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结尾有修改
“好吧。”
虽然朱翊钧只想玩,但张先生说上课了,朱翊钧就乖乖绕过书案,利落的爬上椅子坐好。
这是冯保之前和他说过的,课堂礼仪。
可他现在毕竟年纪还小,身高不够,一坐下来,从张居正的角度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他的大个脑袋。
于是,朱翊钧干脆跪在了椅子上,这样就能让他胸口以上的部位露出来。
第一天上课,张居正得先了解一下学生的基本情况,于是问道:“殿下读过哪些书?”
朱翊钧摇头:“没读过书。”
“没读过书?”张居正有些诧异,人人称颂的神童,竟然没读过书?
“没读过呀。”
朱翊钧被书案上的一个小摆件吸引了注意,趴在桌沿上,伸手去拿,却够不着。
张居正自己两岁认读《孟子》,三岁时诵读各类经典,过目不忘。
这才是神童该有的样子,眼前这个,三岁了还没读过书。
张居正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上一世他遇见的那个朱翊钧,十岁也没读过书。
没读书,字总认识吧。
张居正又问道:“那殿下识得多少字?”
“字?”朱翊钧抬起头来,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一个也不认识。”
“……”
下面不用问,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写字。
张居正在心中叹一口气,又道:“听说殿下能背诵许多经典。”
“嗯。”朱翊钧点点头,小脸上满是骄傲,“我会背好多呢。”
原来神童只点亮了背诵技能,那也行吧,张居正准备听听他能背什么,再决定如何展开接下来的教学工作。
“那请殿下背诵一篇。”
朱翊钧看着他:“背什么?”
张居正说道:“背一篇殿下最熟悉的就好。”
最熟悉的?
朱翊钧想了想,他想到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又利落的从椅子上滑下去,开始背。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他一边背诵,一边蹦蹦跳跳的从书桌后面绕出来,两只小手顶在脑袋上,竖起食中二指,充当小白兔竖起来的耳朵。
背完最后一句,朱翊钧跳到了张居正的脚边,扬起脑袋看着他,一脸求表扬的小模样。
“!!!”
张阁老内心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这就是嘉靖和老师口中的神童???
若是上一世,小皇
帝敢在他跟前表现得如此不稳重的,必定罚他将《论语》抄送百遍。
冯保一直守在门口,里面的对话他都听着呢。
对于张居正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非常理解。
嘉靖这是让中央大学副校长,给自家刚上幼儿园小班的孙子开蒙,确实大材小用,耽误人家正经工作。
至于那首小白兔的儿歌,是朱翊钧一岁多的时候,冯保用来哄他睡觉的。谁曾想,他到现在还记得。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居正看着他的学生,若有所思。
等不到表扬的朱翊钧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无措。
冯保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屋子,想要说点什么,替他解围。但下一刻,他又退了出来,因为那小家伙根本不需要。
朱翊钧仰着头:“张先生不喜欢这个。”
“……”
“那我背个别的。”
张居正仍是没说话,等着听他还能背个什么令自己惊讶的。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
冯保探个脑袋,看一眼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见他面沉似水,眸光深邃,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朱翊钧的身上,冯保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倒像是看一个仇人。
朱翊钧毕竟只有三岁,没什么规则和逻辑,上一句他还在背“小白兔,白又白”,下一句他就能被“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就算是随即选择,这一段关于古时善于行路者的《道德经》也选得非常妙。
至少,从张居正的神情来看,是这样。
“微妙玄通”大抵如此。
冯保作为朱翊钧的伴读,一直侍候在门口。无论里面两人如何,并不进去打扰。
朱翊钧仰着头,等表扬:“张先生,我背得对吗?”
“……”
朱翊钧又说:“这是皇爷爷教我的。”
“……”
“我还会其他的。”
“……”
他说了这么多,张居正也没回应他。于是,小家伙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窗户
下放置的一个落地大瓷瓶吸引,跑过去,踮起脚扒着边沿往瓷瓶里张望。
那瓶子插着几枝早春的玉蝶梅,本就头重脚轻,被他这么一扒拉,瓶身便向外倾斜。
朱翊钧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被瓶子压倒,这时,一只大手将花瓶稳稳地按在地上。
“……”
朱翊钧抬起头,看到师傅严厉的神情。有点凶,不确定,再看一眼,真的有点凶,赶紧跑!
于是,他一转身,又跑向了另一边的架子。
张居正紧随其后,在他伸手的瞬间,按住了他。问道:“殿下可知刚才那篇《道德经》其中含义?”
朱翊钧这才转过头来,晃着小脑袋:“不知道。”
他只管背诵,从不深究文章究竟讲了什么。
作为一名神童,朱翊钧目前展现出来的,也只是远远胜于常人的记忆力而已。
张居正重新给学生制定了学习计划:“殿下还是先从《三字经》学起。”
他让朱翊钧回去坐着,小家伙转身,小跑着回到书案后面。捣鼓半天,冒出个小脑袋,无助的望着张居正:“太远啦~”
“……”
他爬上爬下,椅子被推到了远离书案的位置。
小家伙伸长了胳膊也够不到桌沿,急得大喊:“张先生,你快过来帮帮我呀~”
“……”
张居正看一眼门口,原本站在那里的冯保,却忽然转身离开。
耐心已经耗尽的首辅大人,只能亲自走到他的身后,连人带椅子端起来,放在书案前面。
他正打算退开,低头一看,胸前有一只小圆手——朱翊钧那小家伙害怕摔跤,攥着他的衣襟。
“殿下……”
朱翊钧赶紧松手,想了想又贴心的为他抚平常服上的褶子,嘿嘿的笑:“别生气别生气~”
这一上午的时间,眼看就要过去了。张居正抽出一本《三字经》开始正式授课。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论语·阳货》有言:「子曰,性相近也,□□也。」”
“《论语·公冶长》又说:「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大学只讲‘明明德’,‘格物致知’,中庸只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性’没有善恶,有善有恶者是‘习’。”
“又如《尚书·太甲》:「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不义就是不善。性无善恶,归于性,便是相近。习有善恶,顺于习,便是相远。”
“……”
张居正讲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看到书案后面的朱翊钧一脸迷茫。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性”与“习”,“善”与“恶”的引申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过于晦涩了。
与其说,他在教育孩子,不如说,他在告诫自己:孩子的天性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们身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才决定了他们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问朱翊钧:“殿下听明白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听明白了。”
张居正诧异道:“明白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子曰:性相近也,□□也。”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性’没有善恶,有善有恶者是‘习’。”
“……”
朱翊钧睁着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眸,一字不差的将他刚才所讲内容,引用经典,全都复述了一遍。以此证明,自己真的听懂了。
这讲课倒是节省时间了,老师引经据典,学生听一遍就记住了。
但从小家伙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记住和听懂是两回事。
善于给国子监学生讲授经典的张大人,面对不同的学生,也在随时调整教学内容——先从识字开始吧。
这对于朱翊钧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三字经》前面四句,其中有好几个字还是相同的,他听完张居正的讲解,就能背诵。照着书本又读了几遍,字也差不多认识了。
要不怎么说他是神童,绝不仅仅只是记性好。
于是,接下来就到了练字的环节。对于师徒二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具有挑战的事情。
首先,朱翊钧不会握笔,张居正无论怎么讲解,他的手指就跟打了结一样,始终不在正确的位置上。
很快,小家伙就失去耐心,把笔往桌上一丢:“我不会~”
他发脾气也跟撒娇似的,嘟着嘴,小脸鼓得跟包子一样,左手握着右手,冲着张居正喊:“皇爷爷是这样教我的!”
“……”
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对望着。张居正听明白了,他是在埋怨自己这个师傅,没有手把手的教他。
僵持了片刻,先妥协的那个还是张居正。谁叫他是皇上钦点的右春坊右渝德,
负责皇孙的讲读,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张居正绕到朱翊钧身后,拿起那支被他丢在桌上的笔,沉声道:“拿着。”
他说拿着,朱翊钧就乖乖拿着。修长的指节覆盖上孩子的小手,一点一点纠正他手指的位置,教他如何握笔,如何发力……
“先写这个‘人’字。”
张居正握着那只小手,正要落笔,却忽然听到“咕噜咕噜”两声,小家伙仰起头冲他嘿嘿一笑:“我饿了。”
说着,他就扯着嗓子朝门外喊:“大伴!大伴!我饿啦~~”
“……”
此时,冯保从门外走进来,对张居正说道:“张大人,已经过了午时,今日就到这里罢。”
张居正松开朱翊钧的手,同时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回去。”
这次,朱翊钧没有将笔丢在桌上,而是乖乖地放在笔架上,这才滑下椅子,朝着门外跑去。
冯保拦住他:“殿下,早上讲的礼仪,您忘了吗?”
“噢~”朱翊钧回过神来,对着张居正像模像样的作个个揖,表示对师傅今日教学的感谢。
冯保让门口的太监带他去洗手,准备用午膳,自己则客客气气的把张居正送出万寿宫。
已经走出宫门的张居正,忽然又转过头来:“冯大伴。”
冯保站定:“张大人请将。”
“世子聪颖,却也顽皮,现在还不会握笔。你身为他的伴读,下来之后,该多加督促才是。”
冯保点头:“一定。”
张居正点点头,正要走,又回过头来:“将那瓶子挪走。”
“啊?”冯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屋里那个落地瓷瓶,“这就吩咐人挪走。”
午膳还有一会儿,小家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从回廊这头翻到那头。被约束了一个上午,终于可以把多余的精力全都撒出来。
他才三岁,让他这么规规矩矩的坐一上午,也真是难为他了。
午膳的时候,朱翊钧狼吞虎咽,连白米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午膳过后,又睡了一会儿午觉。下午本来是自由活动时间,但冯保不想让他晚上点着蜡烛学习,影响视力,便趁着天亮,将他带到书房,温习功课。
今天讲的《三字经》一共只有四句,对朱翊钧来说毫无难度,倒着他都能背下来。
至于讲解,冯保刚开了个头,小家伙学着张居正的模样,从《论语》讲到《大学》,再讲到《中庸》,把冯保都说得没词了。
于是
,到了最困难的环节——写字。
冯保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那个“人”字。
朱翊钧咯咯的笑:“张先生也是这么教我的。”
冯保问他:“张先生是不是很严厉?”
朱翊钧点点头:“很凶!”
“很凶啊?”冯保笑道,“那殿下明儿还要不要上课?”
“要上课。”朱翊钧拿着笔,自己在纸上话。
冯保有些惊讶:“殿下喜欢上课?”
朱翊钧摇头:“不喜欢。”
老师严厉,内容枯燥,明明不喜欢,又说要上课。
冯保又问:“不喜欢还要上课?”
“要上!”朱翊钧很注意自己握笔的姿势,左手掰着右手手指给自己纠正,“喜欢张先生。”
“刚不是说张先生很凶。”
“张先生,很凶。”朱翊钧重复了一遍,又笑了起来,“张先生,长得好看!”
“……”
因为老师长得好看,成为了他每天坚持上课的动力。
张居正每日准时来到万寿宫,给他的学生讲授《三字经》。学生听得并不那么专心,窗外一片树叶飘落,一只小鸟飞过,甚至一声虫鸣都会吸引他的注意。
“殿下……”张居正,叹口气,提高了音量,“殿下!”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
看似在走神,实则师傅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朵里。
因为朱翊钧记性好,每天讲解经文的时间很短,一遍他就能记住。剩下的时间,都是练字。
朱翊钧人还没有桌子高,就算是跪在椅子上,也只有胸口以上的部位能露出来,整个胳膊只能架在桌子上。
因此,背书是他的强项,写字却差了许多。每次一握笔,朱翊钧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无论张居正怎么说,他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着向张居正:“我不会……”
这时候,张居正就明白了,他是要自己手把手的教。
张居正只好来到他的身后,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
“看好了,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
“……”
朱翊钧上了几天的课,嘉靖也没来看过。小家伙有些不高兴:“我都好久没有见过皇爷爷了。”
冯保说:“陛下政务繁忙,空闲下来,自然会过来看望殿下。”
朱翊钧却说:“皇爷爷太忙了
,不能来看我,那我可以过去陪他。”
于是,这天上完课,用过午膳,朱翊钧午觉也不睡,字也不练了,书也不背了,一定要去正殿,找他的皇爷爷。
万寿宫比玉熙宫大多了,正殿外的广场也更加开阔。
走进宫门,小家伙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到最高的那一段台阶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赶紧小跑上去,拽了拽那人衣袍下摆:“与成。”
陆绎一早就看到他了,一路看着他跑向自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很欢喜:“殿下来了。”
朱翊钧从身后拿出个苹果:“给你的。”
就算过去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凭陆绎的家世,就算被罚俸个三年五载,也饿不着他。
再说了,锦衣卫在御前当值的时候,紫禁城管饭。
不过,朱翊钧喜欢陆绎,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带好吃的。
陆绎面无表情四下看了看,偷偷伸出手,接过苹果,藏在身后:“谢殿下。”
朱翊钧摆摆手:“不谢不谢,”
“吃了苹果,与成要教我功夫哦。”
“……”
陆绎赶紧引开话题:“陛下正在殿内,快进去罢。”
朱翊钧朝他挥挥手,转身跑进殿内。
现在宫殿的门槛已经拦不住他了,他两只小手搭上去,一条腿抬高,扭着身子就能翻过去,利落的很。
“皇爷爷,皇爷爷~”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掐指一算,嘉靖竟然有近十天,没听过孙儿的声音了。
朱翊钧刚才在外面同陆绎说话,嘉靖就看到他了。此时,坐在龙椅上,拿着一封奏章,显得很是冷淡。
朱翊钧一路小跑着上了玉阶:“皇爷爷,我好想你呀~”
他跑得有点急,差点摔了,嘉靖绷不住,伸手要扶,小崽子又自己站稳了。
“哼~”嘉靖冷哼一声,“你是想朕了吗?”
朱翊钧眨了眨眼,往前迈出一步,贴着他的龙椅:“是的呀~”
嘉靖又说道:“依朕看,你是想朕的锦衣卫了罢。”
“才不是!”朱翊钧一下子扑到他的腿上,不依不饶,“我是想皇爷爷啦~”
“我每天都在读书,皇爷爷也不来看我。”
他低头,掰着手指数:“一天,两天……好多好多天,皇爷爷一次也没来过。”
他越说越委屈:“皇爷爷都把我忘记了。”
嘉靖才说了一句,他这有一肚子委屈。赶紧搂了他,转移话题:“你
的书读得如何了?”
朱翊钧举起小手:“先抱抱~”
这小家伙惯会撒娇,谁受得了。嘉靖放下奏章,一把将他拎起来:“哎哟,又沉了,再长大些,皇爷爷抱不动喽。”
他把朱翊钧放在腿上:“来,告诉皇爷爷,你这些天学了些什么?”
朱翊钧说道:“学了《三字经》,还学了写字。”
嘉靖乐不可支:“朕考考你,‘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是何意思?”
这个张居正讲过,朱翊钧自然记得。他摇头晃脑的说道:“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先从最简单的经书开始学,把简单的文章理解了,才可以读《四书》。”
“那朕再问你,《四书》指的是什么?”
朱翊钧不假思索的答道:“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哈哈哈哈哈哈!”听孙儿对答如流,嘉靖比吃了金丹还高兴,看向黄锦,“你瞧瞧,你瞧瞧,朕给他挑选师父,教他读书,自有朕的道理。”
黄锦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英明,皇孙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学习《三字经》便可融会贯通。”
这时候,外面有太监来报:“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有奏疏呈上。”
嘉靖有政事,便让朱翊钧到别处玩耍。
小家伙仍在大殿中,嘉靖也不催他走。
事实上,从小,嘉靖就从未让他回避过朝事,除非他自己待不住跑出去玩。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好就会回头重写,建议第二天再看
感谢在2023-10-1323:59:10~2023-10-1423:5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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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朱翊钧对万寿宫并
朱翊钧对万寿宫并不熟悉,既然皇爷爷有别的事情,他就开启了自己的探索模式。
面阔9间的大殿,每一个地方都让他好奇不已。小家伙从这头走到那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根柱子。
然后,他真的在大殿的某一个柱子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朱翊钧站在柱子下面,半眯着眼,沿着窗户射进来的一道光束往上张望,望着望着就发现,那上面竟然有一排刻字。
那柱子在万寿宫修缮的时候重新刷过漆,看上去已经很模糊了。刻字的位置显然是个成年人的身高,他太小了,踮起脚尖,身长手臂也够不着。
刚学着识字的小家伙,借着那一缕阳光,努力的辨认:“小人,不……用?”
