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赶在这对父女之间刚发生了一番冲突矛盾的时候到来, 如果非要说的话,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
但也或许,安定公主的亲自到来, 正是对这出矛盾的缓和。
若是这样说的话,她就来得真是时候了。
许敬宗起身迎道:“公主请入座吧,登门拜访而已, 何来是否合乎时宜之说。”
见李清月并无再跟他多加客套的意思,而是坐在了到访客人的位置上, 许敬宗也已将方才同女儿的一番争执与商议暂时放在了一边,拿出了沉浮官场数十年的油滑做派, 出声问道: “不知……安定公主所来何事?”
李清月没有跟他兜圈子:“我有两件事想与许相交代。”
“第一件事与天后有关。我阿娘近日在朝堂之上发起的铜匦纳谏, 想请许相为之书写一封应制奏赋。”
何为应制,便是由皇帝诏命而写的文章,多为响应帝王活动而来, 不过比起歌颂诗文,许敬宗更长于官方记叙, 早年间为先后两代李唐天子所写的不在少数,确实是他的职权范畴。
故而许敬宗思忖片刻, 并未拒绝这个差事,而是问道:“不知此应制题文何时要写完?”
李清月答道:“铜匣四匦,现今只开了两匦,还有养民劝农的延恩匦与讲论天象的通玄匦并未开启,预计在半年之后陆续开放。许相于届时完工即可。”
许敬宗笑了笑:“那么这显然就不是公主今日到来的目的了, 还是说说第二件吧。”
一个半年内写完即可的“征文”, 到底有没有必要让安定公主亲自上门跑一趟, 和他表述天后的详情交代,许敬宗心知肚明。
很显然, 后面的半句才是她的重头戏。
李清月答道:“许相不愧是许相,那我就直说了。我有意为令嫒在六部之中的司元一部举荐一官职,想请许相从旁协力,不知您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许敬宗当即眉头一跳。
他是真没想到,前脚许穆言才说了这个提议,后脚李清月便亲自上门了。
当他将目光扫到坐在一旁的许穆言脸上时,从她表现出的诧异神色里不难看出,李清月这突如其来的到访并未和她串谋。
显然只是两人恰好撞到一处去了。
一想到这里,许敬宗心中不觉生出了几分波澜,倒是在他那张已有老病之态的脸上并未展露出多少端倪,“我有何想,得看安定公主到底是为何要做这件事,又要如何办这件事。”
李清月显然并非只是想了个提拔女官的由头就来到此地。
她胸有成算,便从容答道:“举官的缘由,长安城中已是人尽皆知,何须我再多言。天后设铜匦于长安城门,开设的招谏匦正为灾情缓和而设,许夫人所提降低国贷利息,正合经济之策,若不重赏,如何能让人相信,这招谏匦确如知匦使在四方奔走之间所说,乃是广纳民间谏言,唯才是举!”
“至于许夫人要担任何种官职,我也已与天后商定完毕。司元四部郎中与员外郎暂无空缺,但方今大唐财政运转仍有诸多陈陋习性,未能被现有官员照管得当,不如增设使职,从旁分权督管。”
“如何分权?”这话可不是许敬宗问出来的,而是在旁听到李清月这番话的许穆言主动发问。
饶是许敬宗投来了一道警告的目光,都没能阻止她这句兴致勃勃的发问。
李清月转头答道:“既是增设使职,自然要有所督辖。内外官员俸禄、职田都需例行盘查,两税籍账、租赋蠲免、袭封上贡账目也都需有明数,此外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监掌荒政经费,在灾年到来之时周转有度。我想,既然这其中种种职权都更偏向于度支,就该当叫做度支使司。”
许穆言接话:“也就是在原本的司元四部的度支部外,再增设一个使司?”
李清月颔首:“不错。”
许穆言沉吟须臾,又问道:“不知,若我在其中为官,能任职什么位置?”
李清月回道:“虽是分权,谨防户部因官员流通不多,出现职权不明、财政有缺的情况,也不会上来就将这三项大权尽数归入使司之中,还是先以荒政应变为主,所以这个度支使司应当先设巡官,随我一并前往河南、河北道,为灾情匡正财政支出。”
事实上,其中的前两项职务,是阿娘考虑将部分六尚之中执掌财政支出的宫人转进前朝,为天后幕僚而设,唯独第三条,才是李清月目前的急需。
而仅此一条,也显然要更容易在前朝提出落成,随后,以谏言灾情应变之策的许夫人,作为其中的第一位巡官!
许敬宗不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可行性,也当即意识到,安定公主此次前来,给他带来的并不是一个难以达成的麻烦。
这个巡官的官品应当不会太高,就在五六品之间。
以许敬宗的爵位,他的儿子只要入仕,就能从正六品下阶开始起步。如今他长子已故,请求朝廷考虑到他这个特进的身份,再加上许穆言确实已经做出的贡献,拿下一个五品官,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唯独麻烦的,只剩下了一点,也是最为要命的一点,那就是……许穆言终究不是男儿。
再多一个女子为官,会在朝堂之上掀起多少风浪,许敬宗心知肚明。
可当李清月这番已足够详尽的陈词摆在他的面前,对他发起这番问询的时候,他又好像必须这样去做!
许穆言已经用她的方式说服了他。他若不想在死后被人定下个不当的谥号,除却保持着天皇天后与他之间的和睦关系之外,还是得在朝中有人。
不是那些因为他许相身份依附于他的人,而是他的亲人!
他的长孙许彦伯,就如许穆言所说的那样,一度也遭遇过流放,现在被他征调回朝中替他润笔,倘若太子即位,便能凭借任职东宫的履历身价百倍。
但许敬宗看得很清楚,这个孩子或许在文采上深得他的真传,迟早能加入到修编史书的队列之中,却显然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政客。
相比之下,倒真是这个早年间就被他嫁出去的女儿,因为见证了朝廷对岭南冯氏的分化,协助丈夫在刺史位置上打理当地政务,已有了成为官员的潜质。
而今日安定公主的亲自上门,更是让许敬宗对于许穆言的另一句话,有了一种别样的想法。
太子,当真是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吗?
他温和,仁善,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也显然不像是个好大喜功、喜爱兴修土木之人,不会对自己的臣子大开杀戒。
对于经历过隋炀帝时期的许敬宗来说,他当然得算是个合格的太子。
何况,皇后的位置一如他当年做出选择的时候所猜测的那样,并无一点将要遭到动摇的迹象,也就意味着太子的位置无比稳固。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太子就是他临死前最稳定的投资。
然而,当他听着安定公主从容地说出这番计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在想,一个合格的君主为了避免大权旁落,绝不能别人说他该去做什么他才去做的,而应当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明白在必要的事情上主动争取。
这份资质,他许敬宗只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却不曾在太子的身上瞧见!
方今的两位陛下固然不像高祖皇帝一般,在长子与次子之间有着过分明显的偏颇,导致后者不得不发起玄武门之变,但这份逐渐倾斜的政治优势,好像迟早会给眼前的局面带来不可预知的波澜。
帮女儿一把,与安定公主再多添一份善缘,或许不是个毫无必要的尝试。
“许相觉得如何?”许敬宗的面色转圜,李清月看得清清楚楚,也在这句最后的发问中多添了几分底气。
迎着安定公主这番气定神闲的发问,就算许敬宗有心再同她兜上两个圈子,也觉自己实在没有做此等闲事的必要。
“那就如公主所愿吧。”
李清月举起了座旁的茶盏,权当是以茶代酒,“也说不定,是如许相所愿呢。”
既已商定了此事,开河辟田之事也不当耽搁,李清月便与许敬宗敲定,将这个请官之事放在次日的朝堂之上。
许敬宗既有特进之名,也能参与常朝,正好从旁响应。
自古以来便有“举贤不避亲”的说法,倒也不必担心他为女儿说话会招惹来何种非议,反正这件事本身——
就已经够有争议的了。
不过倒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朝会刚刚开始之时,天皇先有了一番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倡议,提出在了众人面前。
按照李治的意思,自龙朔年间发起的官名改革使用至今,在官员往来沟通之中,还时常有职位混淆之事发生,如今天灾横行,官员事务更不能有任何一点错漏,不如将其改回原样。①
很难说这个官名恢复,是不是如同今年的改元咸亨一般,还有一番迷信的意思,以图四时祥瑞。
但这个大刀阔斧的官职改名又改回去,真是让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评价。
李清月朝着司礼、司元,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回到礼部、户部的官员方向看去,就发觉与官职改名最为密切相关的两方,已经有几个人差点没控制住脸色变化了。
以至于当李清月提出户部缺人,请求增设度支使司部门,以巡官督查荒政要务的时候,饶是户部尚书戴至德前几日还与她就九河使一职由谁出任有些争端,现在往她这边看来的眼神里,也分明有几分感激之意。
荒政这种事情谁接谁倒霉,确实能少掉不少麻烦事。
只是当他们听到安定公主随后举荐的巡官,乃是个女子之时,户部尚书的表情顿时又凝固在了当场。
李治当即收到了数道求救的目光。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是个什么想法。
安定公主战功在手,当年便能一人训斥两名宰相,如今年龄日增,恐怕更没什么不敢做的。他们这些人的嘴皮子工夫,大概是不够跟她一个人对垒的。
然而李治都还没开口,李清月便已抢先一步朝着那神情各异的几人看去,沉声问道:“诸位何故如此表现?许夫人数年间沟通长安与广州之间商路,此次关中雪灾所用棉花正是来自于岭南货船,此为一功。”
“岭南宗族势力壮大,我大唐以分封各州之法将其瓦解,许夫人下嫁恩州,从旁监管,以防岭南有动乱之灾,此为二功。”
“旱灾雪灾先后肆虐,百姓苦不堪言,许夫人别出心裁,想到调整官方借贷利钱、规范民间借贷之法,遏制局势崩坏,此为三功。”
“有此三功,不过出任个巡官而已,也为响应铜匦求索治灾之法,究竟有何不可?”
这话一出,朝堂上官员的神情不由愈发古怪。
就连李治都神情僵硬了一瞬,端详起了自己女儿那张沉稳端方的面容,疑心她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谁教她这么说话的。
这第一功到底该当分在许穆言身上多少,李治心中有数,若非安定令人海航广州,只怕这其中也不会有多少联系。但她愿意用这番说辞来为许夫人谋求官职,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这第二功……就实打实是在胡言!
许敬宗将女儿嫁给冯氏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高尚情操,若真如此的话,他也不是许敬宗了。
倘若李治不曾看错的话,许敬宗自己也被这句“第二功”给惊得不轻,仿佛完全不曾想到,还有人用这种理由为他增光添彩。
偏偏这几年间岭南宗族虽时常有越轨之举,却当真不曾有冯氏子弟为祸,若非要如此说的话,倒也勉强能说得通。
至于最后一条,倒是实打实的功劳了。
提到这个控制灾后贷款一事,李治也不免对戴至德等人有了几分怨言。
户部上下官员可不在少数,竟然无人在救灾举措中增添上这样一条,让一个朝堂之外的女子将其提了出来,可见这群平日里办事拖沓的家伙,在真需要他们出主意的时候,到底有多无所作为!
被安定提及的响应铜匦纳谏,也正是天后想要促成的,便又多添了一条让人难以反驳的理由。
虽然降低利息、规范借贷,几乎是与铜匦前后脚放出来的消息,但要将其作为谏言后得到赏赐的标杆,也并无什么不妥。
“延族怎么说?”李治一时之间想不到驳斥安定的这番话究竟该当用什么理由,若是说什么女子不可为官,想想早已阴差阳错有了的数个案例,以及同处朝堂之上的天后,又觉得这话着实说不出口,干脆将这个难题丢给了许敬宗。
他无比放心于许敬宗这个臣子,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光顾着自己享乐,对于自己的子女当真没有多少感情。
这样的人,起码不会效仿许圉师,为了包庇自己的子孙走上一条不归路。而他既要获得更为舒适的条件,也势必会对天子保持忠诚。
以李治看来,他虽然向来擅长揣测天皇天后心意,甚至为天后办了不少与典仪制度相关的实事,但女儿既然已经被他给嫁出去了,再到朝堂之上为官总是有些不妥的吧。
然而李治忽然瞧见许敬宗往太常博士的队列看了一眼,又朝着此前还有过一点矛盾的戴至德脸上看了须臾,转头朝他答道:“臣已年迈,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恨不能有一贤明子弟立足朝堂,如今有小女谏言立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话说到此,忽然朝着上首的天皇深深行了一礼。
因他早已腿脚不便,体态虚弱,这一出行礼竟是让人只越发觉得,他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但若让深谙许敬宗心思的李治来说,他这举动里到底是真已到这等风烛残年的地步,还是有一部分作秀的意思,好像并不难被看出来。
不过这个作秀,与其说是在响应安定公主,还不如说,是在对常对他有所指摘的太常博士和户部尚书的报复。
他们说他为了贪图彩礼,将女儿远嫁,那他就偏偏要在临死之前,将人给扶持到绝大多数人难以抵达的官位之上。
……
“这又何尝不是一出缘分呢。当年陛下提拔李义府、许敬宗等人,乃是以千金买马骨的方式,筛选出朝中何人可为陛下执刀,今日陛下提拔许穆言为度支巡官,似乎同样是在做类似的事,以便令铜匦上书之中多有要言精义。”散朝之后,李治便听到武媚娘对他说道。
李治并未当即答话。
这个千金买马骨的说法或许不错,因铜匦上书中还没有其他足够有分量的言论,或许是该有此一赏。
但李治不敢确认,这个封官的旨意正式下达后,天下人到底是会因此觉得,连女子谏言有理都能得到官职,还是会觉得,他这个天皇已愈发为天后所把控,让颠倒阴阳之事频频发生。
奈何在朝会之上,安定与许敬宗出于不同目标的联手,已将那些有所微词的声音都给尽数打压了下去,李治也出于灾情紧急的考虑,将委任的诏令给颁布了出去。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还不如将情况按照天后所说,往更好的方向去想,免得给自己徒添烦恼。
他想了想,回道:“这个传承也未免过于令人意外了一些,不过既然这是当下必然,就这样吧。总归太子与安定也该当各自启程了。”
二人一个前往洛阳,一个前往更往东去的濮阳,在从长安到洛阳的这一线上还能再相互照应一番。
但这夫妻二人并未料到,太子与安定公主各自启程的同时,还有个孩子也踏上了行程。
太平公主打着去外祖母府上小住数日的理由出了宫,却并未往荣国夫人府上去,而是在跟李旭轮碰头后,由他的侍从护送,藏进了安定公主的船上。
这份出外冒险的刺激,让李长仪暂时忘记了不在母亲面前的离愁别绪,也忘记了不告而别后可能会面对的惩罚。
一想到等到恰当的时候她就能跳出来给姐姐一个惊喜,李长仪便觉这船行颠簸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李旭轮倒是真没有亏待妹妹的意思。李长仪说是说的让他大可以直接将人手给撤回去,还是在船上留了两个负责照看“行李”的船夫,直到这两个小姑娘能和安定公主会合为止。
不过当船只抵达洛阳港口停泊的时候,听到船夫告知,安定公主将会在此地停留三日再继续起行,李长仪又觉得自己偷跑跟来的兴致,都被这个坏消息破坏了大半。
“我们还得继续藏在船舱里,不能随便出去,要是被扣留在洛阳就糟糕了。”李长仪坐在其中一只箱子上晃着腿,很觉此刻无聊。
结果转头朝着上官婉儿看去,她却是已翻阅起了随行带来的书籍,仿佛并不觉得这船舱之中是什么不舒服的环境。
李长仪叹了口气,蹭到了她的身边,“你真的不觉得时间难熬?”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比起掖庭的住所,这船舱其实还算宽敞的,不过自她母亲成为太平公主的启蒙老师之一后,她们母女的生活条件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所以想来太平公主是不太明白这其中对比的。
她也只能宽慰道:“听船夫说,安定公主要在此地等待募工所用的粮草抵达洛阳,而后才能继续开拔,也是不得已之举吧。”
李长仪托腮感慨:“也对,若事事顺利,又哪里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呢,说不定等到濮阳之后还有其他的麻烦。”
到时候就是她表现的机会了。
李长仪信心满满地想到。
再想到她到时候蹦出来,阿姊会是何种惊喜的表情,她又觉得,现在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其实公主若要在濮阳募集人手,倒也不用非要在此地等待梁州粮草尽数送达,我元氏还有一批库存米粮,愿意将其拿出来供给周转。”
李清月行在洛水之滨,听着同行的元家家主元义端开口。
她驻足朝着前方的人潮汇聚之地看去,对于这句建议不置可否,“洛阳这边不是也需要粮食吗?以你们元氏为首的各家义赈办得不错。”
前阵子李弘从洛阳折返长安,此地也并未因为太子缺席便有所轻忽。
自洛阳被确立为东都以来,阿娘在此地的经营根基早已相当之深。从此地的名门到商贾之间千丝万缕的人脉,虽不如长安城中错综复杂、地位斐然,却在必要的时候更能听从号令办事,拧结成一股绳。
昔日的青州刺史元神霁、大理寺卿元恪都已各自高升,让元义端无比确信,自己此前对天后的投诚并未做错。
他顺着安定公主目光转向的方向看去,应道:“我们不过是在此地做个面子罢了,不会同太子抢风头的,多余的粮食直接送往濮阳也无妨。”
李清月语气忽然冷了下来,“救灾之事,关乎东都能否借机多容纳下一批人口,何来什么抢不抢风头之说。”
“还有,”她目光肃然地盯着元义端的脸,“你最好别忘了,你到底是在为天后办事,还是在为太子办事。”
元义端险些想问,这其中到底有何区别。
但想到早年间随同天后经营洛阳的并不是那位病弱的太子,而是在他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他又觉得这种愚蠢的问题,他可能还是不必问了。
难道他能比安定公主更明白天后的心思吗?
何况,他确实是在为天后办事,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不必越界与太子接触。
该由他办的事情他也都做到了,太子可没什么好从中问责于他的。
他回道:“我明白了,那我便不提什么将粮食转运濮阳之事了,这部分库存我会以其他办法,响应天后对洛阳的重视投入进来。”
李清月心中暗赞了一声对方上道,当即缓和下来了几分神情,随后转移了话题:“那就是你的侄子?”
在元氏赈济疏导灾民的队伍中,有个年纪大约在十岁上下的孩子看起来尤其醒目。
并不只是因为他已有一番清俊气度,而是他此刻正随同东都尚药局的人在此地协助问诊,提笔书写药方的动作娴熟得惊人。
大约也因他模样温和讨喜,在他面前的病患倒是并未因他年少便去其他队伍。
但也有可能,是这些好不容易才抵达洛阳求索生路的难民,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不过不管是因何而起,对元义端来说,安定公主转换的态度,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正是,当年天后与公主推行烈酒于洛阳,正在这孩子的周岁宴上,翻过年去便是十岁了。这孩子极擅书法,三岁便能提笔立就,在洛阳还得了个神童的名号,不过相比于安定公主,又实在是差得太远了。”②
“不知公主可要我将希声叫过来?”
