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朱翊钧说道:“我
朱翊钧说道:“我想,将朵颜卫驻牧的地方迁移到宣府大同一带。”
“这……”
方逢时和吴兑对望一眼,没敢接他的话。
朵颜三卫中,泰宁和福余两卫已经被其他蒙古部落兼并,为由朵颜卫,直到现在还能不断侵扰大明边境,可见他们的实力有多强悍。
宣府、大同的边境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皇上竟然要把朵颜卫弄到家门口来,往后的日子还不得提心吊胆。
朱翊钧又说道:“朵颜卫迁移到宣府、大同一带驻牧,由三娘子统领,再让把汉带着他的人驻牧喜峰口至山海关一带。”
听完之后,方逢时等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皇上这是要朵颜卫彻底消失。
让他们迁徙到宣府、大同驻牧,也就是夹在大明和土默特部中间,由三娘子这个与大明尤为亲厚的女子负责统领,这些人不敢闹事。
三娘子帐下几万精骑,大明边关数万驻军一同镇压,也不怕他们闹事。
事实上,不久前,朵颜卫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大多是牧民,只不过,他们的牧民,上马就是骑兵,不得不防。
这些人迫于生计,几十年、十几年、甚至几年之内,他们就会渐渐融入土默特部,直至完全被吞并。
俺答和土蛮本来就有深厚的仇怨,至今摩擦不断。俺答还保留着一统草原的野心,让把汉带着他的不下驻牧喜峰口一带,既可以防止察哈尔等部落南下,也能对各方势力有所牵制。大明安心发展经济,在背后暗中向把汉提供支持即可。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就看把汉和三娘子是否愿意。
还有,把土默特部扶持起来,俺答年纪大了,如果哪天死了,他那个好战的儿子上位,说不得立刻和大明反目成仇,也将是一大隐患。
这些问题都是方逢时等人担心的。
所以,朱翊钧强调:“大明的封赏和恩赐,给的是三娘子和把汉,而绝非土默特部。”
说起来,俺答只比他的长子辛爱年长十四岁,俺答死了,辛爱还能活几年,也未可知。
大明虽不能只说,但可以暗示,如若将来俺答死了,辛爱年事已高,大明可以扶持把汉承袭顺义王,如果他们双方愿意,也可以按照蒙古几千年来收继妻的习俗,撮合他们成婚。
方逢时又道:“板升是目前整个土默特部乃至漠南最富饶的地区,有许多汉民聚居于此,把汉不会愿意放弃此地,迁居别处。”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只要不傻,谁会放弃自己原本富庶的
领地,而跑去开荒。除非,后者带来的利益更大。
于是,朱翊钧厅堂中来回踱步:“首先,把汉因长期主持贡市有功,晋昭勇将军。”
“其次,朝廷正筹划在蓟镇也开设贡市,仍然交由把汉主持。如若他想在塞外,开垦荒地,建立村庄,甚至城池,朝廷也能为他提供匠人。”
“最主要的是,他不会失去板升,只是扩大驻牧范围,这样的条件,他应该不会拒绝。”
朱翊钧又派人回了趟京师,让吏部调出档案看看,当年蔡可贤罢官的原因。的确如方逢时所说,言官们弹劾他作风问题,其中用到了“媟亵”一词,也确实是高拱拍板,将他罢官。
后来,也有人看重蔡可贤的才能,举荐启用他。其中还有申时行——他们是同年。
可每次吏部讨论要不要用他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提及这段黑历史,于是,又只得作罢。
这倒霉催的,少年登科的美男子,因为一则绯闻,毁了仕途。
看完之后,朱翊钧觉得,按照这群言官们如此严苛的标准,英宗也被蒙古人掳了去,夺门之变的时候就应该上疏弹劾,剥夺他当皇帝的资格。
既然蔡可贤有能力,那为什么不能用?说他与三娘子“同眠数夜”,当事人都没承认,又凭什么捕风捉影给人定罪。
朱翊钧认为,此等人才,就应该官复原职,继续让他出任山西按察司副使,巡察岢岚兵备道,履行与土默特部“一申盟誓,以结永好”的承诺。
这些天,朱翊钧天天和把汉喝酒、闲聊、切磋武艺,教他识字、读书,与他称兄道弟,短短几日,就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朱翊钧道:“昔在至理,上下一德,以徵天休,忠之道也。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覆,莫大乎忠。”
把汉茫然:“听不懂。”
朱翊钧知道他听不懂,故意引他来问:“世间治理之道,乃上下同心同德,以报神灵降福,这便是忠道。上天所覆盖的,大地所承载的,世人所能感知的,天天地万物,至理至德,乃是忠道。”
“言行专一,此乃忠道之起点;对家人忠贞,这是忠道之中;对一国效忠,才是忠道的最高境界。”
他笑眯眯的看向把汉:“听懂了吗?”
把汉愣了愣,又点点头:“好像有点懂了。”
朱翊钧搂过他的肩膀大笑:“不懂也没关系,这本《钟经》送给你,再让方总督给你寻一位先生,跟你回板升,教你读书。”
把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太厉害了
,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武功还那么好,长得又好看。我见过那么多中原人,都没有你好看。三娘子日日念着的那个蔡可贤,也不如你好看。”
朱翊钧谦逊的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都好,你瞧,我的蒙古语就说得不好,还要你多教教我才是。”
“想不到,我也有东西可以教你。”把汉笑得更憨厚了,还有些小得意,忽然眼睛一亮:“不如,你跟我会板升,去看看我们的大草原。”
朱翊钧颇有兴趣:“我听说,板升建在丰州滩。”
“嗯!”把汉点头,“西边就是新建的库库和屯。”
朱翊钧说道:“丰州滩,古称‘敕勒川’,有一首歌,曲调已不可靠,词是这样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生怕把汉听不懂,又给他解释了一番。把汉猛点头:“是是,我们那儿就是这样的,你跟我去看看。”
“呃……”朱翊钧倒是想去看看,旁边齐刷刷投来无数阻拦的目光,他只好找了个借口,“我还要回蓟镇复命。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将朵颜卫迁居至宣府大同塞外,让把汉带人驻牧喜峰口外之事,朱翊钧并未参与,而是由方逢时告知三娘子和把汉。
他先宣读了大明皇帝的旨意,将“库库和屯”命名为“归化城”,取“归服而受其教化”之意。
俺答关于喇嘛僧和佛经的请求,大明朝廷也一应满足。
把汉那吉主持马市有功,晋昭勇将军,三娘子封为一品忠顺夫人,其长子不他失礼,由指挥佥事升指挥同知。
吴兑私底下还和他的义女分享了一则小道消息:那位蔡可贤蔡大人,不日就要官复原职。
三娘子立刻动身,回去向俺答请示。几乎不用她过多游说,光是听到能不费一兵一卒,扩大领地,兼并朵颜卫,俺答就笑得合不拢嘴,立誓要当好他的顺义王,永远效忠大明。
而后,朱翊钧又下了一道手谕给戚继光,先释放长昂,继续关押董狐狸和长秃。
首先,长昂是朵颜卫的都督,部落首领,由他组织族人迁徙,更有威望和号召力。
其次,长昂先是坠马,后又中了一枪,军医说过,即便治好,手脚皆费,目前来看,威胁较小。
最后,扣下董狐狸和长秃,也能牵制长昂和朵颜卫,以防中途生变。至于以后放不放,看他俩和朵颜卫的表现。
表现好,放回去过日子,表现不好,直接杀了。
朵颜三卫中实力最强
,也是仅存的一卫,至此,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张居正写信来,问陛下何时返京,朱翊钧回道:“九边重镇,只巡视了蓟镇、宣府、大同,除去东边的辽东,还剩三关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等地。”
当然,这些地方,他不可能都去,但他很早之前就了解过河套之议的始末。当初,为了是否收复河套,世宗杀了个总督,还杀了个首辅。
而他曾经丢掉的河套地区,最后由他最瞧不上的儿子摆平了。
俺答封贡之后,他又请求朝廷赐予他的侄子吉能通贡、互市。
吉能正是驻牧于河套地区,但他一直依附于俺答这个叔叔,俺答让他进犯大明,他就带兵打仗,俺答让他请求封赏,他就依约向大明请封。
山西总督王之诰当时上报朝廷,想使吉能一、二年不侵扰后,才批准他封赏通贡的请求。
王崇古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上奏说:“俺答、吉能是亲叔侄,首尾呼应。没有道理收容叔叔却纵容侄子,到时俺答招呼侄子来宣、大互市,商贩供应不及发生摩擦,得之不易的和平又将被打破,得不偿失。”
内阁采纳了王崇古的意见,也授予吉能都督同知的官衔。
朱翊钧人还没出宣府,都督府又来个人,正是前任宣大总督,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
朱翊钧躲避不及,跟他撞了个正着。王崇古退至台阶下,一掀衣袍,端端正正跪下给他磕头:“臣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朱翊钧轻咳一声,“平身吧。”
王崇古问:“听闻陛下圣体欠安久矣,如今可否康健?”
“……”
这话叫朱翊钧如何回答,他若说病好了,只怕王崇古下一句就问,好了你不上朝、不经筵,跑这里来做什么。
要说没好,王崇古更要说,龙体欠安更应该在乾清宫好好养病才是。
这里是都督府深处的一间小院,少有人来,既安静又安全。王崇古径直跑来了,身边一个随从没带。
朱翊钧明白了,他就是专程来堵自己的。
“哼!”朱翊钧冷笑一声,“别装了,你知道朕没病,谁告诉你的?”
王崇古道:“回陛下,是张阁老。他说陛下预往西面巡边,正好,臣要出一趟公差,所以,命臣前来伴驾。”
朱翊钧问:“你要去哪儿?”
“弘赐堡。”
朱翊钧想起来,这里就是河套地区设立的马市,王崇古每年都要去一趟,向那里的大小部落领主宣读大明皇帝的威仪圣德。
朱翊钧微服出巡,身边跟这个老头子,自然叫他不爽。但王崇古辗转九边重镇,对这一带的环境非常了解,有他介绍,也不错。
朱翊钧看看外面的天色,说道:“时日尚早,不如咱们先去个别的地方。”
王崇古问:“陛下想去何处?”
“你家。”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蔡可贤,说他被三娘子强睡了,出自万历野获编,把他比作郭子仪退兵,是申时行给他写的墓志铭。
另外,朵颜卫确实是和东迁的土默特部杂居,渐渐被吞并。不过那是万历三十四年,长昂死了之后的事,文中提前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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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2 章 王崇古的家并不远
王崇古的家并不远,就在山西蒲州,稍微绕了点路,但也就是耽误一两日行程。
前任兵部尚书杨博,与王崇古是儿女亲家,吏部侍郎张四维,是他的外甥。
杨博已经去世,朱翊钧派人到他的墓前上了一柱香。又随便在街上逛了逛,问王崇古:“这里的商铺,哪些是你家的产业?”
“……”
王崇古还没想好怎么回他,朱翊钧又问道:“哪些是你姐夫家的产业?”
他的姐夫,那自然就是张四维的父亲。
王崇古叹一口气:“陛下,臣,不经商。”
朱翊钧道:“那就换个说法,哪些姓王,哪些姓张?”
他提前就暗中命锦衣卫调查过,这一条街,十之八九,不是姓王就是姓张。
朱翊钧也小看了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往,他只知道,王崇古和杨博是亲家,张四维是他外甥。
最近,朱翊钧才了解到张四维的儿子,娶了杨博的孙女儿,张思维的女儿嫁给了马自强的儿子,马自强的弟弟,也是陕西有名的商贾。
朱翊钧不得不再次感慨,这些人,他们要求皇帝只能娶普通人家的女儿,大臣之间的政治联姻盘根错节,牢不可破。
以后得给他们也立个规矩,他们能做的,皇帝就能做,皇帝不能做的,他们也不能做。
都到了蒲州,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情,王崇古想瞒他也瞒不住,也不敢瞒他,那是欺君。便沿着街市,挨个给他介绍,商铺是谁家开的,具体做什么的,开了多长时间。
朱翊钧听完笑了笑,靠近他耳边说道:“这家大业大的,做什么官,回家做生意不是很好吗?”
这话把王崇古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朱翊钧却忽的一声轻叹:“对了,当官可以势要横行,大商专利。”
这是当年巡盐御史郜永春,弹劾王崇古、张四维两家,败坏盐法时的原话。
这要不是在大街上,恐怕暴露朱翊钧的身份,王崇古能当场给他跪下磕头。
朱翊钧往前走:“不过,我巡视过蓟州、宣府、大同三镇,盐政已恢复十之六七,盐法也执行得不错,很好的保障了边关重镇的军粮供给。”
王崇古松一口气,原来皇上特意来一趟蒲州,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朱翊钧要问罪也问不到王崇古头上,虽然王家也是陕西有名的大商贾,但王崇古身经七镇,功勋著于边陲。从宣府到嘉峪关,数千里地军民安居乐业,不动兵兴武,每年节省至少七成以上军费开支。
在与俺答、吉能达成封贡互市之后,也是王崇古,利用家中关系,广招商贩。布帛、菽粟、皮革从遥远的江、淮、湖广运送至西北边塞,征收税赋作为大小部落领主赏赐金银、丝绸的开支,每年购买定数的马匹。
王崇古已经六十岁,又官至兵部尚书,仍是每年亲自到弘赐堡马市宣读圣旨。
冲着王崇古这份功绩,无论言官怎么弹劾他,朱翊钧也会让他有个善终。
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借此提醒他,他们家的情况自己一清二楚,要他约束好自己的家人。
王崇古对朱翊钧说,张四维就在蒲州,问他要不要见一面。
朱翊钧问:“辞官之后,他身体如何?”
王崇古回道:“他一向体弱,休养这几年,已经好多了。”
他的本意是,让朱翊钧见一见外甥,张四维好好表现一番,自己在从旁游说,说不定,朱翊钧回心转意,能再次起用张四维。
但朱翊钧却摆了摆手:“那就好,让他好好休息,我就不去叨扰了。”
“……”
张四维当初隔一两年就乞休,不是思念家乡,就是身体不好,现在也算求仁得仁了。
弘赐堡就在大同往西不远,还没出山西境内,朱翊钧扮作王崇古的随从,与他一同前去。吉能亲自率领各部落领主前来,依次拜见,没有敢哗变之人。
朱翊钧观察,王崇古确实经验丰富,很会处理与少数民族之间微妙的关系。
满足他们封贡、互市的条件,给他们优厚的犒赏,但也要明确,这是大明皇帝的圣德和恩赐,各部落要领赏就要按大明的规矩,以臣子的身份叩拜谢恩。
王崇古还告诉朱翊钧,前些年:“这些蒙古部落,现在虽然不敢进犯大明,但他们仍会越过甘肃地区,劫掠西边一些少数民族部落,其中就以俺答的从孙切尽台吉最为活跃,每年都去,但并未讨得便宜。”
“他曾三番两次请求俺答向西增援,臣每年都会修书阻止俺答。”
朱翊钧问:“俺答怎么说?”
“俺答回函谢罪,称不会参与他们的争斗。”
朱翊钧笑道:“他现在忙着供奉佛法,没空。”
王崇古却道:“他是明面上不敢开罪大明,未必不想进犯西边的少数民族。”
“尽管如今边尘不惊,但边防仍不可放松警惕。”
朱翊钧点点头:“爱卿说得是。俺答这边,你要继续与他保持联系,只要他的要求不过分,咱们尽量满足,以不打仗为第一要义。”
“但咱们也不怕打仗,边关重镇应时刻做好应战的准备,不允许任何人,任何部落进犯我大明疆土。”
之后,朱翊钧又说起朵颜卫的事情,俺答如此爽快的答应下来,让他颇感意外:“朵颜卫历来以悍不畏死著称,俺答,就不担心他们闹事?”
王崇古回道:“塞外草原广袤无垠,草原上的部落犹如天上的星辰一般,数不清的。部落与部落之间,有时是盟友,大多时候是敌人。”
“游牧民族的政权不在土地上,而在牛羊和马背上。他们之间的战争,掠夺的也是人口和牲口,而非土地。”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就明白了,俺答多次南下进犯,从不占领城池,劫掠一番之后便撤离,临走时,还要掳走强壮的劳动力,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朵颜卫虽然比不上土默特部、察哈尔部的规模,几万牧民只多不少,牛羊、马匹不计其数。现在大明强迫朵颜卫西迁,就等于白白的给他送人口和牲口。
风险当然有,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当个赌徒。
再则,就算朵颜卫真的叛乱,他们也可以请求大明增援。
“行吧,”朱翊钧说,“贡赏之事已经办完,爱卿回家休整几日,再返京述职。”
王崇古却道:“臣不累,明日就启程返京。”
“噢!”朱翊钧点点头,“那……就辛苦爱卿了。”
王崇古又道:“臣此来山西,还有一件事。”
朱翊钧预感不妙:“什么事?”
“奉命迎陛下回銮。”
朱翊钧问:“奉谁的命?”
“张阁老。”
“……”
朱翊钧说:“朕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回去告诉张先生,朕自有计划。”
“陛下,”王崇古道,“臣领命而来,一定要带陛下回去。”
“朕若不跟你走呢?”
王崇古躬身:“那只能陛下到哪里,老臣就跟到哪里。”
“……”
最后朱翊钧妥协了:“好好好,朕跟你回去,明日一早就启程。”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他带着人,跳窗从后院跑了。
王崇古看着他跑的,一把老骨头,也追不上,只得叹一口气,吹灭蜡烛,睡了。
皇上武艺高强,连朵颜卫首领都能制服,他一介书生,也奈何不了他,想必张阁老也能理解。
朱翊钧沿着延绥、永平,西到嘉峪关,从夏天走到深秋,一路看过来,朱翊钧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在蓟镇、宣府、大同一带,有戚继光、郭琥、麻贵这样治兵严明的将领,守军纪律性、服从性和警惕性都特别高。
但越是往西走,越是远离京师,守军看起来就越是松散。在练兵这方面,许多地方的总兵都应该向戚继光好好学习一下。
他在蓟镇呆了两个多月,对于戚继光手下各位副将也有所考察,个个有勇有谋,若都能将戚继光的本领学个十之八九,以后提拔到各地担任主将,也未尝不可。
他还发现,西北风沙大,许多地方,城墙年久失修,风一吹,尘土飞扬,朱翊钧想,这要是下一场大暴雨,非得冲垮了不可。
宁夏有一位副总兵名叫哱拜,是个蒙古人,此人与王崇古还有些关系。
他曾是蒙古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嘉靖年间住牧山后,经常偷盗边民头畜得利,后来投靠了辛爱。
据说,其人生性狡黠凶悍,黄台吉也颇为忌惮。后来,哱拜得罪了黄台吉的父兄,被追杀,走投无路只得投降大明。
那时,正是大明与草原诸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边境三天两头被蒙古人侵扰。
时任宁夏巡抚的王崇古接纳了哱拜,奏请封为游击将军,并采取以夷制夷之法,从俘虏的蒙古人中,挑选愿意投降之人组建精锐骑兵,建立卫队,由拜统领,号为其家丁,对抗蒙古。
哱拜善骑射,武艺绝伦,其卫队也都是亡命之徒,因而屡立战功,经常受到封赏。后来,经过王崇古和总督石茂华先后奏请,又加封他为副总兵。
因为是蒙古人的缘故,哱拜自受封以来,从未进京述职,朱翊钧只听过他的名字和事迹,从未见过此人。
这次见到了,却让他的心中不免有诸多顾虑。
虽然,朱翊钧还不大了解这个哱拜,但冯保一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精神了。
二十年后,此人七十岁,本来已经致仕,安安心心养老。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逼不得已,成为万历三大证的主角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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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3 章 朱翊钧却是出于敏
朱翊钧却是出于敏锐的直觉,和强大的分析能力,发现了一些问题。
冯保问道:“陛下是觉得哱拜此人有问题?”
朱翊钧摇头:“他是蒙古人,擅骑射、武功强,屡立战功,骄横一些,倒也可以理解。”
“不过他那个长子,独形枭啼,乖张狠戾,绝非善类。”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种招降纳叛,吸引地痞恶棍豢养在家中作为家丁,人数多大三千余名,实在也是隐患。”
“以前,咱们总是与蒙古发生冲突,这些亡命之徒可以大张立功。”
“现在,咱们与蒙古建立和平友好的边境关系,他们便没有了用武之地。”
“朝廷军费减少,他们没有仗打,立不了军功,会不会骚扰周围的百姓,甚至塞上牧民,挑起事端?”
“将来,随着哱拜父子在当地的势力越来越,野心越来越膨胀,难保不会有异心。”
“这三千多家丁完全听命于他,若他起了反叛之心,必将成为他造反的主力。”
冯保惊讶的看着他,他的担忧完全预言了二十年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陛下英明,”冯保看似奉承,实则真心夸赞,“许多事情,当地总督和总兵也未必能考虑周详。”
朱翊钧道:“他们倒也不是考虑不到,只是这事确实不好处理。”
“总不能打仗的时候把人家招来拼命,和平的时候又弃之不理。如此过河拆桥,以后,哪还有良将愿意效忠大明。”
“自古以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听着都不是什么好词。”
冯保又问:“陛下以为,哱拜之事应该如何处理?”
朱翊钧道:“自然是逐渐削减他的权势,还有他豢养的‘苍头军’,但又不能让他心生不满,更不能激怒他。”
他又甩了甩脑袋:“交给王崇古吧,他是兵部尚书,哱拜也是他招降的,他连俺答的都搞定,也必定能摆平这个哱拜。”
冯保仔细一想,这事儿交给王崇古,的确再合适不过,毕竟他身经边关七镇,从宣府到嘉峪关,在总督、巡抚、总兵、大小守将,甚至蒙古各部落首领面前,都颇有威望。
关键是,他的能力,足够处理好各方关系。
朱翊钧到了嘉峪关,远远望去,关城的雄伟壮阔与大漠孤烟的苍凉浑然一体,这一路走来,朱翊钧所见过的所有关口,都不及嘉峪关带给他的震撼。
守将不认得他,阻止他们靠近。朱翊钧又掏出自己“武清伯长孙李诚铭”的身份,还有文书和令牌。
对方仍是非常谨慎,不许他们出关,但允许他们登上城墙眺望一番。
朱翊钧指着西北方向问冯保:“那边就是河西走廊吧,河西走廊的起点有一座敦煌郡,现在已经落入了吐鲁番的手中。”
冯保说道:“我看过一本古书,说敦煌有一大片石窟,里面有精美的壁画和塑像。”
犹豫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人们已经逐渐淡忘沙漠丝绸之路。从明初开始,敦煌虽然设立卫所,但却是交给蒙古后裔管辖。就算世宗关闭嘉峪关之前,明人也大多不知道莫高窟的存在。
朱翊钧此时对佛教的壁画雕塑兴趣不大,一心想着何时能收复失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重开嘉峪关,让我大明士兵在哈密、安定、阿端、赤斤蒙古、曲先、罕东、罕东左关外七卫重新屯守,使西域诸国来朝。”
关西七卫在洪武、嘉靖年间先后设立,授官赐敕,犬牙相制,使西戎、北虏两不相通,则边疆无虞,可以专心应对北元残余势力。
但随着时间推移,明朝对边关的控制逐渐减弱,关外蒙古、吐鲁番等少数民族的崛起,在嘉靖三年,世宗决定彻底关闭嘉峪关,关西七卫全部废止,这条西北防线彻底失去他的作用。
但此前,大明与关西七卫的关系带有明显的羁縻性,及笼络、怀柔,约束力远不如其他关内卫所。
朱翊钧却说,他想让大明的将士屯守七卫,言下之意,关西七卫所辖范围就是大明王朝的疆域,管他西域吐鲁番还是蒙古,谁也别想觊觎。
朱翊钧叹一口气,目前来看,谈论这些还为时尚早。想要实现这一目的,首先,大明需要富国强兵,其次,外族之间要互相牵制和消耗,最后就是等待时机。
嘉峪关早已关闭多年,外面的大片国土已经被废弃,出关和入关都非常困难,除非有特殊的文书。
出不了关,只得往回走,从兰州府到西安府。
长安自古帝王都,周、汉、隋、唐等皆定都于此。
洪武二年,徐达进兵奉元路,改奉元路为西安府。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封次子为秦王,在长安县营建秦王府。
朱翊钧曾经在诗文中无数次读到过这座曾经的繁华帝都。
当年在裕王府,稚童咿咿呀呀的向母亲念着“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时的裕王妃,如今的皇太后,以为自己的儿子此生无缘得见长安的美景。
如今,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曾经的繁华古都的城墙上,思考的却是这座西北重镇的布防。
东北处有一处非常气派的建筑,那是秦王府,太祖高皇帝次子朱樉的封地。西北则是陕西、西安等官府的衙门集中地。
城外是大片的农田,朱翊钧打听过,这里的上等田地全都属于秦王府,一眼望不到头。远处稍微次一些的田地,也属于秦王这一支的后裔。
朱翊钧又去了慈恩寺、荐福寺以及两座雁塔,唐代建筑流传至今,看起来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朱翊钧在写给张居正的信中提到,要以皇太后的名义重新修缮和加固慈恩寺、荐福寺的两座雁塔,让秦王府出银子。
张居正却说,马上要过年了,朝中有大小祭祀活动,还要赐宴百官,务必请皇上回京一趟。
朱翊钧转念一想,这一趟回去,两千里路,来回就得一两月,回去了还不一定能出来。
于是,果断拒绝了张居正的提议,同时还提到了他对哱拜以及家丁制的隐忧,让张居正督促王崇古,着手妥善处理此事。
其实,这种家丁制不仅在宁夏有,辽东也有。李成梁手下的军队,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私人卫队。
但相较哱拜,李成梁便让人放心许多,辽东距离京师也更近一些,他毕竟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女真人,朱翊钧不担心他造反,担心的是他贪攻,而纵容自己的部下滥杀无辜。
朱翊钧不打算回京,而是准备继续南下,到四川去看看。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度过自己的生辰和新年,很简单,但也很有趣。万寿节皇上不在宫中,百官却要在皇极殿朝贺。
朱翊钧想到他小时候,世宗常年住在西苑,哪儿也不去,万寿节百官照旧在皇极殿朝贺,他不去,却让锦衣卫和太监去监督,看看大臣们有没有不敬之举。
要想进入四川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走水路,从湖广,沿长江逆流而上,经过夔州府、重庆府入川。
但现在,他人在山西,这条路行不通,只能作为出川的选择。
于是,只剩下由西安经过凤翔府,再到汉中府翻阅秦岭进入四川。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读的时候只觉惊奇,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那份险要,“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还真没有夸张。
这一路走来,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皆有边患,朱翊钧的主要经历放在巡视各地边防上,剩下的时间便是关注老百姓的农耕情况。
然而,整个西北,因为地理和气候原因,越是往西走,越是荒凉,风沙大、雨水少、地势崎岖,连年旱灾,别说富饶,老百姓能吃口饱饭都不容易。进入成都,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从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到繁花盛开的锦官城,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
这里有广阔的平原,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江水环绕,物产富饶,孕育出蜀地独特的人文气质,“天府之国”名不虚传。
朱翊钧道:“唐人曾言‘天下之盛,扬为首’又说‘扬一益二’,说的便是扬州与益州是当时远超长安、洛阳的两处富庶之地。”
“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李白说“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朱翊钧城内城外四处走走看看,成都的市井生活,那可比当皇帝还逍遥自在。
春天早早的就到了,到处鸟语花香,人们不愁吃喝,连茶馆、酒肆、戏楼也比别处更多、更热闹。
郊外随便一处凉亭,三五文人谈古论今,吟诗作赋。随便一处古迹,就能发现古今名士的题词、碑刻和画作。
蜀地人民如此安逸、松弛的生活状态,实在叫人心向往之。朱翊钧每天出门游玩,青城山、都江堰、眉山……他都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顺便在城外看当地百姓忙着春耕。
这里不种小麦,种水稻。一群老少爷们儿围在田间,比较谁的秧苗更好,这个说“我的饱满”,那个说“我的健壮”还有人说“我的防虫”……七嘴八舌,一时间争论不休,也没个定论。
朱翊钧看得新奇,过去凑热闹,看到旁边有个篮子,便拎了起来:“我觉得这个最好。”
众人转头,看了看他,又看向他手里的篮子,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便问道:“这有什么好?”