一共似乎有八个字,他只认识四个。
很快,随着时间推移,那一缕阳光洒在了别处。朱翊钧被别的地方吸引,很快也就把这些刻字抛在了脑后。
他回到正殿的时候,嘉靖正在看一封奏疏。刚见到孙儿的时候,还被哄得喜笑颜开,此时面色阴沉,从他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去!”帝王森冷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大殿内,“宣徐阶觐见。”
朱翊钧站在远处一根柱子旁边,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他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皇爷爷现在非常生气。
他本来是打算到殿外去找陆绎陪他玩,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有预感,马上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他才不走,他要留下来看热闹。
虽然已经怒不可遏,但嘉靖还是将那封奏疏从头到位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气,手都钻紧了。
这时候,徐阁老从殿外进来,先跪下行礼:“臣,徐阶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的怒气引而不发,将那封奏疏递给黄锦,“拿去给徐阁老看看。”
徐阶看得出来嘉靖现在怒火中烧,只是在极力忍耐。他也知道嘉靖为什么生气,但他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接过奏疏仔细看过一遍。
这是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呈上的一封奏疏,弹劾原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说说吧,徐阁老,”嘉靖靠在御座上,手指轻敲着扶手,“这上面弹劾严世蕃的罪状是否属实?”
这篇弹章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严世蕃仗着严嵩的权势买官卖官,其中还列举出了具体买卖的官职、银两和官员名字。
第二,严世蕃祖籍在江西分宜,但他却在全国各地广置良田美宅,肆意侵夺,百姓对他们怨恨入骨。
第三,严世蕃母亲去世,他令儿子严鹄扶棺材回到南方,自己则集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伦灭绝。
至于严鹄,以他祖母为奇货,走到哪里便向沿途官员索贿,这一路过去郡邑都被严家掏空了。
在弹章的末尾,邹应龙写道:“臣请求将严世蕃斩首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有明一代,言官就是整顿吏治非常重要的工具。他们主要负责监察与上谏。从洪武时期开始,被弹劾的官员不胜枚举,管你是内阁首辅,还是封疆大吏,哪怕是皇帝,言官看不顺眼,都得骂两句。皇帝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听得进劝的明君,挨骂也只能忍了。
但其实,朝廷对于被弹劾者十分宽容,贬官或是罢官,若确实严重违法违纪,充军流放甚至斩首也有,但那都是经过调查之后,皇帝拍板决定的。
像邹应龙这样,一上来就要把人推出去斩首,实属罕见。
最后的最后,他还说了一句:“如果臣上面有一言失实,甘愿加罪而死。”
这是让皇帝二选一,要么杀了严嵩,要么把他杀了。
徐阶捏着那封奏疏,不说话。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仍然没有完全摸清楚嘉靖的态度。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喜怒无常,又及其护短。他和严嵩二十几年朝夕相处,毫不夸张的说,感情非常深厚。
曾经冒死上谏的杨继盛、沈炼,他们的下场历历在目。严嵩父子对于那些敢撼动他们权利的人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赶尽杀绝。就连同情者,如王世贞(的父亲)也要弄死。
邹应龙本就是徐阶的人,这封弹章也是他让邹应龙连夜写的,但在如此管时刻,他却拿不准嘉靖是因为这封弹章生气,还是因为得知严世蕃的所作所为生气。
嘉靖站了起来,怒极反笑:“刑部主事项治元花一万三千金调任吏部,举人潘鸿业用二千二百金买得知州。司属郡吏贿赂以千万金计,大至公卿与各方面重官,要价更是不计其数……”
“我大明朝的官,都让他严世蕃明码标价卖光了!”
“他家一个门客,给严嵩祝寿,都能献上数万斤。”
“赵文华返京,给朕献了一坛百花仙酒,给严世蕃的见面礼是一顶金丝帐。还给他的二十七个姬妾每人一件珠宝髻。”
“……”
这已经很明显了,嘉靖和严嵩有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他对严世蕃可没有。
邹应龙的弹章尽量避免提到严嵩,而专攻严世蕃,也正因为此。
而不提陷害忠良,只谈买官卖官,贪污受贿,也充分照顾了嘉靖的面子。
“臣……”徐阶一掀衣袍,正要跪下请旨,旁边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
“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在其中。”
“朝廷不如他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不如他乐。”
嘉靖、徐阶、黄锦不约而同转过头来,震惊的看向声音的来处。
朱翊钧从一根大柱子后面走出来,他还颇有些自豪,听到“金丝帐”三个字,他就想起了这么多。
这番话里的内容,和邹应龙的奏疏许多方面都能对得上,任谁听了都知道,说的就是严世蕃。
嘉靖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朱翊钧摇头:“没有人教我,是我听来的。”
嘉靖又问:“哪里听来的?”
朱翊钧说:“东长安大街,爹爹说,是茶铺里的说书人。”
“好啊,好!”嘉靖气乐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不如他严家富,也不如他严家乐,就只有朕不知道。”
说到末尾处,他语气忽的加重,吓得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
徐阶说:“严世蕃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请陛下下旨严查。”
嘉靖连下几道谕旨,先捉拿严世蕃入狱,再好好查一查他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最后,还不忘他那八十多的老父亲。
到了严嵩这里,嘉靖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念及往日情分,网开一面。
嘉靖亲自为严嵩撇清了和严世蕃的关系,儿子是有罪的,与老子无关。但严嵩毕竟是严世蕃他爹,溺爱纵容儿子,家教方面总是失职的。所以,致仕回家呆着吧。
只是撤掉官职而已,甚至没有令严嵩即刻返乡,这是徐阶没有想到的。他还是低估了严嵩在嘉靖心目中的分量。
但能打掉严世蕃,就是为打掉这个大明建立以来最为牢固的奸党撕开了一条口子。
长达二十年,旷日持久的斗争,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斗争远没有结束,只是从台下摆上了台面。严嵩及其党羽不会束手就擒,他们的反扑即将到来。
徐阶领旨退下。大殿外,太阳已经落下,天色也暗了下来。殿内各处的蜡烛同时被点亮,动火通明。
嘉靖坐在龙椅上,望着空荡的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锦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
朱翊钧走到嘉靖跟前,抬头看着他的皇爷爷。嘉靖也在看他,祖孙两人对望着,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朱翊钧去拉嘉靖的手,小声喊:“皇爷爷。”
他的手太小,只能握住嘉靖几个手指的指尖,攥着轻轻晃动,又喊了一声:“皇爷爷,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嘉靖问他:“为什么说朕生你的气?”
“因为……因为……”
其实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皇爷爷在生气,尤其是他说出那些话之后,皇爷爷更气了。
小家伙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生气,我回来没有和你讲听到的说书。”
嘉靖摸摸他的头:“你这小脑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都能记住?”
朱翊钧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小家伙也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想记住的就能记住。”
“好!”嘉靖将他揽到自己跟前,“皇爷爷让你看到的,让你听到的,你都要好好记住。”
“记住那些大臣的样子,记住他们说过的话。”
“知道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了。”
嘉靖抱着他的孙子,与他头挨着头,低沉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他们不只和严嵩斗,也在和朕斗。”
徐阶不遗余力想要扳倒的是严嵩,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一个首辅的位置而已,他要挑战的是皇权。
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嘉靖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身为帝王,他费尽心机想要抓住一切,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只有眼前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长孙,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未来百年的继任者。
“皇爷爷~”一只小手在他的后背轻抚,虽然小心翼翼,但却不夹杂一丝一毫的奉承与讨好,而是出自孩童最纯真,也最真挚的情感。
这小家伙在他的护佑下长大,他又何尝不是在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老去的矛盾中,从孙儿身上得到慰藉。
“皇爷爷~”朱翊钧又奶声奶气喊了一声。
嘉靖放开他,转而拉起他的小手站起来:“饿了是不是?”
小家伙扬起脑袋冲他笑:“皇爷爷怎么知道我饿了?”
嘉靖哼笑一声:“你的肚子响了好几声。”
“嘿嘿~”
气氛终于缓解,一旁的黄锦也松了口气,赶紧上前说道:“晚膳已经备好,这就命人传上来。”
“……”
张居正仍旧每日准时准点的来给朱翊钧上课。这个学生大部分时候很乖,但也有调皮的时候。比如打翻砚台,墨汁撒得到处都是。又比如练字的时候笔拿反了,把自己画成小花猫。
张居正看着他白皙的小脸上一道道乌黑的墨渍,明明忍俊不禁,却强压下笑意,硬是板着脸,要他将刚在的字再写一篇。
朱翊钧还在学《三字经》,不是因为他学得慢,是因为写得慢,练字成了他每天上课的主要内容,需要花大把时间,反复练习。
这一日,嘉靖没有修道,也没有政务缠身。正好有空,去后殿看看他的小孙儿读书。
他走到书房的时候,朱翊钧正跪在椅子上写字。张居正站在他身后,小家伙每写完一个字,就要抬头看张居正一眼。
张先生轻轻摇头,抽掉他写完的那张纸,候在一旁的冯保赶紧过来换上新的。
张居正道:“再来。”
朱翊钧嘟着嘴,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若是换个人,冯保或是陈炬,就算是嘉靖,看他这楚楚可怜的模样,都会依了他。
可张居正却仍旧摆出一张严肃脸:“殿下刚才已经休息过。”
朱翊钧说:“我渴了,想喝水。”
张居正随手翻看他上午练的字:“还剩两页,殿下写完,今日课业就结束了。”
朱翊钧咬咬下唇,握着笔,看向师傅的眼神愈发委屈。
冯保低声劝他:“殿下,只剩两页,写完就能休息。”
师傅一点情面也不讲,能怎么办呢,只能接着写。
嘉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进去。转过身来的时候,面色却沉了下来:“去把内官监的人给朕叫过来。”
内官监,主要掌管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如围屏、床榻、桌柜等。这个部门想要被皇上召见一次可不容易。
这一来一回,主管太监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的字也练完了。
嘉靖走进屋,一屋子人跪下向他行礼。他把张居正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阶的学生,跟他老师一样,生得眉清目秀,却比他老师更高一些,身材修长,英姿卓绝。
嘉靖今天来晚了,也没听到他讲课,但看他对朱翊钧那严格约束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他现在主要不是想说讲官的事情,挥挥手,让他忙去吧。
张居正退下之后,掌管内官监的太监才进来,跪在嘉靖跟前。
嘉靖走到书案前,朱翊钧还跪在后面的椅子上,放下笔,正要下来。
嘉靖的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两下:“这就是你们为皇孙读书准备的书案?”
太监磕头,看出了这书案对于小皇孙来说,尺寸不太合适,可他也没有办法。
宫里的家具,用料、雕花、尺寸大小都有严格规定。皇上那一张御案自然是最大最宽敞的,其他各宫各殿也都是按规矩来。
眼前这一张书案,就是按照皇太子出阁读书的尺寸打造。
按照祖制,皇太子八岁读书,可真正出阁读书的时候实际已经十岁,不管是清宁宫(东宫),还是文华殿,都用的是这个尺寸的书案。
自成祖迁都北京,一百多年,宫中还没有三岁孩子读书的先例。
万寿宫修缮完毕,打造家具的时候,尺寸、样式都有拿给皇上过目,当时也没说要给皇孙量身定制书案。
如果没有皇上的旨意,太监怎么敢随意改动万寿宫里的家具尺寸?
但能把这个疏忽归结到皇上身上吗,自然不能。太监赶紧磕头:“奴婢这就让工匠重新打造,只是降香黄檀质地坚硬,工期较长,还需殿下再委屈些时日。”
降香黄檀又称海南黄花梨,只生长于海南西南部一小片区域,十分稀有。
虽在宋朝时期,对这种木材就有记载,但广泛运用于家具是在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
降香黄檀纹理交错,结构致密,质地坚硬,稳定性好,耐湿耐热耐腐,光泽油润,气味芳香,呈浅黄或黄色,彰显皇家威严。
因此,从那时候开始,御用家具都是由降香黄檀打造。
嘉靖也不为难他们,只想解决问题:“那就赶紧去办。”
“不要!”这时候,朱翊钧却趴在他的大书桌上,双手张开,仿佛害怕太监们立刻就要伴奏似的:“我不要换新的,我喜欢我的书案,就要这个。”
嘉靖看着他耍赖,沉声道:“难不成你要日日跪在椅子上读书写字?”
朱翊钧没说话,他似乎觉得跪着读书写字也没什么不好。
皇上处在发火的边缘,一屋子太监都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龙颜,小皇孙却在反复试探帝王的耐心。
他是嘉靖心尖儿上的宝贝,怎么闹看在皇爷爷眼里,都是可爱,连训斥他调皮,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宠溺。
可他一向乖巧懂事,调皮的时候真不多。他不想,自然有他的理由。
“起来,”嘉靖走进一步,手按在朱翊钧的后脑上,轻拍了两下,“快点。”
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就想用这张桌子,不想换新的。”
嘉靖问他:“为何不想换?”
朱翊钧把头埋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个桌子香香的。”
嘉靖在小孙儿面前一向很有耐心:“换新的也是这个味道。”
朱翊钧却说:“可是我不想一直换桌子。”
如果给他重做一张矮一些的书案,那势必要随着他的身高改变,继续换新的。
长得慢一点就换得慢一点,长得快一点就换得快一点。
嘉靖问他:“你不换桌子,怎么专心读书?”
朱翊钧忽然看向后面的椅子:“把它换掉。”
“……”
换一把高一些的椅子倒不是难事,现成就有。如果不够高,还可以给他加垫子,这比新做一张书案确实容易不少。
嘉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朱翊钧,小家伙仍旧趴在他的书桌上,大有皇爷爷不答应他,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嘉靖抚在他后脑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小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看得旁边太监心惊胆战,其实根本没用力:“下来。”
朱翊钧起身,利落的回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落到地上,靠在皇爷爷身旁,仰起头:“我就想要我的桌子。”
他认定了这个桌子是他的,别人就不能给他换走。
嘉靖吩咐太监:“去,把椅子给他换了。”
小家伙这下高兴了,围着他的书案转圈圈。大人都不懂,大书桌有大书桌的好,他就是喜欢他的大书桌。
第二日上午,张居正按时来到万寿宫,从后面的宫门直接进入小皇孙居住的院落,准备开始今日的教学任务。
朱翊钧早早的收拾妥当,已经在书房里候着了。
平时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等张先生来。今天张居正走进书房,却发现他站在书案边上。
张居正说道:“殿下,咱们开始罢。”
朱翊钧点点头:“好。”
嘴上说着好,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疑惑。朱翊钧也回看着他,忽然举起手来:“师傅,抱~”
“……”
这课上了大半个月,张居正早就知道他这学生惯会撒娇。但平日里也没有这么直接,总是会先用眼神、表情和语言试探。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大早过来,就吵着要他抱。
“殿下,”张居正脸色沉了下来,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开始讲授今日课业。”
朱翊钧还是点头:“好。”
“那殿下快去坐着罢。”
朱翊钧还是举着手,这次甚至急切的跺了跺脚:“抱~”
“殿下……”
朱翊钧却说:“太高了,爬不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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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张居正往后看了一
张居正往后看了一眼,原本那把矮小一些的椅子已经搬走了,换了一把稍微高一些的,更宽更大。
这个高度对于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为难他。上面还铺着厚厚的垫子,攀爬难度更大。
张居正看向门外,通常在他讲授经典的时候,冯保会候在门外,朱翊钧练字的时候,才会进来伺候。
张居正本想让他进来抱小皇孙到椅子上去,可这位冯大伴也是位奇人,总能在关键时候有别的事忙。
他主要负责小皇孙的生活起居,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小太监都要来向他汇报。
上一世,也正是在裕王府邸,时任裕王讲官的张居正与皇孙伴读的冯保结识,并且很早就确立了盟友关系。
在裕王登基之后,他一度就想推举冯保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惜高拱不喜欢此人,穆宗也不喜欢,宁愿去尚善监任命个厨子到司礼监掌印,也不用冯保。
到万历年间,抬走高拱之后,他俩一个当上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一个票拟,一个盖章。张居正的所有决策,都能快速且顺利推行。他们就是最完美的政治搭档,也是大明至此两百年相权与宦权的首次联合。
关键是,在张居正的记忆里,这位冯大伴对朱翊钧的管教比他这个老师还严苛。无论朱翊钧玩得多开心,只要看到冯保,立刻回去读书;太监哄着朱翊钧玩,冯保就把他们都换掉;朱翊钧犯错,冯保就去找李太后告状,朱翊钧罚跪、挨骂,直至朱翊钧哭着请求以后改过才算完。
现在看起来,这位冯大伴脾气好得很,读书写字、吃饭玩耍事事哄着小皇孙,对他有求必应,实在看不出半分严厉。
冯保不知去哪里了,上午的时间宝贵,张居正也不能总是和朱翊钧这么耗着。
尽管心中不愿意,但他还是上前一步,正要伸手,那一直举着手要他抱的小家伙,大抵是手举得有些酸了,打算放弃,自己转了个身,往书案后走去。
张居正跟在他的身后,朱翊钧趴在椅子上,小手抓着垫子,很努力的往上爬。
可那垫子是放在上面的,他身体悬空的时候,垫子就因为他的体重往下滑。挂在上面的朱翊钧也跟着往下滑,眼看后脑勺就要撞在桌子下沿,张居正眼疾手快,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揽着他的腰,下一刻,那小团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朱翊钧许是吓坏了,小手攥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小脸紧贴着他,又乖巧又委屈,叫人看一眼,心都碎了。
张居正抬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殿下,开始读书罢。”
朱翊钧点点头:“好~”
这个椅子的高度经过太监反复调整,朱翊钧坐在上面,半个身体都能露出来,也更方便他习字。
除了张居正,他身边的两个太监——冯保和陈炬于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几个人天天守着他上午练完,下午接着练。大半个月过去了,朱翊钧从一开始笔都不会握,到现在,已经能做到基本的控笔,写出的一横一竖也有了那么点意思。
练完字,今日的课业也就结束了。张居正退后一步,这就打算离开了。
朱翊钧却皱起眉头,嘟着嘴,又朝他举起胳膊:“张先生,你忘了抱我下去。”
“……”
张居正去看一旁的冯保,人低着头正在专心洗笔,看样子洗完笔还打算收拾桌子。
张居正又在心里叹一口气,人是他抱上去的,不抱下来也有些说不过去。
反正抱都抱了,也不在乎抱一次,还是两次。
这么想着,张居正又绕过书案,去抱朱翊钧。
他刚伸出手,朱翊钧就自己扑进了他的怀里,猝不及防的,小手竟然贴上他的脸:“张先生,笑笑”
“……”
张居正赶紧把他放下来,厉声道:“殿下!”
