,无依无靠最好。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那我宁可不要大婚,不立皇后。”
张居正惊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翊钧冲他笑,“就让后宫空着,我倒觉得清静。”
“这样,我还能专心国事,先生觉得不好吗?”
“……”
张居正道:“陛下如今年轻,不着急婚事,专心读书理政自然是大明和百姓之福。”
“但身为天子,陛下也要为祖宗基业考虑。早日立后,早日诞下龙嗣,早日立储。”
朱翊钧听完更加不乐意,催他大婚,催他生孩子,就是为了早早的给大明立一个接班人。
他甚至有点体会到他皇爷爷当年的心情。
皇上活得好好地,大臣们就迫不及待的惦记着下一任,这像话吗?
“先生,这事儿有这么着急吗?我才十六岁,我怎么觉得,你们都不盼我点儿好呢?”
张居正一掀衣袍给他跪下:“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翊钧扶他起来:“我知道先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急着大婚,也不急着亲政,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张居正问道:“什么事?”
朱翊钧笑了笑:“年后先生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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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5 章 过年的时候,朱翊
过年的时候,朱翊钧既不用读书又不用上朝,难得有大半个月的清闲,日子却比读书上朝过得还要苦——皇太后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他的婚事。
“十六了,你都十六了,还不考虑婚事。”
朱翊钧在炕上陪着弟弟妹妹玩耍,头也不抬的回道:“不考虑。”
“没有子嗣,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
朱翊钧反问道:“我父皇有我的时候多大了?”
“二十四。”
朱翊钧说:“还有八年,急什么?”
皇太后怒道:“你父皇大婚那年十四!”
朱翊钧乐了:“那更不用着急了,十四成婚不也要等到二十四才当爹吗?”
“我离二十四还有八年呢,不着急。”
皇太后眼前一黑,要不是身体够好,大过年的,非得被亲儿子气出个好歹来。
“我不管!就算你八年后当爹,现在也必须给我大婚!”
朱翊钧撇下弟弟妹妹站起来,冲着皇太后一揖:“儿臣想起来还有要事,明日再来陪伴母后。”
说完他就溜了,皇太后心知肚明,大过年的他能有什么要事,就是不想谈婚事。
炕上两个小崽子看向皇太后,颇有点不满:“哥哥好不容易来陪我们玩。”
皇太后还没消气:“就知道玩,读书去!”
“可是,现在过年。”
“过年也要读!”
“……”
走出慈宁宫,朱翊钧也没回乾清宫,而是去了西苑。万寿宫仍然保持着世宗离开时的模样。
朱翊钧在那一面写着《道德经》的屏风前坐下,手里握着一枚宝石,是他当年在龙椅下捡的。
宫殿里很冷,太监忙活着给他生炭炉,朱翊钧干脆在这里住下,每天看着冰天雪地的太液池,也别有一番风景。
“大伴,”朱翊钧忽然问冯保,“司礼监现在有几个秉笔太监。”
冯保回道:“都在这儿呢。”
朱翊钧回头一看,冯保、陈炬、王安,他身边依旧是这三个人。
穆宗一向宠信太监,他在位时,司礼监光秉笔太监就五六人。
后来,张居正出任首辅,冯保执掌司礼监,以谄媚之名,罢斥了孙德秀、温泰、周海等一众太监。
反正现在大小事务都由内阁做主,张居正把皇权、相权、宦权一并攥在手中,司礼监也只需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不需要那么多人。
朱翊钧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你们三个不行。”
陈炬没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问冯保:“什么不行?”
冯保轻轻摇头,示意之后再向他解释。又听朱翊钧说道:“文书房前年提拔上来的那个管事。”
冯保心道“你还有记不起来的事儿”,正要回他,却又听朱翊钧说道:“叫田义。”
文书房管事专门负责保管百司奏章和出纳皇帝旨意,朱翊钧对他身边的太监都有过考察,这个田义处事干练老成,为人正直,不与外臣结交,朱翊钧老早就注意到他。
“过完年,给他升个官。”
果然,年后第一件事,朱翊钧就把这个文书房管事田义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年后,张居正雷厉风行的开始要求全国各地清丈土地,重新制作鱼鳞册。对各地官吏仍旧有考核任务,但也强调,清丈土地的目的是清理出地主豪绅,通过兼并而来的隐田,必须实事求是。
这项政令当初在江南推行起来,就受到了当地地主豪绅的百般阻挠,现在推向全国,起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朱翊钧问张居正:“那个海瑞还在巡抚应天吗?”
“是。”
海瑞如今在当地老百姓心中的口碑爆棚,海青天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许多人托关系找官员弹劾他,最后都被压了下来。倒是这些地主豪强,要么迁到别处去了,要么被海瑞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敢为非作歹。
其实张居正并不喜欢海瑞这样太过刚正不阿的人,凡是也不知道变通。上辈子身为首辅,他就让海瑞回家闲着,没给他官做。
但他受到朱翊钧的启发,认为海瑞这样不知变通的人,并非一点用处没有。作为道德模范,他的事迹百姓口口相传,全国都已经听说了他“鱼肉乡绅”的光辉事迹。
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去做适合的事,才能事半功倍。
海瑞这样的名声,调往别处担任巡抚,推行新政,百姓拥戴他,对于当地的地主豪强也有威慑作用。
离开应天府,他又被调去了湖广,仍旧负责清丈土地,推行一条鞭法。
朱翊钧即位两年半,一切都进入了正轨,张居正仍旧不辞辛劳的主持国政,他这个皇帝的书也读得差不多了。二十位翰林院侍讲侍读轮番日讲经筵,讲了上句,他便能接下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圣人先贤的观点阐释得明明白白。
“……”
过完年的第一天,朱翊钧向他的二十位老师颁布了一道谕旨:即日起,经筵讲官从二十人,取消到五人,分别是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申时行和沈鲤。
沈鲤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坐师,但他和程文、韩楫不同,他从不私下拜访高拱,所以,也不讨高拱喜欢。
高拱不喜欢,但朱翊钧还挺喜欢他。因为他讲课有意思,总能讲些他当官以前的趣事,朱翊钧每每听得津津有味。
比如,沈鲤就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件事。嘉靖三十二年,沈鲤乡试中举。
那一年发生了河南最大的一次叛乱,首领师尚诏带领叛军,攻占了沈鲤的家乡归德府,不久向西逃去。
沈鲤认为师尚诏一定会再来,急忙告诉驻守的大臣,捕杀城中与贼民勾结之人,严加防守。师尚诏果然带兵返回,逼近城池,看见有了防备,方才离去。
朱翊钧认为他虽然是个文臣,但是也颇有胆识和谋略,说不得以后也能像胡宗宪、谭纶、王崇古一样,做个总督。
但沈鲤庶吉士出身,学霸中的学霸,奔着入阁拜相去的,与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不是一个方向。
而且沈鲤为人也特别正派,从不与大臣或是宦官私下结交,管你是元辅还是皇帝伴读,在他眼里都一样。
不过,这不都不重要,朱翊钧大量缩减讲官自有的原因。
没过几日,朱翊钧就病了,宣太医前来诊治这可是个稀罕事,皇上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几回病,召见太医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偶尔给他诊个平安脉,都说他脉象调和,龙体康健。
他一个习武之人,体内气血充盈,大冬天着单衣雪地里练功,出一脑门汗,寒风一吹,喷嚏都不曾有一个,比牛还壮。
张居正和皇太后都很诧异,皇上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还病得如此严重,须得卧床休息?
朱翊钧难得生一会病,还病得十分矫情,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太医来给他诊治,他连手也不伸,就把人轰出去了。
皇太后心急如焚,又宣来她最信任的太医连成玉。
这位连太医来头可不小,当年裕王妃正是因为他的调理,才诞下朱翊钧这个皇孙,让世宗和穆宗父子俩的关系得以缓解。
后来裕王妃大病一场,也是得了他的救治,慢慢康复,又诞下潞王和瑞安公主这一双可爱的儿女。
皇太后对他,那可是信任有加,朝中大臣凡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有皇太后十分器重之人,才会让连太医前去诊治。
朱翊钧裹着被子,面朝里躺着,无论皇太后怎么好说歹说,他就是不伸手。
皇太后见他面色苍白,心疼不已,忍不住落下来泪来:“你不让太医诊治,如何给你开方子。”
“你这孩子,都病了,怎么还不让人省心?”
朱翊钧可算转过头来,皇太后抬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却又被他偏头躲开,嘴里有气无力的哼哼:“不舒服。”
皇太后只得收回手。
朱翊钧看向那位连太医,目光落到他身后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身上:“你来。”
若不是他这么一直,皇太后都不曾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目测不过二十上下,像个学徒。
朱翊钧又道:“让他给朕诊脉。”
皇太后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别闹了!”
她一凶,朱翊钧就露出可怜兮兮的目光,模样愈发虚弱。
皇太后只得压了压火气,问连成玉:“此人是谁?”
连成玉回道:“是臣的长子连思盛,太医院吏目。”
太医和钦天监一样,不用参加科举,都是子承父业,世代袭职。
朱翊钧坚持要连思盛诊脉,皇太后放心不下,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最后还是连成玉说道:“犬子自幼学医,十五岁已读遍天下医书,如今,臣毕生所学,他已习得十之八九,不如,就让他替陛下诊一诊脉象,再与臣商议用药。”
皇太后看一眼病榻上的逆子,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至少,病得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于是,皇太后站到旁边,让连思盛上前诊脉。
朱翊钧还有条件:“你们都出去!”
“你别得寸进尺!”
“……”
朱翊钧偷偷看一眼娘亲,心知再作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乖乖伸出手。
连思盛跪在他跟前,三指搭上他的手腕,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
朱翊钧看着他,距离太近,连思盛一抬眼,便与他四目相对,似乎领会了什么。
诊完脉,连思盛退至一旁,太后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陛下外感六淫之邪气,未得及时诊治,由六经入理,内伤气血……”
皇太后虽然爱读书,但佛经读得多,医书涉猎甚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接问道:“严重吗?”
连思盛不答,只说:“需先去外邪,再补益气血,细细调理。”
朱翊钧虚弱点头:“头晕,乏力,起不来。想来,应是过年那几日,在西苑受了凉。”
皇太后扶着他躺好,吩咐道:“煎药去吧。”
没过一会儿,朱翊钧闭上眼,睡了。
时辰晚了,冯保劝皇太后回宫休息,皇上这儿由他守着。若有什么事情,他会即可派人去禀报。
皇太后看看床上的朱翊钧,似乎没什么大碍,她吩咐冯保,盯着皇上把药吃了,这才离开。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连思盛亲自端进来,冯保接过药碗,连思盛却跪下说道:“此方清热祛火,陛下可放心服用。”
朱翊钧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端起碗走到窗边:“暖阁地龙烧得太旺,我这盆君子兰也该去去火气。”
说罢,他就把那碗药倒进了花盆里。
“……”
回头他又问连思盛:“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刚满二十。”
“学了多久的医?”
“十八年。”
好家伙,刚满二十,就有十八年工作经验。
连思盛又道:“臣生下来就是闻着药材味长大,启蒙读物是《神农本草经》,儿时玩具是针灸用的银针,解馋的零嘴是乌梅、山楂、龙眼。”
“你倒是机灵,”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起来吧,以后你就每日入给朕诊脉。”
“是。”
皇太后听不懂,连成玉一听就知道,他儿子在胡说八道。
回家之后他把儿子叫来,想要问个究竟。连思盛却道:“事关天子,父亲请恕儿子无可奉告。”
连成玉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没过几日,就听说皇上要静养,暂停经筵和朝会,恢复时间待定。
连成玉好像明白了,小皇帝贪玩,这是不想上课,也不想上朝,装病呢。
张居正也十分担心朱翊钧的病情,孩子打小就皮实,除了扔掉世宗金丹那次,甚少听到他染病。
这一日,朱翊钧宣大到暖阁觐见,有要事与他商议。
张居正听到他的“要事”,差点眼前一黑,当场晕过去。
他比小皇帝更需要宣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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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6 章 “你说,你想做什
“你说,你想做什么?”张居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震惊的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笑得又乖又甜,说出来的话能把张居正吓死:“我想出门一趟。”
张居正还抱有一丝侥幸:“春日明媚,陛下想出门,就到宫外走走吧。”
他一开始和皇太后一样,反对朱翊钧出宫,现在也已经妥协了,朱翊钧想出去走走,就由他去。
然而,朱翊钧想要的并非只是宫外走走:“张先生,我是说,我要出一趟远门。”
张居正问:“多远?”
朱翊钧说:“也不是很远,全国各地走走,海外就不去了。”
听闻此言,张居正身体晃了晃,险些倒地。
幸而旁边的冯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张阁老要保重身体。”
皇上要出一趟远门,大小事务都要他这个首辅来决断,可不得保重好身体。
此时,张居正脑子里全都是当年杨廷和谏阻武宗之言。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可朱翊钧和武宗不一样,武宗私自出宫巡游,是为了网罗天下美妇……也霸占美男,朱翊钧于美色毫无兴趣,他甚至因为不想大婚,与皇太后拉锯了一两年。
近来,太后又下了懿旨,要求礼部立刻筹备选秀女,以备皇帝大婚之事。想来,皇帝也是被圣母逼急了,这才起了出宫的心思,想要去外面避一避。
“陛下,您是……”
“天下共主,一国之君,我知道。”
张居正还想再挣扎一下,劝谏他几句,却被朱翊钧一把握住了手:“天下共主怎么不去看看他的天下,一国之君理应游历他的国土。”
“身为国君,我想知道我的子民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要怎样的生活。”
“一直呆在这紫禁城中,我觉得自己和井底之蛙没什么两样。”
“通过奏章认识这天下,不如我亲自去天下走一遭。”
“先生,我早就想四处去走走了,只是刚即位那会儿,朝中诸事繁多,始终未能找到机会。”
“现在母后总是催我大婚,我想,我得出去避一避,她才会明白,我心里只有天下,暂时还装不下皇后。”
“……”
张居正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就着了他的道:“陛下,你这是想溜出去玩吧。”
“先生这是什么话?”朱翊钧握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我这是体察民情。”
他说的话,张居正一个字都不信。
武宗
给自己起名朱寿,又给自己封总兵官、威武大将军,还要论军功,封爵位,给赏赐。
朱翊钧没这么离谱,他只是为了防止皇太后和大臣谏阻,提前装病,把朝会、经筵、祭祀全都停了。
想到这里,张居正忽然就有点欣慰。朱翊钧没有瞒着他,半夜偷偷溜出去,而是诚实的向他说明一切。这说明,他这个老师,在孩子心中,地位超然。
“先生,”朱翊钧仍是握着他的手,“见天地,知敬畏,见众生,懂怜悯,见自己,明归途。”
张居正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孩子站在他跟前,他竟是要稍稍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十六岁的男孩子,身量已经如此挺拔,再过两年,可以预见,将会是个怎样英姿卓绝的青年。
他说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张居正知道,拦不住他的,就算把祖宗搬出来,也拦不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世宗身边养大,从小就有主意,下定决心便说一不二,听不进别人的劝谏,怪不得人人都称他小世宗。
可是,在张居正心里,现在的他比以前的他……他爹,他爷爷强多了。
“唉!”张居正无声的叹一口气,“陛下准备去哪儿,去多久。”
朱翊钧摇摇头:“想去的地方很多,暂时还确定不了时间。”
“不过,我想先去巡边。”
他去看了一场演习,回来之后,心心念念都是边境事宜。张居正猜到了他第一站会去找戚继光,没想到还真被他猜中了。
老朱家的子孙,当了皇帝就想往边境跑,这也算祖传了。
张居正想到武宗,又想到英宗,郑重的嘱咐他:“陛下,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到关外去。”
“嘿嘿,”朱翊钧笑道,“先生是担心我被蒙古人掳了去吗?”
张居正握紧了他的手:“陛下,不要拿这个开玩笑!”
朱翊钧嗤笑一声:“蒙古人镇有本事掳了我,那必将小王子绑回来,宰了祭祖。”
张居正被他吓得魂飞魄散:“陛下!!!”
“那臣只能禀明太后,您要出宫的事。”
“别别别!”朱翊钧听见“太后”二字,就头疼,真被他母后知道了,他恐怕连乾清宫都出不去。
“我跟先生开玩笑的,我不出关,我就是去看看。再说了,这两年北边太平了许多,蒙古人不敢在这个时候进犯。”
张居正没心思跟他开玩笑:“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请陛下答应臣,每到一处,必遣人回京告知您在哪里,将要去往何处?”
朱翊钧点头:“一言为定!”
张居正还是不放心:“太后那边……”
朱翊钧道:“我会向她说明。”
“陛下……要不,您就在应天府走一走,看一看……”
“先生~”朱翊钧竟是一把抱住了他,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你都已经答应了。”
张居正想说“我没答应”,又受不住他撒娇,只能叹气。
朱翊钧又道:“我母后那边,你帮我多多劝慰她,她最听你的话。”
“……”
这话可不好乱说,张居正更没法接。
朱翊钧可以向张居正坦白,但决不能向皇太后坦白,所以他给娘亲留下一封信。
他在心中提到,如果只是在紫禁城里,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么,对祖宗和天下百姓而言,是朱翊钧做皇帝,还是朱翊镠做皇帝,并没有区别。
唯有立下万世不朽之功绩,才能成为百姓心中不一样的皇帝。
自古守成之君最难,难就难在一个‘守’字。纵观历朝,三代之下,都想着无功无过,保守基业,哪怕在史书上只留下一个平庸之名。
洪武创业至今已有两百年,大明也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其他朝代同样的问题,弊病丛生,危机四伏。守下去,无非是在沉默中走向灭亡。
绵延子嗣,早日立储固然重要,但革除积弊,使这个庞大的帝国转危为安,重现昔日大明之盛景更重要。
他请求皇太后给他两年时间,两年之后,看尽人间兴废事,再回到宫中,立后、大婚、生育子嗣,全凭母后安排。
当然,皇太后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紫禁城。
“陛下,”王安正在给朱翊钧收拾行装,“这身衣裳,您穿着似乎短了些,要带上吗?”
朱翊钧这两年个子长得太快,许多衣服只能穿一季,宫中所穿的常服倒是年年都有做新的,出门穿的衣裳只有两三件。
朱翊钧说:“就是袖子短了些,不碍的。”
冯保说:“不带了吧,多带些银子,路上买新的。”
朱翊钧却道:“买新的要花钱。”
“……”
“陛下,”刘守有从殿外走进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从身后拿出一根丈二长的棍子,和朱翊钧平时练功的木棍不同,这根棍子是用精铁所铸,拿在手中颇有分量,棍身上有龙纹浮雕,两头以祥云装点,
看起来非常漂亮。
朱翊钧接过铁棍,拿在手中颠了颠,他要是使足了功力一棍子敲在人的脑袋上,即刻便能脑浆迸裂。
刘守有问道:“陛下可还满意?”
“不错,”朱翊钧皱了皱眉,“就是不方便随身携带。”
“方便。”刘守有接过铁棍,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那长棍竟然缩短至一尺许,放入袖中,除了有些沉,竟也看不出什么。
朱翊钧觉得这铁棍实用又便携,非常和他心意:“好好好,重重有赏!”
刘守有问:“陛下打算赏些什么?”
“赏你伴驾出行。”
“……”
这算什么赏赐,这是跟着领导出差。
刘守有回道:“陛下还是赏我两个胡饼吧,管饱。”
朱翊钧不跟他贫,拿着那棍子研究如何伸缩,这机簧做得巧妙,稍微适应一下,便觉十分趁手。
这时候,冯保又走了过来:“陛下,我也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诶?”朱翊钧十分惊喜,“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他要出趟门,怎么大家排着队来给他送礼。
冯保掏出个东西,却是用一张帕子包裹起来的。看那帕子下的轮廓,大家都猜不出是什么,只有朱翊钧看出来了,惊讶道:“这……这是,火器?”
冯保掀开帕子,掌心赫然是一把手铳,也是用最好的精铁铸造。
朱翊钧接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这是哪里来的?”
