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李清月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行军号令与她此前希望人人听到的承诺不同, 它需要的是快速为所有人获知。
土既不动,便为四旗之主。
所以此刻在这泗沘山城随风招展开的,正是一面明黄旗帜!
…
稍显昏沉的天幕下, 或许是因为行将有一场雨落下,在山坡间还有一片雾气萦绕。
可这并不影响当黄旗立起的那一刻,整座山城的戍防人员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各归其位。
疾奔握住角弓弩的士卒在就位完毕后还下意识地朝着那山城高处看去, 也恰好看到了那面明黄旗帜在招摇数次后停在了那里。
安定公主啊……
视线之中,那手握令旗的身影只能令人在晨光中看到轮廓。
但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哪怕明知安定公主年少, 但她此刻身在高处,身上又身披甲胄, 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所见高大不少, 更令人感到异常安心。
想到这一道道防线都已经在她的策划之中敲定运作顺序,当整座山城的脚步声陆续停歇下来的刹那,拉动弓弦上弩的士卒所感到的, 也绝不是什么周遭死寂,而是一种真正的蓄势待发。
安定公主也正与他们这些士卒同在, 正如她当日在青州所说的那样——
此战同行!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
后方的校尉高声说道, “别忘了让你们换角弓弩的原因,二百步,还有山墙掩蔽,要是还按照考核时候的四发中三,趁早可以去当后勤了!”
没人因为他的话有什么动作。
但在屏气凝神之间, 每个人脸上的肃杀之色更重。
不错, 他们才是掌握了地形优势的一方, 也比敌方所能想象的更加准备充分。若不能将每一支分发到的弩箭都给扎到对应的位置,那他们也真是辜负了公主的期待。
而若仔细听去的话, 就会听到,在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敌袭”高呼。
那是……
那是对百济一方来说,他们被发现的信号!——
黑齿常之并不知道,他们的出行甚至早在四天前就已经被李清月获知。
在听到了对方的警报号令后,他不由在脸上闪过了一丝振奋之色。
绕路而走,斥候探路,反复变换沿途行军时间,让他们的这一支队伍,几乎在即将抵达泗沘城的时候才被发觉,无疑是绝大的优势。
所以他也旋即发出了进攻的指令。
数百骑兵在得到了信号的下一刻便急速往前冲出。
早在前来泗沘城的路上,他们就已经被告知自己需要尽到的是什么责任。
在这进攻山城战斗的开端,他们必须赶在唐军在半月城建立起防线之前,抢先一步击溃他们的防守!
所以他们要快!
黑齿常之坐镇于中央并未贸然出动,他的裨将却已置身骑兵之中,随同那股铁骑洪流一并,冲向了远处的城墙。
在突如其来的敌袭面前,唐军的仓促应对清楚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远处的山城之上似不断地有人影走动,而近处也是同样慌乱的场面。
与此同时,那些在城下修筑城防、搬运石块的唐军匆匆推着板车,意图赶在敌方到来之前,将这些东西都给运送到防线之内。
他坐在疾行的奔马上,在嘴角扯开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人的腿脚又哪里比得过马匹!
带着重物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甚至看到了不少人已放弃了自己手中的东西,径直朝着半月城的豁口奔去。
这些豁口正是唐军在进攻百济之时留下的痕迹,因短期内无法寻到合适的楔形石将其填补,便只是草草地将其填上了障碍物,现在也正成了那些士卒归去的通道。
可也正是这些豁口,让这位裨将以及他同行众人的士气都在这一刻趋于高涨。
断壁残垣恰恰代表着他们几近于亡国的经历,哪怕还看不清城墙上的砖石痕迹,他们仿佛也能看到在那上头一度残留的血痕。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扯开了嗓音,高呼出声——
“杀!”
杀入这泗沘城王都之中,夺回他们的荣耀!
在李清月从高处俯瞰下去的视线之中,扬起的沙尘里包裹着那些精甲骑兵,以势必要踏破山头的来势朝着此地扑来。
饶是这些战马远不能和她在数次阅兵中所见的李唐军中所用战马相提并论,她也依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数百战马疾驰奔行的同时,这本就不算太高的山坡不住地震颤,像是下一刻就要迎来疾风骤雨的打击。
但她没有对此感到惊慌,只是朝着一旁的澄心伸出了手去,一把鼓槌随即落入了她的手中。
而下一个动作,便是她抬手就朝着身边的军鼓敲了过去。
雷鸣声动的马蹄声里,这一记鼓声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可也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原本还像是在逃难回城的唐军都忽然有了各自的动作。
那一辆辆推车边还有躲藏进车底的,耳闻这一声信号,快速将车又推动了几步,而后将其卡在了原地。
也就是这多走出去的几步,半月城前的这片土地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分散在城下的推车之间忽然拉拽起了一道道绳索,组成了一张特殊的网络。
不,准确的说,那是一条条的绊马索。
车上的石块也不是要被运送去填补城防缝隙,而是用来稳固这些绊马索的压脚。
以至于当来不及刹住的马匹撞向那些绊马索的时候,马匹前行的力道非但没有将绳索扯断或者拉动,反而被绊倒在了当场。
就是借着这些阻拦的时间,那些还滞留在半月城外的士卒飞快地擎起了地上的盾牌,朝着城墙的方向缓缓退去。
夏日的草场既让人感到万物生长的繁茂,却也在同时——
变成了藏匿器具的好地方。
骑兵裨将纵马越过了其中的一道绳索,含怒朝着其中一名唐军追去。
对方手握盾牌,也绝不可能挡得住骑兵的挥刀一击,承担下他的怒火。
可也就是在他一面勒令骑兵整队,一面追去的时候,在那半月城旁不知何时建造的一个个小型堡垒中涌出了一批刀盾手,正在借着这出混乱同时袭来。
这裨将不由一惊。
唐军的跳荡队伍足以抗住马队的撞击,甚至打出攻坚的效果,眼见敌方手中的长刀还远比自己所用的精良,他哪里还敢贸然行追击之事,当即勒马回头,与自己所统率的骑兵部众会合在了一处。
也就是在这耽搁的须臾间,那拉拽起绊马索的推车士卒,都已尽数归入了刀盾兵的队伍之中。
谁都能够发现,直接因绊马索而摔死的骑兵或许不多,可他们的骑行速度却已经都因这出意外而减缓了下来。
以至于当黑齿常之所率的步兵尾随骑兵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唐军的刀盾兵且战且退,留下的却是他们这一边骑兵的性命。
他远望着这一出不在意料之中的画面,面色骤变,厉声高呼,“止步!”
但他这止步两字,显然是已经说晚了。
因为就在他发出示警信号的同时,在那半月墙的高处架起了一支支弓弩,朝着这头进攻的骑兵发起了凌厉的攻势。
这些飞射而出的箭矢根本不需担心会伤到自己的同伴,谁让他们打击的目标只是后排的骑兵。
步兵所持的箭矢基本在二百五十步,这是百济士卒和唐军交手中总结出来的规律。
所以当骑兵进入距离半月城二百五十步范围,却依然面对的只是这些刀盾兵阻拦后,那裨将便满心以为,绊马索和刀盾兵都是唐军在人员匮乏的情况下勉力做出的反抗,弓弩手还不曾就位。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何止是那些“逃窜”的唐军没有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就连这道未经修缮的半月城后也还等着一支精锐的弓箭手队伍。
在骑兵前列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那一刻,令旗挥动,也让他们各自扣动了角弓弩的扳机。
箭矢如雨,径直砸入了骑兵队伍的中后排,顿时引发了一阵惨呼。
不只是如此。
倘若这是骑兵对冲,战马的眼睛上往往要被蒙上布条,防止马匹对前方的战况感到恐惧。
可此时不是!
这些踌躇满志的百济将士原本想做的,是直接以骑兵抢占外围山城城墙,对于马匹的认路就有着不小的要求。
然而此刻,这些战马看到的不是山坡走势,而是飞落而下的箭雨。
求生的本能让这些战马烦躁地想要往后退去,却被骑乘他们的骑手勒令着往前。
这转瞬间的僵持,足以让这些本就是攻坚而非防御的刀盾兵看到机会。
其中一名百济骑兵明明在上一刻还看到他的对手准备往后退去,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一把长刀从盾牌的缝隙之中有若鬼魅地伸出,一刀扎进了他那战马的脖颈上。
濒死的剧痛让那匹战马直接将马背上的人给掀翻了下去。
于是那把长刀竟好像不曾经由一点停顿地便径直挥下,顺带砍向了这骑兵的头颅。
盾牌之后的唐军士卒对于这出得手,到底报以何种想法,这个已近垂死的骑兵是无法确认了。
他只能看到的是这一组五人毫不贪功冒进,在新的骑兵顶替上位置之前,就已继续往后退去了数步,以便让自己更为安全地置身在弓箭的保护之下。
好像只是刀兵相接的短短时间,在黑齿常之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的骑兵队伍大乱。
若非将军在后,他毫不怀疑他的骑兵会选择尽快脱离战场,逃回到他的面前。
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仰头朝着山城之上看去。
原本身在那里的应该是他百济的皇室,可惜那些人里有的从西面崖壁处纵身入海,有的则被押送到遥远的大唐国都,所以此时身在那里的,正是一道模糊的剪影。
那应该是和他有过交锋的刘仁愿吧……
想到对方因为他的到来也总该有几分意外,在这军队连绵进军的情况下,他也绝不能因为这最初的打击而意图退兵,黑齿常之当即做出了决断。
不能退,继续进攻!
未能抢到先手的损失,必须用更为迅猛的攻势来填补!
而在骑兵失手的士气不振中,他这位主将必须拿出身先士卒的魄力。
将军的朗声高喝顿时响在了周遭士卒的耳中,“诸位,王都在前,随我进攻!”
哪怕是从李清月所在的位置也能看到,这紧随于骑兵之后的队伍领袖,因其身高有异于常人,显得尤其出挑。
这或许会让他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敌方的靶子,却也让他在这一刻成为了士气的标杆。
一并压上的百济步兵同样操持着弓箭弓弩,朝着半月城上发射出箭雨,意图压制住他们的气势,还真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抢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可若要李清月来说的话,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百济的城墙远不如大唐境内的城墙高耸。
比起作为防线,这更像是……像是一道划分城里城外的地标界限。
而现在在城外,百济的兵力陆续抵达,将意图翻过这道界限,表现在了行动之中。
那是一片越来越密集的人潮。
光凭借着半月墙下的刀盾兵和绊马索,显然已经无法阻止住他们的脚步。
但对李清月来说,这第一道拦截起码让他们损失掉了三百多骑兵,已是一个足够成功的迎头痛击!
现在就要看随后的拉锯了。
早在从斥候那里获知敌方携带投石车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确定,如果说她是有备而来的话,敌方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她的准备,必定要更充分才对。
她立刻下令:“舍弃半月墙,退回到第二道防线的位置。”
那处阶梯式山墙之前,恰好有一条略显陡峭的崖壁,让这道山墙若论起高差来说,还要比半月墙大一些,也更适合于其上的弓弩手发挥。
而这,才是李清月真正选定的“城墙”。
当这道指令传到那第二道防线的同时,这些早已整装备战的弓弩手更是精神振奋,目光凝定地看着面前。
谁让他们正要验证给他们的校尉看,他们在实战之中的准头,必定能比早年间通过测试的时候还要强得多!
而在他们的对面——
习惯于山地作战的百济人在步兵推进的时候,终于找回了几分“主场”作战的优势。
当他们的统帅奋力一蹬攀上了半月墙挥刀夺命的时候,那些让唐人听不懂的叫嚣言语,顿时汇聚成了城下的声浪,随同着刀兵之声一并涌了上去。
黑齿常之掣刀而上,将一个慢了半步撤离的唐军士卒砍下了城墙。
空气中弥漫开的鲜血气味,混合着一种暴雨将至的湿润水汽,让人无端感到有几分心头憋闷。
可他已正式踏入和对方短兵相接的领地,便再不容他往后退缩半步。
他再没有仰头望去,只隐约知道,在那遥遥相望的山城顶上,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但那双眼睛的注视中到底怀揣着一种什么想法,他是无法明白的。
他知道的只是,若他杀上山坡,那就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怀揣着这等激烈的战意,他一把抢过了城头遗落的一把弓弩,反手朝着意图拦截他脚步的唐军放出了那支箭矢,而后像一只矫健的山地黑豹一般跳了下去,与同行的亲卫一并,变成了那支射向第二道屏障的锋矢尖端,悍然朝着那唐军刀盾兵而去。
那确实是一种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在这一道往前推进的缓坡之上,就留下了上百具尸体。
其中有百济的,也有唐军的。
但无论是黑齿常之还是李清月都知道,二人都不能在此时为这份伤亡而止步。
黑齿常之依然牢牢地握紧着自己手中的刀。
李清月则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鼓槌。
山下的百济将领不会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战场。也不会知道她真的有一瞬间,在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情绪翻涌,还带来了短暂的头脑空白。
他只会听到,从山城的高处忽然响起了一道坚决而急促的鼓声。
仿佛是那统帅之人掷地有声的号令!
鼓声余音未落,还在山谷之间回荡,那前方的山墙之后就忽然迸发出了一道道响应的声音。
那是数百支箭矢尽数破空而来!
目标——正是他们这些突破了半月墙的攻坚队伍。
第102章
黑齿常之的作战经验实在给他帮了大忙。
箭矢袭来之时, 他已高声下达了举盾的指令,为防万一,他本人还当即伏地卧倒, 自这座山城的土坡上顺势滑落了一段,恰恰避开了一批集中朝着他射来的箭矢。
可与他一同翻越过那道半月墙的精锐士卒,便不是个个都有这样的好运了。
角弓。弩的穿透力不如臂张弩, 那也只是对唐军的铠甲来说。
百济叛军本就是在一度投降后重新组建,就连武器制式上都不如昔年的王都守卫军, 何况是在防卫器具上。
箭锋过境之间,黑齿常之的耳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声。
唐军的箭, 是要杀敌的!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黑齿常之一面后撤,一面已完全可以确认,对方的有备而来绝不只是体现在半月城处的刀盾兵和绊马索上, 还在这一道真正意义上的防线上。
他们也不可能是在方才才发觉他的到来,否则——
这一道防线上的弓弩手不该有这样的齐全!
在这一轮齐射之中的精准度, 也高得有些不可思议。
幸好,他还不算全无应对之策。
“退到半月墙后!”几乎不用他多说, 在前方异常狠辣强横的攻势面前,黑齿常之往后退去的时候,他的那些士卒也以最快的速度跟上了他的脚步。
已经被百济士卒接管的半月墙,原本是百济王城的分界线,现在倒是成了这些百济士卒的掩体。
陆续整顿过来的骑兵、自前方山坡上退回的步兵精锐, 以及后方陆续抵达的人手, 在此地重新结成了一支抱团的队伍。
山坡上那些位处山墙之后的敌人不易对付, 躲藏在半月墙后的百济叛军又何尝不是暂时难以被攻破的存在。
居高临下的唐军弓弩手还没这个本事将箭矢高抛到那个位置,而一旦他们暴露在山坡之上, 同样会遭到百济士卒的打击。
所以一时之间竟达成了平衡。
黑齿常之的那位骑兵裨将总算有机会凑到了他的主将面前,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将军,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
若非他得到了下属的相救,都险些要因冲得太前,被李唐的刀盾兵给斩落马下。
但他更没想到的,在那半月墙之内的战况会更为煎熬。
他们沿途之中所构想的势如破竹,在这一支支箭矢的打击中都变成了泡影。
黑齿常之直到此刻方才有余暇清点起人员的伤亡,也在此时朝着那高处又望了一眼。
天色越发昏黑了,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
以至于那一道明黄的旗帜显得异常夺目,也将那道隐约可见的身着甲胄身影映衬得格外有气势。
想到对方自高处不知在以何种目光打量他的失败,黑齿常之便只觉心中一沉。
那人到底是留守在此地的刘仁愿,还是唐军派遣过来的新将领呢?
但不管是谁,他现在的目标都得是击败他!
“不能退!”黑齿常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是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眼下的伤亡,还能承受得住,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目光决然地盯着那道尚未突破的防线,又朝着视线中的山坡扫去。
对方的人数不多,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确实不多。
倘若泗沘城中有足够的兵员,凭借着守城的优势,足以借着方才的胜果继续推进,直接拼着少许伤亡也要杀崩他们的战意。
可他们没有。这意味着,对方的人数起码和他们所预测的相差无几。
那就还有希望!
黑齿常之并不是随意做出的判断。两军交战之中死多少人就会造成士气溃败他心中有数,而这个数字,起码在他们这一方并不完全适用。
因为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百济兵卒既然能够忍受下困居任存山的窘境长达一年,本就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念!
“按我说的去做。”黑齿常之快速吩咐道。
被点到名的士卒当即接令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第二道防线的弓弩手眼见百济士卒选择暂时扎营休整,像是打算做好准备再行进攻,都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别看他们在方才的一轮守备中损失远小于对方,可要知道,他们之中还混着一批才招募来的府兵,作战经验仍算匮乏。
其中一名最年轻的士卒还将手在衣服上重重地擦了擦,可见在他的手上是没少出冷汗。
校尉的声音就在此时从后方传来:“都别放松懈怠,方才没射中人的,都先去和后面的替补轮换。当然,不是让你们偷懒,公主说了,让你们去守南岭,说不定还能给你们找回场子的机会。”
他一惊之下跳了起来,又连忙坐了回去。
发觉校尉正在看着他这个冒失鬼,他连忙回道:“我刚才射中了!就是那人没被射死,又带着箭走了。”
他后脑直接被人轻拍了一下,“那你也给我去南岭,谁让你没证据。”
“我……”那年轻的士卒苦着个脸意图反驳。
可在下方的箭矢陆续被人认领后,他也只能憋着口气应道:“好,我去!”
若是弘化公主在此地的话便会发觉,李清月此刻所用的方法,除了没用狐狸尾巴来做出区分之外,和她提到的吐蕃管制士卒之法是相似的。
但正是这样的说法,才让这些巡视南岭的士卒非但没觉得公主的调度奇怪,还个个憋足了劲,就希望能撞上那些不长眼睛的百济人,重新立下战功。
结果他们居然还真等到了这个机会。
因为就在午后,当黑齿常之带人重新朝着第二道防线发起进攻的同时,真有另外一批人顺着南岭侵入。
那条路,黑齿常之曾经带着自己的部下在撤退时走过,而现在则用在了进攻上。
可泗沘城中的人虽少,却并未对此地看管松懈。
这些百济士卒迎上的,甚至还是一批如狼似虎的将士。
于是当黑齿常之率众,勉力抢下了第二道防线的其中一段山墙之时,还没能为这一步迈出的胜果而高兴,只因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的部下惊慌来报——
那些试图走南岭登山的士卒,几乎都被抓获了个正着,只有几人侥幸从中脱身。
黑齿常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继续朝着下一道山墙隘口进发,和继续稳固这片立足之地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又说道:“暂时休兵。”
损失了一路人手,让他所面对的情况更为窘迫。
他也完全可以猜到,当上头的防线进一步收拢,他要想突破对方的弓弩防卫,也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虽说他们同一天的时间突破了两道防卫,对于攻城战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不错的战果,但要夺取泗沘城为己方所有,按照这个按部就班的速度,恐怕七日都达不成目的。
更麻烦的在于,他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
如果泗沘城中对于他们的来袭做出准备比他想象得还要早,那么熊津城接到消息的时间也会更早。
倘若是以骑兵方式来援的话,最多就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供他挥霍。
所以他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孤注一掷地在一天之内杀上泗沘城中王宫所在,还是寻找机会撤军。
“试试吧。”那裨将固然已因和唐军的接连交手感到恐惧,在望向黑齿常之的时候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他们死伤不少,唐军又何尝没有付出将士的性命!