眼前的孩子率性而为,大胆又不讲规矩,在张居正的记忆中,万历帝是绝对不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别说碰触他的面颊,万历帝给他当学生的时候,都已经十岁了,见到他只有恭敬和畏惧,绝不可能要他抱。
朱翊钧上前一步,仰起头看着他:“我还没见过你笑呢。”
张居正说道:“今日所讲内容,下来之后,殿下还需通读数遍,学过的字也要勤加练习。”
“好。”朱翊钧点头,“我记住了。”
张居正称国子监还有别的事情,也没等冯保送他,就走了。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去看冯保:“张先生被我吓跑了。”
听到这话,冯保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走过来蹲在朱翊钧跟前:“殿下,你很喜欢张先生?”
朱翊钧点头:“喜欢。”
“为什么?”
“因为……”
他话未说完,冯保打断他:“除了长得好看,还因为别的吗?”
朱翊钧认真思考片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皱起眉头纠结半晌,最后说了一句:“他和别人不一样。”
冯保又问:“和谁不一样?”
朱翊钧说:“和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不一样。”
他见过的那些前朝文官,大都和他的皇爷爷一个年纪,仪态神情,连说话的语气都大同小异,实在无趣。
突然出现个年轻好看的张先生,还总是据他于千里之外,小家伙当然喜欢啦。
冯保笑道:“那你也太热情了,张先生会不好意思的。”
朱翊钧眨了眨眼,他对喜欢的人一向热情,比如陆绎。
陆绎平时在御前值守,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一丝不苟。现在远远地看到他,总是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张先生不喜欢他,那他热情一点,张先生自然就喜欢他啦。
这样想着,小家伙又高兴起来,拉着冯保的手,蹦蹦跳跳的往书房外走:“大伴大伴,我饿啦~”
“还没到用午膳的时候。”
“可是我真的好饿啦~”
“有新鲜采摘的桑葚,殿下要吃点吗?”
“吃点!吃点!”
就没有这小家伙不爱吃的,尤其在他饿的时候。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下午,嘉靖也不修仙了,心血来潮,要去太液池边钓鱼。
正好朱翊钧在书房里抓耳挠腮不想练字,听到太监说皇爷爷让他过去,赶紧丢了笔,抓着冯保胳膊:“大伴抱抱~我要下去~”
他换好衣服,直接去了水云榭。嘉靖是从大玄都殿直接过去的,已经在太液池边坐着了。
大老远朱翊钧就看见了他的皇爷爷,松开冯保的手,蹦蹦跳跳就跑了过去。
走近一看,还有惊喜。除了他的皇爷爷,旁边还蹲着霜眉。
“哇!!!”朱翊钧张开双臂蹲下来,要给小猫咪一个拥抱,“霜眉,我好想你呀!”
霜眉坐在原地,稳重得像个时刻警戒的战士,只允许朱翊钧靠近,机警的注视着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咳~”正在垂钓的帝王清了清嗓子,眼角余光看向孙儿。
朱翊钧还没抱到霜眉,注意力又被吸引。转身黏上了旁边的嘉靖:“皇爷爷,我也好想你呀~”
帝王腾出一只手搂着他,生怕他掉水里,连责怪都带着宠溺的语气:“鱼都叫你吓跑了。”
朱翊钧探出头,好奇的往水里张望:“鱼在哪里?”
太液池中,各种鱼类不计其数。鱼饵一放下去,不一会儿鱼竿就动了,嘉靖猛一提竿,鱼线尾部坠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呀!!!”朱翊钧惊喜得哇哇大叫,急切的伸出双手去接,“给我给我~皇爷爷把它给我!”
“哈哈哈哈哈~”帝王心情大好,等着太监把鱼取下来的工夫,又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是你的,急什么?”
太监去下鱼,在嘉靖的示意下,放在了朱翊钧手里。
那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朱翊钧拿得动,却拿不稳。
鱼在他手里蹦跶,一上一下拍打着鱼尾,溅起的水花飞到了他的眼睛里。
朱翊钧赶紧闭眼,但还是晚了一步,小脸皱成了一团,阳光下,可爱的让人挪不开眼,就想一直看着他。
朱翊钧越是努力想要抓紧那条鱼,就越是抓不住。鱼身上的鳞片滑不溜秋,很快就从他指尖溜走了,“啪”的一声,摔在霜眉跟前。
“诶?!”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从冯保教给他的儿歌里知道,小猫咪爱吃鱼这个常事。
朱翊钧半张着嘴,看了看那条鱼,又看向霜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霜眉就低下了头。
朱翊钧以为它要就地开吃,大饱口福,可霜眉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下一步行动,似乎对这条鱼并不感兴趣。
今日阳光很好,那鱼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就缺水了,渐渐停了下来。
朱翊钧又走过去,费了好大劲把鱼捡起来,走到池边。
他自己也害怕掉水里,隔着老远,伸出胳膊一松手,“哗啦一声”丢进水里。
旁边,一条更大更肥的鲤鱼正要咬鱼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转头就不见了。
“……”
嘉靖沉吟一声,说道:“瞧你那一头的汗,过来歇会儿,不许再闹了。”
皇爷爷说不许再闹了,朱翊钧就立时安静了下来,乖乖站在那里,任由太监过来给他擦擦手,擦擦小脸,整理衣冠。
朱翊钧回到嘉靖旁边,挨着他坐下,乖巧的依偎在他身旁。
坐了没一会儿,朱翊钧又回过头去,朝霜眉招手,冲它做口型:“来呀~”
霜眉想了想,起身来到他的身旁。朱翊钧又拍了拍自己的腿,霜眉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坐在他两腿之间,任由头从后面抱着。
只要孩子不捣乱,嘉靖在太液池边钓鱼,一掉一个准,钓上来的鱼放在旁边一个竹篓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
嘉靖忽然问朱翊钧:“知道皇爷爷号什么吗?”
朱翊钧才刚识字,他只知道身边的大人都有表字,却不知道还有别号这个说法。
小家伙摇摇头:“不知道。”
嘉靖笑道:“皇爷爷别号雷轩,室号尧斋,又号天池钓叟。”
这可把朱翊钧听懵了,仰起头,一脸茫然的看向嘉靖:“那……我号什么?”
嘉靖笑道:“皇爷爷是天池钓叟,你自然是钓叟身边的童儿。”
“好!”朱翊钧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身子一歪,靠在嘉靖身上,“那我就是皇爷爷身边的童儿。应该叫……天池童儿。”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又被他这个天池童儿逗笑了。
养这么个时而调皮捣蛋,时而乖巧懂事,总的来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小东西在身边,总是充满了无穷乐趣。
很快,夕阳西斜,染红了天边一大片云彩,在重重殿宇之间缓缓下沉。
嘉靖收起钓竿,向旁边的孙儿伸出手:“走吧,小童儿,回去了。”
他们刚走出水云榭不远,前面就有几名官员迎面走来。这些人朱翊钧没见过,他们手中拿的也不是奏章,而是宣纸,朱翊钧猜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
嘉靖问:“完成了?”
几个人同时回道:“已经完成,请皇上过目。”
嘉靖一个眼神,立时就有太监上前,从那几位官员手中接过宣纸,拿到御前,打开向皇上展示。
嘉靖依次扫过,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纸上。
“哇!!!”朱翊钧迫不及待上前一步,踮起脚尖仰着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嘉靖已经看完了,扶了扶衣袖,让太监拿矮一点,满足小家伙的好奇心。
朱翊钧依次看过去,每张宣纸上都有一幅画,画里也都是同一个场景:画的中央有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他手持一根竹竿,正在垂钓。旁边坐着一个大眼睛圆脸蛋儿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狮子猫。
在他们身后,是一座精致的水榭,再往后,宫殿掩映在繁茂的树丛之间,最后隐匿于云雾之中。
帝王闲暇垂钓,身旁有皇孙与爱宠作伴,好不惬意。
朱翊钧开心坏了:“这是我和皇爷爷,还有霜眉!”
嘉靖问他:“喜欢哪张?”
虽然画的都是同一个场景,但人物的动作形态却略有不同,画师的技法也有些许诧异。
朱翊钧又重头到位看了一遍,最后停在其中一张前面。那画中,嘉靖低头,眉目间满溢着慈爱之情,朱翊钧仰着头笑得天真无邪。寥寥几笔,营造出的氛围却十分动人。
朱翊钧说:“我最喜欢这张。”
说完,他又往旁边走了一步:“这张,也喜欢,还有这张,这张……我都喜欢。”
他从来不做选择,喜欢的全都要。
这点小愿望,在他的皇爷爷这里,还是很好满足的。嘉靖大手一挥:“全都裱起来。”
那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深深地印在了朱翊钧的脑海中,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原来看到过,经历过的美好瞬间,都可以画在纸上,永远保留下来。
上课的时候,朱翊钧还跟张居正提要求:“张先生,我想学作画。”
“学作画?”
朱翊钧眼里满是憧憬:“我要把喜欢的全都画下来。”
张居正敲了敲他写了一半的纸,将他拉回现实:“殿下还是先练好字罢。”
“噢~~”
时间一晃,来到春末夏初时节。季节更替,忽冷忽热,人就容易受外邪侵袭。
张居正前几日冒雨行路,感了风寒,害怕将病气过给小皇孙,犹豫该找谁替他去给小皇孙上一天课。
周围的翰林劝他:“皇孙年幼,本也是开蒙,身边伴读足以,休息一日也无妨。”
张居正却十分严肃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学习本就是读书人的分内之事,不可有一日荒废。”
那翰林便不说话了。心里却想:人家可是皇长孙,出生那一刻就有皇位继承,和他们这些苦读几十年,就为了考个功名,又在翰林院熬几十年资历,最后也不一定能入阁的读书人可不一样。
张居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选,首先看向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编修分校官张四维,第一时间就把他否定了。
张居正对他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这一世,有他在,张四维永无入阁的那天。
然后,他又看向另一个人——翰林院编修申时行,这人是前两年的状元,学识渊博,行事稳重,行吧,就他了。
张居正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告诉了申时行。后者听完大惊,不假思索便摆手拒绝:“皇孙读书之事,皇上尤为重视,不得有半分差错,卑职难以胜任,司业大人您还是找别人罢。”
张居正不找别人,就看好他:“殿下聪颖过人,闻则能颂。所讲经典,他听一遍便能记住。余下时候,敦促他练字便可。”
“讲经时,殿下会安静聆听,认真进学。他虽然年幼,但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让讲官难堪。”
“诶?”申时行狐疑的看向张居正,他好像记得,去年皇上在给皇孙挑选讲官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徐阁老推荐了张居正,但张居正却拒绝了。
这怎么没过两个月,他不仅对皇孙的学习如此上心,对小皇孙的评价也这么高。
听着不像是个三岁的孩子,倒像是已经出阁读书多年的皇太子。
张居正言辞恳切,为了皇孙的学业操碎了心,申时行毕竟年轻,心里颇为动容,便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日,他便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万寿宫。
“诶?”书房里来了个陌生人,朱翊钧十分惊讶,“我的张先生呢?”
申时行回道:“司业大人染了风寒,不宜宣讲,令臣今日代他向殿下授课。”
朱翊钧眨了眨眼,问道:“风寒是什么?”
“风寒……”状元郎没想到,他来给张居正代课,第一个问题不是四书五经,治国之道,而是一个医学问题。
幸好申状元博览群书,对于医书也有所涉猎,立刻回答道:“乃是外感六邪中的风邪和寒邪。”
朱翊钧问:“是张先生生病了吗?”
“是的。”
朱翊钧抬腿便往外走:“我去看看他。”
他走到门口被冯保拦下了:“殿下,您现在正在读书呢。”
朱翊钧急得跺脚:“张先生都生病了,我怎么还要读书呀?”
“啊这……”冯保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他是担心张居正的病情,还是单纯不想读书。
冯保蹲在他跟前,抱着他,不让他走,好好跟他讲道理:“张先生只是风寒而已,休息两日便能痊愈。”
“他病了还惦记着殿下的课业,殿下怎好辜负先生一片心意?”
冯保转头去看申时行:“申大人,您说呢?”
申时行汗水都下来了,连连点头:“冯大伴说的是。”
司业大人不是说,殿下安静、认真、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的吗?
他这还没开始讲课呢,就已经讲不下去了。
朱翊钧说:“可是我想去看看张先生。”
冯保凑到他耳边说道:“申大人身为翰林院编修,平日里事务繁多,今日专程来给殿下授课,不好叫他为难。”
朱翊钧想来他说的也是,便点点头,回了屋:“那我下课再去看张先生。”
冯保尴尬的笑了笑,也没回答。
练字的时候,朱翊钧始终惦记着张居正。第一个字就写歪了,后面一整篇,也跟着全歪了。
他自己写完看了一眼,抬起头尴尬的冲申时行笑:“嘿嘿,嘿嘿嘿……”
“殿下……”申时行答应张居正来代课,就得认真负责,决不能敷衍了事,“这……再写一篇罢。”
朱翊钧嘟着嘴问:“是我写得不好吗?”
申时行说:“写字当端正才是。”
朱翊钧伸出手,把那张宣纸调整了一个角度,又抬头看向申时行:“现在端正了吗?”
“……”
申时行看着他,竟有些无话可说。又在心里把张居正的话默念了一遍:“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让讲官难堪。”
他正要说什么,门口突然来了个太监:“皇上口谕,宣世子立即前往大玄都殿。”
朱翊钧抬起头:“皇爷爷找我?”
前几日,经过朝中大臣举荐,宫里又新来了几个道士,说是为皇上献上几本奇书,按照书上的方法修炼,必能长生不老。
嘉靖大喜,要留在大玄都殿闭关修炼七日,在此期间,除了道士和身边几个太监,谁也不见。
还特意吩咐,让皇孙留在万寿宫潜心进学,有什么问题,交由内阁处理。
朱翊钧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也从未去过大玄都殿,不知为何这时宣他过去。
朱翊钧甚至确认了一句:“是皇爷爷找我吗?”
“是。”太监面色凝重,“皇上……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张太岳集·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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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不好了?”朱翊
“不好了?”朱翊钧疑惑的看着太监,“什么叫不好了?”
太监又害怕又着急:“奴婢也说不清,您还是赶紧过去罢。”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跑出了书房。冯保和陈炬在他身后,一直追着他出了万寿宫。
嘉靖正在闭关修炼,连内阁大臣都不见。他也从来不会宣朱翊钧去大玄都殿。
更何况,嘉靖亲自安排朱翊钧上午读书,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竟然现在宣他去大玄都殿,太监还说他不好了。
朱翊钧听到皇爷爷不好了,迈着他的小短腿,一个劲儿的往前跑,跑着跑着还差点摔了一跤。
冯保一把扶住他,正打算抱他,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又摇摇晃晃向大玄都殿的方向跑去,眼里满是担忧。
跑到大玄都殿前,看着那长长的台阶,朱翊钧这才停下来,转身向冯保伸出手:“抱~”
他在平路上又蹦又跳,爬台阶却不太行。冯保抱着他登上大玄都殿前高高的台阶,穿过大殿,来到嘉靖平时修炼的精舍。
精舍门口站着一群锦衣卫和太监,朱翊钧看了一眼,没看到陆绎和刘守有。有太监看到他来了,便催促道:“殿下快些进去罢!”