“陛下可还记得,上次在蓟镇,戚将军邀我喝酒,我后着脸皮,管他要的。”
朱翊钧皱眉:“怎么和我在蓟镇看过的不一样?”
冯保又道:“火绳枪须得点火,我想陛下用着不便,催着兵仗房反复修改,终于想到办法,取消火绳点火,可直接射击。”
他强调这是兵仗房改进的,但其实图纸是他亲手画的,不过就是把点火方式从火绳改为更先进的机械传动,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
难在兵仗房的制作工艺有限,达不到他要的精度,所以需要反复改动,他自己一有空就往兵仗房跑,甚至亲自上手打磨零部件。
“我说呢,”刘守有伸个脑袋过来,“兵仗房的人告诉我,掌印这些时日,常去兵仗房,叫他们受宠若惊。”
冯保瞪他一眼:“吃你的胡饼去!”
朱翊钧举起枪,对准窗下一支瓶子,冯保连忙按下他的手:“陛下小心!”
“这是给陛下防身之用,万不得已,不要
轻易拿出来。”
子弹也是他特意做的,时间太敢,难度太大,数量有限,当然要省着点用。
朱翊钧收了枪,转头吩咐王安:“对了,我的七星,还有与成给我做的那把弓也要带上。”
看他随身带这么多武器,冯保忽然想到一句话“差生文具多”,但朱翊钧不是差生,他是个妥妥的学霸。
学霸文具也不能少!
“陛下!”一直站在角落,不发一言的陈炬,看到大家都不说话,他才开了口。
朱翊钧抬起头,冲他笑道:“万化也有礼物要送给我吗?”
陈炬摇了摇头,说道:“就不能,带上我一起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隆庆嘎的时候,彩凤儿也才二十六七,年轻娇俏小寡妇一枚。
我们来看看张太岳这老不正经(bushi)是如何撩年轻寡妇的:
“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闺。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闺。”
我简单翻译一下:两只白燕成双成对,从我家院子飞过,把花香带到你的卧室(万历:我就知道,你想给我当爹!)
中间两句“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闺”典故是玄鸟生商,即女人吃了玄鸟蛋,生了商朝始祖,这里应该是指李太后生了万历。
摄宗只爱权利,不爱人妻,这首小诗纯纯营业。应该是他感觉李太后对他有点那个意思,正好自己有几分姿色,逢迎和讨好领导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觉得李太后对他有那个意思呢,李太后对他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呢?
且听下回分解。
第 207 章 朱翊钧这次出门,
朱翊钧这次出门,锦衣卫带得多,太监却只带了冯保和王安两个人,特意将陈炬留在宫中。
他拉着陈炬的手,说道:“可是,司礼监需要有人看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交给你。”
陈炬看着他,眼里充满不舍。朱翊钧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从未分开过。
现在朱翊钧打算出远门,却不带上他,陈炬虽然知道,朱翊钧的考虑是对的,皇上拍拍屁股,出宫去了,宫中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有人处理,除了他就是冯保,朱翊钧离不开冯保,那便只能是他留下来。
即便如此,他心里仍是非常不舍。
他是个太监,永远也不会有后人,但他有幸陪伴一个孩子,从周岁长到十六,心底浓烈的情感早已经超越了主仆之情。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有大伴在我身边,你就放心吧。”
陈炬却道:“有他在我才不放心。”
冯保笑道:“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炬叹一口气:“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
冯保问道:“你说说看,我哪里不好?”
不仅他好奇,朱翊钧也很好奇,耳朵都竖起来了。
陈炬又叹一口气:“你……”他看向朱翊钧,又有些迟疑。
朱翊钧知道,他说话做事,素来谨慎,虽然是内臣,但也颇具文臣风骨。
朱翊钧笑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嘛。”
陈炬说道:“他太惯着你了,事事都依着你。”
朱翊钧萌生出宫的想法时,陈炬坚决反对,宫外哪有宫里安全,偶尔出门逛一逛就算了,走远了可不成。
冯保却是一句劝谏的话也不说,反而由着朱翊钧的性子来,跟他商议起出巡的路线。
这要是被皇太后知道了,非得让他去南京守孝陵不可。
但此事皇太后早晚得知道,皇上已经远走高飞,陈炬还要留下来替他们周旋,应对朝中那些大臣,往后这日子,想一想就难。
朱翊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万化放心,母后问起来,你把我的信交出去,她不会为难你。”
陈炬点点头:“出门在外,陛下也要万事小心,您是万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
“若是宫外待得不习惯,就早些回来吧。”
“好,”朱翊钧笑道,“等我回来,替你完成心愿。”
这话却把陈炬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心愿?”朱翊钧说道:“重新刊印《大学衍义补》,我都记着呢。”
“……”
这么一件小事,他竟然一直还记在心里,陈炬让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就算皇太后责怪下来,他也值了。
朱翊钧不敢大白天招摇过市,只能晚上偷偷溜出宫去。
他带了一队锦衣卫,个个都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不过,贴身陪在他身旁的,只有陆绎、陆綵兄弟,还有刘守有和骆思恭,其他人都在暗处保护。
暮春时节,晚上月朗星稀,还有几分凉意,马车飞驰在长安大街上,很快就出了城门。
京师离蓟镇并不远,轻装疾行,也就一日的路程,出门的时候朱翊钧就计算过,明日中午大概就能到。
这一趟出门,朱翊钧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的感觉,母后也好,张先生也罢,现在没人管得了他了。
他坐在马车里,兴奋的过了头,即便是夜深人静,他也忍不住挑开帘子往外张望。
“陛下,”冯保在宽敞的马车里,给他铺好被褥,“太晚了,睡吧,睡醒了,明日才有精神。”
朱翊钧一想也是,明日到了蓟镇,他还有正事,掀开被子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翌日上午,他们已经离开顺天府,马车疾驰在荒郊野外,颠簸不停。
朱翊钧掀开帘子,外面群山苍翠,溪流潺潺,这样的景致朱翊钧还是头一次见,便下了马车,要骑马。
出宫的时候,他还不忘带上他的熔金。淡金色的汗血宝马,在宫里吃最好的料,由专人照顾,虽然已经十来岁了,依旧强壮健硕。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去御马监,骑着他的熔金跑几圈。熔金脾气大的很,只听朱翊钧的话,也只让朱翊钧骑它。
朱翊钧一夹马腹,熔金会意,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陆绎和刘守有在后面追他,他俩骑的马都已经是宫中数一数二的良驹,跑出去没多远,却连熔金的尾巴也看不着。
二人生怕一出门就把皇上跟丢了,紧赶慢赶,跑出去几里地,才看见朱翊钧正坐在路边一处凉亭中,旁边有一处山泉,熔金埋头在泉边喝水。
刘守有喘着气走进凉亭:“皇上……”
朱翊钧抬眉:“你叫我什么?”
“少爷!”刘守有指着熔金,“我现在去把它放了,它能自己回去吗?”
“你敢!”
刘守有一脸苦相:“这马跑太快,我们追不上。”
陆绎也说:“刚才把我们吓坏了。”
“呃……”朱翊钧笑道,“难得这么自由自在,我太兴奋了。”
随后,马车也到了。冯保和王安拿出备好的干粮。出门在外,朱翊钧也不计较尊卑有别,招呼他们坐下一起吃。
“前面就快到蓟镇了吧。”朱翊钧一边啃着胡饼,一边张望。
“快了,”陆绎回道,“前面还有三十多里。”
填饱肚子,朱翊钧再次翻身上马,从小路拐到官道。
官道上有许多运送粮草的车马,是恢复盐政之后,来自各地的商人组织起来的。
越是靠近蓟镇,地势就越是平坦开阔。朱翊钧坐在马上,慢悠悠的往前走,看着周围的车马,心中甚是欣慰。
忽然,他注意到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位妇人站在路旁,背对着他,眺望远处城门的方向。
根据马车行驶的方向判断,她应该是从蓟镇出来,要离开此地,却又频频回望,想来是有诸多不舍。
旁边立着一名侍女,低声道:“老爷若是知道夫人不辞而别,一定会追来的。”
妇人冷笑一声:“他才不会。”她声音里带着浅浅失落,“他心里没我。”
侍女惊讶道:“怎么会?”
朱翊钧缓缓走近,无意听这些闺房秘事,却因为耳力太好,听了个真切。
正在此时,那妇人忽然转过身来大喝一声:“站住!”
朱翊钧吓一跳,本能拉住缰绳,抬头看去,却只见那妇人拦下了一辆平板马车。
原来不是让他站住。
但马已经停下来了,朱翊钧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于是,站在一旁看热闹。
那妇人身着丝绸,头戴金簪,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你们是什么人,要往哪儿去?”
那平板车上坐着两个人,穿着一身短衫,皮肤黝黑,看着像是老实巴交干苦力的,却不知那妇人为何要拦下他们。
其中一人答道:“沈员外家里的长工,运送草料进城。”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板车上堆得高高的,的确是喂马的草料。
那妇人道:“沈员外,哪个沈员外,我没听说蓟镇有姓沈的商人。”
她话音刚落,那两人竟是从草堆里抽出两把刀,飞身朝着妇人砍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令朱翊钧始料未及。他坐在马上,却不知该躲还是该上前帮忙。
妇人急退数步,回身,手伸向马车,从车厢中抽出一杆长枪,顺势横扫,挡开一人的刀,另一人从侧面袭来,妇人身体后仰,再次躲过。眨眼间,那边已经交手好几个回合,刀枪碰撞出火星子,招招携着杀气,要置对方于死地。
朱翊钧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仇什么怨,那草堆却又有了异动,从里面又跳出四个人来,个个拿着刀,朝着妇人挥去。
那妇人身边只有一个侍女和一名车夫,三个打六个,侍女和车夫的功夫也要差些,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大刀挥下,车夫躲避不及,被人一脚踹倒在地,爬不起来。
那人又转身,和同伴一起去对付妇人,妇人以一敌三,渐渐有些应付不过来。
朱翊钧喊道:“帮忙!”
刘守有问:“帮哪边?”
“人少的那边!”
刘守有带着骆思恭和陆綵上去,陆绎留下来保护朱翊钧,锦衣卫出手,几个完全不是对手。
朱翊钧听到一声“撤”字,几个人反应迅速,钻进路旁树林,往不同的方向跑。
妇人厉声道:“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罢,长枪脱手,刺中一人膝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刘守有他们三个又分别制服一人,陆绎飞身过去,凌空一脚把离他最近那人踹翻在地。
最后还有一人,已经跑进了树林,朱翊钧目力极好,看到树叶有轻微晃动,铁棍破空而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有人应声倒地。
六个人整整齐齐,全都被抓了回来。
朱翊钧打马来到妇人跟前,正待开口,那妇人忽的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打量他:“公子何方人士?”
朱翊钧答:“顺天府。”
妇人又问:“去往何处?”
“蓟镇。”
“去蓟镇做什么?”
朱翊钧道:“寻人。”
“什么人?”
“沈员外。”
妇人长枪一横:“我刚才说了,蓟镇没有姓沈的商人。”
朱翊钧挑眉:“怎么没有,他临走时说了,要运送粮草到蓟镇换盐引。”
妇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收了长枪,朝他一抱拳:“多谢公子刚才出手相助,就不耽误你的时间,这边请吧。”
“……”
朱翊钧果然没猜错,近两年盐政恢复,来往蓟镇的商人多了起来,其实妇人根本不知有没有姓沈的商人,她方才是诈那两人。
妇人不愿让他掺和此事,要打发他赶紧走。
朱翊钧坐在马上,看着地上已经被骆思恭绑起来的六个人,问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那妇人却道:“不关你的事,赶紧走!”
朱翊钧接下来的话却叫妇人大吃一惊:“这几个,莫不是蒙古人吧。”
“你如何知道?”
“他们和汉人长得几乎没有区别,从容貌上很难分辨,我也是看到他们的刀,再结合他们的武功猜的。”
但那妇人一定是在此之前,就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朱翊钧问道:“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妇人想了想,说道:“你刚才说你要去蓟镇,正好,你带上他们,交给城门守将,说他们是蒙古间谍,说不得还能得一笔赏赐。”
朱翊钧又问:“那守将若问起来,我该如何说?”
妇人皱眉:“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提我便是了。”
“那怎么行……”
他话未说完,妇人已经转身,让侍女扶着车夫上车,她亲自坐在马车外,驾车离去。
“……”
朱翊钧见过的女人大多在宫中,要么知书达理,要么千娇百媚,要么安静顺从,却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实在大开眼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8 章 朱翊钧坐在熔金的
朱翊钧坐在熔金的背上,目送马车渐行渐远。想了想,对陆绎他们说道:“在这里等我。”
说着,他一夹马腹追了上去。马车停在路旁,朱翊钧与那赶车的妇人聊了两句,不一会儿,他又打马回来了。
陆綵到树丛去捡回他的铁棍,骆思恭把那几个蒙古人串成糖葫芦,拴在马车后面。
朱翊钧拽了拽缰绳:“走,咱们进城!”
来到蓟镇的城门低下,朱翊钧半眯着眼,仰头往城墙上张望。
他又想起了宫中收藏的那副清明上河图,汴京内外军士散漫,城防更是形同虚设。
再看这戚继光治理下的小小蓟镇,任何人或车马进入,都要经过严格检查。
刘守有到城门口与守城士兵交涉,不一会儿就有守将骑着马来到他们径前。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将军,穿一身盔甲,提一杆红缨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看起来就不太好说话。
他没见过对方,对方也不认得他。
“你们是什么人?”
朱翊钧说:“听闻戚家军春日募兵,我兄弟几人特来一试。”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就这眉目俊朗的贵公子,怎么看家里也不缺钱,怎么会大老远来投军。
那年轻将军怒目而视:“你少糊弄本将,说!干什么的?”
“唉!”朱翊钧叹口气,笑嘻嘻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其实我是来给你们总兵官送礼的。”
“送礼?”那年轻将军眉头紧锁,喝道:“送什么礼?”
朱翊钧神秘兮兮的看着他:“当然是……一份大礼。”
年轻将军扬了扬下巴,手中长枪一横:“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总兵官从不收人钱财。”
一看他亮出武器,陆绎和刘守有立刻警觉起来,骑着马上前几步,护在朱翊钧身前。
朱翊钧却道:“谁说我要送他钱财。”
年轻将军:“珠宝美人他也不收。”
朱翊钧:“我送的也不是珠宝美人。”
年轻将军干人:“不管你送什么,我们将军清廉正直,从不收礼。”
“切~”朱翊钧冷哼一声,“我的礼他一定收。”
他用眼神示意骆思恭,后者从不远处的马车后面,牵出一串“糖葫芦”。
朱翊钧说道:“这就是我要送给他的礼物。”
那年轻将军也是骑在马上,看着那几人走进,惊讶道:“这……这是蒙古人!”
“诶?”
朱翊钧奇了怪了,怎么他和刚才那中年妇人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蒙古人。
“那个,将军……”
“什么那个将军,本将军姓王。”
“噢!”朱翊钧点头,“行行,王将军是吧。就劳烦你把我的礼物带给总兵,让他通融通融,选拔的时候,将我和我的兄弟们编进戚家军。”
“做梦!”王将军霜刃般的眼神打量他,“你这样的,想入戚家军,指定不行。”
朱翊钧不服气了:“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行?”
“哼!”王将军扬了扬下巴,还未开口,骄傲之情先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戚家军招兵:第一,油滑之徒不要。第二,老兵油子不要。第三,见惯官府的城里人不要。第四,容貌白净之人也不要。”
“只要黑大粗壮,见官府有胆怯之意的乡野之人,农夫和矿徒最好。”
朱翊钧听明白了,总结道:“就要老实健壮的乡下人呗。”
“你说对了,长成你这样细皮嫩肉,面如傅粉,第一轮就得刷下去。”
人家说的这个理由,朱翊钧无可反驳。但他脑子转得快,立刻问道:“你看着既不想农夫又不像矿徒,又是如何选上的?”
“我……”王将军像是被说中了痛处,怒道,“要你管。”
“来人,全都给我带走!”
后面立刻围上来两队军士,将朱翊钧一行人团团围住。
王将军道:“管你们是什么人,先一并送去总兵府,等戚将军发落。”
“……”
朱翊钧本想乔装打扮,参加戚家军的选拔,这下好了,直接被押送到总兵府去了。
总兵府的暑衙,朱翊钧虽然没有被绑着,但也与阶下囚无二。
他也不在意,站在那里四处打量。不一会儿,门外又来了个将军,朱翊钧转头,这个也不认识。
那位姓王的年轻将军上前抱拳道:“杨将军。”
那杨将军朱翊钧也没见过,对方自然也不认得他。
他上次来校阅练兵,一直都遮遮掩掩,保持神秘感,避免与过多军士接触。戚继光身边众多将士,他只见过三五人而已,绝大多数都不曾见过。
皇上在蓟镇呆了二十多日,下面这些将士竟都未曾见过天子真容。
那杨将军道:“今日你当值,不在城门守着,怎么跑这里来了?”
王将军回道:“我有要事禀报戚将军。”
杨将军又道:“戚将军正烦着呢?”
“啊?”王将军问,“戚将军有何烦心事?”
杨将军欲言又止,挥了挥手:“不便让旁的人知道。”
此时,朱翊钧却插了句嘴:“我知道戚将军在烦什么。”
两位将军一同转过头来看着他,朱翊钧又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大门外,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往里走,便提高了音量,大声道:“不就是,夫人跑了。”
“!!!”
不仅杨将军和王将军大为吃惊,就连随后进来的戚继光也十分诧异。
王将军吃惊的是戚将军的夫人竟然跑了?
杨将军吃惊的是这个人怎么知道将军夫人跑了?
戚继光吃惊的是皇上怎么又来了?
朱翊钧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观看三人脸上神情,颇有趣味。
最后还是戚继光先反应过来,看向一旁:“蒙古人?”
“嗯!”朱翊钧点点头,“夫人托我送给你的。”
提到“夫人”,戚继光神情苦闷,威震沙场的戚总兵,难得也有这般落寞之色。
他先命人把这几个人押入大牢,容后再审。而后,一掀衣袍跪下,抱拳道:“臣戚继光参见陛下。”
听到“陛下”二字,旁边本就还未回过神来的两位将军,也本能的屈膝,跟着跪了下去。
“啊!!!”王将军神情恍惚,出了满背的冷汗,感觉脖子上那颗脑袋有些摇摇欲坠,喃喃低语,“皇,皇上!”
朱翊钧要被他笑死了,对戚继光说道:“戚将军,介绍一下。”
戚继光立刻道:“这是参将杨文通,在浙江的时候就跟随臣一同抗倭,后来又来到蓟镇。”
“校尉王世琦,是刑部右侍郎王宗沐的次子。”
“噢~”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看向王世琦,笑得很坏,“我说呢,原来是凭关系入的戚家军。”
“末将……”
王世琦又要跪,朱翊钧拦住他,“行了行了,今日不是该你值守城门吗,还不赶紧回去,要请罪往后再请。”
王世琦依言退下,杨文通也识趣道:“末将去牢中审那几个蒙古人。”
朱翊钧道:“审讯犯人,我这儿有行家。思云,你同他一起去。”
自从跟着朱翊钧之后,这种刑讯逼供的事儿,刘守有就干得少了。这次有机会审蒙古奸细,那不得好好露一手。
他走到杨文通跟前:“杨将军,走吧。”
杨文通道:“刘将军请。”
戚继光请朱翊钧到后面厅堂饮茶,二人来到花园,发现这总兵府虽然地处边镇,院子布置得颇有几分雅致,此时正值暮春,百花盛放,争奇斗艳。
戚继光虽是猛将,但诗词文章俱佳,在江南多年,对园林布景也颇有研究。
二人走在石桥上,朱翊钧把路上路遇王夫人,拆穿蒙古奸细,将其制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戚继光叹一口气:“今日一早,我发现内人和她的贴身侍女不见了,房里只留下一封信,她说她要回登州娘家,往后不再回来。”
“啊?”朱翊钧问,“为什么?”
