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法敏愣在了当场。
不对。
这个谈话的流程……它完全不对!
他问鬼室福信是否确实被诛杀, 若按照寻常的谈话逻辑,便该当由唐军使者继续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百济反叛势力, 而不是在此时举起手中的刀,告诉他: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脑袋的那一把,请他下来一观。
哪怕刘仁轨说得再怎么言之凿凿, 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刀上又没挂着鬼室福信的脑袋,血迹也早就已经被擦除了, 可没法看出来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这刀到底是要在他面前做个展示, 还是要试一试能不能砍掉他的脑袋?
在刘仁轨这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面前, 金法敏很难不觉得是后者!
这老头敢以这等蛮横索要军粮的方式冲到新罗王宫之中来,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杀人壮举。
这是个什么出使之法!
方才他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 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 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 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 但也来不及去求证, 只连忙抬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 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比如说新罗的王位继承乃是按照骨品制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废王位后,真智王一系都被从圣骨降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随后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着他父亲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继承的规则。
若说金春秋这个“真骨”还能商榷一下的话,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为他的母亲来自被新罗灭国的金官伽倻,同样只能属于“真骨”。
好在有他父亲这个真骨继位的先例在,兵权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才让真骨不可继位的声音被压制下去,让他成为“合乎继承礼法”的正统。
反正大唐使者应当没那么了解新罗国中的情况,还不是他这边该怎么胡诌就怎么胡诌。
但刘仁轨既没在开场的谈话中给金法敏从中主导的权利,此刻也更不会!
他收刀入鞘,朝着旁边一抛,阿史那卓云当即接住了这把斩人头颅的刀。
当刀已不在刘仁轨手中的时候,他身上的文官气质愈发鲜明,只是他随后说出的话听在金法敏的耳中,还像是被人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说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对新罗的国情多有体恤。念在新罗国中缺人而战事又多有消耗,干脆放弃令新罗派人前去支援。”
他语气淡淡,却无端有种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粮便是!你口口声声没有对大唐不敬之意,可唐军已自行扫平百济叛乱,尔等还有何缘由推诿责任。”
金法敏:“新罗国中……”
刘仁轨根本没给金法敏申辩的机会,继续紧逼:“我想新罗王应当不会说国中还有缺粮危机?入宫之前我沿途所见,农田正在收获之中,并未受到什么天灾影响而减产。”
他若想说国中很是缺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悬没在唐使的面前有所失态,“不不不,我不是说国中到了无粮可出的地步,只是我刚刚继位,本该效仿中原,减免税赋数年,所以今年上缴的粮食数额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粮仓累积实在不丰,使者忽然说要这样多的粮食,我一时之间是真拿不出来。”
二十万石未经处理的粮食,需要将近三十万亩田地才能产出。
新罗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远不如中原。
纵然国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让他拿出二十万石粮食,也等同于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还是好大的一块肉!
他朝着刘仁轨面露恳求之色地说道:“使者突然到来,我等还完全未有准备,可否先容许我与朝中商议一番,明日再给使者一个答案?”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法敏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刘仁轨意图继续步步紧逼,非要他在此刻给出结果。
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少的百济士卒能够被纳入唐军的掌控之中,此外还有李治为了给女儿做后援发出的两万水师,以及原本就有的两万唐军,合计不会少于五万精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对新罗造成致命的威胁。
他也不想在百济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让自己一转眼就成为唐军的眼中钉。
到时候,万一唐军宁可放着高丽不打,也要让那杀神苏定方转道新罗,来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战经验不够充裕,自然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
他这个好舅舅十五岁就成为了花郎徒,先后经历了数次高丽和百济对新罗的侵略之战,还参与平定了毗昙之乱等战役,并不是因什么裙带关系才能够上位的,而是靠着自己实打实的本事,就是个最好的问询人选。
金庾信听着金法敏提出的诉求,沉吟片刻后答道:“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答应他。”
“可……”金法敏犹豫,在脸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别着急,我不是说您真的要答应这个要求。”金庾信稳重答道,“我是说,让您在答应的同时讲求一个拖字。但起码在表面上,您给出的答复是,唐军需要支援,还对我等多有体恤,我们当然要响应号召。您还可以说,您需要从大唐这里获得坐稳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实际上就不是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抹稍显狡黠的笑意,“我们终究还是国力不强,办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总不至于因此而问责友邦吧。”
金法敏皱了皱眉,“就算是用拖字诀,也总是要将东西给出去的,这不是还要将东西交出去吗?只是早交和晚交的区别而已。”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军在十二月里不能一鼓作气攻破高丽,就像当年唐太宗远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样,苏定方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担负不起冬日在辽东作战的可怕消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将军粮押送北上,人都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军粮被重新运送回来。”
“大王也不用担心高丽会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自二十岁就开始和高丽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到了行将被灭国,不得不图存的时候,就连百济都能发挥出这等水准,何况是高丽!”
别看此前薛仁贵征讨高丽,一度让高丽国主想要递交降书。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投降。
在面对唐军忍无可忍的打击时,他们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实力来。
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大概是因为唐军屡次对高丽造成的打击都各有一番势如破竹,只是缺在最后一口气,金法敏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希望于北方的强敌被唐军自此解决掉,一面又觉得,若是高丽紧随百济的脚步被灭,新罗也没能从中分到好处,极有可能要同样变成被吞并的一方。
现在刘仁轨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还是选择追问:“大将军觉得,若是我们拖延的行动被唐军看出,他们会不会施加打击报复?”
他要确保无有后顾之忧,再做出这个决定。
若是还有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给粮,宁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绝。
金庾信没有犹豫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不会!高丽之战在即,等我方筹措军粮迟缓的消息传到百济,百济那头驻扎的唐军都已该当起兵北上了,甚至还要提防百济叛军的卷土重来,何来工夫与我们计较。何况,您别忘了,在那头还有个倭国意图插手百济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没必要在此时多添我们一个敌人。”
“就算船队行船速度快,来得及在交战前出发一趟,只为了区区一点军粮,就要冒着贻误战机的风险……这绝不划算!”
金庾信继续说道:“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我在此前从未听过什么安定公主的名号,起码在高丽战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过苏定方,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调兵权利。”
“而到了高丽之战结束。若是高丽被灭,唐军总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国家收到了好处,不从大唐的国家遭到了武力打击,不可能对我方有所苛责。假使高丽侥幸存活,那么更应该倚重于我方,希冀于下一次征战了。”
他的话越说越笃定:“大王您看,交出军粮或许能得到大唐的夸赞,却于我方利益有害,延迟给粮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亏——”
“要如何选择,您心中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随着面前这位老将的一句句陈辞利弊而发亮,更觉金庾信虽和刘仁轨年纪相仿,却显然要更有武将风范,值得信赖。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的立场上,让人原本还有的不安情绪,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当即起身应道:“不错……不错!就按照大将军说的,先答应他们,而后拖延军粮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给大将军记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职位已是没法再升了,但他的儿子还有升迁的余地,反正这份奖励怎么说都被保留在了新罗境内,让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他在第二日和刘仁轨说起同意征发军粮的时候,那语气平缓从容的样子,竟像是刘仁轨索要的只是两万石粮草一般,甚至在装模作样地将人派遣去各地调粮之时,也显得很为唐军战事着急。
“他真有这么听话?”在离开了新罗王宫之后,卓云忍不住问道。
“当然没有。”刘仁轨否认,“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罗王位,改变之前二十多代继承法令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等随便吃亏,忠诚不二的人物。”
他朝着王宫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时间呢。”
当刘仁轨走在新罗王城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老头。
可听到他随后那句低语的卓云知道,他绝没有那么好说话,“趁着没人注意你动向的时候,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做吧。”
“孙将军的水师,应该已经到了。”
他这个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去做什么翻墙爬坡的举动了,让年轻人去做吧。
卓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在新罗自以为暂时糊弄过去了大唐来使的当晚,卓云就身手矫健地翻出了新罗王城,在城外寻到了藏匿的另外一匹马,直奔沿岸而去。
自新罗王城到海边仅有不到五十里,以战马奔行,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她就已抵达了岸边。
夜色昏昧,并没有影响她对于港口位置的判断。
又半个时辰后,她果然在鱼港的一处边角,找到了一艘挂有黄布的渔船,正是刘仁轨和水师约定的信号。
眼见这个标志,她当即下马登船而上。
那船夫冷不丁见她出现还被惊了一跳,可在看清了来人样子后,又连忙揉了揉眼睛,驱散了夜间的困意,立刻将渔船离岸而去。
夜晚出行捕鱼的船只其实也不少,倒是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新罗大概也没料到,在外海之上居然已经停泊了一支来自大唐的舰队。
算起距离,从青州抵达百济,甚至比从百济港口抵达新罗以东的海域更近。但孙仁师的舰队乃是海战所用的大舰,论起航船速度可要比刘仁轨所用的那批强得太多,竟也在五日内航行抵达,还多出了那么一日的空余工夫等候刘仁轨的消息。
所以当卓云登船之时,就见孙仁师正饶有兴致地翻找着面前的什么东西。
“这是……?”
孙仁师抬头答道:“昨天撞上了一艘羽陵岛山国遗脉往新罗朝贡的船,被我拦下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东西。”
卓云嘴角一抽,就见孙仁师愈发坦然地补了一句,“我总不能放他们去报信对吧?”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毛病。
罢了,反正这也不是眼下的正事。
孙仁师也已将注意力从那些战利品上挪开,朝着她问道:“新罗那头是什么情况?”
卓云答道:“刘长史说,他们看似乖顺地答应了交粮,实际上只想着从中蒙混过关,根本没打算真的将东西拿出来。”
“好啊!”孙仁师当即将手一拍。
要不是明知道新罗的态度是拒不给粮,还当孙仁师这话是对他们的夸赞。
可显然这并不是。
他起身挺立的那一刻,那副好生傲慢的劲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话之间更是语气凌厉:“他们不给,那我们就打到他们愿意给,刘长史是不是说让我们即刻发兵,把那新罗王直接拿下?”
他手底下的兵将里擅长攀爬作战的,可不在少数,其中甚至有不少参与过当年的卑沙城之战,一度从峭壁之上完成攻城。对于这些人来说,难道还怕这区区一座金城?
金法敏觉得他们是无暇登门来找麻烦,可他孙仁师非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大唐一人灭一国的传统,可不是非要在邢国公这样的大将那里演绎的!
他也可以。
一想到能从中捞到一份战功,孙仁师甚至觉得有那么几分兴奋。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卓云答道:“不,我们不打王宫。”
迎着孙仁师疑惑的目光,她答道:“公主都说了,我们是来先礼后兵的,怎么能上来就和对方的王庭交战呢?”
所以刘仁轨的意思是——
“我们打粮仓!”
第112章
打新罗的粮仓?
比起直接将刀架在金法敏的脖子上, 这好像确实要有“大国风范”得多。
在他们已经拿到了征发粮草许可的情况下,由他们亲自去拿,还算是给新罗省点麻烦呢。
一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孙仁师当即目光一亮,“好,就打粮仓。”
可问题来了, 到底要打哪个粮仓呢?
大唐境内,光是洛阳周遭就有若干个粮仓, 以满足水陆运输交汇于此的需求。
这新罗却只是区区小国,并不需要在金城地界上就建造数个粮仓。
听他发出这个疑问, 卓云答道:
“刘长史在拜谒新罗王城之前已问询清楚了, 从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出发,有两座大型粮仓。一座建在兄山江沿岸,几乎和新罗王城两相对望, 只隔着一道王城以北的北川。”
“另外一座则建在太和江以北,距离新罗王城要更远一点。”
阿史那卓云没继续说下去了, 等着孙仁师做出一个选择。
无论是她还是刘仁轨都不擅长水战,并不适合于在这种细枝末节处还非要插手。
相比之下, 这是孙仁师更为擅长的东西。
他对于整体战局的判断或许不如李清月,可对于自己麾下的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听完这两句,孙仁师果然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两个粮仓都在河流沿岸很正常,因为这两条江都能通向入海口。
恰好新罗的产粮地几乎都在东部, 可以经由水路减少运输中的消耗, 最后汇聚在这两个粮仓之中。
按理来说, 他们打哪一个粮仓都行,甚至打太和江的那一处还能减少与王城戍卫军的交锋, 那么若是出于最理智的选择,就应该打后者。
但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个便是,那处粮仓在新罗刚刚遭逢王位更迭的情况下,会不会干脆选择减少粮食储备,以防有人将其夺取,而后武装队伍。
要是精心策划了一场袭击却扑了个空,那他们所要起到的威慑作用也就荡然无存了。
另一个是,在有两个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简单的那个,会不会被新罗人以为,这是大唐在从中避战呢?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给对方以教训,孙仁师就绝不甘心出现这样的情况。
若是时间尚多,他还能慢慢抉择。
偏偏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片清光皎洁,他们若要劫粮,就在今夜!
他朝着周遭的船只看去,举目四望之间,唐军所用的海鹘战船、楼船和艨艟斗舰,都在海上变成了一个个看不清的黑影,却也像是一只只蛰伏在海面上的巨兽,昭示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而这又何尝不是孙仁师的信心由来。
他咬了咬牙,出声回道:“打王都附近的那个!”
他要将新罗人震慑住,让他们绝不敢在高丽之战期间干出拖后腿的举动,所以,他要给他们一场足够震撼的战事!
“传我号令——”
他话音响起的那一刻,主舰楼船的顶上燃起了熊熊火光,正是示意周遭船只备战的信号。
也当即有传令兵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快速地在这位主帅面前站定。
“海鹘、艨艟先发,夺取兄山江口船坞!”
“楼船压阵,坐镇江口!”
阿史那卓云朝着楼船之外望出去,就见数只小舟被从船上抛到了水中,负责传令的士卒相继登上小船。
而后只见得水面上一道道由船只行驶划出的波纹,通向了每一条战船。
但还没等这些号令兵抵达,那些战船就已经因为接收到了备战信号,从原本的死寂一片变成了士卒脚步声频起。
那些海上巨兽都活了过来。
“参军也请换身战甲吧。”孙仁师给卓云指示了方向,自己则快步往楼船最顶层走去。
卓云没有一点犹豫地找了件和她身量相仿的士卒盔甲套在了身上,又取来了一副弓箭。
等她做完这番准备,本应该平静的海面已彻底动了起来。
先发的海鹘与艨艟都已辨明了方向,朝着孙仁师话中所说的兄山江口行去。
而她所在的这艘楼船,随后开始了移动。
当卓云找上他的时候,孙仁师正比较着手中的罗盘和地图,感慨着这罗盘的妙用。
这进攻港口的作战,稍稍偏移出去一点方向,都可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将航线给掰回来,现在却多了一层保险。
而此物就是在孙仁师出兵之前,由李清月交给了他。
虽然大都督说是由太史局所做,但孙仁师就是有种直觉,这大概还是她的所为。
听见阿史那卓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问道:“你打算留守港口还是前往粮仓?”
“当然是去粮仓!”卓云不加考虑便答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海战的样子吗?”
孙仁师朗声一笑,“好,那就跟紧我走。对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将笑意一收,“我们抢夺粮仓,不会影响到刘长史的安全吧?”
阿史那卓云虽然也有几分担心,但想到在她离开之前刘仁轨的告知,又果断在此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长史心中有数。”
“那就好。”
孙仁师朝着前方还不见岸的黑夜看去,目光灼灼,“有这句保证,我就敢在那里大展拳脚了!”
楼船劈波斩浪而前,发出划破长夜的水声,又或者这其中还夹杂着海浪翻涌。
直到一刻钟后,前方隐约出现了岸边的轮廓。
但在楼船真正看清岸边情况的时候,那头的交锋就已经先一步到来。
唐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
新罗把守江口船坞的守卫只听到了一阵夜间的异常动静,就已经被一支船头发出的巨型箭矢给撞下了望楼。
与之同来的,还有更多的重型箭矢,自四百步之外飞射而来,在一瞬间撕破了此地的平静。
“敌袭!”
“敌——”
后头的第二句呼喊没能被及时发出。
只有箭矢破空的同时,号角声在夜色之下响起,让人匆忙赶来防卫。
可显然,新罗对于海上敌人的戒备不足,让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海域上设置足够多的巡航船只,所以当唐军的海鹘战舰如履平地冲到那船坞之前的时候,他们已来不及了!
新罗以为周边的海岛小国尽数臣服于他们,而倭国只会先考虑解决百济的问题、高丽则要和大唐作战,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他们毫无疑问地反应慢了半拍。
或许这一出入侵江口的交战,几乎在发起攻势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留守在港口这处的新罗士兵不过千人。
他们原本还能依靠着船坞水寨的戍防屏障,阻遏敌军船只进入兄山江内,却偏偏遇上的是一群顶配的战船。
艨艟斗舰飞快地撞出了一条出路,也不知道到底是战船船头开的道,还是其上的弓弩手表现绝佳。
新罗兵卒意识到来人不好对付,却更为惊惧地发现,在这些已经很是凶悍的战船后头,居然还有那样数座楼船。
一名士卒下意识地就将手中的火把给丢了出去,意图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况下,赶紧跑去附近的州府报信。
可几乎就是在他将火把丢出去的那一刻,一支长箭遥遥而来,飞速射穿了他的后心,将他击杀在了当场。
“好箭术!”孙仁师毫不吝啬地比划了一句夸赞。
这一箭以重弓发动,凌空飞射,射的是那火光边上闪过的黑影,比起寻常的射箭来说要难得多,足以证明这位参军的真本事。
卓云却只摇了摇头,并未因此居功。
比起她这一箭,水师登陆的交战无疑更有一番震撼。
陆续驶入水寨围栏的战舰继续在朝着岸上发出拦截的攻击。
而在所能见到的地方,艨艟舰上的不少士卒,已经干脆选择跳入了水中,顶着皮甲与刀剑的负重攀爬上岸,直接与那些试图逃窜的新罗士卒扭打交战在了一处。
负责戍防的新罗兵卒里倒是有些聪明的,直接点起了火箭朝着此地飞射而来。
可他们又怎么能在夜色中看到,这些海鹘战船和艨艟斗舰之上,其实都包裹着一层牛皮,只见得箭矢扎在了上头,却不见有火起。
甚至更多的箭矢直接与船身发出了碰撞后掉进了水中。
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阻止唐军战船往前推进,反而只见海鹘的踏轮不断转动,让它们像是一辆辆特殊的战车撞了过来。
这样的一幅画面,无法不让这些新罗士卒愈发感到恐惧。
在恐惧抵达极点的时候,他们口中喊着那些唐军辨别不清的字眼,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这其中或许会有侥幸脱逃的,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倒在了追兵的刀剑之下。
“不必追远了。”孙仁师随即下令。
粮仓又不在此地,他们将此地的新罗士卒赶尽杀绝有什么意思。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换船!