精舍里燃着不少香炉,看起来烟雾缭绕的,光线还不太好。
朱翊钧才三岁半,平时喜欢在宽阔明亮的地方玩耍。冯保以为他会害怕,心里还在犯嘀咕,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嘉靖金丹当饭吃,真要白日“飞升”了?
朱翊钧却没有丝毫犹豫,已经跑进了精舍。
嘉靖正躺在精舍里间的床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皮头散发,目赤面红,神情癫狂。地上狼藉一片,该砸的都砸了。
黄锦站在一旁,急得不行,床边还有几位太医,更是急得团团转,想要给皇帝诊治,但暴躁的皇帝不让不许任何人靠近。
“滚,都滚!”帝王的怒吼。
“皇爷爷,皇爷爷……”朱翊钧一边喊一边跑到床边,有点害怕,但更担心他的皇爷爷。
黄锦拦了一把,没拦住。朱翊钧已经趴在床边,伸手去拉嘉靖的手。
嘉靖此时正处于非常狂躁的状态,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感受到有人靠近,本能的抗拒,却在挥手的一瞬间,又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一把抓住了朱翊钧伸过去的手,攥在掌心里。嘴里急切的呼喊:“钧儿……钧儿……”
他怒目圆瞪,又是眨眼又是甩头,似乎想要看清楚什么,但眼前只有光怪陆离的鬼影飘荡,他什么也看不清。
唯一能抓住且感受到的,只有掌心那只小手,那是他的小孙子,让他癫狂而混沌的神识回归一丝清明。
皇爷爷的手心烫得像是着了火一般,朱翊钧本能的想要抽出来,但又抽不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他眼里涌动着泪水。冯保真怕他像上次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惹怒暴躁的帝王。
但朱翊钧眼泪淌得满脸都是,却没有哭。他努力爬上床沿,一手被嘉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皇爷爷青筋暴突的额头,仍是一片滚烫。
大殿中回荡着帝王粗重的喘息,只有朱翊钧趴在他的身边。太医、太监只敢静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片刻,帝王暴躁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些,众人似乎听他低吟了一声什么。只有黄锦听懂了,他喊的是“徐阶”。
黄锦猜测,他是有什么话要和这位新任内阁首辅交代,正要出去,却又听帝王低吼了一句:“别让他进来。”
严嵩倒台之后,内阁只剩下徐阶和袁炜两人。听到皇上这边出了状况,二人立即赶过来。一边打听皇上的情况,一边做最坏的打算。
他们这位皇上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总这么折腾,哪天真把自己折腾“升天”了,诸位大臣也早有心理准备。
帝王喜怒无常,又神志不清,前一刻叫徐阶,后一刻又不许人进来,谁也摸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朱翊钧已经爬到了床上,忽然捂住了嘉靖的嘴:“你别说话!!”
“……”
众人都为这小皇孙捏了把汗,生怕他就像这满地的碎物一样,被神志不清的皇帝扔下来。
神奇的是,嘉靖却没有反抗,任由孙子趴在他的胸膛上,捂住他的嘴。
朱翊钧又喊:“你生病了,让他们给你看,吃了药就好了。”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他因为一棵奇怪的药丸,和皇爷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是全身发烫。后来让太医看过,吃了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呆立一旁的太医,着急的喊:“你们快过来,看看我的皇爷爷。”
床上的帝王一手搂着孙儿,一手攥着他的小手,胸膛欺负,双目紧闭,那种暴躁的情绪并没有退下去,只是被他强压了下来。
太医赶紧上前,诊脉诊了半天,眉头紧锁,感觉自己脑袋不保了。
朱翊钧看见太医摸了好久的脉,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更急了:“给皇爷爷吃药!”
太医很是为难:“臣……不知皇上服了什么,无法对症下药。”
朱翊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吃了药皇爷爷才会好:“上次你给我吃的那个,吃了就好了。”
就算是同一个病症,大人和孩子所用药材和剂量也不同。关键,皇孙那次是情志所致内伤发热,随证开方即可。
嘉靖这一看就是吃了什么特制的丹药,若是不清楚其中峻猛燥烈的药物具体是什么,冒然开方,只会让皇帝的情况变得更糟。
说来也是荒唐,皇上都已经神志不清了,身边除了太监,只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后妃、皇子不敢来,内阁首辅次辅侯在外面,也不许进来。
这时候,冯保低头看向一地狼藉。其中有两本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本名是《诸品仙方》,另一本是《养老新书》。
冯保捡起那两本书,其中一本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着一种金丹的炼制方法,下面写着所需材料。冯保粗略一扫,他只认识其中一两样,都是重金属。
他没有直接交给太医,而是给了黄锦,由黄锦交给太医。
太医拿过去一看,好家伙,没有一样常用药,全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不是有毒就是致幻。
曾经太医院来了一位奇人,在民间有着非常高的威望,治愈无数疑难杂症,对于各种药材如数家珍。
这位神医对于嘉靖钟情的长生仙草有过这样的描述:“方士以木积湿处,用药敷之,即生五色芝。”
“芝乃腐朽余气白璧微瑕,正如人生廇赘,而古今皆以为瑞草,又云服食可仙,诚为迂谬。”
嘉靖总给太医院出难题——治疗服用金丹之后产生的毒副作用。神医断定这位皇上活不长,没在太医院干多久,拍屁股走人了。
太医拿着那两本“奇书”下去开方,黄锦亲自守着煎药,不一会儿就把药端上来,伺候皇上服下。
朱翊钧守在旁边,就像他生病时嘉靖一直陪着他那样,陪着他的皇爷爷。
方子里除了解毒润燥,还加了些镇静安神的药物,嘉靖服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太监无声的将殿内收拾干净,全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朱翊钧和黄锦。
不一会儿,殿外进来个太监,说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正在外面等着。
黄锦看了一眼床上的嘉靖,见他仍旧睡着,这才转身出去。
朱翊钧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嘉靖睡得并不沉,听到声音就皱起了眉头。
朱翊钧看着皇爷爷,小手抚上他的眉心:“不怕,钧儿会保护你的。”
然后他就从床上滑了下来,来到门口,探出头向外张望。
殿外跪着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朱翊钧挨个看了一眼,一个也不认识。
那两本所谓的《诸品仙方》和《养老新书》就是这几个人献的,材料也是他们找的,金丹也是他们练的。
可这毕竟是皇帝的人,天天当神仙一样供着,他们也不敢随意处置。
黄锦叹一口气,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天天兵荒马乱、提心吊胆,实在是吃不消。挥了挥手:“先关起来。”
“等一下。”
朱翊钧跑回殿内,桌子上有个镂空雕花金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十几颗他曾见过的红色药丸。
朱翊钧小手抓了好几次,把那些药丸用衣袍兜着,又跑到殿外。
他来到道士跟前,问道:“这是什么?”
道士嘴硬:“陛下命我等炼制仙丹,服之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而后羽化升仙。”
言下之意,这是皇帝让他们炼的。凡人之躯服用仙品,自然要遭受□□的痛苦,才能脱胎换骨,飞升成仙。
朱翊钧拿起一颗,举到眼前看了看,一张嘴就要往嘴里塞。
这可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朱希孝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跟铁钳似的:“殿下!”
皇上天天笃信玄修之术,身边的人嘴上奉承,心里确很清楚,这东西吃不得。
大人吃了尚且神志不清,何况三岁孩童。
朱翊钧抬头看着朱希孝:“你捏疼我了。”
“殿下……”朱希孝赶紧松了手,“您还是进殿内陪着皇上罢。”
朱翊钧没说话,走进一步,把那些红色药丸撒到道士面前:“这么好,那你们都吃了吧。”
“分着吃,别抢。”
“!!!”
道士们一个个大惊失色,他们只想进宫当骗子,混个荣华富贵,又不是真傻。皇上吃了一颗,到现在还疯着呢。都吃了,那还了得。
说完他就转身去拉黄锦的手,后者牵着他进了内殿。
朱希孝目送着那一老一小的背影离开,回过头来:“殿下赏的,吃吧。”
下午和晚上,黄锦又给嘉靖为了几次药。期间朱翊钧这个小家伙一直守在旁边,黄锦要带他去用些膳食,他也不肯,就那么在床边趴着。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也困了,还没等到太监进来点灯,他自己就爬上床,依偎在皇爷爷身旁,睡了。
一夜过去,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嘉靖醒了。
不是因为药效发作,也不是因为睡够了,而是因为手麻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孙子那张天真无邪的睡脸,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脸蛋儿红彤彤的,嘟着小嘴,还有轻微的喊声。
帝王闭了闭眼,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
昨日一早,他服下一粒道士献上的丹药。一开始感受到丹田处升起暖意,流向四肢,功效盛佳。
没过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燥热,心中烦躁憋闷,血气都往头上涌,眼前鬼影重重,什么也看不清。
很快,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混沌。一会儿感觉自己飘然若仙,仿佛真要飞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浑身气血乱窜,行将破体而出。
就在这种燥热的煎熬中,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一声一声叫着皇爷爷,是他的小孙儿。
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他想叫来徐阶,草拟诏书,把孙儿托付给他,可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嘉靖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干燥难忍,想要起身,朱翊钧那小家伙还压着他一条胳膊。
黄锦也在一旁打瞌睡,听见动静,赶紧过来伺候,帮着把朱翊钧挪开。
“轻点儿,别弄醒他。”嘉靖一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听着比平时苍老了许多。
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水!”
黄锦端来一大壶凉水,一杯一杯倒给他,嘉靖一口气灌下去好几杯,才感觉喉中那种喉间那股干燥和灼热暂时消解。
黄锦说道:“奴婢这就宣太医。”
“不用。”嘉靖挥手打断他,“去告诉内阁,朕已无恙,有什么事,等闭关结束再到万寿宫禀报。”
“是。”
“传朕旨意,昨日之事,胆敢外传者死。”
黄锦低着头:“是。”
“那几个道士呢?”
“回主子,奴婢先把他们关起来了。”
嘉靖又轻描淡写的吩咐道:“都杀了。”
“是。”
“下去吧。”
说完,他又躺下了。搂过熟睡的朱翊钧,打算再小憩一会儿,但又睡不着,只能盯着孙子若有所思。
这些丹药,道士们事先服过才敢进献给皇帝。他们服下之后,个个身体热气蒸腾,面色红润,精神振奋,飘飘欲仙,比那魏晋盛行的寒食散更有奇效,到他这儿却成了险些要命的东西的毒药。
兴许是头一天折腾得太累了,第二日,朱翊钧比平时醒得都要晚一些。
小家伙翻个身,不知身在何地,揉揉眼睛又回过头来。嘉靖已经醒了,正看着他。
“皇爷爷!”两只小手摸上帝王的脸颊,抚过每一寸皱着,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脑袋歪来歪去,把嘉靖看了又看,“你的病好了吗?”
嘉靖点点头:“已经好了。”
“骗人,”小手贴在他的额头上,“还是烫的。”
嘉靖沉吟一声:“皇爷爷老了。”
“没有老~”朱翊钧又去捂他的嘴,不许他说这样的话。
朱翊钧的眼睛又红又肿,不难看出,昨天没少哭。
但嘉靖回忆了一下,虽然他意识不清,但却没听见孩子大哭大闹,这小家伙竟是默默地流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拍了拍朱翊钧的小屁股:“你慢点长大,皇爷爷就慢点老。”
朱翊钧点头:“好~反正我也不想长大。”
他说着话呢,翻身就要下床。
嘉靖问他:“这是干嘛去?”
“找太医。”朱翊钧鞋也不穿,赤着脚往殿门口跑去,“给你喝药。”
“……”
嘉靖并不想喝药,他认为在大臣面前,帝王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这也是在他神志不清之时,不许徐阶进来的另一个原因。
只有在小孙儿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的袒露他苍老脆弱的一面。
可现在他说了不算,那三岁的小团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守着太医给他望闻问切。还在一旁吩咐:“要开最苦的药。”
嘉靖不是很理解孙儿的“孝顺”:“为什么开最苦的药?”
朱翊钧叉腰,嘟嘴:“皇爷爷自己说的,良药苦口。”
嘉靖回忆了一下,上次这小东西大哭一场把自己哭病了,还嫌药苦不肯吃药,自己就是这么教训他的,现在轮到他来教训自己了。
喝了药不久,嘉靖的烧也退了下去。
朱翊钧却说:“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万寿宫。”
嘉靖问他:“为什么不想呆在这里?”
朱翊钧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小主子,”黄锦打断他,“主子现在还病着,不宜外出受风。”
朱翊钧从宫殿这头跑到那头,很快就改了口:“现在有点喜欢了。”
嘉靖棕内被他逗得开怀不已,招了招手:“到皇爷爷这里来。”
朱翊钧跑到他的跟前,仰着头。嘉靖轻拍他的小脸:“朕怎么觉得你瘦了?”
朱翊钧摸摸肚子:“我好久没吃饭了。”
“好久?”
朱翊钧点头,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算不清:“好多顿没吃了。”
只是一天没吃而已,不至于饿瘦了他。只是他眼睛本来就大,哭得红肿,显着脸瘦了。
嘉靖吩咐黄锦:“传膳。”
皇上病着,尚善监准备了小米粥,配上几碟小菜。
朱翊钧陪着皇爷爷喝粥,自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兴许是饿坏了,吃得很开心。
吃了些粥食,嘉靖躺下休息,又睡不着,朱翊钧陪着他闲聊。
小家伙忽然问道:“那几个人里面没有我之前见过的神仙。”
“谁?”嘉靖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蓝道行。随即面色一沉,“你还说他是神仙?”
“诶?”朱翊钧歪头,不明白他这个“还”字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句不经意的问话,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嘉靖养了几天,没再发热,身体情况也稳定了许多,这才回了万寿宫继续休养。
朱翊钧寸步不离的陪着他,不许这样,不许那样,都是以前他生病的时候,皇爷爷不许他做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许皇爷爷再吃那个红色药丸,如果皇爷爷不答应,那以后他也不喝牛乳,不吃点心、不吃水果、不吃羊肉,不吃猪蹄也不吃米饭了!
这可把嘉靖乐坏了,怎么会有人有人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威胁别人。
关键,还很有效!
他一顿不吃可得把皇爷爷心疼坏了,顿顿都不吃,那如何是好?
朱翊钧那小家伙想了想,又对他说:“你要是想吃,以后我也学做那个丸子给你吃!”
嘉靖乐不可支,小家伙一片孝心,竟然要为了皇爷爷,学习炼丹术。
他陪着嘉靖养病,课也暂时不上了,反正他的老师张居正也病着。
大约过了半个月,嘉靖的病才有了起色,也不让朱翊钧寸步不离的陪着,让他接着去读书。
明天又要开始读书了,朱翊钧前一夜却有些忐忑。他问冯保:“明天是张先生给我讲课,还是那位申先生。”
申时行就给他讲了一个上午的课,没想到他还记得。
冯保问他:“那殿下是想张先生讲课,还是申先生?”
朱翊钧脱口而出:“我想张先生讲课。”
冯保就知道,他喜欢张居正。就是那种没来由的,宿命中遇到这个人,就会喜欢和依赖他。
可是,接下来,朱翊钧想了想又说道:“申先生也不是不可以。”
“嗯??”这倒是让冯保有些意外了,怎么回事,申时行上了半天课,就能在小皇孙心里有一席之地了?
朱翊钧大笑着在床上打滚:“我说什么,申先生都说好好好。”
冯保听懂了,张居正总是一脸严肃,在读书识字方面,对他严格要求。
申时行年轻,刚考中状元,在翰林院任职没两年,脾气又好,事事都好商量。
冯保说:“只能选一个。”
朱翊钧坐起来,不假思索的说道:“我选张先生!”
他就是喜欢张先生!
第二日,小家伙穿戴整齐,用了早膳,早早的跑到书房去等着。
前一日,张居正就收到了复课的通知,到了时辰如约而至。
他刚走进书房,一团小小的影子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张先生!张先生!”
面对朱翊钧的热情,张居正总是有些拘束和抗拒:“殿下……”
朱翊钧贴着他,抬起头冲他笑:“张先生,我好想你呀。”
“……”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你啦。”
小孩子对于时间还没有概念,对他来说,十几天就像好几年那么漫长。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但其实,他也只是看到了,就觉得特别想。平时没看到的时候,也不太想得起来。
张居正纠正他:“半月而已。”
“那也有好久啦!!!”
小家伙仍是抱着他:“我每天都在想你,你会想我吗?”