戚继光又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朱翊钧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王夫人领兵镇守新河城的故事。她是南溪将军之女,威猛,晓畅军机。刚才路上一见,对方只一眼就识破蒙古奸细,胆识过人,实在令人佩服。
说起来,王夫人与戚继光夫妻多年,也算情投意合。一起过了半辈子,怎么说走就走,还不回来了。
戚继光继续叹气:“此事……说起来,都要怪谭子理。”
“嗯???”朱翊钧听懵了,“怪谁,谭纶?”
戚继光老婆跑了,这事儿竟然要怪在谭纶头上?
“没错,就怪他!”
这瓜吃得有点劲爆,朱翊钧做好面部表情,尽量不显得自己不那么八卦:“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谭子理,不能够啊,身为朝廷命官,又是你的上司兼好兄弟……”
“不不!”戚继光赶紧阻止了他脑子里狗血劲爆的胡思乱想,“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朱翊钧反倒问他:“我想的怎样?”
“……”
戚继光还是长话短说,源源本本的向他讲述了夫妻二人的矛盾。
在登州,戚家和王家同为军户,世袭指挥佥事,世代交好,戚继光和王夫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王家没有嫌弃戚继光父母双亡,戚家穷困,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最开始那些年,夫妻俩感情非常好,夫唱妇随,戚继光到浙江抗倭,领兵出征,王夫人则帮他守好后方,以防敌军偷家。
与戚继光要好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惧内,王夫人乃是将门虎女,实在彪悍,戚继光爱她敬她也怕她。
夫妻俩先后生了几个孩子,有儿有女,却几近夭折,唯有长女长大成人,早已出嫁。
后来,戚继光调任蓟镇,三十好几却膝下无子。王夫人年纪也大了,多年未有身孕。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困扰了戚继光好长一段时间。既不想让夫人伤心难过,又怕她一怒之下提刀砍人,还想要生育子嗣。为难之际,他将自己的苦恼写在书信之中,向好友谭纶诉说。
谭纶给他出了个主意,而戚继光最后也采纳了谭纶的建议——偷偷在外面娶了三房小妾!
果然,没几年,长子戚祚国,次子戚安国,三子戚昌国相继出生。
孩子都生了,事情肯定瞒不住。长子刚出生不久,王夫人就知道了此事。
就如同戚继光预料的那样,王夫人盛怒之下提着刀冲到军营要杀了他。
戚继光只敢躲避,不敢还手,最后跪在王夫人面前,吐露自己已经年过四十,想要延续家族的想法。
王夫人心软,不再追究此事。戚继光也没有将三位小妾接入府中,而是继续养在外面。并且将次子戚安国交给王夫人抚养。
然而,就在不久前,这个不满五岁的孩子,竟是突然夭折。
王夫人为此难过了许多,又想到自己那几个夭折的孩子,更是心如死灰。
戚继光道:“我猜,夫人必定也是因为此事,所以离家。”
朱翊钧听完,却不知该不该安慰他,只低声道:“你还真是……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书接上回,李太后到底对张太岳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觉得吧,很难说。可能有,可能真没有。
李太后的政治手段相当高明(高拱进来听课):一边对张太岳说:“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与诸臣异。”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是先帝亲自托付给小皇帝的老师,和其他大臣不一样。
一边又拿张太岳威胁小万历:你不要调皮,被张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办。霍光的故事你晓得伐,皇帝他都敢废。
张太岳这边被她哄得团团转,给她写情诗(bushi),那边她就在万历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有小伙伴问这是正史还是野史。当然是正史啦,《白燕诗》是张居正写给李太后的贺寿诗,收录在《张太岳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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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9 章 戚继光沉浸在夫人
戚继光沉浸在夫人离家出走的伤怀中,没听清朱翊钧说了什么:“陛下,你是说……”
朱翊钧冲他笑笑:“我说,这是你应得的。”
“……”
戚继光唉声叹气:“都怪谭子理。”
这话朱翊钧不爱听:“不怪谭纶。”
“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
朱翊钧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是你自己想纳妾,生育子嗣,不过是借谭纶之口说出来罢了。”
“……”
事实的确如此,戚继光也无法反驳。
谭纶在总督府不停打喷嚏,向门客感慨,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应该早日致仕返乡,安享晚年才是。
说到底,这毕竟是臣子的家务事,朱翊钧并不想管这些闲事。他只是觉得,王夫人威猛、霸气、武艺了得、又通晓军机,若留在蓟镇,对于戚继光镇守边关而言,也是极大地助力。
可他又想到王夫人站在路边的背影,也未必是真的想要离开。
毕竟年少相识,这么多年夫妻,她其实,也盼着戚继光能去追她回来的吧。
朱翊钧看向戚继光,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问道:“你那几房妾室呢?没住在总兵府吗?”
戚继光大惊:“都在别处院子,万万不敢领回来的。”
朱翊钧又问:“你怎么不去把妇人追回来?”
戚继光很是迟疑:“陛下有所不知,夫人性子刚烈,她决心要走,我若阻拦,必定惹她生气。”
朱翊钧看出来了,传说中戚将军惧内,不是假的,他是真怕!
朱翊钧问:“那你想夫人回来吗?”
戚继光点头:“当然!”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去追,她若愿意跟你回来,你就带她回来,她若不愿意,你也不可勉强。”
戚继光仍然有些犹豫:“那几个蒙古人……”
“蒙古人关在大牢,跑不了。夫人走了,可就不会回来了。”
“诶!”朱翊钧话音刚落,戚继光已经转身跑得没影儿了。
王夫人其实并未走远,戚继光骑着马出去,天黑之前,就赶着马车回来了。
王夫人走进正厅,借着烛光,看清前面主位坐着喝茶的人,就皱起了眉头:“你是……”
一路上,戚继光只敢承认错误,安抚夫人情绪,没敢多说别的。
以至于,王夫人还并不清楚朱翊钧的身份。
朱翊钧笑盈盈的看着她:“夫人,咱们又见面了。”戚继光拉着夫人一起行礼,王夫人才恍然大悟,什么沈员外,运送粮草,都是随口编的瞎话,今日帮她制服那几个蒙古奸细的,是当今天子。
王夫人立即跟着戚继光下跪行礼,动作洒脱的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臣妾今日未识得陛下圣容,多有冒犯,还请陛下赐罪。”
朱翊钧笑道:“夫人快快请起,你我素未谋面,也是我有意隐藏身份,不能怪你。”
王夫人实在机敏,立刻就明白了:“想来,也是陛下让他来追我的吧。”
朱翊钧却反问道:“夫人也无心离去对不对?”
王夫人低头,没有回答。
朱翊钧倒也不介意,又看向戚继光:“戚将军,你去牢中看看那几个蒙古人吧。”
戚继光领命而去,走时还不放心,看了看王夫人,王夫人却并未看他。
等戚继光走了,朱翊钧又重复了一遍:“夫人是真心想要离开吗?”
王夫人犹豫片刻,回道:“臣妾……不知。”
“无妨,你直说便是。”
王夫人叹一口气:“我怨他自作主张,在外娶三房妾室,儿子生出来了,才告知于我。我也自责,生养的孩子大多因病夭折。安国若不是过继给我抚养,说不得也不会……”
说到这里,她把头转到了一边。
朱翊钧宽慰道:“我曾听太医说过,小儿五岁是一个坎儿,即便精心养护,也极有可能夭折,这不怪你。”
王夫人又道:“我带走了家里所有银两。想着,他身无分文,必定来追我。”
“他若不来,我没有子嗣,这些银子也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王夫人没有明说,但朱翊钧听明白了,戚继光的三房妾室,每个都生了儿子,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他觉得以戚继光的的性情,得知夫人带走所有钱财,必是决心离开,更不会去追了吧。
朱翊钧笑道:“这个夫人不必担心,就算你回了娘家,将来戚将军加官进爵,夫人该封的诰命也不会少。”
封了诰命就有俸禄,自然不必忧心养老问题。
王夫人却不为所动:“我也能领兵打仗,为何只能靠他戚继光受封领赏。”
“是是!”朱翊钧从善如流的说道,“夫人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当年在浙江抗倭,镇守新河镇的事迹,我也早有耳闻,理应论军功才是。”
王夫人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是如此平易近人,还很会说话。
身为女人,这些年来她听到的都是别人夸赞她有一个用兵如神,横扫千军的丈夫,第一次听人说要给她论军功。
且不说真假,起码能得到天子肯定,这本身就是无上荣耀。
王夫人道:“陛下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便不会再走。”
朱翊钧笑道:“夫人误会了,将来你若改变主意,也随时可以离开。”
她若一心要走,戚继光也不会过多阻拦,这一点,王夫人心中也是清楚地。
王夫人却道:“我想好了,回登州,一样要依附兄弟过日子。不如留在这里,戚继光带兵出关,若鞑靼来犯,我也能守住这蓟州城。”
朱翊钧郑重道:“夫人大义,我替蓟镇百姓谢过夫人。”
他这么客气,惊得王夫人赶紧给他回了一礼:“是臣妾谢过陛下才是。”
时间不早了,朱翊钧让王夫人回去休息。忽然他又说道:“我还有一事,想请夫人解惑。”
“陛下请讲。”
“白天,夫人是如何一眼就识破蒙古人的?”
王夫人笑道:“这个简单,蒙古乃游牧民族,从小骑马,尤其他们的骑兵,长年累月踩马镫,都是罗圈腿。还有他们使用的弯刀,弧度非常大,尤为锋利,拔刀的时候容易划伤虎口,那二人左手虎口处都有浅浅的刀痕。”
朱翊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没怎么见过蒙古人,并不了解这些。但戚继光、王夫人、杨文通、王世琦这些人,常年驻守在边境,隔三差五就要和蒙古人打交道,一点细小的差别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朱翊钧想,他这一趟没白来,还需要多观察,多学习才是。
那几个蒙古人足足审了两天,有两人受不住酷刑,已经咬舌自尽了,还有两人死撑到底,无论如何拷打,都不肯招。
其中一人受不住刘守有的酷刑,终于松了口。
他们来自擦哈尔部,打算乔装成运送粮草的苦力,混进蓟镇刺探情报。长城这么长,不可能处处都能做到坚不可摧,总有相对薄弱之处。等戚继光巡视别处的时候,他们便可乘机大规模进犯。
戚继光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察哈尔部战力大不如前,以往几十年,风头被俺答盖过,就他们那点能耐,只敢偷偷摸摸毁坏长城,骚扰大明,何时敢大规模进犯了?
继续审讯才得知,察哈尔部的图们汗与董狐狸勾结,谋划联合进犯。
“董狐狸?”
这名字听着怪有趣的,朱翊钧还以为和那个什么白莲教有关,又是叛逃关外,十分狡猾的汉人,姓董,又得了“狐狸”的外号。
戚继光向他解释:“并非如此,董狐狸乃是蒙语发音,蒙古朵颜卫首领。其父革兰台就曾多次,请求加贡使者,讨赏赐,被拒,至塞下掳掠,海西女真诸部,突入辽东、辽西境。”
“后来他的长子承袭都督职,第五子,也就是董狐狸受封指挥佥事,兄弟俩多次进犯大明,他的兄长在隆庆元年战死。但董狐狸十分狡诈,好几次,我们差点逮到他,却又被他逃了。”
朱翊钧皱起眉头:“咱们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
戚继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朵颜卫,天天跟咱们作对,还给他封都督、封指挥佥事,还要给赏赐。”
“……”
戚继光心道:“这不是你家祖上为了摆阔,彰显大国风范,搞出来的事情吗?”
朱翊钧问:“那接下来该如何?”
戚继光道:“臣一向主张主动出击。”
朱翊钧皱眉:“可是咱们抓了这几个蒙古奸细,董狐狸那边肯定会有所紧觉。”
“他们是两个部落谋划进犯,不可能轻易罢休。咱们按兵不动,过些时日,待他们放松警惕,再放出消息,迷惑他们,诱他们来,再一举歼灭。”
这个想法着实够大胆,够刺激,听得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具体说说。”
戚继光向他抱拳:“到时,还请陛下下一道谕旨,召臣回京述职。”
这个容易,朱翊钧当即同意。
朱翊钧本打算在蓟镇呆个十天半个月,再往辽东,巡视一下李成梁的工作。
现在得知即将会有战事,他便不打算走了。
戚继光一听,一个头两个大。皇上怀着什么心思,他一猜便知。朱翊钧来的第二日,他就与张居正通过信了,张阁老在心中反复叮嘱,万不可让圣上涉险。
戚继光左右为难,朱翊钧赖着不走,他有点后悔对皇上说了那番话,只能希望蒙古人就此作罢,不要再来了。
可朱翊钧毕竟是皇帝,他又不敢有所欺瞒,到时问起来,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朱翊钧在总兵府住了两日,这天早上,他在屋里给张居正写信,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他吩咐冯保:“大伴,你去瞧瞧。”
冯保打开门:“外面没人。”
外面有锦衣卫,有人早就被发现了。
朱翊钧却说:“院子外面。”
这是个独立小院,在总兵府深处,安静别致,最主要的是安全。戚继光专程命人收拾出来,给朱翊钧住。
冯保又走到院外,这才看到,小径上,王世琦在那里踱步。
“原来是王将军。”
王世琦咬了咬牙,走到冯保跟前,躬身抱拳:“末将特来向陛下请罪!”
朱翊钧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你进来吧。”
王世琦进屋,又说起前日城外之事:“末将多有冒犯,还请陛下赐罪。”
“朕不爱给人治罪,尤其不喜欢因为这些小事给人治罪。”
“谢陛下!”
朱翊钧看着他,一脸英气的小伙子,与他爹长得并不太像:“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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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0 章 王世琦一愣,问道
王世琦一愣,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好消息。”
朱翊钧笑道:“你爹升官了,现在是刑部左侍郎。”
“……”
王世琦脸上并未见得有几分喜悦,似乎父亲升官,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喜事。
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都没能逃过朱翊钧的眼睛:“怎么,你不高兴?”
王世琦摇摇头:“没有,只是……”
他伏下身给朱翊钧磕了个头:“末将有一事相求。”
朱翊钧笑道:“巧了,朕也有一事交代你。”
王世琦诚惶诚恐道:“全凭陛下差遣。”
朱翊钧道:“还是你先说吧。”
王世琦扭捏了一下,才说道:“恳请陛下,不要和父亲提起末将在蓟镇的事?”
朱翊钧听明白了:“你也是偷跑出来的。”
王世琦点点头:“是。”
“王宗沐不知道你在蓟镇?”
“知道,不过他反对我从军。”
朱翊钧又问:“他为何反对?”
王世琦回道:“他想让我读书,考功名,可我想上阵杀敌,十八岁那年就从家里偷偷跑到了蓟镇。”
“我就知道,”朱翊钧看着他,坏笑,“你就是凭关系进的戚家军。”
“……”
“陛下说得是,”王世琦勇敢承认,“末将的确是凭关系进的戚家军,但却是凭自己的本事留下来。”
戚继光和王宗沐相识,王宗沐的儿子偷偷跑来了,戚继光早就与他通过信。
自己生的崽子自己管不了,那就只能委托戚继光,帮忙好好教导一番,让他吃些苦头,他自己就回去了。
谁知道这一晃四年过去了,王世琦在军营里干得有声有色,从士兵升了校尉。
王宗沐拿他没办法,但也不愿妥协,父子俩就这么僵持住了。
上次练兵,他和戚继光身边几位副将被安排在关外,负责攻打长城各处,所以朱翊钧并未见过他。
王世琦等着听是什么事,朱翊钧却没有了下文,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到院子里来,让朕瞧瞧,你究竟有多大本事。”
朱翊钧毕竟是瞒着大臣,偷跑出来的,皇上此时应该在乾清宫养病,而不是在蓟镇巡边。
他本想叮嘱王世琦切不可将他他的行踪告诉王宗沐,现在看来,这父子之间素无往来,他也不必有所顾虑。
王世琦跟着朱翊钧来到院子里,还以为朱翊钧要让他耍一套枪法来瞧瞧,正走神之际,忽的有什么东西朝着他面门袭来,定睛一看,竟是一根手臂粗的铁棍。
王世琦急退数步,堪堪躲避开去。刚才他进屋里面圣,长枪靠在院子里,此时手往后一抓,慌忙拿起来顺势往前一挡,接住了朱翊钧劈下的又一棍。
朱翊钧收回铁棍,攻他下盘,王世琦纵身躲避。他明明使的一杆长枪,却是让朱翊钧抢了先机,逼得他连连后退。
况且,对方尊为天子,他岂敢还手。可朱翊钧步步紧逼,又让他不得不还手。
生在进退危难之际,朱翊钧手中铁棍竟是抵住他的左肩,势大力沉的往前一推,王世琦趔趄两步,险些摔倒。
朱翊钧嘲讽道:“这就是你的本事?”
王世琦提着枪有点不服,又不敢反驳。
朱翊钧却道:“你放开了打,若有半分留力,朕就……”
他想了想说道:“朕就派人把你送回京师,让你好好读书,准备科举。”
“……”
王世琦握进长枪:“若有冒犯,末将打完再向陛下请罪!”
说完他就冲上去了。
刘守有从院外进来,正好看到王世琦与朱翊钧切磋,小伙子枪法不错,却又不是埋头猛干,进退有度,聪明又机警。
刘守有挪到陆绎身旁,小声道:“这小子的枪长一大截,咱家陛下吃亏呀。”
陆绎摇头:“势均力敌才看兵刃长短。”
“那倒也是,”刘守有同意他的说法,“小王将军最多还能撑十招,十、九、八……四、三……”
刚数到“三”的时候,王世琦长□□出,朱翊钧飞掠而且,足尖在枪头上轻轻一点,顺着枪杆疾步上前。
王世琦慌忙撤枪,朱翊钧再次施展轻功,已经来到王世琦跟前,借力一踢,王世琦长枪脱手,探手去抓,朱翊钧手中铁棍却已经抵上他的胸口。
“你输了。”
王世琦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武艺精湛,末将输得心服口服。”
他比朱翊钧年长八岁,虽然一开始,顾忌他天子身份,束手束脚,但后来,他也感受到朱翊钧功夫了得,越打越认真,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并不是奉承,的确输得心服口服。
朱翊钧收了铁棍,笑道:“你也不错,以后去考个武举。”
王世琦却道:“已经考过了。”
“噢!”朱翊钧乐不可支,“果真是武举人,倒是王宗沐这个做父亲的不懂事了,应该成全你才是。”
王世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乡试我也考过了。”
这倒是让朱翊钧颇为吃惊,而后恍然大悟:“难怪……我要是你爹,绑也要绑你去参加进士科。”
勇猛如戚继光,官至总兵官,不也要听命于谭纶这个总督。所以说,当年在浙江,戚继光、俞大猷、刘显,个个都是悍将,却还是惧怕胡宗宪这个三甲吊车尾的进士。
武将做到头,也得被文官管着。
朱翊钧说不走,还真就不走了。戚继光忙着招募新兵,他还真去凑了个热闹。
朱翊钧混在人群里,自来熟的和前后排队的人闲聊:“这位兄台,何方人士?”
“河南洛阳。”
朱翊钧又问:“为何大老远来这边镇投军?”
对方回道:“帮东家运送粮草来此地,正好遇到戚家军募兵,来碰碰运气。”
普通百姓愿意从军的不多,但戚家军不一样。他们在东南抗倭,早已名声在外,训练严苛、装备精良,赏罚分明,连伙食都比别的地方的兵更好。
朱翊钧发现,周围好些人都是外地来的。
那河南大哥伸着脖子往前张望,颇为担忧的问:“也不知道中不中。”
朱翊钧说:“中!”
果然,就如王世琦所说,招募新兵第一轮就是看面相。好几个人朱翊钧看着还行,却被刷下来了。
等轮到他的时候,人家一看,他生得这般眉目俊朗,面若冠玉,只一眼,就说不符合标准,让他走。
朱翊钧眼神示意,王安上前,往对方手里塞银子:“将军通融通融,我家公子慕名而来,一心盼着投入戚将军麾下……”
他话未说完,人家就把银子塞了回来,怒道:“赶紧走!”
“……”
冯保笑道:“都说不行了,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话?”朱翊钧不服气,“他能凭关系进戚家军,我怎么不行?”