朱翊钧笑得很自信:“哪里都好。”
有人上下打量他,见他身着锦衣,纤尘不染,一看就不是干农活儿的:“你种过地吗?”
“没有。”
“没种过你知道什么好坏。”
朱翊钧站在中间,个头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颇有气势的扬了扬下巴:“别管,我就是知道。”
这时,一个背着孩子的农妇过来,指了指朱翊钧手里的篮子:“这是我的。”
“噢!”朱翊钧赶紧把篮子递还给人家,“你这秧苗最好,到了秋天,一定丰收。”
妇人笑眯眯的看着他:“真的假的?”
“真的,相信我。”
妇人很乐观,只当他是玩笑:“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那就借你吉言了。”
她又把手中一个小竹篮塞给朱翊钧:“这个给你吃。”
朱翊钧低头一看,满满一篮子枇杷个大、圆润、饱满,比宫里的贡品新鲜。
朱翊钧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坐下来,一边吃枇杷,一边看百姓插秧。
这种春耕时节的忙碌场景,实在赏心悦目,让人有种欣欣向荣,国泰民安的幸福感,朱翊钧一连看了好几天,越看越上头,有点不想走了。
舒适安逸的地方真真是消磨人的意志,小住半个月之后,朱翊钧决定启程往东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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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4 章 启程的时候,朱翊
启程的时候,朱翊钧又有些犹豫。再往南走是云南,云南也有边境线,另一边是缅甸,大明属国之一。
因为时间关系,朱翊钧没有去云南,而是从东边出成都平原,直接到重庆府,再走水路过夔州府进入湖广。
出了成都平原,再往东就进入了丘陵地带,山路崎岖难行,再加上到了梅雨季节,雨水特别多,赶路的步伐也不得不慢下来。
这天夜里,他们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突然又下起了大雨,附近没有驿站,只有一座破庙,万岁爷只能屈尊降贵,将就一晚。
王安撑着伞,朱翊钧抬腿就走了进去。
这是皇上微服出巡,不是侠士闯荡江湖,在他之前,早有锦衣卫把破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撒了雄黄粉,以免有蛇。
雨水敲打在头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朱翊钧睡不着,坐起来,拉着冯保陪他看地图。
正好,冯保也想给他一些启发,这两天顾着赶路,没找到机会。
朱翊钧感慨:“这重庆府,看着不远,走起来可太费劲了。”
冯保笑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朱翊钧一手托腮:“估计还得走上好几日,也不知道重庆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成都一样。”
冯保心道:“一个是平原,一个是丘陵,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朱翊钧目光看向南面:“这里是贵州、云南、缅甸宣慰司……东边是暹罗、安南、老挝宣慰司。”
“我在祖宗实录里看过,永乐元年,设立缅甸宣慰司,是西南地区三宣六慰之一,隶属于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其辖地东至木邦宣慰使司界,南至南海,西至戛里界,北至陇川宣抚司界。自司治东北至布政司三十八程,转达于京师。”
说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嘉靖五年,缅甸宣慰司为孟养、木邦、孟密三家土司联合所灭,辖地为三家所分。”
继河套地区、关西七卫之后,亲爱的皇爷爷又给小皇孙挖的一个大坑。
朱翊钧的思考还停留在领土层面,在他小的时候,看胡宗宪的《筹海图编》,冯保指着上面一处名为钓鱼屿的群岛告诉他:“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国家尊严。”
这些话,他一直记在心里,现在他做了皇帝,他想要的不只是边境和平,更像收复失地,让河套地区、关西七卫、三宣六慰重新回到大明的版图中。
但冯保却指着地图上,缅甸境内一处地方说道:“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他这语气,宛如发现了新大陆,朱翊钧刚递了个头,旁边的王安伸个脑袋过来看一眼:“这是一条河,叫丽水。”
“哈哈哈~”朱翊钧笑倒在他肩头,“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条河,看着还不小呢。”
冯保看着他俩,烛光摇曳下,神情颇有些无奈。
笑够了,朱翊钧才拍了拍王安的手,说道:“我想喝口热茶,你去煮一壶。”
王安立刻起身,到旁边的火堆前给他煮茶,朱翊钧又道:“多煮一些,让大家都喝一些。”
王安走了,朱翊钧这才低头,专心去看那地图。这条河确实很长,贯穿整个缅甸地区。
这条河分为东西两支,按照他们手中这份地图来看,都起于云南地区,在缅甸北部一个叫密□□的地方交汇,由北向南贯穿整个缅甸,汇入大海。
朱翊钧的目光投向东边,锁定在浙江、福建一呆。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大明的赋税重镇,富庶程度,远不是程度可比的。
现在不是一千多年前的汉代,也不是八百年前的唐代,现在是万历四年。一百多年前,三宝太监七次下西洋,至此,海上丝绸之路取代沙漠丝绸之路,成为中外贸易交流的主要通道。日本、南洋、欧罗巴通过大海来到大明,开海之后,大明的民间商贩也通过大海,将货物运往南洋。
事实上,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途经的那一大片国家正是现在所说的南洋。
朱翊钧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当年,三宝太监从哪里出发?”
“这个我知道,”门口传来陆绎的声音,“在苏州府太仓州刘家港,前些年我回家种地,途经苏州去过此地。”
朱翊钧又问:“那你知道他是怎么走的,期间途经哪些地方吗?”
“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陆绎抱歉的向朱翊钧笑了笑,“记不清了。”
朱翊钧也抬头冲他笑笑:“与成记得这么多,已经很厉害了,是吧,思云。”
突然被点名的刘守有颇不服气:“我也能说出几个来。”
“那你说说。”
刘守有道:“榜葛剌,他们曾上供瑞兽麒麟。脖子有那……么长。”说着,他手里还比划了一下。
朱翊钧要被他笑死了:“你见过?”
“我……见过图。”
冯保心道:“我见过,不就是长颈鹿,动物园里多的是。”
朱翊钧懒得跟他扯闲篇,低头继续看地图。这份地图是他出门的时候,从宫里带出来的,全国各地,重要的府、县均有绘制,甚至还画出了南洋许多岛屿和国家。
朱翊钧的食指落在苏州府的位置,一直向南,沿着大海画出一条航线,直至一个标注“爪哇”的岛屿。
随后,他的手又落到那条起点在云南,贯穿缅甸的丽水上,最后落在了入海口,往下一轻轻一滑,正是爪哇岛。
对比两条航线就不难发现,从缅甸出发到南洋,比从刘家港出发,路程要短一些,越往西边走越短。
朱翊钧太聪明了,冯保什么也不必说,他自己通过观察和分析,就能有重大发现。
缅甸的重要性,远不止增加一点国土面积那么简单,而是这条,在当地名为伊洛瓦底江的河流,它是缅甸境内第一大河。
伊洛瓦底江汇入海洋的地方,是几百年后,中国人梦寐以求的印度洋出海口。
在未来几百年的海权争夺中,如果能在缅甸拥有一个远洋深水港,不仅能带动西南甚至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在军事层面也有重大意义。
朱翊钧已经从历代帝王的陆权思想,开始向海权意识转变,这也多亏了冯保从小就向他灌输大海的重要性。
外面雨势减小,淅淅沥沥的声音反倒催眠。看完地图,朱翊钧放下蜡烛,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王安说道:“茶煮好了,陛下不喝一口吗?”
朱翊钧摆了摆手:“给宿卫的锦衣卫喝吧。”
说完,他就躺下睡了。
第二日继续赶路,沿着一条河来到保宁府,快进入县城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群人,正在忙着修桥。
朱翊钧过去凑热闹:“老乡,这修的是什么桥?”
老乡头也不抬回他:“以前叫西桥,现在叫广恩桥。”
朱翊钧好奇道:“以前就有?”
“有,宋代就有,后来塌了,大家过不了河,要去省府或是重庆,只能乘坐渡船。河水湍急,每年都会因为渡船倾覆,淹死许多人。后来在京城做大官的陈老爷告老还乡,主持重修西桥,改名叫广恩桥。”
“在京城做大官的陈老爷”让朱翊钧想起一个人,他又问:“陈老爷家住哪里?”
对方一下子警觉起来,抬头看着他:“你们是什么人,找陈老爷什么事?”
朱翊钧找了块石头,站在河边四处张望:“算是一位故人,他曾是我父亲的老师。找他也没什么事,叙叙旧。”
那人看着他,衣着富贵,出门带着仆从,容貌俊美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便也放下心来:“陈老爷每天都会过来,你在这儿等等吧。”
朱翊钧又道:“天气这么热,陈老爷都六十多了吧,还要亲自监工吗?”
“从修桥开始,陈老爷几乎每日都来。”
朱翊钧明白了,这广恩桥并非当地官府主持修建的,也没有花国家的钱,是陈老爷自己筹钱组织当地百姓修建。
他又去看河水,现在还未到端午,水流已经很急了,端午过后到了汛期,水位一上来,朱翊钧大抵也明白,之前哪座桥为什么会塌。
他再往上游看,两岸用巨石砌河坎,目测七丈多长,并植柳树以保护河堤。
这时,刚才与朱翊钧闲谈那人也来到阴凉处休息,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上:“那是青居山,上面的慈云寺也是陈老爷捐银修建。”
朱翊钧手搭凉棚往山上看:“陈老爷可真是个有钱的大善人。”
“那可不,陈老爷就是大善人。”
说话间,远处来了几辆马车停在空地上,有人从马车上卸下几个大木桶:“陈老爷给大伙儿准备了茶水,还有西瓜,都过来解解暑。”
最后那辆马车上下来一位老人,朱翊钧遥遥的望过去,几年不见,此人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别不大。
大伙儿领了茶水瓜果,坐下来休息。
陈老爷沿着河岸视察工程,忽的看见岸边站着个年轻人,肩宽细腰,身材修长,衣着与普通士人很不一样。文士出门,酷爱飘飘巾,宽袖道袍。眼前这位,穿的确实圆领长袍,面料也是他们这里少见的轻纱。
这明明应该是个陌生人,陈老爷却觉得怎么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再去看旁边两人,也背对着他站着,随从打扮,看着也有些眼熟。
他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惊讶得目瞪口呆,这,这难道是……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荒唐,可当朱翊钧转过身来冲他笑的时候,才真真是感觉到五雷轰顶。
“陈阁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崽:什么安南、暹罗、缅甸、老挝……我的,通通都是我的!
以上地方,在明初确实是大明版图,后来被嘉靖这个败家老道士丢得差不多了。
这只是小说,现实中,还是要尊重他国主权,不搞霸权。
第 225 章 陈以勤百感交集,
陈以勤百感交集,要跪,又觉不合时宜,不知如何见礼,朱翊钧满不在乎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二人就站在西河边,聊到陈以勤的修桥,又聊到穆宗驾崩,聊着聊着,陈以勤竟然老泪纵横,对于学生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
朱翊钧哭笑不得,还得反过来安慰他。
陈以勤邀请他到家里小住,朱翊钧还要赶路,便不住了。陈以勤又说要送他到渡口,过去还有几十里地,他一把年纪了,朱翊钧也不叫他送。
陈以勤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走远。遥想当年,他致仕历经,当时朱翊钧还是皇太子,说有一日游历蜀地,要看看他修的桥。当时以为只是一句鼓励,不曾想,他竟真的来了四川。
西河在几十里外汇入东河,东河向东,称渝水,在重庆府汇入长江。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嘉陵江。
朱翊钧乘船,一路顺水而下,进入重庆府境内,船停靠在一个叫合州的地方。
渝水南岸有一座山,叫钓鱼山,山上有一座城,叫钓鱼城。
朱翊钧虽然急着赶路,但百忙之中,仍然在此处停留了半日。
此地三江交汇,城建在山顶,破旧不堪,百姓也不多。就是这样一座只有几千人的小城,三百年前,却缔造了奇迹。
三百年前,蒙古大军势如破竹横扫神州大地,小小钓鱼城只有四千六百军民,在主将王立的带领下,抵御十万蒙古大军,守着一座孤城,整整三十六年,拖死了成吉思汗之孙蒙哥,也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当时的世界格局。
朱翊钧沿着栈道盘旋而上,他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一边看,一边评价道:“壁立千仞,云梯不可接。层峦叠嶂,炮石不可击。”
他走到最高处,俯瞰山下:“此地三江交汇,要走陆路就绕不开钓鱼城,蒙古骑兵不擅长水站,更不能选择水路。”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据说蒙哥就死在山下,临死之前,要求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三十六年后,此地大旱,颗粒无收。王立迫不得已投降,唯有一个条件,不能屠杀百姓。”
“打开城门之日,仅剩的三十二名守将全部拔刀自刎。”
“可见,对抗外敌,除了天险和屏障,还要有誓死不屈的民族气节。”
进入重庆府,走过一座山,还有另一座山,连绵起伏,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人们只能在山间开垦,田土一小块一小块的。在这里耕种,需要花更多力气,却只能收获更少的粮食。重庆城也建在山上,即便是在城里,也需要不断地上坡、下坡。
人可以走台阶,马车不行,只能绕道。这里的道路实在复杂,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拐到了哪里。
朱翊钧让王安去找路旁摆摊的大姐问路,王安听不懂当地方言,也记不住,大姐干脆唤来儿子,给他们领路。
到了朝天门
码头上,许多纤夫和挑工光着膀子搬运货物,汗水在肌肉的沟壑间流淌。
不远处有个老人坐下来休息,他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脊,却仍要在码头上搬运货物,为生计奔波。
朱翊钧看着浑浊的渝水汇入奔腾的长江,两江四岸,都是起伏的山坡,几乎找不出一块平地。
这里和成都很不一样,成都是平原,那里的生活富足、繁华、安逸,叫人流连忘返。
几百里外的重庆却是群山密布,生活在这里并不容易,但这里的百姓依旧勤劳、豁达、乐观。
朱翊钧说:“以前,我觉得京郊的百姓辛苦,出来这一趟,才发现,天底下的百姓就没有不辛苦的。”
冯保看着他,仿佛又能看到他身上闪烁的神性,身为天子,他发自内心的怜惜他的子民。
“大伴,”朱翊钧想起冯保曾经向他提过的产业结构,于是说道,“这里山多,不利于农耕,但有水路,运送货物,可以效仿江南,发展手工业。”
“可以,不过……”冯保冯保皱了皱眉头。
朱翊钧问:“不过什么?”
冯保笑道:“陛下再沿着长江看一看。”
王安雇了一艘大船,朱翊钧继续往东走。在船上又待了几日,也不知道了哪里。朱翊钧坐在船头,两岸风景虽美,看久了也有些烦躁。
他的马比他更烦躁,熔金旺盛的精力没处宣泄,需要到陆地上跑一跑,否则非得把船拆了不可。
于是,朱翊钧命船家在下一个城镇靠岸。
上岸到了城门下,才看到,此地名为忠州。县城不大,倒也算热闹。
朱翊钧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打算寻一间客栈先住下,忽然旁边窜出个影子,拦住去路,冲他喊道:“站住!”
“诶???”
朱翊钧定睛一看,前面没人。低头,这才看到拦路之人一身红衣,右手执枪,左手叉腰,脑袋上两个羊角辫系着红绸——竟然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娃。
她长得可真漂亮,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儿,皱着眉,嘟着嘴,奶凶奶凶的。
朱翊钧笑容可掬,跟人家套近乎:“小姑娘,你好可爱。”
小姑娘仰起头,盯着他的脸:“你长得也很好看。”说完她又觉得不对,把枪往地上一杵,“本将军没见过你,说,你从哪里来?”
她这么一问,朱翊钧忽然意识到,她竟然会说官话。
“小姑娘……”
“我不叫小姑娘。”
朱翊钧问:“那你叫什么?”
“叫我将军。”
朱翊钧从善如流的改口:“是是,这位姑娘……这位将军贵姓?”
小姑娘说:“本将军姓秦。”
“噢,秦将军,你吃糖不吃?”
“什么糖?”秦将军年纪虽小,但心志坚定,断然拒绝道,“本将军不吃!”说完又咽了咽口水。
朱翊钧打开一个纸包,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果脯蜜饯。他抛了颗妹子到嘴里,神情满足:“真甜!”
秦将军仰着脖子,踮起脚尖,很努力的去看他手里的纸包。
朱翊钧蹲下来朝她招手:“秦将军不吃糖,看看总可以吧。”
于是,秦将军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忽然身体一轻,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诶呀!”秦将军刚长了个嘴,就被塞进颗妹子,咂了咂嘴,“好甜呀~”
朱翊钧把纸包递给她:“请秦将军笑纳。”
秦将军歪着头认真看着他:“虽然我没见过你,但你不是坏人。”
“何以见得?”
“你长得好看!”
朱翊钧大笑:“秦将军言之有理。”
旁边茶铺忽的走出个中年男人,三两步走到他们跟前,语气颇为严厉的唤道:“玉儿!”
“唔,爹爹!”
秦将军一时慌了神,扭头趴在朱翊钧肩膀上,但是没有用,还是被她爹一把拎了过去。手脚在半空中扑腾,一不留神,武器也掉了。
朱翊钧眼疾手快,接住那长枪,其实就是小孩子玩的玩具,连枪头都是木头做的,下方还系着红缨,像模像样的。
那人看向朱翊钧,父女俩警惕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位公子,不像本地人。”
朱翊钧道:“在下李诚铭,京城人士,游历至此地,见秦将军聪颖可人,可爱至极,与她闲聊了两句。”
那人见朱翊钧谈吐得体,不像是个歹人,便笑道:“在下秦葵,忠州本地人士。这是小女秦良玉,调皮捣蛋,让公子见笑了。”
朱翊钧笑笑,不甚在意:“我听秦先生能说官话,莫非也曾到过京师?”
秦葵道:“我曾在京师国子监几年贡生。”他又仔细打量朱翊钧,“看李公子总觉得有几分面善。”
朱翊钧神情自若:“我曾与三五好友同游太学,兴许与秦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秦葵热情豪爽,得知他远道而来,便邀请他到府中做客。
朱翊钧一点不客气,跟着人家就去了。秦家乃当地大户,家境殷实。@秦葵专门让小厮腾出一间小院给他们住,晚上又设宴款待他。
秦葵是忠州府举荐到国子监的岁贡生,参加了隆庆五年的会试,遗憾落榜,他也不甚在意,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他虽爱读书,却不执著于功名,倒是对兵法颇有研究。与朱翊钧侃侃而谈:“重庆府历来是西南重镇,四川之咽喉。长江三峡乃天险,进可攻、退可守,兵家必争之地……”
朱翊钧听得频频点头,他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
除了秦良玉,秦葵还有两个儿子,家中请了武学师傅,专门传授他们武艺。朱翊钧听到他教育儿子:“天下若有战事,你们能执干戈以为社稷者,才是我秦葵的儿子。”
秦良玉看着两位兄长习武,他也要学,偏偏父亲现在只教她读书习字。小姑娘不乐意,嘟着嘴,脸鼓成了包子:“哼!将来我要比两个哥哥都厉害!”
朱翊钧在石桌旁饮茶,听了她的话,觉得有趣,便逗她:“秦将军,你想习武?”
秦良玉点头:“想。”
“那我教你如何?”
秦良玉乖巧点头:“好!”
朱翊钧随便演示了几招,小姑娘拍手叫好:“大哥哥好厉害,比师傅还厉害!”
“我也要学,要学!”
朱翊钧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招式,秦良玉学得很好,在朱翊钧看来,天赋丝毫不比她的两位兄长差。
朱翊钧又对秦良玉道:“玉儿,想要做将军,只会武功可不行,还要通兵法。”
秦良玉仰起头,诚恳的看着他:“大哥哥教我。”
朱翊钧摸摸她的头:“可是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别处看看。”
秦良玉咬了咬下唇,去拉他的手:“那我跟你一起走。”
这可把朱翊钧乐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嗯!”秦良玉坚定的点头,“你想当你的徒弟,徒弟就应该跟着师父呀。”
“玉儿!”秦葵走过来,牵起女儿的手,“你又调皮。”
秦良玉甩开爹爹的手,躲到朱翊钧身后,歪着小脑袋:“我没有调皮,我要拜师,我要做大将军!”
秦葵严肃道:“爹爹不是告诉过你,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
说着,他伸手去拉女儿,小姑娘敏捷的躲开:“大哥哥不是客人,是我师父。”
于是,父女俩围绕着朱翊钧,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冯保在一旁看乐子:秦将军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给自己挑师父了。
朱翊钧更是乐不可支,赶紧拦下秦葵:“秦小姐志存高远,秦先生悉心培养,日后定能成就巾帼英雄。”
秦葵笑道:“她若喜欢,我自然要教她兵法,只是她现在年纪太小,还不识字。”
这话倒是让朱翊钧颇感意外,他以为秦葵会说女孩子家家的,长大就要嫁人,做什么将军,三从四德才是正经。
没想到人家这精神状态如此超前,管他儿子女儿,只要有那个意愿,就能往军事人才方面发展。
秦良玉却说:“我不读书,读书不好玩。”
秦葵无奈摇头:“她就是好动,一刻也坐不住。”
朱翊钧让王安取来一本书递给秦良玉:“这是我的老师所著杂居《雌木兰替父从军》,讲的就是女将军的故事,送给你。”
秦良玉接过书,翻了两页,看不懂,又合上。而后,说了句让朱翊钧也十分震惊的话。
她说:“将军就是将军,怎么还要分男女呀?”
朱翊钧赞许的点头:“秦将军说得有理,是在下浅薄了。”
秦良玉抱着书:“等我识字了慢慢看。”
朱翊钧想了想:“那我再送你个礼物吧。”
听到还有礼物,秦良玉的眼睛又瞪圆了,满满的期待:“是什么?”