若是就此无功而返,甚至可能被唐军尾随他们撤军的队伍驱赶杀戮,在场的谁都不甘心。
他像是在说服他的将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还有那投石车吗?”
裨将可以相信,黑齿常之一直没将其派上用场,而不是用其辅助于夺取那道山城防线,甚至遭到了一记重创,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黑齿常之的面色变幻了一瞬,最终还是语气坚决地说道:“打!”
用好那投石机,再打一场。
他也确实是想将其作为突破山墙的杀招!
毕竟,哨探除非亲自踏足到军营之中,否则休想察觉到此物。
他行军前来的路上,更是让人将营中多余的粗布缝制成大块,将其遮盖在下头。
截止到此刻为止,那山上的唐军看到的,也是他们百济人以血肉之躯拼出的前进!
……
“那黑齿常之倒真是一员猛将,为百济叛军效力,真是有点可惜了。”
李清月望着陆续被送到山上来的伤员,在她带来的两位医者以及随军医官的主持之下进行救治,不得不感慨出这样的一句来。
角弓弩的命中率确实不低,可也不代表当进入了刀兵搏斗的距离下还能发挥出其对应的本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黑齿常之和百济残部的拼死搏命也就显得尤其可怕。
李清月只恨自己没有个望远镜,只能听下头的士卒来报,说到在方才的交战中,黑齿常之的肩部中了一刀,却还是硬顶着伤势将人给掼了下去。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让人该当为唐军士卒的伤亡感到惋惜,还是应该为百济有此猛将而觉叹息。
“按照时间算的话,刘先生和卓云应当已经赶到任存山了。公主若是当真对他惜才,大可守住这几日,等到大部队折返,将他擒获就是。”澄心在旁说道。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
“老师那里是他的事情,我这边是我的事情。死守营寨的伤亡数据你今日也看到了,就算地形优势在我们这边,也难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情况。所以与其再跟他打什么拖延时间的仗,还不如直接另给他们以一道致命一击。”
“澄心,”李清月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今日站在指挥旗下这么久,他觉得是谁在上头呢?”
反正,黑齿常之不会觉得,这是那位已经撤离到熊津城的安定公主。
澄心将手一合,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我知道公主为何要另给左骁卫将军一个单独的任务了。”
那不是用来防止这些百济将士溃逃的,而是……
“我不会等到有人来救援。”李清月负手朝着下方的百济营地看去,脸上隐约可见志在必得。
她要亲自击败黑齿常之。
若他不幸身亡,就以他的头颅安抚此地将士。
若能将他活捉,那么也只有这样的胜利才有可能让他被收为己用。
在山地作战中他能有这样令人惊艳的表现,若是换个战场,他该当能有用武之地的。
……
黑齿常之忽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但他还是一面给肩头上药,一边朝着士卒吩咐道:“你们加固营寨的时候多搬些大石回来,但不要让人觉得是经过刻意挑选的。另外……”
他拧着眉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试试看能不能从周边招募到一些百济民众吧。不过,若是对方不愿的话,也别强行征兵,反而给我们惹来麻烦。”
按说泗沘城统辖范围内的百姓,对于百济王室的归属感也应该最强,可到底能否借着这个双方备战的间隙招募到足够的人手,黑齿常之一点也不确定。
道琛和尚麾下的两名僧人曾经说起过他们前来泗沘城的见闻。
说此地随着新抵达此地的唐军而开始走上正轨了。
说早前刘仁愿坐镇此地的时候也对此地的耕作有所指导。
说……
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言明,黑齿常之也不难猜到,他们还想说,这周遭的百姓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他们的助力。毕竟,扶余氏统治此地的时候,获利的也从不是那些可怜人。
他也只能让士卒尽力一试了。
事实上他猜的也确实不错,当天近黄昏之时,外出招揽人手的下属回返,带来的就是百姓避战的消息。
“罢了!不管他们了。等王都易主,他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黑齿常之安慰道。
“吩咐下去,做好夜袭的准备!”
既然人手无法得到补充,那他就不能将投石机的登场拖延到明日了,只能是今夜行动。
他相信山上的那位将领应该会提防他的这个举动,可那些戍防士卒难道会想到,先一步到来的不是他们百济人的肉。体凡躯,而是一块块巨石吗?
黑齿常之顾不上肩头的伤痛,抱着他的长刀在营地一角垂头而睡,试图让自己在夜袭中能保持充沛的体力。
当时近夜半之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的锐利之色尽显,也立刻做出了召集兵将的行动。
士卒的聚拢中,他朝着营地之中以及远处山中的光亮看去。
因乌云在天,明月隐没,山上零星的戍防火把和山下的这一片竟成了交相呼应之势。
可这种呼应并非英雄相惜,而是你死我活!
投石车在他的视线之中被先一步推出了营地。
随后则是整装待发的百济士卒。
为防他们这头的行动被敌方看出异常来,黑齿常之果断地下达了指令,“进攻!”
白日里推出的这条登山之路,足以让那投石车被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到位。
冲杀之声也掩盖住了投石车的车轮呼啸。
所以当黑齿常之重新抵达被部下守住的那段山墙之时,先一步往上而去的,不是百济士卒,而是两块巨石。
它们被抛起,落下,而后砸向了第三段防线的火把人影之中。
可奇怪的是,黑齿常之耳中听到的只有石块落地的四分五裂,却没有士卒受伤甚至是身死所发出的声响。
好像对于那头造成的唯一破坏,只是巨石落下的劲风吹灭了火把。
不,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此时同步传来。
黑齿常之猛然回头朝着他来时的方向看去,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起在了那道半月墙后,直冲他那临时营地而去。
那不是他所带来的骑兵发出的声音。
只因他清楚地听到,在马蹄阵阵中,还伴随着长刀出鞘所发出的声响,以及一阵用中原官话说出的——
“杀!”
“不好,中计了!”黑齿常之当即就要领人折返。
可当马蹄声已如此清晰地裹挟冲杀而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此事,到底有什么用呢?
他紧急回撤入营的时候,已看到熊熊烈焰烧在了半月城外的营帐之上,那一队杀奔而来的人马也赫然不在少数。
甫一照面之间他就不难确认,这些人根本不曾经历过什么长途跋涉,而更像是以一种以逸待劳的方式等候在一边。
所以在此时,他们才能轻松地冲入营中,将此地搅和得一团乱。
当然这也更因为,连百济的统帅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进攻山城之上,只想看到那投石车给唐军带来惊喜,又怎么还会有人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支精英队伍就守在旁边。
炽烈的火光之中,黑齿常之看到了又一个百济士卒倒了下去,也看到了敌方骑兵的样子。
其中为首的还是一个熟人。
正是那李唐将军刘仁愿!
他为什么不在山上指挥,而在悄无声息之间出现在了这里?
黑齿常之无法得到一个解答。
他只能看到,刘仁愿正以一种异常凌厉的攻势,随同后方的骑兵亲卫一道,直冲此地的临时马厩而去。
仿佛要将他此前半年的守城憋屈,都在今日一战中尽数发泄出来。
那些百济骑兵都还没来得及上马作战,就已经遭到了凶悍的骑兵劈砍,饮恨当场。
黑齿常之目眦欲裂,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吹动了口哨,让他的那匹坐骑在火场中疾奔而来。
他翻身上马,一把抄起了最近的长兵。
在对方的骑兵冲营已有成果的情况下,他就算真有突围斩将的本领,也已注定了不可能挽回败局,倒不如尽快聚集此地还能逃亡出去的有生力量,待回返任存山后再行图谋。
他必须承认,这泗沘城当真是个为了对付他们而设的陷阱。
不,不能只说这是个陷阱。
就算加上今夜袭营之人,参与进交锋的也没超过他这边带上的人数,那么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他一勒缰绳,扬声喝道:“退兵,撤退!”
走!
他们必须走!
在这等不能拖延的处境中,能跟上多少人便全看他们的运气了。
但很显然,运气不好的何止是那些没能从营地中逃出的百济士卒,分明还有他。
当他下意识地朝着回返任存山的方向而去的时候,却迎上了原本属于那第三道防线的士卒。
他们早早往另外一头撤离,在百济营中乱起的时候便分散在了百济人的归途之上。
若是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们绝不敢和这位黑齿将军硬碰硬。
可在对方已为丧家之犬的情况下,他们却有合力一击的能力。
想到在他们行动之前公主说的话,一支支弓弩箭矢顿时直冲着黑齿常之的坐骑而去。
糟糕。
黑齿常之心头一沉。
密集的箭矢,让马匹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毙命倒地,也直接将背上的主人给甩了出去。
黑齿常之还没来得及缓过劲来,脖颈上就已经架上了一把把刀。
随后赶到的刘仁愿也已带着骑兵追了上来。
不过这会儿,刘仁愿可要比之前安逸得多了。
眼见黑齿常之被擒,他不由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能和公主交代了。
也亏公主在前几日就说,将这样一个捅刀的机会交给他,才让他有了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
这样一来,就算刘仁轨那头拿下了鬼室福信,他这边的战功也少不了太多。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都上扬了几分,“将他,还有那些百济叛军俘虏都给一并带上。”
带去给公主过目!
当然,还是要注意一下安全的。虽说黑齿常之在被摔下马的时候摔伤了腿,肩头的伤口也因为应战破营而被撕扯开来,怎么说也是个危险人物。他先被五花大绑了一番,才送到了泗沘城的王宫之中。
李清月早已等在此地了。
眼见黑齿常之在被带进来后用着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了她,她从容开口:“我想,道琛的两个弟子应该已经将我到来的消息带去你们那里了,我也不需要多做自我介绍了对吧?”
黑齿常之大惊:“你是安定公主?”
她怎么会这么年轻!
在他面前的这位主事之人,就算身着甲胄,也绝不可能超过十岁。
可眼见这样的一幕,他竟并未觉得有何不对,而是忽然有几分恍惚地问道:“白日在山头中军大旗之下指挥的是谁?”
王宫之中明灭的烛光,让人险些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他身上的伤势却在以痛楚提醒他,他现在还清醒得很。
所以他确确实实地听到了这位小公主答道:“当然是我。我奉大唐天子之令收复百济,自然该当亲自督战!”
她说得言辞凿凿,黑齿常之也不免将目光近乎凝定地投在面前这张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像是想要将这位将他击败的大敌记在心中。
亲自……
这可真是,好一个亲自督战!
第103章
黑齿常之可以确信, 这位安定公主所说的不是假话。
因为当他以余光扫向站在一旁的刘仁愿时,完全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对公主的信服之色。
一位将领到底是因为权势名位之类的桎梏才屈居人下,还是因为对他人的尊重, 其实并不难看出来。尤其是当刘仁愿本身还没什么心计的时候,也就更是如此。
那么昨日今日的战场到底是谁在指挥,已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
他竟是输给了一位年少的李唐公主, 输给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将领!
可此刻再想,又觉得他这栽得一点也不冤枉。
倘若她此前就并未迁居前往熊津, 而是一直身在此地指挥,那么……
那么打从一开始, 他们所以为的泗沘城空虚, 就是一个被放出来的诱饵。
偏偏在复国的希望面前,他们丝毫不见迟疑地咬上了钩。
但很显然,黑齿常之所遭到的打击还没结束。
只见那位安定公主往前走出了两步, 像是在端详着这位猛将的面容,又好像她这个举动仅仅是为了说出后面的一句话。
“黑齿将军的本事不小, 我想你也应该能想得到。我既然已在这里了,那么我们剩下的队伍, 当真在熊津城吗?”
黑齿常之面色一变,心中顿时有了个极为不妙的预感。
是了,是了!
安定公主的位置都可以造假,其余士卒的所在当然也可以!
眼下他所知道的消息里,泗沘城周遭的兵员数量确实是不那么多的, 至多就是比他所以为的多出两千人而已, 可这并不意味着, 剩下的人就一定要置身于他所以为的地方。
以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他们绝不可能真只留在那熊津城中待命, 若如此的话,显然是对兵力的极大浪费。
所以……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勉力挤出了几个字,“他们……往任存山去了?”
既然他们不用戍卫公主的安全,也不像是需要即刻启程北上的样子,唯独能去的地方,只有任存山了!
因他发兵泗沘城,为求稳妥而调走了更多的人离开任存山大寨,也就意味着,那头的兵力是完全空虚的。
别说是传闻之中北上熊津城的万人,就算是四五千人,也足以拿下任存山了!
在他急于求证的目光之中,李清月并没有给他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也相信,以刘仁轨和卓云的本事,足够达成这个奇袭敌方大营的目标。
她回道:“不错,他们往任存山去了。我们这边都已分出了个胜负,最迟再有两日,那边也该当传来好消息了。”
这一句噩耗出口,才真是将黑齿常之给打入了谷底。
哪怕他明知道鬼室福信此人的心胸狭隘,其实不足以支撑起匡扶社稷的大业,可敌我之分他还是明白的。
任存山营地乃是反叛军的核心据点,一旦倭国发兵协助复国,他们要么南下接应,要么北上切断百济和新罗之间的粮道,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鬼室福信和即将回国的扶余丰,也是他们意图复国的招牌。
倘若连他们都出了事,那恐怕真要完了!
而这位安定公主,好像没必要同他一个阶下囚说谎……
在他被人带下去严加看管的时候,他的神情里还有着说不出的惨淡。
李清月望着他的背影,朝着刘仁愿说道:“我猜他是觉得,此前因为他们这些反叛军的缘故,我唐军还不能全据百济领土,让百济子民犹有生存希望。如今连他们都成了阶下囚,那百济之人便只能为刀下鱼肉了。”
“他倒确实是个可敬之人。”刘仁愿答道。
黑齿常之原本有希望从周遭再强行征发一批百姓协助作战,让其作为马前卒,只要能冲上泗沘城,这些人做出的就是有效的牺牲。但在发觉百姓不情愿参战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确实是自有一番底线在的。
可惜这样的人,终究还是他们的敌人。
等等……
刘仁愿忽然想到了什么,发问:“公主是想收服此人为己用?”
李清月摊了摊手,“我的行为不是很明显了吗?”
“我能猜到刘将军想同我说什么。”李清月抬手打断了对方本欲出口的话,“这黑齿常之乃是百济贵族,又是最先选择掀起百济复国之事的将领之一,就如同我阿耶轻信了阿史那贺鲁会忠诚于大唐以致酿成恶果一般,若是对其贸然赋予信任,难保不会再生祸端。”
刘仁愿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可刘将军别忘了,我与老师此番前来百济,既是为了作为偏师支援高丽,也是为了让百济往后只为熊津都督府等五府,而非百济故地。”李清月语气笃定,“那么黑齿常之就并非百济之人,而是我大唐子民,为何不可一用!”
黑齿常之的情况和西域那头的大不相同。
阿史那贺鲁投降大唐后,朝廷还指望用他来管辖西突厥之人,更因为西突厥内部部落势力林立,需要将其扶持为一方首领。所以贺鲁必须成长为西域一霸。
可百济的领土就只有这么多,黑齿常之也不必被留在此地,而大可以跟随她回返中原。
到了那个时候,他背后没有相应的势力可以依靠,反而更需要在大唐境内凭借战功立足。
“只要百济子民在我大唐统治之下民生安定,就不怕黑齿常之还有复国之心。当人都聚集不起来的时候,他又凭什么去复国呢?”
“说句玩笑话,黑齿也能刷成白齿的嘛。”
当然,这会儿还没个靠谱的牙刷,是以剥开的杨柳枝上的木梳齿刷牙。
也就是李清月觉得这“晨嚼齿木”过于野蛮,这才自己折腾了马尾加工出的毛刷,又让孙思邈搞了点具有清洁效果的牙粉,勉强有了牙刷牙膏的雏形。
不过这黑白之分还是有的。
刘仁愿闻言当即失笑,“公主这个说法,真是……”
要是让黑齿常之听到,也不知道他会是何种想法。
他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得妙的。
李清月又正了正脸色,说道:“此外,我虽对此人有惜才之心,却也知道一个道理。这些番邦小国之人,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我大唐统率八方的实力,总有坐井观天之想。”
“我们总得先让他们认清楚敌我实力差距,输个明白对吧?”
刘仁愿愣了一瞬,又旋即应道:“不错,正如公主所言。”
公主没对这些百济士卒弄出什么围而不攻、迫使投降的手段,而是干脆利落地以骑兵冲击后营,斩断黑齿常之的翻盘希望,本就不是个随意发善心的人。
泗沘城周遭的百姓在她和刘仁轨抵达后便得到善待,归根到底也还是要消弭掉此前叛乱的影响,加上都督府初立,必须以仁政待民。同样不是随便做出的决定。
可对于反叛势力,总得先施以威服的!
“对了,到了白日,那些哨探应该也要回来了,让赵文振去看管黑齿常之吧。”
刘仁愿:“……”
他发现,他对公主的理解还是差了一点。
黑齿常之会输,和赵文振窥探到营中动静是决计分不开的。公主还让他去跟黑齿常之打交道,这跟杀人诛心也没区别了。
但怎么说呢?若是兵力和头脑都不如敌方,才更应该知道,莫要在被留下性命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
若是连公主的亲卫都能在刺探消息之时拿捏住他,他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对了,将伤亡名单在午时之前拿给我。”
李清月留下了这句话,这才暂时离开了此地。
在回返到住处后,她赶忙将身上的铠甲给卸了下来。
别看这身铠甲是由明光铠改装而来的,又去掉了其中过于厚重的部分,只剩下了锁甲形式的铁片,相比于她平日里所穿的衣服,还是厚重得要命。
要是穿久了把人给压矮了,那就得郁闷了。
澄心一边为她将盔甲收好,一边听到公主在絮絮叨叨,不由会心一笑。
公主接连几日间都因战事缘故而绷着张脸,看到山间交战结果之时还面色沉沉,以至于她是真有点担心公主接受不了战场上的死亡而心中郁结。只能一面说服着自己也得适应这样的场面,一面观望着公主的表现。
方才黑齿常之被俘后终于从公主的脸上看到了笑容,让澄心放松不少。
只是她又忽然看到李清月朝着窗外伸出了一只手。
下一刻,李清月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雨水,在夜色中穿行而过,恰恰滴落在了她的掌心。
“打上伞,跟我一起出门。”她转头就朝着澄心吩咐道。“百济的伤员大多还在山下营寨中,将他们转到山上宫城里看管!”