孙仁师毫不迟疑地拽紧了绳梯跳下了楼船。
这个换船举动势在必行。
哪怕是规模最小的艨艟,也很难在那江上行驶。
谁让这些能用于海航行驶的船只吃水都不浅,若是行在江中,难免发生触底的情况。
所以他们此刻要做的,是留下了一部分人把守船只,顺便将周遭新罗州府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而其余之人,则迅速换上了船坞之中的小船。
当然,这些被称为“小船”的,其实也是新罗军中的运输船,只是要相对来说体型小些而已。
不过相比于能坐上六七百人和进攻器械的楼船,这些只能坐二三十人的运输船,就显得太小了些。
阿史那卓云早已将弓收起,紧跟上了孙仁师的脚步,随同他坐上了其中一艘运输船。
刚一上船,就听到他抱怨了一句,“呵,哪个家伙刚才往这艘船上射了一箭。”
孙仁师拔下了船上的长箭,一把将其丢进了水中,朝着前头顿住脚步的士卒后背一推,“赶紧开船,刚才楼船压阵才要慢一些,现在就要做冲锋在前之人了!”
“将军,您还是小心着点吧。”那士卒也跟着接了一句。
但他说归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
这些海军执掌起大船娴熟,换到这河流水道上也是一点不差。
在外头船坞后方小城易主的同时,一艘艘运输船已滑入了兄山江水道,直奔新罗王都,不,应该说是直奔粮仓所在而去。
提防岸上冷箭的同时,并没有影响这些连缀成行的小船都默契地在船尾点上了一支火把,以防在晦暗夜色中出现船只追尾的情况。
以至于打眼望去,在这河道之上,竟像是有一二百点星火排列成行,正在快速地移动。
像是要在江上形成一条火焰长绳。
……
“那是什么东西?”
沿江哨岗之上的守夜人就是看到的这样的画面。
夜间行船的情况极为少见,更何况是这样的动静!
若是真有什么特殊的运载安排,早就应该朝着兄山江沿岸的哨兵通告,以防出现误伤,而不是在此刻突然到来,让人只觉闹鬼一般的惊骇。
其中一个士卒当即跳下了哨岗小楼,朝着江边挥动火把,可明明那船队起码有三千人,却没有一个对他给出任何的回应。
反而是他凭借着那一点闪过的火光惊觉,那些船上的人穿着的,并不是他们的盔甲。
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在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后,他当即魂不守舍地朝着距离他最近的驻兵之地冲去。
可当此地的驻兵想要做出应对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惨烈的事实。
今夜江上无风,而那些航船又已经快速过境,在其全速行驶的情况下,新罗出产的马是跑不过它们的。
或许唯独能够让他们有机会做出阻拦的,就是判断出这些航船的方向,直接抄近路!
驻扎在此地的将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但不管怎么说,先将情况想得最坏总是没错的。
“来两个人,和我一起到王都报信!”
这种意外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告知于大王,那还不如省略掉其他步骤。
这样的一幕不断地出现在沿江的各个哨岗。
孙仁师朝着后方望去,发出了一声嗤笑,“参军信不信,这些人绝没这个本事及时在水上拦截索道阻止船只通行。”
卓云回问:“为何做出这种判断?”
孙仁师答道:“因为他们连奋力拦截下一条小船的行动都没有。要么就是缺了胆子,要么就是缺了判断。”
总之,无论是因为哪一种,这对于他们的返航都是一个莫大的好处。
这条水道之中的江中小岛不少,好在对于老练的水手而言,月光之中的水色深浅也足以让他们判断出航路。
阿史那卓云还在感慨着术业有专攻,就见孙仁师忽然朝着前方站起。“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快到了?”
船只先前经由过一次转向后,就行入了一片盆地之中,而后是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原。
而再往前去就又是山了。
其中即将在左手边见到的第一处山头,就是与新罗王城紧密结合的南山。
而在他的视线之中,已经隐约能见到夜幕之中的山头影子。
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已将到了他们的面前。
见卓云也认可了他的判断,孙仁师疾步跳到了船尾,快速地挥动起了船上的火把,做出了个让后方运输船减速的信号。
但也几乎就是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时候,沿岸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嘹亮的警报之声。
孙仁师目光一凝。
这大概率不是他们先前触动的警戒将消息传到了此地,而是这临近王都之地,哪怕是到了夜间,戍防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严格,他们又不是在黑灯瞎火之下行船,也就自然会有人在发觉了水上异常后,直接做出了召集人手的回应。
但那又如何呢?
面对着这等匆匆展开的反击,孙仁师一面身形紧绷蓄势待发,一面也毫不掩饰自己继续进取谋夺粮仓的决心。
临近他所在位置的航船都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命令——
原本隶属于艨艟的士卒,都在换船之时带上了弓箭,现在,立刻行船拦截在北川之上,以最快的速度烧掉河上桥梁。
其余众人,佩刀。
“随我夺取粮仓!”——
距离那头不远的地方,金法敏就在王城之中睡着。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仁轨这个讨债之人到来,又告知了百济那头的局势再次有悖于他的预期,他睡得很是不安稳。
而在他这辗转反侧却又并未直接醒来的梦境里,他居然再次看到了殿前的一幕。
但这一次有点奇怪,举起那把刀的不是刘仁轨,也不是与他同行的突厥女将,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将军。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年龄应该不大。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梦境之中安全,当对方说出那句“下来一观”的话时,金法敏居然像是着了魔一般,直接朝着下头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那把长刀竟精准无误地朝着他的脑袋上砍了过来。
梦境是他的,他的身体却像是个木头一般直接僵硬在原地,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看着那刀锋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成为第二个鬼室福信。
“啊!”金法敏发出了一声惊呼,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平缓过来心绪,他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报声,在迅疾的传播中响彻了整座王城。
同时还有匆匆行到他寝宫之外的脚步声。
以及一句紧随而来的焦急奏报,“大王,不好了,敌袭!!”
有敌人来袭了!
早将王都防卫交给大将军的金法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句。
他当先想到的便是,国中的反对势力是不是联合了宫中的哪一方内应,一路突进到了王宫周遭,意图发起政变。
可在他匆匆披上衣服,被下属拱卫着登上王城高处,见到的却是北川之上小舟往来,三道木桥全在燃烧着熊熊大火。
在这场面中谁都可以判断得出,王都显然不是他们进攻的目标,反而是北面的一处喊杀争斗之声,好像在间隔如此之远的情况下,也能传入到他的耳中。
金法敏的脸色顿时一白。
王都周遭有哪些东西他清楚的很,而那交战的中心——
正是粮仓所在!
他一把拽过了身边的侍从,厉声问道:“大唐使者何在?”
第113章
不怪金法敏在意识到这出变故的指向目标乃是粮仓之时, 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质问。
他白日里才在金庾信的建议之下,对刘仁轨给出了一个愿意奉上粮食的许诺,只是需要让他朝着新罗各州征调, 给他一点时间,晚上粮仓就遇到了这样的一出袭击。
换了是谁,都会产生一个联想——
这是不是唐军不满足于他意图拖延时间的举动, 决定自己来取了?
可……可是没道理啊。
他们是如何能做到有一支兵马直接杀到王城之下,甚至来得如此之快的!
总不能真是那需要粮草供给的水师真从百济港口径直行船到了此地, 就是和刘仁轨前后脚抵达的吧?
梦中惊醒,让金法敏的头脑还有些混沌。
偏偏在此时, 还有一个他才听过不久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道:“老夫正在此地, 不知新罗大王有何见教!”
金法敏循声看去,就看到刘仁轨正带着同行的十余扈从缓步登楼而来。
自他脸上的神情和匆匆披上的衣服并不难看出,他好像也是被临时喊起来的。
但比起金法敏此刻的样子, 刘仁轨无疑要显得体面很多。
他挎着一把长剑在身侧,与此同时, 在随行扈从的手上拎着一具皮甲,仿佛此地的动乱一旦失控, 他随时都可以转而参与到作战之中。
金法敏也很难不在这一照面之间想到,在和刘仁轨会面之后,他的下属曾经来给他汇报过,这位“老将”所骑乘的乃是一匹当世神驹。
再配合上他当下的打扮,让人愈发难以分清, 他到底是个文官还是个武将。
从刘仁轨沉稳异常的表现中, 金法敏也难以看出, 他到底是不是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以至于他竟没能留意到, 在刘仁轨后方跟着的人手中,其实还少了个最为关键的人。
也正是那个少了的人,将可以发起进攻的消息带到了孙仁师的面前。
金法敏是个惯来会审时度势之人,当即回道:“我只是在担心外头的动乱影响到了大唐使者的安危,所以有此一问。”
可面对这句关切,刘仁轨的脸上没什么承他好意的神情,又或者只是因为夜色才显得不太分明。“您还是先将麻烦给解决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金法敏脸色一僵,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朝着远处看去。
王都的守卫军已在金庾信的带领下朝着这些贼寇发起了进攻,可偏偏就是因为敌方先拿到了足够的船只封锁了河道,让金庾信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扭转战局。
河上与岸上的弓箭往来中,也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一方更有准头!
一见这样的战况,金法敏的牙都要咬碎了。
能有这等素质的士卒来头不可能小,在周遭也就只有这几家。
当他亲眼看到其中一艘小船灵活地自燃烧的桥梁之下穿行,借着火势的遮掩一箭命中了王都一名将领的那一刻,这份猜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远处粮仓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小,直到几不可闻。
这意味着……
意味着粮仓已经易主!
“该死!”金法敏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扶栏之上。
他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后悔,为何非要将最大的那个粮仓建立在北川和兄山江合围的这一片,而非如同金城的另外一个粮仓一般,就修建在王宫之下。
更麻烦的是,在对岸的那一个粮仓为了便于接送其他地方送来的粮食,储备了比王城中更多的粮食。
那个数额的粮食若是没了,和一刀割了心头肉根本没有区别。
但他又不免有一瞬在想,他是不是该当庆幸,这些抢掠粮仓的来客要的只是粮食,而不是一鼓作气地杀入王宫之中来要他的命!
不过说不定,河对岸的那些“悍匪”还觉得杀他不划算呢。
孙仁师一边听着北川之上的开战,一边已直奔粮仓而去。
戍守于此地的兵将人数其实不少,奈何遇上直扑此地的水师精兵,几乎毫无反抗余地。
阿史那卓云也终于知道了,孙仁师为何要选择艨艟和海鹘之上作战的水师参与到这夺粮之战中。
这两类船只本就比楼船更容易出现和敌船碰撞,进而短兵相接的情况,也就意味着——
凫水、行船和箭术只是他们的其中几个长处而已,他们的格斗能力也毫不逊色。
粮仓内外的守军像是被淹没进了唐军的人潮之中,很快消失了声音。
粮仓的数个大门都被快速撞开。
而后便是军中的簿曹文官先被士卒们护送了进去,将其中的账册和实际库存快速做个校对。
孙仁师还没在外头站多久,就看到一名下属匆匆来报:“粮仓中合计二十二万石的存粮,比起原定的十万精粮稍多了些。”
“多了?”孙仁师偏过头来狐疑看去。
但很显然他质疑的根本就不是新罗为何还能有这个数额的存粮。
而是——
他一把自下属的怀中夺过了那账簿,“什么多了?”
在他顺手将账簿翻了两页,见刊载的数额确实略超过二十万石后,一把将其给撕碎在了当场。
还随即朗声答道:“那新罗王自己都说了,需要从其他各地调度粮草过来,才能供给唐军所用,说明这粮仓之中的存粮应该是不够二十万石的。那我们全部取完,也没到他许诺提供唐军的数额才对。”
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就按金法敏早年间来长安的行事作风,这小子也未必乐意将被我们打劫的事情说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余兵卒哪还有什么顾虑,直接朝着粮仓有秩序地扑了过去。
“对了,”他又高呼一声,“把粮仓附近的船坞也给抢了,尽快让船下水。”
这些被他们抢来的运输船,承载的负重只有六百石,以他们这趟带来的一二百艘船,居然还装不下。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还给对方留余粮,那多令人心痛。
要搬,就给他统统搬走!
眼见孙仁师面不改色地一条条下令,阿史那卓云终于忍不住发问:“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你说。”
“孙将军早年间真的不是……出身吗?”
卓云本想说匪寇二字,又想起来,孙仁师的年龄不如李唐建国时间大,应该几乎没经历过隋唐交接的动乱,而他这南衙十二卫的身份,也显然是靠了正儿八经的家族门荫。
更何况,孙将军此人对形象的注意,也显然不是土匪当有的。
但饶是她将那两个字吞咽了回去,孙仁师还是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他笑道:“那倒没有这么夸张,至多就是,早年间长安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里,论权势我未必排得上号,但若论起会玩来我得在第一列。”
孙仁师骄傲地吹了声口哨,又忽然朝着远处喝道:“动作都快一点,最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
喊完了这一句,他才转头接着说道:“可惜嚣张到二十来岁,就被丢去南衙十二卫中训练了,你也是知道我们这一支的,这个孙字是拔拔氏汉化而来,我祖父最烦有人说我胡人脾性,成天让我端着个形象。”
“还得是大都督有意思,能让我发挥一下真本事。之前我还觉得她年龄小,不像是来战场上干实事的,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疾步朝着粮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说你们,平日里我也没少着谁的饭吧!这次拿的还是我们水师的军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扛不起粮袋吗?”
他这样子,真像是要去自己给士卒做个参考一般。
但在一番斟酌之下,他又变更了方向,将此地的调配交给了卓云后,自己直奔北川那头而去。
粮仓的存粮超出了他的想象,那要拖延住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得再给那些新罗守军以一个教训!
反正他离开这片,也并不影响此地的士卒动作愈发加快。
以五六人为一组的队伍快速地将粮仓中的粮袋装到推车之上,一批批地朝着靠岸的船只上推去,推车不够的就自己来扛。
也不知道到底是将军亲自去前线拦人,还是那“水师军粮”四个字,彻底激发起这些士卒搬运的动力。
卓云看着面前的画面,既觉热血在心头沸腾,又忽然有点期待,若是由她来领兵的话,麾下有着自己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她如今这个大都督府录事参军的位置,因能涉足兵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能组建一支队伍。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人数还不多,就连她得到敕封的时候,诏书中都没忘记提及她的父亲,但越是亲身体会战场风云,她也就越是庆幸于自己跟对了人,也起码在如今有了一个起步的机会。
“将一部分空船开到那头的水上,再倒点油上去。”她突然朝着其中几个负责把守之人吩咐道。
因孙仁师已经将此地的指挥暂时交给了她,她又代表着熊津大都督对于这出行动的态度,这几人当即行动了起来。
在粮仓之中的所有粮食,连带着又增加进队伍的一百多艘船只尽数归队的时候,卓云毫不犹豫地以火把点着了空空的船坞。
“走!”
船坞起火的信号足以让孙仁师看到,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此地。
比起再让人前去禀告,这样要快得多。
她也已先跳上了其中一条船。
六百石的负载还不至于让船只的行进变得艰难,但比起来时确实要笨重得多。
绝大多数的士卒也都需要将劲用在协助船只前行上。
好在,他们的追兵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当他们没能尽快越过北川,对这伙抢劫粮仓的人做出了拦阻的时候,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已经输了。
而当北川上的航船穿过了那些在水面上排成一线的船只“障碍物”时,一支支火箭扎在了那些被倒了油的船身之上,顷刻间就在这支大型劫掠队伍的后面留下了一道燃烧的火墙。
江水在这一带原本就流速不快,以至于在船身的随水流动中,这些被作为阻挡的船只漂动得越发不规则。
金庾信刚刚驾船来追,就险些撞上了其中一艘。
这片刻的拦阻已足够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只消失在了那道火焰的屏障之后,又因为离开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比之来时有快无慢。而在那些船只的后头,借着火把的映照,还能看到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箭。
仿佛只要他意图追击上去,就会给他以致命一击。
他不甘心啊!
这明明是王都之下,就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居然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半突变。
但还没等他下达追击的号令,他就忽然听到在后头传来了令官的声音:“大将军!大王让您即刻收兵。”
金庾信脸色一沉。
若是收兵,那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可既然命令是大王发出的,他也只能照办。
在朝着王城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一路阴沉着脸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到,在明日的金城街巷之中,对于粮仓被人抢劫一事,到底会有多少闲言碎语。
但他也在同时意识到了,当对方以这种从容的方式撤离的时候,他们就算还有继续追击下去的兵力,也只能将事情停在这一步了。
不能打了……
像是他这样亲自和人交战的将领,显然要比金法敏清楚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尤其是当对方发号施令的声音也能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大唐的精锐水师!
当他们以三千多人奇袭王都,对着粮仓动手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推断出,这一趟前来的水师不会小于七千之数。
而这个数字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批他们新罗人根本不想看到的强大海军,已经抵达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大唐本身的畏惧,还是不敢和这样规模的大唐海军作战,都让他不能再打下去。
他现在能做的还有什么?
大概就是尽快清点出今夜新罗遭逢的损失,然后汇报到金法敏的面前。
金庾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对方的那名将领,甚至敢忽然加入战场,在混战中冒头意图刺杀于他。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经让他心中胆寒,不敢擅动。
若是大唐将领人人都是这等浑不要命的做派,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误解,才敢说出他们能对大唐使者采取拖延政策这样的话呢?
可即便因为唐军的到来认清了现实,在听到接连汇报上来的一系列损失后,金庾信和金法敏相顾而望,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苦闷。
二十二万石的粮,就在一夕之间尽数不见。
那是二十二万石,不是两万石!
就算在王宫和另一处大粮仓处合计还有十多万石的粮食,他们的库存也愣是少了三分之二。
连带着消失的运输船也足足有三百多艘,同样有着不菲的价值。
一想到这些船已被开到外海,在其上的军粮被装载到海船上后便会被放弃,可能未必能被找回来,金法敏就只觉眼前一黑。
不,不止,他还有别的损失。
今夜战事之中光是王都附近的伤亡就有一二千人之多,这还是在他暗示之下不要搏命进攻的结果。
这些……可都是完全效忠于他金法敏的部从啊!