“……”
张居正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有想的。
毕竟给他上了一两个月的课,突然断了十几天,怎么能不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皇孙还小,道长还能再撑几年。
感谢在2023-10-1623:59:19~2023-10-1723: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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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撒娇耍赖抱大腿,
撒娇耍赖抱大腿,朱翊钧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脾气暴躁,阴晴不定的嘉靖都很吃他这一套,别的人更是毫无办法。
张居正往后退了一步,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小皇孙的热情。
前一世的小皇帝,大不了说一句“朕一刻也离不了先生”,不曾如此将“喜欢”二字时刻挂在嘴边。
他弯腰,扶着朱翊钧的肩膀:“殿下。”
朱翊钧松开手,仰头看着他:“先生,你你好像瘦了。”
张居正前不久感冒了一场,又正值炎热的夏季,清减了些也实属正常。
他又低头仔细打量朱翊钧,和半月前比起来,这小家伙的脸似乎没有那么圆了,下巴也更尖了。
张居正顺势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殿下似乎也瘦了些。”
“我也瘦了吗?”朱翊钧捧着自己的小脸,“我每天都陪着皇爷爷喝粥,用斋食。”
听他这么说,张居正忽然有点生气。老皇帝不像话,自己修道吃斋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跟着他吃得这么寡淡。
那可是他冤枉嘉靖了,人家在吃穿用度方面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小孙子。
是朱翊钧这个小家伙,生怕他的皇爷爷又吃那个红色的丸子,日日守在嘉靖跟前,同吃同住。
候在门口的冯保听见他们聊天,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平时张先生在同僚面前左右逢源,谈笑风生,到了万寿宫,就摆出一张严肃脸,进来行礼之后就开始讲课,极少扯闲篇,今日倒是和朱翊钧闲聊起来了。
说起吃,朱翊钧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摸了摸小肚皮:“我今天早上喝了牛乳,吃了芙蓉蛋羹、驴肉包子,还有蒲公英和苦菜……”
说到最后两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明显不爱吃这些野菜。
这是老祖宗朱元璋的规矩,他把自己曾经吃过的野菜列了个清单,叫“小菜”,要后来的皇帝每天早上都吃点儿,让他们牢记大明江山得来不易。
朱翊钧虽然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却是皇帝养着他,每日早膳的“小菜”一样也不少。
眼看话题就要朝着吃这方面越跑越远,张居正赶紧又拉了回来:“殿下,半月前讲过的《三字经》可还记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呀。”
“那臣考考你。”张居正问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哪位文学大家?”
“我知道!我知道!”朱翊钧回答问题倒是很积极,“是苏轼。”“嗯?”
张居正沉着脸看他,正要让他再好好想想,小家伙抢在他之前说道:“……的爹爹,苏洵。”
张居正无奈,摇头叹息:“调皮。”
调皮的朱翊钧说道:“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幼时读书,未学成而放弃,后游历名山大川,二十七岁,又开始读书。”
这听一遍就能牢记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张居正正要夸他两句,又被朱翊钧抢了先:“张先生,我离二十七岁还有多久呀?”
他虽然听过的文章都能记住,却还没学过数学。
这话听得张居正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下一句小家伙便说道:“游历名山大川听起来很好玩,我也想二十七岁再读书。”
“……”
你可打住吧。
张居正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心里想:“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千万不要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而后,他抽了本《论语》摊在朱翊钧面前:“从今日起,臣开始为殿下讲解四书。”
“……”
《论语》中的许多内容朱翊钧就已经背下来了,张居正要为他讲授的也不仅仅是其内容,而是儒家“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哲学思想和礼仪文化。
不难看出来,这些理论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枯燥乏味得很。
朱翊钧坐在那里,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不时望向窗外,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都能吸引他的注意。
张居正叹一口气,唤回他的神思:“殿下,殿下!”
“嗯?”朱翊钧一本正经的坐好,“我听着呢。”
张居正问道:“何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翊钧说道:“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
张居正又问:“何谓‘君子’?”
“学习为君之道,治国之术的人。”
朱翊钧虽是孩童本性,课堂上时常走神,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吸引。但先生所讲,他却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对答如流。
想来,不仅记忆里超强,一心多用也是神童的本领。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对于君王或是臣子皆有不同的理解,继而引经据典。古往今来,对《论语》作注释的著作众多,如《论语义疏》、《论语集注》、《论语驳异》、《论语补疏》等等,帝王经筵、讲官为皇子讲经,也正是对各家学说进行讲解。
儒家思想历经一千八百年,汇聚无数先贤智慧,才有今日之完整体系。
多少人学一辈子也不能融会贯通,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张居正就已经很满意了。
他合上书本:“今日讲学就到这里,练字吧。”
冯保进来踢朱翊钧铺纸磨墨,小家伙提笔,却好半晌落不下去。
他酝酿半天,才落下两笔,横不平、竖不直,好似回到了数月之前,还不会握笔的阶段。
看着自己的字,朱翊钧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张居正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先生教我。”
张居正看一眼宣纸,轻轻摇头,他就说读书习字,不可一日荒废。这一看就知道,半月不碰笔,本就写得不熟练,现在更生疏了。
背诵文章,理解其中含义,可以依靠聪明的头脑。书法却没有捷径,只能勤加练习。
张居正绕过书案,伸出手,自然而然包裹住学生握笔的小手,带着他在纸上落下一点,又在他耳边朗声道:“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他教过之后,又督促学生练习,一笔一划都严格要求。看着小家伙低头认真落笔。
张居正又不禁想起多年之后,小皇帝最新书法,隔三差五就要写几幅字,朝中大臣人手一份,吕调阳、申时行人人有份,而他,最多。
什么“元辅”、“良臣”,什么“尔惟盐梅”、“汝作舟楫”,什么“社稷之臣”、“股肱之佐”,还有“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志秉纯忠,正气垂之百世;功昭捧日,休光播于万年。”……
字字句句,都是对他这个元辅张先生的赞扬与褒奖。
小皇帝每次表演书法,还都得叫他去现场观看。那时候,家国大事都担在他张居正一人肩上,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小皇帝附庸风雅?
终于,小皇帝又叫他去看写字的时候,他实在忍无可忍之下,把人教育了一顿:“皇上的字写得是不错,前代擅长书法的帝王,都不如你。可是,以臣愚见,帝王应该学的是治国之道。英贤君主个个修德行政、治世安民,搞艺术的哪个不是天下大乱,亡国之君?”
“你也长大了,正是学习治理政务的时候,该以圣明帝王为楷模,书法不过是闲暇时放松心情而已,就算你练得和王羲之一样,有什么用呢?”
张居正已经回想不起,说完这番话时,小皇帝当时是什么反应,他只记得,那孩子回了一句:“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从那以后,小皇帝再没有叫他去看他写字。
“先生,先生!”
一直小手攥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又晃了晃,稚嫩的童音唤回他的思绪。
张居正低下头,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眸,小皇孙指着刚写好的一个“知”字问他:“我写得好不好?”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等张居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小皇孙的后脑。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又放在自己握笔的手上:“这个‘愠’字,我写不好,你叫我。”
“……”
就算是提要求,也是用撒娇的语气,这很难让人拒绝。
张先生亲自握着他的小手,把今日讲过的这一整段都写了一遍。
而后,便让他自己再书写数遍。撒娇也没用,该做的功课必须要做,写完才能下课。
午时过后,朱翊钧才把张先生布置的作业写完,工整的铺在桌上,让他检查。
张居正看过之后,表扬他写得好:“今日就到这里,下来之后,殿下要多加温习,字也要常练。”
“知道啦!”朱翊钧却朝他举起双臂,“先生抱我下去。”
张居正就知道,抱过一次,就会有很多次。以这个小家伙得寸进尺的本事,以后只怕要天天抱他。
可手已经伸出去了,不抱怎么行?
他把朱翊钧拎起来,小胳膊立刻环抱住他的脖子,双腿也夹在他身体两侧:“抱到门口再放下来。”
“……”
果然是得寸进尺!
冯保低头,自顾自收拾桌子,整理好文房四宝,张居正已经抱着朱翊钧走到了书房门口。
张居正把人放下来,如同往常那样,向他行了一礼,便朝宫门走去。
朱翊钧却没吵着饿了,要吃饭,而是又跟在张居正身后,出了万寿宫的宫门,冯保也赶紧追了上去。
张居正回过身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朱翊钧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我好久没见到先生啦,舍不得你,我想送送你。”
说着,他脑袋已经探出了宫门,四处张望。
张居正少年举人,年纪轻轻又中了进士,名满天下,听过无数赞誉。上一世更是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溢美之词听到耳朵起茧子。
可小皇孙左一句“我想你啦”,右一句“我舍不得你”着实叫他招架不住。
冯保一眼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思,他是半个月都守在嘉靖身边,没有出去玩,憋坏了。想趁着这个时候,出去逛一圈。
张居正还要推辞,朱翊钧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往宫外去:“走吧,走吧。”
冯保也冲他做了个手势:“张大人请。”
“……”
张居正牵着小皇孙一路往外走,到了太液池边,朱翊钧体能的洪荒之力已经压制不住了,挣脱开张居正的手,开始撒欢。
天气炎热,他这一顿跑,即便走在树荫下,没一会儿,也是满脑门都是汗水。
“先生你看!”朱翊钧跑回张居正身旁,“太液池的莲花开得真好看呀。”
张居正问道:“殿下可曾背过关于荷花的诗词?”
朱翊钧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陈炬早就教他背过一首:“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背完了,他还不忘感慨一句:“真想去西湖看看呀!”
危险的想法又出现了,张居正脑中警铃大作:“看什么?”
“看看和太液池比起来,哪个更美。”
张居正说道:“各有各的美。”
朱翊钧回过头来看着他:“张先生去过西湖吗?”
“去过。”
他一生没有外派做过官,但曾经称病辞官三年,游历天下。
朱翊钧说道:“我也要去。”
“殿下……”张居正在心里叹气,好好地跟他提什么诗词,“现下应该潜心进学才是。”
朱翊钧不接他的话,又把话题拉回到荷花:“先生你看,红的、粉的、黄的,还有绿的……先生喜欢什么颜色的呢?”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臣……独爱白莲。”
“白色的?”朱翊钧又回头仔细看了看。太液池边大片的荷塘,似乎还没有一朵白色的。
朱翊钧摇摇头:“我没见过白莲。”
张居正说道:“翰林院的池塘里就生长着几株白莲。”
“噢!”朱翊钧说道,“那下次我去翰林院瞧瞧。”
他想去一趟翰林院可不容易。太液池这一片地方,他也不是哪里都能去,更别说西苑门以外。
到现在,他连一墙之隔的大内还没去过。
前面就是金鳌玉蝀桥,张居正要从桥上横穿过太液池再出宫去。
他停下脚步,对朱翊钧说道:“前方没有树木遮挡,日头毒辣,殿下早些回去罢。”
朱翊钧听话的点点头:“好!”
他转身走向冯保,又回头说道:“先生明天,早一些来好不好?”
张居正问道:“殿下想要早一些上课?”
朱翊钧点点头:“嗯。”
“为何?”张居正可不信他有这么爱学习,兴许是天气越来越热,小家伙熬不住酷暑,想要早点休息。
朱翊钧咧嘴冲他笑:“早一些上课就可以早一些下课啦!”
他倒是聪明,上课时长不变,早点上学就可以早点放学。
张居正又问他:“殿下为何想要早些下课?”
朱翊钧说:“我想和先生一起玩。”
早点下课,就是为了腾出时间,让张居正陪他玩。
“……”
这么过分的要求,事务繁忙的司业大人怎么可能满足?
于是,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刚用过早饭,准备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进书房等着张居正来上课。
可他刚走出院子,远远地,就看到张居正从宫门进来。
“张先生!”
朱翊钧欢快的朝他跑过去,抬起手想要去拉他的手,却被张居正躲开了。
“殿下不是想早些下课吗?”张居正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推着他向后转,“咱们快些开始今日的讲学罢。”
朱翊钧也不介意,回头就一蹦一跳往书房去。
他昨天让张先生早些来上课,虽然对方嘴上没答应,但用实际行动,满足了他的要求。
这样,小家伙就已经很开心啦。等到学完今日课业,他又可以和张先生去太液池边玩耍。
张居正跟着朱翊钧,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冯保在后面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朱翊钧绕过书案,转身,举起手,要张先生抱他。
张居正却站在原地没动,一只手仍旧背在身后。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疑惑的看着他,这才感觉不对,又跑了回去,“张先生,你藏了什么东西在后面?”
他动作太快,险些扑倒,张居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朱翊钧人还没站稳,却立刻歪着头,从他身侧探出去,看他后面究竟藏了什么。
张居正转了半圈,躲开他的视线。小家伙又开始耍赖,小手攥着张居正的常服:“让我瞧瞧,快让我瞧瞧嘛~”
“殿下,”张居正让他站好,自己也站直了身体,清了清嗓子,“臣有一物相赠。”
朱翊钧仰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张先生要送我礼物吗?”
“嗯。”
小家伙急得原地转圈圈:“是什么?是什么?”
张居正藏在拿出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手中握着一把莲花。有些已经开了,有些只是半开,有些还是花骨朵。但这些莲花都有一个特点:皆是两朵长在一起的。
朱翊钧踮起脚尖张望:“荷花,是荷花吗?”
张居正看他这姿势实在难受,干脆蹲下来:“这就是臣昨日同殿下讲过的,翰林院池塘里的白莲。”
“臣采了其中三束并蒂莲拿过来给殿下赏玩。”
“哇~~”白莲在朱翊钧这儿就是个没见过的稀罕物,更何况是三束并蒂白莲。
小家伙接过来,惊得半张着嘴:“真漂亮呀!太好看啦!!”
张居正又说道:“初次见面时,殿下曾送给臣一朵太液池的荷花,这就算是臣的回礼,殿下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朱翊钧把白莲捧在怀里,“我送了你一朵,你送给我这么多。”
“1、2、3……6,一共有六朵!”这数数还是前不久冯保刚教的,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从1数到100了。
“我要把它们插都起来!”朱翊钧左右看了看,想找个花瓶,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刚上课那两天,还不太能自我约束,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差点把一个大花瓶碰倒,砸到自己。
后来,这书房里的瓶瓶罐罐全都被收了起来。
“大伴~大伴~”
张居正回过头来,冯保正候在门口,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被抓了个正着,冯保大大方方走出来,冲着张居正尴尬的笑了笑。
“大伴,我想要个花瓶。”朱翊钧把白莲捧给冯保看,“把它们都插起来。”
“好,这就叫人取个花瓶过来。”
冯保转身要出去,却发现张居正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眼里竟有些许惊疑。
冯保有些奇怪,不知道张居正为何这么看着他。
不一会儿,陈炬就取来一个花瓶,装了些水,把白莲插上。应了朱翊钧的要求,摆在他的书案上。
张居正叹一口气,原本是早点来上课,早点下课,这一耽搁,倒是和往日时辰无异。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数年以来,留心翰墨,昨仰睹赐臣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矣。但臣愚见,窃以为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来,至于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闻有技艺之巧也。惟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画,然皆无救于乱亡。可见君德之大,不在于技艺之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正宜及时讲求治理,留心政务,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而已,虽殚精费神,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上曰:“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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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张居正开始讲论语
张居正开始讲论语,朱翊钧开始听窗外蝉鸣,冯保退出书房,候在门口。
冯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反正现在小皇帝还是小皇孙,天天上课就跟玩儿似的,亏得他记性好,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听讲,还能学得那么好。
邹应龙上疏弹劾严世蕃之后,严嵩也向嘉靖上了一封密奏,说自己身体硬朗得很,还能再干几年。
严阁老不甘心,还想挣扎一下。徐阶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邹应龙又连续两次上疏,请求嘉靖将严世蕃斩首,其他大臣也纷纷进言,大有乘胜追击,将严党连根拔起的势头。
然而,毕竟二十多年的相处,严嵩就算是嘉靖养的一条狗,几十年如一日,哄着皇帝开心,也不是谁都做得到。
很快,在嘉靖看过无数大臣的弹章之后,就心软了。
严世蕃的案子交给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司会审。严党重要成员鄢懋卿就是刑部右侍郎,那刑部就是他的地盘,再加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也不缺少严阁老的门生,经过多方努力,最终严世蕃贪污罪明成立,却只有区区八百两银子,着令发配雷州。
之后,嘉靖还下了一道谕旨:严嵩已经罢官,严世蕃也已经伏法,这件事到这儿也就结束了,今后谁敢再上和邹应龙相同的奏疏,立斩不赦。
这道谕旨彻底打乱了徐阶的计划,根据无数前人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死,哪怕是下狱、哪怕是流放、哪怕是充军,只要皇帝一句话,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弄死严世蕃,徐阶始终不安心,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很快,那位精通扶乩之术的道士蓝道行就被嘉靖关进了诏狱,原因是太监揭发他在行扶乩之术时,擅自启封了皇帝烧给神仙的问题。
太监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揭发蓝道行,这是来自严世蕃的反击。
嘉靖罢黜严嵩,是蓝道行转达了神仙的意思。那事情就好办了,只要证明这和神仙无关,而是蓝道行的意思,甚至徐阶的意思,严嵩父子不但可以绝地翻盘,还能彻底解决徐阶。
蓝道行入狱之后,鄢懋卿许黄金千两,要他指认徐阶。蓝道行却大声说道:“除去贪官,乃是皇上的本意,纠正贪墨,乃是御史的本职,和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发生在嘉靖闭关之时,而就在蓝道行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嘉靖却忽然下令放了他,将他逐出京城。
严世蕃始终不
明白,蓝道行这样的江湖术士,只有嘉靖把他当神仙,其实就是个糊弄皇帝的片子,怎么会如此强硬?