元义端若是没记错的话,同样有神童之名的王勃,便是因安定公主的赏识与举荐,因先后两篇献赋,深得天子爱重,继而名扬天下。虽说希声的文辞不能与王子安相比,却也是这一辈同龄人中首屈一指的存在,焉知不能在公主面前出头。
只是他的这个想法刚刚提出,就被李清月摆手打断在了当场:“不必了,既是人才,往后科举及第之后,自有在朝堂之上见面的机会。我此次只是途经洛阳而已,不必闹出什么动静。”
“这样也好。”元义端并未强求。
安定公主的这句“朝堂之上见面”,虽不如提拔作伴读一般直接,却显然要更符合他为元希声规划的路子。
“那我送一送公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次洛阳再见,相比温厚贤良的太子,安定公主与他的往来之间,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在此等恭送之时退后了半步。
元希声抬头朝着随从指示的方向看去时,便见素来深沉的大伯跟在一道红衣身影之后,一前一后地越过了远处的洛水河桥,仿佛是在拱卫着前方那人。
“那是……?”
“那是安定公主。”随从回道。“也真是奇了,太子巡幸洛阳之时都不见家主是这样的表现。”
元希声刚想开口,忽见近前又已有人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连忙收回了朝着远处张望的视线。
他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看顾起了面前的病人。
想着太子此前在洛阳滞留了大半月之久,元希声便觉自己应当还有不少机会见到那位在洛阳处处留名的安定公主。
然而等他结束了今日在洛水之滨的赈灾事宜回到府中,却被伯父告知,自梁州方向送来的粮食,因运送得力的缘故提前了两日抵达,明日便要即刻动身启程。
也就是说,他好像见不到人了?
次日的清晨,当他随同伯父前往孟津渡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列船队启程东行的剪影。
十月底的洛阳,因凛冬到来的缘故,晨雾尤其之重,这列船队甚至并未行出多远就已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而在七百里外的濮阳,则在三日后迎来了这一路特殊的队伍。
随后,一只只货箱从停泊在岸边的船上被装卸了下来,搬运进了提前筹备的府库之中。
李清月自负责运送粮草的宗秦客手中接过了账簿,对于即将开办的种种事宜,越发有了一番估量。
但还没等她下达指令,就忽听货船上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眉头一皱,合上了账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听到那头的声音已从开始的喧哗变成了过分的安静。
“这是怎么了?”
李清月的话音未落,便已看到了那两个出现在人群当中的身影,也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在场众人会有这样的表现。
不怪他们如此!
只因其中一个裹着大氅的小姑娘有着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容,就算不曾自报家门,也不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
何况是此刻,她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又是激动又有几分心虚地冲她招手:“阿姊,我也跟来帮忙了!”
李清月脚步一顿。
见鬼,太平怎么也跟来了!
第212章
这真是一副太让人眼熟的画面了。
如果接到这个“惊喜”的人不是李清月而是刘仁轨的话, 那么这个场景的眼熟程度还会往上多翻一个档次。
那分明就是她当年干出来的事情。
但李清月自觉,自己这个叫做——受限于寿命值,也为了在大唐站稳脚跟, 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冒险之举。
和太平这个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谁教你到这里来的!”李清月把李长仪和上官婉儿带到临时营帐之中,便忍不住露出了头疼的神情。
她们是真正的小孩子啊,哪能随便学她这么胡作非为。
但大概是因为没有了外面的那群围观之人, 也已正式抵达了濮阳,李长仪自觉自己的行动取得了大成功, 便鼓起了勇气凑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回话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我是想来这里帮阿姊的忙。没人教我啊……”
想到沿途之中李旭轮怎么说也帮了她不小的忙, 李长仪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他保守秘密。
于是这最后的五个字,刚被她说出口的时候还有些心虚, 等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已完全变成了斩钉截铁。
这样阿姊应该就瞧不出来了。
她只是在效仿阿姊为阿娘分忧的优良传统, 能有什么错!
然而下一刻她的脑袋上就多出了姐姐的手,一把揉乱了她的头发, “行了,你一点都不擅长说谎。”
虽然太平肯定也想出门来玩,但李清月对这个妹妹的脾性还是能确定的。
若没人从旁教唆,她想不出来这个自己偷偷跟上,还能一直藏到濮阳才被发现的计划。
此外, 婉儿脾性沉稳, 若只是太平自己要偷溜出来, 她也不会就这么跟出来。毕竟若是太平出了什么意外,还会牵扯到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身上。
所以这其中必然有人从中介入。
“说说看吧, ”李清月饶有兴致地发问,“贤儿教的还是旭轮教的?”
李长仪嘴硬的表情都没在脸上挂多久,就听到李清月接着说道:“你要是不说的话,我立刻就让人将你送回去,反正你都到濮阳了,也不算没出来见过世面。我这边修筑河道的人手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区别,将你送回去绰绰有余。”
“我有多少人可用,你应该还是清楚的。”
“阿姊你这是威胁!”太平愤愤不平。
但一想到她能成功离宫,也是她威胁李旭轮的结果,现在真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她又顿时哑火了。
果然,她还是没学到阿姊的精髓。
得先有足够让人敬畏的本领,才能在百般应变之中都不落下风。
她小声问道:“那我若是交代了,是不是就不用被送回去了?”
李清月好笑地看着李长仪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我要说不是的话,我看你不仅不好好交代共犯,下次还敢在没人庇护的情况下,跑到更加危险的地方去。”
现在总算只是到她面前来,可万一往边境跑,那就麻烦了。还不如让她将自己的共犯给供出来,这一次就姑且让她继续留在此地算了。
说起来,一个七岁的孩子若是长在民间,也该当知晓五谷天时、风俗民情了,不能光只会学些经文典籍。
想到洛阳元氏对元希声的培养路子,李清月又不免觉得,太平可不能落在对方的后头,那么她这次突然离家跟随而来,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还得将小妹偷溜出门的后续麻烦给解决了才好。
一听姐姐这句形同默认她行径的回应,李长仪当即没心没肺地将同伙给出卖了个彻底:“是三哥帮的忙。他说早年间阿姊参与熊津、高丽战事也是偷跑出门的,我就觉得自己也能效仿一下。”
李清月一头黑线:“你不会还觉得,这是什么需要发扬光大的传统吧?”
这话若是说到阿娘的面前,也不知道该当说,应当将其归咎于主动给妹妹搭把手的李旭轮,还是应该将其归咎于开了个好头的安定公主。
以至于当李清月从旁取过纸笔,要将太平和婉儿在她这里的消息告知于阿娘的时候,又觉有点难以下笔。
她想了想,干脆将信写出了两份,其中一份送到外祖母那里。
李长仪探着脑袋往桌案上看,就见姐姐在信中,为她打着探访外祖母的理由偷跑做了个解释。又在后头说道,她必定会对妹妹好好教育一番,那么等到开春回返长安的时候,正好给外祖母看看对太平的栽培成果。就是……还请外祖母千万帮忙在阿娘面前美言两句,万一阿娘生气,还能帮忙拦上一拦。
“外祖母会帮忙求情吗?”李长仪眨了眨眼睛。
李清月顺手用笔端点了点她的眉心:“外祖母年纪大了,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女有成,你虽然这次鲁莽了一点,但也不失为想要上进,此次若能将所见所闻都给记下来,也算是明年给她老人家送去的礼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贺兰氏嫁给了高宝藏,姨母又在贺兰敏之和亲大食的数年后放下了心中的种种芥蒂,让杨夫人少了不少需要操心的亲戚矛盾,以至于时至今年,她虽是因年岁渐长而身体虚弱,但真要说的话,比小她十几岁的许敬宗都要看起来健康不少。
阿娘权势日盛,天后之尊愈发一呼百应,说不定还能让她老人家因为心情愉悦而延寿几年。
李长仪卖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留在这里好好学的,到时候就将此次收获都跟外祖母说!”
她又见姐姐在另一封信上给阿娘写道,旭轮既遥领单于大都护,也不该只将扈从用在送妹妹偷跑出门上。
作为一个合格的李唐亲王,天后所出的皇室贵胄,不能只寄希望于妹妹能够追随上姐姐的脚步,自己也得拿出点奋斗的架势来。
“阿姊,我觉得……”
“怎么了?”李清月挑眉发问。
李长仪收到了姐姐这道危险的目光,当即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也觉得我们不在长安的时候,阿娘应该多关心三哥一点。”
什么?李旭轮在告诉她阿姐早年间经历的时候,没有敦促妹妹跟上姐姐脚步的意思?
阿姐说有那就是有!
总之,希望三哥自求多福!
有三哥在前面顶着,想必等到她跟着阿姊回到长安的时候,阿娘的怒气也已经消耗殆尽了。
至于阿姊为何在帮忙甩锅这件事上也如此熟练,还能找出个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李长仪觉得,这可能就是过来人的经验吧。
不过这句话,只要她这个聪明人自己领会到就够了,还是不必跟阿姊说了。
对于李长仪来说,头一遭以这等方式出门,还得到了阿姊批准,激动的情绪早已充斥了她的胸膛。
在次日,她便换上了一身更为方便出行且不起眼的衣服,随同上官婉儿一并到了负责登记开凿河道人手的地方。
负责押送梁州那头的粮草抵达此地的宗秦客若是算起关系来,还能被太平称呼一句表兄,正好被李清月安排做了太平今日的向导。
“我今日需要做什么?”李长仪精神抖擞地发问。
宗秦客满脸堆笑,让跟在李长仪后头的上官婉儿总觉对方看起来有些过于谄媚了,但对方说出的话倒是在公事公办。“安定公主的意思是,今日先请太平公主跟着体验一番,抵达此地的流民能拿到多少东西,若想在沿河新田重获居所,又需要完成多少距离河道的清淤。”
“那我也需要亲自下河道吗?”太平浑然未觉这其中有何不妥,甚至颇有一番捋起袖子就要开干的架势。
“不,您不必。”宗秦客回道,“但您需要将用于清淤开道的工具都给记住用法,随后跟着此地的采办一起去购置用于烹煮的菜蔬。到了入夜之后,安定公主会跟您聊聊的。”
“好!那你带我去。”太平迈着坚定的脚步跟上了宗秦客,却在第一个环节就在脸上露出了几分困惑。
别看太平在人群之中有些醒目,早被安定公主特别关照过的随从可不会对她有什么差别对待。
被分到她手中的物资里面,只有一床塞了干草的被褥,一件结实的务工用的衣服,两件关中募捐的旧衣,两个饮水器皿,几块过渡的干饼,还有几包急救药物。
像是看出了太平公主脸上的疑惑,宗秦客说道:“集中搭建的屋舍早在昨日船队卸货后就已经开始动工了,对这些遭灾流亡的百姓来说,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为何只有这点吃穿之物……”宗秦客伸手指了指另一头正在陆续送来的账簿,“安定公主的意思是,此次毕竟不是全由府兵做工,这些被募集而来的流民需要每日登记挖掘的河道里程,多劳多得。”
“那若是有体虚多病之人呢?”上官婉儿问道。
“那也无妨!附近的寺庙内已开设安养院,会先将他们接去将伤病治好。这里是开辟新田,不是让人以命填河。既有新田,就会有新城,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自然还有其他办法安身立命。”
上官婉儿循声回头,就见这说话之人并非为她们领路的宗秦客,而是刚抵达这里的许穆言。
她拢着身上的大氅,似乎还很是畏寒的样子,但走动之间又分明是一派雷厉风行,“修屋建房,填土生炕,掩埋亡民、运送医药、挑选耕牛、翻晒粮种等等都需要人手,也不必所有人都下河道去,不过是记载功绩的方式不同罢了。”
“此次朝廷出钱借贷于民,让其必须听从我等指挥办事,经营此间田地,也在此地随之发展商贸,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并不仅仅是以工代赈这么简单。”
“此外,我已同安定公主提议过,我还需要一部分擅于走访的人手,帮我查探报告河南河北道各地的物价,通过调剂各地货物,确保赈灾资金在借给百姓后剩下的还能维系平稳。这一部分人不需要会做体力活,会走路会说话就行了。”
上官婉儿目光微动,“还有这样的职务?”
“不错,我将其称为转运使。”许穆言回道,“既然安定公主愿意信我的建议,将提供给商人的贷款条件放低,以便尽快恢复营生、渡过危机,我这个度支巡官自然要给他们足够有分量的指点。”
她如今正是想要大干一场的冲劲,在被委派了正式的前朝官职,不再只是一方刺史夫人之后,更觉自己办事务求滴水不漏。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长仪掂量了一番手中的被褥与衣衫,很想问连棉花都没有的被子是不是太冷了,但见这物资处开放后,陆续涌来的灾民拿着这份包裹俱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便觉自己这话很是问不出口。
她甚至见到有人直接自物资中取出了姜末,拌在了那应急的炊饼之上,在咬了满口辛辣之味的时候,非但没觉得这味道古怪,反而像是因此活了过来,将余下的东西牢牢地抱紧在了怀中。
自登记了姓名与籍贯后,他们便被陆续引导进了不同的队列之中,何来一人觉得东西少了。
或许……只是她觉得少了而已。
见她并未发问,许穆言自说自话一般开口多说了一句:“说来安定公主也是有趣得很,听我说起转运使这个职务的时候还问我,若是人手不足的话需不需要她手底下的斥候来帮着一起办事。”
“我早年间便听澄心说起她在辽东那边的趣事,说是她让自己的斥候下了战场还要勘探矿脉,也真折腾出了些名堂。”
她摇头失笑:“不过查访物价这种东西,还是术业有专攻为好,不必劳烦这些能者多劳的家伙了。”
“术业有专攻吗……”李长仪望着面前这一片从混乱到有序的场面,想到许穆言方才说的人人都有事可做,不由喃喃出声。
那么她擅长的又是什么呢?
尚且年幼的太平公主暂时还想不出一个答案,便决定先按照阿姊给她制定的计划,在今日先了解这些流民的吃住用度和使用的工具。
或许当她将此地所有的东西都给经历一遍后,便能得出个结论了。
但当她自觉自己已是在沉下心来了解民情的时候,又遇上了另外一件麻烦事。
她一边跟着被征调到此地来的府兵一起学习十字镐的用法,一边又听旁边分发工具的两人打起了哑谜。
其中一人低声发问:“你说,安定公主这次会用上那个东西吗?”
李长仪竖起了耳朵,不知为何这个问话之人要拿出这等神神秘秘的做派。
又见被问话的那人同样露出了一派讳莫如深的表情,“我觉得可能不一定会……上次都是府兵开道,这次更加人多眼杂,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李长仪忍不住插话问道。
但她不问还好,一问便见这两个士卒都当即闭上了嘴,仿佛成了两个称职的木桩。
若非李长仪转头朝着上官婉儿问询的时候,确认对方也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她都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可很显然,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些怀有共同秘密的人。
李长仪年纪小,可藏不住话,到了入夜被送到李清月的营帐中时,便将“那个东西是什么”给问了出来。
“今日不应该是我考校于你在此地的见闻吗,怎么倒是你先问上我了?”李清月伸手自一旁拿过了绢帕,将太平因坐在采购马车上吹了满脸的沙尘给擦拭了干净,就见李长仪目光里的求知欲越发旺盛。
“我的答案好说。”李长仪认真答道,“阿姊是希望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一日能先忘记公主的生活标准,莫要以何不食肉糜的态度看待此地种种,这一点我转得过来。但是阿姊——”
她用只有姐妹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那个神秘的东西是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行,算你聪明。”李清月颇为欣慰地对上了妹妹这双慧黠而灵动的眼睛,心中估量起了随后几日该当给她安排的落地课程。
就见她努力板着张小脸振振有词:“阿姊,你不要想着蒙混过关!总不能这营地之中的府兵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那说出去我多没面子。”
李清月噗嗤一笑:“又不会有人向你问起这个,你有什么好丢面子的。而且就算你真想知道,我现在也只能和你说,这是我即将用来对付一些人的利器,此次只是河道清淤,又不是开山通路,就不必派上用场了。”
李长仪面色一垮,“所以我是无缘见到此物了?”
“不,”李清月摇了摇头,“或许往后你见到它的机会还有很多。”
六年的时间,对于大唐朝局的演变来说,都能算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在其中不乏人员更换,对于刘神威的炸药大业来说,便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
并不仅仅是当年在泰山封禅修路的时候积累的经验,让刘神威在回返辽东后,又陆续在炸药的配方上做出了数次成功的修正,大大增强了炸药的威力。
在乾封三年的时候,辽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以赵文振为首的斥候在靺鞨部的地界上发现了一片盐矿,但在经由测验后却发现,与其说这是一片盐矿,不如说这是一片上盖有盐泽的碱矿。
刘神威罕见地得到了安定公主给出的特殊命令,那就是用这个东西,和石英砂、石灰石等物熔制提炼,制作出一种半透明的产物。
最后生产出的东西,很像是早年间就用沙土烧制而成的琉璃,却又有些不同。
早年间的琉璃易碎,只能用来模仿玉石,成为丧葬品的其中一种,或是用在装饰品上。然而这一次吹制出的玻璃,却更像是从境外传入,用于承载佛教舍利的琉璃器,无论是耐高温还是耐磨蚀的性能都比之前强了不知多少。
更让刘神威觉得惊喜的是,用此物来加工他的种种“药剂”,明显要比陶土装置易于观察得多,也比之前大批送来的天然水晶更不受到种种尺寸条件的限制。
这意味着,他的种种研究,都能因为这种新琉璃的出现,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只是有些可惜,按照赵文振的评判,这处矿脉实在不是一个富矿,也不像是菱矿一般,在辽东境内多有分布。好在,用于改造出整片研究基地内的实验装置已经足够了。
而其中当先得到发展的,正是被更为小心提纯原料的炸药。
若非今年背弃大唐的大贺氏部落人手不算多,又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作战方式,李清月原本都已打算将其作为改良炸药的头一个试验品。
“阿姊,你不是在糊弄小孩吧?”李长仪无奈地看着姐姐明显有一瞬发散开了思绪,却也没有跟她解惑的意思,便知道自己今日应当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但还是努力再给自己争取了一句。
“糊弄谁也不敢糊弄你啊。”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既然在给阿娘与外祖母的信中都已说过,是要让你在此地学有所成,以便成长为将来的股肱之臣,怎么能真将你当做是个寻常孩子对待。”
“我说会让你看到此物大显神威,就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李长仪很难形容自己在听到这句话时候的心情,但见阿姊朝着她看来的期许目光,她只觉自己今日往来奔走的疲累,好像都在忽然之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了意图振作起来再干一场的动力。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虽然领了那只有干草的被子,但年纪尚小的太平肯定不可能真只盖着这些。在从李清月这里出来后,她便钻进了和婉儿同住的帐篷,在快速洗漱完毕后钻进了温暖而厚重的褥子里。
而后又念叨了两句今日学会的藜藿挑选办法,她便快速地进入了梦乡。
大约是因此地的各项工作都已在沿途间规划得井井有条,这些头一日抵达濮阳大营的流民也并未睡不安寝,而是各自快速地进入了梦乡,只等着明日继续开工,以换取更多的粮食。
但在这浓墨倾倒的夜色之中,却并非人人都能好眠。
远在吐蕃的钦陵赞卓便望着面前的烛火,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数年奔波征战于吐蕃和小勃律之间,动辄清扫吐蕃以西趁势而起的小国,让这张本就带着一派野性与战意的面容,就算在今日这个并非出征的当口,也仿佛被烛火幽光映照出了一抹血色。
直到面前多出了一道人影坐定在他的面前,他才忽然稍稍舒缓了面上的神情,也收回了此前的思绪。
“兄长。”钦陵赞卓抬头,看向了出现在他面前的赞悉若。
比起这个同胞兄弟,出任吐蕃大相数年,将朝堂权柄紧握在手的赞悉若无疑要深沉许多。
只是与钦陵赞卓相似,他虽乍看起来五官柔和,可但凡是与他相熟的人就不难看出来,他的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父亲的祭日之后你就总是这个表现。”
“难道不应该吗?”钦陵赞卓目光如电,“在当年为了换回父亲尸体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五年,最多五年,我一定要让当年的那支唐军付出代价!但现在转眼之间,已有七年过去了。”
背负着血仇和噶尔家族的期待,这对相互扶持的兄弟走过了多少吐蕃内部的动荡,他们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些磋磨也并未让他们的意志消沉下去,反而让两人都在失去了头顶的庇护后,以更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可大唐对东女国与吐谷浑的扶持,和成立了西海都护府后在吐蕃边界的经营,都让他们想要反击的计划被迫一次次搁置!