随后到来的还有兄山江入海口船坞的奏报,此地的驻防士卒伤亡同样不小,而唐军的小船到底是从何处劫掠得来,也已有了解释。
船坞修补也是一笔开支。
哪怕在一日后他忽然听闻,在太和江口的船坞处,忽然被送回了一批运输船,也并没让金法敏感到任何一点劫后余生的高兴。
在这些船坞守军的话中他听到,那些归还船只的士卒登上了其中几艘被他们保留下来的小船,朝着海外行去,随后登上了距离岸边不远处的一艘艘海上巨兽。
他们也不知道在那些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手,只知道这些船像是梦魇一般忽然到来,又最终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而在这一日之中,王都的百姓对于粮仓被劫也已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更麻烦的是,当战事只波及到粮仓而非是王城之中和周遭百姓的时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更应该做的是骂新罗国君无能,而不是骂那夺粮的唐军。
何况,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唐军呢?
金法敏刚刚答应了要为唐军准备二十万石的粗粮,若是他不打算违约的话,唐军是没有出手抢夺必要的。
“大王。”
金法敏强撑着面上的困倦和怒火,朝着来人看去,疲惫地开口,“又发生了何事?”
“大唐使者求见。”
“他还有完没完了?”金法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要不是他不敢和大唐翻脸,在夜间和唐军水师开战的时候,他就该当把刘仁轨斩了祭旗。
可那人也不该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在这个时候又找到他面前来。
一想到刘仁轨很有可能会来上一句“这个取粮的许可,难道不是你自己给的吗”,作为对他的回应,金法敏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憋着一团火气,在下一刻就要以吐血的方式喷出。
反倒是金庾信已先一步从昨夜的打击之中缓过了神来,从旁提醒道:“先听听看他要说些什么吧。”
金法敏深吸了一口气,“让他进来。”
这一次登堂的刘仁轨不仅没有带刀,也没有带剑,可在他朝着金法敏拱手作礼后,他却说出了一句更为夹枪带棍的话,“昨夜新罗粮仓遭灾,作为大唐来使,我有一话想问——”
“新罗王应该不会趁着刚过秋收,强行提高百姓的赋税以填补亏空吧?”
金法敏故作镇定,“使者何出此言!”
刘仁轨面色庄严,凛然生威,“此举有前朝覆灭为证,我大唐不做此事,也希望友邦莫行此道。若是因大唐征发军粮之事,让大王不得不有此一举,那就更为不妥了。所以我方愿意将这笔军粮支出改为三万石,只需在两个月内由专人运到前线即可。”
金法敏:“……”
他的面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嘴里憋出了一句话,“这是自然,也多谢上国体恤了。”
但在这句话说出的同时,金法敏的心中却早已骂骂咧咧了。
刘仁轨他是真敢说啊!
什么叫做新罗粮仓遭灾,他们愿意将新罗上贡的粮食改成三万石?
那分明是在他们已经进行了一次打劫后还不知足,要再进行一番抢夺。
可这句话,又何尝不是一句威胁!
金法敏这个刚刚上台的新罗国王,是因为兵权在手,又有大唐的助力,这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
因他不是圣骨,所以他不能失去民心。
因还有倭国和高丽在侧,他不能失去大唐的支持。
这就意味着,正如刘仁轨所给出的说法一般,他不能将这笔粮草的损失直接扣在唐军的头上。或许民间可以有这样的猜测,但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这样说。
他也不能因为这笔粮草的损失,贸然从秋收后的民众手中掠夺。那么相比之下,迎战高丽的唐军愿意减免军粮,和他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将这件事情定性为海寇劫掠!
这二十二万石军粮,就算是他白白给唐军的支援了。
……
当送走了刘仁轨后,金法敏颓然地靠在王座上,目光有一瞬放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金庾信才听到金法敏说道:“你说,我和大唐玩什么心机呢?”
他不想给,但唐军可以直接来拿。
他想要百济的土地,唐军也可以不许他插手,在他撤兵之后自己平定百济的动乱。
金庾信也同样有些后悔,开口答道:“我此前不该给大王提出这个建议的。”
这意味着,就算金法敏不愿意吞下这口窝囊气,非要将唐军举动公之于众,唐军也早已有了个新罗官方给出的借口。
金法敏摆了摆手,“罢了,这不关你的事。”
这个决定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做出的。
在已经有了物质损失的情况下,他不能再和国中的头号权臣关系弄僵。
“只是要劳烦大将军做一件事了。”
金法敏像是经过了长久的权衡,最终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半个月后,你就带着一万兵马以及五万石军粮北上协助大唐作战吧。”
在险些直面唐军压境的危机之后,他必须做出点什么来弥补这份关系!
再怎么想要渔翁得利,也得先活着才好!
第114章
金法敏的这个决定一出, 不能不令人为之愕然。
他这是要在已经损失了一大笔粮草的情况下,再度损失一笔五万石的军粮,甚至要派遣出一批出征的士卒。
对于刚经历过一番打劫的新罗来说,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明知道金法敏的这个决定确实有其必要,金庾信依然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刻,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大王……”
“你不必劝我了, 眼下我们确实还没有自傲的本事。”
昨夜,或者也可以说是今天凌晨的这一场交手, 就已经给他上了一课了。
唐军能称霸中原,果然有其道理。
金法敏以手扶额沉思良久, 忽然又从手边的一叠文书之中, 将那张原本修改后用作先王祭文的稿纸给找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一度被写毁的太宗二字上掠过,当即伸手将其撕毁在了当场。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庙号加诸他父亲的头上, 但——
绝不是现在。
“我们还没这个资格和大唐叫板,之前贸然撤兵, 希望大唐能看在我们做出的贡献上多给一点好处,已经是个错误决定了。就当之前的损失, 是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吧。”
没能审时度势,遭到对方的雷霆一击,也算是他该吃的教训。
金法敏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完全吃亏。”
金庾信朝着他们这位上位不久的新罗王看去,并不难看见他脸上的踌躇满志。这意味着他不是真的要彻底对大唐退让,而只是要效仿中原古话之中的卧薪尝胆!
若是如此的话, 他就放心多了。
他连忙问道:“不知大王打算如何?”
金法敏答道:“其一, 在替我礼送那位刘长史离开的时候告知对方, 新罗愿意让出北汉山城作为唐军攻伐高丽的前线,但希望他们的指挥能给我方以协战立功的机会。”
自百济遭到大唐的进攻灭国后, 因反叛势力都在百济南部,最北部与高丽毗邻的一带几乎都在新罗的掌控之中。
甚至还因高丽分兵北部备战大唐,让新罗将分界线往北推进了一些。
比如说,汉江之北的北汉山城,就落入了新罗的手中。
这意味着,高丽和新罗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推进到了汉江一带,甚至还是新罗稍占上风。
就像那北汉山城,已经在汉江之北。
高丽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于是就在今年的五月里,高丽派遣了一位将军,率领高丽兵和靺鞨部的兵卒一并攻伐北汉山城。
彼时的新罗其实就有撤兵示弱的意图了,所以对于高丽的这出进攻没报以太大的防卫希望。
而高丽还抢在前头截断了汉江,断掉了新罗的粮道,更是让北汉山城直接陷入了危机之中。
谁知道,老天似乎是在帮着新罗这边,就在北汉山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高丽军中忽然有流星坠落,又正逢雷雨天气,以至于高丽人在惊惧之下匆匆撤兵,让这座北汉山城到如今还在新罗的手中。
所以将其作为对唐军示好的筹码,并不会让金法敏觉得心疼。
金庾信也听得出来,大王的话其实在后半句上。
他要借此换来新罗立功!
两人都很清楚,大唐很难将这等边地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就算如今派遣出了一位公主作为熊津大都督,也不会改变他们的这个判断。
新罗若能在其中立下足够分量的战功,而不是只作为被征发的“打手”,便能名正言顺地获得土地补偿。
这才是新罗之后继续吞并半岛之地的凭证!
见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金法敏问道:“现在大将军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带上人马和军粮了吧。”
这五万石军粮看起来是新罗向大唐请罪之后,在刘仁轨给出优待的三万石军粮基础上又多加了一些,可实际上,更应该说是他们发兵本身要用的。
也是他们自己人的行军保障。
金庾信当即点了点头,“大王想做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金法敏叹了口气,答道:“帮我弄清楚,这位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安定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既然他要收起之前的傲慢自大,那就确实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小觑,尤其是这个仿佛空降的安定公主。
刘仁轨既是安定公主的老师,教导出来的学生横竖也不可能是个善茬。
那刘仁轨在昨夜如此情况之下,居然还能跟自己同登高楼,观望下方的战况,一点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家,显然不是光用艺高人胆大五个字就能形容的。
再加上那出水军突袭抢粮的命令……
金法敏和苏定方打过交道,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苏定方下达的命令。
水师也不可能贸然行动,只有可能出自上级指挥。
这个上级是什么人,已经不必多说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摸清楚这位安定公主的底细,更要弄明白,她到底打算在此地待上多久。
“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我不放心。”金法敏认真地朝着金庾信嘱托道:“我只相信你的眼力。”
方才还因北川交战而沮丧的金庾信顿时振作起了精神。
在将刘仁轨送出金城的时候,他便一改颓丧之气,将这句“发兵万人,携粮五万石相助”“赠送北汉山城作为前线据点”的话说得无比诚恳,仿佛真是因为感激于大唐将原本需要提供的二十万石军粮改成三万石,方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可刘仁轨虽是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两份好意,领着后头的侍从一并离开了金城,却在登上了孙仁师的海船之时,脸色稍稍沉下了几分。
这个金庾信和金法敏啊……
孙仁师没察觉到异样,开口显摆道:“那二十二万石军粮,除了其中一袋不小心在装载的时候落入了海中,其他的都已原封不动地分装在了海船之上,就等着您过来,我等即刻起航返程,将其带到公主的面前。”
“您不必担心船上的负载增多,会让航船出事。绝大部分粮食都装在楼船上,这三层的楼船都是精工打造的,负载能力毋庸置疑。最多就是我们回程的速度会比来时稍微慢一点。但要我说这有好处啊!”
孙仁师调侃道:“若是您走陆路的话,可难保金法敏那厮不会想要反悔,半道上将您给截杀了出气,走海路就没这个担心了。”
新罗的造船技术要想追上大唐,那得再进修个一百年!
孙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才意识到刘仁轨的表情有些怪异,“您这是怎么了?新罗还没吃够教训?”
“不,我只是在想金法敏和金庾信的表现。”刘仁轨低声答道,“我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中道截杀的事情,反而觉得,此人还有点本事。”
新罗早前的两任女王,和金法敏的父亲金春秋,都是合格的守成之主,唯独金法敏不太一样。
他这种脾气的人,若不能及时收敛,露出耀武扬威姿态,就会如同今日一般给新罗惹来大麻烦。
可若是他能在一夕之间醒悟蛰伏,那就是个需要戒备的敌人了。
他的目标可要比一般的新罗君王远大得多。
但他还没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就听孙仁师说道:“有本事又如何?能比得过大都督有本事吗?起码这一次,大都督敢直接出兵新罗,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不错,他确实是有自省成长的机会,可大都督却比他的年纪更小!”
“当然了,”孙仁师扬眉一笑,“我这人若真有这等与国往来的评判本事,也不会只是个右威卫将军了,你就当这话是我胡说的也无妨。”
“不,这还真不能算是胡说。”刘仁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他不由在孙将军的这番话中,想到了自己那学生在这几年间的成长,再对比过了三十岁的金法敏,便忽然觉得,这位新罗国君能否成长为大唐的心腹之患还未可知,反而大有可能要成为公主的磨刀石。
何况,他既然已从金法敏的反应中看出了点端倪,又何必担心公主会对新罗疏于防备。
她是势必要成为大唐栋梁的!
再说了,若要比趁手好用,水师有孙仁师,陆军有黑齿常之这些百济降卒,有正在努力从一个护卫往将军发展的卓云,也有战事经历不少的刘仁愿,哪怕金庾信真是新罗名将,也只不过是听凭公主吩咐的一路人马而已。何必担心他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以越发笃定的口吻说道:“你说得确实不错!”
“那现在可以开船了?”孙仁师问道。
刘仁轨答道:“开船吧。”
开船,早日回到百济境内,以图备战!
但大概刘仁轨并不需要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对这些刚刚经历了一场劫掠之战的士卒来说,在几乎没出现伤亡的情况下,就能够运载着满船的粮食回程,等同于是在他们的作战履历上,增添了格外光辉的一笔。
一想到沿途之间还要消耗粮食,他们便巴不得能早日回到岸上,手上的动作比平日里还要快得多。
就是……在这船行飞快之间,孙仁师忽然看到卓云往其中一个方向指了指,意识到在那里摆放着的是他抢来的贡品。
他连忙一拍脑袋,朝着刘仁轨问道:“刘长史,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于您。若是我不止劫了新罗的粮草,还把周边一座岛屿向其朝贡的礼物给抢走了,该怎么办?”
虽说二十万石的粮食都抢了,也不差抢这么一点东西了,但怎么说新罗现在都还算是大唐的盟友,他要是干得太过分了,还是有点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刘仁轨回他:“这不是好事吗?”
孙仁师:“啊?”
刘仁轨从容答道:“这证明,金法敏确实可以将这件事的责任甩给海盗了。”
他有一个有证据的台阶下了。当然,在金法敏确定将此事扣锅给海盗之前,会不会因此而更觉心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路唐军水师反正是已按照计划向南而行,绕过了半岛的南端,回到了百济的沿岸。
当船终于在泗沘城附近的港口着陆之时,距离他们出发,正好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刘仁愿接到了海边哨岗的报信提醒,早已等在了此地。
他一边令人协助从船上卸下一部分军粮,一边朝着阔别半月的同伴说道:“你们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大都督刚好结束了雨述郡的军粮收缴,在前日折返的泗沘城。”
“那我们离开这几日没出什么问题吧?”
听刘仁轨发问,刘仁愿连忙答道:“能有什么问题?”
要真出事了,他可没这么好的心情来迎接。
“百济叛军之中,无非是寻常兵卒和僧侣。其中前者有黑齿常之压制着就不容易生乱,还被大都督以那等方式规劝秩序,都快成半个府兵了。”
“至于后者嘛……百济境内的种种都是百废待兴,所以这些僧侣不仅享受不到特殊的待遇,反而要投身到造路修桥的行动之中,也没这个精力折腾事情。”
一旁的孙仁师想了想关中的僧人表现,奇道:“那他们就没人直接闹起来?”
刘仁愿回道:“闹,肯定是有人想闹的,然后大都督就说,昔年我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求取真经,历时十余年,其间未曾有得享富贵的机会,在他回到长安后,更是辗转于翻译经文、传播教义、引人向善等事务中,未曾有一日闲暇,在随同天子巡幸洛阳的时候,还将他的弟子们派遣到大都督的手下,在洛阳宫城前修造了一座大桥。”
“以她看来,这才是佛教正宗弟子的表现。他们若想前往中土进学佛经要义,想入驻大慈恩寺,那就得按照玄奘弟子所经历过的磨难考验一个个来。”
孙仁师:“……光是靠着这个还不足以说服人吧?”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种舍身觉悟的。
“当然不够,当场就有人恳求大都督,既然大唐已经平稳地将泗沘城给接掌了过去,能否就让他们在城中佛寺继续进修,也算符合大都督话中所讲。”
刘仁愿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捂住了半边脸。
孙仁师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左骁卫将军这会儿不是在觉得牙酸,而分明是在憋笑,赶紧推了推他:“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刘仁愿道:“公主说,乱世与治世若要一概而论的话,可见他们的本事学得不太对。那可不得了了,大约是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原,又从中原传到百济的过程里滋生邪。教了,于是直接让人把他押解下去,强行还俗、征兵、爬山训练了。”
刘仁愿想到当时公主的那个表现,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一个邪。教啊,她说,百济的佛教大多是自南朝梁武帝时期传入的,可那个梁武帝先是放纵寺庙大肆蔓延,后将自己舍身佛教,让大臣将他赎回,以至于劳民伤财、天怒人怨,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饿死,可见这些经义传入百济,必定是有糟粕之处的。”
然后她就拉着那道琛和尚,把这些僧侣也给考核了一遍。
这个考核比较简单,还想抗议的统统打为邪。教就完事了。
孙仁师扶额长叹:“这方法真是简单粗暴。”
“但也管用啊!”刘仁愿接道,“大都督也不是非要将他们所有人都一杆子打死,甚至对之前帮忙超度过百姓的两名僧人,还有那道琛和尚都礼遇有加。她还专门提到,玄奘法师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并不太好,其实需要多招收一批人手在旁协助翻译经文,到时候还能从百济佛教子弟中多选几个过去。”
“她说这叫——”
刘仁愿努力回想,又恍然开口,“叫进修名额。”
这出操作真是让刘仁轨想到当年的洛水之前。
是安定公主干得出来的事情。
总之此地的人是都安分了,而李清月也有了足够的时间继续搭建她的地形模型。
当刘仁轨等人抵达的时候,恰好见到安定公主指挥着黑齿常之,将最后一座小城的模型放在位置上。
看着眼前一片起伏的山地水泽,李清月拍了拍手,露出了个异常满意的笑容。
“老师你来看!”
刘仁轨刚一进屋,就被李清月给拉到了地图前头。
听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样便看得清楚多了。从我们所在的泗沘城抵达高丽首都的距离,只有苏将军行军路程的四分之一还不到,可惜唐军依然不会选择将主力押在这一路。一来是因为此前的百济还没有彻底变成我们的地盘,二来也是因为这虎飞岭以及前头一处处隘口、河流的阻隔,无法以重兵压境。”
北地的河流还能在九月里结冰,南面的这些却非要等到真正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再加上那道特殊的山岭被安排了重兵把守,更不容易突破。
她们这一路就算要打,也没这个机会直捣老巢,看看高丽给平壤都城起名叫做平壤长安城,到底是不是能同那关中的长安一般安定。
只能——步步为营。
刘仁轨问道:“那么公主在这半个月间分析出点什么了?”
李清月伸手一指,话说得果断:“首先,我要这个北汉山城做据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现在是归新罗所属,你们这趟用水师震慑了一番新罗后,要把这座城借来一用应该不难才对。”
拿到了这一处,她后面的行动才好展开。
可还没等她说出随后的计划,她就发觉,刘仁轨居然罕见地展露出了笑容。还是那等……看好戏的笑。
“老师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刘仁轨摆了摆手,“对我来说未必算喜事,对公主来说却一定算。因为那位新罗王在我们离开前,表示正要将这座城送给您指挥。”
李清月愣住了一瞬:“……”
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天降馅饼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但别管金法敏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算盘,既然他愿意递出这个梯子,李清月也一点都不介意借着它爬到更高的地方!