当二人撑伞出门的时候,沉积许久的乌云中,雨水终于肆无忌惮的泼洒了下来,仿佛是要将这场交战的痕迹给冲刷干净。
随后往返于山上山下的身影,便在雨幕之中迟缓地移动。
眼见这样的景象,李清月不由皱了皱眉头。
她同黑齿常之说得肯定,可一想到老师那头的战况还没真正传到她的耳中,她便不免有几分担心。
这百济的王都所在,山墙旁的山道修建得还算用心,尚且已是这等打滑的情况,那任存山中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老师应当,心中有数的吧……——
但或许,这场雨对于刘仁轨来说才真叫做如有天助。
早在落雨之前,他就已经带领着出动的队伍抵达了任存山附近,让哨探小心地摸索出了一条上山的道路。
只是为了防止被山中的守军发觉,他才没有贸然用兵。
而是在夜雨方起之时,毅然领人上了山。
出征的黑齿常之已经离开了数日,最迟两日就能有个战果分晓,任存山又始终处在安全的状态,便自然让此地的留守兵卒放松戒备。
所以当雨声穿林而过,交织成了一片催眠乐章的时候,谁也不曾留意到,距离任存山大寨不远处的一座小寨,已被人用人海战术悄无声息地吞了下去。
这场交锋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而后这些远道而来的士卒便挤在了这处营寨之中避雨。
当天色稍亮起来一些,正是黎明到来的光景,这些已经经由过休整的将士小心地带好了自己的武器,在刘仁轨的指挥下兵分两路。
一路由他带领,一路则被交到了阿史那卓云的手中,自两面登山,直扑大寨而去。
倘若黑齿常之还在此地的话,绝不会让他费心搭建的营防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可刘仁轨选择的,乃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时机。
坐镇此地的沙叱相如意识到情况不对意图反击的时候,雨声混合着喊杀声已到了他的面前!
雨夜刚过的困意顿时从他的脑海之中被驱散了出去。
奈何在此刻的环境下,对面倒是能够看清楚他们的所在,他们的人马却已在第一波冲杀之中四散奔逃,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敌在何处,我在何处,更遑论聚集在一起朝着对方发起反击。
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把扯过了亲卫,奋力叮嘱道:“速报佐平,尽快撤离此地!”
敌方来得太过突然,就算他们对于山势更为熟悉,在这仿佛已经漫山遍野都是的呼喝里,也根本只有被追赶驱逐的份。
与其死个不明不白,还不如尽快逃离。
在亲卫离开传讯后,他也连忙拉扯起了一支队伍,凭借着黑齿常之留下的几道栏寨往东撤离。
可还没等他撤出多远,就看见四面围拢而来了攒动的人影,将他的退路给截断在了当场。
当他眼见着另一群人也被逼退到中间的那一刻,他和来人相顾苦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那不是道琛等人又是谁。
这些追兵显然就是缀在他们身后而来的。
想想也对,这些和尚在反叛军中的地位不低,又极有辨识度,不先抓他们又该抓谁。
但眼下不是推诿责任的时候。
两方既然恰好撞到了一起,不如尝试一道突围。
可沙叱相如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这个盘算,就听到了一阵更为沉闷的声响。
他抬眼朝着敌方看去,就见在那当中出现了一批铠甲更为精良的兵卒,显然不是寻常身份,分明是对方的精锐到了。
不,不只是精锐!
那其中被簇拥着的一人年过六旬,虽有些文人模样,却俨然正是敌方统帅!
在对方手握的长剑上,恰有一抹残存的殷红之色,被雨水稍一冲刷便顺着剑身往下流去,直到彻底滚落进了地里消失不见。
但这疾步行来之中的肃杀之气,伴随着身后立起来的帅旗,却是分毫不减。
也正是随着此人的到来,周遭的兵卒越聚越多,像是连林木都已成了他们的扈从。
沙叱相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刘仁轨问道:“来者何人?”
他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下一刻他就听到的了对面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唐驻熊津都督府长史刘仁轨,奉命讨贼!尔等若想活命,速速弃械投降!”
至于这讨贼之举到底是奉的陛下的命,还是公主的命,在任存山混战之中,显然没那么重要。
倒是阿史那卓云那头,才真应该叫做奉公主之命行事。
她这一路为的不是直接参战,而是确保山上之人无法顺利逃走。
否则,若是让重要人物逃逸,潜入百济民间,迟早要在此地出现动乱。
她的目标,乃是斩草除根!
那些随同她行动的士卒,基本都是在从青州出发的海船上就混熟了的,见她沉静地盯着前方的山道,对于山上的搏杀之声置若罔闻,也没人对她提出任何的质疑。
好在也就是在那头的声音稍稍和缓下来一些的时候,在场之人都在雨声中辨别出了另外一种声响。
那是有人在匆匆逃难、踩踏过了泥泞山地而发出的动静。
听到这个由远及近的声音,阿史那卓云顿时扣紧了手中的刀。
也几乎就是在对方露面的一瞬间,她直接下达了围攻的信号!
蜂拥而来的士卒从林木之下一跃而出,朝着这些本已狼狈至极的百济士兵杀来,惊得不少人在仓促间甚至惊掉了手中的武器。
而最为惊骇的,莫过于身居其中的鬼室福信。
他原本还觉庆幸,就算任存山忽然遭逢劫难,先上前迎敌的还是沙叱将军,又有道琛这些醒目的存在,让他在被困于敌群之前还有逃走的机会。
可哪曾想到,他竟直接一头撞进了“狼窝”之中。
公主允诺的功勋,让这些参战士卒只恨不得能多擒获或者斩杀几个百济叛军,尤其那居中一人,在衣着上与其余众人有别,身价必定不菲,更是成了狼群面前的鲜肉。
只是要数行动最快的,大概还是阿史那卓云。
两军交战,本就要比拼士气。
此刻一方意图以大功保住自己的参战资格,另一方却满心只想着逃走,在士气上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鬼室福信还在慌神之中,就已见自己的面前迎来的一把利刃,和一双雨水沾湿也不改野性的眼睛!
是否要将其生擒根本不在阿史那卓云的考虑之中。
在开战之前刘仁轨就已说过了,百济叛军可杀!——
“公主!”
一身泥污的信使快步登上了山城阶梯,拨开戍卫山中的士卒,一路高呼着直奔百济王宫而来。
雨早已在昨日就停了,甚至在午后还出了太阳,于是一点也不奇怪,他身上的泥污已成了板结的状态,就连他的脸上也有干涸的泥点子。
但大概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此刻的失礼。
因为当他行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便听他朗声奏报道:“刘长史令我来报,鬼室福信伏诛,沙叱相如、道琛等百济叛将被俘,长史领军杀敌两千多人,俘虏得百济叛军四千人,还有山中以及周遭民户正在统计之中。”
信使语气激动,“恭贺公主,任存山大捷!”
第104章
李清月几乎是在闻声之时便已拍案而起。
那信使话中, 最令人振奋的“任存山大捷”五个字让她听得最是清楚!
好啊,刘仁轨和卓云果然都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这条消息的到来,意味着她对百济叛军的算计已成功走出了最关键的两步。
而任存山的战果比起泗沘城的守卫战来说, 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鬼室福信、沙叱相如,还有那道琛和尚,没有一个被漏掉的。其中和百济皇室相关的鬼室福信还直接被诛杀在当场——
果然是大捷之相!
她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 都在听到这句兴冲冲的报喜之时烟消云散。
在这份战果达成之后,如果说百济反叛军的势力还剩下什么人的话, 也就只有那还在倭国境内的百济王子扶余丰了。
可他要归国,起码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 李清月必定会和刘仁轨刘仁愿一并,将百济境内的隐患给彻底消除。
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问题的关键。
李清月便只是朝着那报信之人追问道:“我方损失人手如何?老师和卓云都没事吧?还有老师预计何时启程回返泗沘城?”
信使认真答道:“因为我方进攻任存山是在雨天,交战多有不易, 加上山中百济士卒不少,还是有五百多人的伤亡, 好在基本都是伤者。”
“在我启程之前,长史已收到了公主让他不必回援的消息, 便没急着返程,而是用任存山中物资为这些士卒治伤,应该还能保住不少人的性命。”
“那位百济国中的道琛和尚倒是通晓医术,长史有意请他来为我等军中医治,可是这人……”
“他犟脾气不肯投降?”李清月发问。
信使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说既然已经被唐军俘获, 唯死而已, 何必还指望他为唐军治伤。但是长史说, 允许他为一个唐军治疗后,再为一个百济伤者治疗, 反正唐军行将远征高丽,还缺人手,不会对这些百济叛军动手,留着他们的命更有用。”
“可他们若是现在就死了,那么也就没有往后可言了。是生是死,全看道琛和他手下那些僧人的选择。”
要这么说的话,那道琛估计还是好好配合的可能性更大。
就算佛教讲究来生,也不是放任百济将士死去的理由。
李清月嘀咕道:“老师这话说得倒不太像是他的作风,当然也不像是我的作风。要是我的话,必定还补一句,这些百济士卒死了就死了,反正到时候让道琛他们为其做一场法事,照样能够展现唐军的仁慈。”
所以是道琛要更在意这些人能否活命,而不是刘仁轨求着他做事。这个关系得说清楚。
正好再打击一下百济的战败者以便让他们听话,没毛病。
只是她刚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这个信使的脸色有点微妙。
她迟疑了一瞬,问道:“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见信使点头,李清月无语凝噎。
完了呀!
她好好一个耿直头铁的老师,就这么被带坏了。
但想想这年头可能还是这样心黑一点更容易生存,刘仁轨能上战场能打胜仗,本也不是个不能变通的死板之人,其实这样也挺好。
“算了,你继续说吧。”
信使回忆了一下公主刚才问出来的三个问题,继续答道:“刘长史和阿史那将军都没受伤,这两人还都杀敌不少。尤其是刘长史的表现,真是让人一点都没想到。”
老迈文官雨夜杀敌,真是好生震撼。
不过在航船上闲聊的时候,他好像隐约听到一点传闻,说是安定公主和刘仁轨习练武艺,是在刚结成师徒的时候就给对方提出的要求,如今看起来,那还怪有先见之明的呢。
也完全让人可以理解,为何他们两个会变成师徒。
李清月敏锐地意识到了他话中的一个用词,“你刚才说……阿史那将军?”
卓云是被她指派到刘仁轨这一路参战的不错,但她只能算是公主的护卫,却不是个真正具有指挥权力的将军。
可她听着信使对卓云的称呼,却说得很是顺口。
李清月对此自然喜闻乐见,只是得问问其中的情况。
便听那信使以兴奋的语气说道:“您不知道,上山讨贼的兄弟们在听闻那鬼室福信逃走的时候,都怕这战功要少一半。若是让他聚集起一帮人手,还不知道要不要再打第二场,又能不能有这样天赐良机,个个都郁闷得很。”
“所以阿史那将军拎着鬼室福信的脑袋回来的时候,营中别提有多欢腾了。”
李清月垂眸一笑。
难怪,办成了这件收尾大事,在这些行事质朴的府兵眼中,她和救命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若是再来一场这样的战事,他们极有可能会死于其中。
信使也旋即说道,他们登上任存山用于备战的时间并不太多,能让卓云用于选择截断后路的时间自然也不多。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间刘仁轨在教授李清月的时候,就多有关注到山川地理之事,卓云在旁学习了不少东西,又或者是因为她已按照自己的直觉做出了最合适的推断,这才让她成功在几条下山路径中选择对了拦截的那一条。
不过她也没光死守一路,只是其余几条的埋伏,大概也只够尾随在后面,而后报信给她,进而继续追踪了。
事态发展能顺遂到这个地步,卓云自己也有点意外。
只能说,鬼室福信是气数已尽啊。
“刘长史的意思是,他会在三日内先将任存山周遭的局面平定下来,而后回返泗沘城,向公主您做个交代,同时将沙叱相如等人带到此地,与黑齿常之一并关押。”
“至于阿史那将军,刘长史说,既然她目前已在营中有了些声望,不如继续负责调度军队,办完山中残兵追捕之事,再整顿人马,收缴任存山大寨中物资,一并北上。”
李清月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心中却忽有几分明悟。
刘仁轨此举,无疑是在为卓云继续树立威信。
他或许还不知道公主为何非要给卓云以出头的机会,但唐军刚有大胜,他们人也都在境外,在些许小事上逾越,并不会有人从中计较。
他也清楚,公主在此战中立下的战功,未必能按照寻常将领立功来奖赏,所以不如尝试一些迂回的路子。
这或许也是,老师对自己的回馈吧。
李清月想到这里,语气已又温和了些,转而对着信使说道:“一会儿你将任存山那头的作战情况再仔细说一次,回信给那头的事情我会换个人来做的。”
先是连夜进攻山中营地,后是匆匆送信,别看这位信使的脸上情绪激昂,却也有着藏不住的疲惫。
李清月可不希望有人倒在这里。
“对了,我会再喊一个特殊的听众来,你记得将战事讲得越详细越好。”
这个特殊的听众——自然是黑齿常之。
由李清月来说什么任存山战局已定,他说不定还要觉得,这是她在欺骗于他,可若是由一个亲身参与过战事的人来说,有着种种详尽的信息,便没有那样多的问题了。
黑齿常之木着一张脸,听着这信使从他们如何上山,如何攻破那处小寨说起,直到对山中残局的收拾。
他原本便已在这几日间颓然下去的面色,在此时只剩下了真相终究来袭的唏嘘。
他转头朝着李清月望去,问道:“公主不必迂回说事,为何非要让我提前获知任存山战果,总该给个理由吧?”
李清月扬唇一笑,“也没别的理由,就是你也知道的,埋葬阵亡战士,修筑运粮道路这些事情都还缺人呢。我看黑齿将军身强力壮的,不如带人一起去干点实在事?”
黑齿常之:“……”
怎么说呢,这位安定公主卸下了甲胄后看起来的年龄越发的小,甚至笑起来的时候还很孩子气,偏偏她话中的谋划算计,就差没有直接表现在台面上,也只让人想到“老奸巨猾”四个字。
黑齿常之叹了口气,“那么劳烦公主让人带我去吧。”
都说了是造路搭桥,埋葬尸首了,难道他还会拒绝吗?
黑齿常之一边往山城下走去,一边又因想到这里而自嘲一笑。
他又如何能确定,安定公主今日可以对百济民众施以仁政,明日便不会为了唐军征讨高丽而榨干百济之人的骨血!
他也不该忘记,他之前是因什么理由才叛逆于大唐的!
但就是在他的脸上的凛冽之气一闪而过的同时,他的手中被塞了一辆木推车的扶手。
黑齿常之抬头,就看到赵文振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眉头不由一跳。
一看到这个混蛋,他就忍不住想到,当时这家伙是如何乔装潜入他的军营,而后窥探得知他营中有投石机这样的东西。
谁知道做一出善事会有这种结果。
赵文振是立下了大功,可他黑齿常之却是在此事上狠狠栽了个跟头!
然而赵文振已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公主说起码一个月内不会有战事,让我一边继续学习哨探技法,一边监督你等务工。”
说实话,赵文振也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黑齿常之的,可想到若非他有此尝试,遭殃的或许就是他的战友,他又将那点微薄的同情给抛到了脑后。
“看开点吧,”他以安慰的口吻多说了一句,“起码快秋收了是吧。”
百济百姓能不必继续经受战事的磋磨,总是件好事。
这与黑齿常之所希望达成的愿景,其实并没有区别。
可他紧接着就听到黑齿常之用冷静的语气说道:“明白了,就是干完了现在的事情还得参与秋收割麦和军粮押运。”
“……”赵文振沉默在了当场。
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还高得吓人,但看起来他没那么笨啊,一眼就看透了真相。
哦,也对,要不然,这奇袭泗沘城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他来办。
只不过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而已。
而安定公主压制住的,又何止是这位黑齿将军呢。
当刘仁轨领着一批人先行自任存山回返,与此地的其余要员一并议会论事的时候,李清月便已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上首。
这场针对百济叛军的行动,诱敌之策出自她的手笔,百济将领黑齿常之是在她的策划之下擒获,并没有需要刘仁轨等人发兵回援。
再加上此番渡海而来的府兵大多对安定公主归心,足以让她在这等正式的议会之中,不以刘仁轨学生的身份在这里,而是以一位主事之人。
“百济平乱之事,自然是要报信到洛阳去的。”李清月望着面前的众人开口说道,“不知谁愿意来写这封军报?”
刘仁愿被苏定方授意于留守泗沘城,以泗沘城为核心发起战事,所以这份军报原本应该由他来写。
结果这位武将老兄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只差没将“这事别找我”给写在自己的脸上,连连摆手。
李清月对于他这种敬谢不敏的表现颇觉好笑,但想想自己本就要将此事包揽在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道:“那就劳烦老师协助我完成这封军报了。”
刘仁轨颔首,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不过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位近来表现频频惊人的学生,在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清月的目光有一瞬在透明的系统面板上定格。
任存山中的百济残兵或许是直到此时才被彻底搜寻完毕,为这座营地易主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让系统面板上的数字忽然发生了变动。
这座一度隶属于百济叛军的营盘,因为刘仁轨启程北上的缘故,目前归属在阿史那卓云的统领之下,又因她和卓云算是主从关系,竟被直接归到了她的名下。
虽然还有一个临时标记,但当她能占据这一片山岭的时候,她的生命值被延长了两千多天,也就是六年!
这对于原本只能活到十岁上下的李清月来说,简直是一个意外之喜。
但她很确定,就因为这个“临时”的说法,当唐军另外派人看守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归属会重新发生变化,除非……
除非她能让阿耶直接将此地赏赐给她。
可这个做法太不明智了。
在评估了领地面积和寿命的关系,以及夺取了“新领地”确实可以增长寿命后,李清月觉得,她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在此时她都需要让人将消息传回中原,为她在此地的行动再要几个保障和助力。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需要从李治这里得到一个委任。
别看她和黑齿常之将话说得很是顺口,仿佛事实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她手上那小金鱼还是她在洛阳造桥的时候拿到的,真要在战场上调兵遣将,还完全没有这个权限。
既然她已经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她能为大唐征战,正是响应了李治那个大唐缺少将领的说法,他总不能毫无表示才对。
就算李治觉得公主没必要担负重责,阿娘也应该知道她的抱负,为她从中争取一二!
所以这封军报和额外送给阿耶阿娘的书信,她都必须好好地写。
“对了,”李清月又忽然转向刘仁愿问道,“此地驻守的士卒中,有多少是有海战经验的?”
刘仁愿摇头,“几乎没有。”
去年扫平百济的时候,出动的海船都只是为了将士卒运送到百济的领土上,而不是需要士卒在海上作战。反正百济的航海业和水师发展得也很有限,反倒是东南方向的倭国会对此擅长一些。
“公主为何要问起此事?”
李清月答道:“我们原本的计划里,只是要用百济这边的兵力去响应高丽之战,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优先夺取高丽,先放弃百济,到时候再回返。对吗?”
刘仁愿:“不错。”
李清月道:“但现在百济叛军已经先被我们拿下了,甚至还有办法将这些百济人化为我们的助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事情就要比之前更多了。”
她指尖轻叩,“既然如此,我们不仅不能舍弃百济,还要将其周遭的威胁纳入考虑。倭国有意扶持百济皇子扶余丰即位,新罗以国君易位为由撤军,若我等手中还有一路水师……”
刘仁轨想象了一番公主所勾勒出的势力交锋,在旁接道:“我们的应变手腕就能灵活得多。”
“正是如此。”李清月赞许地朝着刘仁轨看了一眼。
能有这样一位思维同步的老师兼搭档,真是她的福气!