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更是让钦陵赞卓屡次想要先与裴行俭交手的计划,都先被驳斥了回来。
此次前往父亲坟前告祭,更是让他沸腾的心火已经到了急欲喷发的地步。
“兄长,七年了!”钦陵赞卓目光定定地望着赞悉若,余下的未尽之言,都已在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之中了。
“是啊,七年了,到你我该当报仇的时候了。”
“我们怎能……”
等等。
钦陵赞卓中断了自己的话,陡然意识到,在他对面的赞悉若,说出的不再是阻止他出兵的话,而是用平日里一贯沉稳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对他来说有若天籁的话。
在意识到对方话中含义的一瞬间,钦陵赞卓几乎难以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当即离席而起。
像是为了确认自己有无听错一般,钦陵赞卓颤抖着声音发问:“兄长,你刚才说……?”
“我说,到了你我该当报仇的时候了。”赞悉若自袖中取出了一卷文书,推到了弟弟的面前,“大唐自去岁开始便天灾横行,今年更是先后遭逢旱灾与雪灾,只怕连军粮库存都已用在了救灾之上。”
“而我们则先后自象雄残部与小勃律等国劫掠所得,更是数年间不曾远途奔袭消耗,早已在府库之内累积了相当可观的粮草。”
赞悉若终于冷下了语气,用近乎质问的口吻朝着弟弟发问:“钦陵,数年不与大唐交手,你可曾忘记与他们对垒的经历?”
钦陵赞卓毫无犹豫地给出了他的答案:“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为父亲报仇,也让自己始终保持着对于大唐的极高戒备与重视。
他也绝不敢因为自己的成长,便小看那个比他还要年轻却也更为可怕的对手。
赞悉若长舒了一口气,“那好,我要你在开春动兵,打掉唐军的前哨!”
第213章
钦陵赞卓很清楚, 既是开春发兵,自然不是等到春日到来方才缓缓自逻些城出发前往青海,而是起码要在二月之前就完成所有的整军备战要务, 随后快速发兵。
越到天时回暖之时,藏原之上的牧民就会走得越远,也会变成一种更难以让人防备的眼线。
吐谷浑那头将其用得尤其之好。
早在吐蕃大举进攻吐谷浑, 由裴行俭协助吐谷浑进行戍防开始,钦陵赞卓就已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变化。
按照赞悉若的分析, 这大约是因为,大唐的官员更像是在用治理州郡的方式统辖吐谷浑境内的民众, 而吐谷浑的上层领袖则遵照着看管奴隶私财的方式。
这样的变化, 对于这些本就未必全然臣服于吐谷浑王权的牧民而言,绝不是那么难体会出来的。
而当慕容诺曷钵身亡,弘化公主以王太后的身份辅佐慕容忠继位后, 也就更是如此。
当然,噶尔家族的兄弟自觉自己没必要全然效仿于对方的所作所为, 将己方的权柄让出于旁人,只需知道他们要如何对抗这种眼线广布的手段便已足够了。
何况正如赞悉若所说, 大唐连年天灾,一改当年泰山封禅之时的气势雄浑、威慑四夷,反而是他们吐蕃凭借着数年积蓄与练兵,早已将当年战败的损失给抹消殆尽,甚至更有了一番长进, 自有长驱直入的底气。
赞悉若大权在握, 执掌内政, 将逻些城周遭可供调度的势力都已陆续收拢在手,也让钦陵赞卓大可放心用兵, 不必担心他在出兵之后,便会在内部生乱。
那么唯独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此次开春动兵,到底该当在何处动手。
这个问题,钦陵赞卓在被阻拦着发兵计划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过。
当赞悉若终于下达了进军指令的时候,他几乎不需再多考虑,就能给出那个早已经由深思熟虑的答案。
“西海都护毗邻安西都护,近几年间,唐军在西域的驻兵屡屡往于阗、疏勒等地增兵,随时可以南下支援,不适合选作第一战的对象。”
“吐谷浑至东女国之间的党项、白兰诸地,都因当年一战与我等离心,只怕不会相助于我等。对此地出兵,无异于将我藏巴勇士置身于乱战之地。”
钦陵赞卓伸手指向了中间,语气笃定:“我想出兵乌海。”
赞悉若眸光沉静,却又好像在其中闪过了一缕稍纵即逝的伤痛,“你想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钦陵赞卓不会忘记父亲的血仇,赞悉若又如何能忘。
身为人子,他更不会忘记,父亲的最终陨落之地,就在柏海以东的乌海。
钦陵赞卓摇头,“不,我若真只是如此想的话,兄长也不会放心将指挥军事的大权交托到我手中。乌海为唐蕃要冲,地处吐谷浑与西海都护之间,背靠紫山、积石山,可连筑坚实营垒,巩固我军营寨。待大军压境,进可夺大非川、日月山,阻遏唐军自河湟方向援兵,退可洞察南北两军动向,择其弱者击破。为何不选此地!”
“或许兄长会说,此地有被南北夹击的可能,但西海都护之地百姓接连变更易主,能被裴行俭调度的不过十之二三,吐谷浑并无兵力补充,还未从当年战事中彻底恢复过来,除非唐军能天降十万大军,否则绝无机会一战定乾坤。”
“可他们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钦陵赞卓还有另外一句并未说出的话。
像是安定公主这样的将领,若是统领这等数目的大军,当真不会引起天子猜疑吗?
就像……
当吐蕃上下因作战计划而开始自卫藏四茹调兵之时,芒松芒赞站在布达拉宫朝下望去的时候,便觉这等视野辽阔景象,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云。
同在此地的赤玛伦忽然听见芒松芒赞冷声开口:“我倒是宁可他打输了这场。”
若是钦陵赞卓在对阵大唐的战事中蛰伏七年一击得胜,便足以洗刷去当年禄东赞战败带给吐蕃的耻辱。
这对文武协作的兄弟,也只怕要更不将他这位吐蕃赞普放在眼里!
更麻烦的是,当年禄东赞在大相位置上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人掌握权势而已,其余众人都不过是他的辅佐,可噶尔家族如今的这对兄弟,却是完全能做到内外应和,以防不测。
当年他慢了一步,让这两人在获知禄东赞死讯后得以联络韦氏,掀起尚论之争,便给了他们以绝地反击的机会,成了今日的莫大威胁。
“这话,不是赞普该当说的。”赤玛伦缓缓开口。
芒松芒赞回头朝着对方看去,在看到对方怀中抱着的婴孩之时,原本因噶尔兄弟权逼赞普的厉色稍有和缓,但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情被重新抛入了谷底。
“我能怎么说呢?”
这位年少上位的吐蕃赞普,打从继位的开始便没能真正意义上执掌权柄,在此刻坐回到妻儿身边的时候,便难免还有一番志业未成的弱势姿态。
或许唯独在王妃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疾言厉色:“他若大胜而归,安知不会让我这个赞普忽然过世,将都松扶持上赞普的位置。比起我这个当年就想将噶尔家族驱赶下台的赞普,你信不信,他更想要一个甚至还在襁褓之中的傀儡!”
芒松芒赞惨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还浑然不知世事的脸,又觉自己将这份怨念迁怒到孩子的身上,简直没有一点道理。
而下一刻,他的手上便被盖上了另外一只手。“局势还没坏到这个地步。你既为吐蕃赞普,也不当希望藏巴再有一次万户送葬的场面。”
那是在禄东赞战败之后曾经出现的画面。
想到彼时的景象,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抬头,便对上了赤玛伦的目光。
他们这对夫妻在这七年光阴里,已是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棱角,尤其是——
当年胆敢与钦陵赞卓叫板的王妃。
但好像这份锐利的锋芒只是被她暂时藏匿在了眼底,而不像是他这个满怀挫败的赞普一般,变成了心中的阴暗面日益滋生。
“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倘若我方战败,安知对方不会一改当年的撤军,以藏巴不臣为由长驱直入逻些城,届时赞普便只能如同高丽国主一般被押解入长安,就算先给个体面的官职,如今也成了个无人过问的闲人。这难道是赞普想看到的吗?”
芒松芒赞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赤玛伦语气愈重:“尚族必定会全力保住赞普的命,所以您实在不必担心噶尔兄弟有弑君之念。何况,若他们当真胆敢如此僭越,韦氏也必定不敢跟此等虎狼为伍。这样解释,您还真觉得他们胆敢如此吗?”
芒松芒赞沉默不语。就在他近前的赤玛伦却能看得出,在他目光中破茧而出的希冀之色,已昭示着他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有所动摇。
赤玛伦心中暗忖,两年前文成公主给吐蕃送来的那封信,看似是在表达自己回返长安后仍对芒松芒赞存有记挂之心,又何尝不是在加剧他对外界的恐惧,真是用了好生毒辣的一招。
很显然,这位被奉迎还朝的昔日王太妃,如今只剩了文成公主这个头衔,也已成吐蕃大敌!
偏偏这样的一番话,若是在钦陵赞卓与赞悉若正当得势之时说出来,恐怕是不会被芒松芒赞听进去的。
她能说的不过是——
“他能胜才是好事!”
迎着芒松芒赞有些困惑而无助的视线,赤玛伦解释道:“此前的噶尔家族是因局势危急,加上要为禄东赞报仇,才拧成了一股绳。可若能得胜,对于是否要继续东进,又能否权衡论族利益,势必会产生矛盾,到了那个时候,难保不会被我们找到反击的机会。赞普既有天命加身,又为何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芒松芒赞:“我……”
赤玛伦握紧了他的手:“若是大唐能与我方结成盟好,我当然希望能借着唐军之手帮忙铲除掉对方,可眼下双方局势紧张,又将唯一的联系文成公主给迎了回去,绝不到我们可以后退的时候。”
她也很希望钦陵赞卓死,但绝不是现在。
所以为了避免噶尔家族来上一出鱼死网破,芒松芒赞的态度就必须端正过来。
否则一旦吐蕃此次战败,赞普在背后添乱的态度又传了出去,到时候才真是吐蕃王室的麻烦。
芒松芒赞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赤玛伦所劝谏的话其实一点没错。
比起被噶尔家族暗害,失去天命所归的民心才更可怕。
“那我……”芒松芒赞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去犒赏军队,亲自鼓动军心。倘若钦陵赞卓真能得胜,也不会将全部的功劳都包揽在他的身上。”
得到了赤玛伦赞许的眼神,芒松芒赞当即出门而去。
但他却并未看到,目送他离去的赤玛伦怀抱幼子,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凛冽的寒光。
赤玛伦不会错认,方才有一瞬间,芒松芒赞是真的想为了防止自己被噶尔家族暗害,意图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给解决了。
也让她有一瞬的情绪恍惚,不知自己作为一位傀儡赞普的王妃,接下来的路到底该当如何去走。
她受过家族极好的教育,也在嫁给芒松芒赞的数年中,于逻些城内看遍了吐蕃上层争斗的风云,心性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多少要比当年少几分茫然。
近两年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羡慕吐谷浑的弘化公主,也有些羡慕从王女登上女王之位的东女国国主。
只因她们起码不会像她一般面临这样多的禁锢与限制,就算有着满腔改变朝局的想法,也只能被迫闭口不言,唯独在劝谏芒松芒赞这件事上,能够发挥出些许作用。
但或许,更让她羡慕的还是大唐的那位天后。
因为她很清楚,就算芒松芒赞从噶尔兄弟的手中将执政的大权给夺回来,他也不会将其分给她的。
他已经受够了受制于人的处境,又怎么会给自己在肘腋之地,再多一个分薄权力的人呢?
“王妃?”服侍于她的仆从耳闻小王子啼哭,王妃却还站在原地愣神,连忙快步朝着她赶来。
“您没事吧。”
“没事,可能……只是有点想家了。”赤玛伦垂下了眼眸,掩盖住了这其中的波澜起伏,“等大军出征之后,我想回谢乡一趟。”
事实上,她虽然极力劝说芒松芒赞不要在此时给噶尔家族添乱,也并不敢确定,在这样的一出倾巢而出作战面前,吐蕃真能战胜大唐。
所以她必须提前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孩子再寻求一份保障。
说来也真是奇怪,当年她如此果断地阻挡在了芒松芒赞的前面,想要充当起他的屏障,现在明明她还年轻,她和赞普的感情也还正值年轻鼎盛之时,她却已经有了这些奇怪的想法了。
当她抬眸朝着窗外看去的时候,正见一只鹰隼自雪域神山之中飞出,擦过远处还笼罩在霜雪中的原野,消失在了东方的尽头。
只有一片漆黑的翎羽,落在布达拉宫的阶梯之上。
……
武媚娘忽然迟疑了一瞬的落笔,任凭纸上渲染出了一点墨痕。
耳闻外间已传来了日暮关闭城门的鼓声,她不由按了按额角,露出了几分疲惫的神情。
“去问问,周王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她确实已是旁人格外羡慕的对象,但一想到近来的种种麻烦事,她就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陛下传染了头疼的毛病。
陛下在风疾复发期间还不消停,将早前的种种官职名称都给改了回去,让各方送来的奏折又需要一阵适应的时间。
想想看吧,龙朔年间的官职改名到如今是七八年,又不是乾封泉宝发行的八个月,哪里是能这么快就消除掉早前的影响。
好在陛下对于天后协助执政这件事倒是没有多加插手,尤其是她为了应对灾情而提出的种种建议都予以默许。
自铜匦设立于各州后,倒是有朝臣觉得,匦使院的出现显然是让天后的权柄在原本的基础上又得到了增强,对于陛下来说多有不利,有几封弹劾的奏表送到了李治的案头。
结果被李治以一句“诸卿可会求雨消灾”的话给驳斥了回去。
相比之下,更让这位天后为难的,便成了子女的教养问题。
阿菟向来主意很多,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立身班底,倒是让她比较放心。
但其余几个……
太子在临行洛阳之前曾经前来和她道别时,虽然并未在话中明言,却分明对她这个母亲的“偏私”有所不满。
让她不由在想,是不是这数年间,因为他的太子位置过于稳固,李治的其他儿子都无法对他产生威胁,天子又时常不能打理朝政,让这个孩子生出了天下已在他掌中的错觉。
也让他原本就不如妹妹的政治头脑,在这等过于平顺的环境里,变得越发不知所谓。
武媚娘虽然没有当场对他做出什么训斥举动,心中却已盘算起了是不是该当给太子专门上一课,或者用点什么办法,再将他身边的有些人给驱逐出去,以免将太子给带坏了。
但方今天下民生不安,显然不是她有空教育太子的时候。
至于另外两个儿子,也都不是什么省心的玩意。
李贤自从雍州赈灾回返后,便又过起了只当甩手掌柜的富贵闲人生活,明明有着个聪慧非常的头脑,却自打早年间阿菟给他展示了不少新鲜玩意后,就没个正形。
李旭轮就更不用说了!
这混账玩意别的没学会,居然学会了教唆妹妹离家出走,让年仅七岁的太平去找自己的姐姐玩。
天知道在她获知这样的消息之时,应当拿出什么反应来。
若非近来事务繁忙,她本该更早一点因为要将女儿从母亲的府上接回来而发觉此事,结果愣是让这几个孩子将事情隐瞒到了安定送信回来的时候。
不过或许,她也应该庆幸此事被隐瞒了那么久,否则若是先将找人之事闹大,还不知道会不会让杨老夫人受到一番惊吓。
但即便事情都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了,武媚娘还是觉得,该当让旭轮长长记性。
阿菟只是起到了个榜样的作用,怪不了她。
太平年纪还小,又不像阿菟那么早熟,不知道这等贸然离宫的后果,也不太好怪她。
但李旭轮就不一样了。
妹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难道不知道吗?
阿菟在信中说的没错,现年也有十二三岁的李旭轮是该开始多承担一些责任了,尤其是在朝堂上的事务,就该当趁着现在年轻、可塑性强,好好打个底子。
北方的突厥阿史德部虽然认了这个朝廷敕封的单于大都护,却显然并不觉得一个如此年幼的亲王能带来何种威慑。
此次天灾之中连更为弱小的契丹大贺氏部落,都觉得大唐和善可欺,悍然发起叛乱,焉知突厥不会有此等想法。
此外,就算姑且不管突厥,作为天后之子,李旭轮也合该多承担起一点责任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关于协助妹妹跑路这件事,武媚娘虽然没让李旭轮挨一顿打,让他写个检讨反思反思,却让他的课业被加重了不止一点。
桑宁努力克制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答道:“我刚才到周王那里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和伴读说,早知道他就跟着太平一起跑算了,反正他也年纪小,上面还有两个兄长。”
“而且……怎么说都还有一个说法,叫做法不责众嘛。”
武媚娘:“……他还觉得自己挺有理的?”
“那行,去跟他说——”
武媚娘抬手一指:“英国公的长孙李敬业在跟着阿菟前往辽东的时候,做的头一件事是砍树,还起码砍了半年。他若想跟着阿姊学出点本事来,总不能连英国公的孙子都比不过。给他多加一门砍树的课程,免得往后丢脸丢到外面去。”
也正好用这等方法打熬打熬小儿子的脾性,让他千万不要和他大哥一般,觉得上有天皇天后撑腰,什么东西都是理所应当且唾手可得的。
在下达了这条对于李旭轮来说有若噩耗的指令后,武媚娘的目光又不免有些走神。
她对李旭轮的这通教训,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放纵太平出门,也因为李敬业对于周道务和周季童的弹劾,让临川公主近来的面色并不太好看。
武媚娘在劝说她放宽心态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话,说的是,她若是觉得培养儿子不成,便好好栽培女儿算了,说不定便如许敬宗一般,能将女儿送去阿菟面前做个伴。
只是她无法确认,这话到底只是在安慰临川公主,还是也在她自己的心中产生了波澜。
当她一面加重了儿子的课业时,她一面又在想,若是阿菟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会不会她今日的烦恼会少掉很多,毕竟人人都知道安定公主在文治武功上的本事,是否足以做到安邦定国。
可是谁都知道,天皇天后的继承人选择,与宰相的继承人选择,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就算她真觉得安定比起弘儿更适合做这个太子,也是一句绝没有条件说出口的话。
除非……除非方今天下大权已彻底不在天皇的手中,而在天后的掌控之下。
但这又如何有可能呢?