她旋即展颜,由衷地称赞道:“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
第115章
李清月说金法敏是个好人, 可不只是从战略角度上来说的。
那北汉山城地界上一度完成了对高丽的驱逐,如今属于新罗的地盘,而金法敏就是新罗的大王。
这就意味着, 当他将北汉山城让出给唐军指挥,却依然派遣了国中兵力在此地驻扎的时候,是新罗国王将北汉山城临时“赠与”了她一个外人。
在新罗王告知于刘仁轨的消息里, 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可以暂时将此城权当自己的封地对待,无论是被派遣到此地的新罗兵马还是这座北汉山城中原本的守军百姓, 都可当做自己所属来调派。
这就和她和熊津府的关系不同了。
对熊津府,她只有管辖权, 其余的种种安排都是因为其处于海外而临时做出的, 真正意义上的所属权还在李治的手中。
可这座北汉山城不同!只要新罗不将其收回,这就是李清月的所属地。
新罗王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害,这才给出了这样的说法, 却也恰到好处地成全了她。
哪怕她此刻还未曾驻兵,当金法敏的消息以这等方式抵达她的耳中之时, 这北汉山城已变成了她的领地。
而非是那种还被标示着临时属性的状态。
这是和此前任存山相同的六年寿命。在她让卓云从任存山撤兵后,这个临时寿命又离她远去, 现在却以另一种方式被弥补了回来。
那她就要好好想想,如何将其彻底变成自己所属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孙仁师在旁问道:“公主为何对北汉山城如此重视?”
别看那北汉山城的存在,意味着兵力可以顺利推进到汉江以北,但在北汉山城以北, 为高丽所掌控的范围内还有一条同样不好渡过的河流, 叫做七重河。
在七重河以及汉江的交界处, 有一座城的名字叫做七重城。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不难明白,此地若有兵力驻扎, 并不那么容易越过。
要孙仁师看来,与其走这条前方不通的路,倒不如换一条战线推进。
何况这一片交战地,也不是公主近来训练将士所用的山地地形。
然而孙仁师没听到公主给出的确切答案,只听她反问道:“那我倒是想问问孙将军,你因为拿到新罗的军粮,就觉得足够高兴了吗?”
孙仁师默然了一瞬,努力让自己那翘着尾巴的得意给收回来了几分。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收敛表现的下一刻,他就听到李清月说道,“从北汉山城推进,正好可以让孙将军和黑齿将军紧密配合一番。”
她抬眸之间毫不掩饰对前线战局的图谋,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战意,“所以,只等苏将军那头动兵,我等便即刻入驻北汉山城!”
她伸手,将一只小船模型,放在了汉江与七重河交汇的——
入海口之地——
“媚娘似乎在分心?”
李治落下一子在棋盘上的时候,朝着对面之人望去,开口说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安比起洛阳更合乎于李唐发迹根源,让他在身体不佳的情况下更能产生依赖,又或者是秋季将过,不再有暑热并湿气发作,让风疾暂时被遏制了下去,在回返长安后,李治觉得自己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想到三门峡水运送粮日益运转娴熟,李治便盘算起了在长安安稳度过明年夏天的办法。
总是往万年宫去也有些不妥,更何况此地一度发作过山洪,也让李治对此地有些心理阴影。
总是前往洛阳也不妥,这总让他有种不能掌握住局面的错觉。
那就只能就近解决了。
算起来,在这长安宫城周遭还真有个地方可去。
不是别处,正是大明宫。
位于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占据了龙首山的最高处,足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此前一度作为隋朝禁宫的一部分。
自玄武门之变后,李渊退居太上皇的位置,由太宗皇帝在此地为其修建了夏宫。不过,在其于二十多年前病逝后,此地就少有被启用了。
李治却记得此地的好处。既是山高之处,距下方二十丈有余,自然能将夏日溽暑潮热之气都给阻挡在下头。
而那天子位居龙首,更是再好不过的意向。
为此,李治将此事交托给了阎立本,希望他尽快给出一个合适的扩建方案。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便尽快动工,以求在明年夏日到来之时便能入住。
只可惜,阎立本比起他的兄长阎立德更长于艺术丹青,而非军事和建筑,对能否成功让大明宫达到陛下的要求还有些忐忑。李治看出了他的迟疑,只让他放手去办。
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住处糟心了。
所以虽是有此挂记之事,李治的情绪还是因病症缓解而平复了不少,也多出了几分闲暇来留心于旁人的神情。
此前意图阻止阿菟担任那熊津大都督的上官仪姑且不论,李治最容易见到的还是面前的皇后。
他好像真是从原本的眼前时常模糊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也忽然发现,皇后并不只是在为女儿争取封赏的时候绝不退让,而是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其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权势是会养人的。
他甚至有点忘记了皇后刚入宫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对方在面对他的那句发问后,以从容的口吻答道:“我在想陛下给右武卫大将军下达的那条诏令。”
虽然薛仁贵是征讨铁勒的重要将领,也是这出战事发起后不久就先行立功之人,但他的资历还不足以让他成为铁勒道的行军大总管。
这个官职所属另有其人,正是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
就在去岁,郑仁泰还出兵在西域杀死了拔野古部的首领,更让他在平定铁勒部的战事中负责坐镇督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所以李治直接下令的目标也是他,而不是薛仁贵。
李治问道:“媚娘觉得这条决定有问题吗?”
他给郑仁泰下达的指令是,铁勒九姓在战后如有先行投降之人,不必对其作出接纳,直接将其就地格杀。
谁让那西突厥之战持续了七年之久,居然都没让大唐西域的各方胡人意识到唐军强盛,这让他只能采用铁血手腕。
之前苏定方为都曼求情,让思结部在反叛大唐后居然还有重新复起叛乱的机会,可见这些人都是记打不记吃!
那又何必继续按照怀仁的手段来办事。
当他身体不佳的时候,也最是需要边境的稳固,不能再有这等降而复叛的情况。
更何况,固然杀降可能会引来诟病,可就算是弹劾诟病,也只会冲着那些负责作战的将军,而不是他这位天子。
“陛下的决定没有问题。”武媚娘神色不变地答道,“既抚恤怀柔不能起到威慑作用,在必要的时候自然需要杀,否则局势反复,就可能给突厥、吐蕃这些野心勃勃的强敌以复起的机会。只是我在想,陛下是否需要双管齐下办事。”
李治原本有些审视意味的目光一收,来了兴趣,“何为双管齐下?”
武媚娘答道,“叛乱者威服,顺从者怀柔。”
见李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说道:“陛下身在长安,便自然能想到这长安西市,而在西市之中,并不乏回纥商人。若铁勒部众凡有参战又投降之人都尽数被杀,难保不会让这些回纥商人惊惧于自己的前途。”
“西市之中的胡商以万人为数,仰赖于西市生活的长安百姓又有十万人,若一夕之间长安城中胡商人人自危,持刀奋起,要想将其影响消弭下去,几乎全无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专程告知胡商,大唐只对叛逆者不轻饶,而非对所有回纥人都有剿灭之意。”
李治下意识地以手中棋子有节奏地敲在棋盘边缘。
听闻皇后在洛阳办事之时,就给予过几位胡商以优待,希望他们能将长安的物资运到洛阳来兜售,以图建设起洛阳的市集。
但长安城里的这一出,到底有没有收买胡商的意思姑且不谈,起码在她说出来的理由里,是让李治听着很心动的。
他若身在洛阳,长安乱了还有话可说。
可他若是身在长安,此地便绝不能发生动乱。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此外倒是还有一件事可做——”
“我看陛下可以正式下令,在吐火罗设置都护府了。”
之前弘化公主前来求援的时候,武媚娘便告知于她,大食或许有意与吐蕃合盟之事,她必定会说服陛下调查,同时尽量切断这出联合,给吐谷浑分摊掉一点压力。
如今调查的使者其实还未回返,但并不妨碍武媚娘赶在这个合适的时机将其提出。
正如她所说,这是李治在去年就有想法的事情,只是陆续有各种闲杂事情干扰,加上东边战线的消息陆续传来,才让他暂时搁置了此事。
自永徽五年到如今,吐火罗、昭武九姓等地动辄遭到大食的入侵,也没选择直接投降到对面去,而是不断地向大唐求援,结为盟好,相比于异心频起的回纥、突厥,确实应该给与一个更为明确的嘉奖。
何况,只是设立都护府,将其归并入安西大都护府的范畴内,并不需要增派多少兵力,需要的只是一个传递天子旨意的使者而已。
一个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罢了。
李治在应允了此事后甚至调侃道:“那需要趁机将贺兰敏之给接回来吗?”
听到这话,武媚娘犹豫了一下。
这事情她虽然写在了信中,用于提醒阿菟在境外千万当心,仿佛真对贺兰敏之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打从贺兰敏之帮李义府传讯的事情摆在她面前后,她就对这个外甥失去了对其优待的想法。
在母亲被阿菟接到洛阳和她团聚后,她也和杨夫人对贺兰敏之的事情达成了共识:若是他对方今局势看不清楚,为了少惹麻烦,还不如留在域外。
他可能也真的没有在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从王方翼带回来的消息里,贺兰敏之在前往印度的路上,对于自己的境遇显然很觉不满。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趟行程中还摆出一副少爷做派,不肯吃苦,以至于在返程经过大食的过程中,还是好一派死守形象的傲然,这才“遭了毒手”。
在此时将他带回来,可难保不会让他干出点坏事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
武媚娘沉吟了一番,答道:“要将人夺回或许不是使者说上两句就能办到的,倒不如由陛下给敏之一个官职,让他能确保身在异国的安全。若是他和那位王室姑娘真能自此成就一段佳缘,或许在将来还有好处。起码……吐蕃未必敢与大食毫无芥蒂地结盟了。”
李治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若按照媚娘所说的去办,岂不是要让贺兰敏之变成我大唐头一位和亲的男子了,这如何……”
等等,这可能还真的可行。
若是李唐有意用公主和亲来拉拢大食,以便暂时解决其他祸患,难保不会有示弱之感。
眼下也确实没有合适的宗室之女。
在先有文成公主和芒松芒赞被噶尔家族架空,后有弘化公主因吐谷浑灭国危机回返求援后,恐怕绝大多数的宗室也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反而是这个贺兰敏之,正可以一用!
人,是他们大食王族先要扣下的。而大唐只是出于礼数考虑,愿意成全这段缘分,可不是要向他们服软。
同时成立的都督府和羁縻州也代表着,李唐不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至多就是在两国交锋之中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
李治当即话锋一转,“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贺兰敏之的官职敕封,我会给高一些的。”
作为头一个承担起“和亲”义务的男子,还是身处在敌国之地,就算是给个破格一点的官职,朝堂之上应该也没人会对此说事,只巴不得自己不要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能给皇后的家人一个交代。
说起来,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贺兰敏之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那大食那边应该不会拒绝这份联姻的。
这份八卦之心,甚至让他暂时忽略掉了皇后进一步影响战局的提议,以及她所提出的这两个建议后头的意义。
他又随即见皇后望向了窗外,似是有些忧心地看向了窗外,“陛下,快到九月的下旬了,你说那北地是不是该当落雪了。”
贺兰敏之终究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没必要对他的遭遇多加担忧。
如今有了陛下的这句封官保护,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反倒是阿菟,在开战在即的情况下,真是让人忧心。
李治听懂了武媚娘这话中潜藏的意思,出声宽慰道:“别担心,还有苏将军呢。”——
是啊,北方确实是要下雪了。
在这农历的九月,饶是唐朝所在的时期比之百年前和暖了不少,到了北部之地,还是得遵循天时规律。
行军所用的厚毛毡帐一掀开,就有呼啸的冷风从外面涌进来。
哪怕身着厚实的裘衣,又套有铠甲,也让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倒是在这大帐之中翻阅行军计划的苏老将军对此面不改色。
他将手中的卷宗搁置在旁,朝着正在抖落衣上雪花的契苾何力看去,缓缓发问:“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契苾何力一抖铠甲,立定在前,扬声回答的声音里藏着遮不住的喜气,“将军,辽河要结冰了!”
他们出兵高丽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第116章
“走, 我们出去看看!”
在大唐现存将领之中,苏定方已算是相对稳重的了。即便如此,在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 也难免在言语中有几分振奋。
那是作战时机在前的兴奋。
但这份振奋又在当真看到飞雪漫天景象的时候,像是被忽然浇上了一盆冷水,重新回到了平静。
胡天八月即飞雪, 到了九月,真已是凛冬严寒景象。
在毛毡帐篷里还好些, 在外头却是冷得出奇。
苏定方作为此路统帅,又可算年事已高, 在衣物厚重上的待遇远胜常人, 尚且感觉到透骨的寒意从缝隙中钻入,更何况是那些同样参与此战的士卒。
见苏定方朝着其中一位守营士卒看去,契苾何力便顺口说道:“幸好被征调来这一路的大多是河北道的府兵, 在耐寒上总是要比其他人强一些的。”
但苏定方并未因此而觉得有多高兴,沉声问道:“那群岭南士卒呢?”
虽然已经做出了趁着河水结冰之时发动攻势的计划, 他也将其中的一部分水师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调拨去了百济,但为图攻伐高丽平壤城沿路不受河流阻滞, 在营中依然有相当数量的水师。
不过有些特殊的是,这批水师出自岭南,统辖在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的麾下。
河北道府兵确实能够适应北地的严寒,可岭南人呢?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一句,契苾何力也不免有些沉默。
他垂下头, 老实地答道:“水师之中手脚生出冻疮的人不在少数, 已经让军医去看过了。”
而不适应这北方天气的又何止是这些岭南士卒。
苏定方忽然转头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其中一顶制式不简单的军帐处钻出来了个鼓鼓囊囊的身影。
那是……
苏定方高呼一声:“任相!”
那人影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回头,朝着苏定方抬手示意。只是大概因为他真的很怕冷, 就连整张脸上的五官也差点瞧不见到底在何处。
直到他从被扫了雪的路面上走过来,到了苏定方的面前,才慢吞吞地将绕在脸上的挡风布往下挪了挪,露出了一张被冻得有点发白的脸。
不过,若是苏定方没有看错的话,这张脸并不仅仅是因为冷才变成这样的,还有点体虚。
苏定方当即调侃道:“你早年间也不这样啊。”
往前推个四年,苏定方做那伊丽道行军总管征讨西突厥的时候,被他称为任相的任雅相还是燕然都护,刚好就是苏定方的副将。
按说他也是个军旅出身的人,体格上总是要比寻常人健硕一些的。
哪知道今日看起来是这么个表现。
任雅相叹了口气,“您就当是我入朝这几年懈怠了吧。”
他自从在几年前入朝被敕封为兵部尚书之后,又因朝堂局势更迭、长孙无忌下台,被陛下授予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中。
虽说大唐的宰相不止一位,也大多不在相位上坐多久,但这并不妨碍任雅相得此高升机会后,人情往来就比之前多了不少。
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当然,要他自己说的话,这可能也跟他过了当打之年有关。
以至于他何止是不太耐受严寒,甚至时常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悸。
“说起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发兵?”任雅相说到这两个字,语气里带了三分埋怨,“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这位行军大总管,我好歹还算个浿江道大总管吧,帮你按着这个出兵时间也不容易。”
要不是任雅相曾经做过苏定方的副将,恐怕都要觉得他是消极作战。
那是看在苏定方的能力上,才帮着他将发兵的时间一拖再拖。
但就算他还能被称一句任相,到底也是陛下安排在这一路中的督军之人,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若不能在真正的极寒之时到来前攻破平壤,到时候就不只是岭南士卒生冻疮的情况了,而是退兵。
可陛下怎么会接受退兵的结果呢?
要是真搞出了这样的收尾,就算苏定方此前屡屡献俘于陛下面前,恐怕也没法讨得了好。
他一边跟着苏定方往辽河方向走去,一边继续絮叨,“我听说前几日派遣出去的哨骑还在那头的水泽滩涂区撞上了高丽的守军,虽说经过一番鏖战,是我们这边的人取得了胜利,但是那头没少拿孬种之类的话来羞辱人。”
他像是因为穿的衣服有点多,又在疾步跟上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现在营中出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可得果断一点发兵。”
“逾时不候的道理我当然明白。”苏定方镇定开口,让任雅相原本还有些浮躁的情绪倏尔一收。“你跟我来。”
更准确的说,带头的是契苾何力。
三人在步出营寨的时候,早已有人将马匹给牵了过来,接连翻身上马,朝着辽河上游的方向而去。
该说不说,这半个月间的气温陡降还是有好处的。
原本的水网泥泞,都在此时变成了小块的冰潭,在落雪也未曾阻挡住的日光之下熠熠生光。
除了因为打滑需要小心地自枯草之上走之外,倒是比之前的一脚一个泥坑舒服多了。
当离开军营约莫一个时辰的时候,契苾何力率先勒住了缰绳。
苏定方和任雅相也紧随其后地停下了行路。
契苾何力伸手:“就在那儿了。”
在前方的一棵河边枯树之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绸带,显然是之前探查的时候标示位置所留。
但对战场之事有经验的人,当先注意到的大概不会是那条绸带,而是在视线所及之处的河流。
河水的流速,已经比半个月前不知道变慢了多少。
现在更是在严寒温度下产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任雅相匆匆下马朝着河岸边冲去,就见那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而确实是有一层薄冰从岸边开始凝结,甚至正在朝着河流中央的方向延伸。
他不由喃喃出声,惊喜不已:“快要形成冰桥了!”
“不只是冰桥。”契苾何力在后方接道,“上游河流狭窄处已经形成冰坝了,任相方才说的发生争斗之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我等尊奉苏将军的命令先将此地凿开,让它延迟几日。”
“这是为何?”任雅相发问。
“因为将军说,需要让我们依然做出在尝试寻找对方戍防弱点的假象,而后……”
苏定方朗声接道:“而后一击即中!”
他年纪虽长,在目光中却依然有着一派常人难及的清明。“事先的骚扰作战已经够了,如今河面彻底结冰在即,最迟不过三日,我等便趁着反攻之意最盛的时候,一举渡河!”
“何力!”
契苾何力扬声应道:“在!”
苏定方目光深沉地望着河对岸,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渡河之战,我就交给你了。”
贞观之初,他因北击东突厥的战事中违背军纪,在随后的二十年里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所以也没能参与到当时的那场攻伐高丽之战中。
但他依然能以一名将领的身份,感受到唐军彼时无法突破安市城而被迫退兵的无奈。
眼下覆灭高丽的希望就在眼前,偏偏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长者,在需要势如破竹渡河而去的时候,绝不是最合适的冲锋杀敌之人。
他不怕自己这个主将拿不到战功,只怕让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有误。
所以这个冲锋的位置,不如由更年轻的契苾何力来执行。
这位回纥出身的将领在铁勒九姓叛乱的时候险些遭到调回,要不是苏定方为其力保,加上这次叛乱被提前发现,让薛仁贵等人得以提前转战西域,恐怕他此时就不该在此地了。
契苾何力心中也憋着的一股气,非要证明给陛下看——
哪怕铁勒九姓之中当真有不少人,像是无法被驯服的野狼一般,时常做出反噬背主的事情,但他契苾何力绝不在其中,还正要在边地为大唐立功!