李清月沉声问道:“我会将增派水师的诉求写在奏报之中,不知各位有何异议?”
这话一出,顿时得到了满堂的响应认同之声。
既然刘仁轨这位熊津都督府长史都已表态了,刘仁愿又对公主的决定相当信服,其他不过都是滞留境内的零散官员和军中校尉都尉,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建议。
李清月满意了,又接着说道:“此外,我要将百济境内划分的五处都督府官员,都以清除百济叛军余党的名义征召到泗沘城来。”
她的语气微微有些发冷:“如今正是需要我等勠力同心的时候,没时间给他们继续犹豫效忠于谁。眼下叛军贼党之中的首脑已除,他们也不必担心还有人会忽然响应乱贼,是该一起干点实事了。”
这些人就是曾经的百济官员或者是部落领袖,哪怕刘仁愿将麾下部从派遣到各处,他们也只是没有擅自动作而已。
可刘仁愿与百济叛军周旋至今,也没见这些百济官员拿出真正心向大唐的表现,可见他们大多还在摇摆之中。
这也算寻常。
可在鬼室福信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的情况下,他们该做出一些明智的选择了!
“总归等他们来了之后,先将宗庙忌讳和皇家社稷之事尽数告知于他们,以免还有人觉得此地还归百济所有。其余的建设以及收粮之事,就劳烦老师来过问了。”
术业有专攻嘛。
之前刘仁轨在泗沘城周遭抚恤民众干得就很不错,现在也该当再来一次。
她也可以趁机再跟着学习一二。
刘仁轨没甩开这份责任,只是接着问道:“公主要将百济各都督府都通知到位,这一点没什么问题,那新罗那边呢?”
金法敏刚以那等说不通的理由撤兵,后脚大唐就自己将百济境内的叛乱势力给扫平了,恐怕也是对新罗的一出警告。
是不是该当让对方长长记性?
但他听到的却是李清月沉思片刻后给出的否定答案,“先不急着告知于他。”
她现在和新罗往来,是以李唐公主和新罗国王的身份对峙。
虽说新罗尊称大唐一句天朝上国,可金法敏到底会对她这个公主有多少尊重,尚是个未知之数,倒不如等到洛阳那边对于战报给出回应,再与那新罗过招!
李清月又道:“倒是苏将军那边可以先让人去知会一声,就说百济内乱已除,我方能调动的兵力比此前稍多,请苏将军在安排行动之时,可以放心给我方下令。”
刘仁轨听到这里眼皮跳了跳。
他可不会听不出来,李清月这话里,分明有将危险事情包揽上身的意思。
偏偏公主这话,正合方今要务啊。
高丽之战既是为大唐扫平东北边境之患,又是彰显天子权威犹在,更是为了实现太宗皇帝生前没能达成的夙愿。
那么公主在其中承担的责任越多,固然面临更多的危险,却也能恰逢其会地脱颖而出!
“老师。”
刘仁轨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朝着他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是“委以重任”的期待。
“上呈天子的奏表,告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这四处都督府官员的通告,以及给邢国公的书信,都劳驾老师一并为我掌眼了。”
刘仁轨拱手,“谨遵公主之命。”
这几封公文,真是没有一个是省心玩意!
结果刘仁轨随同李清月抵达此地书房的时候,就见公主还向他请教起了一个更加要命的问题:“老师,你觉得在写给我阿耶的家书之中,应该写些什么,才能确保能争取到一个官职呢?”
刘仁轨早知学生抱负,倒是没对此作出驳斥,而是在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以公主看来,您能争取到的位置是什么?”
李清月踱步到了桌案之后落了座,这才从容答道:“有一个人,顶着熊津都督的名号,本应该来到百济境内任职,但他却因为畏惧战事做了个逃兵。可如今百济叛军几乎被平定,这位昔日的百济太子已经没有用处了,那么,老师觉得——”
“我能不能去拿这个熊津都督的位置呢?”
熊津都督!
那是百济太子扶余隆被委派的位置。
当然,百济既不成国,也就自然没有了太子一说,那就是这位前太子逃避赴任,跑回了中原。
这件事或许在李治看来是喜闻乐见,却也恰好能在此时作为一个问责的理由,让这个位置被让出来。
只不过,熊津都督乃是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上官,也就是说,一旦李清月拿到这个位置,她就成了刘仁轨的上级,放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但放在这位刚打了胜仗的公主身上,却又让人无端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
须臾之间,刘仁轨便已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权衡。
他这个做老师的,或许打从五年前开始,定位就要更像幕僚。而如今,不过是要将其在名位上进一步框定而已。
他应道:“或许可以一试。”
只是要看看,陛下到底敢不敢破格到这个地步了——
十日之后,一封战报自海外传回了洛阳,辗转抵达了李治的案头。
第105章
就算没看到这封战报之中的内容, 在看到战报上写着熊津都督府来报的时候,李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之前青州所发生的事情总有一点阴影, 同在此地的武媚娘就看见,李治伸向那封战报的手有一瞬的犹豫,这才将其打开。
他拆信之时随口说道:“按说, 熊津都督府那边也不该有紧急战事才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送上一封军报。”
高丽边境战场都还没有动静呢。
在安定和刘仁轨抵达百济之前, 刘仁愿和那百济叛军之间的情况尚算平衡,现在又多出了一路助力, 但凡百济叛军不傻, 就知道现在还不是他们要等待的动手时机。
那就不该有紧急军情可言。
武媚娘心中同样有这样的疑惑,所以手中动作不慢地拆开了阿菟专门写给她的那封信。
而后她就在此信的开头,看到了对她而言都有些匪夷所思的一段话。
当她下意识地往李治的方向看去之时, 发觉他的面上同样爬上了惊愕。
军报是不能作假的,也就意味着——
“阿菟说送了我们一份礼物是真的?”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 回问道:“她在信中是怎么说的?”
武媚娘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面前的信上,一目十行地将后头的内容都给尽数看了过去。
与女儿多年间的相处, 加上收到过她在青州折冲府之地给出过许诺的消息,再有那近乎天生的政治敏锐,足以让她在这短短一瞬间,便从女儿给出的信息里提取到了其中的关键。
在远赴海外后,女儿根本不只是在随同老师增长见闻, 而是毅然拿到了主动权立下战功。
而现在, 她想凭借着这份战功换取到一个名位, 以便让随后想做的事情不会遭到太多的限制。
这个想法很好,武媚娘也并不反对女儿这么做。
只是阿菟显然也知道, 这不是能够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得从她这里来尝试。
那就……试试吧!
她像是直到此时方才看完阿菟写来的信,这才开口答道:
“她说,百济前太子扶余隆当真是个懦夫。明明那百济叛军领袖鬼室福信没有那么难对付,只需要一个足够合适的诱饵就能让他上钩;新罗现在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侵略百济,谁让他们新君刚刚登基,就将驻扎在百济境内的兵马给撤回去了,恐怕是很需要保护。”
李治冷哼了一声,俨然是对金法敏的这种小动作很是不满。
李清月此前在刘仁轨的面前,将金春秋和金法敏所统治的新罗称作大唐的“佞臣”,其实是一点没说错的。
那么当佞臣有自己小心思的时候,自然会更为讨人厌烦。
李治对他们就是这样的心态。“他们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倘若百济这头没有这一封因战事而起的奏报,恐怕这消息还会更晚传到李治耳中。这些人是要翻了天不成!
武媚娘却回道:“陛下说错了一点,他们不是胆大,而是胃口大了。毕竟,若当真胆大的话,他们该当直接和大唐撕破脸皮,直接表达他们想要侵占百济为己方所有的想法,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只敢用调兵回国保护国君这样的理由来耍性子。所以阿菟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
“那她前面的那句话呢?”李治按了按额角,觉得自己有点怀疑人生。
女儿说什么——鬼室福信没有那么难对付?
可若是百济叛军真有这么容易被击败,苏定方也不必为了减少时间的拖延,直接选择将扶余义慈等人押送回来,大可以先将百济境内彻底平定。
刘仁愿也不必一直在同对方进行僵持,大可以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趁机发兵扫荡任存山。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偏偏在这次这封以熊津都督府为名发出的军报中,一切又好像真如女儿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
要不是白纸黑字呈现在他的面前,身在此地的也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李治真要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头疾再度发作了,才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什么叫做公主定计,撤离了一部分人北上熊津城,让百济叛军以为泗沘城中空虚,意图夺回王都?
又是什么叫做公主亲自冒险,坐镇泗沘城,激励士气指挥防守,将百济大将黑齿常之给擒获?
还有……刘仁轨趁机领兵,会同公主侍从阿史那卓云等人一并,趁着任存山守卫有缺发动奇袭,将百济叛军首领一网打尽。
以至于在这封奏报中唯独表示可惜的只是,百济皇室子弟鬼室福信没能被生擒,而是被当场斩首,便无法献俘给陛下了。
然而在阿菟给他单独写的那封信中,她又一副炫耀语气地同他说,卓云此举绝对是免除后患的最好招数,反正阿耶如果真的需要确认鬼室福信死讯的话,她可以让人将这叛贼的脑袋一并送过来。
李治很觉无奈。这就大可不必!
面对这好像在半个月里打了半年仗的消息,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让自己从最初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他的女儿,竟然有这么惊人的本事?
反正,无论她所说的平乱容易到底是真是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在高丽战事将启,倭国与新罗又虎视眈眈的同时,安定公主竟抢先一步解决了百济的内忧,打出了尤其漂亮的一战!
身在百济的刘仁愿和刘仁轨都不是会为了给公主贴金就说瞎话的人,也就意味着,这真是他那女儿的战绩。
李治都不免为此失神了一瞬。
虽然早知阿菟早慧,可将聪明才智用在长安洛阳“坑人”,和用在边地战事之中坑骗敌军,给人带来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他甚至不免想到了他因为头风病而夭折的亲自出征计划。
若是给他这样的一万人,他能打出阿菟这样的战果吗?
别看在战报中所说的杀敌人数,比起苏定方第一次征讨百济期间的要少,这出清除后患的举动,在政治意义上却一点不少!
不过想归这样想,李治还是在此时又补了一句,“左骁卫将军和刘仁轨这个做老师的,居然也由着她在这里越俎代庖指挥……”
“陛下,”武媚娘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您分明很为虎父无犬女而骄傲,何必在这里口是心非。”
李治是不是个虎父不要紧,在安定打出来的胜仗面前,他可以是。
武媚娘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治佯装嗔怒的面色果然和缓不少。
李治只多念叨了一句,“那也不能放任这种行为变成常例!若真这样的话,苏将军那边是不是也有人要觉得自己的本事更强,进而提出什么自己的主见?”
但他这颇有点死鸭子嘴硬的话刚刚说出,就见面前的皇后笑了出来,“陛下啊,这建议提出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阿菟的计划能得到将领和长史的一致认可,可不代表什么人都能得到主将的准允。若如此的话,邢国公怎么会得到您的器重担此重任。”
李治当即哑然。
媚娘这话说得不错。
在这句明为驳斥实为称颂的话中,他心中少许浮出的顾虑也忽然先被打消了下去。
而皇后的下一句话已到耳边,“您看,我若是您的话,只应该觉得骄傲,能有个这样小年纪就说服全军听令的女儿。”
“……那也不能总是纵容她干出偷跑的事情吧。”李治嘀咕。
他之前还希望能让人将女儿给带回来,可惜崔元综那小子没本事,没能在青州地界上把人追上。若要让人去海外带人回返,又怕返程少了护航兵卒出现问题,甚至是这个出海去寻人的,反过来被阿菟给扣留在了海外。
现在也只能暂时打消这个想法,等百济那头撤兵后再将人接回。
结果倒好,她已干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别因为这个缘故,让她更觉得自己这种擅作主张的离家,是能够被再次效法的。
武媚娘将这话听在耳中,目光却已短暂地再落回到了那封尽显活力的信,在李治所看不到的地方,闪过了一丝纵容和决然之色。
阿菟的表现既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倍感焦虑,又何尝不让她因为这等齐头并进的争权而觉心中沸腾。
但凡阿菟不是个公主,在收到这封战报的时候,李治早应该惊喜于百济的乱军能以这种方式被斩落、收服,而不是在计较她的这等行为是否真有僭越不妥之处。
如今好话已铺垫完,是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为女儿多争取到一点东西了!
她旋即接道:“陛下若不想让她偷跑,也不想让人效仿阿菟的举动来个先斩后奏,其实很容易啊。”
容易?
李治一边想到了阿菟在来信中所说的“平乱容易”,一边还是回道:“媚娘若有好法子,说来便是。”
武媚娘毫不犹豫地回道:“您给阿菟一个调兵的名分不就是了。反正也没多少人知道,安定公主是因您那一句话而偷跑出去的,还不如变成是您慧眼识才,更显陛下英明。”
“这如何像话?”李治脱口而出。
皇后给出的这个答案,虽是让他有点提前的猜测,可真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还是不由有了这样的反应。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
年仅八岁的小公主冒险上战场,已经让他大觉不妥,更何况是对她给出调兵名分的放纵。
这就等同于是要破格为公主封官了!
大唐此前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在。
宫中女官自有自己的一套品级制度,也和前朝的晋升大不相同。
可当他将话出口的那一刻,他便发觉皇后的神情忽然变了。
哪怕乍看起来,她的唇角还是方才上扬的弧度,他就是能看出来,皇后此刻其实有几分潜藏的不快,显然正是因为他那句话。
“为何不像话呢?”武媚娘沉声问道。
“阿菟和贤儿同龄,生在年头的阿菟比之贤儿还要年长,历年之间多有建议提出,可贤儿呢,他到如今也只为陛下在近日间检阅府兵而已,还是跟在他太子阿兄后头的,却已得到了雍王、扬州都督,左武卫大将军的官职。哪能这般偏心的!”
李治给自己叫屈,“这不都是媚娘你的孩子吗?贤儿也是个好孩子,你这话倒像是在嫌弃他一般。”
皇子和公主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哪怕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真将李贤和清月放在一起比较,前者的表现还真只是个孩子,就算将太子李弘去跟阿菟相比,也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魄力,他也不会将皇子封赏的惯例套用到公主的身上。
武媚娘挑眉:“那好!我们不拿自家孩子相比,就拿百济那位前太子来说。他这等当逃兵的脾性都能被敕封作熊津都督,阿菟比他可强太多了,怎么就不能拿到个官职!”
“陛下若是真觉得协办要事,连个合适的名分都不配拿到,那也别让我帮你办事了,趁早让你那些个笔杆子来帮忙,省得他们还要在背后嚼舌根,说什么让皇后分权乃是祸乱之始。”
她话说到此,忽然拿着女儿寄来的那封信转身就走。
这表现可真是将李治都给吓了一跳。
惯来都算通情达理的皇后一改和他相携并进的做派,竟突然来上了这样一出。
他也顾不上去想,自己此刻的头疼到底是因为女儿的战功还是因为皇后的表现,当即跟着离席而起,追了上去,“媚娘这是说的哪里话!”
自皇后处断政事到如今,他接连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那龙朔改元的吉兆,后有各地的政绩战功抵达。
此外,就在阿菟的这封百济战报抵达洛阳之前,薛仁贵领兵漠北,击败回纥聚集的铁勒九姓叛贼,正在继续往前追击。在送抵洛阳的奏报中所写,薛仁贵面对铁勒骑兵的挑战,以三箭杀三人先声夺势,端的是一派名将作风。
而提出将他调兵西域的,正是媚娘。
近来,又有以洛阳元氏为首的洛阳世家因查验府兵之事态度恭顺,提出为洛水改建天津桥为拱桥,以求宣扬东都繁盛,更显国事顺遂。
李治越发确信,让皇后协理政事,而不是交给那些臣子,确实是他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他手中的权柄不至旁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一把握住了皇后的手,赶忙说道:“阿菟立功自然是要赏的,可她之前连本要选择的汤沐邑在何处都没选,就跑去作战了,我总要犹豫一下给她赏些什么。再说了——”
见皇后神情稍霁,李治也柔和下了音调,“我知道媚娘和阿菟都对社稷有功,可给公主封官既无前例,又该当如何去封呢?此番针对百济叛军的作战,确实是仰赖于阿菟谋划,然而如今她身在海外,就算是做老师的刘仁轨也限制不住她的举动,谁知道她会不会在行军布阵上更为出格……”
“陛下。”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皇后发间的金凤好像有一瞬的跳动,将殿外一缕赤金的明光投照到了他的眼中。
让他本欲继续说出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说白了您还是不相信她,而不是不能做到。”武媚娘接道,“到时候说出去算怎么回事呢?陛下觉得李唐没有足够的年轻将领,尤其是由自己栽培出来的那种,结果您的女儿为了这一句话,敢于坐镇百济旧日王都,舍命一战,陛下却只觉她不当受到重赏。”
她语气忽然急促,“可您怎么不想想,若是连公主立功,您都愿意为其封官重赏,那些府兵出身的小将,是不是更敢在行军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了?您说说看,如薛将军一般方式出头的人已有多久没出现了!”
李治闻言一怔。
像是薛仁贵一样,在战场中勇于表现,又真做到了力挽狂澜的白袍小将?
恐怕已有十多年了。
近来的边地战事中,更多的是将领带队的按部就班,而不是大敌当前,谁都敢去担负重责。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吐蕃、回纥、西突厥还有那百济、新罗、倭国的野心日益增长。
当李治有些恍神地朝着皇后看去时,便见她低声叹了口气,将他扶回了原本的位置,“我知道陛下乃是圣明之君,办事自有章程可循,若非如此也不会去修编永徽律,可您平心而论,是真不想给阿菟封官,让良才得到恰如其分的赏赐,还是已习惯性地畏惧人言了。”
“皇后方才说的祸乱之始是什么意思?谁在背后乱说闲话了。”
李治话一说出,顿时遭了个白眼。
“您少在这里扯开话题,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有陛下在背后做支持,我又没有给家中谋私,还怕这点闲言碎语不成!”
武媚娘偏过头来,略微抬起的下巴,将这张脸上的桀骜明艳展现得淋漓尽致,“您只说一句,给不给她封官吧!阿菟姓李又不姓武,还不是陛下的女儿?那又有什么好畏缩的!”
“您也看到阿菟在信中说了,那新罗的国主都敢不尊上国指令,自己撤兵了,阿菟还在熊津都督府境内,以她的脾气总是要上门去要说法的,到时候,您让她拿什么身份去跟金法敏说事?”
安定公主之名,肯定是不够格的。
李治一边想着,一边就见方才还在赌气的皇后已像是想到了女儿可能遇到的麻烦,在眉眼间写满了担忧。眼见这一幕,他又不免心中一软。
以至于他像是不受控制地问道:“那皇后觉得,阿菟适合于什么位置?”