朱翊钧拿出他的弓,当年陆绎为他铸的,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小了,但他用得顺手,一直没换。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他的弓找个新主人。
“我用这把弓,射杀过蒙古人,现在送给你,希望将来,你也能用它保国安民。”
秦良玉双手接过那把弓,有点沉,拿不动。秦葵要帮她,她偏要自己拿:“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威震大明的大将军。”
朱翊钧笑道:“那我可等着那一天。”
在忠州仅停留一日,朱翊钧便接着登船往东边去。
出发的那日,秦葵、秦良玉父女一路送他到渡口。小姑娘颇为不舍:“大哥哥,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能!”朱翊钧蹲下来,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等你成为大将军那天,就是我们再见之日。”
小姑娘眨眨眼睛:“真的吗?”
“拉钩!”
“好。”朱翊钧勾着她小小的手指,又道,“不过,这是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
秦良玉乖乖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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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6 章 约定好下次见面之
约定好下次见面之后,朱翊钧与秦良玉道别,登船继续往东走。
下水船走得快,那么大一艘船,没过一会儿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秦葵牵起女儿的手:“走吧,回去了。”
秦良玉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舍不得大哥哥!”
秦葵哭笑不得:“他临走前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秦良玉想起朱翊钧的交代,“秘密!”
“……”
到达夔州境内,两边崇山峻岭,壁立千仞,中间水势湍急,飞闪而下,拍击礁石。
朱翊钧喜欢坐在船头,看两岸的风景。他正侧头与冯保说着什么,王安忽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你看!”
朱翊钧抬头往前,水路的尽头出现百丈悬崖,竟是没有路了。
两岸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没有能够靠岸的地方,即便有,以现在水流的速度,也根本没有靠岸的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以惊人的速度撞上去。
山崖上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啼叫,飞鸟扑腾着翅膀,从茂密的树丛间冲向蓝天。前方的悬崖犹如一道屏障,近在眼前,难以逾越。
朱翊钧身边的人大多和他一样,来自北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知道,长江中间不可能凭空出现悬崖,但看到此情此景,都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心也揪了起来。
朱翊钧仍旧坐在船头,并未有丝毫慌乱。
眨眼间,船已经来到了悬崖前,看似已经没有了道路,拐过弯来却是柳暗花明,悬崖峭壁之间,只能容纳一条船通过,水势愈发汹涌,大船不受控制顺着水流上下颠簸。
另一边,号工并不慌乱,一面控制着船行径的方向,避免与两岸突出的岩石发生碰撞,一面带着船工唱起了号子:“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
汉子的声音粗犷坚实,又浑厚苍凉,回荡于山谷之间,听得人心胸畅快。
船工告诉朱翊钧,前面就是夔州府奉节县,也是长江三峡第一峡,白帝城瞿塘峡。
和钓鱼城一样,白帝城也是一座拥有重要历史地位的军事堡垒。存在城套城、城压城、城连城、城中城、城外城的防御体系。
朱翊钧登上白帝山,远望长江三峡:“如秦葵所言,此地天生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汉代公孙述盘踞此地而割据一方,刘备死守此地,也不肯返回成都,乃是退无可退。此地一旦失守,东吴逆流而上,成都平原必定沦陷。”
王安笑道:“公子放
心,咱们现在没有三国鼎立,这里里外外都是大明江山。”
朱翊钧不置可否笑了笑:“你知道重庆、夔州、贵州还有四川西南部有多少土司?”
王安摇头,他每天就在他身边,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并不了解这些。
“四五……七八个吧。”
朱翊钧笑了笑:“只怕后面要多个十。”
“这么多!”
“从永乐时期开始朝廷就希望废除西南地区土司,改派流官,一直也未见成效。”
朱翊钧走到悬崖边上,俯瞰这里的大江大山:“他们和蒙古、女真并无多大区别。以往大明强大,他们就归顺,一旦他们认为自己能脱离朝廷掌控,必将反叛。”
“古人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不是没有道理。”
看过白帝城和瞿塘峡,朱翊钧又在奉节县城逛了逛,此地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只有一个字——穷。
是真的很穷,别说和富饶的江南和成都比,就算是和他去过的西北地区比起来,也是穷得叮当响。
县城也建在山上,从城门到县衙只有一条街,售卖的货品原始、粗糙,连个像样的客栈和酒楼也看不到,零零星星几个行人匆匆而过,无论男女,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光着膀子。
除了这一条街,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岭,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田地,栈道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一只脚那么宽,迈错一条腿,都转不过神来。
若不是亲自来走一遭,朱翊钧都不敢相信,如此恶劣的环境,竟然有人生存。来了才知道,人还不少。
乐观豁达的当地人告诉他,他们这里临江,还算不错。往里走,还有大宁县、太平县,境内全是这样的大山,怪石嶙峋,崎岖险峻,进出非常不便。
听他这么一说,朱翊钧本想去看看,但进去只能步行,还得抛下所有行李,以及他的马。朱翊钧舍不得熔金,于是作罢,继续乘船赶路。
进入三峡之后,航道更窄,水势更加湍急。船舷剐蹭在两岸的石头上,发出“歘歘歘”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经过一处险滩,有下水船逆流而上,上百纤夫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拉船,毒辣的日头下,他们个个皮肤黝黑,额头、手臂布满青筋。
这一幕看得人实在揪心,生怕他们一个打滑,落入滚滚长江,就再也上不来了。
一旁的船工告诉他:“现在正是汛期,江滩太险,水流太急,船大了上不去。于是船只能停下来等着,等后面的船上来,几条船的船工合力,一条船一条
船往上拉。”
当地有句俗语:矿徒是埋了没死,纤夫是死了没埋,可见这份工作有多危险。
但是没有办法,山城没有足够的耕地养活百姓,他们只能拿命做活路。
船工和朱翊钧闲聊的时候,脸上也依旧带着笑容。事实上,等把朱翊钧这位贵客送到目的地,这条船还会装满货物和旅人,逆水而上,经历同样的险滩、暗礁、急流……
从进入重庆府,到夔州府,过三峡,所见所闻都让朱翊钧心疼,总觉得老百姓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是他这个天子的责任。
当然,也不止他,还有他爹,他爷爷。
进入三峡之后,行船的速度非常快。
朱翊钧仍旧坐在船头,看着两岸风景飞速后退,心情又畅快许多:“李白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江陵自然就是张江陵那个江陵啦!”
张江陵此时在内阁打工,日理万机,脚不沾地。老板却已经游历到了他的老家。
早上从白帝城出发,穿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晚上就能到达江陵。
下船之前,朱翊钧告诉王安,除了之前谈好的船费,再多给些赏钱,务必分发到每一名船工手中。
船工们没遇见过这么大方的富家公子,恨不能将他送进江陵城中。
张白圭小的时候就是江陵远近闻名的神童,现在入阁拜相,更是无人不识。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听,对方就能准确说出张府的位置。
“往东走,东大门内。”
朱翊钧掐指一算,再过两月就到了秋闱,张嗣修肯定会回到原籍参加乡试,就是不知道张懋修来不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张府大门外。两边挂着灯笼,说明宅子内有人。
朱翊钧看了一圈,想起来,旁边有个本地人,便喊道:“思云,去敲门。”
刘守有一步跨上台阶,刚敲了两下就有人开门,问他:“你找谁?”
刘守有说:“找你家二少爷。”
“二少爷不在。”
“那就找三少爷。”
“三少爷也不在。”
刘守有不耐烦:“谁在找谁。”
那人问道:“你是哪位?”
刘守有不耐烦道:“麻城刘氏。”
“……”
不一会儿,张府大门再次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却让朱翊钧大吃一惊。
别说他大吃一惊,那人也大吃一惊:“啊!!!”
此人正是张简修,惊讶过后
,脸上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喜悦,三两步冲到朱翊钧跟前。本想去拉他的手,想了想,又有些犹豫,一掀衣袍,打算先跪一个。
“免了!免了!”朱翊钧跟他们兄弟几人不讲这些虚礼,张懋修、张简修从小就叫他哥哥,就算他即位当了皇帝,也未曾要求他们改口。
张简修三两步跑到他的跟前,乖巧的叫“哥哥”,又拉起他的手,十分激动,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他,开口却是:“咦?”
“你怎么长那么高了?”
他今年虚岁十四,还没开始长个头,朱翊钧年底虚岁十八,出门这一年半,个子窜得格外猛,如今已是六尺有余。
冯保特意给他量过,按照明朝的木工尺,六尺就已经超过了183厘米,反正比他爹他爷爷都要高出许多。
此时的张简修,也就到他肩膀那么高。
朱翊钧捏了捏他的手:“不但个子高,力气还很大,你要不要试试?”
张简修疼得直吸气:“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啊~”
朱翊钧松了手,挑眉看着他笑:“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也要参加乡试?”
张简修摇头:“不考。”
朱翊钧问:“那你回江陵做什么?”
张简修左右看看,凑到朱翊钧耳边轻声道:“我偷跑出来的。”
朱翊钧第一反应就是:“你犯什么错误了?”
张简修委屈:“怎么就是我犯错了呢?”
“你从小就调皮。”
“那你可以冤枉我了,”张简修拉着他走进院子,绕过照壁,往正厅去,“这次可不是我犯错了。”
朱翊钧一愣:“那是谁?”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以前,张居正的祖父只是辽王府的一名侍卫,宅子也没有这么大。这是后来,张居正入阁之后重修的,扩建了不少,前后四重院落,还有花园以及别院。
朱翊钧跟着张简修穿过正厅,走出长廊来到花园,中间有一处池塘,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节,微风拂过,花瓣在如水的月光下摇曳生姿。
池塘上有一座亭子,亭中坐着一名女子,这背影看着眼熟,朱翊钧一时间没想起来。
等走近了,他才大惊道:“若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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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7 章 张若兰闻声转过身
张若兰闻声转过身来,与张简修一样,她也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朱翊钧的脸。
一年多不见,朱翊钧的变化可太大了,长高了,长壮了,从一个可爱的少年长成了挺拔的青年。不变的是依旧俊朗的外表,让人只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视线。
“姐姐。”张简修见张若兰怔愣,轻轻唤了她一声。
张若兰回过神来,赶紧敛襟行礼:“参见陛下。”
一年多不见,张若兰的变化也不小。以前的她,是生得漂亮的小姑娘,现在的她二八年华,出落得仙姿玉貌,愈发端庄大方,难怪朱翊钧第一眼见了不敢认。
“咳~”朱翊钧轻咳一声,背着手走到石桌旁坐下,“免礼吧。”
下人端上新的茶果点心,朱翊钧张若兰、张简修在一旁站着。
赶了这么远的路,朱翊钧喝口茶解解渴,这才回过头来看向他俩:“站着干什么,坐下说。”
姐弟俩这才一左一右,在他旁边坐下。
虽说这是张居正在江陵的老家,朱翊钧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一点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
他先关心了张居正:“张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张居正体弱,每到季节更替,总爱生病。每次写信,朱翊钧也关心他的身体,但朱翊钧总说自己很好,叫他不必担心。
张若兰点点头:“爹爹挺好的,就是……”话说一半,她低下头不再往下说了。
他一边吃葡萄一边问道:“就是什么?说呀!”
“就是皇上一年多来龙体抱恙,须得在乾清宫静养,父亲时常夜宿宫中,甚至好几日才得空回家。”
她语气恭敬,但朱翊钧仍是听出了几分抱怨,于是,拿了块西瓜递给她:“妹妹别担心,皇上的龙体,年底就能好。”
“……”
张若兰接过西瓜,点点头:“是,这事儿您说了算。”
朱翊钧不想聊这个,赶紧引开话题:“说说吧,你俩怎么也来江陵了?”
“我陪姐姐来的。”张简修把这当做一道抢答题,迫不及待给出答案。
朱翊钧转头去看张若兰:“那你又为什么来江陵?”
"我……"张若兰迟疑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哥哥弟弟都能回来,我为何不能?”
“能能……”朱翊钧忽然又想到,“你们都走了,那不是只剩下张先生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张简修笑道,“还有大哥,允修和静修呢。”
张家孩子多,走了四个,家里还有三个。
朱翊钧又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们爷爷呢,那个一点也不文明的张文明。”
听到这个“一点也不文明的张文明”,张若兰和张简修乐不可支,后者说道:“他吵着要跟二哥、三哥一起回来,可我爹不允,他再怎么闹也没用,只能留在京师。”
朱翊钧挑了挑眉:“所以你俩是偷跑出来的。”
“呃……”张简修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张若兰要被这傻弟弟气死了:“你刚才只说二哥、三哥,可不就说明咱俩是偷跑出来的吗?”
要是他俩一早就说好跟张嗣修、张懋修一起回来,张简修就会说“他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回来”。
吃完葡萄,朱翊钧又吃了块西瓜。这才展开折扇轻轻摇起来:“说吧,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张若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看池塘里的荷花。
朱翊钧知道她嘴严得很,问不出什么来。没关系,旁边有个嘴不那么严的。
他手中折扇在张简修脑袋上轻敲一下:“你说。”
张简修看了一眼张若兰,挤眉弄眼的,朝朱翊钧做口型:“我……不敢。”
“怕什么,我给你做主。”
他却一把挽过朱翊钧的手,凑到他耳边说道:“一会儿他走了,我再告诉你。”
“去去去~”朱翊钧推开他,“不说算了,我还不想听呢。”
此时,下人前来禀报:“二少爷和三少爷回来了。”
朱翊钧一回头,正好看到张嗣修和张懋修一前一后从长廊走来。
二人看到朱翊钧,露出比张简修还震惊的神情,刚要开口,却被朱翊钧打断:“你俩大晚上去哪儿了?”
“呃……”
兄弟俩还没回过神来,朱翊钧皱了皱鼻子:“喝酒了?”
张嗣修点点头:“友人相聚,小酌了几杯。”
朱翊钧又问:“什么友人?”
张懋修答:“是我与二哥回到江陵之后,结实的几位当地士子,与我们年纪相仿,也要参加今年的乡试。”
朱翊钧却沉了脸:“张先生让你们早早的回到江陵,是让你们回来潜心读书,不是让你们结交朋友,饮酒作乐。”
旁边,张家兄妹心中一凛,正要跪下请罪。却听朱翊钧说道:“除非……”
他冲着几人微微一笑:“下次带上我。”
“……”
张懋修松了口气,他们三岁就认识,不管朱翊钧是皇孙、太子还是皇上,他都叫他哥哥。哥哥怎么会因为他结交朋友,而生他的气呢。
朱翊钧说:“我也十分好奇,你们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平常聚会都聊些什么。”
今天夜已经深了,朱翊钧从夔州到荆州,坐了一天的船,也有些累了。
张嗣修赶紧吩咐下人去把主院收拾出来,给朱翊钧休息。
“不用麻烦了。”朱翊钧摆了摆手,一把揽过张懋修的肩膀,“今晚我和懋修挤一挤。”
“我……”
张懋修想说,他去和简修一起睡,把院子腾出来给朱翊钧住。
朱翊钧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给你个机会,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张懋修从善如流的改口:“今晚我伺候陛下就寝。”
朱翊钧皱眉:“陛下不需要你伺候,你陪着就行。”
张懋修笑眯眯的跟他走:“好。”
张简修看着他们的背影,一脸失落:“我也想陪着。”
张嗣修和张若兰一起瞪了他一眼:“你回自己院子睡觉!”
“……”
朱翊钧让张懋修陪他睡觉,其实就是拉着他聊天。
洗漱之后,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朱翊钧双手枕在脑后:“我记得,张先生说,你去年还是今年要成婚,成了吗?”
张懋修没想到他上来就问这个,有点难为情的转过了身,闷声回道:“没有。”
朱翊钧不打算放过他:“为什么?”
张懋修说:“我不想。”
朱翊钧问:“你不喜欢人家姑娘?”
张懋修露出迷惑的神情:“我都没见过。”
“是了。”朱翊钧想起来,“我记得张先生说过,订的是江西左参议高尚志的女儿,你应该没见过。”
张懋修说:“我想,明年会试高中之后,再谈这些。”
朱翊钧逗他:“那要是中不了呢。”
张懋修说:“那就考中再说。”
“哈哈哈!”朱翊钧大笑着摸他的头,“我们懋修书读得那么好,肯定能中状元。”
听到这话,张懋修心里美滋滋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对了,”朱翊钧又想起个事,“若兰怎么也跟来了?”
张懋修道:“她没告诉你吗?”
朱翊钧摇头:“我只知道她和简修是偷跑出来的,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唉!”张懋修叹一口气,“也是因为婚事。”
“婚事?”
张懋修点点头:“大哥二哥都已经成婚,我的婚事也已经订了,接下来就轮到若兰了。”
“从小,来我家定亲的人很多,但都被我爹拒绝了。但她今年已经十六了,京城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姐都已经许配了人家。”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王家别院聚会,有个小伙子总是跟在张若兰身旁,格外殷勤:“是那个刘戡之?”
刘戡之的父亲刘一儒,是刑部侍郎,同为湖广荆州人,是张居正的故交。
照理说,这样的同乡,结为儿女亲家再合适不过,朱翊钧觉得八九不离十,张若兰的未来夫婿应该正是此人。
张懋修却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张懋修道:“刘家与我家是世交,刘戡之也说钟情我家若兰,但若兰不愿意,我爹也不同意。”
张若兰对这个刘戡之表现得冷淡,朱翊钧见过的,但张居正不同意,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张先生为什么不同意?”
张懋修耸了耸肩:“我们兄妹七人,我爹最疼爱若兰。”
朱翊钧打了个岔:“张先生也疼爱你,常常在人前夸你书读得最好,文章作得也最好,将来必定最有出息。”
他把张懋修夸得不好意思了:“哪有,二哥作的文章才是人人夸赞。”
“哎呀,咱们还是说若兰的事情吧。”
“行行,你说吧。”
张懋修又接着刚才的话题:“可是若兰已经十六了,不嫁给刘戡之,总要嫁给别人,父亲一连给她挑了好几个家世、年纪相仿的公子,她都不要。”
“父亲恼怒,便不再问她的想法,做主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若兰不愿意,所以,就和简修偷偷跑了出来,跟我们一起回了江陵。”
朱翊钧又问:“张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二哥送了信回去。”
朱翊钧有点奇怪:“听起来,刘戡之是最佳人选,因为若兰不喜欢,张先生便没有答应这门婚事。可是后来,为什么又不问若兰的意见,给她订了亲事?”
张懋修无奈的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朱翊钧屈起手指,在他脑袋上敲一下:“那就长话短说。”
张懋修道:“哥哥还记得王锡爵吗?”
“当然!他在南京翰林院掌翰林事。”朱翊钧不太明白,“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跟他没关系,跟他女儿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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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8 章 “他女儿?”朱翊
“他女儿?”
朱翊钧不可能知道王锡爵的女儿是谁,更不可能想到他的女儿和张若兰有什么关系。
事情也并不复杂,王锡爵有个女儿,名叫王桂。
王小姐与朱翊钧年纪相仿,生下来弱小爱哭,长大了也不漂亮,四书五经半途而废,女红也不感兴趣,父母不太喜欢他,但王家是官宦人家,还是有攀高枝的上门提亲。
可王小姐还未出嫁,未婚夫就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声称要为郎君守节。
到这里,虽然王小姐有点惨,但女子为丈夫守节是这个时代的潮流,王锡爵倒也没说什么。
后来,王小姐在家呆久了,渐渐迷上了道法,自号“昙阳子”,称受仙人指点,要潜心向道,争取早日羽化飞升。
王锡爵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女儿,但毕竟是亲生的,怜惜她命苦,即便她吵着要出嫁做道姑,也依了她。
到这里,朱翊钧又听到了熟悉的剧情,以前他皇爷爷就这样。
“唉!”朱翊钧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的帐幔,叹一口气,“成仙哪有这么容易,凡人总是异想天开,以为打打坐,念念经,再吃点金丹就能飞升成仙。”
“再说了,神仙也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逍遥自在。”
张懋修扭头,疑惑的看着他:“你好像你很了解神仙的生活。”
朱翊钧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张懋修好奇看着他,又嘿嘿的笑起来:“听起来,哥哥好像知道神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神仙的生活……”朱翊钧倏地睁开眼,屈起手指敲在他的脑袋上,“不是在说王小姐吗?”
“噢!”张懋修揉了揉脑袋,继续说王小姐的故事。
后来这事情就传开了,引来了另一位王姓,太仓籍文官的关注。
此人正是王世贞。
王世贞仕途坎坷,却在文坛混得风生水起。听说王锡爵的闺女一心向道,便登门拜访,要和人家小姑娘论道,轮完道就立刻跪下磕头拜师。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在江南一带颇有影响力,在他的吹捧下,越来越多的文人名士慕名而来,听王小姐讲道,拜入他的门下,甚至连她的父亲王锡爵,还有叔父王鼎爵,也拜她做了师父。
故事到这里,就有点离谱了。王小姐想嫁、守节还是修道,那是她的自由。最多感慨一句,她没赶上好时候,要是皇爷爷健在,说不得能与当年的陶仲文、蓝道行一个待遇。
但王世贞、王锡爵、王鼎爵好歹是朝廷官吏,大张旗鼓的搞宗教活动,影响不好。
张懋修说道:“许多朝廷官吏为昙阳子作文写诗,我爹也说影响不好,还写信提醒过王大人。”
朱翊钧问:“哪个王大人人?”
“王世贞,他与我爹是同年。”
“后来呢?”
“后来……”张懋修耸了耸肩,说了四个字,“形同陌路。”
这四个字足以证明一切。
张居正从翰林院青云直上,位极人臣,提拔过许多他的同年和同乡,例如殷正茂、刘一儒。
王世贞出身官宦之家,又有被许多文士追捧,自命不凡,可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地方任职,从未调入京师。
张居正倒是没有在朱翊钧面前提过王世贞什么,可朱翊钧的老师却不只张居正一人,他的另一位老师徐渭,对王世贞的品行颇为不屑。
张懋修又道:“我爹担心若兰将来年纪大了,总不嫁人,也想王小姐这样……影响不好。”
朱翊钧听着听着就困了:“若兰和王小姐不一样,貌若仙人,蕙质兰心,书也读得好,就算不嫁人,也不会修道。”
他拉上薄被准备睡觉:“就算修道,只要不影响别人,也没什么。”
张懋修小声说道:“就是因为王小姐修道,影响了许多朝中文官,我爹才会担心。”
“不是王小姐影响了他们,是王世贞,还有他背后的文官,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朝廷的不满。”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彻底沉睡之前,又嘀咕了一句:“若兰这么好,要嫁也该嫁给她钟意的人。”
“……”
次日一早,下人请他们去花厅用早饭,张嗣修、张若兰、张简修在门口候着,朱翊钧让他们不必拘礼,坐下吃吧。
侍女端上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晶莹剔透,花香四溢,朱翊钧尝了一口,清甜爽口,唇齿间满是盛夏的气息。
他看了一眼张若兰,说道:“秋闱结束,他们就回去了。”
张若兰何其聪明,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瞪了张懋修一眼,责怪三哥什么都往外说。
张懋修自觉理亏,只好低头吃饭,不敢吭声。
张若兰说:“那我自己住在老家。”
朱翊钧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爹不再逼我嫁人。”
朱翊钧不置可否:“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之命,你怎么还反抗?”
张若兰看着他,忽的扬起嘴角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那敢问陛下,怎么也到了江陵?”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逃婚,你没有立场教训我。
“这藕粉真不错,里面还撒了核桃花生碎。”朱翊钧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吃早饭。
张简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得懵懵懂懂,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
前一晚,朱翊钧才和张懋修提到过王世贞的名字,第二日下午,朱翊钧就收到了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不是张居正送来的,而是陈炬。
通常,陈炬送给他的奏疏都与弹劾有关,这些都是密奏,要朱翊钧看过之后,才会决定要不要发往内阁。
而陈炬送来的这封奏疏,就是王世贞呈上来的,他弹劾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张居正。
弹章虽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总结起来就一件事:张居正妻弟王生欺辱江陵知县,首辅却没能严加约束自己的亲人。
“思云、宫保。”朱翊钧叫刘守有和骆思恭,“你们去一趟江陵县衙,查清此事。”
张居正和王世贞,朱翊钧肯定更相信前者,不过,既然弹章都已经到了他手里,他也该派人去调查一番。
张居正屁股刚挪到首辅的位置上,就有人弹劾他的父亲仗势欺人,横行乡里。
张居正为了堵住这些言官的嘴,干脆把他爹接到了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张文明天天在府里作妖,也只折腾他儿子,便不存在“仗势欺人,横行乡里”一说。
现在弹劾他的理由从他爹变成了他的小舅子。
小舅子立刻就上门来了——王世贞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弹劾张居正的同时也致书张居正说了此事。张居正又写信问小舅子怎么回事。
于是,小舅子火急火燎的跑到府上,拉着他的外甥——张嗣修——噼里啪啦说明情况。
张家兄妹几人,张嗣修和张若兰是张居正的继妻王氏所出,张敬修和张懋修是同母所出,剩下三个小的,各有各的娘。
他与江陵知县,因为一些小事闹了些矛盾,后来也是他做出了让步,仅此而已,没有欺辱一说。
小舅子还抱怨,姐夫身为内阁首辅,他非但没有跟着沾光,在乡里行事,还要处处小心,生怕给姐夫惹麻烦。
这些都是姐夫隔三差五写信叮嘱的,若有违法之事,必将严惩不贷。
朱翊钧看了场乐子,等刘守有和骆思恭回来,他俩说的和小舅子说的八九不离十,看来事情差不多也就这样。
他觉得他的张先生本就是这样正直清廉的好官,是王世贞的嫉妒心作祟,拿小事做文章。
冯保却感觉,张居正是一早预见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后果,早早的给这些人打了预防针。
于是王世贞的这封奏疏,被朱翊钧夸了一句文章写得不错,就没有下文了。
不久之后,朱翊钧果然去参加了一次他们这些备考学子的聚会。在郊外一处亭阁,建在半山腰上,能远望长江,还能看到附近的农田。
朱翊钧注意到,田里的睡到已经长得很深了,绿油油的一片,一眼望去就能让人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看来,到了秋天准能有个好收成。
亭子里,这些二十来岁的文人士子看起来并不关系庄稼长得如何,除了吟诗作赋,他们最喜欢讨论天下事。
这群官家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多少社会实践,只会掉书袋,谈的还都是那些陈词滥调。
张嗣修、张懋修两位相府公子是他们请来的贵客,但听得多,说得少。
也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这群书生侃侃而谈实在催眠,朱翊钧听得昏昏欲睡。
直到他听到其中一名书生贴着身旁那人的耳朵小声道:“三日后,聚合堂在求仁书院讲学,听说是夫山先生亲自讲,很难得,去不去?”