这场堪称蓄势待发的渡河之战,就正是他的机会!
在重新回返到军营后,苏定方将此地的各方统帅、行军总管全部召集到了面前,也下达了一条最为重要的指令。
三日后的凌晨,发兵渡河。
这些在辽河以西的军营中反复整兵规训的士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清晨时分的薄雾还未消散,萦绕在视线中几乎看不清江对面的情况。
可唐军的军营里早已开始了无声的整装。
“江上的冰结得足够厚了吗?”任雅相不太确定地又发问了一句。
只是话未说完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那最后三个字都给吞在了一阵呛咳声中。他连忙将头扭转了过去,试图快速平复脸上的不妥之处。
在有一瞬感到喘不上气来的胸口发闷中,他听到了契苾何力中气十足的答话:“都结上了。老天都在帮着我们,早在昨夜的时候就有河面彻底结冰的征兆,经过这一个晚上的加固,完全冻牢了!”
“好!”任雅相哑着嗓子答道,也将平复下来的面容重新转向了苏定方的方向。
苏定方此时已是甲胄在身,长剑在手,一派随时都能上阵杀敌的样子。
面对着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他抬手,说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出兵!”
出兵——
渡河!
契苾何力当即领命而去。
其余诸将也随即加入到自己所属的队伍之中。
在各方营地之中拆掉了帐篷露出的空地上,一张张脸上的微红,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被清晨的冷风给冻出来的,还是因为作战正在一触即发之间而热血沸腾。
在这一刻,头顶的飞雪显然已不能成为阻止他们的东西。
而这数月之间的等待,也必然要以长驱直入作为回馈!
契苾何力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槊,和他所带领的精兵一起先行踏出了军营。
与此同时,中军的黄色大旗也立在了苏定方的身后。
大旗落地的声响明明并不大,却好像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就像,哪怕他没有冲杀在前,但一想到这位主心骨就站在此地,作为此地渡河发起总攻的主将,所有人的心中都平添了几分稳定。
苏定方目光望向了雾气的对面,拔剑朝前指去。
在这个信号发出的下一刻,第一匹战马踏上了冰面。
以布包裹的马蹄在踏上冰面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难免不如真正以马蹄踏地的时候要响。
可当成千上万的马匹渡河而来的时候,那就成为了一种有若闷雷的声音。
苏定方本人也已翻身上马。
只是在行将出发的时候,他又朝着任雅相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任雅相咧嘴一笑,“都跟你说了,就是之前在长安城里窝着的时间有点久了,没成想还有让我重新上战场的一天。”
他像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体确实无碍,拍了拍胸脯,“你可别忘了,我的年纪还要比你小呢。我是合该要看到大唐取胜,平定高丽的!”
何况,在这样的发兵气势面前,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在他随队杀出军营的那一刻,周遭冲杀的声浪已经将他彻底裹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骑兵队伍为了渡河安全而做出的分批停顿,好像并没有影响到这一刻。
人潮依然在以一种汹涌过境的姿态越过这条辽河。
当踏上对岸土地的那一刻,众人此前被渡河所困阻的憋闷,都尽数从胸中发泄了出去。
这份发泄就表现在了他们来袭的行动之中。
高丽的兵马在沿河确实有着周密的戍防。
协助布置防线的还是更为耐寒的白山部靺鞨族人。
可当唐军以这等势不可挡的姿态杀奔而来,因河面冻结而不必乘船渡江或者从河道狭窄处越界的时候,高丽的不少驻兵就失去了其守备的意义。
交战之中的任何一个薄弱点,在此时都是致命的!
几乎就在后方抵达的士卒喊出那一个“杀”字的时候,契苾何力已经率军,杀到了高丽营帐的外围防线。
快速抢营的作战,来不及让步兵先行推进。
但骑兵先行也无妨。
这些急速奔马的骑兵在二百步远的位置齐齐张弓搭箭,所用的,正是李清月此前在泗沘城用过的角弓弩。
“铿——”的一声弓弦齐响。
齐飞的箭矢便像是混在飞雪之中的黑蝗,狠狠地砸落了下来。
匆匆应战的高丽守军当即倒下去了大半。
好在固守营地的屏障还没有被冲破,才让他们抱着尚能挽回的想法继续朝前顶了上来。
可唐军的下一轮的进攻,已随着喊杀动天,迎头而来!
马蹄溅起的雪尘漫天,将后方的队伍都掩映在了其中。
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出,在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接踵而来的敌人。
唐军是否会因此而影响到前进不好说,这份未知,却让高丽人倍感惶恐,也让这场越境的冲杀变得更为可怖。
渊男生仓皇地自营帐中冲出。
纵然身居重重保护之中,他也能听到交战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亮。
没看到交战之地的场面也知道,唐军已经在陆续抵达了。
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他应该在此时以主帅的身份调动士卒,重新建立防线,可在这清晨到来的当头打击面前,这位二十七岁的主将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虽是渊盖苏文的长子,若是父亲去世他必定会是下一代高丽莫离支,可他所经历的战事相比起他的父亲真是少得可怜,在父亲的强权政治之下他也显得过于温吞了一些。
以至于当众人都希冀于他给出一个解决之法的时候,却只看到他一把抓过了身边的小卒,怒道:“河面结冰,唐军渡河,你们就无人发现吗?”
他们为什么没将人拦住?
原本凭借着天险优势,还有随同他一并前来的三万精兵,他或许还能将唐军拦截在境外,可当战事发生在这仓促之间的时候,他便实在有些惊慌了。
他本以为,唐军迟迟不渡河是因为缺少和高丽正式交手的胆魄,又或者是被西域战事牵绊住了手脚。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面说出兵就出兵,丝毫没有一点被北地寒冬困住的架势。
还已到了意图直接破营的地步。
他要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面前那小卒一面发抖一面答道:“昨夜刚刚开始结冰的时候我们问过的,说是让我们小心提防唐军趁夜过河,结果一晚上都没出现问题。到了凌晨的时候……”
渊男生懒得多问了,将人推开到了一边。
他随后要说的,必然是他们还是降低了戒备,却不想唐军营地能有这样的纪律,在安静的夜晚即将谢幕的时候,对着对岸亮出了屠刀。
“取我剑来。”
青年人的热血让他在听到远处的高丽兵马惨呼之时,还是咬牙选择了应战。
可这些满心只想洗刷掉数月等待屈辱的唐军,正处在士气正盛之时。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就算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城,说不定都能够将其攻破,更何况,那只是一座沿江展开的大营而已。
都没能等到渊男生临阵对敌,给这三万人以一点振奋人心的榜样效果,在远处就已经再度传来了一阵异响。
那是——投石机的呼啸之声。
渊男生的脸色变了又变。
辽河的结冰不仅是让唐军的骑兵有了快速渡河的保障,还让唐军的攻城器械也得以顺利地运送过河。
正因为前方骑兵吸引去的注意力,后头的投石车便并未遭到有效的拦截,以至于在此时带给了高丽军营已越发毁灭性的打击。
从天而降的滚石刚刚在军营屏障处砸开了一条路径,黑甲长槊的将军就已纵马而入,在守营的士卒来得及对他做出抵抗之前,一抹横槊劈砍的血口就已经出现在了脖颈上。
苏定方的压阵,让契苾何力有了足够的底气冲锋在前。
而他当先撕开的这一个小口,也在顷刻间为唐军所占据。
这蛮横异常的大唐将领,径直率领着精骑往营地深处杀去,后头的人马也没落后几步地追了上去。
以至于好像那投石机的轰鸣都还没响起多久,渊男生就已经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压过了营地之中的所有刀兵相接。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
“敌将何在?”
唐军到了!
这些唐军的甲胄和武器本就是当世一等一的精良,让渊男生本就没有底气在正面交战中战胜他们,只想着将人拖垮在对岸。
现在营地之中一团混乱,只差没成为一砧板的鱼肉,至多做着垂死挣扎,那么他先前还鼓起一点的勇气,都已在无能为力中烟消云散。
但比他还要快做决定的,是同行的白山部首领。
他一把拽过了渊男生:“将军速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先行杀入营中的契苾何力显然很清楚军营的布置,知道主将的居所该当在何处,才能最有效地统帅全营。
在引发了高丽军营中营啸后便直奔此地而来。
在渊男生的视线中,已隐约看到了那个黑甲将军的身影,甚至正看到对方一槊刀砍翻了一名将士。
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觉得那将士倒地之时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再顾不上什么当逃兵的颜面问题,出于本能地挤出了一个字,“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与其连他的小命都被折损在了此地,还不如尽快逃过鸭绿江,在后头继续建立防线,或许还能有反击的余地。
三万人若能四散奔逃,以唐军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也未必能将人都给抓获。
可虽是这样安慰的自己,当抵达鸭绿江畔的时候,渊男生回头看向后头的残兵败将,清点了一番已不到千人,还是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他还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
鸭绿江,也结冰了。
唐军的追兵根本不需要经由拦截,就能够越过这一道天险!——
与此同时,李清月也抵达了北汉山城。
在辽河有结冰迹象的时候,苏定方就已将他们大致会出兵的时间,委托了一艘快船送到了泗沘城。
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先行引骑兵北上,越过汉江来到了这座驻扎前线。
北地的落雪倒是还没有影响到此地。
当她乘船渡过汉江之时,也仅仅是秋风微冷,让人不得不披上了一件大氅御寒而已。
李清月站在城头,遥遥朝着远处其实还看不到的七重城的方向看去,就听到有人来报,新罗大将军金庾信也到了。
金庾信?
想到北汉山城的转让,李清月的脸上不免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笑意,“来得正好,我去欢迎他一下,顺便感谢一下新罗王的好意。”
可她是从容惬意得很,在她对面的人就未必了。
领着万人兵马和五万粮草的金庾信,望着李清月携人而出的身影,脚步直接顿在了城门口。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险些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偏偏汉江就在他的身后,他是绝不可能走错的。
但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个最多不过十岁的……
将军?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猜测,甚至在想,大王不惜以送出北汉山城和这么多兵马助力以挽回和唐军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做了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然而在看到李清月后头如同铁塔一般站定的黑齿常之后,金庾信又不得不从对方的恭敬表现中确认,这位熊津大都督是当真有这样年少。
他只能极力平定下了心神,在和李清月自报家门又表达了金法敏的致意后,他便朝着李清月问道:“不知大都督打算如何进攻高丽?新罗虽只是小国,也愿意助上使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还怪有诚意的。
但李清月却没忘记刘仁轨说的提防新罗之事,一边留意着金庾信的表现一边答道:“先不急着发兵。我得先看看,平壤以南的整体防线会交到谁的手中。”
她这话说的也是个事实。
一步一城的打法,显然不是趁着辽河结冰才一口气出击的苏定方准备采用的,而南面的李清月,也同样不想这么打。
毕竟,百济和新罗的存粮也不支持她打消耗战。
金庾信讶然追问:“大都督这是何意?”
李清月笑了笑:“金将军不必那么着急,你我还要等一场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再做决定。”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等将好戏端上台面的时候,免得在杀鸡之时动了牛刀,又在临到敌营之前遇到了大麻烦。”
她气定神闲地调侃道:“还是说,金将军打算带着你这万人兵马,先去把七重河给填上?这我倒是也不太介意,起码也是一种行军策略的选择。”
金庾信:“……”
不,这就大可不必了。
在这短短的交谈中他已可以确定,这位年轻,甚至该当说年幼的公主能当上主帅,确实有其道理!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要忘记金法敏在临行前对他的叮嘱,忘记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立场才来到的此地。
他一边追上了李清月转身回城的脚步,一边应道:“都按大都督所说来办就是。”
就是不知道,李清月所说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到底是什么了。
说起来,北面也确实已经有许久没有动静了……
第117章
但又何止是这位新罗大将军觉得北面在暂缓动作, 高丽也没想到,大唐的兵马能以这样快的速度接连越过辽河与鸭绿江,直接破境而入。
“什么叫做将士全部阵亡?我让你守着的何止是这辽河, 还有我高丽的千里长城!”
渊盖苏文死死地盯着下方的长子渊男生,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种种说辞都是真的。
辽河宽广,周遭时常有泥泞之地, 当年唐太宗发动征讨高丽之战时,也被困在此地不短的时间。
所以那千里长城的建成, 固然是引发大唐进攻高丽的其中一个缘由,却也何尝不是高丽的屏障。
但看看他这个好儿子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三万固守于辽河的精兵几乎都被唐军斩首, 在他自己侥幸逃过了鸭绿江后, 又遭到了一路追击的契苾何力的围剿,若非士卒拼死相护,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成功回返。
他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
“唐军渡过鸭绿江, 直接将兵进平壤的路程缩小了整整一半。”渊盖苏文一想到这一点就只觉眼前阵阵发晕。“而你原本是可以有机会阻拦的!”
“从辽河到鸭绿江这一带,有着数个山城坞堡分布, 唐军不可能直接绕过山城直击平壤,必须一处处据点拔除, 只要你能带上数千人坐镇其中一处,再让人报信,我就有可能对你发兵支援,但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他选择只带着极少的一部分仓皇逃窜,在惊惧之中根本没管那白山部首领到底是如何带路的, 只想着尽快赶回平壤。
“白山部首领……”
“你少跟我提白山靺鞨。”渊盖苏文愤怒地打断了长子的说辞, “他怕这一次来袭的唐军效仿那位唐太宗, 对他们北部靺鞨俘虏坑杀处置,你怕什么!高丽若亡, 他们还能往北逃逸,遁入草原之地,而你我只能与国共存亡罢了。不抓住反击的机会,现在能活有什么用?”
这位气势雄浑的高丽莫离支有好一瞬的心中苦闷,不知道为何儿子就是没能继承自己的应变能力。
高丽宝藏王即位到如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当年他为何能上位?还不是因为上一任荣留王意图铲除国中的实权将领,渊盖苏文当即发动政变弑君,而后将高宝藏给推了上去。
这足以见得渊盖苏文是何种雷厉风行且无所畏惧的脾性,在要事面前的应变也从无犹豫。
偏偏他的三个儿子,好像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本事。
现在年纪最大的这个,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被唐军打到全军覆没的结果,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当如何说了。
“先把他给我押下去!”
唐军兵进平壤在即,他没时间教育儿子。
他必须尽快调集起一批足够的兵卒前往前线。
“我儿的战败退兵虽然给了唐军以长驱直入的机会,却也容易让他们的兵马首尾不继,只要出兵够快,就还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渊盖苏文向着朝上众臣目光凛冽地看去,让原本还想问罪于渊男生的人,都先暂时将想说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毕竟,一个胆敢弑君的人,可不会介意在这个时候先处死一些跟他唱反调的人。
他冷然抬眸,朝着高宝藏看去,“大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讪讪答道:“莫离支自行决断就好。”
“那好!”渊盖苏文朝着高宝藏拱了拱手,“请大王在王都稳定民心,臣会亲自领兵截击唐军。”
“此外,南路还需几名将领坐镇。”
见居然有人因南路二字而露出迷茫之色,渊盖苏文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眼中的唐军只有苏定方这一路吗?”
自宝藏王在位期间,新罗就没少和他们发生冲突,去年的百济亡国也都让他们格外警戒。
但去年从百济撤兵的是苏定方不错,又不代表着唐军只有一个苏定方可用,在让他征战北线之后,就会出现南路无人可用的情况。
渊盖苏文手持战报,沉声开口,“若你们有心去看百济那头情况的话就会发现,百济反叛军已有多时不曾给我们来信了!”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恒定。
当年高丽强势意图扩张的时候,将国都改在平壤就是为了进一步掠夺百济和新罗的土地,两国之间的敌对在所难免。
可当百济亡国之时,百济境内的反叛势力就可以是高丽人的盟友。
鬼室福信就曾经给渊盖苏文写过联合的文书。
但近来的安静让渊盖苏文倍感不安,当即令人南下查探。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百济境内的具体情况,因不敢贸然深入的缘故犹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百济最北部的城镇之中,鬼室福信的头颅也已经被到处展示了一番,昭告了这位百济反叛军首领的身亡。
若说这不是唐军重新发兵扫荡百济,渊盖苏文绝不相信。
而今日到来的另一条消息,更是证明了他的判断。
从七重城传来战报,北汉山城处进驻了起码三万兵马,随后更是迎来了新罗方向的兵马,领兵之人,正是屡次和高丽交手的新罗大将军金庾信。
能号令得动此人,那么唐军的这一路指挥,也绝不可能是庸才。
渊盖苏文一把将战报掷在了地上,声色激昂,“诸位,北路告急,正在存亡之间,我必须亲自前往,但南路敌人也不可小视,谁人肯为我军出战?”
南路没有苏定方,也没有河水结冰。
南路还有虎飞岭,七重河,以及一处处前线山城驻地。
远比北路容易得多。
所以在渊盖苏文发出了这句问询后,在堂上当即响起了不少应和之声。
渊盖苏文最终做出了决定,选出了四人。
在他看来,此前就负责过攻伐北汉山城的将领恼音信只是输在天时之上,并不代表他在这一带的作战有何失误之处,由他负责坐镇七重城,尽力将唐军阻拦在七重河以南。
另外三人则负责坐镇七重城后的冬比忽城与长池城等地,这其中包括了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高丽的佛教将领信诚,以及一名年轻将领剑牟岑。
他们的任务是,若不慎让唐军攻破了七重河,务必将其拦截在虎飞岭以南。
在离开之前,为防他们做出冒进举动,渊盖苏文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要做的只是死守,北路战线一旦局势好转,我即刻转道南路。”
渊男建当即应下了父亲的这条命令。
他也自信,自己必定不会像大哥一般打出这等丢盔卸甲的战事!
眼见父亲又随即将一批将领派遣到了平壤以西的沿海戍防,其中包括了他的弟弟渊男产,他越发觉得——
自己必须趁机在南路战事之中立一场保卫国家的大功!——
而在渊盖苏文做出这一条条发兵指令应付南北两路合击的时候,唐军也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渊盖苏文的有一个猜测其实没错,唐军的进军速度,稍微有些过快了。
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尽快杀奔到平壤城下。
在斩杀了高丽将士将近三万人后,士气更是攀升到了顶峰。
可战事推进,也不能全凭着一腔孤勇,后勤和粮草总得接续上才行。
但参与此战的将领又都很清楚,渊盖苏文此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若不能趁着他那个废物儿子的失败直接杀穿高丽的防线,让他凭借着高丽山城继续阻挡,拖延到最后难保不会被迫撤军。
让他们再拖延上个数年的苟活。
所以他们的出兵只能快!