以至于当桑宁提醒她切莫忧思的时候,她回答的也只是:“你放心吧,我不是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在想,安定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教育妹妹。”
武媚娘低笑了一声:“她可别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做到一些事情,就觉得自己的妹妹也能做到。”
不过,前有姚元崇在她手下从武转文,已成俊才,又有李敬业洗去浮躁之气,承载英国公的重任,在栽培人才这方面,她好像并不需要对女儿有太多的操心。
而太平有这样一个姐姐在前领路,也并未在早前因得到了过分的宠爱而举止跋扈,想来,当她眼见民间景象的时候,也该当有所收获的。
武媚娘所猜测的一点不错。
对于离开皇宫,自濮阳开始开凿黄河故道的太平公主来说,阿姊每天给她布置的任务,都好像是在让她用一种崭新的途径,去认识这个世界。
虽然这些在组织流民以工代赈中的种种活动,都并没有超过她的身体所能负载的极限,却让她在入睡之时,总觉得心中和脑海里都负载了相当之多的东西。
又在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变成积蓄在心中的经验。
她并不笨,还应该说是很聪明,便已在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渐渐意识到,对于这些遭受天灾袭击的民众来说,所谓的宰相请辞、天子太子祈福,都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能还不如一碗从寺庙道观中请来的赐福之水,更能让他们感到心安。
而往年救灾之中所用的低价兜售义仓谷米,甚至是施粥于民,也只能解除一时之急,更不可能持久。
那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反倒是这开河辟田的举动,虽因正值冬季,河道结冰,并未看出这其中已有明年收成的征兆,但沿着河道修筑的一处处民宅,因河道挖掘推进而被标示了姓名的一处处田地,却好像在以一种更为具象的方式,让人看到一种百废待兴、只待春日的希望。
若是往日,这场灾劫被记载在史书之中,可能只有一句“大旱及霜,百姓饥乏”,而后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现在看到实地的景象,她知道了到底是何种景象才会被记载以“大旱”而非“旱”。
也知道了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让置身其中的百姓不是被天灾随意玩弄的存在,而像是涓流灌注入这条新修的河道中一般,重新归于平静。
“公主,抓稳一点!”李长仪听到田垄的那头,自上官婉儿的口中发出的声音,连忙将目光集中在眼前。
她此时正坐在一种特殊辕犁的横把之上,踩踏着上头的脚踏。
拉拽着这座辕犁的两头牛,都是她亲自选出来的。
这座辕犁为了能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能蹬到脚踏,是她自己请教了师傅,跟着那些木工一起折腾出来的。
这个两牛三人组合里,负责在前面拉牛和在后面扶持犁把的两名妇人,也都是李长仪在寻访山中流民的时候带来此地的,等同于是除了上官婉儿之外,她在真正意义上得到的下属。
而当这架大型辕犁往前推进的时候,李长仪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下方的田地带来的阻碍,却也看到了她们几乎没有停滞地往前推进,在这块被冻硬的土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破土的印痕。
李长仪自辕犁横把之上望去,后方经过的田地都已被笼罩在了一层暮色中,被划开的痕迹因为阴影的缘故显得格外的深,也就让她更为清晰地看见,这条被她开垦出来的路径。
也就是在这时,她看到阿姊正和许夫人一边商谈着什么,一边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快快快,往边上停停。”她连忙吩咐道。
李清月都还没将目光转向那头,就已先听见了太平饱含满足感的一句高呼:“阿姊,我在这边!”
见她已一边挥手,一边踩着犁车行到近前,真是好一派活力满满的样子,李清月也扬起了笑容,伸手张开了臂膀,朝着她问道:“要不要直接跳下来,我接着你。”
“要!”
李长仪话音刚落,就一点没犹豫地跳了下来,让谁都能看得出,她对于姐姐有着多大的信任。
做姐姐的也显然没有辜负妹妹的这份信任。
这个跳下来的身影正被李清月揽了个正着,而后放在了田垄的土地之上站定。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连串动作的缘故,还是她蹬车许久的气血上涌,李清月看到她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晕,目光发亮地拉着她往那边走去炫耀:“阿姊你看,这是我开出来的路!”
落日的余晖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铺了一层灿金色的明光。
没等李清月说话,她便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好像知道,为什么你喜欢往外走了。”
在这晴空之下,真是好一片广阔的天地,而她所开辟的那条路,才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道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她在蓬莱宫花园里抄近路时候踩出来的小道,一定要长得多,也宽得多了。
那么,当一架架辕车被改变了命运的流民推动踩动,交织成一条绵亘数百里的路线之时,谁又会觉得,这只是很渺小的一道呢?
第214章
事实上, 这一道道自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的痕迹,都不需要等到数年之后,才能发觉其中的改变。
太平的年纪小, 就算将脚踏犁车经过了一番改良,在运作上的效率也比不过其他的那些。
其他的轨迹早已走得更远了。
在十二月到来之前,从濮阳到平原沿线的数处大营都已尽数修建完毕, 也已相继开启了各地的田地规划,只等各处都朝着东西扩张, 最终连缀成片。
“幸好大都督是先在辽东有封地经营。”
“辽东土地荒废多年,寒冻板结的不在少数, 与黄河故道沿线土地在冬日的情况恰好相似, 能将部分农具经由水路运送过来,暂时缓解此地的短缺。”
有这头一批的十字镐与犁车的借调,能节省不少的时间, 冬日期间,随着流民聚集日多, 也就逐渐有了新生产出来的农具。
算算看,等到明年三月之前, 应该足够将这些农具给归还回去。
也不会耽误辽东那边的进程。
泊汋聚集的人口日多,同样也是物资紧缺之时。总不能让那边因为出借的物资过多,反而引发了动乱。
“这不是还应该归功于你吗?”李清月朝着身边同行的马长曦说道。
自出任将作少监后,马长曦所需要管的东西比之前多了太多,尤其是彼时被李清月指定的纺车改良, 占据了她在这几年间绝大部分的精力。
此次前来河道修缮开辟之地, 还是在百忙之中抽调出来的。
好在, 都水监负责水渠河道修建,将作监负责土木工匠政务, 彼此分工明确,马长曦这边主持的部分在后,晚到那么半月一月的,出不了问题。
“大都督还是别这么夸我了,我这几年地位爬升得太快,眼下将作大匠又被陛下擢升为左相,我都快觉得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了。”马长曦感慨道。
“这也未尝不可吧?若我没记错的话,现任将作大匠的李广德由滑州刺史直接升任而来。虽是李唐宗亲,更适于筹措皇室园林庙堂营建,但若论起对民事兵械之物的了解,就还是差了你不少。”
马长曦当年是那等在专业知识上较真的脾性,在今日也还是如此。
听李清月这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带客气的,“那倒也是。不过我也清楚,我能坐到将作少监的位置上,都已是托了大都督的鼎力支持,再要往上难上加难。”
将作监的业务太广泛了,特别是为皇室服务的部分。
便如今年英国公那三山陵墓,就是将作监的手笔。
这样的一份职务,是很难被交到出任外朝官员都尤其困难的女子手中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就不是一个完全唯才是举的位置。
上一任将作大匠阎立本和其兄长阎立德都跟李唐皇室有点关系,他们两人的母亲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女儿,而太穆皇后则是宇文邕的外甥女。
至于这一任的将作大匠李冲寂(广德)乃是汉阳王的儿子,怎么算都是李治的从兄。
大唐倾向于将这个位置给何人,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事情。
马长曦倒是没觉得有多沮丧。
对她来说,真正于她有提拔知遇之恩,既给够了她研究自由与经费,又给了她官职名望的,乃是眼前的安定公主。
既然安定公主觉得她堪配将作大匠的位置,龙座之上的那位天子愿不愿意给她这个位置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好也便罢了。
李清月显然看得出来她的态度,见她已将目光转向了眼前景象,便同她说道:“此次有两件事情急需解决。一件是那个三人两牛的犁车,现在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更多还是效仿南诏所用的这一类,但对随后的田地耕作,可能有些不便,我想将其改作汉时发明的耦犁,并试试能不能将其改成两人两牛,便如曲辕犁一般,在犁箭的灵活转向上再做出一点改良。”
“另一件事,就是大河、大河故道和通济渠之间的衔接问题。除却都水监要督办此事之外,我想让你带领手下工匠对沿河堤坝是否足够坚固,都再做一番查验。”
这也是,为何李清月不敢随便将刘神威折腾出来的改良炸药给用在开凿河道上。
之前为泰山封禅的炸山通路,无外乎就是炸开阻拦道路的山脚而已,河流涉及的问题就要多得多了。
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这一方面的专家,刘神威的天赋也只点在化学上,万一炸过了头,反而为将来埋下了洪涝灾害的隐患,反而有些麻烦了,还不如在开始的时候就先步步为营,将路走得稳当一些。
马长曦颔首:“前面那个好说,之前协助辽东改良农耕器械的工匠都随我前来了,要按这一带的土地特质做出合适的调整不难。我估计流民中都有不少能人可用,毕竟对绝大多数中原百姓来说,靠着土地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后面那个,可能要费些时间。”
“眼下正是枯水期,河道两侧受到的威胁不大,我得先让都水监的人将他们测绘出来的河道宽度都汇总到我这里,再带人做个测试。”
什么测试?自然是做个小一些的模型测试一下水流的冲击力。
这几年间因为在鸭绿江沿岸开辟新田的缘故,马长曦已尝试过这样的办法,发觉虽不能完全模拟出自然规律,但也总好过于完全让上天决定会不会淹没两岸。
此次开辟黄河故道,倒是可以效仿一二。
想到这里,无论是李清月还是马长曦都更觉庆幸,她们在之前先有了一片“试验田”,也在那上面做出了不小的成果,这才让人在这片更为广阔的田地上大刀阔斧动工,也有了足够的底气。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手去做吧,都这么多年了,我难道还不相信你的本事吗?”
马长曦回以一笑,她想了想又问道:“那这新河道沿岸,是不是先需要将水力纺车给……”
她话还没说完,远处便已传来了一个呼喊安定公主的声音,将她给打断在了当场。
循声望去,就见许穆言正骑着一匹快马奔行在田垄之上,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她这手在南方练出来的骑马之术,奔行在田间小路上竟也不觉其中有何局促,就已看到马已停下,人已下马,站定在了两人的面前,面上有要事商榷的紧急之色不言而喻。
“怎么了?”李清月发问。
许穆言这人提出的建议大胆,自拿到这个度支巡官的官职后,更是在态度上也大胆了不少,当即将李清月给请到了一边,语气坚决地回道:“我想请公主将四海行会的人再征调一部分过来。”
李清月讶然:“你的转运使不够用了?”
许穆言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当夸赞公主办事办得好,还是该当说不好了。您要知道,士农工商的划分是一直存在的,大唐户籍的划分标准也就摆在这里,若能安稳度日,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意非要从事商人行当,就算是现在挂上了一个转运使的头衔也是如此。”
“水渠与荒田开辟进展喜人,让这些流民更看好明年播种之事,加入转运使队伍里的人相比加入耕田队伍的就少了太多了。可流民数量越多,转运使要维系支出需要的人手也就越多,否则哪里撑得住这么庞大的开支。”
现在农田收入都还一点见不到影呢。
“我都觉得自己近来头发掉了不少了,才将这些账目上的赈灾银钱周转得当。早前公主觉得我提出的漕运改革方式过于激进,但以近来实践所得,这寻找当地龙头作为主事,负责调度当地小船,确实能节省不少钱。”
许穆言摊手,无奈说道:“可就算如此,还是不够。”
李清月并未思虑多久,“走,我随你回去看看账册,商定一下需要调度多少人来。”
算起来,之前考虑过的放开官方借贷条件,让部分关中百姓遵照合约前往河北道的计划,也该当执行起来了。
四海行会的货车数量在这六七年中积攒了不少,正好可以用来运人。
只是,在加上了这部分人口后,需要规划出的后勤人员,比如转运使的数量又需要重新计算了。
李清月想想都觉得头疼。所以为了避免这个刚招募到手底下的财政大臣撂挑子不干,她还是有必要亲自慰问一下。
她转头朝着马长曦吩咐:“水力纺车的事情你自己估量吧,我对你放心。”
说话间,她已朝着远处做出了个指示,当即有人将她的坐骑从远处牵了过来。
马长曦还觉自己有话想说,就见李清月已和许穆言一前一后策马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田垄尽头。
“……”
喂,过分了!商量事情难道不应该一个一个来吗?
怎么还有截胡的!
她就是有一阵没见公主而已,怎么感觉她手底下的人办事起来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不过虽说这也得算是灾情紧急之中的必行之举,在次日中午的饭堂里,面对面而坐的太平和婉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发觉对方的目光稍有些偏转,在示意着伙伴往旁边看。
这场面也确实很有意思。刚自田中回来的马长曦和刚算完了需要征调人数的许穆言,没看着面前的饭菜,倒是在望向对方的时候很有那么点眼神厮杀的意思。
太平低声问道:“你说这是不是因为她们两个的脾气比较像,所以合不来啊?”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
她总觉得这两人的交锋不是合不来。
眼下正是群策群力之时,这两人的官职也相比武将来说最是特殊,就算婉儿尚且年幼,也并不难看出,在这番针锋相对的表现里,分明还有点惺惺相惜。
“这大概更像,在无关大局的场合,争一下先来后到的地位吧。”
两个小朋友因为这个好像更解释得通的猜测再度对视了一眼,觉得各有几分无语写在脸上。
该说(阿姊)安定公主的人格魅力很高呢,还是该说,成年人们有时候也很幼稚呢?
至于身处风浪中心的李清月……
她觉得但凡自己不是个瞎子,就不难看出这两人此时的碰撞。
算了,当没看见吧,反正过会儿各干各的差事去了。
这片安置灾民的田地开垦范围相当之大,能将下属都凑在一处吃饭的情况才是少有。
而且这种孩子气的斗气说白了也没什么杀伤力……
何况她也暂时顾不上这个了。
李清月刚听到许穆言在被问她是不是很冷后,反问能不能让将作监再分出个人手来改良一下供暖设施,就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回头就见澄心匆匆行来,在抵达她面前时附耳在她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李清月面色微动,当即放下了碗筷离席而起,“走,我去写一封信送往长安。”
想到澄心送来的这个消息,李清月确信,自己早在两月前便谋划的另外一项改变已到眼前。
但在她和澄心的身影相继消失在此地后,太平却忽然低头憋不住笑出了声。
“噗……先来后到。”
要这么说的话,还真没错。
她听人说起过的,澄心自阿姊才刚出生的时候便跟在她的身边,几乎等同于是阿姊的大管家,这个情谊确实是和其他人多有不同。
只是笑完了这一阵后,她又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你们说,能让阿姊放下用饭忽然去办的,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呢?”
这话,真是把在场众人都给问倒了。
毕竟也没人知道,此前安定公主在为巡抚赈给的右相送行之时,给他送上了一把代表特权的宝剑,也将一个特殊的任务交给了他。
而当李清月在黄河以北,将开河修田之事办得如火如荼之时,为查验各地租赋蠲免之事,刘仁轨和狄仁杰也从未停下他们的脚步。
刘仁轨本以为,就算真要在抵达各地后破格做出决断,也得是转到次年元月禁止采捕禁令实行的时候。
哪知道,河南道因灾情而兴起的逃民隐户情况远比他想象得严重得多,越是往南走,也就越是容易出现官员在当地赈灾主动权不足的情况。
这些逐条上报的消息,并未及时得到各级州府的反馈,反而让救灾不及的情况屡屡发生。
若是上头派来巡查的官员是个走过场的也就算了,毕竟大唐除却受灾最为严重的四十多个州外,还有一二百寻常遭逢降雨减少的州,就算是中央勒令各地上报险情,也总有照看不及的情况。
偏偏,刘仁轨和狄仁杰都是格外较真的人。
这位右相还身负代表大权的宝剑出行,本就是要将这灾情之中的弊病给捅破天去!
“可就算如此,刘仁轨身为右相,怎能……怎能当街砸了徐州刺史的马车,将上头的装饰品全给拆了,融了他府上的金银器具。此等霸王行径,成何体统啊!”
“那莫非刘相只是砸了刺史的马车?”武媚娘出声问道。
“倒……倒也不是。”获知消息上表弹劾的官员哑然了一瞬,这才继续答道,“他还提剑胁迫刺史,将当地的佛寺道观中,因与当地豪强勾结而藏匿的隐户清算了一遍,将其中数年间盘剥偷漏的税款全给查抄了出来,还提前代表刺史宣告,明年正月也准许在山林之中采集狩猎,取消禁令。”
“但就算如此,他此等行事是否也过于偏激了!若非大唐自永徽律颁布至今,刑法日益严明,他是不是都敢直接在当地杀人了?”
“……他也不是没杀过吧。”李治嘀咕了一句。
他当年做个县尉的时候,不是都敢打死折冲都尉吗?现在只是提剑审查民情,算起来都算是收敛起来办事了。
先干出的打砸刺史马车,说不定还是为了迷惑当地的豪强富户,让他们以为这个巡抚官员只知道归罪于当地父母官,结果剑早就指到这些人的头上了,就等着他们露出马脚呢。
只是他这句吐槽的话刚一说出,就看到天后和那位提请弹劾的御史全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李治轻咳了一声,“倘若徐州灾情确有上报不及,未能抚恤得当的情况,刘相选择以快刀斩乱麻之法破局,也情有可原吧。”
“陛下,话不是这样说的。”御史厉声回道,“既有国法便当遵照而为,若是各地官员都有情有可原一说,在必要的时候破格办事,只怕今日可以拆毁寺庙,解禁山林,明日便能代表陛下随意开放粮仓,统筹兵马,此事可大可小,切莫玩笑而谈。”
不错,刘仁轨此次办事确实是为尽快筹措赈济民众的款项,也为了让灾民从山林中获取补给。
但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有刘仁轨这等办事周密的本事,能在查抄出这样一笔庞大财富的时候岿然不动。
他还能即刻自宣州采购了一批稻米和良种,填补徐州府库亏空。又在赈抚灾情的同时,还将当地的历年案宗都让狄仁杰协助查验了个明白。
就差没将“肃清风气”四个大字给贴在徐州州府的门前。
但这所谓的“临时应变,地方决断”到底应该以何为标准,显然得有个定论!
就在当日,刘仁轨也有一封奏书抵达了长安。
在这封信中,他又站在了另外一个角度解释了他的所作所为。
他说,他所经过的各州之中,平庸保守、按部就班办事的占多,唯独徐州,是当地豪强压制住了官员办事。
所以他想冒险一试,若是灾情当头,官员能不管上书获得批复的往来时间,直接抓住要害快速清扫局面,到底能带来多大的改变。
事实证明,只要官员胆敢坚信自己所做之事能在事后一五一十地上表朝廷,也胆敢无视当地势力的盘根错节,便能一鼓作气地挽回摇摇欲坠的民心,让更多人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他刘仁轨此次违背法令办事确有不妥,也愿意在随后返京接受律法制裁,但希望陛下酌情考虑,在灾情期间准许当地官员在地方抢险上,做出有针对性的举措,可在必要之时先斩后奏。
此外,朝廷不仅该当给予官员一定的自主权,还应当对民间的灾害自救设立一套完整的体系,并对愿意参与赈灾的百姓团体和富户给出褒奖制度。
只要中央大权不失,整体把控局势的力量稳固,地方救灾的活跃并非是在做出冒犯,而是令大唐境内的大灾能以更快的速度翻篇。
当然,人命关天,再派遣他人接替巡查,恐怕耽误时间,请求陛下准允,等到他将河南道各州各县全部走访完毕后,再回长安来接受问责。
反正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到时候提头来见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
李治看得又是欣慰,又觉额角青筋直跳。
饶是他知道刘仁轨就是这么一番脾性,要想让他循规蹈矩可能本就有些困难,也知道他是想要做出改变救济民生,还是觉得这奏表之中死不旋踵的傲气让人憋得慌。
他现在算知道什么叫做师徒相似了。
此前刘仁轨干得最为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火烧倭国海船——那怎么说也是弘扬大唐国威的天大好事。
可今日的这一出,却是在人情与法理之中,各有一番争论。也让人不知该不该对他有所纵容。
和向来在脾性上势如烈火的安定公主,在想做就做这方面,简直是太像了!