那人也轻声回了一句:“我听说聚合堂管束甚严,一般人进不去。”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父亲前些年就已捐银入会。我知你早就对王门心学心声向往,便想着邀你一同前去。”
聚会上这边聊诗词文章,那边是天下兴亡,大家都在说话,喧喧嚷嚷,无人在意两个年轻人在角落里低声说了什么。
但朱翊钧注意到了,也怪他耳力太好,能在纷繁嘈杂的环境中,准确捕捉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也带上我吧。”
交头接耳的时候,旁边忽然冒出个声音,二人惊得差点跳起来。
朱翊钧一手一个,将二人按在位置上,又拱了拱手:“在下对王门心学也向往已久。”
二人打量他:“你是……”
朱翊钧瞎话张口就来:“在下李诚铭,京师人士,原籍安陆,特地回乡参加秋闱。”
这话倒也不都是瞎编,毕竟安陆现在还有兴王府,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太爷爷还葬在那边。
其中那个说自家向聚合堂捐银的人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见他生得俊逸不凡,神色恳切,不像说谎。但还是问道:“你主修哪一派?”
王学七派,朱翊钧较为熟悉的一个是以聂豹、徐阶为代表的江右学派,一个是王畿、钱德洪为代表的浙中学派,正好一左一右。
但他心念一动,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那自然是泰州派。在下初听心斋先生的:‘满街都是圣人’,‘人人君子’惊为天人,虽然先生已逝,但在下听闻夫山先生四处讲学,教化世人,若能听一听他的讲学,此行无憾。”
心斋先生是王守仁的学生之一,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夫山先生正是何心隐。
朱翊钧对王门心学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就是单纯的想去凑个热闹。
他之所以提到泰州学派,也是因为你此次讲学的人正是何心隐。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狂热的心学,朱翊钧坐下来与二人畅聊了好一阵,才让对方大小顾虑,答应带上他一起去见世面。
聊完之后,朱翊钧出了一脑门汗,一来,正午时分,太阳毒辣,二来,再聊下去他要露馅了。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讲学,自己只是前去凑个热闹,没想到,在这场讲学中,他不但结识了好几位饱学之士,还遇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忘了在哪里看过,张居正其实有八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貌似叫张道修,还有一个叫啥不记得了。
第 229 章 三日后,朱翊钧去
三日后,朱翊钧去德安府听讲学,张嗣修和张懋修要跟着,朱翊钧不让,叫他们留在府中准备考试。
张简修和张若兰倒是不用科考,无事可做,跟着他一起去凑热闹。
泰州学派的最大特点就是,他们认为不是只有读过书的士人才能做圣人,贩夫走卒、引车贩浆通过悟道皆可成圣。
创立者王艮是个商贩,十九岁拜谒孔庙,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遂开始读书,三十八岁拜师王守仁。
他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认为圣人之道,就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泰州学派每次讲学,听课的人数众多,且各行各业都有。
朱翊钧听那俩书生闲聊,还以为入会的门槛很高,其实也就是捐赠些银钱,这些钱用于何心隐在老家创办的一家书院的日常开支。
何心隐上来就批判了周敦颐的无欲说,周敦颐的观点人做到无欲,才能答道圣人的境界。何心隐则反驳道:想要达到圣人的境界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另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是说无欲,乃是欲“不欲”的意思,“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不是说无欲,而是欲“不逾矩”。
何心隐的观点是,人应该对自己的裕王有所节制,才能不损害自己和他人的利益。
朱翊钧低声问张若兰:“妹妹以为如何?”
张若兰点点头:“有些道理。”
“什么道理?”
“人活于世,处皆是世俗之欲。就算是孔孟这样的圣人,也只说寡欲,而并非吴语。”
“濂溪(周敦颐号)先生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希望自己拥有莲花一样的品行,做花中君子。”
张若兰转头看向朱翊钧:“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朱翊钧笑着点头:“妹妹说得是。”
接下来,何心隐又谈到教育。他认为私塾、私管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应该叫建立公学,统一学习,统一食宿,才能打破打破宗族、种姓、财富的差距。
他还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得到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局限于君臣、父子、师徒,应该以“会”统天下,天下士农工商都可以做朋友,大家只有职业的区别,没有身份的区别。
接下来他又讲到了平等,体道行仁的平等,人际关系的平等,教育平等,职业平定。
讲到这里,下面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朱翊钧在周遭看了一眼,书生打扮的人频频点头,一脸受益匪浅,那些农夫、石匠、铁匠,要么跟着点头,要么一脸迷茫,要么激动得热泪盈眶。
朱翊钧又问张若兰:“妹妹觉得他们能听懂吗?”
张若兰道:“有的能吧。”
“哪些能?”
张若兰嗤笑一声:“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几句。”
其实朱翊钧也注意到了,说到平等,说到大家都是朋友,说到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时候,下面的反响格外热烈。
朱翊钧弯着腰,凑到张若兰耳边,轻声问道:“那妹妹觉得他的观点如何?”
他们俩身高差了不少,张若兰要踮起脚尖才能凑到他耳边回话:“观点不错,但动机不纯。”
朱翊钧挑眉:“何以见得?”
张若兰还没说话,旁边硬是挤进来一个脑袋,张简修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聊什么呢,怎么不带我?”
“……”
朱翊钧把刚才问张若兰的问题,又问了问他,张简修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朱翊钧神色一凛:“怎么说?”
张简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听我爹提到过这个何心隐的名字。”他晃了晃脑袋,“头疼。”
何心隐六十了,讲学时间太长,坚持不住,要休息一下,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和交流。
朱翊钧不是第一次听他们心学传人讲学,当年的灵济宫大会,天下士人齐聚灵济宫,讲的都是“心即理”“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这些思想上的东西,要领悟需要门槛,所以参加的都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徐阶虽然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但温和儒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泰州学派和何心隐的观点,给朱翊钧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激进、极端,又癫又狂,但这种标新立异又的确博人眼球,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石匠、铁匠还真就被他口中的平等、自由忽悠得激情澎湃。
旁边还有个更癫的,一群文士中间坐了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也混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
好家伙,这位更癫。他一上来就讽刺道:“程朱理学就是伪道学。”
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学程朱理学长大的,包括朱翊钧自己也是。
周围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吭声。
那人神态自若,甚至觉得光是抨击程朱理学还不够,他又接着说道:“说孔孟之道是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我看倒也未必。”
“《六经》《论语》《孟子》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
“依我看,这些不过是迂阔门徒随笔记录,大半非圣人之言,即使是圣人之言,也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若言行举止都模仿孔孟,那便是一种丑态了。”
“切~”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先生瞧不起孔孟,却碍于天下士人皆奉孔孟为圣。你不敢批判孔孟,于是,就说他的学生记录有误。”
言外之意,他批判程朱理学乃是伪道学,自己这种行为不也同样虚伪。
那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着藕荷色长衫,杏色马面裙的小姑娘。
说话的是张若兰,但这些话却是朱翊钧让她说的。
此言有些冒犯,那人却并不在意:“姑娘有所不知,老夫向来以异端自居,岂有不敢一说。”
“孔孟并非圣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依我看人人都是圣人,不必一定要学孔孟。”
“人贵在悟自己的道,而非盲目听信别人的道理。没有主见,只知依傍他人,就算是尧舜后人,也不过是尘垢秕糠罢了。”
这一番话说完,立时就引来周围一片掌声与称赞,人群中,甚至有人说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
张若兰乃是相府千金,自幼与兄长一起读书做文章,学识比这里绝大多数读书人都要广博。
她正要反唇相讥,却听那人又道:“此言差矣。何谓长见,何谓短见?”
“人有男女之分,但见识长短并无男女之别。以老夫所见,倘若让天下妇人与男子一般识文断字,便足以让许多男子羞愧流汗,不敢出声。”
“依我看,这位姑娘便是当年孔子周游天下,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人才。”
“眼下,却要被你们这些男子说成是‘妇人见短,不堪学道’岂不冤枉?”
“不过冤与不冤,与姑娘何与,不过是你们这些旁观者出丑罢了。”
“!!!”
朱翊钧见过最最狂放不羁的人是他的老师徐渭,眼前这位,比徐渭还狂。只要与他意见相左,不管友军还是敌军,无差别攻击,关键战斗力还很强。
他和张若兰对望一眼,二人默契转身,拉着张简修默默退出人群。
三人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张若兰长长的舒一口气,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朱翊钧笑道:“妹妹若是想听,不如再过去听一会儿。”
“不……”张若兰低头,“我也没有很想听。”
且不说对于孔孟、程朱的批判,但最后那番关于妇女的言论,张若兰听在心里,有些理解那些农夫、石匠明明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却总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热血沸腾。
这些思想家很擅长捕捉人们的需求,知道大家想听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情绪煽动起来。
张若兰觉得,身为帝王,朱翊钧应该不喜欢,甚至抵触这些异端邪说。
但现在的朱翊钧不像小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知。
此时,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张若兰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也不敢对这些言论表现出个人倾向。
张简修寻了一处没人的石桌,拉着他俩坐下来:“虽然我不喜欢读书,但四书总是读过的,刚才那人所说实在是……”他思索片刻,才找到合适的词,“惊世骇俗。”
“卓吾先生十二岁作《老农老圃论》,将孔子的‘小人’之说大大挖苦一番,轰动乡里。”
朱翊钧和张若兰闻声转过头去,在他们身后,一名男子背对他们而坐,看此人衣着身量,朱翊钧就想起来,刚才他也在人群之中。
“卓吾先生?”朱翊钧又和张若兰对望一眼,两个人都不清楚此人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为二人解惑:“卓吾先生乃南京刑部郎中李贽。”
刑部郎中正五品官,朱翊钧听过他的名字,但也仅仅只是听过名字而已,其他的并不了解。
南京虽然都是些没多少实权的职务,但堂堂刑部郎中,没有这么闲吧,大老远跑来湖广听讲学?
又听那人道:“不过他即将上任姚安知府。”
张简修问:“姚安在哪儿?”
“云南。”
从南京外调,明升暗降。
张简修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那个《老农老圃论》是什么?”
旁边,张若兰轻拍弟弟的头:“子路篇你没学过?”
《论语-子路篇》中,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孔子答:“我不如老农民。”
后来,又请教如何种蔬菜,孔子又答:“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走后,孔子说:“樊迟真是个小人!上位者好礼仪,百姓不敢不敬;上位者好道义,百姓不敢不服从;上位者好诚信,百姓不敢不诚实。如果能做到这些,四方百姓拖家带口前来归服,哪里需要自己种庄稼?
虽然朱翊钧和张若兰并没有度过《老农老圃论》,但从“挖苦小人之说”便能猜出个大概。
“学过!”张简修捂着脑袋,“我是问那个卓吾先生写了什么?”
那人笑道:“卓吾先生说,孔子既然如此瞧不上老农老圃,说他们是小人,那就不要吃小人种的庄稼和蔬菜。”
张简修听得哈哈大笑,朱翊钧却不置可否。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酷爱以刁钻的角度理解经典,然后看老师脸上惊惧交加的神情。
尤其是赵贞吉,深受其害。
看来,他也早已具备了成为一名思想家的潜质。
这时旁边过来个书生,与旁边那人打招呼,又寒暄两句。
朱翊钧转过身来喝茶,忽又听那人道:“义仍兄满腹经纶,早有才名,明年春闱,必定高中。”
那人却苦笑一声:“听闻权相有三位公子今年都要应考,在下无权无势,哪里争得过人家?”
另一人又道:“就算是权相的儿子,科举凭的也是真才实学。”
“那倒未必。”那人又笑笑,欲言又止,“我听闻……算了,不说也罢。”
权相之子,参加科举,就差点名道姓说是张居正的儿子没有真才实学,只能凭着当首辅的爹。
而且,进士要录取三四百人,他却只说与权相家三位公子竞争。这是默认自己有鼎甲之能,又暗示权相要让儿子进一甲前三。
听闻此言,张若兰气不过别人这么诋毁她的父兄,站起来要与那人理论,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又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等另一人走后,他起身来到旁边,对那人说道:“还未请教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站起身,朝他作揖:“在下临川汤显祖。”
“汤兄,”朱翊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闻权相最小的公子刚开蒙,将来也要应考,只怕你还要再委屈十来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元1607年,欧洲移民登陆美洲,屠杀印第安人,而后有了自由的美利坚。
早在几十年前,明代思想家就开始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尊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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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0 章 汤显祖愣了片刻,
汤显祖愣了片刻,听出对方在揶揄他,也不恼怒,只笑着回敬了一句:“看来兄台已经决定要依附权相了。”
朱翊钧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汤兄也可以这样认为。”
他是君,张居正是臣,他是学生,张居正是老师,他们俩向来是互相依靠。
朱翊钧带上张若兰和张简修准备离开,汤显祖却叫住了他:“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通州,李诚铭。”
三人往后面更僻静的地方走去,走远了张简修还不住回头,愤愤的说道:“这个汤显祖,他认识我爹吗,认识我哥哥吗?这还没到会试,他凭什么说我哥哥高中是因为我爹是首辅。”
张若兰轻轻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呀?”朱翊钧戏谑道,“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噌’的一下就要站起来,跟人家理论。”
张若兰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刚才听到他那样说我的父兄,一怒之下想与他争辩。”
“但我现在想想,其实也不必动怒。”
张简修问:“为什么?”
张若兰说道:“只要咱们的爹是首辅,就总会有这些闲言碎语。”
“哥哥们考不上,他们会说‘首辅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哥哥们考上了,他们又会说‘不过是生得好,有个做首辅的爹’。”
“首辅不认得一个远在临川的书生。书生可以告诉旁人,首辅也知道他早有才名,并试图拉拢他。而他,秉性高洁,不肯攀附权贵。若金榜题名,是他才学过人,不依附权相也能高中;若榜上无名,那是因为他得罪了权相。”
“立于不败之地。”
张简修一脸崇拜的看着张若兰:“姐姐说得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
张若兰又摸摸他的脑袋:“所以,咱们只要做好自己,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朱翊钧看着她若有所思,张若兰对上他的目光,以为自己刚才口不择言,哪句话触怒了圣驾,只得敛了神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笑道:“刚才,李贽说,你这样的姑娘,是当年孔子周游天下,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人才。”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这不是让我寻到了吗?”
张若兰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转过了身去。
“那可不!”张简修满脸自豪,“我姐姐文章写得可好了。我爹常说可惜了,她若是个儿郎,说不得要中状元的。”
张若兰拽了弟弟一把,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朱翊钧却道:“不可惜,哪里可惜了?”
“我的老师徐渭,著有四部杂剧,其中一部说的是才华出众的女子黄崇嘏乔装男子,安邦定国的故事。”
他又看向张若兰:“等回到江陵,我拿给你看看。”
张若兰却不看他,仍旧低着头,应了一声:“好。”
“再往那边走,是书院的后山。”
三人闻声顿住脚步,旁边有一处凉亭,亭中独自坐着一位少年,与他们几人年纪相仿,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朱翊钧带着姐弟俩走入亭中,这才注意到,那少年手里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本,而是自己用线装订起来的一叠纸。
朱翊钧好奇的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隔墙听得客分银,不知人数不知银,七两分之多四两,九两分之少半斤。”
一个书生,看的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他们王门心学的著作,竟然独自坐在这偏僻的凉亭中,做算学题。
朱翊钧看向张若兰,后者凝眉思索,他又看向另一边的张简修,这孩子眼神清澈,便问道:“会吗?”
张简修摇头:“不会。”
朱翊钧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这么简单都不会。”
“噢!”张简修捂着脑袋,这么左一下右一下,感觉自己今天要被他俩敲傻了。
听到“简单”二字,那少年也抬起头看向朱翊钧:“你算出来了?”
朱翊钧点头:“六个人,四十六两银。”
张简修一脸崇拜的看着他:“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朱翊钧道: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天元式。想了想,他又在下面写下另一个算式,连旁边的少年也好奇的研究起来。
“第一次分银子,每个人分了七两,还剩下四两。第二次,每个人分了九两,剩下八两。”
“第二次比第一次每个人多分了二两,多分的这些银子,正好就是第一次剩余加上第二次缺少的部分。”
“四两加八两一共是十二两,再除去多分的二两,就是六人。”
“六人每个人分七两,就是四十二两,还剩下四两,也就是四十六两。”
他还用第二次分银的方法验算了一下,完全正确。
张若兰听得频频点头,恍然大悟,理解了他所说的解题过程,张简修从小连四书五经都不爱读,更别说算学,听得似懂非懂。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别为难自己了,你又不做生意。”
一旁的少年却对他所列算式颇感兴趣,又往后翻了一页,给他看下一道题。
刚才是分银子,现在是和尚分馒头,解题思路大同小异,都是很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朱翊钧八九岁的时候,冯保就教过他。
那少年一连翻了好几页,朱翊钧都能一一解出正确答案。
少年看向他时眼神充满了惊喜:“士人聚在一起,不是谈论诗词文章,就是畅谈家国天下。第一次遇到有士人如此精通算学。”
士人只管读书考功名,翻来覆去都是四书五经,非得背得滚瓜烂熟,才有机会从八股文中脱颖而出。
只有南来北往做买卖的商贾,才会研究算学。
朱翊钧摆了摆手:“我也算不得精通,学过一些罢了。”
张若兰笑着看他,刚才解题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现在倒还谦虚上了。
朱翊钧接过那本册子翻了翻,问道:“这些算学题都是你出的吗?”
那少年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一位到我们那里经商的商贾送给我的。”
朱翊钧来了兴趣:“什么商人?”
少年笑道:“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以前的筹算法太繁琐,要用一种简单实用的方法取代。”
张若兰问:“什么方法?”
“珠算。”
张简修插了句话:“珠算不是早就有了吗?”
那少年摆了摆手:“不一样。他要集历代珠算之大成,统一口诀和算法。”
这么说来,这个人的确很有意思。
朱翊钧问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南直隶徽州府人,叫程大位。”
朱翊钧乐了:“又是南直隶徽州府。”
帅嘉谟也是南直隶徽州府人士,看来徽州人不但会做生意,算学也个顶个的好。
朱翊钧记下了,回去之后,就派人去找这个程大位。
正打算离开,又想起来,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的姓名,便问道:“听你口音,像是松江府人。”
少年点了点头:“没错,松江府上海县。跟着老师和师兄游历此处,因为老师与夫山先生是故交,特来听他讲学。”
朱翊钧又问:“你叫什么?”
“徐光启。”
朱翊钧又问:“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
“你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吗?”
徐光启摇头:“参加秋闱,我就不来了。”
朱翊钧想想也对,要考试的谁来凑这个热闹,来凑热闹的要么考过了,要么今年不考。那边的讲学又开始了,于是,他们的闲聊也告一段落,几人回到书院。
朱翊钧注意到,此时,厅堂中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泰州学派那套大胆新潮的观点,接受不了的,已经提前离场。
朱翊钧是个另类,他既不完全尊崇孔孟那一套,也不完全接受新的思潮,无论什么观点,他都会听一听,好与不好,信与不信,他自有判断。
人少了,何心隐的讲学却更加大胆。前面讲什么教育、职业、平等。这时候,留下来的都是对他的观点深信不疑,或是感兴趣的,他进一步开始议论朝政。
一上来,他就先抨击现在朝廷中存在的乱想,贪墨纳贿、奢靡成风、官官相护、弊病丛生……
说着说着,他就把矛头直指当今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擅权专政,独断专行。
毕竟是听别人骂自己的父亲,再怎么淡定,张若兰也有些听不下去,欲要转身离开,朱翊钧却拦下他,低声道:“再等等。”
接下来,何心隐就说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君主,不是什么以血缘为基础的、世代相传的“家天下”,这样的君主,不需要德行,只要会投胎就行。
他心中真正的君主应该具有允执屏中的品格,不公允、不执中就不会有道心,没有道心就不可能弘扬道义、替天行道。
其实朱翊钧已经隐隐猜到了,抨击朝廷,抨击权相都不过是铺垫,他真正要抨击的,是大明天子。
这话说得极为大胆,但这也是泰州学派区别于其他王门心学的一大特色,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话题足够轰动,他就说什么。
可是,下面鸦雀无声,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叫好。
何心隐又继续输出他的观点,他创办书院,由率教、率养管理学生,他们能允执顾中,正确地把握“群”和“均”的准则,杜绝不均和不公,体察民情,凝聚民心。
因此,只有那些能以先知觉后知的率教、率养,在国可为一国之君主,在书院可为一校之师长,在民间可为万民之师、万民之主。
何心隐最后提到,任何人都有培养、完善自己道德修养的能力和权利。因此,人人都可以通过用功成为众孚所望的率教、率养,人人也可为师、为君。
讲到这里,他又将话题从远离大众的庙堂拉回到现实中。潜台词是: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学,别说当老师,当皇帝都没问题。
朱翊钧一开始还有些生气,一直阴沉着脸,以至于,他旁边的张若兰、张简修,后面的冯保、王安等人全都低着头,如坐针毡,大气也不敢喘。
可是,听到最后,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大爷,思想前卫,观点新颖。搞半天,拉着皇帝、首辅乃至整个朝堂给自己创办的学堂打广告。
率教、率养正是他个人创办的聚合堂和夫山书院的实际掌管者。
“夫山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安静的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眉目俊逸的少年,悠然的摇着折扇。
何心隐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本来也该是提问环节。何心隐点点头:“但说无妨。”
朱翊钧问道:“大明天子生下来是犯了什么罪吗?”
既然泰州学派的从创立之初,就喜欢以大胆的言论博得话题和关注,那么不妨来讨论一个更大的问题。
何心隐虽然抨击这个抨击那个,但表达还比较隐晦,从未说过天子无能或有罪这样的话。
眼前这位年轻人大胆又敢说,敢于挑战皇权,他倒是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此话怎讲?”
朱翊钧道:“你刚才说通过修习自身德行,人人皆可为师、为君。”
“大明天子一定是触犯了天条,在你这儿人人都能修习德行,为师、为君,但他不能。”
“天底下最拔尖的读书人,通过科举汇聚于朝堂,天子生于皇家,自幼接受这群天底下最拔尖的读书人的教诲。可他在你心中却不如一个普通人。”
“……”
何心隐没想到,他竟然是来反驳自己的,角度这么清奇,不是什么三纲五常,忠义孝悌,而是用他的观点来反驳他。
人人都可以,天子不可以,那一定是翻了天条。
朱翊钧也不着急,等着他和自己辩论。
何心隐几十年来奔走各地讲学,见过的、听过的刁钻古怪的问题不计其数,这个问题难不倒他。
“天子生来被当做储君培养,若勤政爱民,那是百姓之福,若荒淫无道,那便是百姓之祸。”
“再则,朝廷选拔官吏,只要八股文作得好,会作文章却不一定德行高尚。”
朱翊钧点点头:“你刚才反复提到率教和率养,他们品行高尚,德高望重。”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颇为不解:“你们怎么不去考科举,教天子读书,是因为不喜欢吗?还是考过,但没考上。”
“……”
何心隐早年确实参加过科举,乡试考了江西第一名,后来因抗税入狱,从此便与科举无缘。
朱翊钧又道:“你的夫山书院也办了不少年头了,却不知为朝廷培养了多少人才,为百姓解决了多少实际问题?”