而嘉靖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的时候,为什么大发善心,放蓝道行一条生路?
自从张居正送来那几朵白莲,朱翊钧读书写字都显得积极性高多了。
下午刚睡了一觉起来,脑门上汗水还没干透,就拉着冯保说要练字。
天气这么热,朱翊钧却兴致高昂。王安在旁边给他扇扇子,陈炬研墨,冯保一笔一划的教他练字。
朱翊钧写完一篇就要休息一会儿,喝一口加了糖的冰镇莲子茶,甘甜中带着一点微苦,炎热的夏天倒也不觉得苦了,只觉得清凉又解暑。
喝了莲子茶,朱翊钧立刻将手中的毛笔倒过来,拿笔头去拨弄花瓶里的白莲。
王安问他:“殿下更喜欢太液池的荷花,还是翰林院的白莲?”
朱翊钧头也不抬:“我都喜欢。”
他从不做选择,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都爱。
“好热呀~”朱翊钧去拉王安的手:“再近一点,用力一点~”
太监搬来冰块,放在旁边给他降温。
冯保摸了一把他的后背,虽然只穿着轻薄的纱衣,但还是被汗水湿透了。他生怕孩子着凉,拿了手绢给他擦汗,又用干爽的帕子隔在后背和衣服之间。
“这么热的天,殿下别练了,过去用些点心吧。”
听到“点心”二字,小家伙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放下笔,低头看到宣纸上,还有半页空着的,又握进毛笔:“我把这一页写完了再吃点心。”
陈炬把砚台推过去:“殿下说得有道理,无论做什么事,有始有终才好。”
朱翊钧确实做到了有始有终,写完最后一个字,迫不及待的放下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让冯保抱他去吃点心。
陈炬看了一眼他写的字,前面一笔一划倒也工整,愈是到后面,就愈是潦草,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趣。
毕竟是个三岁的孩子,一旦听到了有好吃的点心在等着他,哪还有心思好好写字,能坚持写完已经用上了他所有的定力。
这日上午,嘉靖闲来无事,又来书房看朱翊钧上课。
张居正正在讲《论语》,不但引经据典,还穿插着小故事。
这是他最近特意加上的,因为朱翊钧在课堂上总是走神,外面蝉鸣声越大,他的注意力越不集中。
的确,枯燥的文章很难吸引一个三岁孩童的注意力。对于先生讲的那些大道
理,他绝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剩下那小部分是完全不理解。
能够答出先生的提问,全凭记性够好。
对此,张先生的办法是——将那些艰深晦涩的如家大道理,变成浅显易懂,又能让小孩子能听进去的小故事,在故事中传递他想让朱翊钧明白的道理。
果然,讲故事对于朱翊钧来说,非常有效。小家伙坐在书案后面,尽管额头上仍有细密的汗珠,但他双手托着下巴,听得格外入神。
嘉靖对此也很满意,又把这位世子讲官上下打量一遍,从五品的右春坊右谕德兼国子监司业,不仅能教监生也能教三岁稚童。
徐阶说得果然没错,果然只有神童,才能教导神童。
但嘉靖看着孙儿,尽管旁边放了冰块,但额头上的汗水仍是不住的往下淌。
太医很早就说过,小孩子都是纯阳体质,皇孙尤甚。寒冬腊月朱翊钧都能室外玩上好半天,屋子里炭火太足他也受不了,晚上也只盖一床薄被,可见这小家伙有多怕热。
嘉靖心疼孙儿,读书虽然重要,可是来日方长,这三伏天实在煎熬。
等张居正讲完课,嘉靖才问道:“你做皇孙侍读多长时间了?”
张居正道:“回陛下,已三月有余。”
嘉靖叹口气:“那也不短了。皇孙学得如何?”
张居正又道:“殿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虽只进学三月,但锐意求进,实属难得。”
嘉靖点点头,对他这个回答非常满意:“那就好。近来天气炎热,皇孙毕竟年幼,朕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不如休息些时日,等到气候凉爽,再行复课。”
“……”
张居正没说话,心里倒有些犯嘀咕:前不久,因为皇上龙体抱恙,皇孙才休息了半个月,这才复课没几天,又要休息。
天气确实很热,他每天一大早,从翰林院大老远走来万寿宫,中午顶着毒辣的日头回去,天天头晕眼花感觉自己要中暑了,他还没喊累,皇上这就开始心疼孙子了。
张居正时常说,学习是读书人的本分,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应该苦读不辍。即便自己病了,也要请申时行帮他代课。
等气候凉爽再上课,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嘉靖看出他的迟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觉得他不错,认真负责。正要夸奖两句,再给些赏赐,毕竟给学生放假,也是给老师放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在练字的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喜欢听张先生讲故事。”
“……”
嘉靖转头看他一眼,这小家伙真是没良心,自己心疼他,他反倒不领情。
朱翊钧也不是不领情,他毕竟还小,天性好动,又爱玩。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欢天喜地的庆祝放假了。
只是给他上课的人是张先生,张先生长得好看,说话好听。会抱他到椅子上坐好,给他讲有趣的小故事,握着他的手写字。
如果这个夏天都见不到张先生,他一定会很想念。
帝王沉着脸:“这么热的天,生病了如何是好?”
朱翊钧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我不热。”
“你不热,你就不心疼你的张先生。每日顶着毒辣的日头走一趟,他若是病倒了,往后谁来给你讲课?”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陷入思考。他每日穿着轻薄的纱衣出去走一趟,回来就是满身大汗,衣服也都湿透了。
张居正注重礼仪,衣冠总是一丝不苟。他跟着张先生走过几次,从万寿宫到西苑门就已经很远了,出了西苑门还不知要走多久。
“那……可是……”朱翊钧眨了眨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既想每日都能见到先生,听他讲故事,让他陪着自己练字,又不想先生太辛苦,因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后还是张居正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上一天课,休息一天,小皇孙既不会太累,又不至于荒废课业,两全其美。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嘉靖采纳了他的意见。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朱翊钧上一天课,休息一天。
平日上课的时候,朱翊钧总会早早的到书房等候。
这一日,他用完早膳,却不着急。拉着冯保说道:“大伴,我想要一杯冰镇莲子茶。”
“冰镇莲子茶?”冯保摸摸他的肚子,“殿下刚用过早膳,喝冰的可不好。”
朱翊钧摇头:“我现在不喝。”
冯保笑着哄他:“现在端上来,等上完课,就不凉了。”
朱翊钧说:“不是我喝。”
冯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给张先生准备的?”
朱翊钧点点头:“外面太热了,张先生要走那么远的路。来给我讲课,我不想他生病。”
冯保摸摸他的头,笑道:“张先生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朱翊钧嘿嘿的傻笑,又扑进他怀里,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冯保听完之后,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你是会心疼人的。”
他牵着朱翊钧往书房走:“这就让人去准备。”
不一会儿,张居正就来到了万寿宫,尽管早上太阳还没出来,气温也不算太高,但这一路走过来,还是让他出了一头的汗。
他刚踏进书房,就有太监端了茶盏进来。朱翊钧蹦蹦跳跳的来到他跟前:“张先生喝茶。”
张居正有一点小惊讶:“这是……”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莲子茶。”
“这……”
朱翊钧催促道:“莲子茶冰冰的,喝了就不热了。”
他见张居正仍站在原地,便有些着急,去拉对方的手:“张先生,你快尝尝嘛~”
他又开始撒娇,张居正实在招架不住,于是端起那碗莲子茶,轻啜一口,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头。
朱翊钧却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甜吗?”
张居正心道:“没有你甜”,脸上却仍是努力摆出严师的样子:“太甜了。”
“诶?”朱翊钧歪头,“我觉得莲子太苦,让大伴多加了冰糖。”
小孩子都喜欢甜食,所以想把自己喜欢的也让张先生尝尝。
张居正放下茶盏,却弯腰把他抱起来,往书案后走去。
“宋代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莲子甘、涩,性平,可入药,有清心安神、补脾益肾之功效。”
他将朱翊钧放在椅子上:“它也有和莲花同样高洁的品行,我们尝的也正是它的微苦。”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今天仍然是带着小故事的《论语》,虽然是讲故事,但也是讲经典,听完故事,该背的文章还得背,该抄的一个字也不能落下。
上完课,张居正准备离开。朱翊钧又跟了上去,张居正拦住他:“殿下,外面天热。”
朱翊钧说:“可是我想送送先生。”
张居正仍是担心他中暑,哪怕知道他是为了出去玩,也坚持不让他送:“等天气凉爽之后再送。”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转身去看冯保:“大伴~”
冯保立刻会意,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递给他。
朱翊钧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又走到张居正跟前:“这个给你。”
“……”
小家伙怀里抱的竟然是一把油纸伞,提前准备好,专程送给张居正遮阳用的。
又是莲子茶,又是油纸伞,这让张居正不经意想起了前一世,小皇帝夏天担心他热,在他讲经
时,让两名太监在一旁给他打扇。冬天又担心他冷,早朝时,让人在他站的地方铺一张毛毡。
这些都是他这个元辅先生独一份,别的大臣都没有的。
想来,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长久的美好时光,却不知从何时起,师徒二人渐生嫌隙,越行越远。
或许不是不知,只是不敢去想。
张居正收了伞,谢过皇孙,转身便离开了。
休息的时候,他一早就会来到正殿,陪伴在嘉靖身边。
虽然不上课,但嘉靖会亲自督促他练字。还会握着他的小手,纠正他写得不好的地方。这也是祖孙俩闲暇之余的消遣,乐趣无穷。
正殿足够宽阔,练字练累了,他想要活动一下,也不用出门,就在殿内玩耍即可。
殿内各处摆放着冰鉴,朱翊钧贪凉,总是趴在上面,嘉靖怎么催他都不肯下来。
不一会儿,小家伙就睡着了,只能让太监把他抱下来。
这天,朱翊钧又趴在冰鉴上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听到有太监进来:“浙直总督胡宗宪呈上奏疏。”
胡宗宪?
难道他又送来什么白色的小动物?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过两天写顺了,争取多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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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一想到小动物,朱
一想到小动物,朱翊钧就不困了,一翻身坐起来,赤着脚悬空在冰鉴外,眼神迷离,看着太监走进大殿,又看了看他身后。
很遗憾,没有小动物,只有三个老头子,分别是徐阶、袁炜和刚返京不久的兵部尚书杨博。
朱翊钧晃着小脚丫,有些迷惑了,难道这次胡宗宪送来了更大的祥瑞,已经送去了万岁山。这三位大人,是准备跟着皇爷爷去看白色动物的吗?
太监呈上奏疏,嘉靖只看了一眼,便激动起身:“台州大捷!”
正在朱翊钧思考“台州大捷”是什么祥瑞的时候,大殿内外所有人齐刷刷跪了下来:“恭喜皇上。”
“多年以来,倭寇长期盘踞东南沿海一代,侵扰浙江多年,当地百姓饱受其苦,如今终于得以平定!”
除了捷报之外,胡宗宪另外呈上一份请求为参战将领封赏的奏疏。嘉靖让人念出来:
“自四、五月起,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台金严参将戚继光,共擒斩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余;身经百战,勇冠三军。持秉廉公而士心咸服,令行禁止而军容整齐。执锐披坚,见贼则轻身先进;绝甘痛苦,遇士则推腹不疑,随旌旗之所指,即捷报之连闻。台民共倚为长城,东浙实资其保障。功当首论,破格优录,以风诸将也。”
朱翊钧曾经多次听到“倭寇”这个词,大多数时候皇爷爷提起,都是咬牙切齿,却难得见他如此兴奋。
这封奏疏,朱翊钧听了个一知半解。其中大部分听不懂,只听懂了一个名字——戚继光,听起来很勇猛的样子。
夜里睡觉的时候,朱翊钧向冯保提起了这个名字:“大伴,戚继光是不是很厉害呀?”
“当然!”冯保让人把寝殿的窗户全都打开,又息了大部分烛火。不时吹来阵阵微风,带走一丝暑气。
朱翊钧穿着一件宽大的绵绸寝衣坐在床上,偌大的殿内只留了两盏灯火,床的周围很暗,但他的眼睛却很亮。
冯保拿了把扇子,坐在床边,哄着他躺下来,一边给他扇风。
朱翊钧乖乖地躺下来,问道:“那个送小鹿和白龟的胡宗宪和戚继光,谁厉害?”
冯保说:“都厉害。”
“谁更厉害?”
冯保稍微想了想:“我觉得……还是戚继光厉害些。”
朱翊钧翻了个身,拽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大伴,我要听故事!”
冯保笑着问道:“殿下今日想听什么故事?”
“抗倭的故事。”“……”
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吵着要听抗倭的故事。虽然一开始,要给他解释许多他没听过的词语耗时耗力,冯保第一天讲完就打算放弃了,准备拿《龟兔赛跑》糊弄他。
但朱翊钧这小家伙没放弃,《龟兔赛跑》要听,抗倭故事也要听。
冯保脑子里存储的儿童故事毕竟有限,把东西方故事加起来,一天一个,也坚持不了几天。
既然他要听抗倭的故事,那就继续给他讲。开头依旧十分艰难,每个词都需要给他做详细解释,不过坚持每天给他讲一段。到后来,渐渐地他也听懂了许多,并且还真能听进去,往往故事听完,还没能入睡。
冯保问“上次我们讲到哪里了?”
朱翊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倭寇有两万兵力,俞大猷只有两万人,打不过,按兵不动。”
“啊对……”
讲到这一段,浙江张经是个避不开时任总督张经。这是个敏感话题,虽然赵文华已死,严嵩父子也已经倒台,但人是嘉靖下令杀的,皇上死要面子,最狠别人说他错了,也不曾给张经平反。
冯保不敢多提,张经的名字一带而过,重点讲俞大猷:“这位俞将军,他可厉害了。”
朱翊钧问:“怎么厉害了?”
“他……武功特别好,精通棍法和剑术。单枪匹马上少林寺。”
没等朱翊钧开口问,冯保便解释道,“少林寺在河南嵩山,是一座很有名气的寺庙,据说那里的和尚个个武艺高强。”
“俞将军就去找和尚们切磋一下,和尚们依次出来展示武艺,俞将军嗤之以鼻,说和尚们把老祖宗的本领都丢了。和尚们听了不服气,请俞将军指教,俞将军表示:跟我打,你们还得再练几年。”
“俞将军打赢和尚了吗?”
“我猜……应该打赢了。”冯保又道,“因为和尚们请求俞将军留下来,帮助他们修复失传的武学典籍。”
“哇!”朱翊钧一翻身坐起来,“俞将军好厉害呀~”
冯保继续说道:“后来,总兵欧阳必进派俞将军去平定叛乱。”
欧阳必进朱翊钧听说过的,严嵩的小舅子,当了两个月吏部尚书,就被嘉靖要求致仕。
“叛军有几万人,俞将军只带了两名随从,就去与叛军首领谈判。其中一人自称能与猛虎搏斗,出来找俞将军单挑。俞将军轻而易举将此人斩杀,叛军被俞将军深不可测的武功震慑,表示归顺。”
“因此,俞将军不费一兵一卒,成功平定叛乱。”听到这里,朱翊钧直接站了起来,手舞足蹈的在床上蹦跶:“太厉害啦!太厉害啦!我也要跟着俞将军学功夫!”
“啊???”冯保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俞将军在浙江,距离京城很远的。”
朱翊钧咬着下唇想了想:“我让皇爷爷叫他回来!”
冯保去拉他的小手:“俞将军正在东南剿灭倭寇,保卫那里的国土和人民不受侵犯。身负重任,怎能说走就走?”