武媚娘并没当即答话,而是端详了李治的面色许久,像是在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说出来哄人的,还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那封信重新放回到了桌上,答道:“阿菟现在干的就是熊津都督的职务,总比扶余隆那个废物干得要好,将这个位置给她也算顺理成章。”
李治刚想开口,武媚娘就已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能猜到陛下的顾虑,无非是觉得百济皇室该当被留在此地封官优待,让百济民心能随之稳固。可我却不这么看。”
“姑且不说那同样出自百济王室的鬼室福信是如何掀起反叛的,就说这泗沘城周遭,王都百姓只需要得到妥善的安顿,就不会选择跟从黑齿常之作战,可见这些番邦百姓所需要的东西实在不多。陛下与其给他们一个不中用的上官,还不如给他们一个能办实事的都督。”
“至于要如何对那些已在洛阳的百济贵族交代?”
武媚娘摇了摇头,在她目光之中隐约可见的调侃之色里,好像还藏着一句潜台词,那便是李治为何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但想想大唐乃是礼仪之邦,总还是要给个说法的,便接着说道:“百济前国主扶余义慈抱恙在身,似乎是对中原生活多有不适应,扶余隆作为其长子,应当随侍病床前,才算是个孝子。”
“再者,扶余王室那位投奔倭国的皇子扶余丰,或许会在数月后返程,到时候若是扶余隆还担任着熊津都督的位置,别管他是不是在百济境内,都该算是同室操戈了。”
武媚娘笑道:“看看吧,陛下这分明是在成全扶余隆的孝心和兄弟情谊,哪里是在以权谋私,给女儿安排官职。您说是不是?”
李治:“……”
糟了,他是不是被皇后说昏了头,竟觉得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
第106章
在这只有两人对谈的殿内, 环境有一瞬的安静。
最终还是由李治先打破了这个平静:“那……就给阿菟这个熊津都督的位置?”
他越是顺着武媚娘所说的这番话仔细去想,越是觉得,这其中虽有破例之处, 却也各有说法。
——无论是从私人感情上还是从国事体面上来说,都是如此。
百济前太子扶余隆没能解决扶余内部的叛乱,反而让扶余丰还潜逃在外, 随时有可能引来倭国入侵,而阿菟作为他的女儿却解决了这个问题, 总不能毫无表示。
对扶余隆这种逃兵行为,李治其实也早该做出责罚的。
既然百济国内对于皇室的拥趸之心已没有那般激烈, 起码按照刘仁轨写来的奏表之中没有, 那么他要进一步将百济同化成大唐的领土,是可以稍做试探的。
给阿菟一个足够分量的封赏就是这个试探。
这既是证实他这位天子对子女有明辨才干的本事,又何尝不是给其余战将的激励。
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 当他说出这个对他来说已算艰难的决定之时,看到的却是武媚娘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熊津都督,而是熊津大都督。”
“你……”
李治面色微变。
他本想说皇后不该有这等得寸进尺的想法。
但还没等他开口, 武媚娘就已先一步说道:“陛下难道没见阿菟所说吗?为了尽快瓦解百济境内残存的反叛势力,她选择将马韩、东明、金连、德安四处都督府官员召集会见,我想陛下应当记得,这四府都督均是百济当地的部落首领,或者说是百济贵族。”
“既然陛下要让阿菟取代那位前百济太子的位置, 何不一劳永逸, 直接给她压制住这些百济遗老的机会。”
李治脸上闪过了一缕思量, “大唐历来有要害都督府统辖其余都督府或者其余各州的传统,媚娘的意思是, 在百济也要采用此法。”
就像段宝元所在的益州都督府高于南诏所在的嶲州都督府,是一样的情况。
百济也确实可以这样做。
李治也需要让百济有一个更统一的声音。
所以阿菟在来信之中说,她让人将宗庙忌讳等事向百济境内明确传达,将大唐才是此地主人的消息告知,李治是很满意的。
他便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攘外……必先安内吗?”
其实李治本也有这样的想法,用熊津都督府总摄全局,只是现在因为可能要将这个权力交给女儿,才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个算盘。
然而武媚娘深知获取权力不易,也未必再有这样好的交谈机会,倒不如趁着陛下此刻的想法倾向于让女儿担责,直接一步到位!
她可不打算给李治这个忘事的机会。
光争熊津都督有什么用,若是新罗和倭国真有不轨之心,完全可以挑动其余四府都督向熊津和泗沘发难。这个位置的分量终究还只是那个五分之一。
要争,就争熊津大都督!
大唐境内的大都督目前只有益、扬、荆、并四个,多由亲王或者皇子担任,若是让阿菟担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李治估计是不会同意的,可在境外,事情可以变通,那就得另算了。
起码,在武媚娘留心于李治神色,以判断自己下一步说辞的时候可以确定,他的第一反应虽是意外,却并非没有意动之色。
当百济的人力能被启用的前景,被勾勒在奏报之中的时候,李治愿意给予熊津一点特权,让这处都督府彻底压制住反叛的可能,促成这一路兵马对征讨高丽大业的帮扶。
而到底是让女儿成为大都督的威胁更大,还是高丽动兵失败的威胁更大,李治肯定是分得出来的。
武媚娘顺势扫过了这份摆在李治面前的军报,对于阿菟能够说服刘仁轨帮她斟酌其中的说辞,其实也有几分意外。可想到唯有如此,这出内外配合才能进展得顺利,她又不觉在心中一阵憋闷。
这种情绪倒是没体现在她的话语之中,因为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再者说来,若是陛下有意要将水师派遣到熊津,这一处都督府的兵力就超过规模了……”
是啊,光靠着熊津都督可不能同时统领刘仁愿麾下的兵马,刘仁轨带去的府兵,以及在奏报中请求支援的水师。
当然,李治也可以不按照其中所请求的那样,将水师支援去那头,可当倭国与新罗接连更换国主,还都是实权领袖的时候,李治必须要提防卧榻之侧的叛乱。
那么与其出现西域那头连年征讨、连年叛乱的情况,还不如看看,这些邻居能不能如同百济叛军一般,对他的女儿持有几分小觑之心,让她再有一个迎头痛击的机会!
所以这支水师是必定要派的。
在此等弹丸之地有三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也确实需要一个统领之人。
媚娘说虎父无犬女,他或许也真可以看看,他的虎女能否有此本事!
李治徐徐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回道:“我可以接受媚娘的这个建议,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面的。”
“阿菟做这熊津大都督,已是看在她此番战绩的份上格外破例了,一旦她有任何行事不妥之处,经由刘仁轨或者苏定方汇报到我这里,我会即刻将这个官职给撤回。”
“这个派遣往百济的水师将领也会起到从旁监督的作用,若是水师指挥不妥,在必要的情况下他有不听大都督调配的决定。”
“最后一点,她虽是大都督,但不可仰仗自己年少有为便放肆行事,也不可轻信外敌,若行不轨之举……”
“那么陛下大可问责于我。”武媚娘一字一顿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李治轻叹了一口气,“媚娘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坐在他身边的皇后,在此时好像更像是一个母亲,而非皇后。
她随后所说的话更是印证了李治这个判断,“这可不叫何苦。”
她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怀念,“陛下应该没我记得清楚阿菟年幼时候的样子。从永徽五年到永徽六年,陛下终于迈出了清平政局的一步,可我彼时到底能否随同陛下一起扛起风雨,总是一个未知数。倒是阿菟和弘儿与我时时相见,以至亲血脉相连的缘故,给了我不少激励,对我来说都是特殊的。”
“弘儿的前途不需我担忧,有陛下照看着,可阿菟……”
武媚娘目光凝定地朝着李治看去:“我不希望阿菟若有平阳昭公主的本事,却还要受困后宅,不得为李唐的开疆拓土尽自己的一份力气。倘能号令三军,披甲征战,谁愿意只是以军礼下葬呢?”
她将话说得很轻,起码不会让这句非议先辈的话传到外人耳中,可李治却将其听得清楚。
他也听到了武媚娘说出的后半句话,“我倒是更愿阿菟做个冼夫人,想来,陛下总也该有前朝隋文帝之英明。”
李治既为这份母女之情而觉触动,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前额,忽觉有些头疼,“媚娘少给我戴那么多高帽,隋文帝给冼夫人的食邑封赏足足有一千五百户,阿菟这还差得远呢。”
之前那个熊津大都督也就算了,反正百济也不在中原,能有个管得住地方的安排在那里,成与不成他都损失不大,那食邑这东西,可是实打实的待遇,不适合再有破格了。
“对了,在给阿菟的回信之中跟她说,让她尽快选定食邑的位置,要不然就直接选在百济算了。”
武媚娘闻言,终于展露了一个稍显舒展的笑容,“您还是别说最后一句话了,就她那脾气,说不定还觉得这是陛下准允她长留此地呢。那我要怎么把女儿从海外给找回来?”
李治被噎住了一瞬,“媚娘,你说阿菟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他觉得,反正不是他的问题。
养女儿可真不好养啊……
只是李治大概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去,旁人大概不是要同情于他,而是要控诉他在炫耀了,他又将这句话给留在了心中。
见皇后脸上此前少见的怒气也已渐渐消隐了下去,李治随后与之交谈、商定细节的情绪,便也随之和缓了下来。
直到他因还是会偶发的偏头痛稍觉体力不支,才先行由人搀扶下去休息。
皇后则继续去为他处理未曾审阅完毕的公文。
但他并未看到的是,当皇后步出大殿,仰头朝着晴空看去的时候,神情有刹那的晦暗不明。
武媚娘心中暗道,若是让外人对于陛下今日的这出封赏做出评点,只怕人人都要夸他一句慈父。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今日的这出表现有多像是在危险边缘试探。
能保住阿菟的战功,让她得到应得的待遇,最戳中陛下的两句话,一句是阿菟姓李,所立的功勋也都是在为大唐助力,一句则是,阿菟的官职代表大唐的脸面。
百济之地需要一个有分量有能力的人,可陛下已不会给李弘的几个兄长以任何崛起的机会。
不将他们像是李忠一般流放,都能算是李治的网开一面。
他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关头启用自己的兄弟叔伯,哪怕是韩王李元嘉这样的也不可能。
所以那这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就只有可能是阿菟的。
可即便如此,这份荣耀与重任正如李治所说,依然是他随时可以收回的。
就像,她这个皇后的代行权柄,也是随时可以被中止的。
这种如影随形的不安全感,真是让人……好生不快!
武媚娘一面觉得,李治是个能被揣度心意说服的帝王,是她的幸运,一面又觉得,这份幸运,好像反照出了更多的不幸。
她朝着东面望去,像是往这个方向去看就能瞧见女儿此时的样子,无声地吐出了一句话:“阿菟,你我若都想要让自己不为人所控,就还需努力啊。”
这个梯子她已经递出去了,但能做到哪一步,就要看女儿的本事了。
她扶了扶鬓边的凤钗,朝着外头走去,朝着迎上来的桑宁说道:“去尚药局走一趟,问问孙神医,若要再派遣一批人渡海去熊津大都督府,那头能出多少人。”
“大都督府?”桑宁敏锐地察觉到皇后话中的不寻常称呼。
但在皇后看过来的一眼里,她又当即意识到,这不是她该在此时过问的东西。
武媚娘又补充了一句:“再跟他说明白,这是安定公主要的人。”
“好,我即刻就去。”
孙思邈的儿子孙行,在几年前还是因为安定公主的推荐才能进国子学中就读,以备在三两年后参与科举,走上为官之路。孙思邈本人主持的东都尚药局也是因为公主的缘故才能顺利开办,那投桃报李总还是应该的。
百济的“安内”已要公主亲自涉险,“攘外”恐怕更是一件危险事情,自然得做好更多的准备。
若不是孙思邈在洛阳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以他的年龄也不适合搞这种亲履战场的事情,武媚娘恨不得直接把孙思邈本人给送过去。
现在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接下来,她就该想想该当如何写一封给阿菟的回信,让此番出征的水师将领给一并带过去了。
不过显然不是人人都能和她一样心态稳健的。
临川公主自武媚娘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惊人的委任,险些将手中的文书一松落在地上。
她望着皇后岿然不动的握笔手势,出声问道:“您是说服了陛下不错,但您不担心,让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的提议会被朝臣驳回吗?”
武媚娘抬眸答道:“你还是不够理解陛下。事实上说服他才是最难的一步。”
何况,真以为她在和陛下的交谈中提到永徽五年以及朝臣的闲言碎语,只是在向陛下示弱吗?
那自然是为了确保熊津都督府变成大都督府,安定成为其中最高长官的敕令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她望着临川还有几分忧心的脸色,又多说了一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先跑到陛下面前去驳斥这个想法的,必定是被骂得最惨的。”
临川公主将信将疑地应了声,又觉得以皇后办事稳妥的能力,她好像不该在此事上对她有所怀疑才对。
何况,安定公主若真如战报中所说,简直像是个天生的将才,对于高丽战事无疑大有好处。
别忘了,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也在此战的参与人员之中呢——
这道由安定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委任,一经泄露出来,也当真在朝野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成何体统啊!”原本还算坐得住的薛元超便忍不住出言感慨道。
当然他的这句感慨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而仅仅是在私底下的言论。
这位年轻的天子近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听到这消息的那一瞬所产生的震撼,最后只挤出来了几个字,“她只是个八岁小童啊。”
八岁这个年纪,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还在埋头苦读。
她怎么就能凭借战功坐到大都督的位置上。
何况还是个公主!
薛元超此人是有那么点偏见的,再加上他的姑姑薛婕妤刚好在武媚娘成为皇后之后选择出家,总让他觉得其中有些门道,只是此前碍于李治的缘故基本没将话说在明面上。
可如今皇后的权威日盛,甚至能让陛下给公主这等官职,简直荒谬至极!
他旋即回头,朝着同在此地的上官仪问道:“你对此就没什么想说的?”
今日的上官仪简直沉默得异乎寻常,让本想找个同盟之人的薛元超很不适应。
然而只听上官仪长叹一声,缓缓开口:“我想说的话都已经先在陛下面前说过了。”
薛元超惊问:“陛下是怎么说的?”
上官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现在这个态度不就知道了吗?这是陛下圣意裁决之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掺和进去,到时候反而给自己引火上身。”
他原本也以为,因为这出委任太过荒唐,当他向陛下陈述利害后,陛下应当能知道朝臣心思,将这个决定给撤回。
要他看来,若真是要嘉奖安定公主的战功,也完全可以用公主的汤沐邑来奖励!
可当他那一番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完毕,迎来的却是陛下异常冰冷的目光。
李治甚至当即离席而起,沉声发问:“你在和人闲言碎语皇后不配掌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积极主动吗?”
“……啊?”上官仪人都要傻了,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啊!
李治随即便伸手朝他指来,怒骂道:“杞王遥领益州大都督,从未赴任,洱海诏王一度反叛也从未对此负责,怎么你不指责他不配那个益州大都督的位置,非要来指责安定不配熊津大都督?”
“你也倒是用你那点贫瘠的战场知识说说看,安定打出的战果朝中能做到的还有几人,还是说……你反对的根本不是安定,而是皇后和太子?”
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在何处受了气,非要在他这里找回场子一般,他几乎没给上官仪以说话的机会,就丢出了第四句冷酷的质问:“怎么,来得如此之快,中书侍郎是要效仿太尉事事过问吗?”
上官仪:“……!”
他冤枉啊!他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想要去效仿长孙无忌!
那不是在找死吗?
他也当然和那杞王李上金没什么关系,不是非要厚此薄彼。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觉得公主不适合担任这样的要职,上官仪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从头到尾只效忠于陛下而已。
李治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这出说辞,上官仪不大确定,因为他随后又被李治揪着政务上的毛病斥责了一顿。
一想到这些公文之中的问题还可能是皇后挑出来的,上官仪更觉坐立难安。
以至于当他从陛下面前离开的时候,他甚至差点忘记自己该当先迈出哪只脚离开此地。
也难怪在他听到薛元超的那句话时,并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他甚至还在担心,陛下会不会干脆将他作为朝堂中的典型,通过对他发起惩处,来压制住朝中可能出现的反对声音。
这种可能让他简直有如芒刺在背。
眼见薛元超有意图谏言的打算,上官仪便坐不住了。
人人都知道,他上官仪和薛元超的关系不错。那么当薛元超有所上奏的时候,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这是他上官仪在第一次抗议无果后,选择让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发言。
他连忙疾步到了薛元超的面前。
像是唯恐自己之前的那句话还不够引起薛元超的警惕,他又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此举不只是因为皇后的意愿,而是另有安排,只要皇后和安定公主没做出什么过于僭越的举动,都切莫多加言语了。”
薛元超定定地看着上官仪这张犹带惶恐的脸,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可真不像是你上官仪会说出的话,不过……”
“不过我先按你说的做好了。”
上官仪显然是在陛下那里碰壁了,碰的这个壁还不小,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只是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多信妇人之言,实在不像是一位圣明天子所为。
之前让皇后办理献俘大会就已经很是不妥了。
可正因为上官仪的这出表现,让他可以确定,这熊津大都督的委任,只怕是要顺利颁布下去了。
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在试探性地抛出这道敕令,诸多声音又被上官仪这个中书侍郎给压制了下去后,李治可不会给薛元超等人做出一个解释,说自己到底是如何被皇后给说服的。他已正式在朝堂上宣读了委任诏书。
去岁百济国主扶余义慈投降,百济故地被分作五个都督府。
而今为统辖方便,以熊津都督府总摄五府事务,掌管三十七郡。
因安定公主扫平百济叛军,除贼有功,担任熊津大都督之位。
刘仁轨晋为大都督府长史,辅国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之女阿史那卓云临战斩杀叛将鬼室福信,可为大都督府录事参军。
……
此外,营州水师八千人,由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统领,不日之内前往熊津大都督府参战。
……
此为天子诏令!
……
“好厉害……”
李素筠趴在窗台上,听到院中的宫女都忍不住在洒扫之时低声谈论这惊人的委任,并未出言打断她们的话,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她们那些小道消息。
哪怕她明知道这些风闻可能已经经过了不少艺术加工,和其原本的样子相距甚远,阿菟也没那等修罗模样横扫八方,李素筠依然听得很认真。谁让她身在宫内,对于外界的事情总是好奇的。
而且她还挺想知道的,等阿菟凯旋的时候,若是将这些有意思的消息说给她听,会是一种什么奇妙的体验。
嗯,果然很有意思。
“你可别学着安定往战场上跑。”李下玉的声音从李素筠的身后传来。
大约是因姐妹之间说话不必有那么多避讳的缘故,她迎着妹妹兴致盎然的脸,又多解释了一句:“你我后头又没有一个皇后殿下来兜底。”
却见李素筠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阿姊,你当我是什么混不吝的莽夫吗?”
她目光有一瞬又落到了庭院之中,见院中宫女仿佛并未意识到她的注视,在交头接耳之间各有一份交谈间的雀跃。这份鲜活异常的画面真让人……
让人毫不掩饰羡慕与敬佩地感慨道:“我只是在想,原来公主的人生可以精彩到这个程度!”
第107章
李下玉觉得自己其实很难从妹妹的语气里听出, 她这句话到底是惊喜的意味多一点,还是唏嘘感叹的意味更多。
但这大概没那么重要。
她已听到了妹妹的后半句,“阿姊, 你说,就像皇后现在用临川姑母做助手处理事务一样,安定将来需不需要多个助手?”