朱翊钧在大街上逛了一圈,看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运送粮草,又道茶馆里坐下听书。说书人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高潮的迭起。
他支个耳朵听旁边那桌两个生意人商量,把荒废依旧的屯田重新开垦出来。又说宣府、大同那边也有大量荒地,准备隔日启程,过去瞧瞧。
朱翊钧听得颇为满意,边镇逐渐繁荣,对于镇守边关,抗击北元大有益处。
玩够了,他回到总兵府,直接去见戚继光,先问小王子和董狐狸那边有什么行动。
戚继光回道:“暂时还没有动静。”
朱翊钧点点头:“我猜也是。”
戚继光试探着问道:“陛下打算何日返京?”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急。”
“我想着,戚将军近来要训练新兵,不知我能否也去体验一下,与他们同吃同住,一同操练。”
“不可!”戚继光惊道,“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与下等士卒同吃同住。”
朱翊钧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戚继光心道:“我介意,你不回京就算了,还来给我添乱。”
朱翊钧看出了他的顾虑:“戚将军但说无妨。”
戚继光说道:“新兵入伍,大多散漫不懂规矩。教官训练严格,对那些难以管束的士兵,打骂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不识得陛下,若有冒犯,岂非罪该万死。”
朱翊钧听劝:“那算了吧。”
他就这么呆着也没意思:“那我去看看我那废物表哥。”
这个戚继光倒是同意了:“臣明日过去练兵,正好伴驾。”
戚继光身为总兵官,却仍是坚持亲自操练士兵,光这一点,全国就没有几个总兵官能做到。
第二日,他们骑马去的,沿着长城跑了好远的路,来到另一处军营。
沿途,戚继光向朱翊钧介绍:“臣初到蓟镇,来回巡视多处长城边防。”
“经过慎重考虑,向朝廷上疏,请求建立三千座空心台。”
朱翊钧点头:“我知道这件事情,当时我父皇也批准了。”
戚继光却道:“那时,朝廷正值困难之际,批下来的银两只够修建一千二百座空心台。”
听到这里,朱翊钧就皱起了眉头。身为曾经的皇太子,现在的皇帝,通常,他只清楚内阁的决策,却不清楚后面的执行情况。
请求建三千座空心台却只给了建一千二百座的经费,一半都不到。
这可是蓟州,距离京师最近,两百年来,一直被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刻觊觎的边关重镇。修筑防御攻势都能大打折扣,谈什么保卫疆土。
戚继光又道:“臣调配士卒,开始在长城各处筑台、修墙。可蓟镇的士卒夙多木强,律以军政即不堪。”
“臣只得再次向朝廷请奏,从浙江调兵三千。”
“那日,三千军士抵达蓟镇城外待命时,正逢大雨,但三千人,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植立不动。引得边军大为惊骇,过去散漫的恶习渐渐有所革除。”
“到隆庆五年八月,空心台全部建成,从山海关到蓟镇,共计修筑空心台一千零十七座,虽然不及臣当初设想,但也大大增强了东边长城的防御。”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1 章 朱翊钧驱马来到一
朱翊钧驱马来到一处较高的地势,朝东边眺望,果真能看到一座座筑起的烽火台。
一千零一十七座,却只是修筑东段长城的城墙和空心台,中断、西段怎么办,朝廷有必要投入大量银子和时间继续修吗?
其实,朱翊钧心中有个疑问——修筑长城真的有用吗?能抵挡得住敌军入侵吗?
如果能,那俺答汗为什么能三番两次在京郊烧杀抢掠,甚至兵临城下。
若不能,为什么像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为何坚持要修筑长城,建立三千座空心台。
他脑子里仿佛有一个答案,却又捕捉不到。于是,这件事,就先放下了。
他们继续赶路,戚继光向他介绍军营的情况,这是个徒兵营,也就是以步兵为主。
首先要选出哨官,由哨官选哨长,由哨长选队长,由队长选兵。选好之后要逐个进行登记编伍,详细记录籍贯、年龄、面貌特征、疤记、身高、力量大小。
年纪稍长且力气较大者使长牌,年纪较小且身手敏捷的使藤牌,体格健壮有力气为人老实的两个人使狼筅,三十岁上下有精神有杀气的四人为长枪手,再选两人为短兵手,最后选择老实有力量能肩担背负的一人为火头军。
“火头军?”
戚继光道:“臣在东南抗倭时,就要求每队设火头军,军士身带干粮,随时可以炊爨。”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演习,前方出现敌情,军士们并不慌乱,先生火做饭,再准备出征。
他笑着点头:“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他们到达军营的时候,军士们已经列队等候。进去之前,朱翊钧就对戚继光说道:“不可透露我的身份,也不必参拜,直接开始今日的训练便可。”
戚继光照做,策马走在最前面,进入军营,朱翊跟在一众副将身后,目光扫过每一名士兵的面庞,第一遍竟然没看见李诚铭。
他旁边站着王世琦,小声问道:“此处可有一名叫做李诚铭的士卒?”
王世琦回道:“有的,武清伯长孙,他就在这儿。”
朱翊钧道:“我怎么没看见?”
王世琦忽的反应过来,武清伯的长孙,正是朱翊钧的表兄。
他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圈,为难的说道:“人太多,寻不见。”
“等今日操练结束,再宣他来面圣。”
朱翊钧摆了摆手:“无妨,只要人还在就行。”
今日第一项训练是跑步,一口气跑一里路,不能喘气。
朱翊钧心想
,才一里路,那不是随便跑跑,还喘什么气。
随后,他才发现,士兵们个个身着重甲,肩扛重物,就连手里拿的兵器也是特制的,更大更沉。
他让王世琦也去给他找来一身同样的装备,自己换上试了一下。平时在宫中,他需要在一些礼仪活动中着戎装,但那只是徒有其表,实际没什么重量。
而军士们穿的,是真正的铁甲,分量惊人,穿戴还特别复杂。再加上负重,拿上兵器,初次尝试,跑起来很难把握重心。没有武功的年轻人,第一次这么练,大概率要摔跤。
朱翊钧找了个空地适应了一下,再跟着其中一个少队跑一里地,意外的,成绩还不错。
接下来还是这一身装备不能脱,继续跑二十里,需在规定时辰内跑到指定地点。成绩优秀的有赏,没有在规定时间完成则要挨罚。
身为总兵官,朱翊钧以为戚继光会骑在马上监督他的士兵,然而,戚将军却是下来,全副武装,跟大家一起跑。
不仅是他,他带来的几名副将也要一起跑。
既然大家都要跑,朱翊钧也不甘示弱,主动提出要跟他们一起跑。
他从小习武,身法轻盈灵动,招式迅捷灵巧,兼具内劲。前面他跑得很快,一直紧跟在王世琦身边,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观察周围的环境。
但他毕竟年纪小,没有特别训练过耐力,负重几十斤,跑出去几里地,就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那几十斤的重量,仿佛变成了几百斤。
抬头看去,戚继光和他的几名副将冲在最前面,自己也不能认输,咬紧牙关,快步追上去。
他大部分时间在宫里,以前觉得皇爷爷和父皇到哪里都得乘坐銮舆,而自己每天往返于乾清宫和文华殿都用步行,体力好得惊人。
现在才发现,那也就是跟他皇爷爷和父皇比,到了军营,难怪人家征兵的看不上他。
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个接一个士兵从他身边跑过去,朱翊钧还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一开始为了跟上戚继光,跑得太快,等到路程过半,他已经没体力了。
“我,我来帮你拿。”忽然,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伸到他跟前,打算接过他手中的兵器。
这只手很陌生,但这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朱翊钧扭头一看,这谁,不认识。
等等,好像有点认识。
不确定,再看一样。
这不就是被他发配到这里来充军的李诚铭吗?
当初那个欺男霸女,白日混迹青楼,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竟然主动伸出手来
要帮他拿武器!
朱翊钧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双目无神,形容消瘦,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如今却是黝黑粗犷,体魄强健,那双眼睛,在头盔下锃亮锃亮的,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难怪,朱翊钧刚才看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他。原来,他已经完全融入到那些农夫、矿徒之中,没有半分当初的影子。
而这件事本身远不如,当初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哭着求饶的人,现在要帮他拿兵器来得更震撼。
李诚铭见他愣神,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喊了声:“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来,推开他的手:“不用。”
李诚铭不敢说话,眼看着其他人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朱翊钧感觉酸软的腿脚又有了力气,对李诚铭说了句“快跑”,提一口气,又开始拼了命往前跑去。
最终,他虽然没跑进前几名,但也没有拖后腿,全凭一口气,李诚铭都行,他凭什么不行?
中午,竟然是李诚铭给他做了顿午饭,简单几样小菜,手艺也不怎么样,却吃得朱翊钧五味杂陈。
“你还会做饭?”
李诚铭不好意思的笑笑:“最开始,我跟的师父就是火头军,我每天扛着一口大锅,跟在他后面跑。”
朱翊钧掐指一算,他把李诚铭发配到蓟镇来也快一年了。那时候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让他吃点苦头,还带着一点私心。
那时候,他就已经计划出巡,第一站正是蓟镇。他想的是继续冒充李诚铭从军。
没想到,近一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废物竟然真的练出来了。
可见,戚继光善于练兵,绝不是浪得虚名。
这二十里跑下来,朱翊钧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却没什么胃口。干脆放了筷子,和李诚铭聊天:“来吧,说说你这一年在戚家军的历练。”
“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会哭,撒泼耍赖,想回家。”说起这些,李诚铭十分羞愧,“想着我爹和爷爷一定回来接我,再熬几日就能回去了。”
“就这么熬了二十多天,家里甚至没有派人来看看我,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接我回去了。”
“在军营里被嘲笑,被孤立,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把武清伯长孙放在眼里,每日操练,完不成一样要受罚,当时想着,不如死了算了。”
这一段符合朱翊钧的想象,他觉得李诚铭这样的纨绔到了军营,本该是这是这样的。
“后来呢?”他实在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李诚铭的改变。
李诚铭说道:“戚将军规定,新兵要练耳目。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戚将军自创一套旌旗和火鼓的号令,并刊印成册,分发给每个哨队,让大家闲暇时聚集在一起学习。”
“戚将军会到各处军营亲自考核,如果有一条记错,就要被责打一板,以此督促大家学习。”
朱翊钧点点头:“这个我在《纪效新书》上看过,这套他自创的旌旗和火鼓号令,在浙江时就有了。”
李诚铭又道:“但戚家军招募来的士兵全是农夫、矿徒、苦力,没读过书。我当时分到的那个哨队,就只有我识字。所以,每晚都由我向大家诵读并讲解。”
“他们觉得识字的人很了不起,对我格外敬重,在操练中帮助我不掉队,我也尽力帮助每个人牢记号令,通过考核。”
朱翊钧一听就明白了,这肯定是戚继光有意安排的。
无论如何,看到李诚铭有今天的改变,朱翊钧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惊喜。
他问李诚铭:“若朕现在准你回京……”
“写陛下!”李诚铭不等他说完,就跪下谢恩。
朱翊钧立刻沉下脸来,对他颇有些失望,却又听李诚铭说道:“不过,我想下个月再回去,陪爷爷和父母过了端午就回来。”
“噢……”朱翊钧喃喃低语,“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李诚铭眼巴巴的看着他:“可以吗?”
朱翊钧道:“那得戚将军批准,他才是主帅。”
“……”
下午,戚继光又督促将士们练武,亲自给他们做示范,攀爬城墙和悬崖。最后是各项考核,成绩好的就赏,不及格就罚,板子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绝不手软。
身为总兵官,对于士兵的日常操练,他都能做到亲力亲为,并且尽量照顾到每一处军营,就冲这一点,就值得加官进爵。
之前有言官弹劾他并没有歼灭多少敌人,可朱翊钧觉得,戚继光的功劳不在歼灭多少敌人,而在边镇安宁,常年无战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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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2 章 这一天可把朱翊钧
这一天可把朱翊钧累得够呛,晚上回去,王安伺候他沐浴,他歪头就在浴桶里睡着了。
水快凉了,王安才轻声唤醒他:“陛下,去床上睡吧。”
朱翊钧累得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冯保和王安一起,伺候他穿好衣服,这才到床上躺着。
朱翊钧面朝里一动不动躺着,头发散落在外面,冯保拿了帕子,细细的替他擦干。
忙活了好一阵,冯保还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出去,却听朱翊钧喊了一声:“大伴。”
冯保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陛下,睡吧。”
朱翊钧艰难的翻了个身,躺平了:“全身酸痛,睡不着。”他把手伸过去,“你给我揉揉。”
冯保坐在床边,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柔的给他按摩。
朱翊钧忽然问道:“大伴,你说朝廷花了那么多钱,修建长城,到底能不能抵御外敌?”
“……”
这个问题,他能提出来,冯保很惊讶,但却很难回答。
就目前来看,那肯定是有点用的,随着武器的不断发展,更新迭代,过个几百年,只能当个观光景点。
见他没说话,朱翊钧又道:“如果长城有用,为什么俺答当年能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如果没用,像戚继光这样精通兵法的大将,为何屡次上疏朝廷,修筑长城?”
冯保想了想,说道:“陛下可记得俺答是从哪里攻破长城的?”
“当然!”
朱翊钧没有经历过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但他却经历过嘉靖四十二年,俺答再次率兵进犯,登上万岁山就能看到冲天火光。
当年的圣旨、奏疏和公文我看过无数遍,倒背如流。
“是从古北口。”
冯保又说道:“那陛下可记得古北口地形如何?”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太祖高皇帝修筑长城,在古北口关跨山而建,其城筑于山顶之上,随山势升降起伏,蜿蜒曲折,如同鸟窝。”
“唐顺之写过一首诗:诸城皆在山之坳,此城冠山为鸟巢。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万里鸣弓绡。”
“古北口以北,东有蟠龙山,西有卧虎山,山势险峻,崖壁陡立,两山紧锁潮河,河岸道路只能容纳一辆车马通过。”
说到这里,朱翊钧皱起眉头:“照理说,这样的地形易守难攻,是不容易被攻破的呀。”
“唉!”冯保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这就是养在深宫的皇帝,就算学了这么多年的兵法,因为没有实地看过,也只会纸上谈兵罢了。
那些一辈子没出过紫禁城,只读圣贤书,从不学兵法的皇帝,有战事发生,只能根据大臣所言来做决策,一旦所托非人,那简直就是国家的灾难。
英宗就是个极好的反面教材,盲目自信,御驾亲征,最终沦为蒙古人的俘虏。
“陛下若道宣府、大同,便会经过古北口,到时去看看就明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冯保竟是忍不住想到皇太后。要是被太后知道,他在背后怂恿小皇帝到处跑,非得宰了他不可。
朱翊钧又渐渐闭上眼睛:“好,那有空去看看。”
整个蓟镇管辖的范围很大,戚继光呆在总兵府的时间并不多,三天两头就往外跑,到各处军营练兵,有时还会在军营里呆上几日。
朱翊钧时常跟着他一起去,看他训练徒兵、骑兵、战车营,三军协同,各种阵法,让敌军有来无回。
他还跟随戚继光到最东边巡视山海关,虽是此一次来到此地,但朱翊钧对山海关的了解却一点也不少:“洪武十四年,太祖高皇帝下令在此筑城建关,遂成为辽东与中原之间的咽喉要塞。”
“此处依山襟海,故得名山海关。这牌匾是福建按察佥事萧显所书。他正是山海卫人。”
从第一次见面,戚继光就对他刮目相看。
当年,他被调回京城,从乾清宫面圣出来,就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拦住去路,在乾清宫的广场上,打得有来有回。
朱翊钧还是皇太子,戚继光暂时在神机营任职。朱翊钧时常招他入清宁宫,向他请教兵法、武学。
当年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翩翩少年,身份从皇太子变成了皇上。不变的依旧是他的聪颖好学,博闻强识。
戚继光说道:“从京城去往辽东有三条路,这便是其中一条。此道沿海而行,称为傍海道。”
他问朱翊钧:“陛下可知另外两条道在何处?”
朱翊钧笑了笑:“一条是过喜峰口的卢龙道,三国时期曹操北征乌桓,走的正是此道。”
“还有一条,”他看向身后的冯保,“前些日子我还与大伴提到过,正是俺答当年南下的古北道。”
戚继光说道:“卢龙道和古北道须得翻阅崇山峻岭,这傍海道最容易通行。”
朱翊钧却有个疑问:“那曹操为何不走此道,却要翻山越岭?”
戚继光笑道:“臣翻阅过附近几个县的县志,早年此道被海水淹没,到了宋辽时期,海水渐渐消退,才露出地面。但大多时候积水成泽,难以行走,到了冬季结冰才可通行。”
冯保听懂了,按照这个说法,其实就是秦皇岛到锦州一代,千百年来,海平面逐渐下降,露出陆地。三国时,这里还被大海覆盖,到了明朝,就有了傍海道。
朱翊钧半眯着眼,眺望远处:“此道虽然平坦易通行,但也十分危险。”
关外是另一个世界,蒙古、女真都对中原虎视眈眈,不断侵扰边境,如果有一天,聚居东北的女真人团结起来,大举进攻中原,必定会选择这一条道。
冯保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几十年后,建奴正是攻破山海关,入主中原。
戚继光却道:“陛下不必担心,此道有三处狭窄之地,分别是永宁卫、宁远卫,和我们所在的山海卫。宁远、永宁由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将军派兵驻守,山海卫则有戚家军守卫。”
朱翊钧对他是放心的,至于李成梁,他远在辽东,天天和女真人打交道,朱翊钧要见他一面都得好几年,实在也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朱翊钧在蓟镇呆了两个月,蒙古那边都没有行动。他呆不住,准备出山海关,去辽东看看。
戚继光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蛮夷之地不读书也不讲孔孟之道,要是遇上蒙古人、女真人,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弦外之音就是,英宗知道吧,那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朱翊钧觉得自己没有英宗那么蠢,大张旗鼓御驾亲征,就差在脸上写上“大明皇帝”四个大字,让蒙古人来抓他。
但是,戚继光身为臣子,又是蓟州总兵官,担心他这个天子的安危是本分,朱翊钧也不想为难他。
若是不让他去辽东,那就换个方向,往西边走,到宣府、大同去看看。
然而,最终他哪里也没去成,因为,几天之后,蒙古那边就有了新的情况。
就如同戚继光预料的那样,派出的奸细下落不明之后,董狐狸和小王子不敢轻易行动,沉寂了两个月之后,这两个战争爱好者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们派来一名使者,董狐狸以指挥佥事的身份写了封奏疏。奏疏送到戚继光手中,他看过之后按照流程应该送往京城。不过,朱翊钧就在他的总兵府,直接呈给皇上便是。
朱翊钧展开一看,好家伙,他竟敢狮子大开口,管大明要五百人的贡赏。
朱翊钧都被他气笑了:“把我当冤大头?”
戚继光说道:“他就是挑事,要么咱们花钱让他消停,不给钱他就带兵骚扰。”
那奏疏不是用折子写的,用的是纸,朱翊钧顺手揉成一团,丢到窗外:“让他的使者回去告诉他:朕不允!”
戚继光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奏疏送往内阁,张居正也会给出同样的回复。
几日之后,军情疾奏至总兵府:董狐狸领兵于喜峰口烧杀抢掠。
戚继光立刻下令,他要亲自带兵前去平叛。临走前,他来见朱翊钧,二话不说,一掀衣袍先跪下磕头:“臣要领兵出征,不能时刻护卫陛下的安全。臣会派副将杨文通和王世琦护送陛下,请陛下速速回京!”
这个时候,朱翊钧怎么可能离开:“戚将军,不必多费口舌,我是不会回去的。”
“陛下!”戚继光再次磕头,“请陛下回京,若是陛下不允,臣便长跪不起。”
“戚继光!”朱翊钧直呼他的名字,一转念,又说不出重话,只叹一口气,“守卫边关和边镇百姓的安危才是当务之急,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朕命你即刻领兵前往喜峰口,不得贻误战机,这是圣旨!”