朱翊钧想了想,认为大伴说得有道理:“那好吧,我先让别人教我功夫,等我长大了,就去浙江找俞将军教我。”
“额……”危险的想法又出现了,冯保心想,“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些诗词里让他心向往之的西湖,也在浙江。”
虽然不希望他长大之后当个宅男,常年锁在深宫,闭门不见。但也不要矫枉过正,朝武宗看齐。
“还没睡呢?”他俩动静太大,惊动了守在外间的陈炬,后者探个脑袋进来,“殿下明日还要上课,早些睡罢。”
冯保拉着他躺下来:“今天的故事讲完了,睡吧睡吧,快睡吧。”
他提醒了朱翊钧,明天就能见到张先生,小家伙毫无预兆的原地躺下,“哐当”一声倒是把冯保吓了一跳,再凑近一看,已经自己闭上眼,乖乖睡了。
冯保坐在一旁,给他打扇。刚入睡的时候,还是有些热,朱翊钧总是频繁的翻身,枕头、被子、布老虎,不一会儿就被他丢得到处都是。时不时还要发出一两声呓语。虽然含混不清,但冯保还是听清楚了。
他说:“学功夫……”
功夫他暂时学不了了,只能学学《论语》,练练书法。
只要上课那天,朱翊钧就会让人给张居正准备一盏茶。张先生看起来并不喜欢莲子茶,在冯保的建议下,换成了别的。
上完课,朱翊钧总是吵着要送张先生,张居正也看出来了,这小家伙就是贪玩儿,想趁着这时候,出去玩一圈。
担心他跑得太热,张居正总是牵着他的手。师徒二人沿着太液池边徐徐漫步。
张居正想要趁着这个时候,考考他的功课。朱翊钧却不乐意,甩开张居正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摇头晃脑:“不听不听!”
这撒泼耍赖的样子,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觉得他古灵精怪。
张居正问他:“为何不听?”
朱翊钧却仰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先生,这些要留在书房里讲,在外面不讲。”
张居正又问:“在外面为何不能讲?”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回答:“因为书房不好玩。”
“???”
张居正竟然没跟上他的逻辑:“书房可不是给你玩的地方。”
“对呀!”朱翊钧突然跑向路旁,张开双臂,抱住了一棵大树,“书房是读书的地方,外面才是玩的地方。”
“如果在外面读完了书,就只能在书房里玩,可是书房不好玩,没有太液池好玩。”
张居正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个意思。读书要在书房,在外面就应该好好玩耍。二者应该严格区分,不能混为一谈。
“殿下可真是……颇为严谨。”
他朝朱翊钧招了招手,正在努力环抱大树,却发现还差好大一截的小家伙放弃了,又蹦蹦跳跳回到张先生身旁,被他牵着小手,继续往前走。
不考功课,那就教他背一背诗词,学一学对子。
张居正教他背诵诗词,给他讲解其中意思,让他领会其中寓意和思想。
今天学的是林升的《题临安邸》,顺便再给他讲讲历史背景,为何会“直把杭州作汴州”。
“国家兴亡,百姓疾苦置之不理,却把避难之所当做享乐之地。”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与生俱来的感知力和理解力却十分惊人。
“嗯!”朱翊钧歪着头,若有所思。
张居正看着他:“殿下在想什么?”
“原来西湖不仅风景漂亮,还有好看的歌舞。”小家伙满脸心向往之,“真想去看看呀。”
“……”
张居正扶额,他和他说家国天下,他只听见了西湖歌舞。
他早就该想到,这孩子聪明、活泼,又懂事,又听话,又粘人,又贴心,还喜欢撒娇。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孩子哪哪都不一样,可贪图享乐的本性又有什么不同呢?
“张先生?”朱翊钧见他脸色不对,便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你生气了吗?”
张居正沉着脸,不说话。
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冷面少言。却因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天真与聪慧,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流露出太多温和。
枝叶间恰巧漏下一缕阳光,正好洒在朱翊钧脸上,有些刺眼,小家伙半眯着眼,咬着下唇,满脸疑惑。
他在疑惑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张先生这么生气。
张居正松开手,退后一步,向他行了一礼,准备走了。
朱翊钧问道:“是西湖和歌舞错了,还是我错了?”
听到这话,张居正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
眼前的孩子依旧漂亮而纯真,大眼睛里落满了耀眼的日光。
张居正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才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哪里懂什么家国天下的责任,国富民强的理想,终究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殿下……”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仍旧一脸真诚:“先生,我说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张居正刚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朱翊钧说道:“或者……西湖和歌舞哪里错了,让他们改。”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越写越少,我就是写不出来,明天努力!感谢在2023-10-1923:59:30~2023-10-2023: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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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可不是吗?西湖和
可不是吗?
西湖和歌舞有什么错?
古往今来,哪位文人雅士不爱西湖,不爱歌舞?
王朝兴盛、河清海晏的时候,就夸“浓妆淡抹总相宜”,王朝衰落、国破家亡,就问“西湖歌舞几时休”,这对西湖不公平。
几千年来,它就在那里,岁岁年年、四季变换,不少文人墨客慕名而来,留下不朽诗篇。
朱翊钧正处于一个孩子对世间一切充满好奇,且渴望探索的阶段。没有哪个孩子生来就会当皇帝,喜欢热闹也是孩子的天性。
孩子有什么错,非但没错,他还看到了事物的本质。
美景没有错,美人也没有错,错的是掌权者的无能和不思进取。
就算西湖歌舞已经休了,别处的地方歌舞也会彻夜不休。只要掌权者不想干活,处处都能歌舞升平。
张居正的手指仍旧停留在朱翊钧的脸上,前些时候他还瘦一些,这几天丝毫不受炎热天气的影响,小脸蛋又圆回来了。皮肤细腻如豆腐一般,叫人只敢轻轻碰触,稍微使点劲儿,都怕弄疼了他。
张居正一晃神,赶紧收回手。虽说朱翊钧是他的学生,但毕竟也是皇孙,又是在太液池边,人来人往,让有心之人看了去总归不好。
那小团子仍旧仰着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张居正正要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朱翊钧又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张先生,要不还是西湖歌舞错了吧,”小家伙一脸纠结,“反正我觉得不是我错了。”
“……”
这也太可爱了,看他一眼,心都要融化。别说他没有错,就算是他犯了错,被那双无辜又澄澈的大眼睛盯着,谁还忍心责怪他。
朱翊钧是一点也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上前一步,去拉张居正的手,问道:“对不对?”
张居正点点头:“殿下说得是。”
烈日如火一般炙烤,树上的蝉叫得更加欢快。朱翊钧眨了眨眼,汗水已经流到了眼睛里,刺得他难受。
张居正摸了张手帕出来,细细的替他擦去汗水:“外面天热,殿下快些回去罢。”
朱翊钧松开他的手:“先生记得撑伞。”
冯保让王安带着朱翊钧往回走,他自己则留下来,对着张居正一揖:“殿下年幼,童言无忌,若是说了什么不合礼数的话,张大人不要介怀才是。”
张居正说道:“殿下聪颖伶俐,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见解,这是好事。”
冯保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多心了。”朱翊钧被嘉靖宠坏了,在帝王跟前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在其他人面前更是随心所欲。
但张居正不是其他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对朱翊钧,甚至整个大明王朝有多重要,冯保很清楚。
他就怕小皇孙心直口快,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让张居正多想的话,两个人间生嫌隙。
张居正说道:“冯大伴对殿下一片忠心。”
“殿下日后还需张大人悉心教导。”
“……”
两个人互相恭维两句,那边朱翊钧三步一回头往他们这里张望,冯保这才别过张居正,赶紧最上去。
时间一晃又到了秋天,天气凉爽下来,朱翊钧又恢复了每日上课。十天休息一天。
他这和皇太子出阁读书还是有很大区别,也没有那么严格,万寿节、中秋节、重阳节……逢年过节,想让他休息,就让他休息,全凭嘉靖一句话。
重阳这日,秋高气爽,嘉靖闲来无事,又带着朱翊钧登高。
祖孙两人先去了果园,朱翊钧品尝了刚成熟的柿子,摘下最大的一个,欢天喜地的捧到嘉靖跟前:“皇爷爷,柿柿如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大笑着接过柿子,在手里颠了颠,“还是我这小皇孙贴心呐。”
这小家伙做的事,说的话,总是能让他打心底里欢喜,总是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或是抱抱他。总之,比那俩儿子强多了。
嘉靖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和蔼的帝王。年纪越大,越是阴晴不定,又暴躁易怒,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差池,说不定就能惹得龙颜大怒,轻则拖出去廷杖,重则丢了脑袋。
可是,每次有这位小皇孙伴驾,大家的日子都要好过不少,因为他总是能哄都帝王开怀大笑,性情也没那么暴躁。
朱翊钧让人给他摘了好多柿子、山楂和白梨,收获颇丰,说是要带回去分给大家。
逛完了果园,下一步自然是去看他的小动物。
麋鹿被人声惊扰,躲进树林深处,又从树后探头张望。
嘉靖问看守这里的太监:“胡宗宪送来的那两头白鹿去哪里了?”
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称:“回陛下,白鹿十分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不寻踪迹,平日也不轻易露面。”
嘉靖沉吟一声,没有说话。
太监匍匐在地,心里慌得很,若是皇上现在非得看那两头白鹿可如何是好。
他又忽然想起跟在皇上身旁的小皇孙,那可是两头白鹿的老熟人,训得服服帖帖的。
太监撞着胆子抬眼去看,朱翊钧正趴在一个果篮上,挑了个最大的山楂就要往嘴里送。
冯保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朱翊钧咬了一口,鼻子眼睛立时皱成一团,活像个刚出笼的包子,又好笑又可爱。
小家伙咂咂嘴:“可真酸呀~”
他听到嘉靖在问白鹿的事,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万岁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知上哪儿去把那两头白鹿找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
朱翊钧把咬过一口的山楂塞进冯保手里,一蹦一跳的跑到嘉靖跟前:“皇爷爷,我知道它们在哪里。”
嘉靖脸上写着“朕不信”:“你又知道了。”
朱翊钧挺起胸膛:“我就是知道。”
说着他就去啦嘉靖的手,拉着他往旁边的林子走:“我带你去找。”
嘉靖跟着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不肯再走了:“这样,你唤它们出来,给朕瞧瞧。”
朱翊钧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欣然答应:“那好吧~”
他往前跑了两步,扯着嗓子喊:“大白~大白~你出来呀,你快出来!”
听他喊大白,冯保还有些奇怪。因为那头雌鹿比雄鹿先送来,性格要温顺一些,和朱翊钧的关系也更好,每次他一叫,那白鹿就来了。
而雄鹿野性十足,并不亲人,总是跟着雌鹿出来。
今天朱翊钧没叫雌鹿,反而叫了雄鹿,给自己增加游戏难度。
可他刚喊了两声,另一边树林深处就出现了一团白影,随着渐渐清晰的“踢踏”声,白影变成了一头高大而强壮的白鹿,头顶一双华丽的犄角,身披一袭雪白皮毛,阳光下宛如发着光。
雌鹿也跟在雄鹿身后,很快,它俩就走到朱翊钧跟前。
朱翊钧抬起手,那雄鹿便顺从的低下头,让他抚摸自己的鼻子。
小家伙贴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雄鹿两只前蹄竟然屈膝跪了下来,随即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
朱翊钧绕到他的身侧,一手抚上它的后背,一手抓着他的鹿角,抬腿就要往上爬。
“钧儿!”这可吓坏了嘉靖,把他的小心肝儿摔了他得心疼死,“快回来!”
可是,他说晚了,朱翊钧已经骑上了上去,并且雄鹿还站起来了。
锦衣卫就在不远处护驾,看到这一幕,陆绎拳头都已经握紧了,提着一口气,就怕发生什么意外,他能第一时间飞出去,救下小皇孙。
嘉靖吩咐周围的人:“都别动!”
朱翊钧骑在白鹿背上,抱着它的脖子,从两个鹿角中间探出脑袋,笑得颇为得意:“大白,我们到前面去~”
他说完,那雄鹿便往前走了两步,依旧对其他人充满警惕,只往一侧的水边走去,并不靠近人群。
这时候,原本栖息在池边的一只仙鹤忽然振翅而起,冲上云霄,而后,湖边陆陆续续有仙鹤跟着飞了起来,很快排成“人”字,向南边飞去。
这壮观的一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嘉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鹤群离去的方向。
每年这个时候,大部分仙鹤都会向南方迁徙,零星几只会留下来。宫里有专人饲养,食物充足,即便不飞去南方它们也能顺利越冬。
朱翊钧举起一只手朝鹤群挥了挥:“明年春天再见哦~”
一声鹤鸣划破长空,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鹤群渐渐飞远了,嘉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朱翊钧的身上,沉着脸问他:“可以下来了吗?”
朱翊钧拍了拍鹿角,那雄鹿又爬了下来,任由他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朱翊钧回到嘉靖跟前,仰起头冲着皇爷爷笑,却不料被一把拎了起来,小屁股上立时挨了两巴掌,帝王沉声道:“你是愈发胆大了。”
“呀~”小家伙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捂住自己的小屁股,“皇爷爷别打!”
嘉靖问他:“还敢不敢?”
“不敢了!”
他认错倒是毫不迟疑,听起来却一点也不真诚,听在嘉靖耳里就跟“下次还敢”差不多。
帝王越想越气,更是后怕,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这才作罢。
打完他就打算把人放下,朱翊钧却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要抱抱~”
“抱什么?”帝王余怒未消,“自己下来走!”
朱翊钧说什么也不肯下去:“不要,我不要走路,我屁股疼!”
就那两巴掌,听起来响亮,实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吓唬孩子,皇上把这小孙子宠上了天,哪里舍得真打?
朱翊钧撒娇耍赖,不肯下来,嘉靖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抱着他走了一段。
可自从夏天病过一场之后,嘉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了不多时,竟真有些累了。
朱翊钧收起刚才的调皮,在他耳边乖乖地说:“皇爷爷,我要下来。”
“刚不是还吵着要抱?”
“我的屁股不疼啦,现在想自己走。”
“……”
嘉靖放他下来,小家伙却主动拉着他的手:“屁股还是有点疼,要慢慢走。”
这贴心的小东西,暖得人心都化了。
嘉靖问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要去观德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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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观德殿在半山腰,
观德殿在半山腰,重阳节这一日,帝王登上宫殿二层,俯瞰整座紫禁城。
朱翊钧长高了,但还不够高,只能从两个栏杆的缝隙探出头往外张望。但视线仍然有一部分遮挡,看不见太远的地方。
他指着一片空地喊道:“皇爷爷你看!”
嘉靖问他:“朕之前告诉过你,那是什么地方?”
朱翊钧说:“那是皇子练习骑马和射箭的地方。”
“说得没错,”嘉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此地荒废百年,早已无人练什么骑射。”
“皇爷爷,”朱翊钧仰起头来,“我想学功夫,还有骑马和射箭。”
嘉靖低头看着他:“你要学?”
“对!”朱翊钧点头,“我可想学啦~”
嘉靖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说说看,你为何想学?”
朱翊钧手舞足蹈,连踢带比划:“我要去打坏人,打倭寇!”
“就你,还打倭寇?”嘉靖屈起手指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就老实在皇爷爷身边呆着吧。”
朱翊钧还想挣扎一下:“我……等我长大,学好功夫和骑射,就能去打倭寇了。”
“那你就更别想了。”
“为什么呀?”
嘉靖说:“就算朕让你学,大臣也不会让你学。”
朱翊钧又问了一遍:“大臣?”
他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不都是皇爷爷说了算吗?皇爷爷让他读书,他就有了张先生。皇爷爷让他习武,也可以给他选派教骑射的师傅。
太祖朱元璋打江山的时候,南征北战,除了皇太子朱标,其他儿子可以不读书,但一定要习武。
后来成祖迁都北京,文武并重,对于皇太孙的教育就非常严格,不但远征漠北要带上他,亲自教他领兵打仗,还得带上一众讲官,在军中为他讲论经史。
土木堡之变之后,帝国武将青黄不接,文官势力逐渐崛起,加上皇帝作死,御驾亲征还被敌军俘虏。
于是在天顺二年,朝廷对皇太子读书做出了更加明确的规定——八岁出阁,由侍读讲官入值文华殿,上午讲授《四书》《五经》等史籍,下午选朝中名将教授皇太子骑射或者休息,晚上温习功课。
但这个八岁读书,和学习骑射基本形同虚设,归根结底是皇帝与大臣之间权力的拉扯。皇帝希望自己拥有儿子的教育权,大臣希望太子只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做一个宫墙内贤君,功夫骑射就不要想了,学会了就到处跑,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什么的,谁都折腾不起。嘉靖忽然俯身,凑近了朱翊钧,神神秘秘的笑道:“大臣就怕你长大去打倭寇,打蒙古人。他们只想把你变成一个提线木偶,摆在乾清宫里,任他们摆布。”
“我,我我……”朱翊钧被他那种有点疯的神情和语气吓住了,一下扑到他的身上,抱着他的腿,“我就要学!”