她这一问, 就差没直接将“自己想当这个助手”的算盘摆在自己面前。
李下玉依然是那副稍显清冷从容的面容,却也在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安定公主, 或者说是现在的熊津大都督到底需不需要助手,我是不知道, 但大概不需要一个干三两日就休息的助手。”
李素筠:“……”
她嗫嚅着挤出了一句话:“我才不是没有办事的恒心呢, 我那是为姐妹担心。”
李下玉的这句话大概没说错。
自从安定离开之后,她就少有卖力训练骑术射术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身边少了那个最重要的参照,就也少了点动力。
可现在, 她却没这个理由敷衍了。
阿菟开始接触骑术的时间,甚至还要比她晚一点, 可她竟已能在战场上立功了!
就算她身为公主,年龄又小, 大概不会在沙场上亲自征战,冲杀在最前头,但能得到这个官职,让人不能开口驳斥封官,必定有足够亮眼的成绩。
她那些属官的能力也不会差。
就比如说卓云, 虽然陛下好像有意在诏令中强调了, 她能在大都督府中任职, 是因为她的父亲辅国大将军对大唐的忠诚,可李素筠就是有种直觉, 这是卓云靠自己的本事争取来的。
毕竟,按陛下这种顶多能算爱屋及乌的脾性,真的会因为这份对他父亲的忠诚而有这样一份赐予吗?
可能不会的。
这就是卓云和阿菟都应得的东西。
在这样的情况下,阿菟会选择一个日日演兵的助手,还是一个骑射半吊子的公主,好像不必多说。
李素筠当即梗着脖子答道:“我……从洛阳回长安的时候,你看我能不能骑马随队!”
她必定要恢复之前的勤恳样子,才好为之后争取那助手位置开口。
按照陛下在近日里同时颁布的明确诏令,洛阳秋收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回到长安了。距离如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来得及!
“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结果李下玉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妹妹把头一垂,砸在了交叉在窗台上的胳膊上头。
她闷声问道:“阿姊,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来鼓励人啊。”
谁家的鼓励是这种平静到没有音调的。
李下玉没有回答,但当李素筠再度回头朝着李下玉看去的时候,又见她微微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个更为柔和的笑容,“我要去太史局了,你要不要顺路去西苑马场?”
这两个地方好像并不顺路,李素筠还是当即蹦跶了起来,“走!我要去练!”
安定虽有皇后撑腰,可归根到底还是她自己敢出海一拼。
而她李素筠现在是没这个出门远行的机会,却总得先将本事练好。
等安定回来,正好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当这两姐妹一个往太史局走,一个出西门前往西苑的时候,尚书省官员也恰在脚步匆匆地往南衙驻守之地而去。
不是去找负责宫中戍防的后四卫,而是前十二卫在洛阳宫城中的办事地。
或者说,右威卫衙署。
很快,调兵的指令就自此地再多了一道签署文书,一并由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营州。
这里也是高丽之战的不少前线兵马所在之地,正在那辽水以西地界驻扎。
此地的水军本是用于将南部物资经由海路送达前线的,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经由海路直抵高丽境内。
不过当百济这头的唐军势力增长,可以实现从南面支援的时候,这一路水师倒是未必要继续留在此地待命。
不如直接前往泗沘城周遭港口驻扎。
一面可用于支援百济,防备倭国的进攻,另一面,也可北上直抵达高丽的卑沙城(大连),如同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时候一样,以水师偏军出击,瓦解高丽的前线进攻。
若能同时和熊津大都督府兵马呼应,南路能分担掉的兵力应该更多。
由此便不难看出,李治或许在答应将安定公主册封为熊津大都督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在兵力统筹上却还是为朝臣所影响了,给出了一个对彼此来说都能接受的结果。
武媚娘望着启程营州的这支队伍,讥诮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何止是让彼此都能接受啊。
这也意味着,当营州水师调兵的同时,位居前线统筹战局的邢国公苏定方也能接收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事提拔!
因为阿菟依然要受到苏定方节制的缘故,如果苏定方对这出水师调兵的决定并不认可,还能进行一番拖延。
真是令人不知道该说陛下有主见还是没主见了。
这份“吝啬”也在武媚娘的预料之中。
不过想到女儿能凭本事让刘仁轨和刘仁愿为己所用,若这番委任真出了意外,她应当也能想办法解决的。
若还不成,再由她来居中策应吧。
除却阿菟那头的情况,她这边也有不小的麻烦。
陛下意图起驾回返长安,这一次她是必然要随驾回返的。
这是她在显庆二年抵达洛阳到如今,第一次折返长安。而这一去,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
她在洛阳的话语权远比在长安高得多,离开此地还真有点舍不得。
但归根到底,长安才是李唐的帝都所在,她是不该对天子回宫有所置喙的。
那么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洛阳在她离开后也不会脱离掌控。
好在,洛州牧是她那小儿子李旭轮所担任。因旭轮年不满三周岁,洛州事务自然不可能由他过问。
洛州长史贾敦实人品与实力都不差,虽是在做事上一板一眼了些,却也正合乎武媚娘的需要。
洛阳元氏知情识趣,代表着洛阳世家的想法。凭借着汇报洛水之上拱桥的修建进度,还能将洛阳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带到她的面前。
东都尚药局因孙思邈的存在,正在陆续栽培医疗好手,也在收容洛州境内的病患,争取着此地的民心。
而已经在洛阳商户之中站稳脚跟的回纥商人,则行将启程前往梁州,前去一并筹划第一批粮食的酿酒行当。或许她身在长安,还要更容易过问一些。
这样算起来,已是洛阳朝野均有人脉了。
没有外戚势力从旁协助又如何?她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助力。
远行在外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要想冲破这种种桎梏,就看有没有剑走偏锋的勇气了。
她转头朝着桑宁问道:“我之前让你往玄奘法师处问询,他怎么说?”
桑宁应道:“他说,洛阳西苑比之长安大慈恩寺清净,若是陛下与皇后垂怜,不如让他继续留在此地翻译经文。或者让他应邀前往白马寺修编经书。”
武媚娘颔首,那就是暂时不回长安的意思。
这样一来,大慈恩寺和西明寺的住持,都需要重新择选一下。
而这个选人的相关事宜,以陛下如今的情况看,恐怕是没这工夫多加过问的。
或许,在回到长安后,还有另外的一件事能让陛下多分去一点注意力。
她心中一步步有了成算,方才短暂浮现出的烦躁情绪,就被她尽数压制了下去。
洛阳境内的暑热已一步步退去了,正显出天高气清之态。而当她置身于这皇城最高处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被日光染出金絮的云团慢慢在秋风中舒展开来。
她忽然扬声说道:“备马!”
桑宁本以为皇后要继续就着玄奘法师的事情往下说,竟冷不丁听到了这样一句。
当她抬眸之时,就见皇后目光已投向了远方。
若说她此前所思乃是洛阳方寸,此刻便好像在这双灼然的眼睛里,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愣着做什么,”皇后伸手朝着洛阳宫城之外指去,“我要去看看这洛州地界上的秋收。”——
孙仁师自航船着陆后所见,空气中也是一片黍麦成熟气息。
他有一会儿在想,自己是不是登船错了地方,要不然为什么感觉看到的景象过于平和,不像是边地的样子。
可又转念一想,泗沘城终究还是昔年的百济王都所在。
这周遭总不至于是个不开化的样子。
再加上百济反叛军势力已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更应该显示出平和宁静的样子。
他朝着自己绑着匕首的乌皮六合靴上看了眼,发觉上头没被沾染上什么尘土,这才挺着胸膛往前走去,显出几分骄矜傲气的样子。
这已是距离洛阳下达敕令的二十天后。
自洛阳往营州的加急奏报,连带着一并前来的医疗队,只花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了营州,将敕封安定公主为熊津大都督,并调派水师前往熊津的诏书,送到了苏定方的手中。
不过李治大概都没想到的是,李清月在百济地界上大展身手的同时,可没忘记联系苏定方。
在刘仁轨协助她将那封送回长安的奏报写完后,还有一封写给苏定方的信。
倭国、新罗的动作和百济境内发生的变化,连带着她对拿下百济叛军后的军事考虑,都被一字一句地写在了这封信中。
而这封相对正式的军情往来,是她亲自写就的。
所以当诏书抵达之前,苏定方对于百济那头的情况已基本知道了。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公主对于战局和人心的洞彻。
百济战事的收尾本就是苏定方在无奈之下的选择,也对此颇有些遗憾,现如今公主已为他扫平了这个遗憾,比起寻常的战事获胜,还要让他有所触动。
更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公主在赢下了百济这一战后并未对此有何骄狂的表现,反而在信中说道——
熊津若要支援高丽战事,必要北上攻破高丽山城。
这座山城,最好不要是在上一次太宗皇帝征讨高丽之时已经打过的,比如那座“四面悬绝,只有西门可上”的卑沙城。
姑且不说此地已被攻破过一次,高丽人必定会提防敌军攀登悬崖,这也完全浪费了先定百济带来的地理优势。
她会先行说服百济俘虏,尤其是将领为己所用,进而发挥出百济人山地作战的优势。
至于具体要从哪个方向出兵,还需要看苏将军那头的行动。希望随时能在两方保持消息往来,以免延误战局。
此外,为确保军粮充裕,除却在百济各州郡府库之中适度征发,必要的时候她可能会对新罗采取武力威胁,希望邢国公提前给出准允。
当然,她会注意好两国交锋之中的分寸,不会直接将新罗给逼反的。
……
孙仁师不太理解,为何苏将军看完了这封陈述战况和未来计划的信后,就对安定公主给出了绝高的评价。
反正这种往来信件也完全可以由下属代笔完成。
他只当这是苏将军对皇室公主的尊重,加上还有些再度发作的惜才之心,就像他在看到裴行俭的表现后,也对其器重有加、倾囊相授一样,到了年岁渐长的时候,总会对小辈有些关切的。
可当洛阳的诏书抵达营州前线,苏将军毫不犹豫地应允了这个水师调度后,这件事就和孙仁师休戚相关了。
“其实来这里也挺好的,我们都不用继续在辽西滩涂里搭桥了。”孙仁师麾下的兵曹参军小声说道。
孙仁师朝着对方瞥了眼,见后头的士卒个个争相点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好什么好。”
那辽河作为如今大唐和高丽的分界线,上游水网纵横,下游沿海滩涂,就没一个正常地方,对于士卒来说确实挺难熬的。
可他身为南衙十六卫之一、官居从三品的将军,忽然要听从一个八岁公主的调遣,而非在百战百胜的邢国公手底下任职,令他怎么都觉得有些牙酸。
偏偏那前来迎接他的左骁卫将军刘仁愿,乃是与他同阶的从三品,却好像对于这屈居人下的状态毫不在乎,还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册封之事,仿佛对于陛下的“慧眼识人”极为欣赏。
孙仁师打断了他的话茬,正了正面色,在下意识端着做派的动作里也顺势看向了前方的泗沘山城,开口发问:“公主眼下可在此城中?”
“不在,”刘仁愿朝着这个很有……孔雀做派的同僚看了一眼,“公主去看秋收了,你是在此地等上几日,还是——”
孙仁师当即应道:“我也去吧。”
他非得看看,这位安定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108章
不过孙仁师并没想到, 刘仁愿说安定公主需要几天才能回来,居然真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按照这位右威卫将军的想法,李清月贵为公主, 就算真要去看百济境内的农耕,最多也就是在泗沘城周遭活动罢了,怎么也不会走得太远。
哪知道, 当他同意一并去寻安定公主后,刘仁愿竟将他请上了一艘停泊在江上的船。
乘船顺着白江而下航行了数个时辰, 他们二人方才靠岸。
这一通匆匆赶路之下,饶是孙仁师在船上简单用了点饭食, 还是有些面色发白。
刘仁愿一脸担忧地看向了他:“我也知道, 让你才航海抵达此地又让你坐船实在不厚道,但……公主确实身在此地。”
而且要见安定公主也是孙仁师自己的选择,着实怪不得旁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事实, 让孙仁师本想出口吐槽的话,当场被吞咽了回去。
“孙将军, 你还好吧?”刘仁愿又多问了一句。
孙仁师连忙摆了摆手。
他毕竟是在海上漂惯了的人,没娇贵到这个地步。
见刘仁愿已当先一步跳下了船, 他也跟着走了下来。
但刚一落地,就发觉他那保护得宜的乌皮六合靴,直接一脚踩进了泥坑里。
刘仁愿却仿佛全然没留意到这位同僚在非战时对形象的保护,已朝着他介绍道:“这片百济故地之上有七十多个郡,合计二百多个城, 只是此前因为百济反叛军的影响, 有不少听令而动, 或者干脆独立出去的。”
“在这一个月内,公主已将五府官员都给尽数召集到泗沘城, 让他们将叛军首领鬼室福信的首级传示各处,同时封锁各处港口,以防有海船出海,为扶余丰报信。如今这才有了点闲暇,开始监督秋收之事。”
“你说说看吧,百济本就地域狭小,说是有那二百个城,实际上有些城市的建造水准你我有数。”刘仁愿调侃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孙仁师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他们方才在江上行驶之时所见的沿岸景象,也跟着嗤笑了一声。
这里说是说的人口七十六万户,可实际上能有多少,就当真不好说了。
刘仁愿顺势往前指了出去,“好在,人口与田地都不太充足的情况下,此地的耕地条件倒是不错,比起动辄是山的新罗,百济还算因白江等河流浇灌,在这一片正是河谷纵横之地。”
“看!这里就是雨述郡了。”
孙仁师随着刘仁愿所指去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的是细弱的河流自白江之中分入四方,而举目所见,都是一派田亩开阔的景象。
刘仁愿道:“公主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真岘城城外,当然,这里的国情常态,城市还是往山上建的。”
孙仁师定睛朝着更远处看去,果然隐约能看到一点隆起的丘陵影子,只是被地平和麦苗遮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发灰的颜色。
他跟上了刘仁愿的脚步,顺口问道:“为何公主非要来到此地?”
刘仁愿答道:“其余地方的粮食收成,也不太够提供军粮。也就只有这一片地势条件优越,周遭的人口又有不少顺着白江搬迁到新罗境内的,在考察了各县的情况后最为富余。加上去年战事结束后苏将军就让我留意过此地的播种耕作之事,刚好跟此地的府官打过交道,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所以公主是来亲自督办军粮采收的……”孙仁师若有所思。
但他又见刘仁愿在听到这句推论后,表情好像有些古怪,“和你想的可能还是不太一样,你随我来吧。”
当孙仁师远远看到麦田之中人影的时候,他就发觉为何刘仁愿要说此事并不寻常了。
他自下船登岸到如今所见的田中景象,都不难让他确认一个事实——
百济虽然在几百年前就已和中原建交,但此地的农耕水平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地步。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百济不过区区一小国,本身的铁矿矿藏也相当有限。
既然要供给这二百城中守军的武器装备,就自然要在农业器具上打些折扣。
尤其是收麦子。
可此刻在田中所见的收麦工具,却让孙仁师好生眼熟。
他能入选右威卫,还在年岁不大的时候就做到从三品的位置,家世上本就不差,平日里其实是接触不到农耕。
但他到底是关中人士,也见过家中田地上的收麦之法。
他拧着眉头,朝着其中一道身影指去,“我记得那个叫做……”
“叫做钐刀。”刘仁愿答道。
“啊对,确实是钐刀。”
钐刀这东西若论外表,就像是手把很长的镰刀,还被放大了刀刃的长度,使用的时候往往还在上头绑着个浅筐,便看起来像是个大型的畚斗。
但这畚斗之前的利刃,可不会因为绑上的浅筐而削弱威力。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田中之人一手握住了钐刀的刀把,另一手则握住了一条继续控制钐刀方向的绳索。
若只是如此倒还并不值得孙仁师感到惊讶。
他惊讶的是,在这空旷的田地之中忽然传来了一记鼓声。
当鼓声响起的那一刻,田间的所有人都将手中的钐刀挥动了起来,将面前稍显稀疏的麦子给割了下来,扫荡出了一片弧形。
而后,他们将筐中盛放的麦子给抖在了一边堆好,随即往前走出了一步。
几乎就是在这一步站定的同时,那一道鼓声又响了起来。
孙仁师此前远远听到这个声音,还没察觉其中的异常,此刻却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鼓声的用意——
这鼓声稳定响起,分明是一个统一行动的信号!
他一点也没有猜错。
随着第二道鼓声响起,所有手持钐刀的人都整齐划一地再割下了一茬麦子。
因雨述郡地势开阔,钐刀起落之间田地之中的麦子也陆续被清理倒下,不难让孙仁师看到更多站定在这片田地之中的人。
此地操持着这份工作的人数可当真不少。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所站的位置都相差不多。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随着他们陆续的前进、割麦,在他们的后面已留下了一条相当可观的麦草垛,只等着有人来将其装入筐中收拢。
而这些田中“农人”相互之间的站位,显然也很有讲究。
这是一个既不会让他们互相将镰刀甩在旁人身上,又能确保麦田的扫荡并无遗漏的距离。
就是他们,组成了一幅孙仁师从未见过的场面。
寻常情况下的田地,数十亩也只归于一户几人收割,并不会出现太多聚集在一起的人。
哪像这会儿,这些手持钐刀的“农人”像是一支可怕的行军队伍,将面前生长着麦子的农田给彻底踩踏下去。
而后再往前,继续往前。
视线之中,这一亩的田地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被尽数收割下来。
他们好像越过了一条界限,跟在后面的推车便开始行动将那些堆起来的麦子给卷入车中,再顺着后方的田垄推走。
但哪怕是推车也有着自己遵循的秩序。它们不是零散离开的,而是等到一列列排成了行,这才统一朝着那真岘城的方向行去。就像是在行军押送军粮一般。
等等,行军?
孙仁师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直接惊呼出声:“那鼓声也是军鼓对不对?”
只有军鼓才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穿透力,让周遭都听到这个信号。
所以……
他有些愕然地朝着这些行进之中的农人看去,“公主是在用这种方式演兵?”
“你说的不太确切。”刘仁愿一边示意孙仁师继续往前走去,一边朝着他解释道:“以百济境内收拢上来的钐刀能有几把呢?没多少的。而且它们基本都在那些百济大贵族的手中,还是被公主威胁着交出来的,合计也就在八百把的样子。用这个方式演兵,显然并不够格,最多就是让粮食收快一点。”
“说它是演兵,不如说——它是在锻炼这些百济降卒的听从号令能力。”
这些人……居然是百济降卒?
孙仁师再度端详了一番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推车之人,发觉他们在气度仪容上确实和唐军有些区别,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仁愿没理会这位水师将领此刻的震惊,已继续说了下去,“这些百济降卒都是经历过真正战斗的,总比大多数的百济守城士卒要有能耐些,也要更有血性。公主为了确保他们参与高丽战事的时候能够前进同调,听从战鼓,便将他们分成了六批,每批八百多人,按照听从战鼓齐头并进的方式收割麦子。”
“你也是知道的,那钐刀比之小镰刀好用得多,不必让人弯腰驼背,也就不用担心这些士卒经过麦田收割之后背脊出现问题……”
孙仁师越听越觉有些稀奇。
毕竟用这种方式规训降卒的,他还从未见过。
他便忍不住问道:“那么现在不在此地的百济降卒又在何处?还有他们既然手持此等利器,为何不干脆反抗逃窜?再便是,刘长史和你的部从现在都在何处?”