他说的有道理,戚继光也不再坚持,但最后,他还是给朱翊钧留下杨文通和王世琦负责保护他,并且还给他留下一件东西。
朱翊钧展开一看,惊道:“这,这是什么?”
王夫人过来看了一眼,回道:“这是戚继光从不离身的一件宝贝,戚家祖传的金丝甲,刀枪不入。”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我大概算了一下,把我想写的写完,估计还得二三十万字,我太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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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3 章 王夫人说起这件金
王夫人说起这件金丝甲,神情却不怎么好看,尤其在提到戚继光从不离身的时候。
朱翊钧一听就有故事,随口一问,原来,当年戚继光在外纳妾生子,东窗事发,王夫人提刀冲进军营要砍死他。
他跪在王夫人面前嚎啕大哭,承认错误,身上正是穿着这件金丝甲。
要是妇人真拿刀砍他,他也不怕。
朱翊钧哼笑一声:“戚将军还真是……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话说回来,这样一件铠甲真的能刀枪不入吗?
朱翊钧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十分好奇,拎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看。
那被称做“金丝甲”的铠甲看起来非常轻薄,拿在手里却颇有分量。铠甲不大,刚好护住人的胸腹部和背部。
虽然他没见过金丝甲,但金丝织成的各类衣袍和饰品他见得可太多了。
比如他的龙袍,就是织金云锦,还有他的翼善冠,两侧盘龙也是由金丝编制而成。
他还有一身锁子锦铠甲,装饰以金叶片、金铆钉、彩绣龙纹。只有在重大的阅兵和祭祀场合才会穿着,彰显他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但并不具备防护作用。
“这不是黄金铸成的。”
冯保也上手摸了摸,这东西肯定不是黄金。黄金质地偏软,根本防不住刀剑。这应该是某种合金材料淬炼而成,只是颜色与黄金相似,但质地十分坚硬。
戚继光在出征之前,把从不离身的东西交给朱翊钧,这是拿自己的命保证君上的安危,那就足以证明,这件金丝甲一定具有非常好的保护作用。
戚继光领兵出征,朱翊钧留在总兵府,每天都有信使来往于前线和总兵府之间,向朱翊钧实时传递前方战事。
朱翊钧传令戚继光,首先要保证的是附近百姓的人身安全,让他们尽快撤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先不要管。
但事情比他之前了解的更加严重,因为除了董狐狸的朵颜卫、图们的察哈尔部,事实上与他们联合的还有第三股势力——速把亥带领的内喀尔喀。人数比他们之前预料的还要多出两万。
一百年前达延汗当年统一东蒙古,建六万户:左翼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
正德至嘉靖年间,俺答所在的土默特部崛起,蒙古各部再次分崩离析。图们的父亲打来孙常年与俺答交战,后惧怕被俺答所并,从宣府大同向东迁徙。
这帮蒙古人,闲来无事就内斗,谁也不服谁,只有侵扰大明边境的时候,才能团结起来。戚继光紧急调遣长城沿线驻军前去支援,又要留下足够的人手,以防蒙古人偷袭。
朱翊钧穿上戚继光留给他的金丝甲,又让陆绎把带出来的一队锦衣卫全都集结至御前,一共只有36人,却个个都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
朱翊钧也不废话:“你们随朕去喜峰口,现在出发。”
“陛下!”他身边立时跪倒一片,陆绎、陆綵、刘守有、骆思恭、王安,只有冯保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朱翊钧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不用劝了,谁再多说一个字,按抗旨处置。”
“……”
他都这么说了,没人敢再多说一个字。朱翊钧来到大门口,那里还有人拦着他。
王夫人手执一杆长枪立在总督府门口,身后左右各站着杨文通和王世琦。
王夫人见了他,也不参拜,也不下跪,虽然仍穿着一身大袖长衫,那气势却像个女将军:“戚继光走之前,把整个蓟镇托付给我,我就有责任保证这里每一个人的安全。”
她目光坚毅的看向朱翊钧:“也包括陛下。”
“若陛下执意要离开,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从南到北,从倭寇到蒙古,令人闻风丧胆的戚继光,在这个女人面前都得跪着嚎啕大哭。与她对峙,朱翊钧心中没有恼怒,更多了分敬重。
“夫人,”朱翊钧下马,竟是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戚将军将这金丝甲留给我,就已经预料到,我不会甘心留在蓟镇。”
"此去前线,我心中的自由分从,夫人不必费力阻拦,你也拦不住我,咱们还是把力气留给真正的敌人吧。"
“……”
王夫人转念一想,他说的的确也有道理,也不迟疑,立刻改变主意:“杨文通,王世琦,你二人跟随陛下一起,务必以性命护圣上周全!”
朱翊钧立刻说道:“蓟镇也很重要,杨文通留下,王世琦跟我走!”
蓟镇到喜峰口,两百多里路,朱翊钧带着人跑了四个时辰,直到天快黑了,才到喜峰口。
他掀帘子进入中军大帐,戚继光看到他并不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陛下终究还是来了。”
朱翊钧一点不跟他拐弯抹角:“戚将军放心,我不是英宗。”
“……”
对祖宗大不敬对其他皇帝来说是大忌,他却时常把英宗黑历史挂嘴边,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警示。
事实上,他带人来到前线营地,让哨兵通传,报的是李诚铭的名字和哨队编号,奉戚将军令,前来支援。
整个蓟镇驻兵十六万,只听说过小皇帝把表哥发配到边关来当兵,至于李诚铭究竟长什么样,也没几个人见过。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仿佛觉得这时候提起英宗甚是晦气,又轻轻“呸”了一声。
“陛下……”
戚继光正欲说什么,被戚继光拦下:“别叫我陛下,我现在只是你手下的一个兵。”
“……”
戚继光见他一身浅灰色圆领锦袍,上面还绣着兰草,负手而立,贵不可言。
他手下可带不出这样的兵。
朱翊钧走到地图旁边:“先和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吧,据说速把亥也掺和进来了。”
戚继光回道:“是,察哈尔部、朵颜卫和内喀尔喀部联合进犯我大明。”
朱翊钧问道:“领兵的将领分别是谁?”
“董狐狸,他的兄长长秃、侄子长昂、速把亥……”
他后面跟了一串名字,其实朱翊钧也分不太清谁是谁,但他敏锐的捕捉到,少了个人。
“土蛮不来?”
戚继光道:“他从不领兵。”
朱翊钧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们这些蒙古首领个个骁勇善战,亲自领兵。”
“察哈尔部乃是蒙古中央万户,以蒙古大汗直属部落自居,坐拥部众十万,六万精骑,虽有一统蒙古各部之心,却从不轻易涉险。”
朱翊钧点点头:“可惜了。”
“陛下……”戚继光想起他刚才的交代,又改口道:“小爵爷,明日你不可擅自出关,这是军令,切记!”
“是,”朱翊钧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记住了。”
天已经黑了,朱翊钧赶了一天路,也累了,和戚继光一起简单用过晚饭,就回营帐休息。想着明天一早,再登上长城,看看敌军的情况。
冯保伺候他更衣,二人闲聊,说起蒙古现在的情况,又提到图们。
朱翊钧不无担忧的说道:“我总觉得这个董狐狸,那个土蛮才是个大麻烦。”
他的感觉一点也没错,以前,俺答是世宗的心腹大患,现在俺答归顺,这个图们变成了大麻烦。
而当年打来孙东迁,与科尔沁部、海西女真、建州女真互通有无,提供精良马匹,为之后建奴入关打下基础。
对于现在的大明来说,董狐狸的朵颜卫,不过是跟着蒙古几个部落小打小闹,真正能够改变历史格局的正是图们和他的察哈尔部。
“陛下的担心有道理,察哈尔本来就是鞑靼最为重要的一个部落,现在俺答称臣,他便是大明最大的敌人。”
朱翊钧躺在毛毡上,掐指一算:鞑靼、女真、倭寇、欧罗巴人以及每年各个地方层出不穷的叛乱:“大明怎么那么多敌人?”
他今天上午从蓟镇出发,太阳快落山才来到喜峰口,累坏了,说着话,就闭上眼睡着了。
冯保理了理他散落在枕边的长发,轻声低语:“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大明王朝未来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
朱翊钧翻了个身,脸颊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薄唇翕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冯保总觉得,他说的是:“我知道。”
朱翊钧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突然翻身做起,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有敌情!”
冯保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到他说话,赶紧也坐了起来,外面没什么动静,哪来的敌情?
再转头去看朱翊钧,他已经站了起来,利落的往身上套衣服。
那件戚继光给他的金丝甲,他睡觉的时候也没脱,此时把长衫往身上一套,三两下就穿好了。
“陛下……”冯保正要说什么,外面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哨兵前往中军大帐向戚继光报告敌军动向,由长昂率领的先锋骑兵向喜峰口长城逼近,看来是要趁着深夜突袭。
朱翊钧已经穿戴整齐,掀帘子出了打仗。
冯保也完全清醒了,心说这孩子长得不是耳朵,是雷达吧。
就算敌军压近,军营也并不慌乱,火头军开始烧火做饭,士兵们整装待发,吃饱了再集结队伍,奔赴前线。
戚继光让王世琦跟着朱翊钧,万万不可让他出关,朱翊钧也听话,虽然很想凑热闹,但并未跟着去添乱。
作者有话要说
图们=土蛮,音译。
第 214 章 朱翊钧登上城墙,
朱翊钧登上城墙,亲眼看着戚继光跨上战马,身先士卒,带领士兵冲出关口。
喜峰口位于燕山山脉东段,古城卢龙塞,朱翊钧之前提到过的,曹操北征乌恒正是取道于此。
喜峰口关周围是一片低山丘陵,左右高崖对峙,地势险要,道路崎岖难行。由于滦河所形成的谷道,使之成为南北往来的天然孔道。
现在正值深夜,崇山峻岭之间漆黑一片,正因为如此,一点点光亮,就能看得非常清晰。
朱翊钧指着一处说道:“在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树丛掩映间,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月光的清寒——那是蒙古人的刀。
其实,朱翊钧一直不明白,长城都已经修了这么长,这么完善,怎么还能被蒙古人突破。
今日他总算见识到了。
蒙古骑兵训练有素的分成两队,一队背着弓箭,起码向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行进,双方交战之时,弓箭队射出成百上千的箭雨压制守军,同时另一队轻骑则用锄头快速在城墙上挖出缺口。
而他们选择的突破点,必定会避开关口,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选择长城相对薄弱的地方。
天色太黑了,朱翊钧能看到戚继光正领兵往蒙古骑兵的方向赶过去,但在丛林的遮挡下,他却看不清蒙古人的情况。
“给我牵匹马来。”朱翊钧吩咐道。
很快,陆綵牵来熔金。朱翊钧只看了一眼,那汗血宝马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朱翊钧皱眉:“换一匹黑马!”
众人这才注意到,一向爱穿浅色的翩翩少年,今晚却穿了一件玄色窄袖长衫,这是昨晚睡觉之前,朱翊钧就让冯保准备好的。
朱翊钧背上他的弓和箭袋,翻身上马,朝着蒙古人进攻的方向奔去。其他人也赶紧骑马追上。
另一边,正在指挥杀敌的是戚继光身边最得力的一名副将,名叫李超,戚继光将镇守长城的重任交给了他。
城墙上下,敌我双方都在用弓箭远程消耗,空中你来我往的箭矢交织出一张密集的网。蒙古人的轻骑兵中箭落马,还没来得及滚到旁边,就被后面的马踩着身体踏了过去,朱翊钧甚至隐隐听到了他发出的惨叫。
城墙上的大明守军,也有人不幸中箭,身子一晃,险些摔下城墙,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后领,又拖了回来。
他们在城墙之上,没有任何遮挡,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蒙古人的眼前。
朱翊钧松开缰绳,弯弓搭箭,射出的箭矢却是横着飞了过去,精准的穿过箭雨,飞向目标。
救人的那名士兵转头,甚至已经看到肩头直刺向自己眉心,千钧一发之际,又被侧面飞出的另一支箭击中,“叮”的一声,从他眼前掉落。
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怔愣一秒,听到李超一声怒喝:“找死吗?”又迅速举起手里的弓。
朱翊钧下马,从稚堞的缝隙往外张望,他观察到,背着锄头的蒙古轻骑兵虽然有部分折损,却在为首那人的带领下,渐渐逼近城墙。
那人骑着一匹搞头大马,一手执缰绳,一手提弯刀,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把射向他的箭矢全都击落在地。
因为他的勇猛,后面的轻骑兵才会不惧生死,毅然跟着他一起往前冲。
并且这帮人武艺不一定很好,但骑术绝对是个个顶尖,穿梭在箭雨中,丝毫不乱。
朱翊钧举起弓,又放下,那人骑着马跑得太快,在丛林中穿梭,他很难瞄准。
于是,他又往前跑了一段。即便如此,他是侧对着蒙古轻骑,射程更远,因为角度关系,目标在他面前斜向移动,很难瞄准。
朱翊钧沉住气,稍微估算了一下距离,至少上百丈远,超出弓箭射程。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那人身上,而是往周围观察。不远处树木与树木之间,有一片狭小的空隙,没有任何遮挡,骑着马经过会完全暴露。虽然距离还是有点远,但朱翊钧觉得凭他的射术,可以一试。
他又举起弓,屏气凝神开始瞄准。箭头指向对方的头,又缓缓下移,瞄向驱赶、手臂、大腿……最后,朱翊钧横向移动,箭头对准那片空地。
此时,一支箭飞向为首那人面门,他举起弯刀,一刀挥下,箭矢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那人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一夹马腹,冲得更快。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到了长城下面,就是城墙上,明军的视野盲区,只要继续射箭压制,他们很快就能将城墙挖出缺口。
这么想着,他的马即将冲向丛林间唯一的一处间隙,朱翊钧闭上眼,倏又睁开,心中倒数:“三、二、一!”
箭矢破空之声在耳边嗡鸣,而他射出的那支箭贯穿黑夜,刺破血肉,插进了那人颈部。只见他身体一晃,坠下马去,□□那匹马却没有停下,顷刻便再次钻入了丛林。
正如朱翊钧预料的那样,为首那人对于整个轻骑小队至关重要,他的坠马立刻在骑兵中造成混乱,有人大喊着什么,有人紧急勒紧缰绳,还有马匹嘶鸣的声音。
城墙上,李超抓住机会,大喊道:“放箭!放箭!”
他甚至拖过一旁士兵手里的弓,自己瞄准,“嗖嗖”两声,立时又有骑兵中箭坠马。
就在这时,戚继光率领的大部队赶到。车营推出“无敌大将军”炮车,向丛林中蒙古军主力部队开炮。
这种炮车古来有之,最初体重身长,不易移动,预先装填火药又容易日久结块,火门生锈,换弹繁琐费力,使用不便。
戚继光对其进行一番改进,其形若佛郎机铳,体轻可移动,且有三个子铳,可预装进母铳,发射后仅用一人便可更换子铳,方便快捷。
几发炮弹丢过去,丛林中立时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染红了一大片天际。
朱翊钧仰头看去,原来是天亮了,太阳快出来了。
为了更方便观察战事,朱翊钧又骑上马,准备到前面的空心台上去。
路过李超身边的时候,后者先愣了一下,而后惊得目瞪口到,朱翊钧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忙你的。”
“……”
这边,蒙古轻骑死伤过半,首领中箭,生死未卜,身后又有明军大部队抱过来,只得放弃任务,赶紧回撤。
忙活一晚上,李超终于能松口气,吩咐部下不可懈怠,继续坚守。自己则朝着朱翊钧的方向追了过去。
身为副将,他多次陪同戚继光返京面圣,自然认得朱翊钧。
“陛下,战事焦灼,此处危险,还请圣驾撤离城墙,返回城内休息。”
朱翊钧说:“朕就在这空心台内,不会有事。”
李超不肯离去:“末将在此护驾!”
“你身为守军主帅,重任在身,不可擅离职守!”
李超没办法,只得离开。
“且慢!”朱翊钧叮嘱道,“不可暴露朕的身份。”
“是。”
朱翊钧知道,这里是前线战场,戚继光正在带兵与蒙古人交战,长城低下,尸横遍野,有敌军,也有大明的将士。
身为帝王,他不该以身犯险,令臣子担忧,诸将分心。但什么是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心里有分寸。
朱翊钧站上空心台,眺望远处战事。蒙古骑兵确实勇猛,朱翊钧留意到几个人,他们身上的盔甲和佩刀与普通士兵不同,却跨上战马,身先士卒,异常勇猛。
朱翊钧问王世琦:“那人是谁?”
王世琦半眯着眼睛,望了半天,只能看到枝叶间隙透出的浓烟,分不清人的面目。
朱翊钧大致向他形容了一下那人的特征,王世琦才恍然大悟:“董狐狸的侄子长昂。”
“隆庆元年,他的父亲影克南下犯我大明,被火器击毙。从此以后,他怀恨在心,时常滋扰边境。”
朱翊钧点点头:“这是杀父之仇。”
确实是杀父之仇,但杀父之仇只是借口,蒙古人滋扰边境,主要目的是为了钱。要赏赐不给,就烧杀抢掠。
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人问道:“这是董狐狸?”
这次王世琦看清楚了:“不是,这是董狐狸的兄长长秃。”
朱翊钧又指着一个人:“这个总是了吧。”
王世琦看了半天,才看清楚他指的是谁,点点头:“这个应该是。”
如此紧张的氛围下,朱翊钧险些让他气乐了:“什么叫应该?”
王世琦说:“他神出鬼没,其实我也没见过。”
朱翊钧说:“他们三个长得有几分相似,应该错不了。”
戚继光的战车营和火器实在厉害,蒙古人一开始还能抵挡,很快就难以支撑。
第一轮火力压制之后,戚继光亲自率领先锋营,冲进敌阵厮杀。朱翊钧远远地看着,恨不能亲自上阵。
但他也就是想想,有戚继光在,还轮不找他去。
时间越长,戚继光的优势就越大,蒙古人那边已是樯橹支模,长昂连杀数名明军,戚继光提枪上前,亲自和他打了起来。
此时,所有人都被他二人的打斗吸引来了注意,朱翊钧的目光却转向了不知名的角落。
他立刻站起来,喊道:“马,我的马!”
陆綵问他:“哪一匹。”
“熔金。”
大白天的,朱翊钧也不必隐藏行踪,熔金跑得更快,耐力更足,是赶路最好的选择。
陆绎察觉不对:“陛下,你要去哪儿?”
朱翊钧道:“出关!”
“!!!”
陆绎拦在他身前,正要劝阻,朱翊钧却吩咐道:“所有锦衣卫,随朕一起。”
他又转头,看向冯保和王安:“你们呆在这里。”
冯保哪能同意:“不行,我必须跟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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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5 章 时间紧急,朱翊钧
时间紧急,朱翊钧也不跟他啰嗦:“走!”
一行人快马加鞭来到最近的一出关口,守将问他们做什么的,要去哪里。
朱翊钧早有准备,把王世琦推出去,一句“执行戚将军的任务”对方便不再阻拦,让他们顺利出了关口。
几十匹马冲入丛林,王世琦才开始碎碎念:“糟了糟了,回去一定要被军法处置。”
朱翊钧安慰他:“没事。”
王世琦问:“陛下救我?”
“呵~”朱翊钧冷笑一声:“救不了,我回京也要挨罚的,我说什么了吗?”
“……”
现在正值夏季,深山老林里除了飞禽走兽,还有各种蚊虫,在朱翊钧那白嫩嫩的小脸上,叮一下就是一个大疱。冯保摸了张帕子给他,朱翊钧蒙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开了句玩笑:“像不像蒙面刺客。”
“……”
朱翊钧在前面带路,一头扎进丛林,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陆绎从不多问,只紧跟在他身旁,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刘守有在另一边,忍不住问道:“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朱翊钧道:“少爷带你们去前面伏击蒙古人?”
王世琦抬手指向东边:“可是,蒙古大军在那边与戚将军交战。”
说完他又遥遥的望了一眼,树丛遮挡下,只看得见升腾起来的滚滚浓烟,还有隐隐约约的厮杀声。
他又满怀信心的说了一句:“天黑之前,戚将军肯定能击退蒙古人。”
朱翊钧抬起头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那咱们得抓紧了。”
王世琦锲而不舍的问道:“咱们到哪里伏击?”