“对了!”朱翊钧伸出五根手指,“我慕名前来听你讲学,还捐了五两银子入会,说是用于聚合堂和夫山书院的开支。”
“我看,在座各位都捐了。大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捐银也是的目的是为了给大明培养人才,我们有权知道银两花在了什么地方,不如你先公开一下账目明细。”
朱翊钧此言一出,周围的人开始小声议论。泰州学派的基础是市井小民,市井小民并不富裕,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能生根发芽,迅速壮大。
何心隐听明白了,这是来了个捣乱的。他立刻做出应对,先安抚大家的情绪。
他不但会输出观点给朝廷添堵,还很会煽情,从这些年来自己变卖田产,花费千两白银建立书院说起,这些年来千难万险,遭受迫害……
矛头又指向了张居正,虽未明说,但也暗示了迫害他的人正是当朝权相。
泰州学派根植于市井百姓,群众基础非常牢固,何心隐本人经过这么多年的讲学,在天下文士之中也颇有威望。他的话,他的话煽动性极强,很快就能引起众人拥护。
朱翊钧漫不经心听他讲话,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情,此时,他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身影,从侧门走了出去。
这个人他不认识,却又无端有几分熟悉之感,仿佛曾经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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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1 章 朱翊钧转身出门,
朱翊钧转身出门,张若兰和张简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赶紧跟了出去。
朱翊钧远远的看到那人的身影,跟着他往后山去。那人停在一处溪水旁,远望沉思。
朱翊钧停在不远处,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忽然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与眼前之人重合。
错不了,就是他!
朱翊钧回头,让身边的人原地等候,他要独自过去会一会故人。
“想不到,你除了信太上老君,还信王守仁。”朱翊钧走到那人身旁说道。
听闻此言,那人回过头来,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一掀衣袍跪了下去,在众多称呼中犹豫不决,最后,挑了个自认为此时此刻最恰当的:“草民叩见陛下。”
此人正是蓝道行,当年世宗沉迷修道,全靠他的扶乩之术与神明沟通,对他颇为宠信,称他为神仙,一时风光无两。
“呵~”朱翊钧冷笑一声,在旁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在你们这群狂生眼中,还有朕这个大明天子。”
蓝道行却道:“草民的命,是陛下所救。”
“嗯?”朱翊钧慢条斯理的惊讶了一下,“还有这事儿?”
“当年……”说到这里,蓝道行有些难以启齿。
朱翊钧帮他说了:“当年你串通太监,利用扶乩欺骗先帝,让严嵩失势。”
蓝道行平静的道:“严世蕃设计将我关押至刑部,又让鄢懋卿对我用刑,许我黄金千两,要我供出此时与徐阶有关。”
时过境迁,这事儿与徐阶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朱翊钧实在有些好奇:“此事究竟与徐阶有没有关系?”
蓝道行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从草民入宫,期间种种,都是与夫山一同谋划。”
原来这里面还有何心隐的一份功劳。
朱翊钧居高临下的看他一眼:“就不怕朕治你们个欺君之罪?”
蓝道行却道:“陛下不会。”
“怎么不会?”
“陛下乃仙君下凡,大明之祥瑞。”
朱翊钧出生那会儿,他就拿这话哄世宗开心。
朱翊钧倒也不跟他计较:“接着说。”
蓝道行仍旧跪在地上:“那晚,严世蕃和鄢懋卿本欲取我性命。黄公公突然来到狱中,说先帝绕我不死,将我逐出京城。”
“谢恩时他说,要谢就谢小皇孙,也就是陛下您,当年是您救了我一命。”
黄公公就是世宗的伴读黄锦。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蓝道行入狱
前后发生过一件事,皇爷爷服用了道士进献的仙丹,在大玄都殿病倒了。他在身边伴驾,却发现那群道士里没有蓝道行的身影,便向皇爷爷提了一嘴,说是没见过之间那个神仙。
当时他只是总听世宗称呼蓝道行为蓝神仙,也跟着这么叫,世宗却误会了。
朱翊钧好奇问道:“那你究竟是道士,还是心学传人?”
蓝道行答:“道士也好,心学传人也罢,草民的本愿从未改变——适向人间世,时复济苍生。”
“适向人间世,时复济苍生。”朱翊钧点点头,“说得好。”
他屈起大长腿,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蓝道行。”
“草民在。”
“除了太上老君和王守仁,还有一个人你可以信。”
蓝道行会意,伏下身磕头:“但凭陛下吩咐。”
“起来吧。”朱翊钧站起身往回走,“你善观箕斗星术,又通晓王门心学,正好,朕有些问题需要你解惑。”
就这样,他把蓝道行带离了求仁书院,只说有问题要他答疑,却不说具体让他做什么。
既然已经到了德安府,身为三世孙,朱翊钧理应去一趟安陆,祭奠睿宗皇帝的显陵。
世宗当年南巡,发现显陵地宫渗水严重,于是在后方修建了另一座宝城和地宫,两座宝城中间以瑶台相连,形成了帝王陵墓中独一无二的格局。
朱翊钧按照祭祀祖宗的礼仪,亲自拜谒曾祖父、曾祖母,也代皇爷爷和父皇上香叩拜。
祭祀显陵免不了要向当地县衙、府衙透露身份,就连湖广巡抚王之垣也连夜从武昌赶了过来。
府尹王之垣是张居正的学生,正好,朱翊钧有话要问他:“那个何心隐是怎么回事?”
王之垣跪在地上,一听到何心隐的名字,眼里就露出了杀意:“何心隐敢倡乱道,惑世诬民,多次污蔑朝廷,对陛下不敬,臣立即派人前去捉拿!”
朱翊钧问:“你把人抓来,打算如何处置?”
“……”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王之垣,人都抓了,怎么处置还不是官服说了算,或押入大牢,或乱棍打死,一劳永逸。
朱翊钧又问:“你可到现场听过他讲学?”
王之垣被他问懵了:“不曾。”
“你知道他一场讲学有多少人去听?”
“臣,不知。”
朱翊钧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抓人,是打算解决问题,还是制造更大的矛盾?”
圣上动怒,王之垣
赶紧伏下身磕头:“臣不敢。”
朱翊钧叹口气,这就是他大明王朝的地方官,高高在上,不顾后果,先把人抓了,随便按个罪名了事。
“何心隐仅仅是德安府一场讲学,就引得天下文士从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地赶来为他捧场,还有不少当地农夫、石匠、铁匠,小小的求仁书院,聚集了上百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吏。”
“泰州学派宣扬的就是通过修身养性,人人皆可成圣。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笼络了多少人心,有多少人拥护他。”
“你抓了他,却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就是把朝廷推到百姓的对立面。”
“抓了一个何心隐,还有成千上万的文士站出来,你抓得完吗?”
“……”
王之垣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但心里却在犯嘀咕,九五之尊,斩一个士人,竟还要顾及百姓的想法。
朱翊钧却问道:“何心隐和张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总算有个王之垣能回答上来的问题:“此事,与耿定向有关。”
“耿定向?”朱翊钧琢磨片刻,“太仆寺卿。”
王之垣回道:“是,他乃湖广黄安人,此事正在家中守制。”
难怪,朱翊钧在求仁书院不曾见到他。
朱翊钧道:“去把人给朕叫来。”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张居正还是国子监司业,到耿定向家中拜访。彼时,何心隐也暂住在耿定向府上,双方论道,在学术思想上存在严重分歧,并导致激烈冲突。
朱翊钧可算明白了,何心隐讲学之时左一句权相,有一句擅权,原来是泄私愤。
同时,他也洞察了王之垣的心思。张居正身为首辅,日理万机,即使生病期间,仍在忙于政务,小小一个何心隐,是多年前的一场争执,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是,此人借着在底层百姓中的影响力,总是发表一些抨击朝廷的言论,煽动大众情绪,给他的改革,尤其是清丈田地和一条鞭法的推行带来了一些麻烦。
王之垣为了给老师排忧解难,就像上一点强硬的手段,把何心隐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朱翊钧又问:“你应该清楚他住在哪里吧。”
“……”
“放心,朕没打算抓他。”
耿定向毕竟是朝廷命官,端的是大明天子的饭碗,在朱翊钧面前也不敢隐瞒。
“何心隐就住在臣的胞弟耿定理家中。”
“你转告他,他的某些观点,朕也颇感兴趣。让他放
心,朕不会抓他。”
“只是,朝廷要顾全大局,有的时候,做不到事事都叫天下人满意。他既非朝中官员,许多事情也不了解,就不要妄加评判了。”
耿定向赶紧应下:“是,臣回去之后,就向他传达圣意。”
朱翊钧又问道:“对了,爱卿回家丁忧,准备何时返京?”
耿定向立刻回道:“臣已经处理好母亲的身后事,两月之后就可回京。”
朱翊钧故作惊讶:“这么急?”
耿定向躬身:“张阁老正在大力推行改个,朝中事务繁多,实在不敢耽搁。”
朱翊钧虚扶了他一把,真情实感的说道:“有劳爱卿了。”
“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
“……”
自从朱翊钧对丁忧起复设立诸多条件之后,又提高了朝中官员的俸禄,当初激烈反对的那帮大臣,虽然仍时常将“孝”字挂在嘴边,但行动上都怕自己丁忧时间太长,回不去。一个个最多返乡半年,就火急火燎回京复职。
每当这个时候,朱翊钧就要下一道谕旨表扬一番,为国分忧,造福于民,也是孝道的一部分,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王之垣实在不理解,何心隐公开与朝廷作对,朱翊钧为何还要放过他。
像这样的狂士杀鸡儆猴,大明天子还是太年轻,不懂得用强硬的手段镇压。
朱翊钧不会在湖广待太久,他给王之垣留下一道手谕:每当何心隐讲学,官府制作匾额,当着士人、百姓的面,由王之垣这个巡抚亲自送到何心隐手中,作为褒奖。
浙直、湖广、江西文人辈出,人文气息浓厚。但大明疆土幅员辽阔,看看宁夏、甘肃一带,那里几年甚至几十年出不了一位进士,一个村甚至一个镇,找不出个识字的人。
如此贫瘠的徒弟,更需要何心隐这样德高望重的思想家,为当地百姓启蒙。
请何先生带上他最得意的门生,由官府出钱出力,请前往甘肃、宁夏一代,深入基层讲学。
时间也不必太长,一个村子呆半年就是了。
这一走,没有个十年八年回不来。
至于他的聚合堂和夫山书院,自然不能停办。朱翊钧也为他考虑周全,就由他几十年的好友蓝道行接手掌管。
必要时,朝廷也可以在资金和人手上给予一定支持。
以后谁要是再敢妄议朝政,就请他去蒙古、朝鲜、安南讲学。先帝说“华夷一家”,大家在思想上,应该共同进步,谁也别落下。
远赴
海外也不是不行,爪哇岛也需要先进的思想。
朱翊钧要在德安府再住一晚,第二日启程回江陵,不曾想,半夜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当地官员挨个叫过来单独问话,侧面了解王之垣这个人。
虽说相信张居正看人的眼光,但也有些担心,他在外做官,打着首辅的旗号胡作非为。
意外的,在大小官员口中,王之垣在湖广从推官做到了巡抚,这么多年口碑一直不错,不管是处理军政事务,还是考核官吏,都能做到秉承公正,有人向他行贿,他也会严词拒绝。
除了官员们的一面之词,朱翊钧也提前派刘守有下去查证,半夜才回来向他汇报,事情大致相符,他也就放心了。
王安打来清水,伺候他洗漱更衣,刚打算就寝,外面,德安知府急急忙忙的赶来,跪在门外向他汇报:“陛下,景王府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水平有限,本文又臭又长,大家来去自由,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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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2 章 景王是朱翊钧的叔
景王是朱翊钧的叔叔,当年与他父皇争夺皇位,因为出生晚了二十多天,败下阵来。就藩没两年就死了,无嗣,国除。
那时徐阶柄国,田地分给了当地百姓,但景王府还留着,以后有王爷就藩,还能继续住。
十多年没人居住的院子,竟突然着火了。
朱翊钧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赶到了现场,王之垣已经在组织官兵救火。
朱翊钧问知府:“可有人困在里面?”
景王府虽然没有王爷,但有看护宫殿的太监。
宫殿烧了可以再建,朱翊钧一向看重认命,立刻让知府传话:“救人要紧。”
好在火势不大,在众官兵的努力下,很快就扑灭了,没有人员伤亡。
王之垣也查出了失火的原因,是看守宫殿打柴人,人走了,火却没有熄灭,天干物燥,引燃了旁边的干草堆。
幸好及时扑灭,没有造成过大的损失。
朱翊钧还是下令处罚了看守宫殿的太监,这要是蔓延到周围的民居,可如何是好。
在朱翊钧看来,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王之垣反应及时,处理得当,朱翊钧很满意,口头表扬了他。
这本来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朱翊钧也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照常启程回江陵,在江陵住了两日,他便打算启程,继续往东边走。
他和张家兄妹几人告别,嘱咐张嗣修和张懋修:少出去游山玩水参加聚会,多在家温书,毕竟马上就要考试了。
虽说二人读书好,文章做得也好,小小的乡试难不倒他们,可明年还有会试。整个大明书读得好,文章做得好的人汇集于京师,不可大意。
嘱咐完张嗣修和张懋修,朱翊钧还想嘱咐张简修两句,回头却不见人,便只好对张若兰说道:“等秋闱结束,你就跟着懋修他们回京去吧。”
张若兰却道:“回去,我爹又要逼我嫁人。”
“你总归要嫁人的。”
张若兰垂眸:“要嫁,也要嫁我钟意之人。”
朱翊钧问:“你钟意谁?”
“……”
张若兰侧过头,不肯再答。
她不说朱翊钧也不勉强:“行了,回去吧。”
“我已经在信中和张先生说了,他不会再催你嫁人,放心吧。”
张若兰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我来了!我来了!”张简修从后面跑出来,肩膀上还扛了个大包袱:“陛下,我们出发吧。”
“!!!”
南方天气热,朱翊钧折扇不离手,忍不住在他头上轻敲一下:“你要去哪儿?”
“跟你一起呀。”
“谁说要带你了?”
张居正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严格,前面四个子女,四书五经都读得特别好。
到了张简修这儿,画风就不太对了,这小子不爱读书,天天沉迷练武,励志要做皇帝身边的大汉将军。
他抱着朱翊钧的手臂:“我保护你呀。”
朱翊钧被他气笑了:“我需要你保护?”
张简修持续撒娇:“带上我,带上我嘛~好不好?”
“简修!”张嗣修观察朱翊钧神色,正要斥责他。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行,带上你,回去挨罚我可不不会替你求情。”
回去挨罚那是回去的事,现在先跟着皇上游历各省才是正经。
于是,从湖广出发,朱翊钧身边又多了个人。说他是侍卫也不像,仆从也不像,只能说他是弟弟,反正他从小就叫朱翊钧哥哥。
他们一路向东走,在武昌府下面的威宁县,遇到官服正在清丈田地,于是,朱翊钧便停下脚步仔细观看。
丈量规则的田地用丈量步车,再用木棍和草茎组成算筹,这已经很复杂了,要是遇到不规则的田地,那便更复杂。
朱翊钧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这些负责丈量土地的官差,是想方设法把百姓的田地往大了算,说出来的数字,老百姓听完震惊不已,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们家竟然有这么多田。
尤其是那些不规则的田地,计算本就复杂,这些官差一顿忽悠,老百姓听不明白,只能在惊诧中怀疑人生。
清丈土地的时候,尽可能的量大一些,核算田赋的时候才能多收税,这些地方官吏,才能从中捞油水。
尽管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已经尽可能增加国家税收,减少百姓的负担,但这些人总有办法钻空子。
“思云,你带人去把这几个人抓了,押往武昌府,严惩不贷,让王之垣将整个湖广地区的田地重新丈量一遍。”
除了应天府,其他地方清丈土地才开始,朱翊钧立刻给张居正写信,要他从徽州挑选精通算学之人,派往全国各地,丈量土地,最后返回京城,直接向户部汇报。
朱翊钧在南昌短暂停留,登上滕王阁,感受一下王勃所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怎样一幅景象。
而后,他便由江西进入福建,去拜会了他的武学师傅李良钦。
几年不见,李良钦年逾八十,身体却依旧硬朗。
他实在很意外,也很惊喜,这辈子还有再见朱翊钧的机会。
当年他手把手教授武艺的小娃娃,如今已经长成翩翩少年。这种心情,跟看着孙子长大没什么区别。
君臣有别,李良钦欲行跪拜之礼,却被朱翊钧拦下:“师傅请起,我这是微服出巡,不讲究虚礼。”
李氏族人在福建各地设有武馆,教习荆楚长剑,有弟子上千人。
李良钦身边的徒弟,个个武艺精湛,朱翊钧这个小师弟,挨个与他们比试,倒也不落下风。
此次来福建,除了顺道看望师傅之外,朱翊钧的主要目的仍是巡边。
朱翊钧先来到海边,这里有一处港口,虽然朝廷并没有在此处开海,粗略一看,周围停泊的大小船只可不少,附近也聚集了许多商贩。
朱翊钧早听闻这边的海上贸易非常繁荣,实地一看,比他想象中更甚。
李良钦有个孙子,名叫李诺琪,年纪不大,对海上的情况颇为熟悉。
朱翊钧问他:“此处距离海澄县有多远?”
李诺琪抬手指向西面:“圭屿那边,就是月港。厦门每年出海的商船大约三四十搜,月港那边更多以。”
他又指着海面上肉眼可见的岛屿,向朱翊钧介绍:“那是大金门、小金门岛,这些都可作为屏障。这周围多为山丘,可避风,船舶进出也不受潮水影响。”
朱翊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此处不该只是粤港的外围辅助,应该独立开海?”
李诺琪没有说话,朱翊钧思忖片刻,自己作了回答:“倒也是个好主意。”
李诺琪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大小金门岛另一边,是澎湖和鸡笼山。我听说,一个叫林凤的海贼盘踞在澎湖,还有那些佛郎机人和红夷人,也对这些岛屿虎视眈眈。”
在洪武时期,大明就在澎湖列岛设立澎湖巡检司,后来废止。太祖高皇帝提出“迁界移民、坚壁清野”,将澎湖居民迁回泉州、漳州,但为了逃避赋税,福建沿海居民仍旧选择迁居澎湖。
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颁布了禁海。
嘉靖四十二年,俞大猷在澎湖击败海贼与倭寇,留下驻军,朝廷复设澎湖巡检司。但随着俞大猷调往广西,澎湖巡检司再次被废止。
朱翊钧没说话,站在海边吹了半晌海风,最后只说了句:“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又翻看了当年胡宗宪的《筹海图编》,想到钓鱼屿、澎湖、鸡笼山等岛屿。
这些大大小小的岛屿散落在海上,似乎有些浪费兵力,放任不管,又被海贼、倭寇、西方人觊觎。
两难之际,他抬起头看向冯保:“大伴,你说……”
冯保笑了笑:“陛下,很早之前,我就向你陈述过我的态度和答案。”
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国家尊严。
朱翊钧不再犹豫,立刻修书回京,向张居正说明,他打算开厦门港,并派兵征缴海贼林凤,进驻澎湖列岛的想法。
而后又派骆思恭去宣福建总兵胡守仁觐见。
胡守仁曾经是戚继光的陛下,由张居正提拔为福建总兵官,为人豪爽洒脱、性格刚烈、思路敏捷。
朱翊钧问起林凤以及澎湖列岛事宜,他的陈述条理清晰,很快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臣在上月就已经上奏朝廷,请求率领水师追击林凤、李忠海盗势力。”
他还向朱翊钧呈上一张海图,上面精准的标注了各个岛屿的位置,以及他出海作战的路线。
朱翊钧对此很满意,让他调兵遣将,放手去做。等驱逐海贼之后,就在澎湖和台湾驻防,等朝廷另行安排。
朱翊钧想的是,既然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打一仗,打完了不能弃之不管,他初步的想法是也别在澎湖设立什么巡检司,直接设置台湾府,由福建布政使司管辖。
打仗不是一拍脑袋,明天就能出兵,需要调兵遣将,运送粮草,刺探敌情,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
朱翊钧倒是想留下来,说不得还能跟着出海看看海战是怎么打的。
但时间不允许,他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好在胡守仁看着就很可靠,还有张居正和戚继光的认证,朱翊钧也算放心。
离开厦门,他的下一站就是旁边不远的漳州。厦门港就已经让他大开眼界,月港的繁荣更是震撼。
朱翊钧到达海边的时候,正好有一搜大船从南洋返航,驶入港口。
朱翊钧仰头,看着这艘庞然巨物,想到他由重庆到江陵乘坐的那艘颠簸的白木船,简直不想一个时代的产物。
开海不到十年,江南沿海地区与内陆,尤其是西南西北一代,差距越来越大。
这样一艘大船,有几十上百个人上上下下搬运货物。朱翊钧穿一身锦袍,站在一堆船工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公子,您往旁边让一让,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朱翊钧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在不影响人家工作的情况下,看他们从海外都运了些什么回来。
大多都是木材,上好的黄花梨,用来做家具。还有一些香料、珊瑚珍珠、琉璃等等,最后是几口红木大箱子,不用说,朱翊钧也能猜到,里面装的是银子。
货物卸得差不多了,船工散落在沙滩上休息,有妇人前来迎接丈夫,给他做了好吃的。丈夫拿出个包袱解开,把他在海外给娘子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这是什么,你怎么还挖回来一堆土疙瘩?”
朱翊钧本欲离去,听到那船工的话顿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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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3 章 朱翊钧赶紧凑到两
朱翊钧赶紧凑到两人跟前:“这是什么东西,我能看看吗?”
那船工见他身着华服,身边簇拥着一众随从,定是身份不凡,不敢怠慢:“在南阳的时候,一个弗朗机人送给我们的。”
“他说,这是他们在大海另一边发现的食物,带回欧罗巴,现在人人都吃这个。他们叫吧嗒嗒,我们叫土豆。”
说到这里,船工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溜了几个,带回来给媳妇尝尝。”
他媳妇拿用两根手指拿起一个:“长成这样,能好吃吗?”
朱翊钧和冯保对望一眼,他记得,小时候,冯保就说过,那些来大明的佛郎机人吃土豆,郑和下西洋,也提到过这种农作物。
欧洲人都在吃,说明这东西好种植,产量大,能吃饱。冯保曾经也提过这一点,所以朱翊钧格外留意。
他对那船工说道:“我也也想尝尝,要不你把这些土豆卖给我。”
于是,按照当地粮食两倍的价格,朱翊钧把船工手里的土豆都买了下来。
船工拿着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朱翊钧还觉得不够:“这样,你们船上还有谁有这东西,都拿过来卖给我。”
他拉着冯保在海边收了两天土豆,一共也没有几斤,朱翊钧只得另想办法。
他把海澄县知县,市舶司的提举和副提举都宣来觐见。
朱翊钧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尽管朝廷对于民间出海的审批条件非常苛刻,但大家对海外贸易的热情更加高涨,每天都有船只进出,市舶司的管理也非常混乱,对公文、货物的审查也并不仔细。
最主要的是,他担心的事情已经有了苗头——流入大明的白银正在日益增长。
朱翊钧打算从市舶司单独分出一个新的衙门,专门负责海外贸易和税务。
但这不是他要说的重点,重点是,他要市舶司拟一道公文,尽快下发。
进出的海商,凡是从海外运回土豆,或者可培育、能食用的农作物,可以适当减免税银。
这样就比他自己在海边摆摊效率高多了。
晚上,朱翊钧和张简修两个人,对着收来的那堆土豆发愁:“这个要怎么吃?”
冯保心说:“怎么吃都行,给你扎个薯条好不好?”
朱翊钧让王安先去煮了几个,分给大家尝尝。
张简修咬了一口,皱着眉说:“这也没有咱们的白面馒头和大米饭好吃呀。”
冯保笑道:“简修有所不知,咱们跟着陛下这一路过来,见了太多人,吃不上白面馒头和大米饭。”
张简修喊着金汤匙出生,院里院外,几十个丫鬟老妈子伺候,长这么大没见过什么是人间疾苦。
朱翊钧默默吃完一整个土豆,摸摸肚子:“确实,管饱。”
第二天中午,冯保给他们炒了一碟土豆丝,张简修就着米饭吃了两大碗,摸摸肚子:“好撑。”
晚上他又吵着要吃土豆丝,朱翊钧却不答应:“本来就没多少,剩下的我要带回京城,好好种起来。”
张简修也不在意:“那明年是不是能长出好多好多土豆。”
“必须能!”