同时,用最为精准的记录功勋,让参战的将领士卒都能保持充沛的作战信心,直到兵临平壤城下!
那些缺漏的物资就从途经的高丽城池之中夺取,不足的人手则通过减少战事中的消耗来弥补。
但即便是如此,任雅相坐在营帐之中,一边记录着军中的伤亡与战功,一边核对着上缴上来的物资之时,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长驱直入的潇洒背后,终究还是藏着不少隐患。
好在……好在最多三日,他们就能兵进平壤一带!
胜利就在眼前的信号,让他校对数据到半夜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作为苏定方副将征讨西突厥时候的情况。
可突然之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看到自己面前的亲兵在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任相!”
任雅相呆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多出的一滩血色,挣扎着想要握住手中的笔,却只觉全身的力气一松,直接倒了下去。
肺腑之间的压抑,好像在迅疾赶路后停下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直接夺走了他的意识。
“任相——”
“快!快去禀报苏将军!”
当苏定方赶到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已经先一步被喊来了。在回头朝着这位老将军看来后,只对他摇了摇头,做出了个回天无力的表情。
“其实前几日任相的情况就不太对,当时还专门找我来取过药,我告诉过他,他这可能是被北地寒冬激化了早年间的伤势。我本想向苏将军禀报的,但任相说先……先瞒着您。”
苏定方已疾步到了任雅相的病床边上,看似寻常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颤抖,“他是武将起家,怎么可能没有旧伤!”
他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阻拦住军医向他奏报,因为在这等长驱直入中,一路大总管兼宰相病故,势必会影响到兵力推进。
可若是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抢攻时机,也就意味着更多人的伤亡。
他也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让自己劳心劳力不敢懈怠。
他位居高官却是行伍出身,知道府兵多有不易,此前的青州征兵之事也传递到了他的耳中,让他必须严格记录下这些将士的功勋,以免在这出高丽行军中出现哗变。
可……可他为何不想想自己啊!
苏定方的眼前已经有了几分模糊,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发力。
低头看去,就见那张苍白失色的面容上,那双眼睛还带着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正在朝着他看过来。
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将军,我能看到顺利渡河进攻,已经……不后悔了!”
先后渡过辽河以及鸭绿江的顺利,让他看到了这一次灭国高丽的巨大可能。比起死在发兵之前,他好像更愿意带着这样的一份希望死去。
“你们……能成功的是吗?”
苏定方回握住了他的手,异常坚定地答道:“你放心,我们当然能!再过几日,就是南北两路齐聚于平壤城下的时候。高丽反复无常,再不会给他们以轻言投降的机会!”
他会带着任雅相的这份期待,拿下平壤的!
任雅相扯了扯嘴角,几乎是无声地发出了“那就好”三字,在半是希望半是遗憾之中离开了人世。
为防营中生乱,被高丽找到机会,苏定方当即下令,暂时隐瞒任雅相的死讯。浿江道兵马则因任相病倒,暂时由他这位主将统领,继续进军!
契苾何力排查前方山城守军。
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组织水军尽快转为先锋军,在平壤守军抵达前,尽快渡过蛇水。
这道军令的下达,让庞孝泰当即振奋起了精神。要知道,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是岭南白州人士,在早年间唐朝平定天下期间负责扫平岭南,只是在武德年间一度反叛,又重新归降大唐。大唐并未计较于他的这出反叛行为,反而屡屡对他委以重任,甚至让他得以带着这一路岭南水师参与到征讨高丽之战中。所以他和契苾何力一样,需要一份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孙仁师的队伍更长于海战,那么他们岭南人就更擅长于这等渡河战事!
北地的寒冷让不少岭南士卒的手脚生了冻疮,但这并不影响,当他们要作为前线突破口的时候,依然能发挥出岭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绝了儿子意图统兵,让他这个六十老将待在后军的想法。
因为任雅相的病逝,已让他愈发清楚地看到了,何为时不我待。
这场渡河之战交手的那一刻,庞孝泰也一点没让苏定方失望。
哪怕高丽反击的兵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为精锐,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战方式的岭南水师面前,依然像是前仆后继来送死的。
这份反击力量的增强,也好像只是高丽人做出的垂死挣扎。
船只如梭,冲破了敌军的锁链横江。
接连有高丽人摔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庞孝泰紧握手中长刀,明明身在河上,却好像在双眸之中倒映着烈火,直接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一把将刀砍在了那守河将领的脖子上。
若以这刹那间的发力,谁又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老将。
与此同时,和他一并参战的几个儿子,就像是他最称职的副手,相继下达了弓兵齐射的号令。
当唐军的第一艘船只抵达对岸的那一刻,众多岭南水师发出了一声惊天的呐喊,齐齐朝着溃败的高丽兵马继续发起进攻。
但庞孝泰未曾发现,在这批相对精锐的高丽水师抵达蛇水与他相抗的时候,远处的山城之中并非兵力空虚,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万多人的兵马。
那统兵之人,正是高丽国中的头号人物。
渊盖苏文冷冷地看着这一路锋芒过盛的唐军,眼看这对方之中的前军千人在渡河之后依然不曾停下,继续奋勇杀敌,意图深入前线夺取蛇水之南的这座坞堡,终于抬手,下达了进攻的信号。
……
当苏定方抵达蛇水北岸的时候,看到的已是大军齐整的高丽兵马和其主将渊盖苏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数具尸体。
那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以及他的儿子们。
“苏将军,我们莫离支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负责送还尸体的那位小将站在船头,朝着苏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辽河一般结冰,他照样不会给您以越界的机会!”
苏定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但他很清楚,此刻谁都能露怯,唯独他不能。
他坐于马上,提剑朝着河对岸的渊盖苏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诉他,征战到如今,高丽损兵将近四万,唐军不过三千,到底谁能取胜,我等随后便见分晓!”
可纵然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当他回返到营地,想到在这短短数日间,唐军竟先后损失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他还是扶着营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断在了这条河流面前,更让他不能不意识到,他终究也已经到了体力不支的年纪。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118章
苏定方的这一声悲叹没能向着士卒说出, 只能在这军帐之中让自己听到。
因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庞孝泰战死后, 哪怕有此前的长驱直入,对士气的打击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军帐,他就只能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不能为这战线过长而造成的战败长吁短叹。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庞孝泰都该当算是与他同历贞观朝的老将,他便很难不在此时又多叹了一口气。
“将军!”营帐外传来了契苾何力的声音。
苏定方努力平复下了心绪, 掀帘而出。
“营中士卒已都安顿下来了,剩余的水师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岗哨, 防止对岸偷袭。”契苾何力端详了一番苏定方的脸色, 见他已不如方才所见的悲怆,方才继续说道,“庞将军的遗容已整理妥当了, 您是否……”
“带我过去吧。”苏定方没有犹豫。
以契苾何力看来,这位老将军的身形依然笔挺, 宛然一株长于岩壁之上的青松。
只是在看到并列躺在那里的同袍时,他眼中终究不免有了泪光闪动, 也有些失态。
此前的追击作战中,庞孝泰的一个儿子误中流矢而亡,这份丧子之痛,在渡过蛇水的交战中,从庞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异样来。
可这一出深入敌后的追击, 却让他自己也撞进了渊盖苏文的埋伏, 导致他和剩余的儿子全部罹难。
虽说马革裹尸乃是每一位将领上战场之时的觉悟, 可若是十三个儿子也全部随同一起战死,谁能不为之心痛呢?
苏定方哽咽了一瞬, 方才问道:“庞将军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他刚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庞孝泰死前还满心觉得,这是再越过了一道抵达平壤之前的屏障,只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胜利在望,又怎么会像是任雅相一般,还有机会交托遗言。
何况,他的亲卫也几乎都死在了此战之中,哪来的机会留下遗言。
但就在此时,从这营帐的边角冒出来了个声音。
负责守灵的卫兵抬起了头,眼眶还有些发红,说出的话却并不含糊,甚至有着一份异乎寻常的执拗:“庞将军早年间和我们说过的,他生在白州,一度为白州而叛大唐,又得蒙大唐厚爱,担任白州刺史,与此地百姓之间的情分非同寻常。倘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请务必将他埋骨于白州云飞嶂之上……”
“苏将军。”那小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您……您会将庞将军和小将军们的遗体都送回岭南的对吗?”
对于同属岭南的士卒来说,身死辽东,恐怕是他们在早年间绝不会去想的事情。
以大唐的财政,也显然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送回家乡。
但起码,庞将军父子得回去!
苏定方几乎没有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他扶剑立于灵前的姿态也让人无端相信,他必定会做到这一点,“会的。”
像是生怕这位站在边角的小兵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又像是怕庞孝泰和他的儿子们没听到这句话,苏定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也说得更为斩钉截铁:“会的!”
他甚至在随后下达了一条,在契苾何力看来有些没必要的指令。
以全营为两位行军大总管举哀!
“苏将军,我知道您痛失爱将的心情,同僚过世,我也很是难过,但此举会否让对面的渊盖苏文以为,我们是想以哀兵必胜之心趁机渡河,进而做出针对性的拦截。”
契苾何力望着营中数处缟素之色,心中沉痛不已,却还是出于一个将领的直觉提出了这句想法。
此前追杀高丽兵卒三万人的军队,确实是由他统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高丽人以山城为核心发展出来的防守体系,确实和中原有别,也自有其精妙之处。
而渊盖苏文作为高丽权臣之冠,若在意识到他们有发动士卒举哀而渡河的想法后,竭力将更多的士卒调拨到前线,甚至大肆征发民兵,就算他们有倾天之力,也难以瓦解敌方的防守。
“我听人说,自从渊盖苏文弑君而后扶立新君之后,所行种种政令,均为强权之道。”契苾何力见苏定方示意他跟来,还是在半路上又多补充了一句,“他是绝对干得出来以庶民为墙之事的。”
见苏定方在停住脚步后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的行军图,他低声问道:“苏将军,您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苏定方回道:“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那我更能确定我的决定没有错。”
契苾何力讶然,“这是何意?”
“因为,我要的就是渊盖苏文将目光都放在我的身上。”
苏定方说话间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平壤以南的位置看了许久,这才转头朝着契苾何力解释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这样说,哪有人平白要给自己增加麻烦的,是不是?”
契苾何力老实地点头。
苏定方摇了摇头:“可我是远征高丽的主将。我看的并不是我们这一路,而是全局。”
在先后遭到两次打击的时候,苏定方的脑海中真有一瞬在想,若当真天时不在我方,他是不是该当选择退兵。
凛冬运粮的消耗太过庞大,极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士卒饿死冻死,与其如此,他还不如选择自己去面对陛下的责罚。
可他又忽然想到,当任雅相在北路呕心沥血直到旧疾发作病故,当庞孝泰舍身杀敌父子同归的时候,在南路其实还有人在努力!
百济的反叛军原本可能和北面的高丽在必要时候联手,给唐军造成麻烦,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安定公主的部下。
而现在,安定公主持有那熊津大都督的名号,手握水军八千,确实是一路北上的助力。
契苾何力沉思了片刻,“您是说,安定公主那一路?可他们……”
他们的作战经验还是太少了。就连能否击溃高丽在南部布置下的防守,都是一个未知数,如何能指望他们能一路打到平壤去。
那么苏老将军所做的,就等同于是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为对方创造出来一个更好的机会。
他也未免太过大胆了!
“不,我不是随便做出这个判断的,”苏定方摆手,“我相信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还有右威卫将军。”
他轻呼了一口气,“孙仁师这个人,有些爱重形象、为人高傲的小毛病,甚至容易意气用事,但我并不怀疑他统领水军的能力。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认为安定公主这边没有办实事的能力,他会怎么办?”
契苾何力目光一亮,“要么,他会将此事汇报到您这里,请您给他指派相关的任务,要么,他会选择直接领兵回返,协助我等在北路用兵。”
可孙仁师根本没有做出这两个选择中的任何一个!
这就意味着,在他的想法里,安定公主,或者说,是那位熊津大都督,完全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对方也有着将他和他麾下水师用好的本事!
那么南路的情况,绝不像是大多数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定方拍了拍契苾何力的肩膀,“或许再等上一天,你能得到一个更为确切的答案。”
他派去给安定公主送信的士卒已经出发七八日之久了,该到回来的时候了。
不过苏定方猜的还稍微有点错,直到契苾何力尝试了两次渡河,虽然士气正盛,还是被渊盖苏文给打退了回来,对面增兵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那前去送信的使者才终于赶赴了军营。
比起苏定方所预料的晚了将近两天。
送信之人也很难办,在抵达军营后连忙解释道:“我先到的辽河一带,听闻将军已率众前行,匆匆赶来的这里。”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在他前去报信期间,苏定方会率领大军突进,却也没想到能到这么远。
只是眼见营中举哀之景,他又不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好在,苏老将军依然健硕,不像是因为这份打击要倒下去的样子。
苏定方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请罪,“直接将南路那边的情况说来吧。”
信使答道:“在收到您的消息之后,熊津大都督即刻北上,与新罗所支援的人马和军粮一并进驻了北汉山城,其余的事情都写在这封信中了。”
当听到北汉山城和新罗兵马的时候,苏定方已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百济亡国出自苏定方之手,所以他很清楚,新罗人是何种能不出力就不出力、却还要贪图好处的人,可现在他们却北上得如此及时,若说这其中没有安定公主的出力,绝不可能。
当信拆开之时,苏定方的目光更是越来越亮,甚至忍不住一拍桌案,叫了一个“好”字!
“好一个安定公主!”
她在信上说,她已自苏定方交给孙仁师带来的信中确认,北路意欲等到辽河结冰出击,既然如此,当时的她还有多余的时间,干脆一面收割粮食一面向新罗施压。
这个施压的方式,便是直接以水师直取新罗都城,向其索要水师军粮,在索要无果的情况下直接发兵震慑。
当然,最后的效果稍微好了一点。他们不仅从新罗的粮仓中压榨出了二十多万石的粮草,新罗王金法敏还为此举所震慑,干脆派遣了金庾信北上相助,甚至将北汉山城的指挥权都给让了出来。
此外,百济降卒也已完全学会了听从唐军号令,可以作为一方助力。
只等南路战将确定,她便展开行动直取平壤。最好能在一两场战事之中奠定南路胜局,以图尽快来援。
但无论怎么因为人员的问题进行调整,她的这个方案归根到底就只有两句话。
这最后的八个字被她写出了字字刀锋之感。
水陆策应,攻其薄弱。
……
苏定方一边将信递交给了一旁的契苾何力,一边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了一轮,重新开口之时的声音里再多了几分落在实处的信心,“何力,你现在应该更明白我为何要为南路争取机会了!”
安定公主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比苏定方所希望的还要更好。
何止是百济,就连新罗那一路的隐患也已经在他们这边按兵不出的时候,被她给悄无声息地消除了。
这让南边一路能够取胜的机会大大增加。
所以当这封信就在面前的时候,不需要苏定方再做出多少解释,就已经足够让契苾何力答道:“我会让渊盖苏文再吃一个教训,必须继续增兵的!”
南路一个八岁的公主,都为这场战事劳心费神到了这个地步,他契苾何力只是个李唐的将军,有什么资格对此做出抱怨。
他当然还得再努力一点才好——
“唐军这是疯了吗?”
渊盖苏文惊疑不定地朝着防线之中混乱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地方的混战之中唐军人人在铠甲之内身着孝服。
因此前交手的缘故,渊盖苏文并不难认出,这一路成功渡河的人马,分明就是那死去的庞孝泰的手下。
那些岭南水师!
可在此刻统领着那些人的,却是契苾何力这个让他头疼万分的回纥将领。
白山部靺鞨向来在机动性上少有能匹敌之人,偏偏契苾何力也出自游牧民族,让他总能以最为精准的方式躲开这些人的围剿。
更让人头疼的是,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这一次,他在发觉依然无法在对岸站定之后,便施施然撤离了此地。
可高丽这头就并不只是没拦截到人的问题了。
在整兵清点的时候,一具尸体被送到了渊盖苏文的面前。
那是一个被他极为看好的军中小将。
就是在契苾何力几乎不要命的杀敌方式,和一支哀兵的辅助之下,在契苾何力撤退的同时,也将这小将的命给收割在了当场。
渊盖苏文当即意识到,对面或许因为水师折损的缘故没法大规模地渡河,但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一次次袭扰,直到——
直到在某一次再不是以这样的小打小闹方式展开进攻,而是将整座大营压在那蛇水之上!
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想给他们这个继续打击高丽军心的机会,也绝不肯让他们再跨越入境半步。
“传我命令,增兵!”
“可是——”
可是他们这边的兵马已经相当多了,甚至周遭的民众都有不少被抓来充数的,若是还要征兵的话,那就只能将王都的守兵也给征调过来了。
“可是什么可是,我说增兵那就增兵。”渊盖苏文凝望着对岸冷声说道。
别看当时是以他击杀了庞孝泰截断了唐军的渡河大计,可在苏定方说出那个四万比三千的伤亡数据之时,渊盖苏文心中有多少憋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让他越发坚定了对敌的决心。
他相信苏定方打不了持久战,那么,不如以更为铜墙铁壁的方式将他拦截住。
南北两路都有守军的情况下,平壤的士卒稍稍调走一些,绝不会是问题。
他此时也顾不上去想南边的情况了。不让苏定方退兵,他寝食难安。
那就增兵吧!
当然,此时对于南路的防线来说,其实也可以叫做增兵。怎么说也多出了不少将领驻扎呢。
所以作为哨探的赵文振一身靺鞨部的打扮回到北汉山城的时候,就差点被当成敌人给拿下。
“该说不说,有些人当探子那是真敬业啊。”黑齿常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文振的打扮,尤其是在他那把前额发给剃掉,剩余的头发以彩丝编发,又以野猪牙齿装饰的发型上停留了许久,终于吐出了这句夸奖。
但大概不是在场之人的错觉,他这句夸奖里还带着一点咬牙切齿。
阿史那卓云在旁,当即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说正事呢。”李清月抬手示意赵文振说说他打探到的情况。
赵文振接过了李清月递过去的笔,在前方的地图上画道,“七重城的驻兵守将和新罗打过交道,就是运气不好被流星砸营的那个。”
他在地图上代表着七重城的位置写了个名字。
“后头的冬比忽城,是一位高丽的佛教将领浮屠信诚。”
他话音刚落,李清月便朝着周遭笑骂了一句,“都看着我做什么!”