“媚娘觉得该当如何处置?”李治合起了奏章,揉了揉今日已因事情过多而有些晕眩的头脑,朝着武媚娘发问。
那怎么说都是当朝右相,提请的建议还意在做出不小的转变,不能敷衍了事。
武媚娘回道:“不如先以宰相议事,大略定个方向,后在朝会上予以定夺吧。”
想到安定在同一日令人急报回京的书信之中所说,她正要以调拨行会人手与关中灾民为由返京,请阿娘代为拖延时间,武媚娘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故而在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全无一点犹豫之色。
怎么说呢,宰相议事这种事情,简直是最容易将本来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若像是当年废王立武时期一般人人都听长孙无忌的情况,可能做决定都要比现在快一点。
陛下意图通过委任亲信为相,对外证明朝堂大权并未被他尽数交到天后手中,却也让这个内朝议事的气氛好生古怪。
阎立本就不用说了,从将作大匠升任工部尚书,而后为相。比起研究政事,可能还是将作监的任务更适合他一些。真到了这等议事环节,大多数时候是做个好好先生。
李敬玄此人在选拔官员上有一套,但在具体政务上总爱空谈,又和刘仁轨有些龃龉。
姜恪乃是凭借战功升迁的宰相,可论起战功,又大多是作为凉国公契苾何力的副手,若要讨论军情尚可,讨论这等救灾之事就有些抓瞎。
以特进名义被请来此地的许敬宗显然在举荐了女儿为度支巡官后就已做好了安分度日,以保晚节的准备,说出来的话不是一般的能打马虎眼。
还有……
总之,李治差点因为这出宰相议事给气得风疾加重,最终还是选择将此事直接放在朝会上商议表决。
只是在这次朝会之前,又有一出意想不到的消息抵达了长安,让又一出事宜必须予以商榷——
西海都护府长史裴行俭,吐谷浑国主慕容忠与摄政王太后弘化公主、东女国敛臂女王联名上书,请求增兵青海。
按照奏表中所说,自数年前吐蕃惨败于吐谷浑边境,甚至阵亡了其大相禄东赞以来,大唐以派遣僧侣经由印度进入大小勃律、吐蕃的方式探查军情,自这两年间已有成效。
在半月前,有一条消息传至西海都护府,声称在吐蕃境内有兵马异动,还与此前征讨象雄、勃律等地的动静大不相同。
算算吐蕃在这几年间的积累,若要趁着大唐动乱灾荒之时来袭,方今就是最好的时候。
即便吐蕃曾在大唐举行封禅之时极有礼数地上表称臣,又在近年间从未断过对大唐的岁贡,依然不能对他们放松警惕。
在此封奏表送往长安的同时,吐谷浑沿线各地均为调度兵马,随时做好作战准备,但倘若吐蕃当真意图毕其功于一役大举入侵,光靠着边地驻军恐怕不足以应变,请求朝廷增兵支援。
龙朔元年弘化公主亲赴长安之时的求援没能得到李治的慎重对待,甚至被问起吐谷浑能支撑多久这样的敷衍问题。
在这咸亨元年,弘化公主的长女慕容越抵达长安的时候,倒是随同她带来的这份奏书一并,得到了天后的用心接待。
“弘化、裴行俭与敛臂女王坐镇西陲多年,在判断局势上应当不会出错。阿菟此前也说,钦陵赞卓在向她讨还禄东赞尸体的时候已可见枭雄之姿,绝不可能愿意吃下这个亏还继续屈居人下。既然吐蕃赞普无力除去这两兄弟,重新夺回大权,这场由吐蕃发起的战事就一定会到来。”
武媚娘建议道:“此事商定宜早不宜迟,不如就在明日讨论完毕右相之事后,便敲定增兵吐蕃的人选。”
李治点头,“就这么办吧。”
他是不打算再像当年一般,被西域接连起火,甚至有官员殉城而死的情况,打个措手不及了。
先将内部的这出麻烦给商讨出个结果来,而后,看看到底能对吐谷浑分出多少兵马的支援。
但甚至还没等那个更为要紧的两国相争问题被抛诸于前,因为刘仁轨的这件事,就已先吵了个翻天。
弹劾刘仁轨的御史官员还算是站在国法规章的角度来说的,在宰相议会之上,就算是李敬玄这样和刘仁轨有私怨的,也自恃身份,不会说出太过出格的话,到了朝会之上就不同了。
大唐官员的退休年龄晚,也就让当年刘仁轨做给事中、谏议大夫官职时候的同僚,还有正在同朝为官的。
就刘仁轨这个脾气,能交好的同僚才是少数。方今这朝堂之上,便不乏有人觉得,刘仁轨不过是运气好,做了安定公主的老师,又攀附上了天后,才能接替许敬宗的位置出任右相。
如今做出这等擅专悖逆之事,正是他原形毕露的时候。
若能将其弹劾下去,虽难免有得罪天后的嫌疑,但又何尝不是去掉了一个竞争的政敌,也讨好了天皇与太子。
以至于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振振有词地说道:“刘仁轨此举看似是在救民,实则是在仰仗于二位陛下的信任,败坏当地民风秩序。倘若官员只为获得足够的钱财,便自觉救灾达成,那也未免太过儿戏。”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对他做出惩处了?”
“这是自然!”这人斩钉截铁答道。
可他这四字刚一出口他便陡然意识到,方才的那句问话,并不来自于上方两位陛下之中的任何一位,而是……
而是来自于含元殿外。
还是一个,对在场官员来说相当熟悉的女声。
当他愕然转头朝着大殿正门的方向望去之时,就见安定公主正自那头大步而来,面上一派凌厉肃穆的神色。
长安飞雪落了一层在她的发间与大氅之上,却并未掩盖住其下烈焰如火的颜色,只让人更觉她气场惊人。她的下一句话也已紧随而来。
“那好!”她站定于殿中,朝着出声之人看去,语气如刀,“老师离京之前,我曾亲自相送,送他御赐宝剑一把,请他若觉自己当行公道事便切莫犹豫,凡事以我大唐万民性命为先。”
“若要论右相之罪,不如先论一论我的罪!”
第215章
问罪?问谁的罪?
在李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 还有不少人未能从她的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宣告里回过神来。
直到她叩拜于御前,向天皇天后告罪上朝晚来的时候,那方才突遭一通劈头盖脸质问的官员方才回过神来, 自己这出看似抢先的发难,竟是直接撞到了一块铁板之上。
安定公主突然回来了,还显然是要为她的老师撑腰!
一时之间, 朝堂之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或许就在此刻,殿外的飞雪风吹之声还要更占上风。
但这等仿佛无声对峙的景象, 总还是要有人来打破的。
上首的李治先开了口:“安定,朝堂不是军营, 莫要在此胡闹, 何来什么欲问刘仁轨之罪,便先问你的罪。”
李清月的那番话说出来确实气势斐然,但简直像是来砸场子的, 不是来商议朝政要务的。
偏偏这句天子的“警告”分毫也没让她有所露怯,反而只见她目光中自有一番少年人的据理力争, 激昂进取之意。
“请陛下明鉴,我并未在此胡闹, 不过是据实以告而已。既要商议右相所为到底是否合乎律令,哪怕他官居中书令,也该当从头到尾彻查个清楚,以防从中还有遗漏。”
她挺起了脊背,一字一句地说道:“臣不觉有罪, 自然要与检举之人当庭对峙一番!”
这话一出, 那当先发难之人只觉一阵脊背发凉。
谁都看得出来, 安定公主的加入,让这场弹劾的性质完全发生了转变。
之前的情况里, 就算刘仁轨乃是安定公主的老师,他能出任右相不无天后的影响,这些人也胆敢发出弹劾之言。
只因一来,既然先是陛下在宰相议会中未能分出个达成一致的想法,需要放到前朝商定,自然对百官发表言论没有那样多的限制。
二来,像是李敬玄这样在朝堂之上多与刘仁轨唱反调的,也并未得到惩处,反而因为昔日曾为天子伴读的身份稳坐相位,更让这些人确定,纵然借机拉刘仁轨下马不成,也未必会受到多重的惩处。
何况,随着太子的日渐成年,对于朝堂上不少并非出自天后提拔的官员来说,与其继续维持这个从未有过前例的二圣临朝,还不如在陛下病重之时令太子监国。
虽说天后执政从未有错,但毕竟这皇位从天皇手中传给太子,才是更为天经地义之事,已该回到该有的场面了。
所以他们当然敢说!
倘若在随后遭到了打压,还能说是天后别有一番心虚的表现。
偏偏安定公主在此时还朝,直接将此事也捆绑到了她的身上。
若是继续坚持弹劾,到底是在对刘仁轨在当地救灾表现的本身发起问责,还是……在指控安定公主与右相之间权臣勾结呢?
若是后者的话,就当真不是一句随便能说出的指控。
朝臣之间的博弈拉扯,只要不闹到当年长孙无忌的地步,陛下应当不会过问太多的,可安定公主与寻常宗室不同,乃是天皇天后的亲生女儿,就连英国公离世的时候,都用一句“良帅难求”为她进一步奠定了地位,岂是寻常人能予以批驳。
他们之中也没有几人,胆敢在这位兵权在手、盛名加身的公主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弹劾言论来。
以至于一时之间,面对仿佛胜券在握的安定公主,本还觉得自己格外有理的那位官员,都觉得自己的话被堵塞在了喉咙口,不知道该当如何将其说出来。
“公主要这么说也好。刘仁轨为右相,中书省下辖官员不在少数,难免在朝堂争议之中有些言论存有立场,却忘记了既然兹事体大,便合该寻根究底。”
“我等觉得他有错,公主觉得他所做之事虽有偏激,但无过错,不如忽略掉办事之人身份,我等就事论事,只谈论此举措本身。”
这官员闻声,只觉自己原本僵硬的躯壳又重新恢复了知觉,循声就见李敬玄已站了出来,连忙如蒙大赦地退回到了原处。
有李敬玄站出来与安定公主辩驳此事,他这等想要凭借着先头之功混个名望的小喽啰,就实在不必在此瞎掺和了!
李清月朝着这两人一进一退的表现瞥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冷嘲之色。
李敬玄此人看似将话说得公道,所谓“就事论事而不论人”,以求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却又何尝不在话中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
不过,若是当真人人都被安定公主为老师出头的行动给吓退了回去,那才没意思了!
李清月从容答道:“那好啊,就将针对此等地方救灾之举的数条罪名逐一说来,我与你对上一对。”
她的这副姿态,让李敬玄明明自忖有备而来,还是觉得心中有些发虚。
当年泰山封禅之时,他就对那个由皇后进行亚献的行动格外不满,为此,甚至想要在检阅安定公主开路结果的时候从中发难,哪知道被安定公主摆了一道,只能眼看着泰山封禅这个李唐天子扬名的场合,却被皇后与公主分去了太多的风头。
六年过去,面前的安定公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将军,而是今日朝堂上几乎要与他平视的上柱国大将军,甚至比起还身在洛阳缺席此地的太子,更有一番与生俱来的威严。
饶是他隐约从陛下此前的言谈琐碎中,揣测出陛下可能已有要将兵权渐渐收回来的想法,这才决定了力挺太子,打压刘仁轨的想法,也不敢在这等直视锋芒的当口,表露出任何一点身为天子近臣的优越感。
李敬玄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巡查官员走访各地,对外展示的乃是天子形象,刘相先以打砸之举对待当地官员,以示对救灾不力的惩戒,此为一过。”
他刚要继续往下说,却见李清月抬手示意,打断了他的话茬,“方才已经说了,对事不对人,李相就不必称呼他为刘相了,姑且称为某某便好。”
“还有,你若要将官员自污以求破局之法,都用作控诉的缘由,那我真要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来和李相在此争论。或者说,我还要怀疑一下,由李相制定标准铨选而出的官员,是否个个都是只知死板办事之人!”
这后面一句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或许也只有安定公主这等凭借战功官居二品之人,才胆敢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李敬玄甚至觉得自己的后背迎来了数道谴责的视线。
他不由语气一颤:“……那就,从刘……某某擅专决断,开山舍禁说起。既有舍禁之念,将此举措告知徐州全境之时,距离正月尚早,为何不遵照律令办事,先将其上奏中央,由朝廷批复回应。”
李敬玄刚想再接一句,难道中书令负责宣表诏命,就能越过天子有此举动不成,却又陡然想到,对事不对人的说法已成他与安定公主商讨此事的前提,某某便只是某某,而非右相,不当再多加这后半句。只是这样一来,他这话中的气势就已天然少了三分。
李清月却是更显咄咄逼人,“李相可曾亲自救过灾?灾情紧急之中,所谓的稍后便能开仓放粮,都是些无用之言,只有真正摆在灾民面前的米粮,才是最能取信于他们的东西。你说某某不能将消息上奏朝廷,遵照条例办事,符合你吏部官员考评的标准,莫非是要让他在群情激愤之中与他们说,请稍等一月,我会向朝廷请求开山舍禁,姑且画个大饼给他们充饥不成?”
“倘若某某不行正道,想出随意抽调河南道其他诸州存粮的办法,我能先帮你骂他一顿,但开山舍禁,本就是周礼十二荒政之一,有何不妥?”
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了几分讥诮之意,“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今年李相再娶,虽仍是河东名门,但以眚礼、多昏这两条荒政之礼,减少了吉礼之中的礼数,以示你李相对于灾情多有体恤。怎么放在你这里,叫做效法古礼,到了某某那里,就成了胡作非为了?”
坐在上头的天后差点觉得自己面前的纱帘去掉,在某些时候可能不是个好事。
比如现在听到安定这句异常辛辣的发问,眼看着李敬玄的脸色当即涨红了起来,她是真的很有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用李敬玄今年成婚之时给自己面上贴金的话,用来打他自己的脸,当真不可谓不高明。
同为荒年应急救民的周礼,确实可以算是师出同源了。
可李敬玄娶妻,还是娶了第三任高门出身的妻子,是为自己的仕途助力,刘仁轨开山舍禁,虽有贸然变更朝廷休养生息政策的嫌疑,却只是在为百姓牟利而已。
这其中的高下之分不言而喻。
当武媚娘以余光朝着李治的脸上看去的时候,便不难发现,安定这句为了替老师洗脱罪名的“无心”对比,可以说是提醒了李治,李敬玄此人已又多干了一件踩在他雷区上的事情。
天皇陛下虽未在此时发表什么想法,却在神情中潜藏了几分对李敬玄的不满。
更别说,安定方才的那番话里,还有一句也打在了李敬玄的痛脚,不,应该说是绝大多数反对刘仁轨的官员的痛脚上。
这些人里,真正有应对灾情经验的人,恐怕真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可就连皇后尚且主动减免了用度,亲自带着儿子前往受灾严重之地,这些人到底是凭什么享有这样的特权,还能在此时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仁轨纵然行事有错,可他这等耿直作风很难结党营私,也是先以大唐民生为重,到底是该当重判,还是应该趁机让地方救灾多出些创举,陛下心中该当有些评判了。
不过当下,可不能让话题被李敬玄为自己娶亲之事做出解释而跑偏了。
武媚娘沉声说道:“行了,下一项罪名吧。”
李敬玄哽塞了一瞬,只能说道:“那妄动寺庙,给当地增添隐患之事呢?”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李相应该还记得,泰山封禅之后,天皇传诏各州,令各州新增寺庙道观,各自度化七人,为李唐基业祈福,是七人而不是七十人、七百人,甚至七千人。”
“若是府兵之中多出这等人数,我能即刻带着他们往边境走一趟,再为我大唐建立功勋。这等阳奉阴违之举,你这吏部选出的朝集使不曾上奏,在灾年之前解决,现在怪起旁人以雷霆手段将其一网打尽,是何道理啊?”
“还有!你若还要例举某某之过,必定要说,他还将当地富户缺漏上缴的税钱不经上报,直接用于粮草采购,那我也要同你说道说道。”
“若非他先将徐州刺史仅存不多用于妆点门面的金银都给尽数融了,也觉不够,何必做出此等举动。”
“我倒是想要问问你,在此等窘迫处境之下,他是该当以大唐官员楷模榜样,号召当地在无有名望奖励的情况下主动募捐,还是该当持我宝剑,调度当地府兵,直接大肆抢掠?不,真要如此的话,我看你今日的指控,便应该是请求天皇处斩刘仁轨了!”
李清月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说到此,已越显激烈铿锵,“李相若觉自己有此高招,能以德行感化,让人等待朝廷施恩,而非应变时局从中自救,为何不在此地,向天皇请求巡抚江南道岭南道。料来你也不怵前往更为蛮荒动乱之地,为某某做个表率!”
“我……”李敬玄卡壳在了当场。
他如何胆敢向陛下提出这样的请愿。
他自己有多少本事,他还是再清楚不过的。他长于记忆,就算是数千上万的官员信息存放在脑海中,也并不会将其记错,甚至还能为他们找到合适的位置。
这才是为何他能够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因为陛下的重用,位列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宰相之一。
可若是真要让他前往南方赈灾,恐怕他是真不知道该当从何做起了。
“还是说……李相觉得自己比起文治更长于战略,想要主动请缨,往边境走一趟,好教外邦知道,我李唐的文臣里,既能出一个火烧海船的刘仁轨,也能出一个水淹七军的李敬玄?”
李敬玄:“……公主说笑了。”
这自然更无可能!
眼见对方这一派意图后退的表现,李清月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李治拱手表奏:“陛下明鉴,所谓的有罪之论,也需将其放在时政局势之中来看。以臣看来,自天灾降世到如今,朝廷的种种举措,已将保民救世贯彻得人尽皆知,但大唐疆域之广阔,凡人毕生都难以由南到北尽数走遍,更何况是汇聚于长安的官员。”
“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中央把控之余,集合当地官员与能人的智慧,在必要之时,行必要之举。多给应变得体的官员与富户以奖励,取代擅自开仓赈济的弹劾惩处,难道不更是我泱泱大国的气度吗?”
“规矩规矩!若是样样都要先讲规矩,这天下户口减少之过,究竟要由谁来背?”
“你?”
被安定公主忽然转头看来,李敬玄险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还是你?”
明明此次并未参与其中的郝处俊面色一变,不知安定公主这算不算是在记着当年的仇,趁机施加报复。
李清月厉声:“看来好像没人愿意背负这样的罪责,可为何对于同僚的应急之举,诸位却个个表现得像是遭到利益侵害的受害者,拿出此等着急问罪的态度!”
若非殿堂之上不得携带武器,李治望着女儿稍有些模糊的身影,恍惚觉得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好像都该将剑给拔出来了。
这份自她幼年之时便不曾改过的果断,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而她显然还未说完。
“倘若朝堂之上仍有官员存有异议——”李清月的目光朝着在场众人的脸上徐徐逡巡。
或许是因含元殿内的热力上涌,先前落在她大氅之上的飞雪已融化了不少,将赤红的外披给浸染出了数道更深的颜色,竟是让人恍惚生出了一种衣上带血的错觉。
但站在那些本就觉得刘仁轨行事情有可原官员的角度,安定公主今日表现,却是让人不知生出了多少安全感。
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不如往关东走一趟。开辟黄河故道虽已步入正轨,但也仍缺人手,我此次回返关中便是为调人而来,诸位但可亲身体验一番,再来发表言论好了!届时我必定洗耳恭听。”
“不知各位,觉得如何?”