“等我学会了,皇爷爷就站在观德殿上,我在下面骑马射箭给你看。”
“朕的钧儿真乖。”嘉靖搂着他,摸摸他的头,“好!你想学,皇爷爷就让你学。”
大臣反对的是皇太子学习骑射,可朱翊钧只是皇孙,又不是皇太子,他的教育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给孙儿找个师傅习武,大臣们也不能说什么。
“哇!”听到嘉靖的话,朱翊钧可激动坏了,搂着嘉靖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亲在嘉靖脸上,“皇爷爷最好啦,我最喜欢皇爷爷~~”
这小心肝儿,甜死个人,谁被他这么亲一口都得迷糊。
嘉靖搂着他又是一阵大笑:“不过现在还不行。”
朱翊钧歪头:“为什么不行?”
“想要习武,就得吃苦,但你还太小,朕舍不得你吃苦,还是等你长大一些罢。”
朱翊钧脸上满是期待:“有多苦呢,我想尝尝!”
“没问题,”嘉靖抱着他,走到观德殿另一侧眺望太液池,“明早让尚善监多给你备几碟小菜,挑最苦的。”
“哎呀!”朱翊钧趴在皇爷爷肩膀上,“不尝了,不尝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天天有着小东西陪伴在左右,就算不服金丹,嘉靖也感觉自己能延年益寿。
“瞧瞧那边,”嘉靖指着太液池边一处地方,问朱翊钧,“知道是哪儿吗?”
“嗯~~”朱翊钧想了想,说,“那是个亭子。”
“什么亭子?”
“是……是……”太液池边亭子很多,但朱翊钧常去的就那么几个,“是水云榭。”
反正不管是猜的,还是真的看出来了,总之他回答正确,哄得他皇爷爷笑声不断。
陪着孙儿登高望远,郊游了大半天,嘉靖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个孙子,景王生的,他记得似乎就是重阳前后的生辰。
过年的时候,景王说孩子病着,也没带进宫来,这又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到万寿宫,嘉靖越想越不对劲儿。以景王那张扬的性格,刚生下孩子那会儿,还挺活跃。今年严嵩罢官之后,他就老实了,几个月每天到有什么动静。
嘉靖便赏了些东西,让人送去景王府,顺便看看景王什么情况,可太监的回话却让他大为震惊。
孩子因为早产,先天禀赋不足。一直体弱多病,年后不久,就夭折了。
毕竟是皇孙,虽说没起名也没受封,但也不能说没就没。
嘉靖又派人去了趟太医院,把去过景王府的几位太医全都叫来问话。
几名太医都说,那孩子先天缺陷,出生时就比寻常婴儿小了许多,几乎不可能长大。
其中一位太医欲言又止,被嘉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话就说!”
“景王妾室生产当日,是臣在太医院当值,臣赶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产妇却大出血。”
“臣认为……”
太医再次欲言又止,嘉靖耐性有限,沉声道:“说。”
那太医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很有可能让他丢掉性命:“臣认为,景王妾室并非自然生产,而是提前服用了催产的药。”
嘉靖面色更加阴沉:“你是说,景王故意让孩子早产?”
“他为什么这么做?”
“……”
太医不知道,但嘉靖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你可知道诬陷亲王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太医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太医院出诊至少两名御医,且都有病案记录。那日臣与吏目进入房内就闻到了浓重的麝香的气味。”
嘉靖又问:“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麝香气味浓烈而特意,挥发性极强。具有开窍醒神,活血通经,消肿止痛之功效,无论内服还是外用,皆可堕胎,臣绝不会认错。”
嘉靖催促道:“接着说。”
“臣以为,使用微小剂量的麝香,或许只是让产妇提前生产,并非堕胎。”
“……”
嘉靖坐在龙椅上,不再说话,面色阴森得可怕。
他不立太子,朝中官员“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并且说到做到。前两年,原任春坊中允的郭希颜以“严嵩欲谋害裕王以摇动群情”为由上疏,明着是请求立储,实则数落皇上不是。
嘉靖看后大怒,说他:“欲以片言之间别,疏君臣父子兄弟,自古邪臣以死博功名,未有如希颜者也。”
然后将其处死,并枭其首级传阅各省。
正因为如此,出生仅仅比裕王晚了25日的景王看到了希望,一直没有就藩。
事实上,这也是他默认的。他不喜欢裕王软弱的性子,反而纵容景王的猖狂,后来发现,这儿子也是个蠢货。
他不过是看裕王生了儿子,所以着急了,这才着急忙慌生个儿子,还丧心病狂的用这样的手段生在了重阳节,因为他很清楚,他的父皇每日问道修仙,图的就是个长生不老。
皇孙降生在重阳节当日,这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降祥瑞吗?
虽然笃信“二龙不得相见”,嘉靖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见不了两次,但毕竟是亲儿子,他多少也有些了解。
以景王那脑子,绝对想不出这么狠毒的争宠伎俩,背后一定有人给他出谋划策。
想想他平日和哪些人来往密切,再加上相似的形势风格,就不难猜到,这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嘉靖沉吟半晌,下面的太医个个提心吊胆:皇帝不会为了隐藏儿子的罪行,把他们都砍了吧?
皇帝虽然确实有点疯,但还没疯到这个份儿上。
嘉靖让人取来医案,他亲手把那日的记录撕下来,投进了火炉中。几位太医想活命,就把嘴闭紧一点。
很快,嘉靖就下旨让景王就藩。景王还想再挣扎一下,上疏请求年后再走。嘉靖不允,
藩地他都选好了,就在湖广布政使司德安府安陆县。
安陆县可是个好地方,景王的爷爷,嘉靖他爹兴王朱祐杬的封地。
在兴王就藩之前,这里曾有过两位藩王,最后的结局都是因为死后没有子嗣承袭爵位而裁撤。
兴王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在弘治四年改封长寿县。
弘治八年,孝宗又封岐王朱祐棆于此,六年后岐王薨逝无子,王府再度空置。
正德元年,武宗封寿王朱祐榰于安陆,寿王长寿,活到了嘉靖三十年,但仍然没有子嗣。
嘉靖匆匆给儿子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也属实是没办法,到了他们这一代,好的地方已经封得差不多了,可供选择的地方太少。
而最关键的是,兴建王府还要在旁边建家庙、祭坛等一系列配套设施,耗时耗财。
安陆的王府是现成的,景王带着妻妾直接过去就能住下来。
按照祖制,亲王就藩,需安排1200名护卫。嘉靖大抵是太着急送走小儿子,给他减了一半,只有600人护送。
景王再次上疏,此去三千里,父子二人此生恐难再见。临行前,他想最后再见父皇一面。
嘉靖仍旧拒绝了,让他别磨蹭,赶紧走。
景王就藩国,关于东宫之位的流言蜚语就此平息。
虽然嘉靖仍旧没有立储,但裕王仍旧居住在京城,俨然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
朱翊钧从万岁山下的果园中,摘了几大篮子水果回来。他最喜欢的就是其中的秋白梨,又大又甜,水分还足。
于是,小家伙迫不及待的给他喜欢的人分水果:“王安一个,万化一个,大伴一个。”
“与成一个,思云一个。”
这时候,篮子里已经所剩无几,小家伙挑来挑去,终于挑了一个抱在怀里:“小皇孙,最大那个!”
“……”
旁边几个太监乐不可支:“要不怎么说,咱们小主子最聪明。”
朱翊钧抱着那个最大的秋白梨思索片刻,又放回篮子里,拿了个小一点的。
王安好奇道:“小主子为何不要大的?”
朱翊钧却说:“最大那个,我要给张先生留着。”
“……”
作者有话要说
编的,别信。
麝香对中枢神经系统的作用是双向性的,小剂量兴奋,大剂量则抑制,增强中枢神经系统的耐缺氧能力,改善脑循环;麝香具有明显的强心作用,能兴奋心脏,增加心脏收缩振幅,增强心肌功能;麝香对由于血栓引起的缺血性心脏障碍有预防和治疗作用;麝香有一定的抗炎作用,其抗炎作用与氢化可的松相似;麝香对子宫有明显兴奋、增强宫缩作用,尤对在体妊娠子宫更为敏感,对非妊娠子宫的兴奋发生较慢,但作用持久,麝香酮能明显增加子宫收缩频率和强度,并有抗着床和抗早孕作用,且随孕期延长,抗孕作用更趋显著;本品对人体肿瘤细胞有抑制作用,浓度大则作用强,对小鼠艾氏腹水癌细胞和肉瘤S180细胞有杀灭作用。——中国医药信息查询平台。
第 40 章 结尾有一点修改
第二日,张居正照常来给朱翊钧上,依旧穿插着小故事讲《论语》,不强求他背诵,而是理解其中道理。
朱翊钧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案后面,听得格外专注。
张居正清朗的声音娓娓道来:“春秋初期,诸侯并立。晋国地处中原,不断兼并周边小国,势力逐渐强大。很快,晋国国君晋献公欲攻打南面小国——虢国。行军须经另一小国——虞国,晋献公便以美玉和名马作为礼物,送给虞公,请求借道。”
“虢国与虞国本是同盟……”
朱翊钧打断他,问:“什么叫同盟?”
张居正思忖片刻,用他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道,“互惠互助的好友。”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张居正便接着往下讲:“虞国大夫宫之奇认为,两国毗邻,互相依靠,唇亡齿寒。”
“但虞公贪恋美玉和名马,答应晋国借道。虢国弱小无缘,被晋国所灭。晋献公返回途中,乘其不备发动突袭,轻而易举灭了虞国。”
“《论语·里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因而,君子以道义为先,小人以利益为重。”
“见利而先思义,不可见利忘义,乃是仁者所为。”
“……”
张居正讲完,看向朱翊钧,小家伙两只手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殿下!”
窗外早已没有了蝉鸣,秋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朋友注意力不集中,细微的动静就能让他走神。
朱翊钧眨了眨眼,丝毫没有上课开小差被老师逮个正着的慌张:“我在听呢。”
看他那一脸懵懂的神情,张居正就不信他在听。
“那殿下说说,虞国为何灭亡。”
朱翊钧眼中满是疑惑:“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对。”
张居正问:“哪里不对?”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故事一开始,先生就说:晋国地处中原,不断兼并周边的小国。”
他掰着手指头说:“虞国是小国,在晋国旁边。”
说到这里,小家伙歪着头:“为什么晋国不打虞国,要借道去打虢国呢?”
张居正看着他若有所思,他们今日讲的是《论语·里仁》,用这个故事引出一个道理:虞公为美玉名马所动,见利而忘义,抛弃盟友,非君子所为,最终导致国家灭亡。
所以,这故事是个精简版,他省去了一部分内容。
“殿下,我们今日讲的是……”“咿呀!我知道了!”朱翊钧忽然兴奋起来,一翻身站在了椅子上,“那个晋献公,他是个骗子。”
今天学习的《论语·里仁》早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很显然,朱翊钧对这个故事本身更感兴趣。
不知不觉,张居正已经绕过书案,来到朱翊钧身旁,抬起手臂护住他。生怕他一激动,从椅子上摔下去。
“为什么说他是个骗子?”
朱翊钧看到张先生走进,更兴奋了。可垫子又厚又软,坐起来舒服,站在上面却摇摇晃晃。小家伙身子一歪,扑到张居正怀里:“因为他不是想要借道,而是想兼并虢国和虞国。”
张居正赞许的摸了摸他的头:“这就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假途伐虢之战’。‘借道’只是晋献公与晋国大夫荀息的计谋,虞公贪财,便以利诱之,迷惑其心智。”
“所以,身为国君,当以道义为先……”
朱翊钧才不管孔子说了什么,他现在只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不但识破了晋献公的意图,甚至还要为虞公出谋划策:“所以应该在后面打晋献公的屁股!”
晋献公一定想不到,一千多年之后,有个四岁的奶娃娃,要趁着他攻打虢国的时候,在他后面打他的屁股,他甚至还事先给对方送去了钱和物资。
课还没上完,学生已经赖在了老师身上不肯下来。
上辈子,张阁老上能搞定皇帝他妈,下能搞定满朝文武,这辈子却搞不定一个小皇孙。
“练字,练字罢。”
“好!”朱翊钧依依不舍从他怀里下来,“我要尿尿,我要喝水,我还要……”
冯保听到他在闹,赶紧进来,牵过朱翊钧的手,对张居正说道:“张大人也歇会儿。”说着他就牵着朱翊钧出去了。
“……”
再聪明可爱的孩子,他终究也只是个孩子,何况还是个被帝王宠爱的孩子。他喊着要尿尿,就一刻也等不了。
今天练字,小家伙也特别乖。按照张先生的要求,将《论语·里仁》中的今日所学的部分写数遍。
张居正站在一旁看他练字,恍然发现和半年前比起来,他不但写字的速度有了提升,字也写得工整了许多。
练完了字,朱翊钧想提前结束今日的讲读,张居正看他写字有进步,便也依了他。
“张先生,你先别走,在这里等等我。”
说着,朱翊钧就跑出了书房。没过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怀里抱了好大一个梨,递给张居正:“这是我给张先生留的,是最大的哦。”“……”
张居正回到翰林院,手里拿着好大一个梨。诸位翰林百忙之中纷纷抬向他头去目光。
自从司业大人充当世子讲官,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夏天是一柄油纸伞,冬天是一大个秋白梨,再过个把月就要入冬了,不知那时会有什么。
说起来,夏天的时候,他还采走了池塘里仅有的三束并蒂白莲。
同僚打趣他,说是拿回家送给夫人,没曾想,是送给了小皇孙。
这几日朱翊钧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冯保以为他是晚上踢被子着凉了,赶紧请太医来瞧瞧。
太医看过之后说这不是着凉,而是燥热咳嗽,开了些清燥润肺的方子。
太苦了,朱翊钧说什么也不肯喝。太医想了个办法,把吃药换成了食疗,取秋白梨、马蹄、桂圆、麦冬、沙参煮水给他喝。清甜盖过了微苦,朱翊钧每日当水喝,没过几天,咳嗽就好多了。
他的咳嗽好了,嘉靖却又生了点小病,在寝宫休养。吩咐太监过来传话,让朱翊钧先别过去。
小家伙连着上了九天课,第十天休息。正好,嘉靖的身体也已无大碍,好久没有见到小孙儿,想得很,宣他前去伴驾。
朱翊钧刚抱着球准备出去玩,听到皇爷爷叫他过去,丢了球就往外跑。
“皇爷爷,皇爷爷~”人还没进入大殿,声音先到了。
嘉靖本还有些乏力,听到他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立刻感觉通体舒畅,精神都好多了。
朱翊钧刚翻过门槛,他就招了招手:“快来,让皇爷爷瞧瞧!”
朱翊钧一路跑上玉阶,扑进嘉靖怀里,开始撒娇:“皇爷爷,皇爷爷,我好像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嘉靖故作严肃:“胡说,哪里有一个月。”
“没有吗?”
“才七日而已。”
朱翊钧歪头:“七天也好久了,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月那么久。”
他拉着嘉靖的手晃啊晃:“皇爷爷,你有没有想我呀?”
但凡几日不见,他对谁都是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模样。微蹙眉头,嘟着小嘴,可信度非常高。
嘉靖被他哄得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又嗑了起来,像是风寒还没有痊愈。
他一向认为自己身体健壮,入年轻人一般,真能长生不老。
所以,太医说他染了风寒,他就在寝宫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大臣。
若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见,他也只身穿一件单薄的道袍,依旧威严的坐在龙椅上,不叫朝臣看出半分病态。
如今面对小孙子,他却连咳了数声。
朱翊钧听到皇爷爷咳嗽,想了想,他咳嗽的时候,学着冯保是怎么照顾他的。赶紧上前,伸出小手,先拍了拍皇爷爷的后背,又绕到他的身前,在他胸口从上往下顺气,动作做得有模有样。
嘉靖就是笑得太急了,也没有那么严重。但孙儿表现出来的关心,却叫他心里暖融融的。
他拉过朱翊钧的小手,欣慰的说道:“朕的小钧儿长大了,都知道心疼皇爷爷了。”
“嗯,”朱翊钧很认真的点点头:“我马上就四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以后我会照顾皇爷爷。”
他要照顾皇爷爷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二日上完课,他又来到正殿。身后的太监端着一个茶盅,自己端着,小心翼翼走到嘉靖跟前:“皇爷爷,你快喝这个,喝了就不咳嗽了。”
嘉靖问他:“这是什么?”
朱翊钧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药。”
“什么药?”
“好喝的药,一点也不苦噢。”
“……”
因为前段时间朱翊钧自己也在咳嗽,喝了太医给他开的三白润燥饮没几天好起来。
关键是这个药还不苦,他一大早起来,就让太监去准备食材,把水煮好。
下了课都顾不得送张先生,迫不及待带着药来到正殿。
朱翊钧揭开茶盅的盖子,低头吹了吹,又递到嘉靖跟前:“现在不烫了,喝吧。”
那扑面而来的热气都带着一丝丝甜味,嘉靖身体不由自主往旁边歪了歪,满脸写着拒绝:“朕不喝这个。”
朱翊钧比他还严肃:“听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左传·僖公二年》:“假道于虞以伐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