朱翊钧人还没走出福建,弹劾的奏疏就送到了他的手中,是福建巡抚庞尚鹏弹劾胡守仁。
这个庞尚鹏是个狠人,一开始在余姚、平湖两县试点“一条鞭法”,后来又到边关治理盐政,疏通盐引,禁制私贩,颇有成效,隆庆四年被弹劾贬为庶民,后来经人举荐,官复原职,巡抚福建。
朱翊钧也了解过,他上任大半年,改革赋役﹐奏蠲逋饷﹐推行“一条鞭法”,精简驿道,严惩贪官,整顿钱法,为朝廷和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朱翊钧也认真看了他的弹章,像庞尚鹏这样的官员,朱翊钧见过太多了,用超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一点小问题,就能上升到极高的高度,弹章写得字字泣血,才能显出被弹劾之人十恶不赦。
其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问题,在这个关键时期,朝廷还指着胡守仁征剿海贼,朱翊钧不可能撤他的职。
朱翊钧也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庞尚鹏弹劾的是胡守仁,实则实在隐射对张居正的不满。
既然如此,朱翊钧只能让庞尚鹏委屈一下,把他调去巡抚广西。
朱翊钧从沿海地区继续北上,由宁德县出福建进入浙江,先后途经温州府、台州府、宁波府、远远地眺望定海卫(舟山)。
“唉!”朱翊钧望着大海,一声叹息。
张简修在海滩上玩得不亦乐乎,赤着脚跑到他面前:“哥哥你怎么又叹气呀,一路过来都在叹气。”
朱翊钧指着面前一大片海域:“你瞧瞧。”
张简修手搭凉棚,眺望大海:“哇!”
朱翊钧问:“看到什么了?”
张简修说:“大海啊,全是水。”
“……”
朱翊钧一脚把他踹海里去了,海水不深,张简修一屁股坐水里,倒还玩上了。
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冯保走到他身侧:“陛下为何叹气?”
朱翊钧道:“这里的海域条件得天独厚,不比月港差。”
他也看出来了,这里的天然海港停泊着许多船只,这些船,表面上看是渔船,其实捕鱼只是伪装,实则偷偷出海做生意。
浙商那是与晋商、徽商齐名,出了名的会做生意。
朱翊钧又叹一口气:“只是,现在还不能轻易开海。”
不能有效解决贸易顺差的问题,就必须严格限制出口,开海也必须慎重。
现在开不开海对他而言,只是有没有需求,条件允不允许,祖制已经不能约束他了。
从宁波府往内陆走,下一站是绍兴。
朱翊钧的兵法老师徐渭,正是绍兴山阴县人,朝中许多官员,包括诸大绶、张元忭、朱赓都是山阴人。
徐渭本来应该在杭州衙门当差,因家中有事,临时返回山阴,正好在他的青藤书屋外遇到了朱翊钧。
别的大臣看到皇上驾临,都是惊惧交加,五雷轰顶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徐渭看到他,只稍微一愣,随即爽朗大笑,这份说走就走的潇洒恣意,的确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朱翊钧问了些徐渭离开这几年的事情,徐渭却不答反问:“陛下从何处来?”
朱翊钧答:“福建,一路经过温州、台州、宁波,来到绍兴。”
“除了绍兴,其他都是沿海州府,陛下可见到有倭寇的行踪?”
朱翊钧一愣,随即大笑:“不曾见过。”
几年前,他重新启用胡宗宪,又将徐渭调回浙江,负责团练乡兵,抵御倭寇。
如今,朱翊钧亲自验收成果,足见当年的安排是明智的,朱翊钧对此,也非常满意。
既然到了绍兴,沈园、兰亭、禹陵、东湖都该去看一看。
王守仁的墓正好就在兰亭附近,朱翊钧问徐渭:“徐先生也算心学传人。”
徐渭倒也不谦虚:“半个吧,我也未曾拜过师。”
朱翊钧点点头:“半个也行,替我去他墓前上柱香。”
回到山阴县内,朱翊钧不打算在绍兴多待,明日一早就要去杭州。
他和徐渭边走边聊,刚走进青藤书屋,忽的从旁边窜出个人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二话不说,朝着徐渭当头劈下。
徐渭虽然放荡不羁,但他也是个读书人,书生手中笔如刀,但也不能真的跟人打斗。
还是朱翊钧反应迅捷,闪身挡在徐渭跟前,袖中铁棍伸展开来,硬是接住了对方这一下,猛地一使劲儿,那人便弹了出去,木棍脱手,自己也摔坐在地上。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让你拿钱回来,你死哪里去了?”
朱翊钧差点以为这是讨债的,转念一想,什么人敢向朝廷命官讨债,这语气也不想。
他定睛一看,那人三四十岁左右,长相、衣着、气质活脱脱就是个地痞流氓。
徐渭捡起木棍,上去对着那人就是两下,使足了力气:“逆子!你这个逆子!也不看看,何人驾临,你就敢撒野,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父子。
也不用徐渭动手打死,锦衣卫早就一左一右上来,拧着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朱翊钧没打算废话:“先押下去!”
二人到了堂屋,徐渭气得捶胸顿足,又不忘跪下向朱翊钧请罪:“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赐罪。”
朱翊钧喝了口茶:“是要赐罪,但不是你的罪。”
“你先起来,说说看,什么情况。”
徐渭又是一阵唉声叹气:“这是臣的长子徐枚,上一任妻子所出。臣侍读之时,他已成年娶妻,便不曾一同入京。”
“他自幼就不是读书的料,不学无术,混迹市井。臣回到山阴,得知他流连赌坊,散尽家财,差点把这祖宅也给败了,儿媳也早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臣不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当初卖了些字画帮他还债,可他仍是不知悔改,这次又是欠了赌债,臣才返回山阴。”
朱翊钧听明白了,徐渭这是回来帮儿子还债的。
“那先生可有银子还债?”
徐渭叹一口气:“向胡总督借了些。”
朱翊钧道:“这钱你就拿回去还给胡宗宪吧。”
“至于你这长子徐枚,朕倒是有法子帮他戒赌。”
徐渭一愣,又问道:“陛下要如何帮他?”
朱翊钧笑道:“把他的手剁了,先生以为如何?”
徐渭吓出一身冷汗,虽说是个不孝子,但那也不是大街上捡来的,是亲生的,哪儿就能看着他被剁手。赶紧要跪下求情,又听朱翊钧大笑:“先生莫慌,我开玩笑的,不剁他的手,只是关他几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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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4 章 说完,朱翊钧自己
说完,朱翊钧自己却皱起了眉头:“几天恐怕不行,还是多关几年吧。”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笑呵呵的看向徐渭:“徐先生可知,我如今叫什么。”
徐渭立刻躬身道:“臣不敢。”
他现在是大明天子,除了皇太后这个亲娘,别说直呼其名,连字都要避讳。
朱翊钧摆了摆手:“我现在叫李诚铭,你知道李诚铭是谁吗?”
从徐渭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不知道。
朱翊钧的表达欲一下子就上来了,从“我有一个外公”说起,把李诚铭的身份,当年如何在漷县欺男霸女,后来送到蓟镇参军,洗心革面的故事说了一遍。
徐渭听完倒也不奇怪:“戚将军乃名将,尤擅练兵,天下皆知。”
朱翊钧一拍脑门:“《纪效新书》就是徐先生教我的,我怎么给忘了?”
徐渭忽然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李诚铭的事:“陛下的意思是,让徐枚……”
“嗯,就是这个意思。”故事讲完,朱翊钧有些渴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周遭的环境若是没有改变,就算关他三年五载,出来之后,他还是会故态复萌。”
“不如,送他去北边锻炼锻炼,徐先生以为如何?”
“可他已经三十好几了。”
朱翊钧不以为然:“我看他倒是有几分力气,就去当个火头军,锅碗瓢盆总能背吧。”
徐渭叹一口气,他这儿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胸无点墨,却是一身的戾气。他回一趟家,徐枚除了要钱,还是要钱。他的字画,珍藏的书籍,被他偷偷拿出去卖了个干净。
徐渭回一趟山阴,夜里都不敢闭着眼睛睡觉,他儿子真能捅死他。
要真是戚继光募兵,都看不上这样的。
既然是皇上恩典,那徐渭自然求之不得,可他又叹一口气:“就怕给戚元敬添麻烦。”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放宽心,武清伯的长孙都能洗心革面,你这儿子确实顽固了些,但也要相信戚将军的能力。”
徐渭点了点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朱翊钧又笑道:“实在不行,我再把他关起来,让他下辈子就在诏狱好好反省。”
徐渭:“……”
朱翊钧乐得不行:“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儿子。”
冯保在一旁听着也笑了,这是大号练废了,准备封号,让玩家专心练小号。
朱翊钧并没有直接将徐枚送去蓟镇,留在当地,先关他几个月看看表现。表现得好,去北边,表现得不好,那也不麻烦了,直接去雷州。
雷州,那是流放烦人的地方。
第二日,朱翊钧与徐渭一同前往杭州。徐渭说起家里的情况。
小儿子徐枳是徐渭和现在的妻子张氏所出,这一房妻子还是胡宗宪出钱为他娶的。
婚后第二年,生下小儿子徐枳,比朱翊钧还小两岁,但已经在杭州娶妻。
在遇见朱翊钧前,他的生活潦倒坎坷,两次入赘,第一次妻子早亡,第二次被骗,八次乡试未能中举。
虽然有胡宗宪看中他的才能,张元忭、诸大绶这样惺惺相惜的知己,但总归是依附别人过日子。
直到他遇见了朱翊钧,才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到了杭州,朱翊钧直接来到总督府,见到了胡宗宪。
他至今还记得,陆绎从诏狱带回来的那张纸条:“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如若不是陆绎及时赶到,胡宗宪也已死在了狱中。
那时朱翊钧还不是天子,对他便有了救命之恩,即位之后,将他官复原职。
当年摸着徐海的头,要他听话的胡总督,如今跪在十七八岁的天子脚下,忠心不二。
朱翊钧此次到杭州,的确有事与他商议:“朝廷准备派兵征剿海贼,命胡守仁为主将。”
“朕想着,调你到福建,之后进入澎湖列岛,也由你负责驻防。”
“那些佛郎机人、红夷人对我大明诸岛虎视眈眈,愈是如此,咱们就愈要提高警惕,不能有片刻放松。”
“陛下英明!”胡宗宪伏地叩拜,“臣听从陛下调遣。”
朱翊钧早慧,闻则能诵,学过无数关于西湖的诗词,早已心向往之。
今日如愿以偿,亲临西子湖畔。
走过断桥,休闲的漫步于苏堤,朱翊钧忽的脚步一顿,站在水岸边,远望湖光山色:“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和皇爷爷长住西苑,每日进讲结束,他总会牵着张居正的手,沿着太液池边,一路将他送到金鳌玉蝀桥。
朱翊钧抬手搭在张简修的肩头,感慨道:“若此刻,张先生能陪我欣赏眼前的美景,该多好啊。”
张简修笑着靠过去:“我爹虽然不在,可是由我陪着你。”
“你呀……”朱翊钧摸摸他的头,“还差点意思。”
语毕,转身便走。张简修快步跟上:“哪里差点意思,你说,我改就是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说起来,他们兄弟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张居正的影子,可他们终究和他们的父亲不一样。
宁为循吏,不做清流。
从小,朱翊钧就明白,有的官吏,就和戏台上的戏子一样,精于表演。
而有的人,心中只有安邦兴国、济世于民,至于自己有没有一个好名声,他从不在意。
张居正在朱翊钧心中,就是独一无二的,别说朝中大小官吏,就算他的亲儿子也取代不了。
朱翊钧笑着看向张简修:“改什么改,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张简修没心没肺的点头:“哥哥说得对。”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渡口,刚还活蹦乱跳的张简修,此时也累了,想要坐船游湖。
朱翊钧果真如同带弟弟出门游完一般,带着他登上一艘画舫,泛舟西湖。
他靠坐在船尾,看着西湖边上的美景,冷不防说道:“这西湖……”
他欲言又止,王安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连忙躬身问道:“西湖怎么了?”
朱翊钧道:“这西湖可比太液池大多了。”
太液池是人工湖,西湖是天然湖,能有好几十个太液湖那么大。
“哥哥你看!”张简修忽然指着远处兴奋的喊道,“那里有个岛。”
“嗯,看到了。”
那岛就在西湖中央,朱翊钧早就看到了。张简修也不是真让他看看,而是向去岛上玩耍。
于是,画舫靠岸,登岛后有一座牌坊,上书“湖心亭”三个字。
湖上找了一圈,只见蓬莱宫,也没见着叫湖心亭的亭阁,倒是有一座清喜阁。看这样子,应该是刚建好不久。
亭子里坐着几个文士,正在吟诗作赋。朱翊钧觉得有趣,便站在柳条掩映处远远地看着。
张简修,对这些文人的爱好不感兴趣,朱翊钧便叫他到别处逛逛去。
其中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士人吟道:“近水相将发故枝,隔年犹自飏垂丝。江南消息君知否,正是鹅黄未著时。”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拍手称好。有人问他:“此诗可有名字?”
那人道:“屿柳。”
朱翊钧细品了品,确实还不错。
那人与好友推杯换盏,朱翊钧远远地看着,问一旁的徐渭:“我总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但我应该没见过他。”
徐渭却道:“他不曾做官,所以陛下不记得他。不过,他的兄长陛下却是认得的。”
“噢?”朱翊钧来了兴趣,“他的兄长是谁?”“他的兄长正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此人名叫汪道贯。”
朱翊钧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又听了一会儿这些人闲聊,才得知,此次聚会,是因为其中一人中举,好友相聚,为其庆祝。
其中一人道:“接下来,元瑞可是该上京准备来年的春闱了?”
那被唤作元瑞的年轻人却摆了摆手:“不急,我打算先到南京,拜见凤洲先生。”
此时,旁边有人劝他:“凤洲先生向来看重你,你晚些时候再去拜会他也不迟。”
“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不如早些赶考,多做准备才是。”
那元瑞却摆了摆手:“我向来对科举入仕没什么兴趣,最大的心愿是隐居游仙,奈何尚有双亲需要侍奉,不敢离去。”
旁边的人惊讶道:“你不想做官?”
那人摇头:“不想。”他又长长的叹一口气,“奈何复命难为。”
有人笑道:“元瑞只想追随凤洲先生,有朝一日引领文坛。”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尽皆发出大笑。
此言听来颇有几分戏谑,元瑞却不甚在意:“凤洲先生乃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我追随他,有何不可?”
周围的人仍旧笑而不语。
元瑞又道:“此去南京,我打算携我的《少室山房集》前去拜访凤洲先生,请他为我作序。”
众人有的喝酒,有的应和,无人再劝他科举之事。
朱翊钧问徐渭:“这个元瑞是谁?”
徐渭答道:“金华,胡应麟。他的父亲胡僖,嘉靖三十八年进士,现任湖广参议。”
朱翊钧点头:“我在德安见过此人。”
他又问道:“那个凤洲先生是谁?”
提起此人,徐渭竟是当着皇帝的面,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太仓,王世贞,号凤洲。”
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并不意外。刚才听他们说什么引领文坛,他就隐约猜到了。
也就只有王世贞在江南文坛的地位,能让这个叫胡应麟的年轻人,远隔数百里,把马屁拍得如此响亮。
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徐渭:“徐先生与他有过节?”
“那倒也是没有。只是曾经发过誓,绝不与此人为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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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5 章 王世贞和徐渭虽然
王世贞和徐渭虽然都是江南文人,但也并无多少交集。到底是什么矛盾,能让徐渭说出“誓不与此人为伍”这样的话。
朱翊钧单纯好奇:“先生是否言重了?”
徐渭以前给太子进讲,后来和胡宗宪共事,与别人也没什么利益冲突,还保持着一直以来的率性,有什么说什么。
朱翊钧问起来,他倒也知无不言:“他们结了个诗社,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提倡拟古人做文章,遂称‘七子’,由李攀龙为诗社盟主,王世贞次之。”
“‘七子’中有一人,名谢榛,虽布衣出身,但声望极高,颇受推崇。但他大多时候,云游四方。不知为何得罪了李攀龙,王世贞等人都站在李攀龙一边,交口诋毁谢榛,最后将他除名。”
朱翊钧问:“王世贞是怎么诋毁谢榛的?”
“他说谢榛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
这话听得朱翊钧皱起眉头,冯保也颇为意外,原来古人对骂的时候也让人撒泡尿自己照照。
这些事情并非秘密,徐渭有没有胡说,或是添油加醋,朱翊钧一查便知。
且不说谢榛写得究竟如何,关系好就互相吹捧,关系不好就疯狂诋毁,这种行为就很不君子。
朱翊钧又问:“那谢榛又是如何回应?”
徐渭道:“他没有回应,只在诗中提过一句:奈何君子交,中途相弃置。”
后来,朱翊钧还真让人去详查过此事,也知道了他们交恶的原因。
谢榛对几人的诗作曾有过直率的批评,后来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名声渐起,声望日高,又是官宦出身,怎能容忍一介布衣成为诗社领袖,对自己品头论足。
朱翊钧让人寻回张简修,继续登上画舫往西边去,行至杨公堤,再往西是乌龟潭,岸边有一座旌功祠,是弘治二年,于谦沉冤昭雪,孝宗赐谥“肃愍”,命人建祠纪念。
旌功祠旁边有一座牌坊,长长的道路两旁草木深深。
朱翊钧仍是吩咐徐渭:“替我去上柱香吧。”
一路过来,除了祖宗陵寝他亲自拜谒,遇到名臣之墓,他都会让身边的大臣前去祭奠。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问徐渭:“接下来,徐先生有什么打算?”
徐渭惊讶道:“胡总督要去福建,臣不随他一同前往吗?”
朱翊钧笑道:“那便一同前往吧。”
在杭州呆了两日,朱翊钧继续出发。经嘉兴府进入松江府。
期间去了趟陆绎的老家平湖,他曾在这里种了两年地。路过吴兴的时候,陆绎告诉他:“此地有一高门大族,吴兴沈氏。魏晋、刘宋、萧齐、梁陈皆有子孙成为左右时局的重臣。”
朱翊钧笑道:“在本朝,吴兴沈氏也有一位重要人物。”
张简修歪头:“是哪位沈大人。”
“是沈太妃。”
朱翊钧让冯保准备薄礼,送到沈太妃的母家,让她的家人写了封书信。朱翊钧传信给张居正的时候,锦衣卫一并带回京师,由陈炬转交给太妃。
在每一封给张居正的信中,朱翊钧除了附上一些当地特产之外,也会提前告知自己未来一月的行程路线。
进入松江府之时,朱翊钧正好收到了张居正的来信。
信中,张居正请求存问徐阶,予以优礼。朱翊钧叠好信纸:“正好,我亲自走一遭便是。”
倒也不是徐阶有多重要,非得天子登门拜访,只是经年不见,有些问题,朱翊钧想亲自问问他。
徐家是当地的名门世家,府邸并不难找。只可惜,他以李诚铭的身份递上拜帖,直接就被门房拒了:“公子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已经许多年闭门不见客了。”
这事儿朱翊钧听说过,海瑞是导火索,但高拱才是那个主谋。最后,高拱罢相回乡,此事才得以了结。
从那个时候开始,徐阶就因为腿疾深居简出,不再见客。
朱翊钧想了想,摸出一样东西递给王安:“让他拿着这个给他家老爷看,徐阶自会来见我。”
那东西用一方帕子包起来的,张简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
果然,见了那东西,徐阶就是断了一条腿,也要拄着拐亲自出门迎驾。
徐府朱漆大门打开,在家丁丫鬟的簇拥下,满头白发的徐阶果真跛着腿,亲自出门迎接。
徐阶见了朱翊钧,险些认不出来。
他离京之时朱翊钧还只是个孩子,此时站在他跟前的,却是个挺拔的青年。虽然身形判若两人,其实整个人的神态气质变化不大。
“徐阁老,别来无恙。”
此时此景,朱翊钧还能称他一声“徐阁老”,让徐阶心中百感交集。
哪怕跛着脚,他也屏退家丁,独自站立,颤巍巍的躬身,双手将东西举过头顶,正要跪拜,朱翊钧却只拿回自己的东西:“进去说吧。”
张简修始终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好奇心愈加高涨。不过,他毕竟是相府长大的少爷,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
朱翊钧特意把他引荐给徐阶,准备的礼物也由张简修代替他父亲送给徐阶。
紧接着,朱翊钧又提到徐小姐,她在宫中很好,每日陪伴太妃,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徐阶的面色,好奇这是非是他关心的。
徐阶点点头,一脸欣慰:“好好,那便太好了!她一人留在京师,能过得舒心,老臣与她的父母也能安心。”
说到这里,徐阶又躬身向朱翊钧一揖:“谢陛下照拂。”
朱翊钧与他闲聊,徐阶仍是老样子,谦和、圆滑、进退有度。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他在迎合自己,尽管已经七十好几,他依旧没有放弃重回权力中心的希望。
朱翊钧聊得意兴阑珊,最后说道:“徐阁老,你说说,建国支出大明一年的税收是多少。”
徐阶在朝为官多年,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永乐鼎盛时期,最高可达二千二百万两白银。若遭遇天灾,最少也不低于一千五百万两。”
“英宗游历土木堡之后呢?”
“土木堡之变”乃是大明之耻,历代皇帝和大臣都对此讳莫如深。
朱翊钧不一样,他一点不忌讳,时常把英宗的光荣事迹挂在嘴边,说这叫知耻而后勇。
徐阶低头:“正统之后税收减半,到嘉靖初年,维持在六百到八百万两。”
朱翊钧又问:“嘉靖后期是多少?”
这里,徐阶没有像之前,用一个区间来表示,而是给出了明确的年份:“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均不足四百万两,最少时,不足二百万两。”
“四十一年之后呢?”
“之后大约在四百至六百万两左右。”
这个时间分界点正是徐阶代替严嵩,成为内阁首辅。
再往后,朱翊钧也不问了,因为徐阶也回老家了。
其实李春芳做首辅那几年,国家税收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但那要归功于为改革做铺垫的高拱和张居正。
朱翊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徐阁老知道去年的税赋是多少吗?”
徐阶又立刻躬身:“老臣归乡多年,对于朝中机要,并不知情。”
“哈哈~”朱翊钧爽朗一笑,“徐阁老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也无妨。”
说着,朱翊钧便竖起一根手指。
徐阶看到这一数字,眼里的吃惊没能藏住,被朱翊钧捕捉到。
他归乡也不过十年光景,大明的税收翻了一倍。按这个财政收入来算,减去各部开支,只要皇帝不败家,国库还能有不少结余。
听到这里,徐阁老悬着的心,死了一半。
接下来,朱翊钧要说的话,让他剩下那一半的心,也跟着死了。
朱翊钧站起来,慢条斯理的踱步到徐阶跟前,俯下身,轻声道:“徐阁老,你现在还觉得大明应该恢复旧制吗?”
“……”
朱翊钧走了,徐阶彻底明白,他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内阁再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留下的李春芳、赵贞吉、殷士儋都不是最优解,也都没能帮助他重返内阁。
只有张居正,才是能真正改变大明王朝命运的人。
“对了,”走到门口,朱翊钧又转过身来,“你们常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什么田啊土啊,能度日就行,再多也没有用,说不得哪日,皇上就收回去了,得不偿失。”
这是在提醒他,约束好自己的家人,不管什么理由,不得再兼并土地。
徐阶跪下来磕头,恭送圣驾。
出了徐府,朱翊钧心情不错,在华亭县城逛了一圈。
张简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朱翊钧看也不看他:“有话就说。”
张简修这才说道:“你给他看了什么,我说,徐阁老。”
朱翊钧脚步一顿,转身进了旁边的酒楼,小二迎他到楼上,寻了处临窗的位置坐下。外面是一处颇有江南韵致的小河,河上有乌篷船,两岸有女子浣纱。
朱翊钧这才摸出那东西递过去,张简修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他仿佛记得,很久之前见朱翊钧佩戴过。
朱翊钧拿回自己的金锁,细心的包起来,收好。
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又巧遇了故人。
尽管经年未见,那人蓄了长长的胡须,但那张脸依旧是男子当中天花板级别的美貌。
那人正与身旁的人闲聊,一转头对上朱翊钧的目光,礼貌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
正当他们要走进旁边雅间,那人忽又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朱翊钧,皱起眉头,唐突的问:“这位公子,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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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6 章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钧在灵济宫大会有过一面之缘的莫云卿。
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只道:“在下第一次来华亭,与先生未曾谋面。”
莫云卿只当自己认错了人,表达歉意之后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虽是认错了人,但我见公子风流藴藉,俊爽多姿,倒也是缘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朱翊钧道:“通州,李诚铭。”
“在下莫云卿,华亭本地人士。”
朱翊钧故作惊讶:“原来是莫先生,久闻大名!”
莫云卿比他更惊讶:“你听过我的名字。”
朱翊钧点点头:“几日之前,在西湖湖心亭,巧遇一种文士,听他们提到你,酝酿诸家,匠心独妙,诗词书画无不精通。”
莫云卿愈发来了兴趣,笑道:“在下杭州府朋友众多,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一位?”