刘仁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发觉这“孔雀”在做出一连串发问的时候,早前那副高傲的样子,早已保持不住多少了。
不过这大概也因为他原本干净的衣衫以及靴子,都难免在行路之中沾染上了些尘土,再加上今日的日头还算猛烈,就算此刻已临近傍晚,孙仁师的额头和背上还是冒着热汗,更让他的形象多有破坏。
“你这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孙仁师听得出来,当刘仁愿继续开口解释之时,话中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佩之意,显然是冲着那位小公主去的。“我还是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问这些百济降卒为何不跑,那我告诉你,是因为安定公主答应了百济人,用钐刀收割出的麦子,就算是抵扣百济全境需要出的军粮,由其他各城补贴支出给雨述郡。而收获所得,又会分出十分之一给这些百济降卒,作为他们的私人所得。”
“这些叛军有的已经没有家人了,那就将其折算成银钱交给他们自己保管,交换来后充作军粮。”
“公主也许诺,对这些百济降卒中遴选出的五千人,她将会按照唐军的标准来要求,也给予等同于唐军府兵的待遇。所以不必担心会将他们收编作什么探路先登的队伍。”
当然,刘仁愿没跟孙仁师说,公主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不是这么表达的。
她说的是一句激将之言。说这些人连军鼓信号都还听不明白,令旗的颜色也看不懂,她得是疯了才让这些人先上去送死磋磨一番士气。
可这话难听归难听,反正也有实在的好处分发到这些百济士卒的手中,相比于他们原本应该被处死的结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还为何非要跑呢?比起逃跑,还不如证明给安定公主看,他们并非无用之人!
这位安定公主的行事也明摆着不是残暴之人。
因为除却那被选出来收麦子的百济士卒,其余众人都被她调去修筑百济境内通行北上的道路去了,而这些路径,对于百济人来说也能派上用场。
但恐怕更戳中这些人心思的,是这位年幼的小公主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百济反叛军既然已不能掀起波澜,百济故地已变成了五个都督府,那么百济人就是大唐子民。
唐人没有这种道路不通的情况,也没有这等粗陋的种植技法,她迟早要让海对面送一批东西过来,把此地捯饬一番。
这些话,若是由督办户籍统计、抚恤老者的刘仁轨说出来,可能也有效,但由一位年幼的公主说出来,显然更有可信度得多。
更何况,还是这位公主作为主将,击溃了百济叛军。
当她已足够强大的时候,这种话便没了骗人的必要。
孙仁师还尚有几分走神,就听刘仁愿已继续说道:“至于你说那些没在割麦子的百济降卒,还有我方的队伍都在何处?他们都在山地之中训练呢。”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在收到正式出兵的消息之前,她不会让手底下的人有懈怠的机会。”
“哎,别愣着了。”刘仁愿示意他往前看去,“公主就在那头了。”
一听这话,孙仁师连忙打起了精神。
也或许并不需要他刻意去振作精神,因为越是朝着那个方向去,鼓声也就越是响亮。
好在公主并没有身在那巨大军鼓的身边,而是距离那头有那么一小段距离,不至于让他被军鼓给震聋了耳朵。
在距离那军鼓约莫有个上百步的地方,有着一块被平整出来的草场,安定公主就身在此地。
她也并不像是孙仁师早前猜测的那般,做个悠哉的监工。
而是身着胡服劲装,手挽长弓,正在练习箭术。
用进废退的道理,孙仁师作为武将当然清楚。他也很确信在他眼前所见的种种,都不是为了应付他这位来使而临时拼凑出来的。
因为几乎就是在他行到这草场之上的时候,安定公主手中的箭矢离弦而出,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那对面的箭靶之上,正中红心。
阿史那卓云显然是留意到了刘仁愿和孙仁师的到来,赶忙上前去拍了拍李清月的后肩,示意她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这才回头朝着来人看去,顺便取下了耳中的耳塞。
在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后,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讶然,却又好像是隐约有了个猜测,让这份惊讶很快消失不见。
“帮我看着点他。”李清月随即朝着卓云吩咐道。
她所说的“他”,正是此刻在击鼓的黑齿常之。
她说要打熬打熬此人的锐气,也一点没给他以蒙混过关的机会。
割麦子的百济降卒是六人轮换,此地敲响战鼓的人却是两人轮换。
一个是黑齿常之,一个是沙叱相如。
在换岗之后经过少许休息,他就又得跟其余士卒一样投身到山地攀登的训练之中,作为其中的领队。
但这还没算完,等入夜之后,他一边要经受唐军医官的检验,补充白天消耗的体力,还得作为“囚徒”跟着李清月一起在刘仁轨那里上课。
可黑齿常之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大唐的小公主既是在让他习惯于听命行事,又是在培养他的领导才能,让他和那被选出的五千人配合日渐默契。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此刻的精神集中,竟没发觉有两位来客随同公主一起翻身上马离开了此地,最多就是在盘算着到底何时到日落能让他结束今日的“体力锻炼”。
鼓声之中,折返回城的马蹄声显得极不分明,直到临近真岘城下的时候,好像是因日暮将近,田地之中收工,鼓声才忽然停在了当场,让田野之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弭在了一瞬间。
随后便是战马发出的一声嘶鸣之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孙仁师方才回过了神来,顾不上感慨这位小公主的骑术同样比他想象得更好,稍稍策马往前了几步,出声介绍了自己的水师统领的身份。
见公主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他便大胆问道:“可否容我发问一句,公主为何会想到以这种方法训练这些百济降卒?”
李清月端详了他片刻,一边继续策马而行,一边回问道:“不知道孙将军觉得此法是对是错呢?”
孙仁师沉吟片刻,答道:“百济降卒曾为公主所败,这份给出的让利和优待,应当不会让他们小觑于大唐。倒是有个好处,当他们习惯了听从军鼓合力进攻后,能在北征高丽之时发挥出用处。只是,这些百济人在多年间和高丽的交锋中,大多对其天然存有几分畏惧,或许……或许也会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给公主带来麻烦。”
李清月有点惊奇,居然能从这位傲气满脸的将军口中说出最后一句话。
但她只是从容回道:“孙将军出身不低,也算是在为将之前饱读诗文,那么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叫做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放在这百济士卒的身上也是这个道理。”
“一方面,我不会介意于他们和高丽之前曾经有何种结果,当日复一日的唐军军令加诸他们身上的时候,总能产生日积月累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也不会觉得只能调动这五千人,是什么没能掌控百济的表现,毕竟饭总得一口一口吃的。”
“先将这一批人训练成能参与进战事之中的精锐,就如同山脉源于尘埃,江河源于细流一样,总能带来好处的。”
“至于为何采用这样的法子——”
李清月毫不避讳地自嘲道:“孙将军未到之前,我方还是差了些人手,自然只能让人尽其用了。既起到了演兵的作用,又收到了一部分军粮,正是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吗……
孙仁师很难说清楚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的想法。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这是心有抱负之人本该做到的事情。
只是当其从公主口中说出,又才见到了此地的种种情况后,让其变成了一种格外具象化的东西。
以至于在此刻,他既觉自己早前对公主的揣度失去了本该有的体面,又不免为公主夸他重要觉得有些羞愧。
但李清月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因这交谈之间,三人已是到了那真岘城下。
这座位于雨述郡的城池罕见地有着不逊于泗沘城的守备险要,也或许是因为其毗邻江边,而被有意修筑成了一道险关。
孙仁师清楚地看到,当公主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的时候,沿途所见的士卒个个都对着她行礼恭敬,分明并不只是因为她有公主这个身份而已,还因为她固然没有实在名分,也已是此地的统领者。
或许唯独有些简陋的,也只是这真岘城中的议会之处,草率得一如百济本身的状态。
倒是当那位小公主端坐于石桌上首的时候,显露出了绝不局限于她年龄的沉稳之风,竟是让此地很有一番蓬荜生辉的感觉。
她将手交错在面前,徐徐抬眸看向了孙仁师的方向,“孙将军应当是带着调兵诏令而来的,未知邢国公有何吩咐,既已从野外回来便可以说了。”
她年纪虽小,威势却一点都不逊色。
当直面这双眼睛,而非在行路之中侧身交谈的那一刻,孙仁师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小公主或许此前还没有那样多的威名,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会成为一名异常出色的将领。
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该当执掌权柄的!
就正因为这一瞬的惊悸,孙仁师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答道:“我不只带来了邢国公的军令,也带来了陛下的诏书。”
“陛下意在以熊津大都督府统辖百济五府,由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由公主总协南路……”
糟了!
孙仁师忽然懊恼地锤了一下脑袋。
他怎么把话就这么说出来了!这简直是将他脑海中曾经构想的宣旨画面都给抛在了脑后。
可惜此刻已没有了给他将话吞咽回去的机会,因为这份官职委任已经被听在了安定公主的耳中,也被她喃喃在口中念出。
“熊津大都督……”
骤然听到这五个字,李清月的脸上也不由增添了几分惊喜。
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官职居然会是大都督!
若非眼前还有外人在,她都险些要因为这个突降的喜讯而跳起来。
她原本和老师商议的,也只是熊津都督而已。
阿娘……
阿娘可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第109章
早在李清月和刘仁轨筹划于官职的时候, 其实就有共识了。
倘若只是将这样一份军报送到李治的手中,这位身在洛阳的陛下最多就是觉得,女儿真有其祖父的风范, 却不会想到,除了加个三五十户的食邑或者是给予金钱奖赏的同时,还可以对女儿给出一个更为实际的奖励。
那就是封官!
那毕竟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先例。
她在洛阳督办造桥事宜, 在洛阳建立东都尚药局,都是在李治眼皮子底下做出的行动, 也是在响应他那执掌皇权的愿景,所以李治不会介意于给出一个代表行事权力的小金鱼。
可李清月再如何在信中强调, 这个代表了官员身份的小金鱼如何好使, 他也不会觉得,女儿能有资格用正式的官员名号执掌此物。
也大概,不会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封赏。
所以只能将此事的希望交托在皇后从旁争取上。
在早年间的种种相处中, 阿娘都要远比阿耶知道她的本事,愿意相信她希望得到官职并非在逞强, 相信她已有了成年人的处事水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相信,参与进这边地战事是在做一件为国谋利的事情。
阿娘也知道,倘若她能以名正言顺的方式插手军权,对于她们不会被人随意打压、过河拆桥有着多大的意义。
这一争,实属必要!
但阿娘给她带来的惊喜还是太大了。
熊津都督府因为地位特殊的缘故, 光是熊津都督这个位置, 就已经能够负担起平定百济内部动乱, 主导局势的作用。
可以联络百济五府,执掌兵权, 以熊津都督府士卒参与进高丽之战中。
至多就是在名分上,还要和那什么马韩、东明、金连、德安四都督平起平坐,在发动他们为自己办事的时候,在言辞之中用点技法。
熊津大都督却不同!
即便中原各地的大都督以遥领居多,甚少真正执掌实权,位处边地又恰逢战事,却可以有例外。
而当熊津都督府成为统辖百济全境的存在之时,她能办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这份近乎于笃定的猜测,在她拆开阿娘送来的信件后,更得到了证实。
熊津大都督——确实是母亲为她争取来的位置!
“有个神队友作为内应的感觉真好哇。”
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顺便拉踩了一把历史上的唐玄宗,便已将目光继续转回到了信上。
这封信虽是随同诏书一起送到,却不是由孙仁师转交的,而是交托给了新抵达的医官队伍,更准确的说,是随队而来的一位皇后亲卫,以防信中消息外泄。
这确实是个安全的送信之法。
但乍一眼看去,这封信就算被人拆封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这显然更像是一封家书。
在解释了这官职的由来后,她便随即问起,百济地界上是否像是蜀中一般,会有一些特殊的病症,不能被她带去的医者解决。
那么一定让人时刻留意军营之中的染病情况,别自觉自己的体魄强健,就能在边境肆意妄为。
如今已入八月,以战事所持续的时间看,她也必然是要在北方越冬了,到时候北地天寒,更需注意保暖。
家中都已有了两个病号了,可切莫出现第三个。
这两个病号是谁好像不难猜测。
一个是头疾反复发作的李治,一个正是天生体弱的太子李弘。
让李清月稍微有点没想到的是,她将府兵现状奏报朝中之后居然还引发了个蝴蝶效应——李治让李弘和李贤代替他巡查洛阳附近各州的府兵。
可不知是因暑气正盛,还是慰问旅途劳苦,李弘在回返洛阳后又病倒了,好在经过孙神医的诊治还有玄奘法师的祈福,眼下已没有大碍了。
也难怪阿娘会专门将这个身体问题放在前头来说,生怕远行在外的小女儿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这份拳拳关爱之心洋溢在字里行间,所以哪怕明知道远在洛阳,甚至可能已回到长安的武媚娘听不到自己的这句话,李清月还是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今年初,在新罗地界上就发生过疫病,在李清月抵达此地后就由刘仁愿告知过她,也让她越发注意营中的食水卫生。
她和刘仁轨合作,将泗沘城周遭以及山城战后的尸体尽快妥善掩埋,也并不只是在稳固百济的民心,也确实是在提防死尸造成的传染病。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让人在周边搜集了不少驱蚊药物,将军营周遭的蚊虫除灭了一批。
军中所用的饮水,也只从白江之中去取,经由煮沸后饮用。
起码以如今军中所表现出来的情况看,这些预防手段起到效果了。
至于冬日严寒的问题,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清月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但刚看两句她就忍不住把脸皱了起来。
谁让阿娘说,让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之后,可得让她挨一顿打长长记性,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乱跑的,不能让她再有下一次的不辞而别。
挨打?她都比当年又长了三岁了,凭什么挨打!
偏偏阿娘又在信中写道——
就算明知道她能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家中长辈还是会担心的。她这次出行,杨老夫人就很担心。
月前,恰好有个消息传到了境内,说是王玄策在带着贺兰敏之出使印度的途中路过大食,因为贺兰敏之长了张漂亮的脸,被倭马亚家族的一位姑娘看上了,非要他留在当地。
可别看这听起来只是个家族而已。
就在今年,倭马亚家族的穆阿维叶在上一任哈里发(大食国王的名称)遭到行刺之后,将大食国君的位置改成了世袭制度,换句话说,看上了贺兰敏之的,正是大食境内如日中天的王族子女。
因大食和吐火罗等国的交锋持续占据上风,唐军又还在平定铁勒九姓的叛乱,光靠着王玄策很难将人给救出来,只能将这出意外上报朝廷。
李治对此是何种反应姑且不论,贺兰敏之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眼下李清月同样在边境之地,可得当心一点。也绝不能再有下次再犯的行动!
“阿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为了逃避挨打,干脆在外面多待一点时间。”李清月嘀咕道。
但想想又觉得,阿娘真是很明白她的想法。
她人是在外面不错,在送回去的信中却并不只是在求索官职,也将想早点结束战事赶回去的想法给落于纸上。
回还是要回去的,谁让她舍不得阿娘。
她也肯定不会有二次再犯的情况……吧?
毕竟官职都已经到手了,只要她不在高丽战事中犯错,她的这个官职起码不会被撤销,那么以后,她就能以更加稳妥的方式请战了!
倒是李治的那句“威胁”,在她这里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阿娘说,阿耶还因为她这个偷跑以及作战说了句气话,说她要是再不回来,当面敲定食邑在哪里,干脆就放在百济了。
按照百济这个民众大多赤贫的状态,那可真是亏得没边了。
可李清月会在乎这个?
百姓赤贫,分布稀疏,也就意味着她那三百户的范围能囊括更多的土地,对她的寿命来说有益无害。
她最多就是在乎一下,百济的位置相当于是现代韩国的西半部分,在矿产资源上不够丰富,经营起来不够有成就感,相比之下,她大概更想要高丽的黑土地。
算了,也当这个威胁有效吧。
在阿娘随后的信中,便没这等问责警告意思的话了。
大概因为她不在面前,说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武媚娘干脆和她说起了洛阳近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也果然很知道女儿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比如说,薛仁贵首战九姓铁勒告捷,让她收为己用的这个回纥商人觉得又被敲打了一番,在启程前往梁州的时候声称此地开销都由他自己提供,还可以多给公主让一点利。
而梁州那头,起码在唐璿上呈的奏报中所说,当地的农耕正是欣欣向荣之势。
李清月暂时不在中原,也并不影响这两人能先将相关事宜给敲定。暂时不必担心那头的事情。
比如说,在清月前往百济后,武媚娘有过和宣城公主的短暂交流。这姑娘倒是没之前那么怕她,但是也有点退避三舍的意思,反倒是问起安定情况的时候兴致勃勃。
对比之下真有点意思。
估计在她这个战功的鞭策下,宣城也该再多努力一些。
不过她会让人看着点宣城,别再出个公主渡海投奔另一个公主的趣闻。
至于李贤和李旭轮那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会看着的。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戳了戳信纸上的这两句,又觉得阿娘还记得在百忙之中关照一下自己的小伙伴,已是看在她的份上了,便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继续看去,下一句提到的还是她的人。
说是王勃和卢照邻都被丢到沿海来折腾罗盘材料去了,这两个若是她想要征调过去的话,倒是可以让航船走一趟。
不过李清月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如今最缺的人手其实不是帮她写文书战书的,而是同时精通百济语言和唐人官话的。
偏偏有这样本事的人大多在百济贵族之中,而这些贵族,除去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不会选择成为唐军之中的队正、校尉等官员,也就让李清月的命令想要传递给百济士卒,必须要经过黑齿常之和沙叱相如这些人。
就算她知道这些人应该不会再次反叛,也难免觉得这其中存在隐患。
眼下也只能让一些被选出来的人继续速成大唐官话了。
多来个卢照邻也用处不大。
反倒是开采白水晶矿,能让他们趁机多积攒点与人往来的经验。再加上李淳风的配合,能尽快将更为精细牢固的指南针给做出来。
这才是帮了她的大忙。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落到了最后一段,也忽然之间将动作停滞在了当场。
她也陡然意识到了,阿娘为何要以更加安全的方式送信。
那是一段心里话。
阿娘说,她代替阿耶执掌朝堂权柄,日渐感到,有些事情不是她不能做,而是不去尝试就永远不能做,也总有无数的闲言碎语在试图告诉她,她该当退回到更加安分的地方。
可这些声音既然能被她反过来利用,变成给女儿谋求官职的工具,也就自然不会让她有分毫的退缩。
上官仪、薛元超等人,甚至是陛下本身的想法,都不能让她再回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
她很清楚,这份掌权野心,哪怕是说给临川公主听,大概也会被她觉得有所僭越,但她很愿意将其分享给女儿知道。因为阿菟一定能够理解她想要主导命运的想法。
当然,阿菟不必在回信之中提及此事,只要用好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便是最好的回应和支持了。
但若是真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是先以保命为上,千万别逞强。
别的事情她不敢承诺,拦住对女儿的问责处罚,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看到这最后的寥寥数句,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于是当黑齿常之等人折返真岘城,随同刘仁轨等人一并坐在议事厅中的时候,就见坐于上首的李清月手握那份封官圣旨,在眉眼中愈发有一派主事者的气场。
当这位主事之人所要担负的是战场职责之时,或许还应该说,那是一种宝剑出鞘的锋芒。
“我有意,明日令人给金法敏送一封国书。”
刘仁愿问道:“公主是要对他问责?”