朝堂之上又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一如她方才刚刚抵达此地的时候。
不过此刻各位官员的心情,怕是又已发生了不小的转变。
尤其是已被安定公主抢夺了几句台词的李敬玄,现在差点觉得自己和英国公的长孙李敬业是一辈的,只有听她厉声训斥的份。
好在总算是在这大殿之中传来了一声轻咳,像是忽然为他解了围。
“我能说一句话吗?”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开口之人,竟是凉国公契苾何力。
他其实很少在朝堂上开口。
既因他知道自己是个出身外族的将领,回纥部落还时常出现叛乱,所以他一向恪守言行之间的分寸,就算早在数十年前,他就已因战功迎娶临洮县主,与李唐宗室有了姻亲之缘,也并未有过什么逾矩表现。
也因他自觉自己纯粹是个武将,只需要做好打仗动兵之事,不该掺和到政务商讨之中,就千万不要越俎代庖。
大约也正是凭借着这份政治智慧,以及确实优越的军事,才让他步步高升到今日的地位,成为可堪陛下信赖的股肱之臣。
但今日他开口之时的表现上,却并不难让人看出,他此次要说的话,绝非寻常谏言。
而若让契苾何力来说的话,他今日这开口也确是势在必行。
在安定公主第一次提到寺庙藏匿人口与边境作战的时候,他便已隐约意识到,她的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随后听到她对李敬玄是否胆敢统兵的质问,和她不容错认的凝视,让契苾何力越发确信,安定公主确实有些潜台词想要同他说。
再想到昨日陛下召请他进宫提及的吐蕃调兵一事,契苾何力便不难猜出安定公主此举的用意了。
只不过这番话,好像并不适合她来继续往下说了,总得换个人来转移话题。
很显然,契苾何力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比起李敬玄等人,曾经与李清月并肩作战的契苾何力显然要跟她更为亲厚一些。作为将领之中的领头者之一,他也必须在此时说这句话。
李治抬手批准:“凉国公但说无妨。”
契苾何力回道:“眼下吐蕃大敌似有来犯征兆,倘若此次吸取战败教训,直接举兵十数万莅临边境,朝廷要处理的头等要务,就绝不只是灾情。”
到了那个时候,战事会在第一时间取代灾情,成为关中的大事。
别看交战会先发生在吐谷浑之地,但一旦长安方向做出了支援的决定,各地的粮草与府兵调度,必定会有不少的麻烦。
在契苾何力看来,若能将必要的救灾权柄下放给地方,固然有分权的嫌疑,也容易让本就管辖不力的地方,以为这是大唐无力控制天下诸州,却也势必能让关中朝政事务能有余力区分出轻重缓急。
这才是拥有战备底气的姿态。
契苾何力继续说道:“天下似右相这般的能臣干吏绝不在少数,不过是因铨选考察严明,加之京官务必竞争上流,才让他们仍在地方任职,若能得到天皇放权鼓励,自发解决当地灾祸,由朝集使、巡官、御史从旁督辖,等到灾情过去后仍归于朝廷。若能因此解决财政调拨压力,保全各地府兵实力,又有何不可呢?”
“更遑论,以臣看来,与其在今日争论右相所为是否有僭越之嫌,不如商定,是否出兵,又由何人来出兵。”
他话音未落,就已往前迈出了一步:“吐蕃此次来袭蓄谋七年之久,臣虽不才,也想请带兵赶赴西海迎战!”
这句宣战之言,顿时将朝堂之上的紧张气氛,从一个话题推向了另外一个话题。
更让这个话题继续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的,是本还有些无所事事的宰相之一姜恪,眼见契苾何力请战,也当即清醒了过来,出列应道:“臣也愿往。”
可怎么说呢,契苾何力先前的那一番话,虽是让李治对于下放救灾权力给地方有了决断,现在他和姜恪的先后请战,却又让李治陷入了新的为难处境。
他并未忘记,英国公在临死之前曾经说过,契苾何力终究还是年龄日长,又还保持着当年作战时候不顾己身的习惯,若是将其派遣到吐蕃地界上,难保不会因此折戟,反而大有可能会让吐蕃找到反击的机会。
而作为契苾何力副将的姜恪,很少出任主将的位置,比起做个将领,其实更适合出任宰相,在地方出现叛乱的时候能对他给出就近的建议,也不适合领兵出征。
李治必须承认,英国公的那番话并没有出错。
朝中可用的将领其实还有不少,可若说谁能最得他信任,也最有取胜的希望——
在他骤然听闻吐蕃来袭消息的时候,眼前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正是安定的身影。
若要安定出征,便不能让她有后顾之忧,那么先前对于刘仁轨举动的争议……
“凉国公与姜相还是不必争了。”李清月收回了朝着李敬玄那张尴尬老脸上最后投以示威的一眼,转向了李治的方向。
“当年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我手,对吐蕃两路兵马的围剿计划也出自我的布局,如今吐蕃死灰复燃,意欲卷土重来,也合该由我再度领兵出征。”
她话中透露出的自信让人不难意识到,在她方才已然达成的“胜果”面前,这出请战绝非戴罪立功,而是她自觉该当提出的出战申请。
众臣也都能听出,她随后说出的话里,到底有多少底气,又是何等的条理分明,“自当年接回文成公主后,我便建议由她统领一度赴藏的宫人与工匠,完成吐蕃地情的图志,如今早已完工,为我尽数记下。”
“吐谷浑王太后与东女国国主均为我当年支援吐谷浑之时的同盟作战之人,以我为帅,必然要比派遣新将领更易磨合。”
“昔年我曾与钦陵赞卓有过数面之缘,对此人脾性知之甚多,若要与之对阵作战,自恃还有些把握。”
“大唐刚刚遭逢连年灾祸,再度出兵,只怕需要接连调度蜀中、南诏、陇右、安西都护、关中府兵,故而除我之外,无人敢说,自己与各方均有配合,缩减演武练兵时间。”
李清月振声:“臣愿出战吐蕃,敢请陛下成全。”
这是一番,李治不能不为之所动的请战说辞。
但或许也正因为这种无可替代,也难免让他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若是他忽然在此时还说要对刘仁轨施加惩处的话,安定会不会说,不如让刘仁轨戴罪立功前往吐蕃,到时师徒联手,还能呼应一番覆灭高丽之战的情景。
而不管是否有这样的一段插曲,无可争议的一点都是——
比起契苾何力和姜恪,比起本就身在西海的裴行俭,比起薛仁贵、李谨行、高侃等人,这个前往藏原作战的重任,必须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
既有这样的重任加身,她先前为了维护刘仁轨,在大殿上做出的过激表现,都绝不可能予以重罚了。
他这个陛下可能还应该说……幸好安定因为要从关中调人的缘故回返,才让他在军情紧急的时候,能直接将这份主帅重托给交付出去。
于是朝堂之上的臣子听到的,便是陛下随后的一番诏令。
吐蕃大敌不可轻纵,必要令贼寇遭遇迎头痛击,方能令大唐边境安定。
以安定公主为主将,阿史那卓云、薛仁贵、高侃为副将,凉国公督办后勤与府兵调度,出兵西海。
地方灾情必要之时可不必上奏中央,有司奏表在一月之内抵达长安即可。
咸亨二年元月行舍禁开山之道,以保难民过冬。
……
而更让李敬玄觉得眼前一黑的,是陛下随后朝着安定公主说出的一句话,“令刘仁轨巡抚河南道后,前往河北道开河辟田之地,接替你九河使的位置。若治河不成,他就别回来做宰相了!”
李清月抬眸与武媚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份喜色。
这番由刘仁轨当先发起的争论,本就是为了借机给李清月再赢得一份在朝堂与民间的威望。
而今日所得到的结果,甚至比她们此前估计的还要更好。
吐蕃的突然来袭,还让她在朝堂之上无可替代的地位越发昭然,也等同于是在李治做出决定的想法上推了一把!
安定公主的领兵出征,恰恰是在为这场救灾调控中的争执给出一个台阶。
至于刘仁轨会否因为“治河不成”而丢了官位?
此前李清月如此果断地申请开辟黄河故道,为许穆言争取下来了这个度支巡官的位置,将辽东实践过的种种手段用恰当的方式呈现在这片中原土地上,难道是为了看着它失败的吗?
力争地方灵活救灾的刘仁轨在做出了这等先斩后奏的举动后,非但没有被革职查办,反而继续被留在救灾前线,从某种意义上,都该当算是李治做出的退让了!
……
“阿娘,疾病果然是会消磨人心志的……”李清月随同武媚娘走出含元殿的时候,便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武媚娘握住了女儿的手,“那你怎么不说,这是因为你我的能力与地位,都已越来越能让说出的话传往四海了呢?”
第216章
是啊, 这份加重的话语权,已越来越鲜明地摆在了台面上。
就算今日不是天皇心气渐丧而做出了让步,就算今日太子并未身在洛阳救灾, 而是能在朝堂之上提出异议,就算吐蕃并未恰好选择在此时发难,让她有了借机请战的机会——
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变的。
最多就是, 还需要多耗费一点心力罢了。
“要不是天后不适合在今日商议之事上做出太多偏私,就应该让阿娘帮我再对这个李敬玄训斥几句, 免得这等德不配位的家伙身居相位,还真觉自己有了统领群臣、指点朝纲的本事。”
所幸他这只是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出任的宰相, 不像是老师那个右相的身份一般, 对于朝堂要务有更多的插手谏言权柄。
“你以为我不想吗?”
听到女儿这句既像是打趣,又不无认真的话,武媚娘的目光中也闪过了一缕寒芒。
早在六年之前, 李敬玄的表现就已经被她记在了账上,偏偏此人惊人的记忆力和把控官员遴选规章的本事都相当惊人, 在精简官员、规范铨选这件事上还需要依靠于他的本事。
此外,陛下在失去了上官仪和薛元超后, 也确实需要一批“心腹”取代这两人的位置。
正因如此,李敬玄的升迁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不过无妨,昔年薛元超说恨不能娶五姓女,这个李敬玄倒是达成了这个心愿,可惜也因此触犯了天皇。我看你今日的那句话, 说得简直恰到好处, 再有他平日里自以为是的结党营私, 这个官员选拔的职务应当不会在他手里继续多久了。”
规则都已经制定好了,又已有了诸多协办此事的副手, 逐渐铺开成新的人脉,何必还要将一个无知无畏的家伙,放在这样一个要职之上,给自己添堵呢?
“到时候便如你所说,找个需要人切实去体察民情的职务,将他给打发去一并感受一下民间疾苦。”
当然,在武媚娘看来,需要解决的何止是李敬玄这个出头鸟,还有这朝堂之上诸多尸位素餐、食古不化的家伙!
现在只是希望让灾情之中,由地方官员承载起更多的职责,就会招来这样多的反对,仿佛是影响到了他们京官地位的特殊性,可想而知,若要为国家强盛,做出更多在政令上的改变,将会招来多少非议和抵抗。
总得为朝堂各处填补上足够的后备人才,然后寻找契机,将这些人给替换下去。
“罢了,先不想这些了。”武媚娘当先坐上了回返内宫的鸾辇,将出得含元殿后便凛冽起来的北风给阻挡在了外头,见李清月也已跳上了车,这才继续说道,“还是先说说你这个出征的事情吧。”
“你在河北道那边的事务,随后有你老师前去接手,不必担心会有人分薄你的功劳,也总算你阿耶的头脑清醒。但就算有凉国公负责督办军粮与府兵调拨之事……”
她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饶是深知阿菟在兵法谋略之上的天资过人,在这几年间也从未有过懈怠,反而是借着东西作战的机会,训练出了一支作为头阵的精兵,她也难免去想,在方今这个国中刚遭天灾的当口发起大规模作战,倘若在某处出现了调度失误,对于战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吐蕃的大规模动兵,也绝不可能再如当年一般,被安定找到那等逐个击破的机会。
这意味着,唐军的粮草和后备兵力,都需要有更为小心的筹措。
各地遭灾的环境里,这些府兵能否全心投入到战事之中,也是一件未知之事。
再加上,就算定期有派遣府兵前往西海都护,以图适应这高原之上的气候,要想让士卒尽数处在巅峰的作战状态,终究还是没那么容易。
可惜有些话在出征之前说出,难免有些扫兴。
这其中大约也因母女之间多年的相互依托,将担忧的情绪给放大了不少。
倒是向来敏锐的女儿已察觉出了她的那些未尽之言,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娘,我很清楚的。”李清月郑重答道,“此次应战吐蕃,大唐增兵西海的人数必然要比此前我经历的任何一次战事都要多,倘若此战不能得胜,我此前所享有的威名尊荣或许都将不复存在,但再如何担心,我都必须选择将其扛下来,绝不容半步退缩。”
“何况,就算我们这边有种种顾虑与隐患,吐蕃又何尝不是!正如我在殿上所说,我已为此战筹划了数年,从促成西海都护府的设立、结盟东女国,到联手文成公主绘制吐蕃图志,都是为了促成今日之胜。相比于吐蕃对大唐的了解,始终还是我们这边更占上风。”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武媚娘正对上了女儿饱含果决坦荡之意的眼睛,仿佛还在同时说,这其中的危险她看得到,但这其中的希望她也同样看得到。
比起在此时操心记挂,还不如……
“好,我信你。”武媚娘只有片刻的思虑,便已坚定地说出了这句话,“自你出征之后,朝堂之上绝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干扰到西海增兵的进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无论中原内部灾情如何,是否有人对此战存有异议,我都不会让人给你添乱。”
这承诺之中的分量绝不轻。
尤其是,倘若明年的灾情还会延续下去的话,作为坐镇中央的主事者,天后身上会面临何等压力,李清月心知肚明。
除非……她能将这场战事以最快的速度结束。
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当真是一个她不敢做出的许诺。
想到这里,李清月不觉心中因动容的情绪有些发沉,却并未说什么道谢之言,而是扬眉笑道:“您看,这便是我比钦陵赞卓最大的一个优势了。”
虽说吐蕃应当不会如此短视,在这等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给己方的大将添堵,但正因为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倘若出现了战事上的差池,钦陵赞卓很可能无法全心投入到交战之中,反倒是她这边,这份牢不可破的母女联盟,势必能成为她最为坚固的后盾。
在此等情形之下,就算她还不到带兵“多多益善”的地步,也有了统帅更多兵马的自信。
“而且……”仿佛是因得到了母亲的这句承诺,让李清月的神情也松快了几分。
她凑到母亲耳边小声说道:“我还有个神秘的礼物想送给对面的将领,在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将其拿出来的。”
“真的?”武媚娘转头发问。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之前长仪还想看呢,可惜出于保密的必要,只能晚些再让她知道了。虽然这东西使用起来的条件还有些苛刻,但临阵应变本就是将领需要做的,总会找到合适机会的。”
自她过了十五岁后,便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不够沉稳的样子,但眼下只有她与阿娘两人身在车中,便旋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我虽然办事喜欢剑走偏锋,喜欢先斩后奏,有时候可能还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安危,但总会给自己留一条后手的。”
说话间,她干脆将脑袋歪在了母亲的肩头,“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比长仪大十岁呢,才不会像她和旭轮一样,做事还有些不计后果!”
“你啊……”武媚娘无奈,“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事情。要不是这次太平偷跑出去是旭轮帮的忙,你看我要不要跟你也算算账。”
但阿菟的有句话又没错。
其他十七岁的人或许还能说是心性未定的少年人,阿菟却绝不会。
她的过往履历已注定了她始终在以一种远超常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她今日请战,固然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地位,让皇位之上的天子必须意识到,这个女儿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也未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宏愿而再进一步。
武媚娘刚想到这里,就听女儿据理力争的声音又将她拉回到了眼前:“这怎么能跟我算账,自太平抵达河北道以来,因为开河辟田之事当真成长了不少,等到明年回来的时候必定能给阿娘一个惊喜。我有很认真教导她的。”
惊喜?
武媚娘笑问:“我看是惊吓吧?”
好在已有了前面一个孩子给她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届时太平回来了,也不至于让她有所失态。
但这事她自己想想也就算了,哪知道李清月还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顺着这话说了下去:“好像也有这个可能。毕竟阿耶都同意了,让老师接管我在河北道留下的种种布置,那也该顺带替我好好教导一下太平。要这样说的话——”
“说不定能比我启程回返长安的时候再多一点变化呢。”
刘仁轨的本事,还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武媚娘:“……”
那倒也大可不必!
已经有安定和刘仁轨这两个动辄以“蛮力”破局的家伙,要是再将太平也教成个年幼之时就能上房揭瓦的样子,她都要担心一下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精力为阿菟排除后方阻力了。
只是还没等她将这句回应的话说出口,鸾辇已在母女密谈之间,从含元殿抵达了含凉殿前。
车速的减慢对于李清月这样的武将来说,简直再容易分辨不过。
她当即匆匆坐直了身子,跳下了车,一副绝不给母亲机会问罪的样子,“阿娘近来拖延时间辛苦了,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先回寝殿走一趟,便去找凉国公商议调兵之事。”
“你……”武媚娘眼看着女儿飞快跑没了影的表现,觉得这其中又有几分真正的心焦,并不全然是为了防止她将太平从河北道调回来,耽误了那孩子的实践,不觉轻叹了一声。
“才从外头赶回来便这等表现,也不怕累坏了。”
但她又很清楚,她的女儿如她一样,是个清醒的政客。
既已抢先在吐蕃有调兵动作的时候便察觉了端倪,总不能浪费这份宝贵的时间差,确实是不能有任何一点犹豫。
经冬调兵,开春前诸事齐备,陈兵吐蕃边境,方是应战之道!
……
“可惜没有陛下的正经委任,你说我能跟着去吗?”
眼见李清月抱着一堆关中折冲府府兵卷宗回宫,早已等在此地的李素筠有些郁闷地问道。
卓云与庞飞鸢都已相继获封将军,但李治显然不会觉得,在女儿之中已出现了安定公主这个将军之后,有必要因为宣城追随安定生出的作战兴趣,再给出一个额外的敕封。
所以李素筠如今的调兵权柄,其实还是挂靠在熊津大都督府下面的。
李清月将目光自卷宗之上挪开,朝着李素筠的脸上看去,沉默了须臾,这才以严肃的口吻回道:“嗯……那可能不行吧。”
李素筠当即抬高了音调,拍桌怒道:“怎么就不行了?我又不是没有真正参与过战场杀敌,至多就是没有亲自上过吐蕃而已……”
她低下了几分语气,“但这没关系啊,谁知道下次还有什么机会能让我表现。”
李清月抿唇绷着的脸上终于没忍住闪过了一缕促狭的笑意:“我这次要打的仗可不简单,要是参与此战的人自己都没有破除万难也要前去的想法,我可不带她。”
“谁说我没有——”李素筠的声音忽然卡壳在了中途,也陡然品出了李清月话中的意思,“你耍我呢!”
李清月伏案笑了一阵,“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李素筠一把接过了李清月旋即朝着她递来的舆图,嘟囔道:“还不是怪你总是太过狡诈。”
但大概也正是因为安定这份突然的恶趣味,让她原本还觉有些紧绷的情绪都和缓下来了几分。
便听李清月回到了正式商谈的语气,“你知道的,此次作战要会同东女国配合,女将往来交流要容易一些,除了卓云和她手底下的部分女兵,自然是女将军的人数越多越好,偏偏飞鸢还要为我坐镇泊汋,去不了西海,我不带你还能带谁?”