接到她的目光示意,赵文振连忙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相比起前面两位,镇守长池城,或者说镇守海州的那位将领在身份上要特殊一些,那是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
“因为这人一到长池就开始大肆招募兵员,让我有机会打听到了点其他的消息。说是平壤以西沿海镇守之人,是这位守将的同胞弟弟。”
“要这么说的话,渊盖苏文这个人还挺能揽权的。”李清月感慨道。
同样是权臣,长孙无忌、金庾信之流比起这位真是差多了。
这位不仅能杀了前任国君,还能给自己的三个儿子派遣到不同的战线去。
看看吧,堪称是兵权集于一家。
这么一想,现如今在位的高丽国主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可大都督不觉得,这样一来,您若要北上就需要越过三道界限,其实很麻烦?”金庾信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神情,发觉这其中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喜怒来,还是开口问道。
在刚获知大都督还没有十岁只有八岁的时候,金庾信差点以为这是在说一个笑话,但如今他又不免觉得,大王给他委派的那个探寻熊津大都督是何种脾性的任务,真是难得要命。
也只能看看她要先如何对敌了,或许能从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这一次他也没猜中李清月的反应,只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恰恰相反,这比我预料的情况还要更好。”
她的目光从挂在墙上的那副地图,落回到了面前那个搭起的模型之上,在被她放于海湾位置的船只模型处停留。
“传讯孙仁师,明日的傍晚,我要看到他船队之中的艨艟斗舰出现在七重河口!至于我们——”
“我们也同时出兵!”
她并不知道,在北路已是这等孤注一掷为她争取时间的情况,但她很清楚,在这万事俱备之时,她必须赢下这一仗!
第119章
七重城位处于北汉山城的北部, 七重河以南。
在此地建城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南边的敌人渡过七重河,也是为了防止汉江之上有未知的船只入海。
所以七重城不像是高丽的大多数城市一般修建在山中,顺山势来修筑防御工事。
但此城并不容易攻破, 只因此城两面临水,真正能够铺开攻城局面的只剩下了两面。
“一面临七重河,一面临汉江, 死守入海口,另外两面屏障林立, 号为七重,确实是一座坚城。若是由金将军来攻伐此城, 继续北上, 你会如何做?”
李清月朝着金庾信发问。
说来也是有意思,金庾信此人为了从她这边套话,居然先以自己的名字由来, 作为了谈话的话题。
他说他是母亲在庚辰夜做了个吉祥的梦才生下的,因为庚同庾字相似, 辰在新罗语言中与信相似,加上中原又有个叫做庾信的名人, 这才取了这个名字。
李清月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你还挺热爱中原文化的,不如直接跳槽过来,我必定和陛下举荐一下”,成功把人给哽死了。
现在听到问的只是个军事问题, 金庾信都不由松了口气。
金庾信想了想, 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放弃七重城。”
“七重城中只需要有少量兵将驻扎, 凭借着此城坚固就能阻挡住千军万马,与其如此, 还不如先往东走,往七重河狭窄处渡河。”
李清月问:“若是士卒不敢以此法跳过此地,担心在渡河之举被七重城发现,遭到此地兵马的拦截,该当怎么办?”
金庾信毫不犹豫地答道:“那就由我先渡河,激励士卒一并拼死过境,怕死的话,还做什么将军,打什么仗。”①
李清月拍了拍手,赞许道:“将军好胆魄!想来七重城的守军也知道你是何种脾性,那我就更不担心我的计划了。”
“不过既然将军有此一言,我想请你发起第一轮攻城可好?”
金庾信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接话接得那么快了。
攻城的消耗和守城,完全不可相比。那将会是对新罗兵马的莫大损失。
但他又听到李清月紧跟着说道:“别那么担心,没让你竭尽全力去攻。只是……要让他们看一个响而已。”
金庾信的目光随着李清月的手落在了他们所坐的马车桌案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桌案上多了一张纸折的奇怪东西。
“你见过青蛙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清月伸手,在那张纸的后半截按了一下,这仔细看去还真有点形似青蛙的折纸,忽然往前——
蹦跶了一下。
金庾信拧着眉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好像隐约猜到,这位熊津大都督到底要做什么了——
从北汉山城往那北面的七重城而去,仅仅需要一日有余的时间。
七十里路程而已。
这个行军时间,足够让七重城派遣出来的斥候发觉到南面动兵的消息。
驻扎在此地的恼音信闻讯大惊:“北汉山城中驻扎的,何来这么多人?”
饶是在此前的朝堂议会之中,渊盖苏文已经说过,从南路来的敌人可能不少,他也未曾想过,这个不少,居然会是三万人之众。
在前来此地的时候,要不是渊盖苏文勒令他不得随便进攻,必须死守城关,他其实是想将去年进攻失败的场子给找回来的。
哪怕他没因为流星入营而被敌方痛打一番,但这狼狈撤离的结果,也早成了高丽王城之中的笑话。
可现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他当即意识到,或许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确实是守城。
好在渊盖苏文对于自己下属有多少本事没抱太大的期待。
如果说海州长池城是为了监督海上防线,冬比忽城是为了督守虎飞岭,那么七重城就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将敌人拦截在七重河以南。
所以给此地增派的兵力也是三城之中最多的。
在骤闻来人数量的惊愕之余,恼音信也很快意识到,他手底下的兵力其实足够做出防守。
不仅能守得住城,也能守得住河!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当那三万人抵达七重城下,甚至由他的老对手金庾信带领士卒发起进攻的同时,大批艨艟也在同时开赴汉江与七重河的交界。
意图趁着他们在分心于另外两路的进攻之时,朝着临水的两路城墙发起进攻!
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担心南路有猛将带领,想直接奋勇过河,早在河对面扎起了一部分营寨,又在水中浮岛设立了数十架强弩,他毫不怀疑,这些艨艟能直接越过七重河去。
就算这一批人的数量还不足以进攻王都,也起码能在对岸为这头的大军做个策应。
到时候,他这座坚城和临近的水寨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要大大削减了。
所幸,现在的优势还在他这边!
这场比起强攻更像是两方试探的交战一直从下午持续到夜幕降临。
夜半之时,大唐、新罗和百济的联军又发起了一次水路突围的尝试,可惜被拦截了回去。
第二日的凌晨,在两方都还在疲惫之时,以金庾信为首的新罗士卒又发起了一次攻城战。
这一番交战,以新罗士卒伤亡了三百余人告终。
很快又退回了两方休战的情况。
到了临近黄昏之时,唐军又发动了一次尝试。
恼音信觉得其中有可乘之机,干脆派出了一队精锐骑兵出城反击,截断唐军退兵的队伍,却反而将人手都给送了出去。
他焦虑得整夜都没敢入睡。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他获知了个意外至极的消息。
那三万人兵马所组建的大营,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营。
“联军撤兵了?”
这怎么可能呢?
北面的苏定方还在和渊盖苏文僵持,在他没有得知渊盖苏文做出的反击拦截后,只觉那是唐军占优的局面。
南路若要为之策应,又有着远超他预料的人马,为何要撤兵?
糟了!
恼音信忽然神色一变,意识到唐军很有可能不是要撤兵,而是要选择绕路而走。
若是七重城没那么容易解决掉,那么他们还不如选择直接渡河,大不了就是还需要在随后对上以冬比忽城为代表的虎飞岭拦截队伍,将这场交战转为山中作战。
但随后他收到的消息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判断。
他留在七重河以北的沿河哨探,没有一个传回来了有唐军发兵渡河的消息,只有前往东面山林之中的哨探队伍被尽数诛杀。
“又不渡河,又不攻城,唐军到底想干什么?”恼音信头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唐军没有这么无聊,只是要将他的注意力拖延在这边。尽快北上必定是他们的诉求。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他们还能以什么方式过河呢?
在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犹豫的时间。
或许还真是在压力之中带来了灵光一闪,让他忽然想到了前来一并攻城的艨艟队伍。
有没有可能,唐军是想让他以为,他们打算往河流狭窄处渡河,让他不断探查东面,却忘记了,他们还有可能以水师发起攻势。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想法派遣出人手调查的没一会儿工夫,他便收到了沿海哨探的信号。
唐军的艨艟斗舰与一批海鹘战船会合,似乎是在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有水师助力的情况下,哪怕这一路水师的人数没有那么多,也确实可以经由沿海行军,放弃其中的几处重镇,让人在未曾设防时夺取一座沿海小城。
有了这一处特殊的据点,还怕没法继续打开缺口吗?
“果然是我想的这样。”恼音信惊喜异常。
没被发现的水师大军,或许会是唐军的特殊武器,可被发现的水师,就没那么麻烦了。
北路的唐军为何不直接发动水师抵达平壤,还不是因为在平壤沿岸驻扎着足够数量的高丽兵马,能够确保他们的登岸行动难以达成,那么如今的这一路水军也是一样的。
只要能确保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途径登岸,夺取长池或者冬比忽城,就足以将这份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
“尽快传讯信诚将军和二将军,就说让他们小心唐军水师登岸。”
但恼音信大概没想到,他还遵守着对渊盖苏文的承诺,绝不轻易发兵,身在海州的渊男建收到了这条快马疾报之时,一面认同了恼音信的判断,也一面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以你估计,唐军能派遣出来的水师有多少人?”渊男建朝着副将问道。
副将思量了一番,答道:“唐军应该还是优先于北路作战,在进攻大公子得手之后更应该如此。这个趁着辽河与鸭绿江结冰的计划,也应该是早就已经实施起来的,那么人员的调派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南路真正要做的是平定百济叛军,而后正如恼音信将军所汇报来的情况一般,将新罗的兵马给联合起来一并作战,确保我们无法从南边得到支援,最多就是伺机而动。若是七重城那头观望无误的话,估计在三四千人。”
“当然,在海上,唐军有海鹘战船的助力,能抵得上七八千水师的作战能力。”
这个以一对二的数据丝毫也没让渊男建感到慌张,反而是那副将见到,在这位二公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跃跃欲试:“那你觉得,若是我们将海州一带的所有战船全部派出,将冬比忽城和七重城往沿岸去的海船也调出,能不能将唐军水师给直接歼灭在海上?”
渊男建很难不有这样的猜测。
在方才副将说到“进攻大公子得手”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在脸上表现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显然是对于父亲将兵权交给大哥,对方却打出了个狼狈而逃的结果大觉可笑。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到了父亲过世之后,会顺理成章地继承起高丽莫离支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他凭什么!
就凭他比自己年长一岁有余吗?
渊男建当然是觉得不甘心的,而这份不甘心随着大哥渊男生的战败而进一步发酵了起来。
他也不甘心只是做出戍防的行为,让唐军水师在这片海湾碰壁之后继续北上,一头撞到他弟弟的沿海守卫之上。
到时候得意的就成他那弟弟了!
可若是他能剿灭这一队水师,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以父亲多年间坐镇高丽的战绩来看,北路的苏定方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就算真的是,也一定能被拦截在北面,拖延到退兵之时。到了那个时候,其他人都只有守城的功劳,唯独他有杀敌立功的战绩在手,难道还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吗?
足够了!说不定还能在大哥被问罪之后,由他来成为父亲的继承人。
越是这样想,他也就越是为之心动。
不等他的副将对他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他就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扬声说道:“立刻征发海州水师,就算之前不会水战,先将海船上多放点人也无妨。”
反正等到海船相接的时候他们也能够派上用场。
“再令冬比忽城和七重城也各出动两千水师,我要唐军在这一路的海上损兵折将!”
按说渊男建是没这个资格对另外两城也下达命令的,但他以自己的父亲为名扯大旗的本事确实不差,让需要依托于高丽王权的僧人信诚和对渊氏家族效忠的恼音信相继答应了这个算盘。
唐军在这番高丽备战中的动向,更是让渊男建感到胜利就在眼前。
按照哨探来报,这些海船还在以缓慢的速度前行,只以艨艟沿着海岸逡巡,像是正在搜寻何处能够作为这个登岸的地点。
而高丽的船只,起码是从长池出发的一路,已经下了水。
目标,正是那些意图登岸的艨艟!
“既然他们想另辟蹊径,那就把这条伸错了方向的胳臂给砍了!”
渊男建还亲自出战,坐在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意图来上一出亲自俘获对方主将的美名,在此时信誓旦旦地说道。
当看到他的对手在发觉大批战船来袭,已是一番慌不择路的表现时,更是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
殊不知,当他紧追着那些逃亡入海的船队之时,有一双眼睛正隔着被打磨完毕的白水晶片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你看够了没,换我玩了吧?”孙仁师朝着刘仁轨伸手,试图讨要这只被叫做望远镜的东西。
这两块白水晶乃是大都督从百济王城的府库之中翻找出来的,而后在他们前往新罗期间做成了这一支稀罕玩意,居然能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将望远镜递了过去,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应该时刻注意着两方船队之间的距离,确保那位渊二将军能既保持着追击的动力,又不会真将强弩打进我方的船只之中。”
“你放心吧。”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孙仁师的表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我知道,另外两方的船队也快到了。”
以海州为挑唆的目标,发动岸上的水师来袭,是安定公主的计划,是冲着渊男建的性格而放下的诱饵。
海军布阵一事,还有着刘仁轨为他做出的规划,确保战船的列阵更为有效。
而当他作为这个执行之人的时候,他既觉压力不小,又觉正是他立功之时!
或许,这个讨要望远镜的举动,也正是他想要在战前缓解压力罢了。
追击在后的海州水师先一步和另外两城的船队会合在了一起,更是看到唐军的艨艟与海鹘会合。可他们没有做出反击。
“你所猜的确实不错,光靠着这一点水师武装,根本没法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渊男建遥遥看着唐军继续逃窜的景象,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让他的脸上出现了越发鲜明的得意。
同在船上之人,起先或许还觉得二公子办了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猫抓老鼠的场面中也早将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至于他们未曾发现,在他们这一路船队的两侧围拢过来了一个个黑点。
当黑点逐渐朝着他们靠近的时候,船上之人这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黑点。
分明……分明是一艘艘制式惊人的楼船!
这些楼船还在朝着他们靠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拉动了船上的投石机,将一个个黑影给砸了过来。
但当黑影落在船上的那一刻,高丽人却发觉,这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个装满了油的罐子,陆续在不同的船上碎裂开来。
若是高丽这头没有出动这等规模的水师队伍,孙仁师恐怕还不敢用上这些大都督建议带上的投石机。
因为它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
可现在就没有这等顾虑了。
只要能将此物砸在船上,谁管到底是哪一艘船遭到了进攻。
轮轴驱动之下的海鹘战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阻挡了高丽海船的去路。
也就是那片船上箭雨发作所拦截的极短时间里,两侧的楼船已到了更近的地方!
渊男建瞪大了眼睛,就见一批巨大的火弩箭从天而降,其中的几支正扎在了方才的油泼之处。
高丽的海船哪里像是唐军一般,讲究到楼船之上都要包裹牛皮。
所以只是一瞬的功夫,便有四艘海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当他抬眸朝着两头望去的时候,正见又一批黑影凌空飞落,其中的数只,还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火弩箭也几乎不带一点停歇地紧追而来。
糟了,他们中计了!
第120章
“散开!赶紧散开!”
渊男建仓皇下令。
可他也不想想, 就算是陆上行军,要想将消息尽快通知到所有人,都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 更何况是此刻。
为了确保唐军水师能被他给一举歼灭,渊男建一次性调拨的三城水师足足有万人。
不,应该说, 是登船的士卒有万人,而非都是正经的水师。
若是真如渊男建所设想的那样, 他们能够将唐军的船只给围堵在中央,那么这些士卒说不定还真能发挥出以多欺少的本事, 可在这突然临头的危机面前, 他们又怎么可能和正经的水师抗衡。
渊男建的指令并未能够传递到这些船上,只见得船只为了躲避火油与火箭极力闪躲。
但随着唐军的海船已尽数开赴此地,有序地形成了三道“围墙”, 这些所谓的躲避动作,也仅仅是让它们在内部相互碰撞而已!
渊男建的那句“散开”命令的下一刻, 就有一艘盲目逃亡的己方战船,以根本来不及阻挡的架势, 朝着他所在的这一艘撞了上来。
“该死……”
船只相撞的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就是在他翻倒出去的同时,一支满载着油的罐子砸在了他的不远处,木桶在船上顿时四分五裂。
渊男建面色青白地看着流了满地的火油,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形象, 连忙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了出去, 努力抓紧了一旁的栏杆, 让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也总算还有几个忠心且反应够快的士卒,在同时手提盾牌守卫到了渊男建的身边。
但只是靠着盾牌, 或许能挡得住流矢,难道能够挡得住火焰吗?又挡得住船只之间的碰撞吗?
这些唐军满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南路的一部分有生力量,又怎么可能在乎海船火烧的损伤。
于是此刻在渊男建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早先就已经起火的船只在火油和后续袭来的火箭助力下,远远过了还能被泼水灭火的阶段。
船上的人早已乱成了一团。
要么跳入了海中,希望能够躲避到其他船只上去避难,要么就是希望得到邻船的帮助来灭火。
可这等错误的操作,除了让这些船只试图散开的动作变得越发举步维艰,让唐军的箭矢能笼罩到更多的船只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用处。
何况,此时着火的,又哪里只是四条船呢。
数十艘,甚至过百的海船在组成追击队伍的时候还显得尤其壮观,说是胜券在握也并不为过,可当它们之中有了一处处着火点的情况下,便像是在……
“你说这像不像是在火烧赤壁呢?”