朱翊钧吐出一个名字,听得莫云卿面色立刻变了变。
他说:“胡元瑞。”
胡应麟曾经冒犯过莫云卿,被莫云卿一声吼,从此声震江东,无人不晓。
这都过了好些年,没人再提起这茬儿,莫云卿赶紧转移话题:“我一见公子,如见故友,实在亲切。公子乃顺天府人士,我这里有三两好友,即将赴京赶考,不如趁此机会,引荐给公子人士。”
朱翊钧欣然答允,带上张简修,跟随他到了隔壁雅间。
除了莫云卿,当年那个与他一起的,名叫袁福徵的刑部主事也在,只是他后来外放,不久又辞了官,朱翊钧没再见过他。
二人之外,还有六七人,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稍微年长一些的。
不难看出,这些附庸风雅的文士,个个衣着不凡,家里在当地也都有些名望。
莫云卿挨个向他介绍一遍,朱翊钧只对三个人影响深刻。一个叫顾宪成,一个叫朱国祚,还有一个叫董其昌。
董其昌是莫云卿的师弟,跟随他的父亲学习书法。据说是几年前乡试,董其昌文章写得虽好,却因为字不够漂亮,排名在自己侄子之后。
董其昌深受刺激,发誓要练好书法,再上京考进士。
一开始,自己练颜真卿的《多宝塔帖》,后拜师莫云卿的父亲莫如忠,改临摹王羲之的法帖。
这次朋友小聚,他也带来了自己近期的书法作品,朱翊钧跟着看了一眼。
虽然只练了短短几年,与莫云卿的字比不了,却已然能看出书法大家的潜质。
顾宪成就更有意思了,他今年考了
应天府乡试第一名。
朱翊钧在德安听讲学,何心隐对程朱理学冷嘲热讽,李贽更是大肆批判。
顾宪成不同,他对程、朱二人推崇备至,认为朱熹是继孔子之后集儒学大成之圣人,周敦颐创建理学之功不在孔孟之下。
他还批评王守仁“无善无恶”之说是来自佛学禅宗,并反对不学不虑的见成良知说。
不管是倡导心学,还是反对心学,倡导程朱理学,还是反对程朱理学,朱翊钧都会认真听他们的见解。
但就跟茶馆里听书一样,听完了,并不忘心里去,也不会影响他什么。
不过,他发现不管是何心隐还是顾宪成,但凡不是只追求艺术,而是在思想境界上有所追求的人,都很钟情于讲学和议政。
不对朝政点评一番,批判一下权相,体现不出他们这些思想家的独到之处。
事实上,他们既不了解朝政,也未见过自己口中的权相。这仿佛是个热门话题,只要敢聊,敢说,就能获得流量。
最让他感兴趣的人是朱国祚,此人与他同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是几人当中话最少,也最沉稳的。
无论顾宪成说什么,纵使他眼神中表达不赞同,也不会出言辩驳,只是安静的听着,仿佛这一场聚会,于他而言,只是个意外,而非他本意。
相比而言,朱翊钧倒是对此人更感兴趣,问起他功名之事。
朱国祚只说参加了今年的秋闱,没中。
这倒也没什么,朱翊钧安慰他,毕竟他年纪还小,好事多磨。
一旁的冯保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此时的江南地区文化之鼎盛,名士云集,别的地方远远不及。
随随便便一场聚会,未来的状元、阁臣、东林领袖、书画家、收藏家聚齐了。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诗词相和,又吩咐书童铺纸研墨,开始即兴创作。
莫云卿年长,又是东道主,再加上字的确写得好,颇受追捧。
朱翊钧到酒楼吃个饭,莫名其妙被邀请加入一场聚会,不曾想,盛情难却,也半推半就写下一幅行书。
他的书法自然是极好的,不比此时的董其昌差。众人本来没有对这个莫云卿临时拉来的少年当回事,见了他的字,又赞不绝口。
离席之时,有人实在喜欢朱翊钧的字,想留下做个纪念,朱翊钧只说自知拙笔,不该在莫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赶紧让张简修把他的字收了。
皇帝御笔,哪儿能随意流落人间?
朱翊钧准备离开,莫云卿却仍是对
他依依不舍,那份亲切感,也不知打哪儿来的。
外面天快黑了,他邀请朱翊钧到府上做客,朱翊钧以赶路为由婉拒。
从二楼下来,大堂中央的戏台上,有歌女怀抱琵琶,吴侬软语听得叫人沉醉。
朱翊钧忽的轻笑一声,说道:“琵琶四斤。”
他的声音不大,但也飘进了楼上凭栏而立的二人耳中。
莫云卿和袁福徵对望一眼,看向楼下,人已经走出酒楼,往城外去了。
此时正值秋收时节,江南乃鱼米之乡,朱翊钧沿途看到农户收割稻谷,便忍不住凑上前跟人搭话:“老乡,今年收成如何?”
老乡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得不得了!”把沉甸甸的稻穗儿推到他眼前,“瞧瞧,若年年如此,老百姓何愁吃不饱饭。”
朱翊钧问:“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
农夫估算了一下:“我瞧着,晒干了怎么也得有个二石以上。”
说到这里,他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往年呢?”
“往年?”农夫额头出现几条沟壑,叹一口气,“唉,那些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水,大旱之后就是蝗灾,洪水之后就有瘟疫,粮食减半是常有的事。”
“别说填饱肚子,能活命就不错了。”
江南地区算是在遭受天灾最少的,旁边的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日子更难熬。
朱翊钧问:“这两年怎么样?”
提起这两年,农夫又脸上喜笑颜开:“这两年光景好,没灾没害,干了就下雨,涝了就出太阳,你瞧瞧,这粮食长得多好。”
“感谢老天爷!”
此言一出,周围的农夫农妇个个双手合十,仰头望天,跟着他钎城的念:“感谢老天爷!”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走了。心道:“谢什么老天爷,谢你们的万岁爷才是。”
走出去没两步,看到田坎上坐着个人,走近一看,还是个熟人。
那人一边和田间劳作的农户说着什么,一边埋头记着什么。
朱翊钧打眼儿一瞧,乐了:这不是又遇上熟人了吗?
他走过去,就在那人身旁,席地而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不仅对算学感兴趣,对农耕也有兴趣。”
此人正是之前朱翊钧在德安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光启。
徐光启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也笑了起来:“李兄,你怎么来松江府了?”
朱翊钧说:“我闲来无事,四处游历,正好途经此地。”
他看一眼徐光启手里的小册子,问:“记的什么?”
徐光启把册子拿给他看,上面记的正是各家各户今年的收成。
徐光启说道:“这样的册子我还有几十个,记录了他们有多少亩田,用的什么样的秧苗,插秧前后分别做了什么,粮食产量如何。”
朱翊钧笑道:“你不好好读书,记这个做什么?”
徐光启合上他的小册子:“这可比读书重要,我都记了两年了,每月都来。”
朱翊钧好奇道:“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多记录几年,看看哪些农户亩产的粮食最多,把他们的经验总结起来,选出良种,让其他人也按照这个方法种。”
朱翊钧点点头:“确实,听起来比读书有意义多了。”
徐光启又道:“接下来,我还打算统计水旱虫灾,对各项救灾措施分析利弊,寻找可以备荒充饥的野菜。”
朱翊钧问:“这是你研习算学的原因吗?”
“是,也不全是。”徐光启说道,“算学很重要,人人都用得上。最起码,上缴田赋,买卖粮食,不被人欺骗愚弄。”
朱翊钧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怎么上缴田赋还会被骗?”
“那可不,农户不识字也不实数,不都由那些粮长说了算。”
粮长就是官服指派的富农,收取田赋,再统一上缴衙门。他们往往会在其中做手脚,谋取利益。
朱翊钧说:“以后不会了。”
“嗯?”徐光启没听懂,“什么不会了?”
朱翊钧说:“你说的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徐光启打量他:“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我是皇帝……”朱翊钧停顿片刻,补上后半句,“他表哥。”
“……”
“皇帝的表哥”这身份听起来很唬人,实际没有什么用,不如一个有实权的地方官。
“唉!”徐光启叹一口气,“说不得,说不得明年我就不能时常出来了。”
“怎么了?”
“我爹叫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后脑:“考功名也很重要,考上了功名,才能施展你的才华,做你想做的事,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琵琶四斤,在第70章
崽:这片土地由本仙君照着,年年丰收不是梦。
董其昌和朱国祚都做过朱常洛的讲官。
隔壁小七那个文,提到过清初三大词人之一朱彝尊,朱国祚就是他的祖父。
最后,高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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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7 章 徐光启疑惑的看着
徐光启疑惑的看着他:“做了官之后,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只要是造福于民的事,就可以。”
“真的吗?”
“真的,”朱翊钧拍着胸脯向他保证,“皇帝……的表哥从不骗人。”
“好!”徐光启忽然就有了读书的动力,“三年之后,我就去参加乡试。”
其实,三年之后,他也不到二十岁,是个有朝气蓬勃,心怀理想的少年。
“对了!”朱翊钧忽的想起来,“给你看个东西。”
朱翊钧让王安去马车上取来个包袱,打开来,向徐光启展示里面的土疙瘩。
“这是什么?”
“土豆。”朱翊钧说,“没准儿能成为你所说的备荒充饥的食物。”
“什么是土豆?”
“佛郎机人在大海另一边发现的,他们欧罗巴现在都吃这个,能充饥。"
徐光启有些许怀疑:“这能吃吗?”
“怎么不能?”朱翊钧的语气并不坚定,这几个土豆已经发出了翠绿的嫩芽。
在家种过两年地的陆绎告诉他,这可能是因为江南雨水多,气候湿润所致。
“或许……现在不能吃了。”朱翊钧把土豆塞给徐光启,“听说,土豆耐寒、耐旱、耐瘠薄,产量还高。”
“你拿回去种着试试,若真有那么好,就分给这一片的佃户都来种。”
徐光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朱翊钧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农夫:“他刚才称呼你少东家。”
“……”
冯保四处张望,五百年前的徐家汇,果然还是一片农田。五百年后的徐家汇,这里是魔都。
朱翊钧和徐光启又闲聊了会儿,家里的小厮来寻他,他爹让他回家读书。
徐光启便与朱翊钧道别:“等我上京赶考,就去通州找你。”
“一言为定!”
朱翊钧看着徐光启的背影离开,摇了摇头,苦笑道:“找我哪里需要去通州,过了会试,就能见到我了。”
离开松江府,来到太仓,朱翊钧特意去看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出发地——刘家港。
这里原本是个出海港,前朝海运漕粮就是由此出海,明初,也有不少船只从这里出海,打鱼或者经商。
嘉靖年间,受倭寇侵扰,朝廷设重兵驻守,港口废弃。
如今再看,这里的港口淤浅,已经不适合停靠大型船只,只有三两渔船在附近海域捕捞,再不复郑和下西洋时的盛景。朱翊钧到达苏州城的时候,正巧下了点小雨。朱翊钧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上一座不知名的古桥,沉醉于江南烟雨的美景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不远处的茶馆中,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合着歌女婉转的吟唱,一旁的张简修又接了一句:“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朱翊钧投去赞许的目光:“不错,还知道醉翁的《采桑子》。”
张简修苦大仇深的看向他:“我要怎么让你知道,我只是读书不如哥哥姐姐读得好,不是一点不读。”
“哈哈哈哈~”朱翊钧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是是,我们简修也很棒的。”
朱翊钧也没什么目的,在苏州城中随便闲逛。路过一座好大的院子,从墙上镂空的窗户往里张望,假山亭阁,满地黄叶,虽只是庭院一隅,也美不胜收。
绕到前面,才发现,这园子名叫“拙政园”。
张简修问:“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朱翊钧道:“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为政也。”
张简修还想到里面瞧瞧,可惜,这是人家的私家宅院,不能随便游览。
不一会儿雨就停了,朱翊钧找了个酒楼吃饭。想起京师那间姑苏小馆,比起人家真正的姑苏酒馆,还是差了些味道。
吃饱喝足,外面天色渐暗。朱翊钧第一次下江南,为这里的精致着迷,以前学的每一首有关江南的诗词,在这里都能寻到对应的美景。
他还不打算回客栈休息,准备到街上随便走走。
有三三两两的人群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快走快走!”
“去晚了就抢不到前排好位置。”
“这可是苏州府难得一遇的热闹。”
“可不是,徐公子说了,想看的都可以去。”
“那地方,就凭咱哥儿几个,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去瞧上一眼。”
人群走远了,张简修还伸个脑袋张望,实在听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与他目光相触,立时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正好,他自己爱凑热闹。
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过去看看怎么个事儿。
那是一座非常气派的三层小楼,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牌匾上“永盛坊”三个大字都是金闪闪的。
把相府家的小公子都看呆了,连连感叹:“这地方可太漂亮了!”
朱翊钧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张简修拉着他的手,不明就里:“怎么了?”
朱翊钧在他耳边笑道:“我担心闪瞎你的眼睛。”
“……”
“永盛坊”听着不像是青楼,的确也不是青楼,是个赌坊。
他们在门口站了片刻,已经有好些人走了进去,男的女的,劳的少的,都有。
看来,今日真是有什么天大的热闹事。
“咱们也进去吧。”
张简修拉着朱翊钧,迫不及待往里走。这栋高楼从外看,已然足够华丽,想不到它的内部更是极尽奢华。
这里的确是个赌坊,但今晚只有一场赌局。而这场赌局,专为一人设立。
朱翊钧从周围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拼凑出今晚这场苏州府最大的热闹。
设置这场赌局的人姓徐,名叫徐少泉,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赌坊、青楼、酒楼、钱庄……生意涉及多个方面,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他家的销金窟,沈万三进去,出来都得变成起兵前的太祖高皇帝。
而赌局的另一位主角,名叫王锡麟,光看名字,朱翊钧还以为此人和王锡爵沾亲带故,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王锡麟的父亲名叫王献臣,此人朱翊钧倒是有点印象,确实是苏州府人士,弘治年间的进士,曾任御史,巡抚大同。嘉靖年间致仕,伺候便没有记载。
王锡麟嗜赌成性,王献臣死后,把祖上积攒下来的家产输了个七七八八。前些日子,与徐少泉一夜好赌,又输掉上万两银子。
据说,这几日他把家中剩下的房舍田产一并卖了,又凑了些银子,说要要找徐少泉连本带利赢回来。
听到这里,朱翊钧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就是赌徒的心理,总觉得输钱是运气不好,一直赌下去,总有翻身之日。
如此一来,就算输赢几千上万两白银,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算是天大的热闹,对他来说,却有些意兴阑珊。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事情没那么简单。
很快,正主王锡麟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走进了“永盛坊”。从面色就不难看出,他喝了酒。
“大家安静一下!”
一个声音从高台处传来,围观人群四散开去,留下中间一张大圆桌,王锡麟坐在一侧的位置上,很快,徐少泉慢条斯理从楼上下来,坐到了另一边。
“关门!”
“永盛坊”的大门合上,那些没来得及进来凑热闹的百姓,便没有机会了。
高台上的人又说道:“今晚的赌局正式开始,一千两一局,也请咱们苏州城的百姓做个鉴证。”
朱翊钧往目光在二楼扫了一圈,他们进来的时候,人群都挤在楼下,楼上还空无一人。此时,各个雅间已经坐满了。
这些人,也并非是刚才和他们一起,从大门进来的。
朱翊钧暗忖道:“这究竟是要干嘛,王锡麟这么个蠢货,输个几千两银子,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没等他多想,赌局已经开始了。
徐老板倒是想得周到,准备了茶果点心,就摆在周围,围观群众也能随便享用。
一千两一把的赌局也十分简单粗暴,就是押大押小。
王锡麟四五十岁,是当地出了名的败家子,把最后这点家底败光,就只能带着全家沿街乞讨。
赌局开始之前,大家都以为他很快就能把家当输个干净。
可令人意外的是,前三把,他都赢了。
博揜是个美丽妖艳的年轻女子,笑声又柔又媚,把筹码推向王锡麟的时候,笑说:“王员外今日的手气格外好。”
张简修家教甚严,别说堵,连赌坊的门往那边开,他都不清楚。
今日可算开了眼了,一千两白银,能让普通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在这里,不过只是一局的赌注。
王锡麟只是开始那三局手气格外好,后来有输有赢,输多赢少,渐渐地,赢的输出去不算,本金也快输完了。
最后一张银票掷出去,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们家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田产,这些银子中,一大半都是他接的高利贷,拿自己的妻子、女儿作抵押。
也就是说,输了这笔钱,妻女就得送去妓院接客。
博揜正要摇骰盅,徐少泉却忽然说道:“且慢!”
他扬了扬下巴,旁边有侍女上前,为王锡麟擦了擦汗。徐少泉道:“我看王员外有些累了,雅间准备了酒席,不如咱们进去休息休息,一会儿再堵。”
这一休息,就是小半个时辰。朱翊钧抬头,观察这里的环境。
这里的每一处烛火摆放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设计,无论什么地方,都让人感觉明亮、柔和、舒适。
服务也很到位,无论客人穿着如何,都热情而周到,不存在看人下菜碟的情况。
休息期间,为了不让大家无聊,外面还准备了歌舞表演。
赌坊老板宛如一位大善人。
听旁边的人说,这个徐少泉还真是一位大善人。
前些年,寒山寺一座大殿被大雨冲毁,就是这位徐员外捐银修缮,苏州府若是遇到天灾,他总会捐粮捐物,赈济粥饭,比官府还积极。
张简修说:“没想到,这个徐少泉这么有善心。”
“呵~”朱翊钧冷笑一声,“开赌坊劝人赌,赌输了就到他的钱庄借,还不上就把家里的女眷卖到他家妓院,这样的人,你觉得他是个大善人?”
“……”
很快,雅间中的丝竹声停,王锡麟和徐少泉相携走出,前者眼睛发光,一扫方才的疲态,看着兴奋了不少。
徐少泉则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这一场赌局,就是他与老友的玩耍罢了。
二人走到中央,徐少泉道:“王兄今日手气欠佳,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咱们改日再聚。”
王锡麟却摆了摆手,一副还未尽兴的模样:“你是不是以为我没钱了?”
“我真没钱了,但我有一样东西,我拿这个跟你赌!”
听到这话,连朱翊钧也打起了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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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8 章 王锡麟从怀里摸出
王锡麟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桑皮纸,展开,拍在桌上:“我拿这个跟你赌。”
张简修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身高不够,站在人群中看不清那张纸:“那是什么东西?”
朱翊钧道:“地契。”
“什么地契?”
朱翊钧没说话,却听王锡麟说道:“整个苏州府都知道,我父亲在原大弘寺的废墟上,花费十六万两白银,建造了拙政园。”
“今日,我就用拙政园跟你赌。”
此言一出,下面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拙政园那可是整个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园林,由当时著名的两位画家设计打造,多少名士想要入园游览,一赏其中景致。
如今,拙政园的价值,早已远远超过了他建造时候的十六万两白银。
“十六万两。”朱翊钧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若他没记错的话,王献之最大的官职只是御史,巡抚大同,祖宗实录说他围观清廉正直。
清廉正直的王御史,能攒下至少十六万两白银,看来,他大明的官员还是挺赚的嘛。
另一边,徐少泉听到“拙政园”三个字,眼睛都亮了起来,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非常体贴的提醒王锡麟:“拙政园是王大人的心血,王兄要三思啊。”
刚才,朱翊钧的所有疑问,都在此刻有了解释。徐少泉如此大费周章,把苏州城的赌徒聚集于此,不过就是为了这座拙政园。
他就是要一步一步引诱王锡麟,把拙政园作为赌注,输给他。
提到王献之,王锡麟有些犹豫,但他现在处于极度亢奋之中,脑子没有办法理性思考。
徐少泉看起来并不着急:“王兄不如回去与家人商量一番。”
赌博这种事,怎么能和家里商量?
徐少泉不说话,王锡麟还有所顾忌,这一句话直接刺激了他,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拙政园抵出去,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万两白银。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我爹留给我,那就是我的园子,不用跟人商量,我能做主。”
“我吃点亏,一口价,十五万两,你给我银票,我们接着赌。”
徐少泉却大笑起来:“王兄莫不是忘了,你在我的钱庄可接了不少,连本带息算起来,怎么也有五万两。”
王锡麟倒也不纠缠:“那行,十万两,你拿万两银票与我交换!”
周遭的百姓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张口闭口几万两,十几万两,说得仿佛不是银子,是不值钱的野草。
徐少泉仍旧不动声色,朱翊钧看出来了,这人属狼的,吃人不吐骨头,更别说让他出银子。
只听他说道:“这样吧,现在时辰也晚了,大伙儿还要回去休息。”
“咱们只赌一把。”
“一把?!”
不但王锡麟吃惊,旁边的围观群众更是议论纷纷。
十几万两银子一把的赌局,别说他们是第一次见,在整个苏州府的历史上,也是头一遭,说不得明日,就能轰动整个江南。
王锡麟虽说赌得上头,但也不是个纯傻子,一整个拙政园,就只能赌一把,那可太不划算了。
但徐少泉给了他赌这一把的理由:“这一把,若王兄赢了,之前的账一笔勾销,我再给王兄十万两。”
“若我赢了,之前的账仍是一笔勾销,我再给王兄一万两,拙政园归我。”
这诱惑很大,但还不足以让王锡麟下定决心。
人群中有人起哄:“听起来不亏嘛,赢了白得十万两,输了也能有一万两。”
“就是,你家那园子,放那儿不也是放着。”
“苏州城除了徐老爷,还有谁买得起。”
“有了一万两,再买个小院,剩下的银子,一家人也能过上好日子。”
“听说王夫人出阁前可是昆山有名的才女,若沦落风尘,还不知是怎样一番下场。”
“还有王小姐,都许了人家了吧,可怜咯。”
“……”
朱翊钧观察这些起哄的人群,他们一起哄,人群就开始纷纷跟着附和。
看起来这一场赌局,王锡麟不亏,仔细想来,稳赚的人却是徐少泉。
他一直打的就是拙政园的主意,之前王锡麟赢的那几局,都是为了引诱他而设下的圈套。
拿到拙政园,给他一万两又如何。他只见过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赌徒,迷途知返,浪子回头的,这世上有,但他没见过。
不出半年,这一万两依旧会回到自己手中。
包括王锡麟的妻女,一个也别想逃。
为了让王锡麟下定决心,徐少泉抛出了杀手锏:“这一局,咱们换个方式赌。”
王锡麟问:“什么方式?”
徐少泉笑道:“我也不想落人口实,想着,不如加一点难度。”
他一招手,博揜便把骰盅递了上去。
徐少泉解开骰盅,里面有六枚骰子:“不知在座各位可听过六点红。”
“六点红?”围观人群又议论起来,“那是什么?”
有人给出了解释:“骰子的点只有红、蓝两色,一和四为红,其余皆为蓝色。”
“六点红,顾名思义,就是掷出六个一。”
此时,旁边又有人给王锡麟递上了一副骰盅。
徐少泉道:“我与王兄谁先投出六点红,谁胜。”
“五局之内,若我还未投出六点红,就算王兄胜。”
他看向王锡麟:“王兄意下如何?”
此时,王锡麟的脑子已经处于非常混沌的状态,但目前为止,徐少泉给出的所有条件,对他而言诱惑力惊人。
他一咬牙,手拍上那份拙政园的地契,准备往前一推。
朱翊钧凑到张简修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进那园子看看吗?”
“啊???”张简修正紧张的看着王锡麟做决定,不知道他此时怎么提起这个。
“等一下!”
王锡麟的那个“好”字还未出口,人群中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但却足以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遭所有人纷纷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让徐少泉也忍不住侧了侧头,眼里划过一丝狠戾。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话的是一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光景,身姿挺拔,眉目如画。
人群自觉从两边让开,朱翊钧走到中央的大圆桌旁,看一眼王锡麟,又看向徐少泉:“拙政园,我也想要。”
这话又让永盛坊炸了锅,这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丝毫不掩饰他的意图,摆明了来砸场子的。
徐少泉面上的神情险些绷不住,但还是努力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敢问公子何许人也?”
朱翊钧一点头:“顺天府通州,武清伯长孙李诚铭。”
就算不知道武清伯是皇太后的亲爹,也该知道,封伯爵,不是战功就是外戚。
朱翊钧上来就亮明身份,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拿下拙政园,他有这个实力。
他转身看向王锡麟:“王员外不如跟我赌。你赢了,我帮你还债,再给你十五万两白银。”
“我赢了,我也帮你还债,再给五万两白银,拙政园归我。”
对于王锡麟这样的赌徒来说,简单粗暴的加大砝码,让他能从这场赌局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比什么方法都有效。
朱翊钧挑了挑眉:“怎么样,王员外,考虑一下吧。”
他实在是太坦荡了,一上来就说明了自己想要拙政园,徐少泉想发火又有些拉不下脸面。但永盛坊毕竟是徐家的地盘,徐少泉按耐住火气,笑道:“李公子,今晚是我与王兄的赌局,公子若想赌,可改日再来。”
“嗯~”朱翊钧摆了摆手,“改日再来就没有拙政园了。”
“李公子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不算吧。”朱翊钧笑道,“赌局和银子我都没兴趣,我只对拙政园感兴趣。”
他一口一个拙政园,神情坦荡,反倒显得精心策划这一切的徐少泉虚伪至极。
朱翊钧说:“不如这样,我们三个人赌,谁先投出六点红,谁获胜。”
“我先来!”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徐少泉跟前的骰盅,徐少泉眼疾手快,出手去拦,眨眼间,二人便在手上过了两招。
朱翊钧没想到,这徐老爷竟然会武艺,且功夫不错。
他一抬眸,笑得意味深长:“不让我碰?莫不是徐老爷这骰盅动了手脚。”
今晚的安排,一切都非常完美,就连人群中起哄的,带节奏的,都由徐少泉亲自安排,二楼还有他请的贵客,只等王锡麟乖乖交出拙政园。
即便如此,却还是出了意外,这不之天高地厚的小子竟也敢跟他抢拙政园。
武清伯的长孙又怎么样,这里是苏州,不是通州,由不得他放肆。
“我是担心李公子出门在外,身上没带那么多银两。”
朱翊钧立刻拍出一叠银票:“不够我连夜派人到南京取。”
徐少泉看了一眼那一叠银票,最上面那张两万两,一共十来张。
他是个开赌坊的,哪有将银子拒之门外的道理。这些纨绔子弟仗着家世,出一趟门,所过之处搜刮民脂民膏,十几万两银子,对他们而言,也不算什么。
这是他的地盘,一切由他说了算。
“既然公子要赌,一起玩一玩倒也无妨,只是,这赌注得重新下。”
朱翊钧把银票往前面一推:“不用那么麻烦,我输了,这些银子归你,你输了,照着这个数给我就行,咱们跟王员外的赌注不变。”
“来人!”徐少泉说道,“给李公子再取一副骰子。”
“不必!”