别看有她,有卓云这样的战功封官例子在前,真正胆敢将家中喜好习武的女儿送到她手底下的终究还是少数。
更不必说战场刀兵无眼,若能平稳度日,谁家愿意冒此等风险。
时至今日,真正能统领偏军的将领依然太少了。
所以素筠必须要跟她走这一趟。
这明明是很容易分析出来的结果嘛。但大概是因为太过重视这个机会,才让李素筠下意识地忽略掉了这件事情。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李清月随后的那句话。
“此外……”李清月继续说道,“我想请你阿姊也跟我一起走一趟。”
“诶?我阿姊?”李素筠讶然,“我还以为你会说文成公主。”
“文成姑母是必然要去的。”李清月回道,“你也瞧见了,前几年的时候她还有些初回故土的不适应,甚至有点难以融入长安城的意思,结果那本图志编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她是已彻底适应了新的事业,比我还想直接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
“……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将领。”
她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次觉得自己当年将文成公主从吐蕃给接回来,确实是一个最为正确的选择。
李素筠也是同文成打过几次交道的,对于这等变化都看在眼里。
想想安定若是将刚才和自己开的玩笑放到文成的面前,说不定也会得到对方的恼怒反应,也笑了出来。“先别扯开话题,你还没说,为何需要我阿姊也一并前往。”
这又关李下玉什么事?
李清月答道:“我是这样想的。行军讲究天时地利,文成姑母编纂的吐蕃图志和西海都护府对吐蕃境内的深入探查该当算是地利,若条件允许的话,我也自然不能放过天时。”
“天时啊……”李素筠喃喃,“那我好像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身居太史令位置的李淳风,固然有几分超凡入圣的仪态,在推衍天象卜卦之事上本事惊人,可终究只是个凡人,而非神灵。
总章改元之时,他的身体就已不如早年间康健,到了咸亨元年更有致仕隐退的意愿。
而早年间因为术算能力进入太史局的李下玉,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继承人。
大约也是因为李淳风自觉自己没法再担任多少年的太史令了,对这位同样没走寻常路的义阳公主增加了栽培的力度,以至于如今的李下玉,早非当年还说自己只能读取风力仪表的水准,而是成了一个合格的……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天文气象学家。
她道:“吐蕃境内地形复杂,又因地势奇高,气候变化格外显著,我想将她带上,帮我判断进军的气象,以保天时在我。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李素筠回答得好生果断,“会,怎么不会!你又不是要让她扛起枪兵上战场杀敌,只是要让她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而已,她绝对愿意同去。”
要李素筠猜,李下玉会同意此事可能还有个理由。
当年她们姐妹曾经拜托阿菟帮忙,将她们的婚期往后拖延,可再如何拖延,在太子都已成亲的情况下,她们都已算是拖到晚婚年纪了。
要不是李淳风明摆着对李下玉很是重视,上次遇见太子的时候,这家伙居然差点以为是皇后把她们姐妹给忘了,还想帮忙提出为她们在长安城里找个好归宿。
若是随同出兵吐蕃,能起码再让她们躲开一两年的时间。
所以,只怕这个消息刚一传到李下玉的耳朵里,她能直接收拾好包袱一并出行。
李清月颔首:“那就劳烦你将此事告知于她了。”
“好!”李素筠当即答应了下来。
她心中盘算道,若是这样的话,兼具天时地利,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人和了。
想到这里,她还是朝着安定多问了一句:“说起来,军粮能凑得齐吗?”
“起码最开始的一批没有问题。”李清月笃定答道。“你不信的话,且看看长安城中过几日的各方反应好了。”
针对刘仁轨的一出弹劾,以安定公主请战,右相巡查河南道结束后接手安定公主职务告终,那么天皇天后站在哪一方,就已不必多说了。
官员的党争,向来都是此消彼长的。
在次日的朝会之上,便真有人顺着李清月的那番建议提出,让此前反驳由地方灵活处理灾情的那群同僚,去切身体会一下救灾不易。
偏偏这个“切身体会”,并未明说到底是如同刘仁轨和狄仁杰的情况一般出任巡抚赈给使,还是直接贬官到遭灾严重的地方去。
若是后者的话,对于这些挤破了脑袋才成为京官的官员来说,简直是个莫大的灾难。
这就不难让人做出一个选择,觉得比起被贬谪出去,还不如用另一种方法来给自己“买”个平安。
几乎不等天皇天后下旨,就已有人主动提出,愿意自发减免每日木炭供给,将其用于出征吐蕃兵马远赴藏原所用。
算算看吧——
大唐去岁京官府邸中燃烧的木炭薪柴,若是折算成木橦,大约有96万根,其中出自库谷监,由朝廷供给京官的,每位五品官员每天至少有两斤炭。
就算只削减四分之一的用度,用于补贴军资,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额。
此外,并未能够奉命出征的宰相姜恪带头,将食邑收成捐献进了军资之中,还在砍木头修身养性的李旭轮也当即收到了母亲的指示,和兄长李贤一并,捐出了一笔军粮。
有朝臣与亲王的带头,其他官员自然也该当有所表示。
倘若吐蕃当真大举入侵,此次安定公主出征便是稳固大唐边境的稳定,于情于理,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忠臣”都不该在这等共渡国难的当口置身事外。
随后,则是关中的富户与商人……
当太子捐赠的粮草,随同李清月让人上门来取的生辰礼物一并抵达长安的时候,余下的府库存粮也已自山南东道、山南西道诸州送入了关中,将启程所需给彻底筹措完毕。
说实话,身在洛阳的太子在刚收到安定忽然自河北道折返长安主动请战的消息时,有一瞬并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何等反应,更不知道他这消息滞后的一步,是否意味着又是一处不如妹妹的地方。
但眼下既是军情紧急,他倒是也没对不起这个太子的位置,在妹妹希望生辰礼物也折算成军粮的请托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批粮草送来了长安。
这也是他必须做出的选择。
天皇亲口表彰,今日这份群策群力,以图出兵荡寇的表现,正是大唐子民团结的表现。固然有天时年景不佳,也终究会重见太平盛世。
这番诏令一出,便等同于是为安定的出征又点了一把火,也昭示着,谁也不能对这个仓促之间敲定的主帅人选予以反驳。
“不过这份殊荣,也意味着莫大的挑战啊……”
左监门卫大将军、平原郡开国公高侃自云中折返关中,作为安定公主此次出征副将前来报道的时候,便忍不住看着面前一辆辆筹备完毕的粮车之时感慨道。
这份举世瞩目的重托,对于先后出征突厥、车鼻的高侃来说,尚且觉得有些过于沉重,更何况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主将。
不错,自转入咸亨二年的元月,李清月已经十八岁了。
虽然这依然是一个对于将领来说偏小的年龄,可将这个年龄说出来的时候,听来已比前几年正常多了。
高侃倒没绝觉得安定公主不配做这个主帅,甚至还很想看看她到底打算如何统御三军,只是眼见这份八方汇聚凑出的发兵物资,他有点担心——这份重压会让人发挥失常。
“观光,你怎么看?”他朝着身旁的男子问道。
大约是因为李治对于王勃的倍加推崇,加上安定公主这位大将军身边也有不少当世神童,高侃也有样学样地从参与边地战事的士卒中选出了个格外擅长檄文的文人,选作了自己的幕僚。
他自己也有那么点文墨工夫,对于诗文品评的本事不差,便从起初的效仿,变成了当真对对方器重有加。
此次除却麾下精兵卫队之外,便将人给带在了身边。
骆宾王朝着远处飘动的旌旗看去,沉吟片刻,答道:“我却觉得,这份重压可能反过来催动了这位大将军的锐气。”
只是他早年间在西域从军,却并未有幸见过安定公主,在跟着高侃前往北地云中之后也就更与对方缘悭一面。
算起来,今日才是他真正见到这位久负盛名的大将军。
这就让他的这句评判说得有些不那么确定。
因为他无法确定,对方早年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以一个观察力敏锐的文人眼光看去,这位尚在远处的安定公主身上绝无一点凝重畏缩的表现,只有一番傲然铿锵,流露在她的举止之间。
今日汇聚于长安西郊的府兵即将动身前往陈仓,在此地与南北调度而来的其余府兵会合,正当送别之时。
不知是否是因天皇病情加重的缘故,今日前来送别的正是那位摄政临朝的天后。
就在骆宾王说出这话的时候,在他的视线中,一把宝剑正被天后擎于手中,送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
……
“你之前的那把宝剑被你送给右相,现在还没重新回到你的手里,但既是统领三军出征吐蕃,总该有一把天家信物在手。”
武媚娘定定地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女儿,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临别的话想说,却在最终也变成了这一句。
上一次安定出兵支援吐谷浑的时候,她曾经亲自为女儿披上了祝福凯旋的披风,而这一次也是如此,只是还多出了这一把宝剑。
李清月将剑接在了手中。
比起上一把剑,这把剑少了些花里胡哨的装点,好像要更像是一把将领的配剑。
当她抽剑而出的那一刻,冬日略显寒凉的日光正映照在剑身之上,也将一抹凛冽剑光照在了眼底。
“好剑!”李清月朗声赞了一声。
在直视着母亲这送别目光的那一刻,她也一样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在手中这份权力的重量提醒之下,变成了简单的一句,“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也并未在这高台之上久留,而是忽然一把收剑入鞘,在天后的注视与士卒的远望中快步踏下了这送行的高台,矫健而迅速地翻身上马,朝着麾下精兵的队伍疾行而去。
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举动,显得她的身影愈发鲜明恣意。
于是无论是那飞驰的快马,还是马上那道挺拔的身姿,在被风吹动了长披的那一刻,都好像被裹挟在了一团炽焰当中,以一种不容阻挡的方式冲入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而当风止火停的那一刻,她已站在了猎猎旌旗之下,整装列队的精甲士卒之前,再度与台上之人遥遥相望。
随后,她毫不迟疑地高举起了手中的那把御赐之剑。
几乎是在这个动作,或者说是信号出现的同时,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在精兵之中爆发出了一阵齐声高喊。
刹那间,风鼓旗幡、战马踏步之声都被这浪潮一般扩散的喊声压制在了下头,也让人很难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怀疑安定公主作战的决心。
台上的天后就将那一道道呼喝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
“必胜”两个字!
第217章
当兵马启动西行的那一刻, 这个必胜的声音已从精兵之中扩散到了更远的队伍里。
那些未曾经由过指令的士卒,仿佛也被这一片震声如雷鸣的口令所催动,抱着此战得胜的念头喊出了这样的一句——
“必胜——”
“……”
“必胜!”
这个声音非但没有停下, 反而变得愈发响亮,甚至充斥于整片长安郊野。
武媚娘很难形容,眼见这一幕的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这些擂鼓一般作响的声音震荡在队列之中, 似乎将行军的脚步也给带成了有节奏的必胜呐喊。
于是在这一刻,哪怕明知他们这句必胜之前, 其实应当还有大唐二字,也知道, 今日阿菟能够执掌兵权,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天皇的准允——
作为送别的这一方,她无法不感到一种异常激荡的情绪充斥于心中。
她不免有些悖逆地在想,若是这些效忠君主的声音并不因天后与安定公主“代行”权柄而响起, 而是真正作为臣民对着主君发起效忠,会不会更让人热血沸腾。
她也自信, 自己能对得起这样一份信赖与敬重。
可这样的问题,好像暂时得不到一个答案。
她能看到的, 只是安定持剑折返的领头身影,已经随着军队的开拔,消失在了后方精骑的护送之中,仅能从帅旗簇拥的位置大概判断出她所在之处。
队尾的沙尘又很快将那些旗幡都给遮掩得看不分明。
当官道的尽头已彻底看不见那些人影的时候,被这起兵阵仗而激起的熊熊野心, 最终渐渐平息了下来, 变成了她唇角的一抹笑容。
安定已怀揣着必胜的信念重新踏上了属于她的战场, 她又何尝不是正处在另外一个战场上。
既要兑现她对女儿说的无人会在后方添乱,她也不能有任何一点懈怠。
或许, 今日的那些高呼声中本已有一些,是真心为追随主帅而喊,也为天后在这灾情之中所做的挽救举措而喊。
而她需要做的,是让这些人的声音更有感染力,就像……
她与阿菟让自己的声音更有分量,是一样的道理。
当她折返回到宫中的时候,被行军气氛所牵动的热力已自她的面上消退了下去,看上去依然是那个沉稳端方的天后陛下。
倒是天皇陛下刚在御医的诊治之下服用了药物,在昏沉枕靠在床边的时候,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不太正常的潮红,明显是在原本的风疾病症之上,又多出了点风寒症状。
武媚娘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了。
朝堂之上的官员已经主动削减了供暖薪柴的用度,用于合力供给士卒出征西海,结果陛下非要自己再起到一番带头作用。
结果有没有让官员更感受到同仇敌忾、合力抗敌的情怀不好说,他自己反正是又病倒了。
这等自觉很有本事却在添乱的表现,真是和早年间想到亲征前线时候没什么区别。
但若非陛下病倒,大概也没有她今日给阿菟亲自赠剑的一幕……
武媚娘又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陛下也是做了点好事的。
听到了殿中新多出的脚步声,李治抬了抬眼皮朝着她看来,“安定出发了?”
武媚娘在床边坐下,“不止是安定出发了,你为她指派的几位副将也都已齐聚关中随同出发,此外,义阳、宣城和文成也都跟着一起去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似是想凭借着这个举动驱散几分头脑中的昏沉:“其他人就姑且不说了,新到她麾下的高将军是个擅长配合作战的将领,我不担心磨合不当,文成也是早在当年接回长安的时候就敲定了她的用武之地,我就想问问,安定对义阳和宣城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若我没记错的话,宣城比安定还要大上四岁,义阳就更不用说了,比素节还大两岁,今年都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了。寻常这等年纪的姑娘早该出嫁了,更何况是皇室公主,传出去难免有人说,是你对她们有意不做安排。”
武媚娘没有马上回答。
在这须臾的沉默之间,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垂落在了李治搭在床边的手上。
这只手,明明已因病症的侵扰,愈发显示出瘦削之态,可它好像依然在试图攥紧一切自己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以图对外昭告着它对一些东西的所有权。
“弘儿跟你说的这个担忧?”武媚娘语气如常地发问,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实在很难确定,李治发出这句问话,到底只是在谈论已到适婚年龄的李下玉和李素筠,还是也要连带着将安定的事情提上日程。
不过按理来说,有英国公的那句劝告,应当能让陛下将自己的计划偃旗息鼓一段时日……只是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而已。
更大的可能,还是真只在问那两个萧昭容所出的女儿。
武媚娘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和陛下之间的情分,已变质成了连她都不知道该不该认的地步。
但到底是谁先变的,她已分不太清楚了。
只能说,对于朝臣来说,她与李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以一种无法让人从中介入的方式统辖着这片大唐国土。
在这一点上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李治却并未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不全是弘儿的问题。就像我方才所问,安定对这两个姐姐,到底是什么想法?”
早在他对着媚娘提出要将她所生的子女单独序齿开始,那几个其他妃嫔所生子女就已几乎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妤自随同周国夫人出宫礼佛后也不曾回宫,就连姬揔持病逝也未让她的生活轨迹发生改变,更让这两个女儿连带着她们的兄弟李素节,都游离在李治的注意力之外。
所以当听闻李素筠真在安定手下建立了战功,李下玉有继承太史令位置希望的时候,李治都觉得有种自己身在病中,以至于不知时日流逝的恍惚。
难道,真要让她们做官不成?
可安定乃是战将主帅紧缺,又持有灭国之功,在必须做出封赏的情况下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其他的人却不是这样。
李治也不希望,这等公主也能出将入相的待遇,会扩散到太多人的身上。
“怎么想的?”武媚娘摇头轻笑了一声,以闲谈一般的口吻答道:“大概是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吧。”
李治奇道:“……哪有这么形容的?”
“我说错了吗?”武媚娘解释,“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又不是只在形容陛下这颗紫微星,各州刺史理政之时也当有此标准,何况是为陛下钦定上柱国的安定。”
“陛下有朝臣拱卫,太子为诸王标杆,各州刺史有属官协力,至于安定既要为陛下横扫边陲、威震四方,自然也该当有群星策应。偏偏那些个朝堂官员又不是个个都觉得公主可堪大任的,还不如姐妹、姑姑还有那些有本事的姑娘们能为她尽心效力,你要让安定怎么办?”
“我……”李治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媚娘话中所说并没有错。
光是之前刘仁轨的那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现在就算圣旨已下,为此事盖棺定论,媚娘还有几分抱不平的想法,又将这其中的困境控诉在了他的面前,也一点都不奇怪。
虽说连英国公的孙子李敬业都因前往辽东的数年历练,对安定公主尤为敬服,李治却不难猜到,朝堂上的大部分臣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安定公主年龄渐长,好像非但没有让熊津大都督府的幕僚变成更多人愿意趋向的选择,反而有更多人开始观望天皇天后对于安定公主随后的安排,看看他们是否要在太子成年之后,还给一个公主这样大的权力。
这就让安定在运行四海行会、坐镇辽东之时,不得不启用更多的非士族出身之人,以确保各处岗位都有人督办事务。
她想借用同道的姐妹与皇室长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可李治也说不好,这样的发展到底会导向一个什么结局。
比如说,倘若安定当真能在数年后解甲归田,这个只有在安定麾下才能得到重用的特殊群体,当真甘心自己会失去此前的权力吗?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因病症导致的头疼就让他被迫中断了思考,武媚娘也在此时朝他说道:“再说了,她们的俸禄是安定出的又没让你出,还有,若是真有人觉得我在苛待于义阳和宣城,兰陵萧氏只是因萧昭容的失势而偃旗息鼓又不是人都死完了,自会来说的。”
“陛下与其思考这些费心伤神的事情,还不如想想,该当给贤儿选个什么王妃。”
李治连忙摆手:“如今后续军粮筹措仍需不少,先莫要提此事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虽是身在病中,李治的语气也倏尔凝重了起来,“这军情要务,还要劳烦媚娘与凉国公商定,千万莫要……给吐蕃以可趁之机!”