孙仁师此前的紧张情绪,都在唐军一步步将高丽海船困缚在中央的时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鲸吞全军的豪情。
他一边飞快地将船只列队堵住缺口的命令传达下去,一边朝着一旁的刘仁轨感慨道。
却见这位老者依然面色沉静地望着眼前的海上火起。
“拦截他们的小船。用拍竿。”
孙仁师问:“不用让人走脱去报信?”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人少了,自然能拿下城池。”
比起留下活口去报信,他们现如今更需要的,是拿下一场足以震撼这片海域的战绩。
高丽的反反复复,也必须要以一场铁血手腕的战事,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当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更需要一场不那么仁慈的战争,添加在她的履历上。
唯有如此,才不会让人对这位军事天赋绝佳的主将有所小觑。
“好,我即刻下令。”
孙仁师抬手,竖起了杀敌的令旗。
楼船之上的号角顿时响了起来。
渊男建惊惧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些被他派遣出去尝试从缝隙中出逃的小型海船,正撞上了调整位置后扬起拍竿的楼船。
大型拍竿非楼船不可承载,起码高丽的水师船只中就并没有配备,甚至在他们所经历过的战事之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
所以他们大概不能理解这种盛行于南北朝的水师利器,在大唐的楼船之上精简成了六座,又被加强了一轮威力。
拍竿的撑杆支座与轮轴在尾端巨石的转动之中发出一阵声响,可最响的大概还是巨石呼啸砸下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声。
那是一种何其惊人的破坏力。
这艘海船体量虽小,却也是能承载起远航风险的,可在这接连的拍竿面前,就像是纸壳一般被砸了个四分五裂,被彻底断绝了继续逃亡的机会。
而当渊男建的目光落回到近前的时候,他就发觉,他已经被下属强行拉拽到了船尾,因为在船头和船身处,已经不知道在何时燃起了大火。
四周的火光让他将最外围的那层铜墙铁壁看得不太分明,只能看到火烧战船的浓烟正在海上升腾。
唐军的箭矢飞纵其间,透着惊人的杀气。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战船被砸碎之时垮塌入海中发出的声响,听到了将士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发出的凫水之声,听到了重型箭矢劈开木板所发出的断折声响。
但更多的,还是在火烧声中的士卒哀嚎。
所以他只能极力让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再有多少想要争功的想法,在这样一通惨烈的打击面前,都不可能存在了。
在他忽然找回了几分腿上力气的时候,他忽然做出了什么大决定一般咬了咬牙,而后费力地解下了身上的锦半臂,努力朝着他听到号角声的方向挥舞。
那是一件红色的锦半臂,在颜色上足够醒目。
他确信在号角发出的方向,必定有唐军的指挥,说不定就能看到他这个意图投降的信号。
以他看来,那些被他勒令来此的士卒能不能活命并不重要,起码——他不能死在此地。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火焰的遮挡还是浓烟的掩盖,又或者是唐军之中的将领眼神不太好,居然并未发现他发出的这个信号。
反而是一艘着火的战船在失控之下,朝着他所在的船尾撞击了过来。
就像是一团烈火,朝着他迎面撞来。
……
孙仁师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嘀咕了一句,“那件锦半臂看着还挺名贵的,要是在大唐街头,那是可以露出来穿显摆一下的,可惜……”
“可惜没跟对一个好主人。”
他在感慨的或许只是那件锦半臂,也可能是随同着渊男建一并出海的士卒。
但到底是在感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无法突围的海船已经彻底交织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让他们的船只都不得不稍稍往后退出去一段距离,以防遭到波及。
而在战场的中心,各种声音都已随着战事终结,而渐渐地变弱了下去。
还剩下的只有火焰继续烧灼、直到桅杆也倒塌下去的声音,以及将士们将最后的弩箭装填上去,做出最后一轮齐射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愈发壮大的火海,在冬日将至的高丽海湾处静静燃烧。
他一边转身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一边说道:“我现在越发觉得,自大不是一个好习惯。”
见刘仁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看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在乘胜追击的时候可以有。说起来,等火烧完之后,我们是不是该当去下一个地点了?”
“当然。”刘仁轨答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往沿岸绕上一圈吧。”
众多船只一起烧起所造成的黑烟,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就算是间隔十几二十里也能看到。就连彻底烧毁,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惜,距离岸边还是稍微远了一点。
只能由他们多麻烦些了。
毕竟,这批水军的规模也该当在人前做出个展示了。
驻扎在长池的渊男建是已经没了性命,这不是还有另外两座城的把守将领吗?
他们是时候该知道一下,唐军对于南部战线的重视程度了——
“你确定你没看错?!”
驻扎在七重城的恼音信惊得直接跳了起来。
若要他的下属来说,他在此刻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可这若要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他。
谁若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恐怕都难免有这样的表现。
在下属的汇报之中,唐军数十艘战舰在沿岸逡巡经过,其中还有大型楼船这样的重量级存在,明摆着就是来炫耀战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唐军水师身在此地,他们派遣出去的战船都怎么样了?
唐军不该有这样的闲暇时光才对!
恼音信颤抖着嘴唇问道:“若是唐军避开了我军的方向,来扰乱我方的军心,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但他话刚问出来,便觉得自己在下属面前照镜子。
对方脸上的惊疑、犹豫与恐惧,恐怕在他自己的脸上也能找到对应的迹象。
如此数量的海船,在这一片与其说是海域还不如说是海湾的地方出现,除非是昏了头地追击,否则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当唐军的战舰规模和他此前探查所得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也越发确定,已经发兵的水师恐怕凶多吉少。
他该怎么办?
这样的一支队伍开赴海州长池之地,在渊男建领兵倾巢而出的时候,要想夺城绝非难事。
他就算还固守在七重城之地,也已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唐军可以深入后方了。
等到那些人在海州站稳了脚跟,还能和这头的唐军来个两面包抄。
但让恼音信没想到的是,变故来得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快得多!
还没等唐军的那批战舰过境多久,他便收到了士卒匆匆来报的消息。
疾奔而来的士卒一口气都还没喘得上来,就已焦急开口:“不好了,唐军在东面意欲渡河了。”
“什么?”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都能收到海边有航船经过的消息,唐军的另一路又如何不行!
但偏偏就是这出渡河啊,它赶在了这位七重城守将最为心绪不宁的时候,让他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什么反应。
若是没有发生海上的意外,他很清楚自己的决定,那就是拦。
但现在,渊男建生死未卜,水师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而那一路嚣张的水师则已经跳过了他所在的七重城,继续朝着平壤进发。
唐军若要图个稳妥,完全可以让水师多走几趟,可他们偏偏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在水师挺进的同时陆路继续进发,这其中的信心,让恼音信只觉不寒而栗。
“将军,我们怎么办?”下属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我们……出兵。”
这对他来说是个异常艰难的决定。
可他既为南路的镇守之人,他就不能缺席战事。
只不过,当一个将领都不能确定己方还有没有必要全力作战的时候,他手底下的兵卒是很难拿出决然出击姿态的。
在这调兵遣将之中的任何一点犹豫,也都会变成敌军所能找到的破绽。
更不用说,他的对手,还是在山林之中休整了数日,只等着在此时给予城中的守军以致命一击。
他甚至没能留意到,在河流两岸分布的恰恰是唐军之中最为精锐的两队士卒,所以无论城中守军从哪一方发起进攻,这都绝不会是一出半渡而击!
这是唐军有备而来的陷阱。
……
黑齿常之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以杀敌的方式作战。
这应该并不是因为他已阔别这样的战场,才让他在策马提刀直奔恼音信而去的时候,只觉部从与他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
而是因为,当令行禁止以另外一种方式变成所有人的习惯之时,好处便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到来了。
这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改变。
他也由衷相信,公主还会给百济带来更多的变化。
不,不对,应该说,是大唐的熊津大都督府。
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并没有影响他率领着精兵已与敌军正式交手,那把锋利的长刀也已直指恼音信而去。
但比刀更快的还有一支羽箭,抢在他的前面,用异常刁钻的技法直扑敌将面门而去。
在交战的混乱之中,一箭将人给射下了马。
“战场之中也是能分心的地方吗?”阿史那卓云抬了抬手中的弓箭,挑了一下眉头。“当心着点,你们是大唐子民,也是大都督的部将。”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反手挥出了一刀,凭借着自身的蛮力将恼音信的副将给直接斩落马下。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
群龙无首的高丽兵马对上战意正盛的唐军,简直是一场一面倒的作战。
他们唯独需要做的,只是将这些逃兵彻底击溃,扫平这七重河以南的地界而已。
李清月身在河岸另一头,朝着这边畏缩不前的高丽兵卒看了一眼,对一旁的金庾信调侃道:“看来是我判断错了,我原本以为,这份战功应该可以让你们新罗士卒来拿的。”
金庾信没有立刻作答。
李清月到底是在高丽兵马拦截过河的细枝末节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还是出于熊津大都督身份的考虑必须要让百济立功,金庾信觉得自己自有一番判断。
更让他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可怕的,是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这个合适的时机,先以水师诱敌,击溃敌方的心理防线,而后将七重城拦截渡河的守兵给击溃。
这种方法,远比直接渡河蒙受的损失要小得多。
或许损失最大的阶段,还是之前的佯装进攻七重城。
这么一看,新罗在遭到了敲打之后选择缓和与唐军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做错。否则,谁知道今日的高丽,会不会就是明日的新罗。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快速收拾好了情绪,朝着李清月回道:“大都督的目标是攻破平壤,难道还缺我们这一份战功吗?”
李清月这次没出言打击于他,只道:“那便继续前进吧,尽快前往海州与水师会合。”
光靠着水师的人马,要想攻破平壤城还有些麻烦,还是得集齐人手。
好在,当七重城和长池城都已在她手中的时候,堵截在南路上的障碍,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两城之间的冬比忽城。
若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通过两方夹击的方式将其拿下。
能拦截住她彻底突破南路防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但当她行到那冬比忽城下的时候,她却在城外见到了个负荆请罪之人。
此人有着一头光秃秃的头顶,是何种身份好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正是那守城将领信诚。
从七重城俘虏的口中,她也得到了个确定的答案,那确实不是什么人在乔装他的身份。
“你倒是很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啊?”李清月饶有兴致地朝着此人看去。“把你投降的原因说来听听吧。”
信诚苦着个脸答道:“小僧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他所戍守的位置,原本是三方队伍中最安全的。
可在大势所趋之中,所谓镇守之地的安全,便没有了用处。
和身在七重城的恼音信一样,他也看到了唐军水师过境,朝着海州继续行去。
然而无论是他派遣出去的水师,还是渊男建和其部从,都没有一点消息。
这让他当即意识到,出大问题了!
于是他连忙派人快马前往七重城,可这哨探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李清月所率的北上大军,将七重城陷没的消息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可以继续守着冬比忽城不放,成为对方前进路上的一枚钉子,可在前方有人接应的情况下,敌方不会介意于先绕过他。
若是他们这头能胜,他这表现还能叫做威武不能屈。
若是他们不能呢?
到时候,唐军以南北合击之法攻破平壤,擒获高丽王在手,宣告高丽灭亡,他这个冬比忽城的守将难道还能活命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知情识趣一点,直接将这条前路给让出来!
他朝着李清月将这一番权衡利弊都给老老实实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被丢给道琛和尚一并安排了。
“我的小命是保住了吗?”他朝着道琛问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殷切。
他朝着道琛等人最近因为伙食充裕而养胖了一点的脸上看去,完全不知道这些和尚在公主手底下经历了什么,只觉自己起码是找到了组织,还很可能找到了一个好前途。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道琛那个有点微妙的神情。
当然,在继续的战线推进之中,他可能只能算是个识相的小插曲。
李清月率人抵达长池城下的时候,刘仁轨和孙仁师的兵马已经将这座空虚的城池给拿下了。
“渊男建还留了点人手,尤其是那个守城将领挺有本事,可惜他将人带走的太多了,留给这个小将的发挥余地太少。”孙仁师一边迎着李清月入城,一边炫耀一般地说道:“水师嘛,上下攀爬的本事都不错,何况是个区区小城。”
“你说的那个将领呢?”
听到李清月发问,孙仁师原本还兴致很高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他听到我们说渊男建丧命火海,唐军大军也即将抵达后,便自杀了。”
李清月也随即叹了一口气。
高丽,或者说是这个用后世更加标准叫法应该叫做高句丽的国家,在存亡关头,总是不免有想要揽功而越权之人,但也有恪尽职守之人,有开城投降之人,也有为国死难之人。
这些做法到底谁对谁错,当她是站在大唐的利益立场上,也为她本人的求生目标奋斗的时候,其实没有资格做出一个评判。
但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被迫参战又无辜枉死之人,这场覆灭高丽的战事也必须尽快结束。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是让此地在被纳入大唐领土之后,得到妥善的治理。
她转头朝着后方的将领吩咐道:“休整一夜,即刻出兵!”
但当将士们入城休息的时候,李清月却还在城中的议事处点着灯火。
渊男建不是个好将军,却有个好身份。
她从刘仁轨的手中接过了从城中找出的那份布防图纸之时,很难不做此感慨。
所以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平壤城周遭的防守。
李清月端详了其上的信息许久,在那片被渊男建加重了笔画的部分看了许久。
“先将平壤王都的羽翼给尽数剪除吧,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思索了一阵,答道:“水师之前的强弩箭矢消耗有点大,在将长池城的物资充作储备之后,还是无法支持正常的水师作战。可能会蒙受一点损失。”
见李清月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刘仁轨又接着说道:“但接连取胜已让将士们有十足的信心覆灭高丽,达成大唐二十年间未尽之心愿,这份战意,足以弥补掉这部分武器的损失了。”
李清月大喜:“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刘仁轨坚决地答道:“能打!只是大都督的出兵必须要快,水师和骑兵同时压境,直接给那坐镇平壤以西的渊男产以雷霆一击,确保他绝不可能得到渊盖苏文的回师救援。”
李清月颔首:“我正打算这么做。而且这一次,我也会随队而行。”
刘仁轨刚要拒绝,就见李清月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老师若是真担心我的安危,就将青海骢暂时还我一阵吧。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刘仁轨沉默:“……”
他不仅可以确定,他应该劝不住学生做出这个亲临战场的决定,还忽然觉得,李清月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了,这是他行将离开洛阳的时候,跟周道务说过的话。
但当时说出这句话的他其实没有在遇到强敌之时退缩的想法,那么安定公主,又真的会如她所说,是用这匹青海骢逃命吗?
他们这些做人下属的,也只能努力让战事结束得更快一点了。
不知道到底是安定公主亲自上前线造成的影响,还是行将攻伐平壤让士卒们热血沸腾,哪怕入了十月之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也并没有影响到这先头挺进的队伍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平壤。
沿途所遇的巡逻队伍就像是溅落在海浪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清月攥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腹,在这行路途中,面颊上的冷风还在从斗篷的缝隙中狂肆钻入,但或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加上那北汉山城的所属权带来的寿命增长,让她丝毫也没觉得有何疲累之处。
二百里奔行的尽头,正是那一处临海大营的灯火!
她所喊出的那一个“杀”字,被淹没在了不曾止歇的马蹄声中,但中军的那座大旗却被她交给了黑齿常之,由他在此时竖立而起——
那正是进攻的信号!
事实上,刘仁轨对她安全的担忧实在没有任何的必要。
如果说,此前的三处守城兵马还能算是拦路虎的话,那么这处临海的守备,就该当称作……虚张声势的猫?
比起他的两个兄长,渊男产的带兵实力还要差上不少,以至于当骑兵突然杀奔而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一点应变,就已经试图放弃这处营地,尽快找到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将自己给庇护起来。
李清月也当即留意到了那个潜逃的特殊身影。
刚刚降临的夜幕,丝毫不影响她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行动轨迹。
或许是为这场冲杀之中的激昂情绪所感染,她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朝着那人的背影就射了出去。
箭光幽暗,却透着铿然决绝之意。
但凡这位渊氏的三公子真将自己当做个将军,他就不该在此时连甲胄都没穿在身上,以至于这一箭竟是悍然贯穿了他的后心,从他的前胸穿出,让他在滚落下马后当即就没了气息。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清月旋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扬声喝道:“贼将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贼将已死——
这四个字的穿透力,足以让这一块混战区域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而后是更多的人。
……
直到这场来得突然的交战,也结束在了很短的时间里。
但李清月顾不上欣赏她第一位正式击杀的“将领”——如果渊男产这种人也能算的话。
谁让这片戍守平壤的士卒愿意投降之时,她便获知了一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苏定方的大军压境,带给了高丽以莫大的压力,渊盖苏文在情急之下,将平壤城的戍守士卒都给调拨到了前线,也就意味着,现如今的平壤正是一座可以快速攻下的空虚之城!
这是给她最好的机会!
而她要以何种方法入城,也并不难想了。
她伸手一指,“将此人扛上,就说他酒醉生疾,急于入城寻医。一旦城门开启,后面的军队尽数入城。”
在剩下的平壤守兵几乎都是渊盖苏文部从的情况下,再没有比他的儿子更合适的开城门理由。
平壤城中的人也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径直越过了七重河、虎飞岭,越过了渊盖苏文布置下来的层层阻隔,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杀入了王城之中。
高丽王高宝藏被士卒拖拽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惊恐之色,而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高丽朝堂正殿之中的那位小将军。
接连的赶路,乃至于亲自上战场,让她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分毫无损于对方挎剑朝他走来之时的意气风发,让人几乎忘记了她还如此的年轻。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您何必惊慌呢。高丽,或者说高句丽,早在汉朝的时候便是乐浪、玄菟郡所在,如今不过是将其重新归入汉家领土,也让你成为大唐子民,又不是要你的命?”
高宝藏的牙齿打了个哆嗦。
在李清月的那句话说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唐军使者。
他也已被迫成为了亡国之人。
他此前还无比恼怒于渊盖苏文此人权势滔天,让高丽境内只知有他这个莫离支,却不知有个高丽宝藏王。但在此刻,他却无比希望于渊盖苏文能够领兵折返,从天而降,将这些外敌给驱逐出去,重新还高丽以安定。
在他被暂时关押起来的时候,都还在这般不抱希望地想着。
可事到如今,真正能做到从天而降的,绝不是渊盖苏文,而是李清月所率领的这一路奇兵!——
“你说,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周道务看着营地之中的气势从原先的哀兵必胜到如今的日渐低沉,仅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不觉在心中焦躁不已。
可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名都尉,无法干涉到行军大总管的决定,也不像是契苾何力一般,能从苏定方这里提前获知消息。
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参与战斗,而后在安顿好了士卒后,与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谈一二心中的疑虑。
崔知温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苏定方的决定也有些不大明白。
只是还没等他答话,二人就忽然听到了一阵全军召集的紧急号令。
顾不上多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将麾下的士卒给尽数调拨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等待的极短时间里,周道务敏锐地以余光看到,在河对岸的渊盖苏文营地后方扬起了一阵雪尘。
这景象好生特殊,也显然不是渊盖苏文的兵力又一次得到了补充。
在对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中,周道务忽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猜测。
而这个猜测,竟是很快在苏定方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接连失去两位老友,又死死拖住了渊盖苏文在此地,让这位老将在举剑高呼之时,看起来越发衰老。
甚至当长风过境之时,便见那一缕缕白发飘荡在风雪之中,几乎变成了透明。
但当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随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一路上涌的气血又让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血色。也让他的那一句话喊得好生中气十足,清晰可闻。
“将士们!南路兵马——不负众望攻破平壤,奇袭渊盖苏文后军。我等该当如何?”
他们该当如何?
事实就在眼前,不需要有人从中带领,便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在此时从所有人的口中涌出。
“我们渡河!”
发兵!渡河!击败渊盖苏文!而后覆灭高丽!
今日,正是南北会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