朱翊钧拿起他的骰盅,这次动作快到徐少泉竟是没反应过来,心中一凛,正要去抢,却见对方直接连同里面的骰子往后一抛:“咱们轮流用王员外跟前那副,这才公平。”
“……”
王锡麟先来,摇了个乱七八糟,众人对他毫无期待,他真有那想什么来什么的本事,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境遇。
接下来是徐少泉,自从那个年轻人出现,徐老爷脸上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荡然无存,身上那股杀气都快化为了实质。
也难怪,好好地赌局被人掺和进来,就算是个泥菩萨,也要板面孔。
徐少泉摇骰子的技术比王锡麟那可高多了,众人听着骰盅内哗啦哗啦的声音,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随着“咚”的一声,骰盅落到桌面,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徐少泉揭开骰盅,里面赫然是六个一。
“六点红,徐老爷胜!”人群中迫不及待有人高喊。
王锡麟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这……怎么可能?”
朱翊钧身后的张简修,看到那六个一,比朱翊钧还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朱翊钧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拿起骰子在手中把玩。
徐少泉掸了掸衣袍站起来,面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与和气:“王兄,李公子,承让。”
说着,他弯腰就去取拙政园的银票。
“慢着!”
这一次是朱翊钧将他的手拦了下来:“我还没有投。”
徐少泉道:“没这个必要了吧。”
“怎么没有?”朱翊钧道,“说不得,我也投出个六点红,咱们打成平手。”
徐少泉不说话,周围有人帮他带节奏:“说得轻敲,六点红有这么容易?”
“这位小公子长得俊俏,该不会输不起吧。”
“也对,十几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徐少泉道:“公子的银票我也不要了,就当交个朋友。”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我要的是拙政园,不是朋友。”
说着他抓起骰盅并未离开桌面,就那么来来回回的划了几下,随后将骰盅一抛,露出六枚骰子。
此时,他身旁围了许多人,全都伸个脑袋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
“六点红?”
“何止六点,这是……”
朱翊钧道:“这是四个六点红,我赢了!”
他投出了六个四,但每个骰子都碎成了四块,每一块是一个单独的红点。
正在众人的目光被那一桌骰子吸引的时候,朱翊钧一把抓起拙政园的地契:“二位承让,我先走了!”
说着,他就推了张简修一把:“快走!”
徐少泉拍案而起:“别让他们跑了!”
霎时间,人群散开,四面八方冲出几十个手持兵器的彪形大汉,将朱翊钧和张简修二人团团围住。
此时,有下人向徐少泉耳语了两句,他沉声道:“留下地契,我放你一条生路。”
朱翊钧问:“你想杀人灭口?”
徐少泉却笑了起来:“胆敢冒充皇亲国戚,可是杀头的大罪,公子好自为之。”
这话就不对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冒充的?还是说,冒不冒充不重要,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是冒充的,就能坐实罪名。
能在苏州府开这么大的赌坊、放高利贷、逼良为娼,背后一定还有保护势力。
“我偏不!”
他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冲了上来。
朱翊钧拉着张简修退后一步,陆绎和刘守有一左一右,挡在他们身前,与那几人缠斗起来。另一边,骆思恭和陆綵也跟人打了起来,只有冯保和王安护在朱翊钧身旁。
冯保真是没想到,来看个热闹,还能看出这么大个事情。
大名鼎鼎的拙政园,因为一场赌局异主,朱翊钧却偏要站出来掺和一脚。
看样子,他们这位主子,要的不仅是拙政园,还想要点儿别的。
想到这里,冯保忍不住叹一口气。
叹气归叹气,虽然对方人多势众,锦衣卫能打,不怕。
看到打起来了,张简修有些跃跃欲试,毕竟他也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功夫,好不容易有了实战的机会。
此时,又有几个人抡起大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冯保、王安一人应付一个,张简修也拔出随身佩剑,与其中一人打了起来。
朱翊钧退到靠墙的位置,这些小喽啰他都懒得出手,抱着手臂,指点张简修:“此人脚步虚浮,一看就知道下庄不稳,你跟他拼什么蛮力,攻他膝盖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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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9 章 张简修是个听劝的
张简修是个听劝的好孩子,朱翊钧话音刚落,他立即矮身扫腿,眼前之人应声倒地。
“又来啦!”
张简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后面又有人抡起大刀冲了上来。
“刺他左肩!”朱翊钧一边指挥张简修,一边伸手在后面摸索着,试图打开一扇窗户。
此时,大厅里一片混乱,本来是看一场千载难逢的热闹,看着看着,却打起来了,围观群众四散躲避,有的甚至钻进了桌子底下。
朱翊钧刚摸到个木栓一样的东西,就有人察觉了他的意图,飞身而来,一拳袭向他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朱翊钧侧身躲避,那人脚尖在墙上一点,调转方向又是一掌朝他劈下。
朱翊钧足尖一点,疾步后退,拉开距离,这才发现,偷袭他的人竟是徐少泉。
大抵是觉得手下太菜,眨眼间就落了下风,他要亲自上场,抢回拙政园的地契。
朱翊钧躲到柱子后面,徐少泉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
朱翊钧绕向柱子另一边,人未至,腿先到,一脚踹过去,正好对上徐少泉的拳头。
眨眼间,二人拆了好几招,劲风扫过,周围的桌椅板凳登时散架,杯碟瓷瓶摔了一地。
朱翊钧堪堪避开腰间的致命一击,两根手指就伸到了眼前——这是要戳他的眼睛。
此人的拳脚工夫不知是什么路数,招式简洁却又阴毒无比,招招都往人要害招呼。
朱翊钧身体后仰,同时,手中铁棍挽了个花,往上一挑,击对方手肘。
徐少泉收手,出腿,踹他膝盖。朱翊钧足尖一点,飞身掠起,铁棍从上往下,劈向他的左肩,徐少泉连忙将腿撤回,仓惶躲避。
两个人在永盛坊的大厅内打得有来有回,朱翊钧手中铁棍没长眼,追着徐少泉打的同时,还要拆他的房子。
红木太师椅,一棍子下去劈成两半,黄花梨的古董架,铁棍一扫,上面的汝窑、定窑、花瓶、玉器摔了个粉碎。
声音越响,徐少泉越是心疼,朱翊钧越是兴奋。旁边有人大喊一声,冲上来偷袭,朱翊钧头也不回,飞身一脚把人踹出去。
那人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没多远就撞在了柱子上。
只听“咔擦”一声,那跟朱漆圆柱,竟是从中断裂。
经过这么一番打斗,朱翊钧也玩够了,徐少泉再次愤怒的冲上来的时候,他抢先拎着棍子飞身而至,身法灵活的在他周围晃了两圈,手中铁棍挥出了残影,连续“啪啪啪”几声之后,朱翊钧收起铁棍,停在了徐少泉身后。
永盛坊内立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此地的主人。
徐少泉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张嘴还未出声,先喷出一口鲜血。
为了今夜,他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目的只有一个——得到整个苏州城最漂亮的一座园林。
他的眼睛转了转,金碧辉煌的永盛坊,此刻,一片狼藉。
他非但没能得到拙政园,连最得意的赌坊也被人毁成了这样。
永盛坊虽然人多,但没有朱翊钧的人能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当家的都被人打倒在地,其他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都这样了,徐少泉还不服软:“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苏州城。”
“是吗?”朱翊钧目光挪到二楼,“思云,上去看看,徐老爷今日请了什么贵客?”
刘守有冲上二楼,上面空空如也,打起来的时候。看到徐少泉打架落了下风,贵宾就急忙从后院走了。
朱翊钧也不急,从废墟中找了根完好的墩子坐下:“与成,去把门打开。”
外面早就被锦衣卫包围了,刘守有打开门,楼上那些提前离场的贵宾,一个一个被“请”进来。
“最‘贵’的是哪个?”
朱翊钧打眼儿一瞧,谁是官谁是民看得明明白白。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穿暗红锦缎的中年男人身上。
“我猜,你最‘贵’吧。”
“大胆,见了李大人还不下跪!”旁边有人忽然怒斥一声。
朱翊钧慢条斯理站起来:“李大人是吧,到了府衙再跪。”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老百姓都放了,其他人都绑了。”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个重要的证人:“那位王员外呢?”
众人四下寻找王锡麟,忽然传来张简修的声音:“在这儿呢?”
他扒开四散的木头,从一个快要散架的木架下面拎起王锡麟。
那木架太小,掐在了王锡麟身上,一时间拔不下来,只能顶着走,看上去格外滑稽,引得周围百姓一片笑声。
朱翊钧站在门口,朝百姓们道:“这就是前车之鉴,奉劝各位,‘赌’这个字以后少沾边,这位就是前车之鉴。”
“行了,天色不早,都回家歇着吧。”
说完,他率先迈出了永盛坊。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苏州府衙,有人匆匆忙忙迎出来。不仅此人看到朱翊钧吓一大跳,朱翊钧看到他也惊得不轻。
“海大人,”朱翊钧笑得意味深长,“别来无恙。”
此人是现任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海瑞。
海瑞上次面圣还是万历元年,那时候,朱翊钧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几年过去,朱翊钧已经长成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模样,海瑞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一开始不太敢认,等认出来了,赶紧低下头要跪,朱翊钧却大步迈进了府衙:“进去再说。”
众人来到正厅,朱翊钧径直到最前方的主位坐下。海瑞这才跪伏在地,向他行大礼:“臣海瑞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他下跪,周围的人也纷纷跪了一地。
后面被人押金来的徐少泉、王锡麟、李大人,听到“陛下”二字,犹如五雷轰顶,三人齐刷刷瘫软在地,都有一种脑袋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朱翊钧目光落在海瑞身上,见他一身并未穿官服,而是着一身洗得泛黄的布衣,衣服上有好几处补丁,风尘仆仆的,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
“起来吧。”朱翊钧问,“你怎么突然来了苏州?”
海瑞曾经是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后来升为左副都御史,不再外派督抚,主要在南京协理都察院,今日却出现在苏州府,换了别人可能是公费旅游,但海瑞绝对不是。
海瑞向朱翊钧递上一封奏疏,是一个名为袁可立的苏州推官弹劾应天巡抚李涞,罪名是构陷苏州太守石昆玉擅动吴县库银,已经下狱,海瑞就是来彻查此事。
朱翊钧灵机一动:“与成,把那个很‘贵’的李大人押上来。”
刚在永盛坊的时候,李大人还维持着几分骄矜,心想着先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得意一会儿,到了府衙再要他好看。
没想到,到了府衙,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朕年轻人竟然是皇上,皇上?!
他曾经在京城做了两年刑科给事中,那时皇上还是穆宗。后来他因为小事外放,又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擢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
那石昆玉今年年初才调来苏州,上来就按治豪横,剖析狱讼,舆论翕服。
以徐少泉为首的,苏州地主豪强被这位石太守三把火烧懵了,找到李涞想办法。
朱翊钧也算看明白了,只要银子到位,诬陷同僚,甚至将人关进大牢这种事,这些人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他是巡抚,别说苏州,应天十府都得听他的。就算知道石昆玉是被冤枉的,也没人敢跟他作对。朱翊钧先让人去把石昆玉放出来,又宣他问清楚此事来龙去脉,还牵扯了朝中哪些官员。
这事儿还真的交给海瑞来查,只有他,才能不被任何权势影响,秉公执法,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朱翊钧道:“你就在这里,把掰开揉碎,给朕查清出来。不仅要查李涞,还要查这个徐少泉,以及当地这些土豪劣绅。”
“该罢官罢官,该流放流放,该砍头砍头。”
海瑞一一应下来,又道:“陛下暂且在苏州府委屈几日,臣查清此案就护送您回銮。”
“啊?”话题转得太快,朱翊钧没反应过来,“谁说朕要回銮?”
海瑞道:“臣虽不便询问陛下离京之缘由,但陛下乃天下共主,国不能一日无君,陛下也不可在民间久待。”
“朕……”
朱翊钧本打算跟他好好掰扯两句,皇上的事儿让他少管。转念一想,海瑞这人,之所以在朝中是个鬼见愁,没什么朋友不算,人人都惧他三分,就是因为他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认死理。
说白了就是油盐不进,他说要送朱翊钧回銮,那朱翊钧说什么都没用。
他也不想和对方硬碰硬,只得先应下来:“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李涞等人,朕还要在苏州府多待些时日,等你将此案彻查清楚再说。”
第二天,苏州城就传遍了,海青天来了,来提他们铲出那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百姓们纷纷来到府衙前,跪拜磕头,表示对海青天的爱戴。
朱翊钧带着张简修,从后门溜出去了。
现在,他要去看看他赢回来的拙政园。
这一次,他们直接走正门,亮出地契,堂堂正正的进去。
王锡麟的家人一早就听说,他把拙政园输了,人还被官府抓起来了。
原来这王锡麟家中不但有妻子、儿女,还有妾室、丫鬟、仆人。
他的妻子看起来倒是镇定,或者说哀莫大于心死。
看到朱翊钧手中的地契,脸上没有半分难过,甚至苦笑了两声:“这就带着家眷给公子腾地方。”
朱翊钧问:“你们搬去哪里?”
王夫人摇头:“城外的祖宅和田产早就被王锡麟败光了,如今,拙政园也没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王锡麟肯定是回不来了,即便能回来,相信你也不愿再与他过下去。”
“这园子,就算还给你们,孤儿寡母,你们也护不住。”
“我给你一笔银子,你遣散家仆之后,也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王夫人也是出自昆山书香门第,不仅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
朱翊钧说得句句在理,也颇为她着想,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时王锡麟的女儿却道:“我父亲欠的那些债……”
朱翊钧晃了晃手中就地契:“放心,不会有人再来向你们讨债。”
他知道,小姑娘想问的不是债务问题,便又说道:“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们委身青楼。”
“娘,我们不用被卖去乐云楼了!”
乐云楼就是苏州城最大的妓院,也是徐少泉的产业。
朱翊钧想,回去就让海瑞将此地和永盛坊一起查封了。徐少泉有的是银子,正好拿出来,给那些可怜人做遣散费。
等朱翊钧处理完事情,张简修这才迫不及待,拉着他逛园子。
园子太大,王夫人还贴心的让儿子给他们做介绍。
江南园林与京师的四合院截然不同,水榭亭阁皆是依水而建。
朱翊钧从小在西苑长大,太液池两边的殿宇楼阁都是仿造江南风格建造,与大内相比,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与秀美。
可是,拿来与真正的苏州园林相比较,只能说,也就学了个外形,而缺乏真正的神韵。
拙政园的南面多为住宅,其景致主要分为东、中、西三部分。
东边明快开朗,以平冈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为主,配以山池亭榭。
中间以水为主,池广树茂,景色怡人,临水布局高低错落,形态各异。
西面水池呈曲尺形,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别有意趣。最大的建筑名为卅六鸳鸯馆,是宴请宾客和听曲的地方。
朱翊钧想起万岁山上的山前殿,也是皇帝宴请大臣和外宾的地方。跟这卅六鸳鸯馆一比,庄严有余,雅趣却差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这么好的园子,可惜,他无福享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0 章 张简修这个生长在
张简修这个生长在北方的孩子,看到这么美的园林,兴奋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会儿跳上石桥,一会儿穿过回廊,一会儿又到了楼上。
朱翊钧从小看着他长大,真就跟看着自己弟弟妹妹一样。
又忍不住想,要是母后和三个弟弟妹妹来园子里游完,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若成祖没有迁都北京,他还住在南京,南京离苏州不远,把此处设为行宫,到了夏天,带上家人来避暑乘凉,倒也是很舒服的。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在心里苦笑:“还没亲政呢,就开始琢磨怎么享受了。”
皇帝这份工作干起来就不容易,尤其是他这种王朝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的皇帝。
该享受的,祖宗已经享受过了,留给他的不是什么锦绣山河,海晏河清。
是一个超级超级巨大巨大的坑,他要是选择在坑底躺平,会有无数人挥着铲子,把他埋了。
他得借助大臣的力量,不停地往上爬,在爬的过程中,还得提防别有用心的大臣,把他推下去。
就算费尽力气爬出了大坑,他还得想着如何为后世子孙把坑填上。
他很小就知道,这辈子他的使命是给大明王朝当牛做马。
这一路走来,朱翊钧都在想,园子怎么办。张简修忽然窜到他身旁,挽着他的手臂,叫“哥哥”。
朱翊钧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眼神制止了他,又对王锡麟的儿子说道:“你会去忙吧,我们自己逛逛。”
等人走后,他才拉着张简修,到旁边的回廊坐下。从这里看出去,有大片的荷塘,远处还有山峦和佛塔。这在苏州园林中,称作“借景”。
张简修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这儿可太美了,哥哥,咱们可以不可以每年都来这里小住。”
朱翊钧摇头苦笑:“这辈子能来一趟,我就以知足了。”
到现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只知皇帝病重,正在静养,太医连思盛每隔几日就要给他请脉,并不知道,皇上早已不在宫中。
好在他还没亲政,本来见外臣的次数就不多,又有太后和内阁帮着遮掩,否则早露馅了。
冯保站在他俩身后,心道:“要是有飞机和高铁,你隔三差五来一趟都行,这就是工业革命的重要性。”
张简修说:“那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
“多住几日,海瑞可真就把我押送……护送回京了。”
“额……”张简修垂头丧气,“那怎么办?”
“跑啊,还能怎么办。”一路上,朱翊钧都在琢磨,这园子究竟要如何处理。想了很多,但拙政园占地面积太大,景观太多,做什么都不合适,空着又觉得浪费,这么大的院子,每年请人维护也需要银子。
冯保想给他出个主意,要不开发成景点,收门票。
但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在全国人口总数才一亿左右,车马又慢,离开原籍还需要正当理由和官府公文,哪有那么多人出门旅游?
往回走的时候,朱翊钧发现,有好几拨人在门口徘徊。随便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苏州当地的商人,也喜欢拙政园,只是徐少泉这个恶霸,常年与巡抚勾结,他看上的东西,别人不敢觊觎。
昨儿朱翊钧在永盛坊这么闹一场,拿到了拙政园的地契,他们都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他手中买走拙政园。
东西卖出去,那就是别人的,以后怎么样,那也只能由别人说了算。
朱翊钧没打算卖掉拙政园。
他回头打听起跟他闲聊这人的情况,得知对方姓方,家里世代从事丝绸生意,累积了上前织机,家中还有不外传的缂丝工艺,连宫里的皇太后也喜欢。
这话倒是不假,不但皇太后喜欢江南的缂丝、刺绣,先帝也喜欢,年年都在换新的式样。
近十年,方家借着开海的东风,出口自家的丝绸制品,闷声发大财,积攒了大量财富。
这位方圆外,有钱有闲又爱附庸风雅,尤其痴迷园林,自己也花钱造了几处院子,但与拙政园都没法比。
如今,江南一带经济越来越好,人口激增,城中再也找不出这么大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用来造园子。
要是能得到拙政园,多花些银子他也是愿意的。
回到府衙,朱翊钧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宣太守石昆玉觐见。
他向石昆玉了解了方家近十年来的纳税情况,家中有多少田产,在当地声望如何,又派锦衣卫上街去打听。
得知方家是他们当地的纳税大户,从不向其他商人那样,贿赂官员,偷税漏税。
方家虽然在城外置了些田产,但佃租是最低的,若收成不好,还会主动替佃户免租。
锦衣卫回来说,方家的织工都是当地妇人,担心这些妇人家中没人照顾孩子,还开设学堂,让孩子们读书。
做过全面而详尽的调查之后,朱翊钧决定,由宿州府衙出面,将拙政园租给方家。前提是维护好园子原有的布局,不能随意改动。
方家不缺钱,租金也不便宜,但方圆外喜欢,千金难买心头好,当即支付了五年租金。
朱翊钧拿了银票,当晚决定跑路。
跑路之前,他还特意把海瑞叫来,特意叮嘱他,李涞和徐少泉的案子,其中涉及多少官员,涉案银两多少,有哪些受害者,务必查得明明白白,严格依照《大明律》问罪。
徐少泉在苏州的势力盘根错节,没有个一年半载,是查不明白的。
但皇上决心反腐,海瑞性情刚直,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他向朱翊钧保证,他一定秉公执法,查个水落石出。
朱翊钧很满意,当天夜里就带着人跑了。
石昆玉看着他跑的,没来由的想起苏州城近来很流行的一折戏,叫《林冲夜奔》。
可海瑞不是高俅,朱翊钧更不是林冲,他明明可以拿皇权让海瑞服从,却选择以逃跑的方式离开。
这何尝不是年轻的帝王对海瑞威望的肯定和尊重。
朱翊钧连夜跑到无锡,游太湖、登惠山,再经常州府到达南京。
朱翊钧进城的时候是傍晚,闲逛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
秦淮河畔的楼阁亭榭早早亮起花灯,河面上,一艘画舫缓缓驶过,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涟漪轻漾,碎银鎏金。
“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
朱翊钧站在岸边,周围的声音纷至沓来,推杯换盏、吟风弄月、歌舞不休。
十里秦淮,金陵一梦。
南京的繁华和热闹丝毫不输北京,还有那份江南特有的,纸醉金迷的脂粉气,更叫人意乱情迷。
“来了来了,薛姑娘来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停泊岸边,那画舫看起来明显比周围其他画舫大出许多,四周装点着轻纱幔帐,花团锦簇,灯火辉煌。
这么华丽的画舫,也只能吸引朱翊钧这样的外乡人的目光,周遭的本地人,尤其是男人,却是看向相反的方向。
他们口中呼喊着薛姑娘,眼神痴迷,蜂拥着堵在路口,踮起脚,探着头,生怕错过了这位薛姑娘的风姿。
张简修好奇,想要围上去看热闹。朱翊钧也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这帮大老爷们儿如此疯狂。
听到“薛姑娘”,冯保第一反应是薛宝钗,转念一想,那也不对,人家叫宝姑娘。
人群拥挤,朱翊钧挤不进去,也不用挤进去,因为那薛姑娘却不是坐着马车或是轿子而来。
远远地,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灯火掩映下,红衣女子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由远及近,行至渡口。
她长得可太漂亮了,玉簪挽起青丝,没有过多装饰,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皓齿朱唇,肤如凝脂,红衣翻飞,明艳娇媚,却又透着一股英气。
马儿停在渡口,那里有一位身穿锦袍的男子,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静待佳人。
马儿停在他跟前,那男人伸出手去,要扶红衣美人下来,美人却不领情,兀自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一旁的仆从,自己上了画舫。
这红衣女子,不仅长得漂亮,还很有个性。
朱翊钧向旁边的人打听:“这位红衣女子是何许人也,好大的排场。”
那人上下打量他,本是用一种轻蔑的目光,见他衣着不凡,又收起那份轻蔑,只说道:“外地来的吧。”
朱翊钧点点头:“是,下午刚到南京。”
“怪不得,你连她都不认识。”
朱翊钧挑挑眉,有点失去耐性:“所以呢?整个南京城都认识她?”
“那可不。”
画舫渐渐远去,红衣女子已经进入纱帐内,难觅倩影。那人才心不甘情不愿转过头来:“这是集贤阁的薛姑娘。”
“集贤阁?”张简修充满了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朱翊钧望着远处一栋动火通明,迎来送往的高楼:“销金窟。”
“……”
集贤阁,听起来像个挺正经的地方,没想到却是妓院。
南京果然不一般,名士云集,连妓院起个名字也能这么正经。
张简修年纪小,家风甚严,长这么大,稍微旖旎一点的诗词,张居正都不许他们兄弟几人读,更别提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乖乖闭了嘴,站在朱翊钧身旁。
朱翊钧问:“薛姑娘全名叫什么?”
“薛素素。”
“原来是个青楼女子。”
听闻此言,那人却不乐意:“薛姑娘和别的青楼女子可不一样。”
朱翊钧问:“怎么不一样?”
那人道:“薛姑娘是女侠。”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