朱翊钧随手一指:“前面。”
“为什么是前面?”
“因为被戚将军击退的蒙古人会往这里跑。”
“为……”
朱翊钧转头瞪他一眼:“再问,军法处置。”
“……”
王世琦赶紧闭了嘴。
朱翊钧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四下仔细观察,而后指着一处地势较低的凹陷处,对刘守有说道:“思云,你带人到那边去埋伏。”
“宫保、与文,”他叫骆思恭和陆綵,“你俩带人去那边。”
“一旦有蒙古人经过,立刻阻击他们,可以不留活口。”
“大伴和与成跟我来。”
王世琦问:“那我呢?”
“你也跟我来。”朱翊钧把人分成三队,两队在路边埋伏,他自己带着三个人,往小路的远处跑去。
路边有一棵大树,也不知道在这林子里生长了多少年,目测四五个人都难以合抱树干。
朱翊钧把马儿全部赶跑,然后四个人一起上了树。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刘守有他们也相距五十丈左右,按照他预测的蒙古人逃跑的路线,应该先经过伏击点,再到他们这边。
王世琦低声道:“他们就算逃跑,也不会选这条路,应该是顺着卢龙道,回到草原,天高地广,咱们就寻不见了。”
“闭嘴!”朱翊钧轻斥道,“一会儿,你和与成先下去,尽量活捉董狐狸。”
“……”
林子里并不安静,飞鸟、野兽以及远处的厮杀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这纷繁的声音中,朱翊钧仍然敏锐的分辨出,有马蹄声从远处渐行渐近,其中一匹马的步伐格外沉重,朱翊钧猜测,或许是有人受伤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不远处想起一声凄厉的嘶鸣,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朱翊钧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往远处眺望,刘守有第一个冲出来,绣春刀一闪,齐齐砍断一双马腿,马上的人落了地,刘守有一到劈下去,那人翻身躲开。
随即,兵刃相击声四起,伏击的锦衣卫和一队蒙古兵打起来了。
这队蒙古兵人数大概五六十人,一个个看起来颇有些狼狈,明显是打了败仗,仓皇逃走,却没想到,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埋伏。
蒙古骑兵虽然有些狼狈,但拼杀起来个个凶猛,跟不要命似的。
很明显,这帮人的单兵作战能力,远高于明朝的士兵。但在此地伏击的并非普通士卒,而是整个帝国最顶尖的大内高手。
锦衣卫虽然在人数上略少一些,但场面确占据优势,刘守有手起刀落,绣春刀抹过一名蒙古骑兵的脖子,却不残留一滴血迹。
王世琦攒道:“绣春刀果然名不虚传!”
前面一通混战,又被树叶遮挡,朱翊钧看了一会儿,才锁定他要寻找的身影。
两匹高头大马在七八个人的掩护下冲出重围,正在朝他们这边奔来。
朱翊钧的猜测没错,的确有人受伤了,而这个人是长昂。在他前面,骑着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董狐狸。
朱翊钧弯弓搭箭,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不用瞄准,第一箭刺入董狐狸□□马腹,紧接着,第二箭直刺董狐狸左肩,但对方已经有了防备,翻身躲避,箭斜插入他身后的大树上。
陆绎和王世琦飞身而下,本来是冲着董狐狸而去,却被他周围的人缠住。
董狐狸也不管别人死活,翻身跃上长昂的马,一夹马腹,朝丛林深处奔去。
那马的速度太快,朱翊钧连发几箭,都被茂密的树干挡住,最后一箭倒是刺在了马的屁股上,那马儿立时扬起前蹄,高昂着头颅后仰,董狐狸同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长昂有伤,这一摔大半条命快没了,痛苦的大喊一声,是蒙古语,朱翊钧听懂了,他让董狐狸快跑。
董狐狸咬咬牙,果然丢下侄子,一头扎进丛林,跑得比兔子还快。
朱翊钧的箭袋已经空了,丢下弓,足尖一点,施展轻功,飞掠至另一棵树上。
“……”冯保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一声“陛下”,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无论他现在喊什么,朱翊钧也不会回头。
朱翊钧跋山涉水,带着人来此地伏击,如此良机,绝不可能让董狐狸在他眼皮底下跑了。
他拿出铁棍,运劲一掷,铁棍打着旋飞向董狐狸,后者弯腰躲避,铁棍转了个圈,又飞了回来。
朱翊钧早已从树上飞掠而下,借着轻功已经逼近董狐狸身旁,抬腿便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肩上,再一把接住铁棍,当头劈下。
董狐狸趔趄两步,来不及去管脚下,抬起弯刀,硬扛住了朱翊钧的铁棍,顺势弯腰,抽回弯刀,划向他的侧腰。
朱翊钧半空中转了个身,躲开他的刀,手中铁棍横扫,打他膝盖。
二人打得你来我往,董狐狸常年带兵,招式简单刚猛,每一刀都带着杀心。
朱翊钧实战经验不足,但身形敏捷,招式灵活,四两拨千斤。况且他脑子聪明,善于观察,总能预判对方的出招,打起来非但不落下风,反而逼得董狐狸节节后退。
这边,长昂看到叔叔落了下风,使出浑身力气,握紧了手里的弯刀,正当他抬手之际,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手腕传来剧痛,低头一看,手被打出个大窟窿。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抵上他的太阳穴:“别动。”
冯保没有小说里大太监那样毁天灭地的神功,但好在上辈子多读了几年书,给朱翊钧改装手枪的时候,他也给自己改了一把,以备不时之需。
长昂是没有动,他眼一闭,晕死过去了。
另一边,朱翊钧后退两步,胸前露出破绽,董狐狸抓住时机,大喊一声,挥着弯道上前,奋力砍下,朱翊钧侧身,以他为轴,绕着他转了半圈,铁棍同时网上一挑,那精铁所铸的棍子,猛力敲击在手肘下方突出的骨头上,发出“咔擦”一声,肘部关节肉眼可见的发生变形扭曲。
董狐狸还不肯认输,把刀换到另一只手,还欲再战,他刚动了一下,一左一右两把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是陆绎和刘守有。
朱翊钧四下看了看,问道:“大家还好吧。”
有几名锦衣卫受了点刀伤,但都不算严重,蒙古人死伤近半,剩下的束手就擒。
一场惊心动魄的伏击结束,朱翊钧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朱翊钧立时警觉起来,循声望去,先在树丛间看到高高的盔缨,那是明军将领的头盔上才有的装饰,紧绷的背脊,这才放松下来。
身体放松下来,嘴上却说了一句:“糟了!”
是糟了,来的是戚继光,先看了眼昏死过去的长昂,又看到跪在地上,被两把绣春刀架在脖子上的董狐狸,震惊之余,差点吓掉半条命。
“呃,那个……”朱翊钧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戚继光,想解释一下,最后还是算了,“这件事回去再说。”
戚继光没说什么,让他的兵押上俘虏,回营。
回去的路上,王世琦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朱翊钧:“陛下怎么知道,董狐狸会往这边跑。”
朱翊钧笑道:“这里有一条小路,穿过丘陵,沿着滦河,可以到达蒙古草原,只是要翻越丛山峻岭,不便行军,只适合小部队行进。”
王世琦更是惊讶不已,如果他没记错,朱翊钧这是第一次来喜峰口:“陛下如何得知这里有路?”
朱翊钧说:“我有地图。”
王世琦回忆了一下,赶路的时候,并没有见他摸出地图查看,更好奇了:“地图在哪里?”
朱翊钧晃了晃头:“在我脑子里。”
“……”
他昨晚在戚继光的大帐中看过附近的地图,顺便记了下来,也包括那条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小路。
其实,两军交战的时候,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擦哈尔部的大军居中,内喀尔喀在东面,朵颜卫在西面。
董狐狸一直在西边这片区域徘徊,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商量过战败时的逃跑路线,董狐狸不可能去东面,只能选这条路。
回到营中,朱翊钧也从戚继光那里知道了后面的事情,长昂在与戚继光的打斗中坠马,差点被活捉,他的另一位叔叔长秃救了他,并掩护他和董狐狸逃跑。
于是,长秃被戚继光俘虏,察哈尔大军率先丢下盟友,撤退,速把亥也带领自己的残部向东面逃跑。
若不是朱翊钧提前带人埋伏,这条路最隐蔽,也最难以追捕,董狐狸必定能带着长昂脱身。
另一边,戚继光的副将叶邦荣率领的策应骑兵追击速把亥,可惜让他逃了。
不过不要紧,这一次能大败察哈尔、内喀尔喀和朵颜卫的联合军,并且活捉董狐狸、长秃和长昂叔侄三人,就算是一场大捷。
按戚继光的话说,失去朵颜卫,蒙古各部至少五年内,不敢再犯。
戚继光看着朱翊钧,又忍不住叹一口气:“陛下……”
朱翊钧一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易涉险。”
“……”
“朵颜卫是先锋军,经过一日鏖战,他们的伤亡最为严重。长昂重伤,董狐狸身边最多不过五六十人而已。”
“那条路虽然隐蔽,但也最好伏击,三五十人足以。”
“最重要的是,我观察过,董狐狸虽然骁勇,但武功一般。落得仓皇逃跑的境地,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武宗当年击退小王子,乘胜追击,后因狂风大作而收兵,进退自如,皆因对自己要做什么,能否做到,心中自有分析和判断。”
武宗荒淫、顽劣,但不得不承认,军事天赋与生俱来。
朱翊钧又道:“能则进,不能则退。”
“若我观察到敌情有变,无法一击制胜,自当下令撤兵,不会恋战。”
敌我双方什么情况,他在心中早就有过缜密计算,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出手。
说到这里,朱翊钧又冲戚继光一笑:“滦河附近才是最好的伏击点,即将逃出生天的那刻,也正是他们警惕心最松懈的时候。”
“不过,昨晚你让叶邦荣盯紧速把亥,我就知道你会亲自追击董狐狸。这里是你能第一时间支援到,最适合的伏击位置,所以我选了这儿。”
他把敌军的逃跑路线、周围环境,人数、战力、心理、伏击点、我方支援全都考虑到了,戚继光认为,他对战场局势的观察、分析和判断,甚至胜过自己手下许多常年领兵的将军。
戚继光知道他的武学师傅是李良钦,兵法跟徐渭学的,此二人是东南抗倭的传奇人物,前者弟子三千人,其中还有俞大猷这样的名将。后者更是兵不血刃解决了王直和徐海两大倭寇头目。
他们的本事,朱翊钧若不是学得一干二净,又怎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戚继光无话可说,只好说起另一件事:“眼下,还有一个难题,朵颜卫三人该如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武宗落水后大半年才因病驾崩,期间各种浪,说他得性病死的,都比落水靠谱。熹宗更扯,落水足足过了两年多才死,毫无因果关系。
武宗,精通诗词歌赋、音律,会说蒙古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
小王子亲率五万大军南犯应州,几次改变战术,朱厚照调兵遣将,亲率御林军击退小王子。后又率兵追到平虏、朔州等地时,突然狂风暴起,下令收兵。
感谢在2024-05-0523:59:01~2024-05-0623:5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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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6 章 比起如何处置朵颜
比起如何处置朵颜卫三人,朱翊钧现在更加关注的是士兵的伤亡。
朱翊钧站在城墙上,眺望军士清理战场。伤者第一时间抬回营中救治,死者根据铠甲内绣的名字确定身份。
戚继光告诉他:“这次咱们的伤亡人数远低于蒙古人。”
朱翊钧却道:“不管多少,有伤亡总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情。战争夺去的不只是一名普通士兵的生命,他背后还有期盼团聚的父母、妻子和儿女。”
世人都说,杀伐决断是帝王的优秀品格,朱翊钧却把人命看得格外珍贵,冯保觉得,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神性。
戚继光又道:“陛下不必担忧,阵亡士兵的抚恤,臣一定会派人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
朱翊钧点点头:“也别让那些蒙古兵曝尸荒野,挖个坑埋了吧。”
“是。”
朱翊钧收回视线,条往远处绵延的长城:“当初,成祖五征大漠,逼得蒙古人在草原四处逃窜。”
“如今,咱们就是筑起万里长城,他们也能用出头挖出缺口,进犯大明。”
朱翊钧回头看向戚继光:“戚将军,你说,这是为什么?”
“……”
“是因为咱们长城修得还不够长,不够高,不够厚?”
“那究竟要多长、多高、多厚才算牢固?”
戚继光上任以来,一直积极主张修筑长城,听到朱翊钧这话,他心里有点慌:“臣当初奏请建三千座空心台是为了……”
朱翊钧打断他:“为了在敌军进犯时,白天施烟,夜间点火,台台相连,传递消息。”
“你在长城外侧设置了观察哨队,内侧部署灵活性强的骑兵,这样长城也算称得上固若金汤,能够抵御蒙古人小规模侵扰。”
“可一旦被蒙古骑兵打开一处缺口,万里长城也不过是形同虚设。”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于正面进攻古北口的同时,从黄渝沟掘长城而过,咱们不战自溃。俺答攻至北京城外,大掠而回。”
“咱们认识到火器威力惊人,大力发展火器,蒙古人、女真人都一样,他们也在长期进犯大明的过程中,总结经验,不断进步。”
“自古以来,不管是突厥、鲜卑、蒙古、女真……只要中原地区强盛,纵使没有长城,他们也不敢大规模入侵。”
“太祖、成祖雄才大略,那时,只有咱们追着他们打,他们纵然南下之心不死,也不敢大规模进犯。”
“倘若中原地区衰落,纵使长城再长、再高、再厚,蒙
古人也只当咱们是小金库,没钱就来洗劫一番。”
“陛下说得是。”
戚继光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两百年过去,大明国力与日俱减,对于走遍蛮夷的威慑力也大不如前。
戚继光多次上奏朝廷,加固长城,也符合大明此时的国情。
朱翊钧又说道:“若我没记错,当年成祖靖难起兵,泰宁、福余和朵颜三卫也算立下汗马功劳。”
朵颜三卫这帮蒙古人,并非黄金家族后裔,对北元势力也没什么特殊感情,纯纯雇佣兵,谁花得起钱,就跟谁干。
汉人三岁识字,五岁读书,他们三岁骑马,五岁射箭,不讲兵法,只管猛冲,悍不畏死,硬是帮着燕王把侄子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也正因为此,朵颜三卫的首领才有都督、千户、白户、指挥佥事等世袭的封号。
但这帮人毕竟只是无情的战争机器,没有坚定立场,后来瓦剌崛起,拉拢并雇佣他们,后来在土木堡活捉英宗。
朱翊钧问戚继光:“戚将军认为,应该如何处理董狐狸三人?”
戚继光一时间也没有头绪:“人咱们已经抓了,至于如何处理,不如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董狐狸、长秃、长昂三人很快就被押送回蓟镇,谭纶正在总兵府等候,看到朱翊钧并不意外,毕竟早已经和好兄弟戚继光通过气。
董狐狸叔侄三人打仗虽然骁勇,骨头却并不硬,稍加审问,就把他们的盟友卖了。并且表示,愿意纳马钻刀立誓:只要戚继光赦免并放了他们,回去之后,他们立刻放归劫掠的边民,今后永不进犯。
钻刀立誓就是从架起的刀门下钻过,象征着若违背誓言,必将死于刀刃之下。
戚继光和谭纶商议之后,认为可行。毕竟朵颜卫在三卫中实力最强,也最爱挑事,如若他们臣服,对察哈尔部和内喀尔喀部也必将有所威慑,不敢来犯。
但朱翊钧在这儿,他二人做不了主,还得请示皇上。
朱翊钧坐那儿饮茶,听完之后却“呸”了一声:“现在他们的命攥在咱们手里,他有资格讲条件?”
戚继光和谭纶捉摸不透他的意思:“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手起刀落:“杀了!”
“……”
戚继光和谭纶大惊,互相对望一眼,皇上在说什么胡话?
按照以往的经验,奏疏呈上朝廷,朝中一定会有人提议,把这三人押回京城,凌迟处死,枭首示众。
董狐狸他们有大明的世袭封号在身,那便是
大明的臣子,三天两头进犯边境,这也的确称得上谋逆大罪,按照《大明律》,凌迟处死合情合理。
可杀了他们三人,然后呢,朵颜卫还是会有新的首领,又或者被其他部落兼并,以后,还是会打着为他们三人复仇的旗号,进犯大明。
杀了他们三人,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戚继光和朱翊钧相处这么长时间,很清楚他是个有见地有想法的小皇帝,善于思考,洞悉事情的本质。绝不可能图一时痛快,杀了这三个人。
但谭纶不了解这些,他上前一步,劝道:“陛下,杀了董狐狸三人,绝非上策。”
朱翊钧点点头:“不能杀,但也不能轻易放了。”
“他们立的誓言,我一个字也不信。”
冯保心想,你不信是对的,因为长昂只做到了永不进犯蓟镇,不到十年,他就联合其他蒙古部落攻打辽东。
朱翊钧补充道:“二位别忘了,咱们和长昂有杀父之仇。”
谭纶问道:“那陛下以为如何?”
朱翊钧摇摇头,实话实说:“暂时没想到,你们先写封奏疏,向张先生上报此事。”
“遵旨。”
“不过……”谭纶和戚继光松一口气,又听他话中出现转折,“别说人是我抓的,就写李诚铭的名字。”
谭纶一愣,心道:“那是不是还得参照当年的‘朱寿’,给李诚铭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朱翊钧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封赏就不必了,这是他应该做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低调一点,这身份我还要继续用呢。”
皇上说,不能在奏疏中说人是他抓的,但没说不能在信件里提。于是,同这封奏疏一起,还有一封戚继光给张居正的私人信件,被一同送往京城,其中就详细说明了,朱翊钧如何带人在董狐狸逃跑的路线上设伏,并生擒对方的过程。
张居正读完信,心中百感交集,担心是有的,但其中也夹杂着骄傲和欣慰,总之,用一句“儿大不由爹”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最恰当不过。
只是,这件事可不能让皇太后知道了,好在,他还有另一封信,朱翊钧寄来的。通篇都在说戚继光练兵有多厉害,各地总兵都应该向戚家军学习;士兵训练有多辛苦,若有贪墨粮饷之事,必须严惩;刑部左侍郎王宗沐之子王世琦竟然是戚继光麾下一名校尉,和他爹一点也不像……
还有李诚铭,当初欺男霸女的废物,如今在军营里改头换面,有多上进。朱翊钧还特别注明,一定要把这一段讲
给皇太后听。
总之,他事无巨细把在蓟镇的日常都讲了一遍,就是不提自己亲自上阵活捉敌将之事。
这天,朱翊钧闲来无事,去了趟大佬。他见到了关押在牢房中的董狐狸,对方也一眼看到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诶嘿!”朱翊钧惊讶道,“你还会说汉话。”
“会一点,”董狐狸生硬的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朱翊钧说道:“你听好了,我叫李诚铭,是武清伯的长孙。”
“武清伯?”董狐狸显然没听过这位大明外戚,“什么人?”
“别管他是什么人,你就说我厉不厉害,你服不服?”
董狐狸说道:“你小小年纪,武功确实不错,但也胜之不武。”
朱翊钧乐了:“你还会用成语,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胜之不武?”
“你故意露出破绽,诱我入了你的圈套。”
朱翊钧笑道:“承蒙夸奖,打架和打仗一样,光靠勇猛是不够的,还得靠脑子。”
董狐狸说:“敢不敢堂堂正正与我打一场?”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打了。”
“你不敢。”
“是你不配。”
王安去给他搬了根凳子过来,朱翊钧坐在牢房外,矜贵得与这阴暗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又掸了掸衣袍,漫不经心说道:“行了,现在该我问你了。”
“你问。”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董狐狸说:“要钱。”
“这些年光景不好,牧民度日艰难,大明皇帝不给贡赏,那我们只能抢。”
耍流氓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属实让朱翊钧大开眼界了。
“大明皇帝要是给你了贡赏,你只会变本加厉。”
“……”
朱翊钧一语戳破了这些人只想不劳而获,得寸进尺的狼子野心,董狐狸只得闭嘴,不再说话。
朱翊钧看了一眼不远处关押的长昂和长秃,说道:“你确实能打,但也确实没脑子。”
董狐狸问:“怎么说?”