其实早在扫平百济叛乱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
但当时公主说先不急着告诉他,如今官职封赏下来,确实可以办理此事了。
若按照大唐的官职划分,金法敏在新罗国主之外,还是大唐的正三品太府卿。而李清月此时所担任的熊津大都督,是从二品的官职,正好对金法敏是上官问责。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问责,是向他征发军粮。”
她忽然转头:“孙将军!”
“啊?”孙仁师没想到被李清月头一个点到名字的居然是他,在反应过来的下一刻,直接站了起来。
这位安定公主像是浑然未觉他的表现有失沉稳,已朝他发问:“你的八千水师出征半年需要多少军粮?”
问起这等和军事有关的事情,孙仁师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他几乎想都不想地答道:“水师辎重人员不如陆军多,但也配备了两千多人,若出征半年,需有米粮三万石,因船上仓储多用豆类而不用米麦,加上还需筹备副食,大约总计精细脱壳粮草五万多石,盐一千石。”
李清月随即接道:“那好!在送与金法敏的国书之中说,我在雨述郡所收军粮仅能供给麾下陆军所用,哪知战事在即,大唐天子又派遣水师相助,劳烦新罗出这部分军粮。”
“我们所要之物不多,先供给船队半年之用便可。细粮十万石,盐两千石。”
她语气从容,一点看不出直接将所需之物翻了个倍,“新罗国中情况我已知晓,也顾念盟友难处,便不需他们发兵了,将粮草送来便是,若是翻越山岭送粮不易——”
“我便让半数船队往他新罗金城走上一趟,亲自上门装载!”
这怎么能叫对新罗的敲诈,那明明就是因为多出来的兵力,而不得不向友邻寻求适度的支援!
第110章
“大都督确定, 要让刘长史出使新罗的同时,也让水师出行待命吗?”
在敲定了这向新罗求索军粮的计划散会后,孙仁师还是忍不住朝着李清月追出了两步, 开口发问。
李清月旋即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孙仁师有种奇怪的直觉, 在这位安定公主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居然像是对他的欣赏。
可打从他来到百济到如今, 好像一直都在被公主的种种行为所震惊,甚至在言行之中少了几分三品将军该有的沉稳, 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总不能是欣赏他刚才报数报得快对吧?
“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吧。”李清月笃定开口。
她但凡不是个瞎子, 就不难看出,孙仁师此人自有一份倨傲之气,不过是因为她来了一出先声夺人, 才打断了对方的宣告主动权。
可若说孙仁师会因此而惧怕新罗,李清月是不信的。
果然下一刻就听孙仁师活像是遭到了什么不合理的羞辱一般, 高声答道:“大都督不可妄言,我绝无怕事之意!只是担心在此期间有消息自营州传来, 令我等攻城夺地,响应北面出兵高丽。若我先行发兵新罗,或许会贻误军情。”
他怕的只是这个而已。
虽然他已从李清月的表现中确定,苏将军对这位公主的尊重,确然有其道理, 但归根到底, 攻伐高丽的总指挥是苏定方而不是安定公主, 二人都得遵照上头的指示行动。
现在先将刀锋对准新罗,好像过于有主见了。
他却只见到李清月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没有这种担心。”
见公主示意, 孙仁师跟上了她的脚步,走进了附近的书斋。
准确的说,这也是刘仁轨给李清月还有黑齿常之等人授课的地方。
孙仁师抬眼就见,在最大的那面墙壁上,张贴着的是一张大唐东北边境的地图,囊括了高丽、黑水靺鞨部、契丹、突厥、新罗、百济、倭国等各方势力。交错的地盘、地名让人看着就眼晕。
只能说好在,以各色颜色区分后倒是没那么混乱了。
起码比起苏将军所持的寰瀛图(全国地图)和北部战图,看起来还要更为清楚一些。
这张图上,甚至已与时俱进地将百济所在之地换成了大唐的颜色。
李清月没管孙仁师看到此地配置的惊讶,伸手指了指唐军和高丽的边界线。
“你是自营州来的,那头的兵马推进速度你有数。辽河滩涂地作为大唐与高丽的边界并不好走,起码以我看来,要挥师过境,起码还得有一个月的时间。”
“当然,我说一个月也不是随便说的。”
让孙仁师有点意外的是,在方才提出向新罗借粮之时张扬果决的安定公主,在此刻向他解释的时候却很认真,少了几分独断之意。
李清月面朝地图,另一手负在身后,“这是按照苏将军送来的回信判断的。”
之前为了提前取得苏定方的信任,李清月抢在苏定方收到朝廷那边消息之前,给他写了一封信。
苏定方征战多年,并非会为身份年龄影响判断之人,也相当体面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被孙仁师随同诏书一并带来。
如果说,阿娘的那封信,是让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在朝中有人”,可以不必存有后顾之忧。
那么苏定方的那封信,则更像是在相互告知,自己的同盟军有着明智的战局判断,可以用战友的身份交托后背。
不过,苏定方其实也给她出了一道考验。
他在信中所交代的事情,像是在试探,李清月到底是一个能贯彻主帅想法的普通将领,还是一个——
有明确战局规划,敢想敢做的天才!
想到这里,李清月不由抬了抬嘴角:“苏将军在这封回信之中有几句话很有意思。”
“他说,此番出征辽东的兵马中,能从事野战桥搭建的人手和指挥官员都不够。与此同时,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之子渊男生已因唐军动静而调兵前往前线。而苏将军的意思是,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而不愿出现强弩之末的情况。”
她发问:“孙将军,你觉得这三句话能做出一个什么推测呢?”
孙仁师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请大都督不吝解惑。”
李清月回:“我猜……苏将军想尝试在过滩涂地的时候节省消耗,将兵力伤亡都留到突入高丽境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选择以什么方式过境?”
孙仁师能坐到现如今这个位置上,也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家世。
他想了想苏定方此前让他们提前备好的种种器械,忽然闪过了一缕明悟,“等辽河与鸭绿江结冰!届时便可以直接连破高丽两道防线。”
而辽河能够结冰的时间,以他的经验来看,应该在——
九月中旬之后。
距离现在确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清月见他像是已将这个问题给想通了,便接着说道:“所以我们这边该当如何已很清楚了。我此前还同老师分析,说百济这头发兵,必在九月底之前,现在苏将军有此选择,倒是将时间定死在九月底了。你也不必担心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有什么行动,因为唯有高丽前线有变,高丽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面战线,才是我们出兵的最好时间。”
“那么我想,我为何会在此时调度水师,你应该也能理解了。”
孙仁师颔首,“若我没理解错意思的话,大都督是觉得,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动,就等着苏将军下达进攻的指令,也可以……也可以在这一个月里再多做一些准备。”
比如说,收获雨述郡的军粮。
比如说,让百济叛军归心,尤其是那几员将领。
再比如说,无论是原本留守百济的刘仁愿部从,还是渡海而来的万名府兵,又或者是这些百济降卒,都要训练出令行禁止、适应于山地作战的状态。
这些也都是安定公主之前就在做的事情。
而现在,既然水师已在旁为策应,又有这一个月的充裕时间,她要趁机剪除新罗带来的威胁,完全说得通!
就算不以武装暴力手段除掉新罗这个威胁,也要镇压住新罗蠢蠢欲动的野心,让他们在高丽之战中好好地当个帮手。
李清月紧跟着说出的话无疑证实了孙仁师的判断。
“新罗多年间觊觎百济之地,却在引来唐军后未能将此地收入囊中。所以那新罗王金法敏自诩聪慧之人,以为耍点小性子就能拖垮唐军在百济的驻兵。可我偏不惯着此人!”
“我请老师为使者先行求索军粮,同时令水师策应,此为——先礼后兵之道。”
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忽然冷冽,“孙将军,你隶属我大唐北衙十二卫之一,代表的是大唐的脸面。那你应该知道,如何在拿到我要的军粮之余,把你们这次前往新罗的行军消耗,也给一并拿到手?”
这话说得无比掷地有声。
若非安定公主的身量,算上那明显加高了一截的鞋子,也才不过刚满五尺,孙仁师险些要以为,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谋划纵横的政客。
但对于他们这些将领而言,有一位战略眼光独到的上级,实在是一件无比幸运之事。
他这会儿哪里还能记得,在他刚刚泊船靠岸的时候,还对安定公主多有嫌弃,而是毫不犹豫地应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他去干活!
所以在目送刘仁轨领着卓云等人的出使队伍离开后,李清月也送走了摩拳擦掌、意图干一番大事的孙仁师。
这家伙深以自己那右威卫将军的官职为傲,或者说,他以自己是大唐贵族为傲。眼下他既已打消了效力于安定公主麾下的顾虑,自然将这份傲慢对准了旁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金法敏。
虽说有大都督在百济境内以身作饵、力挽狂澜,但新罗的这出撤兵,在孙仁师看来,无论如何都站不住脚。
归根到底,还是饭吃太饱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他这头水军发兵的消耗,就可以找他多要一点了。
孙仁师毫无心理负担地想着,这怎么也得按照一个月行军消耗的两倍……不,五倍来算吧!
若是“先礼后兵”之中的“礼”起不到作用,他这个兵还能起到的作用更大一点。
“用水师威胁新罗,可要比陆军有用得多啊。”李清月望着已不见人影的真岘城下,颇为满意地感慨道。
这或许也是起行新罗的孙仁师所想。
新罗地界多山,起码要比百济多。
为了将这些西部山岭充当新罗和百济之间的缓冲屏障,也为了让王都所在之地能有足够的农田供给粮食,新罗的王都被设置在东面的沿海之地。
陆军挺进新罗还需要经由翻山越岭,水师却可以在人猝不及防间登岸。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在唇角闪过了一缕玩味的笑容,“希望金法敏能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吧。”
“公主,我能问个问题吗?”同在此地的黑齿常之见李清月终于收回了视线,连忙开口问道。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喊大都督。”
公主的名号是因为她是大唐天子的女儿。
大都督的位置却是因为她和母亲的合力争取。
或许一时半刻之间有些人还没法及时改变这个对她的称呼,可李清月自己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名号对她来说更有意义,也更能代表着她和母亲都已往前走出了一步。
看看孙仁师那家伙在称呼这方面多有眼力!
就这点上来说,可能刘仁愿都比不过他。
黑齿常之显然还无法理解,为何公主要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执念,但他作为一个降将,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干脆从善如流:“……大都督。”
“问吧。”
黑齿常之:“我是想问,刘长史这几天有事出去了,那晚上的课怎么办?”
别看他在外人面前过的是苦日子,什么白天需要击鼓,还要做山地训练,晚上要被唐军首领“洗脑”,接受大唐的驯化教育。驴都没这么连轴转的。
他自己对此却是甘之如饴的。
因为越是跟着公主一并听刘仁轨讲经典战事案例,黑齿常之也越是意识到,他此前在百济所接受到的种种教育,都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
他或许有着天生迥异于常人的体格,又因出身不低,能在三十岁不到,就坐到形同中原刺史的位置,进而将他早年间就接收到的统兵教育,应用在实战之中。
可看看他得到的是什么结果吧。
大唐一位年幼的公主都能将他击败,刘仁轨所讲的种种,更是他不曾在百济从中原得到的文书中看过,那么他距离真正的名将,还分明有着相当远的路要走。
既然是这等紧要提升之事,可没有给他耽搁的时间。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是安定公主沉默的凝视,看得黑齿常之都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不妥。
殊不知她是在想,这家伙都已经掌握了百济语和大唐官话两门语言了,居然还这么卷,真是给人压力很大啊。
不过这话就不必在黑齿常之面前说出来了。
她回道:“这几天先不继续学习,我们换个其他的事情做。新罗那边的军粮到位后,我们便要发兵北上。在此之前,我需要一份更为详尽的高丽南部行军地图。”
黑齿常之不解:“可我记得,大都督那里已有一张……”
“不,”李清月打断了黑齿常之的话,“我说的,是沙盘地图。半个月前就北上去的斥候,应该快回来了。”
她要搭建出百济、新罗和高丽之间缓冲地带的地形图!
黑齿常之顿时恍然。
他就说为什么在他忙着抡鼓槌的时候,赵文振这小子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去干哨探的工作了!——
而相比于李清月的未雨绸缪,新罗在情报工作上便干得着实不怎么样了。
在将驻扎于百济的士卒撤回后,想着大唐的最大敌人乃是高丽,也还没有相应的督促发兵号令送到他的面前,刚刚继位不久的金法敏干脆将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整顿国中事务之上。他便未曾留意到,百济境内就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金法敏的继位其实没有悬念。
新罗国中的头号大将兼权臣金庾信既是金法敏的姐夫,也是他的舅舅,几乎完全站在他的这头,更别说金法敏在礼法上来说,本就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而金法敏和这位舅舅之间的关系,起码以目前看来还是相当和谐的。
在金春秋去世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是新罗官职之中的最上等,到了金法敏继位,还给他再加封了个大将军的名号。
所以金法敏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掌握实权,而是另外的两件事。
一件是国中因年初大疫的缘故人口大减,正好趁着国主交替,做出一些政令上的变更,另一件就是,他要如何进一步提高新罗的地位。
这位尚可算年轻的君王望着面前的桌案,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厉色。
大唐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固然是他们自己在牵线搭桥后求来的,却也依然令他感到心闷。
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他远赴大唐接受官职委任的时候,那正是……永徽元年。
彼时那位大唐天子甚至还是个刚刚上位的毛头小子,朝中威望最盛的乃是太尉长孙无忌。
或许正是因为眼见了这样一幕,再加上金法敏本就有些恃才傲物,才让他越发坚定于要统一半岛,将百济的领土掠夺到自己的掌控之下。
新罗的退兵,或许未必能让百济反叛军找到反击的机会,但一定会削弱唐军的力量,让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对新罗付诸更多的信任。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大展宏图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激动之处,金法敏落笔于纸上的文字也飘了起来。
那本是给他父亲所立碑铭的草稿,由国中的文官编写后送到他的面前做最后的校对,他却对这其中的武烈王谥号还有不满。
中原圣明天子过世,不仅有谥号,还有庙号。
金法敏觉得,他的父亲能为他积攒下这份家底,也让他无有质疑地登上王位,当然堪配这个圣明二字。
他既将自己对标的是李治,也就理所当然地将他父亲对标了那位先帝。
以至于在这一刻,他奋笔写下了“当定庙号为太宗”这几个字。
然而还没等那个“太宗”的“宗”字写完,他就忽然听到外人传来了一阵疾步奔来的声音,分明透着几分慌乱,更是忽然撞上了他的大门,喊出了一句“大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惊,让金法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笔给画了出去,让那个宗字写毁在了当场。
但顾不上思索这一笔写坏,到底是不是个不妙的征兆,他已匆匆收起了脸上陡然浮现的愠怒,开门问道:“发生了何事?”
如此惊慌失措的表现,到底在搞什么?总不能是他的父亲从坟墓里跳了出来。
而他左思右想之间,也没觉得眼下会遭到谁的进攻。
却听那内侍回禀:“大唐派遣使者前来了,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向您讨要一笔军粮!”
金法敏眉头一挑,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
但想想若是唐军投身高丽之战,估计确实会让他这边出人出力,又觉得这其中说得通。
只是,就算当真有使者到来,总也得先见到他,两方叙旧之后,再来谈谈出多少粮,又出多少人的事情。他还能再哭诉一番己方不易,趁机再谋求到一点好处。
哪能这样连人都没见到,便已先将索要军粮说出来的?
由此看来,只怕来人是个不通境外征战事务的愣头青!
可金法敏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会是个看起来已过六旬的老者,而不是他想象之中的年轻人。
对方一身深绯色官衣,挺立在殿中,若换个情形之下相见,金法敏恐怕还要赞他一句风骨傲然,可在先听闻了他那上来便要粮食的说辞后,他就只觉得对方眉色太浓,好生桀骜,不是个正经文官。
但心中虽这样想,金法敏还是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不知大唐使者前来求索军粮,具体是何情况?”
刘仁轨朝他拱了拱手:“两月之前,陛下委派安定公主出征扫平百济境内叛军,随后鬼室福信伏诛,黑齿常之携其手下投降,陛下闻讯大喜之下,册封安定公主为熊津大都督,统辖百济境内所分五都督府。在下不才,为公主授业师长,故而担任大都督府长史一职。”
这句介绍身份的说辞结束,他并未停下话来,而是继续说道:“高丽战事在即,公主已于月内凑齐北上精兵与军粮,然而陛下对其多有担忧,又增发水师两万前来援助。可惜熊津大都督府内能够调动的存粮不足,故而来向新罗友邦征发粮草。”
“公主体恤新罗遭逢疫症死难,不欲你等出兵,但水师所用十万石精粮以及两千石食盐,对大王而言,应该不难吧?”
金法敏:“……”
难不难的姑且不论吧!
刘仁轨丢出来的这一连串话,就没一句在他的预料之中。
金法敏险些怀疑自己是直接昨日一觉睡到了一年之后,而不是只有一个多月没与百济往来。
可想想那高丽之战确实是唐军这头迫在眉睫之事,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出现这样的幻觉。
所以——莫非这位大唐使者所说都是真的?
可他虽从撤回国中的士卒那里听闻,大唐此番增兵百济的随军之人里确实有一位公主,也万没料到,她居然会是这支队伍的统帅,还以雷霆之势击败了那百济叛军,更得到了李唐陛下给出的熊津大都督敕封。
还有那水师增兵,征调十万石军粮之事,更是听来匪夷所思。
偏偏他对于百济那头所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竟直接让他处在了有些被动的状态。
但大约是因为那“十万石精粮”,或者说是二十万石未脱壳麦子如同上来一刀割肉,别管那一条条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少震撼,金法敏也连忙收拢了神思,决定试图将这个劳什子的征用粮草给糊弄过去。
他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刘仁轨看去,沉声开口:“长史方才说,百济叛军鬼室福信已然授首?”
高丽之战先往后放放,他得先从百济内部的事情聊起,看看唐军到底在讨伐叛军之时蒙受了多少损失,现在还有多少兵力。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仁轨此人的脾气是出名的硬。
几乎就在他发问结束的瞬间,刘仁轨便朝着身后的扈从伸出了手。
金法敏这才留意到,那跟随在他后头的居然是一员女将。
因她眉眼间的悍将气质,绝不会有人觉得她在此地是个摆设,也让他一时之间没留意到她的性别有异。
也不必刘仁轨开口,她就已将自己腰间长刀递到了刘仁轨的手中。
大唐使者拜见属国国主,是不必卸掉武器的,这才给了阿史那卓云以佩刀上殿的机会。
可当刘仁轨拔刀出鞘的那一刻,金法敏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喊出一句“护驾”来。
但还不等他将这两个字喊出口,刘仁轨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
他将手中的长刀高举过了头顶,清癯冷峻的面容上不带半步退缩。
“不错!就是此刀,斩了百济叛军首领鬼室福信的头颅,新罗王若是不信,但可下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