“兵败之时,察哈尔主力军果断弃你们而去,明摆着把你们朵颜卫当枪使,你却将他视作盟友,身先士卒,为他拼命。”
“愚蠢!”
“……”
董狐狸无言以对,朱翊钧又道:“你看看人家土默特部现在过的什么日子,马市管理得有声有色,属民安居乐业。你再看看察哈尔部,都
被人逼得背井离乡,狼狈东迁,和女真人打成一片。”
“你还跟他们结盟,真有出息。”
董狐狸说:“狡猾的汉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叫反间计。”
“不错,还知道反间计。”朱翊钧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但我这叫离间计。”
“……”
朱翊钧又道:“我已将消息放出去,十五日内,将你三人枭首示众,看看你的盟友们会不会来救你,或是替你求情。”
董狐狸说:“速把亥一定会来!”
朱翊钧问:“土蛮为何不来,是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
董狐狸可算见识到了,长得漂亮的汉人小朋友,嘴里吐出来的都是刀子,一刀一刀往他心窝子上捅。
该说的,朱翊钧都说了,十五天之后,董狐狸就该知道,什么叫绝望。
他站起来要走,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喊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我三人,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翊钧回过身来,声音是从另一间牢房发出来的。他总过去,看了一眼:“你叫长秃,董狐狸的兄弟。”
“是。”
朱翊钧说:“无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
长秃道:“我可以立誓,归顺大明,永不再犯!”
朱翊钧却道:“你看起来在你们部落不如他俩有话语权。”
事实上,虽然董狐狸和长秃都是领主,但长昂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都督之职,朵颜卫真正的领主。
说完,朱翊钧转身欲走,长秃叫住他:“此次南犯,我本不想出兵,是受了长昂的逼迫。”
“噢?”朱翊钧实在太闲了,本来只想挑拨一下蒙古各部的关系,没想到,他们叔侄之间,还有矛盾。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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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7 章 长秃一再强调愿意
长秃一再强调愿意归顺大明,永不再犯。并说,这是他们三人早就商量好的,可以钻刀立誓。
他的话朱翊钧也就是听听罢了,并不当真。
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的话,他都不信,他只信自己的判断。无数历史的教训都告诉他,这些人不读书,没有诚信可言。为了活命,发誓就跟吃饭一样简单,违背誓言也跟吃饭一样简单。
没过几日,朵颜卫的人竟然主动扣关,释放了他们掠走的边关百姓,并且跪在长城外痛哭不止,请求戚继光释放董狐狸等人。
谭纶和戚继光商,以及一众守将商议的结果仍然选择相信董狐狸。一来,放他们回去,他们若履行诺言,再不反叛,便可以在大明和察哈尔之间,起到牵制作用。
二来,就算他们违背誓言,经过这次重创,朵颜卫和蓟镇实力悬殊太大,也不足为惧。
谈论和戚继光南征北战,经历过无数大小战役,有着非常丰富的军事经验,朱翊钧有点动摇,但总觉得就这么轻易的放虎归山绝非良策。
“大伴,”夜里,朱翊钧拉着风暴,在总兵府的屋顶上看星星,“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应该相信谭纶和戚继光,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冯保很清楚历史的走向,本来,戚继光活捉的只有长秃,跪在关外求情的人是董狐狸,戚继光同意放人,董狐狸忌惮戚家军,再不敢进犯蓟镇,转而去辽东攻打李成梁。
朱翊钧坚持不肯放人,才是正确的选择。
冯保说:“谭总兵和戚将军做出放人的决策,一定经过周详的考量,但我认为,陛下应该叫坚持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却道:“可我一时间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既要稳固边防,又要考虑大局,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有那么容易,谭纶和戚继光也不会因为钻刀立誓,就把人放了。
朱翊钧仰躺下来,枕在冯保的腿上:“我得捋一捋。”
“朵颜卫驻牧于山海关东北侧至喜峰口之间,后面是东迁的察哈尔部。”
“所以,戚继光才说,放归董狐狸,可使朵颜卫在大明和察哈尔部中间作为牵制。”
他忽然皱起眉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
“对了!”他一拍大腿坐起来,“那年把汉来降,王崇古就曾说过同样的话,若俺答不肯为孙子屈服,便将把汉和他的部下安置在塞下,指派把汉统辖,如同汉代在乌桓设置属国,牵制俺答。”
“我有一个想法,”夜空下,朱翊钧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天边的星子落入了他的眸中,“不过,咱们得去一趟宣府,明日就出发。”
冯保大抵猜到了他的想法,觉得他实在太聪明了,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成为他的老师,他记在脑子里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
而当下对于蒙古各部的每一步部署,都会在将来影响辽东局势,继而改变大明王朝未来的命运。
打定主意,朱翊钧便不在蓟镇久留,叮嘱戚继光,继续与朵颜卫的人周旋,先不要放人,等他的消息。
当天,他就带着人往西边,路过古北口,出居庸关到达宣府。
宣府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特别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宣府更是保卫京师,防御蒙古南下的咽喉之地。
进了城,朱翊钧便放慢了脚步,好奇的东张西望。此地虽然与京城没得比,但和蓟镇比起来却是更大,更繁华一些。
蓟镇边境偶尔还有蒙古人骚扰,自从俺答封贡之后,俺答称臣,宣府、大同建立马市,大明和土默特部一直以来和平相处。
穿梭的人群、来往的马车、路边的小贩以及沿街的商铺……这座边关重镇在断断续续经历过两百年战争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乐坊中传来歌伎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中带着一点独属于边关的苍凉,朱翊钧歪着脑袋往里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人招呼道:“公子,进来坐。”
朱翊钧摆了摆手,一本正经的说道:“公子还有要事,下次进来坐。”
“……”
他回头拉着冯保:“宣府看着是挺不错,难怪朱寿流连忘返,可惜他的镇国公府被拆了。”
虽然嘴里说着可惜,但他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可惜。
武宗给自己封总督、总兵官、威武大将军,又加封太师、镇国公,在宣府建镇国公府作为行宫。
不过,在他死后,世宗即位,就下令把西苑的豹房和宣府的镇国公府一起拆了。
无论是豹房还是镇国公府,都是武宗用来寻欢作乐的地方,朱翊钧没有这个爱好,他来宣府,除了巡边,的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很快,他们家就来到了总督府,朱翊钧掏出一枚戚家军的腰牌,对守将说道:“在下李诚铭,奉戚将军之命,前来送信,方总督可在府上?”
因为去年前任兵部尚书杨博病重,致仕返乡,张居正将宣大总督王崇古调回京师,接任兵部尚书,原巡抚方逢时接任宣大总督一职。
当年把汉扣关投降,正是方逢时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一次彻底解决俺答侵扰的绝佳机会,于是上报给了王崇古。
对方听他说是戚继光派来的,又仔细查看令牌,确认无误,这才将他们迎了进去:“方总督正在与郭总兵议事。”
郭总兵就是郭琥,前任蓟镇总兵。当时,戚继光被穆宗调往蓟州专门负责练兵,二人有了点分歧,在朱翊钧的提议下,郭琥调来宣府任总兵官。
方逢时听到属下禀报,还真以为戚继光给他写了封迷信,赶紧让人把信使带进去。
朱翊钧却对那守将说道:“事关军机,我自己进去即可。”
守将向他抱了抱拳,目送他进去。
朱翊钧进屋,还顺手关了门。方逢时和郭琥二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向他时皆是大惊失色。不放心,又多看了两眼才确定,眼前这位英武少年,正是那位传闻在乾清宫养病的小皇帝。
方逢时和郭琥对望一眼,慌慌张张的跪拜:“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微服巡边,行踪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胆敢抗旨,严惩不贷。”
“遵旨。”
“免礼吧。”朱翊钧也不跟他们啰嗦,直接表明来意,“距离俺答封贡过去已近四年,现下情况如何,土默特部可还犯边?”
方逢时回道:“朝廷先后在宣府张家口堡、大同得胜堡﹑大同新平堡﹑水泉营堡等地分别开设马市,由把汉那吉主持,马市以银购买货物,通贡互市,另有抚赏甚厚。宣府﹑大同一带得以安宁,土默特部不曾再犯。”
“把汉,”朱翊钧手指在桌面轻敲两下,“朕记得当年皇考封他为指挥使,据你二位观察,此人可有异心?”
他这话问得有点歧义,把汉那吉有没有异心,要看对大明而言,还是对俺答汗。
于是,他从两个层面回答了朱翊钧的问题。
“把汉自幼父母双亡,由俺答之妻抚育,成年后没多久,就带领妻子和奶公来降,那年他只有十七岁,在土默特部并没有任何封号。”
朱翊钧记得,当年他来投降的原因是看上了表妹,又被爷爷夺妻。
方逢时接着说道:“是先帝将他封为指挥使,命他主持马市,回去之后,俺答又将最为富裕的大板升地分封给他。”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大明赋予他的。大明对他从厚优待,多年来已经培养出恩情,他对宣府官兵也十分信任。”
“不过,正因为俺答将最富足的一片领地分封给他,大明又让他主持马市,他招来了俺答长子辛爱的嫉恨。”
朱翊钧皱眉:“这个辛爱,若朕没记错,他已经五十多了吧。”
方逢时回道:“五十四。”
五十四岁的老头儿,为了利益,和自己二十出头的侄子争得不可开交。
辛爱是害怕,虽然他是长子,但现在俺答向大明称臣,把汉那吉显然与大明走得更紧,关系也更为密切,辛爱年纪大了,又怕自己死在老爹前面,子孙后代一无所有,又怕老爹死了,大明助力侄子与他争权,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年富力强,他依然有可能一无所有。
朱翊钧又问道:“俺答呢,长子和最受宠的孙子争权夺利,他就没有什么表示?”
方逢时回道:“他……进来有点忙。”
“忙?”
刚才方逢时还说,土默特部再未进犯过宣府、大同,现在马市经营得蒸蒸日上,他有什么可忙的?
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疑问,这才听方逢时说道:“这几年,他通过马市,也解决了一些牧民生活上的困难。”
“稍微得以喘息之后,又有了一统大漠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征服其他蒙古诸部。”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他就知道,这些蒙古人,就不肯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是进犯大明,就是在搞内斗。
这时却听郭琥说道:“一统大漠并非易事,俺答年事已高,对草原的掌控日渐衰弱,他对此十分担忧,所以,最近迷上了乌斯藏传来的新鲜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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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8 章 朱翊钧说:“有多
朱翊钧说:“有多新鲜,说来听听。”
郭琥又道:“据说,他现在痴迷佛法。”
“佛法?”朱翊钧皱眉,“佛教有什么新鲜的?”
方逢时这才像他介绍其中缘由:“陛下有所不知,蒙古和女真一直以来信奉的都是萨满教,前年,有一位乌斯藏的高僧,阿兴喇嘛,现在五台山传教,后有到了土默特部,给俺答传授佛法。要求俺答便抛弃萨满教,一心向佛,还号召整个土默特部牧民和他一起皈依佛法。”
皇太后也信奉佛教,每日在慈宁宫抄诵佛经,还在慈宁宫后建了一座佛堂。
佛经朱翊钧也跟着看过一些,对他来说,并未觉得有什么让人非信不可的魔力。
更何况,俺答这样的人,一生杀戮,双手沾满了汉人和蒙古人的鲜血,六七十岁,还想着要一统大漠,他能突然信奉佛法,这听起来确实新鲜。
朱翊钧笑道:“这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郭琥说:“那倒未必。”
朱翊钧问:“怎么说?”
郭琥又道:“这个阿兴喇嘛利用佛教生死轮回的教义,迎合俺答欲称霸草原的野心,尊称他为“大汗”,说他之所以成为人间尊贵的君汗,乃是他世世修行的福报,是前世大汗的转世,只要在今生今世广兴佛法与经文,普度众生,积善行德,就能像转轮圣王那样征服四方,名扬天下。”
“前世大汗?”朱翊钧好奇问道,“谁?”
方逢时回道:“忽必烈。”
“转轮圣王又是什么?”
“传说,古天竺的神,因手持轮宝而得名。此王即位,自天感得轮宝,转轮宝而降伏四方。”
朱翊钧笑道:“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普度众生、积善行德这样的词,能和称霸草原、征服四方联系起来。”
这明显就是一个悖论,要称霸草原,征服四方必然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用无数人的鲜血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怎么能叫普度众生、积善行德呢?
还有一个问题,朱翊钧很好奇:“为什么说他是忽必烈转世?”
方逢时给他说起一段往事:“乌斯藏萨迦政权的创立者八思巴,又称萨迦法王。”
“前朝宪宗三年,八思巴拜谒宗王忽必烈,为其施灌顶礼,被奉为上师。忽必烈即位后,又尊为国师,统领天下佛教徒。”
朱翊钧听懂了:“这个什么喇嘛,他倒是很懂得人情世故,一面逢迎俺答是忽必烈转世,一面又暗示自己是八思巴,哄得俺答抛弃原先的信仰,心甘情愿供奉他的教义。”
朱翊钧一直觉得俺答也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但凡多读两本书的人都能把他忽悠得团团转。那个白莲教的赵全可以,这个乌斯藏的阿兴喇嘛也行。
朱翊钧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管他是想一统大漠,还是皈依佛法。总之,只要他不总想着南下进犯我大明,咱们就支持他。”
“佛法嘛,积德行善、普度众生,甚好!”
方逢时笑道:“陛下英明,臣也打算如是上奏。”
朱翊钧又道:“明日,朕想去宣府的马市看看。”
“还有,朕想见见把汉。”
在俺答封贡的时候,大明就有规定,对于土默特部的贡赏只在宣府,任何人不得入京。无论是俺答还是把汉,朱翊钧都没见过。
朱翊钧暂时在总督府住下,晚上,又出门逛了一圈,一个边关重镇,没想到夜生活也能如此丰富。百姓安居于此,不用再担心鞑靼突然兵临城下。
次日一早,朱翊钧就在方逢时和郭琥二人的陪同下,来到宣府张家口堡。
除了方逢时和郭琥,一大早又来了个熟人,是巡抚宣大的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吴兑。
吴兑是外派的京官,朝会上的老面孔,朱翊钧自然是认识的。况且他还是浙江山阴人,徐渭的同乡兼好友。
吴兑来到朱翊钧面前,一掀衣袍要跪,又意识到皇上这是微服出宫,又不知该不该跪,左右为难之际,朱翊钧笑道:“我姓李,李诚铭,武清伯的长孙,现在蓟镇戚家军服役,奉戚继光将军之命,来宣府给方总督送信。”
吴兑这才说了一句:“小爵爷。”
朱翊钧点点头,看向周围:“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吧。”
方逢时上前一步,说道:“张家口堡乃宣德四年所建,历来是我大明的军事要地,曾在嘉靖八年扩建。”
“马市就在堡外,清水河正沟、西沟一带河滩、山谷。早前也曾开放过,后因为禁边而关停。直到隆庆五年,再次开放。”
朱翊钧登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山坡,眺望南北两侧,张家口堡的南边是以农耕为主的汉人,北边则是以游牧为主的蒙古人。
草原上物资稀缺,一应生活用品都要靠汉人提供。
朱翊钧的目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那里就是草原的腹地,有蒙古人的部落甚至城市。
“大伴,”他忽然问冯保,“通贡互市,是不是也可以像开海一样,让那些擅长做生意的人,带上货物,远漠北,甚至更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汉代的丝绸之路?”
冯保回道:“当然。”
随着俺答封贡,张家口堡逐渐就从军事要地转变为商贸重镇,仅仅四年,这里就聚集了好几百家商号,大多来自晋商。
张家口堡的规模越来越大,商人便不再局限于马市,而是如同朱翊钧设想的那样,运送货物远赴漠北,甚至更远的俄罗斯。
而这一条起于张家口堡,始于万历年间的商道被称作“张库大道”。
“陛下!”郭琥走到朱翊钧身后,“把汉到了。”
朱翊钧按照他手指的方向,远远地看到一队骑兵。郭琥又道:“为首的那个就是把汉。”
很壮实草原汉子,黝黑粗矿,如果不是朱翊钧知道他只有二十出头,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四五十了。
朱翊钧又往他身后看去,观察他的随从,却赫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姑娘,只见她头戴头戴席帽,上穿青锦半臂,下着绛裙,白底皂靴,耳坠大环,胸前还挂着红色珊瑚项链,弯眉细目,面色红润。虽不及中原女子端庄婉约,却是别有一番大漠的豪放与野性美。
朱翊钧率先想起把汉那吉的表妹,当初他和爷爷正是为了争夺此女子,投降大明。
但方逢时否认道:“不是。”
朱翊钧皱眉:“是他的妻子把汉比吉?”
“也不是。”
朱翊钧又道:“那就是他的妾室。”
方逢时仍是摇头:“此女子吴巡抚最是熟悉。”说着他就转头看向吴兑。
朱翊钧听出他话里的戏谑,遂看向吴兑:“那你来说说。”
吴兑说:“此女子乃是把汉的长辈。”
“长辈?”朱翊钧不可置信,“看起来,他们年纪相仿。”
吴兑回道:“确实差不多,三娘子略长几岁。”
“她就是三娘子!”
这个名字,朱翊钧老早之前就听过。当年俺答封贡能成,这位俺答背后的女人功不可没。
吴兑道:“她本是瓦剌奇喇古特部落首领哲恒阿哈之女,九岁那年嫁给俺答为妃。”
“隆庆二年,俺答携三娘子远征,途经阿尔泰山,三娘子产子,俺答举众欢腾,大设喜筵。而后,三娘子深受俺答的宠爱和器重,事无巨细,咸听取裁。”
“后来,把汉来降,始封事成,实出三娘子意,臣等深悉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一人,特请封她为忠顺夫人,多年来与之保持着良好的私交。”
朱翊钧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私交甚笃。”
这时,远处的马市上,汉民以布匹茶叶向牧民交换马匹,双方起了冲突,牧民性子更急,眼看要动起手来。
此时,不远处的把汉打马过来,一马鞭抽在地上,把二人吓得各自退后数步,把汉又对着两人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尤其是冲着蒙古人,态度十分严厉,朱翊钧都担心,下一刻,他手中的马鞭就要落到对方身上。
但把汉并没有动手打人,他吼了几句,就呵退了二人。
朱翊钧问:“这样的摩擦时常发生吗?”
吴兑答道:“毕竟是两个不同民族通商,习惯、秉性大相径庭,摩擦也是在所难免。”
朱翊钧又问:“发生摩擦,你们如何处理,蒙古人可曾有过不满的情绪。”
吴兑没说话,倒是郭琥笑道:“有咱们吴大人在,小摩擦却有,但从未出现过大的冲突。”
吴兑官至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正三品官,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但郭琥这话的意思怎么听都有些暧昧不明。
很快,把汉那吉和三娘子一同进入堡内,有人领着他们来见方逢时等人。
朱翊钧退至几人身后,让自己不那么闲的突兀。
把汉那吉老远就从马上下来,快步走到方逢时等人的面前,一面拱手作揖,一面用生涩的汉话与众人打招呼:“方总督、吴巡抚、郭总兵。”
方逢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我见你在马市处理矛盾,愈发果决沉稳,这才是真正的草原勇士。”
听到此番夸赞,把汉脸上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灿烂,龇出了一口大白牙,与方逢时更是热络的交谈起来。
其实,方逢时这话别有深意。把汉的伯父辛爱,据说骁勇善战,有草原五勇士之称,又素来与把汉不和、方逢时赞把汉是真正的草原勇士,就是暗指他比他的伯父更强。
这时候,青袍降裙的女子一路小跑着来到吴兑身旁,挽着他的手臂,偏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举止亲昵,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朱翊钧本来站在吴兑身后,看到她跑来,又往后退了一步。想到刚才郭琥那句暧昧不明的“有咱们吴大人在”,一时间,忍不住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往不纯洁的方向遐想。
吴兑虽然年近五十,容貌端正,气质儒雅,饱读诗书,文武兼备。三娘子幼年和亲,嫁给俺答这个糟老头子,茫茫草原,未曾见过江南文士这份书卷气,对他倾心,也是理所当然。
朱翊钧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出门这些日子,民间话本看多了。
下一刻,他便听到三娘子对着吴兑,用不熟练的汉话,脆生生的喊了一声:“义父!”
“!!!”
朱翊钧站在他们身后,险些笑出声来。原以为吴兑要给俺答戴绿帽,没曾想,他这是要给俺答当爹呀。
再看一旁与方逢时相谈甚欢的把汉,这可差着好几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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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9 章 寒暄过后,把汉和
寒暄过后,把汉和三娘子才注意到,今日与方逢时等人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年轻人。
把汉和三娘子把朱翊钧上下一打量,立时呆住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风姿俊朗的小公子,别说蒙古人,就算是放在汉人里面,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三娘子笑着对吴兑说道:“义父,这位大人我见过的。”
吴兑大惊:“你在哪里见过?”
三娘子爽朗大笑:“在你卧房的古画中。”
“卧房”二字着实炸裂,不仅朱翊钧,一旁的方逢时和郭琥都惊呆了。
三娘子好似没看到几人的神色,目光依旧在朱翊钧身上驻留,那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欣赏和垂涎,看得朱翊钧都想往冯保身后躲,这个姐姐太吓人了。
这也就是蒙古女人,野性、奔放、不拘礼节,中原女子哪有这么直白的盯着男子看的,岂不让人笑话。
可朱翊钧转念一想,这是独属于不受中原礼教束缚的异族女子的率真,想看就看吧,反正她也不能对自己做什么。
这时,郭琥魁梧的身躯往中间挪了半分,不动声色挡住三娘子的视线。
三娘子爽朗一笑,收回目光,说道:“这位大人眼生,以前未曾见过。”
吴兑按照之前朱翊钧交代的,向三娘子和把汉介绍道:“这是武清伯长孙,小爵爷李诚铭,也是戚将军麾下得力干将。”
郭琥特别补充了一句:“不久之前,率一队轻骑,生擒朵颜卫的董狐狸和长昂。”
这是昨晚朱翊钧特别交代过,一定要透露给把汉的信息。
果不其然,把汉眼中露出惊讶之色,看向朱翊钧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敬重,竟是以蒙古人的礼仪向他躬身道:“董狐狸和他的朵颜卫先锋骑兵,在草原上以悍勇无畏著称,你能生擒他,也一定是智勇双全。”
朱翊钧心想,是戚继光把他打得丢盔弃甲,自己看准时机,捡了漏而已。
但他表面上只是点了点头,回道:“把汉那吉才是年轻有为,短短几年,就能将几处马市治理得蒸蒸日上,方总督、吴巡抚应该上奏朝廷,为都指挥使晋封才是。”
方逢时做恍然大悟状:“早该如此!早该如此!是老夫疏忽了。”
听闻此言,三娘子也笑道:“治理马市的功劳怎可叫他独占,我也该有一份才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仍是盯着朱翊钧的方向,后者只能点头:“应该!应该!”
此时,吴兑招呼众人:“此处风大,大家先到府衙去吧。”
也不只是因为朱翊钧生擒了董狐狸,还是说要为他请封,这一路上,把汉那吉对他格外热络和崇敬。甚至把方逢时晾在旁边,一直跟着朱翊钧找话聊。
“我们草原二郎,最敬佩的就是李将军这样的勇士。”
说到这里,他要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会儿到了府衙,等正事办完,可否请李将军与我切磋一番。”
巧了,朱翊钧既想要与他结交,又喜欢跟人切磋武艺,欣然答允:“一言为定!”
把汉那吉虽然汉话说得生疏,但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的与朱翊钧聊天。说方逢时对他的种种优待,他带着妻子属下来降,本以为要被押入大牢,没想到方总督好吃好喝款待他们,还为他向朝廷奏请恩赏。
这些年来,教他说汉话、识字,还教他如何打理马市,告诉他这是朝廷对他的恩赐和器重,不可辜负边关来之不易的和平。
朱翊钧听得多,说得少,一直在观察这位草原青年,不难看出,他说的这些都是真情流露。他也对中原文化向往和好奇,但并没有侵略性,更多抱着学习的态度。
很好,看来,方逢时花了四年时间,已经和他培养出了恩情和信任,无论是情感还是利益,只要能维持双边关系,不再打仗,封个官职,给些赏赐也是值得的。
到了府衙,把汉那吉向方逢时汇报了进来几个马市的情况,朱翊钧在一旁听着。
经过四年发展,马市从原本的官市,逐渐向民市过度,以往以物易物也变为以银购物。
朱翊钧从小就知道经济建设和发展的重要性,由官转民之后,随着贸易额增长,官服便可以对商户增税。
说完了马市,三娘子又提到两件事。第一件,由俺答和三娘子共同主持修建的城池已经竣工。
以前,塞外草原上还没有一座像样的城池。隆庆六年,俺答和三娘子召集各族能工巧匠,在在大青山之阳破土建城。
历时三年,这座拥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终于建城。因其由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蒙古人便称它为“库库和屯”,意为“青色之城”。
三娘子道:“大汗年老多病,动工建城,全由我一人主持。如今城池已经落成,还请方总督和义父替我上奏朝廷,请大明皇帝赐名。”
大明皇帝此时就坐在一旁,已经开始在心里给她的城池命名了。
方逢时看向朱翊钧,后者微一点头,方逢时便笑着道了声恭喜:“回去之后,老夫就拟奏疏,明日送往京师。”
三娘子听完,笑了起来,又道:“还有一事,大汗近来信奉佛法,此次前来宣府,他特意叮嘱我,向朝廷请求赐予佛经和喇嘛僧。”
这个事情昨天朱翊钧就和方逢时等人商议过,既然俺答现在一心向佛,这是个让他“放下屠刀”的好机会,朝廷必定要大力支持的,佛经、喇嘛僧这些都好说,既然他向朝廷请求,都赐给他便是。
方逢时又叫人抬出几口大木箱,里面装的是赏赐给土默特部的布匹和银两,同样的,三娘子也准备了草原上等马匹前来纳贡。
一谈完正事,把汉就迫不及待拉着朱翊钧要切磋武艺。
朱翊钧原以为他功夫一般,真正打起来才知道,草原上的男子,个个精壮强悍,那种一上来就拼尽全力的刚猛招数真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住。
扛不住,多半就要毙命于他们锋利的弯刀之下。但朱翊钧在上次与董狐狸的较量中已经吸取了经验。
把汉上来就是一顿猛攻,朱翊钧并不与他争锋相对,反而用敏捷的身法避其锋芒,故意露出破绽给他,诱他来攻,总是给他一种只差一点就能获胜的错觉,渐渐使他放松警惕,忽略防守一味猛攻,就在此时,朱翊钧看准时机,一击制胜。
把汉的弯刀终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一条玄色巨龙袭向胸口。一阵闷痛之后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那条龙只是对方手中铁棍上的浮雕,出手太快,让他产生了错觉。
把汉败下阵来,输得心服口服,对朱翊钧更是佩服不已。原来长得好看的中原人,打架也不都是花拳绣腿,他们更擅长观察和思考,运用智慧。
晚上,吴兑在府上设宴。朱翊钧喝惯了宫中绵软的长春酒,边关的烈酒入口像一把刀子,也像一团火,咽下去能从嗓子一路烧至腹中,他始终喝不惯,更不能把汉那般,一斗碗一斗碗往下灌。
喝完了酒,他就拉着朱翊钧聊天。朱翊钧三言两语,就把他过往二十多年的经历都套了出来。
三岁那年,他的父亲铁背台吉突然离世,死因不明。俺答认为,是他众多妻子对他施行了“媚蛊”,一怒之下,把铁背台吉所有妻妾全部处死。
俺答正妻要求欲以一百童子、一百驼崽为之殉葬,引起了牧民激烈反抗,只得作罢。
把汉那吉成了孤儿,由俺答和妻子亲自抚养,宠爱有加。
一直以来,把汉对祖父的感情十分复杂,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又抚育自己长大。终于,在得知俺答抢走了他看上的女人之后,多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恨意终于爆发,他选择向大明投降。他说:“我知道这样做他会难过,可那时的我,就是想要看他难过。”
朱翊钧问道:“那……你后悔吗?”
“后悔?”把汉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思索片刻之后,果断摇头,“我不后悔!”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把汉今天高兴,喝了个痛快,纵然酒量不错,也有些口齿不清。
“因为那几年,草原的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大汗南犯大明,为了报复,大明每年都会到草原烧荒,牧民的日子越来越难熬。”
说话的是三娘子:“大汗年事已高,对于部落的掌控一日不如一日。”
“不仅大明需要和平,草原上的牧民也需要和平。”
在朱翊钧的影像中,蒙古人不是在内斗就是在犯边,妥妥的战争分子,何来和平一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一个蒙古人口中,听到“和平”二字。
如此说来,不管什么民族,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多了一份慈悲心。朱翊钧忍不住想,若是草原各部首领都如俺答这般,年老多病,信奉宗教,把军政大权交给身边更有远见的女性掌管,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战争而丧命。
朱翊钧抬眸,不禁又多看了三娘子一眼,对方也正在看他,并端起酒碗朝他扬了扬。
朱翊钧不爱喝烈酒,但他愿意为了和平,敬眼前这位奇女子。
于是,他将酒杯推到旁边,换上酒碗斟满,一饮而尽。
三娘子不愧为女中豪杰,喝酒比他们这些中原男子更为豪气。此时,她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慧黠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又是一大碗烈酒入腹,她将酒碗潇洒一抛,随即来到厅堂中央,跳起了蒙古传统舞蹈。
酒过三巡,朱翊钧没想到,还能看一场异族女子的歌舞表演。
只见三娘子盘旋至吴兑身旁,倾倒在对方膝下,偏头,真真如少女在父亲膝下承欢一般,露出天真而明媚的笑颜。
吴兑低头,带着笑意看向三娘子,眼中全然没有醉酒后的情欲,而是满满的慈爱与怜惜。
纵使女中豪杰,生在这世上,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九岁和亲,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成为他众多妻子中的一员。
而她的出嫁也并未给自己的部族带来和平,她甚至要怀着身孕,跟随丈夫远征瓦剌,以致半途产子。
俺答有无数个老婆,无数个子孙,大家都知道他时日无多,盯着他手中的权利。
辛爱不仅与侄子不和,和三娘子的关系也非常紧张。身为土默特部的继承人,爹还没死,权利却已然旁落,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一曲舞罢,三娘子径直来到朱翊钧跟前:“李将军,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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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0 章 如果朱翊钧没记错
如果朱翊钧没记错的话,今日之前,他们素未谋面,三娘子为何会向他打听什么人?
“什么人,你说来听听。”
提起此人,原本豪放的女子忽的显现出一丝迟疑:“蓟镇那边,可否有一位蔡大人。”
“蔡大人?”朱翊钧回忆了一下,戚继光的副将中没有人姓蔡,“哪个蔡大人?”
三娘子叹一口气:“是蔡可贤蔡大人,隆庆五年,他任山西按察司副使,巡察岢岚兵备道,现在却不知去了何处做官。”
“蔡可贤?”
这个名字,朱翊钧隐约有些印象,但没有见过。隆庆五年,他还是皇太子,此人应是常年在地方为官,所以她未曾见过。
朱翊钧不动声色的笑道:“看来,夫人与这位蔡大人交情匪浅,几年过去了,竟还如此惦念他。”
三娘子面上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那年,有幸得兵道蔡太师至我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
“我倾心于他,但自那以后,却再未得见。”
“咳~咳咳~~”
朱翊钧方才烈酒入喉,有点难受,冯保给他倒了杯清水,他刚喝了一口,听见这番话,惊得呛咳不止。冯保也吓坏了,在一旁给他拍背。
朱翊钧抬起头,看了一眼,另一侧的把汉,心道:“姐姐,你那‘孙子’在对面坐着呢,说话悠着点。”
三娘子也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大明的皇亲国戚就是娇贵,出门从军,还带着仆从。
“给俺答戴绿帽”这个话题,朱翊钧不想往下聊了,于是说道:“这位蔡大人不在蓟镇。”
三娘子却仍是不肯放弃,问道:“若李将军回京,可否帮忙打听一二。”
除了宣府、大同,蒙古人也到不了中原其他地方,朱翊钧实在不明白,她就算打听到了蔡可贤的下落,又能如何。
三娘子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笑道:“我只是担心他因我而遭受不公,若得知他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朱翊钧爽快的应下来:“行,回京之后,我一定帮夫人打听蔡大人的下落。”
其实朱翊钧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有方逢时、吴兑这样的朝廷重臣在场,三娘子却要来向他打听蔡可贤的下落。
不是他们不知道,是不愿意告诉她罢了。
翌日上午,陆绎送来一封京师的奏章,在抚顺马市诱杀朝廷命官,被李成梁征讨,后又败逃的王杲,在投奔察哈尔部的路上,被李成梁的副将活捉,张居正问他的处理意见。
朱翊钧提笔,在奏章上御批了两个字:“处死。”
王杲和董狐狸等人不一样,他的部落规模很小,兵败之后,部下被李成梁尽数斩首,族人也被俘虏。孤家寡人一个,杀了他并不会有什么后患。
董狐狸几人,背后还有部落和族人,杀了他们,兄弟子侄为了报仇,必然会带领整个朵颜卫的残部和牧民投奔其他部落。
杀三个人,壮大一个部落,得不偿失。
现在令朱翊钧头疼的正是如何摆平朵颜卫整个部落。
他吩咐道:“与成,宣方逢时、吴兑和郭琥三人觐见。”
三人就在督府,很快就来到朱翊钧住的院子。朱翊钧先问起了昨晚的事情:“三娘子和那个蔡可贤,怎么回事?”
方逢时和吴兑互相看看,没有回答朱翊钧的问题,而后,方逢时往前一步,反问道:“这件事情,有两个说法,陛下想听哪一种?”
朱翊钧从来不做选择:“都讲来听听。”
方逢时说道:“隆庆五年,朝廷与土默特部,就通贡、互市展开和议,岢岚兵备道蔡可贤在阳和卫同时任宣大总督王崇古,在城头上犒劳士卒。”
“蔡可贤少年登第,丰姿白皙如神仙。三娘子在长城外,远远地看上一眼,便为之倾心,便在城下向王尚书提出请求:‘请蔡大人亲自赴我方营帐,缔结互市友好盟约’。”
“蔡可贤赴约,刚敬完马奶酒,就被数十名精骑兵掳掠走了,直奔塞外。”
八卦听到这里,朱翊钧面上虽然只是皱了皱眉头,心中却大为震惊。蒙古女人,还是王的女人,在双方议和之际,看上了对方的属臣,并公然掳走。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过去四年了,他竟然从未听说过。
“你继续说。”
方逢时又道:“王尚书大惊,想要派兵去追,却已然不及,双方正在和谈,又不好冒然征剿。”
“那……后来呢?”
“几日后,蒙古骑兵又将蔡可贤送了回来,传言三娘子将他留宿帐中,同眠数夜。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
朱翊钧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事情有些离谱了:“什么叫传言?三娘子就在宣府,要不请来问一问,她究竟有没有和蔡可贤同眠数夜?”
方逢时又道:“陛下莫急,臣还未讲完。”
“你接着讲。”
“正因为此传言,蔡可贤被众多科道官弹劾,说他乱俗伤风,有辱大明。不久,蔡可贤就遭到了罢免。”
朱翊钧大致梳理了一下,这件事发生在隆庆五年,也就是高拱掌权内阁的时期,以高阁老的个性,听到这样的事,确实能做出让人罢官回家的事,并且还不用上奏皇帝,他自己就能做主。
这个故事听起来确实很像朱翊钧近来常看的民间话本,貌美官吏与异族小娘子的艳情八卦,既劲爆又狗血,看点十足,很符合看官们的猎奇心。
就算蔡可贤和三娘子之间“同眠数夜”,那他才是被强掳而去的受害者,受害者却反倒要被言官弹劾,罢免而归,好没有道理。
他委曲求全,倒也算是为国献身,何来有辱大明一说?
“另一个说法也讲来听听。”
方逢时再一次娓娓道来:“以往,朝廷与土默特部每次和谈,总是故意要求边镇文臣亲自赴约谈判,许多官员恐怕丢了性命,不肯前往,宁可花重金贿赂蒙古士兵,免于涉险。”
朱翊钧一边听,一边想,这应该说的是嘉靖年间,严嵩掌权时期,很符合当时的官场风气。怪不得这边陲重镇如同三更天的长安街,让蒙古人来去自如。
“隆庆五年这次议和也是如此,蒙古人三分两次要求使臣亲自前去帐中和谈,文官们互相推脱,都不愿意前往。只有蔡可贤大义凛然地站出来,表示不能叫蒙古人看轻我大明!”
“遂带上随从,亲自出长城,到蒙古营帐,与三娘子叙宾主之礼。”
“三娘子见蔡可贤赴约,喜不自胜。又被他的威严和胆识所折服,和谈颇为顺利,蒙古人未有别的索求。”
“蔡可贤为此作《塞下曲》十首刻于马市石上作为纪念。”
“王总督因此大加赞赏,称蔡可贤的胆略可与唐代郭令公单骑退回纥兵相比!”
与唐朝名将郭子仪相提并论,这个评价属实是相当的高,可见,这个蔡可贤绝不仅仅只是长得好看,应该确有几分军事才能。
后面的故事与前一个版本相同,有心之人嫉妒,言官弹劾,蔡可贤罢官而去。
朱翊钧问方逢时:“你是当时的巡抚,应该见过这个蔡可贤,你对此人有何评价?”
方逢时思忖片刻才道:“蔡可贤为人精敏阔达,勇于任事,而内行甚谨。”
“内行甚谨。”朱翊钧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随后站起身,“去看看他写的《塞下曲》。”
这倒是不用专程去看一趟,吴兑写下来给他看便是了。
《塞下曲》一共十首,写的的确是但年隆庆和议的事,不过,吸引朱翊钧注意的偏偏是其中一首吟咏三娘子:“宠冠穹庐第一流,自矜娇小不知愁。谁禁黑水阴山外,别有胡姬叹白头。”
三娘子亲口对朱翊钧承认了,他倾心于蔡可贤,从方逢时的叙述中,不难听出,此人也的确有胆略,也有军事才能,是边关文臣的绝佳人选。
至于他究竟和三娘子有没有“同眠树夜”,朱翊钧没问,也不是特别关心。
他更好奇的是,这个蔡可贤究竟长得有多好看,能把一个已婚已育的异族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时隔四年仍对他念念不忘。
朱翊钧看完十《塞下曲》,才听吴兑说道:“三娘子每次来到宣府,总要打听他的消息,因担心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便没有提蔡可贤被罢免一事。只说,他被调往别处。”
朱翊钧笑了笑:“你们不愧为义父义女,吴巡抚倒是了解她。”
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戏谑,吴兑赶紧躬身一拜,解释道:“俺答一心供奉佛法,部落中事无巨细,全凭三娘子主持。但这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而言,并非易事。”
“以俺答长子辛爱和义子脱脱为首的势力,与她素有隔阂,对封贡之事多有不满,几次欲挑起事端,迫于俺答对三娘子的信任,不敢有所行动。”
“她帐下聚精兵数万。这些人戴铁浮图马具,然长刀大镟,望之若冰雪。”
“三娘子促使俺答封贡,坚持封贡、互市,造福边关百姓。”
“为了维护边关得之不易的安宁,臣等亦不敢懈怠,加强边防的同时,努力维系与土默特部的关系。”
朱翊钧耐心的听完,点点头:“朕看得出,这位蒙古三娘子,不但是女中豪杰,更有情有义。”
“咱们与她、把汉已经培养起了相当身后的恩情与信任,所以,朕有一个想法,也是此次来宣府的重要目的。”
见过了把汉那吉,结实了三娘子,朱翊钧决定将他的计划说出来,与方逢时等人商议,看看是否有可行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5-1109:12:46~2024-05-1223:5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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