此次安定请战,调度各地单只府兵精锐便有四万有余,若算上后勤人员与候补兵马,有将近八万之数,若是作战一年,需要六十万石的军粮。
奈何灾情之下,关中先后遭遇大旱与暴雪,早将常平仓粮草取用殆尽,就算有官员、亲王、富户各自解囊,又调度了山南粮仓储备,也只凑出了大约三十万石,这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会消耗在行军抵达西海的途中,可想而知对于后方的粮草补运压力有多大。
三个月内必须再有一批军粮调拨往陇右,送入吐谷浑与西海都护。
他得是疯了才会在此时考虑皇子的婚事。
也就只有李敬玄那等为攀附世家不遗余力的家伙,才能想到赶在旱灾期间,又将新妇迎娶进门,成了朝堂之上被安定痛斥的对象。
“陛下放心,此事我会尽心的。”武媚娘起身应道。
她这句应诺之言,早在安定出征之前就已和女儿说过,可不知是否是因今日的那番思绪,让她将这话重新在李治面前说出的时候,只觉这“尽心”二字,分明已有了另外一番意思。
到底是为李治尽心,还是为她自己尽心,做自己有本事做到也必须达成的事情,好像已然有一个答案了。
不只是阿菟正值“众星拱之”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呢。
匦使院既承载着传递民间谏言的职责,如今也等同于是半个天后的私人“秘书团”,或者说是另外一个门下省,为她归并奏疏、协办政事、起草诏令,其中的宫中女官与朝臣,正是簇拥在她身边真正听令的群星。
可大约是因有相当一部分经由天后遴选出的官员早已习惯了二圣临朝后天后在前朝处断政务,加之匦使院成立的时间还很短,都并未意识到这个变化。
倒是今日得获天后召见的狄仁杰在被领进此地的时候,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独立在外的团体,似乎完全能起到更为深远的作用……
仅仅是在当下,还只像是个广开言路的中枢而已。
但在即将行到天后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先将自己的种种揣测思绪都给收了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天后自面前的卷宗中抬起头来朝着他端详了一番,开口说道:“右相对你在此次随同前往河南道巡查的表现褒奖有加,可见这大唐铨选的改革确实有效,能从地方上选出贤才来。”
狄仁杰:“天后过誉了。”
“我有没有过誉你心里清楚,能得右相这么夸赞,可见你不是个胆子太小的人,只做一个侍御史未免有些浪费了。”武媚娘沉吟须臾,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我有件事想要考考你。”
今日并非身处大殿之上,但天后这等语气,与天皇亲策试举,分明没有太大的区别。才自雍州折返不久、候立在旁的娄师德也不难听出这个态度。
狄仁杰也听得出来。
他拱手:“臣洗耳恭听。”
武媚娘从一旁的娄师德手中接过了卷宗,“自总章天灾开始,太仓、广通仓不足以应对关中粮食需求,几乎都要依靠外来运入,河阳仓、回洛仓、含嘉仓常担转运要务,但就算如此,装满之时能负载五百余万石的含嘉仓内也只剩下了五十多万石的府库存粮,还要供给关中与洛阳所用。”
“河北道黎阳仓距离安定公主开河辟田处不远,需至八月之后才能陆续有米粮存入,南方山阳仓倒是还有七十来万石的存粮,但需用于扬州大都督府驻兵所用,以及赈济江淮一带,谨防南部动乱。如此情形以你看来,若要将其调度北上,需走哪一条路线,又该当先挪用多少存粮呢?”
她顿了顿,饶有兴致地观望着狄仁杰的表现:“你才从河南道回来,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回答吧?”
狄仁杰心中快速思量。
若这只是个寻常问题的话,当然不难回答。
他与刘仁轨巡查的最后一站,正是山阳仓。而之所以将此地放在最后,正是因为,开仓放粮必须要有节制。
山阳仓地位特殊,若能将灾情所需米粮在当地解决,尽量不要动到此地的府库库存,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若要将其送往西海,便应当先将其经由通济渠送往洛阳,再行考虑转运之事。
但狄仁杰既然明知此地这批粮草不可擅动,也知道,若只运送十万二十万石军粮,等真正送达的时候损耗已占三成,实在是过于浪费,就绝不可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是了,这个问题有陷阱,不能以常规方式作答。
“敢问天后,”狄仁杰回问道,“河北道新田之中种植的可是宣州稻?”
武媚娘回道:“是。”
狄仁杰道:“那么黎阳仓能得到补充的时间不在八月,而在六月或者七月,以满足河北道的灾民所需。但在收成之前,因河南、河北聚集人口众多,还有关中百姓流亡于外,七月之前,洛阳的含嘉仓与淮安的山阳仓都不能擅动,以防出现连年灾祸。”
这句连年灾祸的揣测,换了旁人或许还要犹豫一二,在狄仁杰这里倒是一点没带犹豫的意思。
见武媚娘非但没有因他否定了题目而生气,反而流露出了几分对他的赞赏之意,狄仁杰愈发笃定地说了下去,“山南东西二道的存粮已基本调度完毕,同样不能继续过度消耗,剑南去岁遭灾,加之对外送粮多为陆路,不在可选范畴内。所以真正能动的,其实是关内道与河东道。”
“更准确地说,是北都一带。”
北都,正是李唐兴兵的太原,也是,狄仁杰的家乡。
武媚娘接话:“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前来长安任职之前,是并州都督府的人。”
“是!这也是为何我敢下这个判断。”狄仁杰回答得很是果断,甚至愈发有了几分侃侃而谈的架势,“总章、显庆元年天灾中,河东的遭灾情况远不如关中。以太原为界,南部的汾河流域并未因旱灾断流,早年间修建的横城渠、甘泉渠也在起到灌溉效果,虽然收成不如往年,但太原府库内存粮并不比山阳仓少太多。”
“此外,若启用洛阳、淮安甚至是关中粮仓支援行军,需走渭河路线,水浅船小,运送经费反而很高,但若自太原运送军粮入大河,连续多段河道都为沙质河槽,运载稳定,除了石嘴山一带险滩颇多,需要效仿三门峡漕运走陆路之外,几乎都能缓速通行。这是另一个有利的条件。”
事实上,这其中的一段往来航运,还是在北魏孝文帝时期就已有过通行的,承载过单次六十万石军粮的运输。
其他人或许会不记得这段历史沿革,狄仁杰乃是太原人士,又怎么会不记得这段因河曲戍防而出现的漕运。
现在需要做的,不过是将太原重新作为漕运中枢,将河东道与关内道的粮草经由黄河运往陇右罢了,也就是——
再往上多走出一段。
狄仁杰总结:“先入大河,后经湟水,再补上最后一段陆路运输,比起调度洛阳、淮安余粮,动摇中原应灾库存,应当更为合适得多。”
武媚娘问道:“打造木舫以便承载军粮的支出,你又是怎么考虑的?”
狄仁杰既已将目标放在了黄河中上游的航运之上,自然不会忘记考虑航船上的成本和建造计划。
他答道:“我的意思是,将其分作两批。不仅仅考虑将粮草送往西海,也趁机将河东存粮送往单于都护府,供给此地驻军,以防在调走高将军西征后,东突厥有作乱心思。若要再进一步的话,不如令羁縻管辖的东突厥部众,负责部分船只打造。”
单于都护府的驻军,原本大多是和辽东相似,采用自给自足的屯田供给军粮,但很显然,狄仁杰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中原灾情有变之际,辽东能出现大贺氏部落的反叛,谁知道东突厥会不会从中效仿。
自太原增派兵马与粮草前往单于都护府,并用造船行当给当地的胡人找点事情做做,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叛乱发生的可能。
狄仁杰继续说道:“随后将余下的军粮继续往西运送,直到灵州、兰州等地。期间调度从关中外迁的百姓打造航船,效仿河北道新田,行以工代赈之道。”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这番建议涉及的地方、人手,都已远远超过了他眼下所处职务该当掌控的范围。
然而还没等他后悔于这番稍有越界的谏言,就已见上首的天后越听越是满意,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便已拍案赞道:“都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与宗仁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了。”
狄仁杰朝着被天后称为“宗仁”的娄师德看去,就见对方朝着他颔首致意的表现里,显然是应和着天后的这句话。
天后的下一句话又已不给他一点准备地到了面前:“我有意让你二人一个前往单于都护府,一个前往太原,在四月之前将后继军粮送到西海。”
“届时,便是由凉国公与姜相负责府兵遴选调度,你二人负责粮食运送,各司其职,以保西路战线后备充裕。”
“至于职务的话……”她略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相当果断的答案,“便先以朔方道水陆运使、河源道水陆运使为名,待与吐蕃交战完毕后再行论功吧,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狄仁杰当即面色一震。
别看水陆运使这样的名号听起来好像只是个搞运输的,但这个位置往往是一州刺史或是都督府长史、府尹兼任的,基本不是单独委任。
而今日,这样一个因战时要务而设立的水陆运使,对于随后的升迁来说,必然是一个绝佳的跳板。
饶是他已猜到,这个专门被天后抛出来作为考验的问题,可能不会收到一个寻常的反馈,也没料到,这份委任会被这样快地敲定,也将他和娄师德直接送到这样一个要害的位置上。
娄师德和狄仁杰相继踏出匦使院外,这才愈发确定,他们方才所经历的一番天后亲试并非是他们的错觉,而是确然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提拔。
这位天后……在启用人才上,当真有些不拘一格的风范啊。
想到这里,娄师德总算收回了神思,朝着狄仁杰道:“之后还需要怀英多加指点了,我早年间在扬州都督府任职,对于北地的情形知之甚少,恐怕免不了要多问你些问题了。”
狄仁杰笑道:“既是天后说你我不谋而合,想来也没那么难配合。只是这打造船只,调度人手与粮草上都颇为紧急,我看你我暂时没有多余耽搁的时间了,等到委任诏令下达,便即刻启程前往太原吧。”
“正该如此,”娄师德的脸上掠过了一缕向往之色,“我早年间还想过,若有朝一日也能为大唐戍守边疆该当如何,如今没能戍边,倒是先为后勤军粮尽一份力,姑且算作圆了半个心愿吧!”
希望他与狄仁杰的这份运粮差事,真能为安定公主的行军提供一份助力吧。
也是终于能为这江山稳固,实打实地做出贡献了,不枉费他这一身弱冠及第的才学。
……
便是在狄仁杰与娄师德先前往太原筹措粮草,后相继前往朔方与灵州一带时,李清月统帅的第一批大唐府兵终于在陈仓完成了最后的人手调度,而后进军陇右。
不过,再如何调兵紧迫,行军迅速,等越过兰州、鄯州,抵达位处大唐与吐谷浑分界的日月山口之时,也已进了二月。
当然,二月的藏原之上仍是一派寒冬肃杀之象。
相继更换上棉衣的大唐兵卒在主帅的带领下,站到了这片仍有积雪覆盖的土地上。
“安定,你看那儿!”李清月刚与几位副将交流完毕军队越境的速度,便见李素筠策马而来,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她拨转马头,循声望去,就见正有一列骑兵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行来。
为首之人,在这骑兵渐近、风雪退避之间,很快就已能被她看清相貌。
“弘化姑母!”李清月面色一喜,当即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当她行到近前的时候,就见弘化公主面上因故人重逢而产生的惊喜之色,一点也不比她少。
两人各自下马相会时,弘化公主更是一点都不掩饰着自己的快慰,一把揽住了李清月的肩膀。
“早前收到大唐意欲支援的消息之时,我就心安了不少,获知是你担任主帅,我更没那么担忧了。听闻你方兵马抵达鄯州,我赶忙前来此地,正好赶上了迎接。”
李清月朝着她回以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几年间不必因吐谷浑随时有可能遭逢灭国之祸而担忧,又或者是没了慕容诺曷钵这个拖后腿的吐谷浑国主,弘化公主的气色看起来还更好了些,以至于这六七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客套的话我就不同姑母说了,眼下吐蕃那边的动静如何?”
提起正事,弘化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收起了几分,“此前窥探到的吐蕃调兵动向一点没错,可能规模比起早前查探到的还要更大一些,负责领兵的,也确实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我与裴将军都猜,他应当就是想要在开春之前进攻吐谷浑,所以在一月中旬,已将兵力囤积在悉诺罗驿一带。”
“这里的当地牧民有加入吐蕃军队吗?”李清月问。
悉诺罗驿这个地方,在文成公主写下的吐蕃图志中有记载。
三十多年前,正值开拓进取之时的松赞干布越过唐古拉山口,亲征苏毗羌国,将彼时有三万户十五万人的苏毗国纳入了掌控之中,几乎将吐蕃的人口翻了个倍。这一战,也被称为孙波之战。
孙波如,就在随后成为了卫藏四如之外的第五如。
“应该有兵力补充或者是军资补充,但此地已深入藏原太多,我们不敢走得太近。”弘化公主有些惋惜,“此前能查探吐蕃调兵,还是因为并未正式进入战备状态,现在却……”
越过唐古拉山脉后,顺着牦牛河而行,便能抵达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地。
所以,就算距离边界还有不短的路程,钦陵赞卓也绝不会再给敌方以太多窥探实力的机会了。
弘化公主的语气又忽然轻快了几分,“不过就算是钦陵赞卓应该也料想不到,唐军的驰援居然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比他还要先抵达。既是如此的话,我看我们可以先考虑要如何在半道上给他们一个惊喜,打断他们出征的气势了。”
吐蕃此次出征的兵马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以他们惯常表现出的作战习性,后方驱策牛马作为军粮的牧民必定不在少数。
如今先决优势既然在她们这一边,何妨尝试一番将吐蕃打散成两半,总比要面对这十余万之众的大肆来袭,容易应付得多。
但李清月却在回头朝着同行士卒逡巡一圈后,向弘化公主摇了摇头,“不,我不打算在半道再来一次积石山之战的重演。在出发之前和沿途,我与凉国公以及文成姑母预演了数次,倘若我是钦陵赞卓会先选择何处着手,最后的结果不是柏海就是乌海。”
弘化点头,“不错,他有兵力优势,最好的选择就是抢断军事要道。”
李清月唇角微动,似有一抹算计的笑容挂在嘴边:“那就——先让他扎营吧。”
把营地扎得坚固一点也无妨!
这一次,她要换一种交手的方式。
第218章
“让他扎营?”弘化迟疑了一瞬, 朝着李清月的脸上看去。
在这个已然长成了个成年将领模样的堂侄女脸上,弘化很难看出任何一点犹豫之色。
她说出这个决定,也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笃定估量。
不过有些话, 该说还是要再说一下的,“安定,你得知道, 纵容敌方发展起来,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
弘化就对此深有体会。
吐谷浑在和吐蕃的历年交战中, 都因为势贫的缘故落在下风,明明早先吐蕃因为远程进犯, 优势还没有那样明显, 可在他们夺下白兰羌这块驻地之后,对于吐谷浑的威胁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
这让她愈发确定,若要想得到什么东西, 就必须做到先发制人。
也正因为如此,在慕容诺曷钵死后, 她能这样快在吐谷浑王帐之地,做出这等果决主动的反击。
她一边领着安定带来的军队前往青海湖一带驻扎, 一边继续劝道:“不错,钦陵赞卓的过往履历里,可能并没有打过那么多的防守战,但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事天才,这几年间他在吐蕃腹地的战绩也相当惊人, 倘若让他手握这处要冲, 很可能就是给了他带领那十余万吐蕃大军打出持久战的机会。”
“中原境内……目前能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吗?”
弘化觉得, 这份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何况既然唐军先到了,若不做些什么来放大这份优势, 难道不是浪费了安定在朝堂之上的请战吗?
“这些我都知道。”李清月回道,“可劫道之战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一来,就像您之前说的那样,此次吐蕃出动的很可能逾十二万人,甚至让吐谷浑这边要想派遣斥候探路都没那么容易,远非当年的两万援军可比,要如何让这场劫道之战变成我方的袭掠破敌,而不是对方的绝地反击,实在很是不易。”
“二来……”她伸手指了指后方陆续跟上的兵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姑母,您忘了吗?当年支援吐谷浑的那批兵卒,除却本就是益州遴选出的精兵之外,还经历了翻越雪山的跋涉。”
李清月语气沉沉:“虽然我绝不愿意让士卒再经历一次那等可能闭上眼睛就再也无法醒来的灾难,但是你我都必须承认,那个翻越雪岭的过程,本就是一场残酷的淘汰赛。”
府兵之中身体素质欠佳,或者无法适应高原气候的,早就已经被用一种生死裁决的方式给判定了出局,根本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但现在的这批府兵不是的。
他们是在安定公主的带领下,从渭水河谷进入陇右,一点点攀升所处的高度,抵达高原之上。这其间虽然行军速度不慢,但因为军伍庞大、补给充足的缘故,并不会出现当年的情况。
所以真正的挑战,是从他们自鄯州抵达吐谷浑的那一刻开始的!
弘化仔细端详了一番随行士卒的面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次援兵人数虽多,但若起精锐程度,确实不如当年。
大概是遭受了高原反应的缘故,这些士卒之中不乏面部浮肿,身体乏力的存在,还有几个已被随行的医官给从搀扶转为抬入营地之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带领众医官的那个家伙,就气质上来说,和吐谷浑隶属于王帐的医官大不相同……
但这当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东西。
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之前有过交替在西海都护府驻守的经历,但就算如此,也不足以在顷刻间恢复到巅峰的作战体力,你要让这样的一群人去打一场劫道之战,恐怕非但不能给钦陵赞卓以迎头痛击,还要给对方送一份战功。”
“那你是如何计划的?”弘化已快速接受了这个现实,转而问道。
李清月回她:“起码在这半个月内,我会让人遵照医官嘱托,将士卒的饮食调整到更适宜于高强度作战的状态,让他们完全能够承载迎战吐蕃的环境,此外——”
“我有意让他们往返于日月山和华石山之间,分别充当进攻与防守方,以便适应藏原之上的地形与交战。”
弘化估量了一番:“这个时间,恐怕又得将近一个月?”
“不错。 ”李清月回道,“唯有如此,我看他们才能以全盛面貌迎战吐蕃。”
弘化摇头:“可我总觉得,你的安排没那么简单。”
李清月挑眉:“为何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你早年间作战得胜的种种表现,都已让人有了一番固有印象吧,不过……”弘化回她,“你现在拿出来的理由,也能说服我。”
虽然让士卒尽数适应高原,用山上山下交战来进一步磨砺体力,确实需要消耗不短的时间,但如此规模的交战在即,这份谨慎显然很有必要。
弘化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李清月笑着回道:“这有什么当不当讲的,我虽是迎战吐蕃的主帅,但你这位吐谷浑王太后,才是此地的东道主,既有想法便说来好了。”
早年间弘化公主还说自己并不擅长军事布置,在对吐谷浑的戍防上大多还是听取裴行俭的建议,可人总是会转变的,这几年间有所成长的,显然并不只是李清月而已。
弘化道:“我在想,虽说唐军主力不能自中道拦截吐蕃大军,但若全然不对吐蕃大军做出限制,只希望能先行固守等待大唐援军,又显然不是我、敛臂还有裴长史的脾性。”
所以,当钦陵赞卓的兵马自牦牛河上游而来,向东挺进的时候,吐谷浑和西海都护府必然会尝试拦截住对方的脚步。
这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情况。
李清月目光一动,当即发问:“自钦陵赞卓所在的悉诺罗驿,到柏海沿途,有几处适合于埋伏作战的地方?”
弘化没有犹豫地答道:“如果是早前,应该有三处,牦牛河的河曲之地,再往东的紫山一带,还有柏海之前的星宿川河源之地。”
“但是这个季节第一处应当不成,星宿川又距离柏海太近……”李清月沉吟须臾做出了判断,“劳驾姑母将我到来的消息告知敛臂女王,我有一项任务,想拜托她来做。”
“此外,还请您在约莫一个月后往白兰羌、党项羌各方送信,告知唐军已然到达的消息,防备他们在吐蕃大军抵达之时,做出倒戈之举。”
“薛将军,”李清月朝着不远处的薛仁贵喊道,见人已快速走到了她的近前,她方才继续说道,“请薛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前往西海都护,协助裴将军调度安西兵马进入藏原。”
上一次前来此地的时候,薛仁贵和裴行俭有过往来,配合起来应当要容易些。
至于这些士卒在日月山与华石山的训练,就交给卓云和高侃了。
“那我呢?”李素筠忍不住问道。
许是因为此前都不曾参与到此等规模的作战之中,要李清月看来,她现在简直像是个终于挣脱牢笼束缚的野马,虽然没折腾出什么太过激进的动作,却怎么看都像是要在此地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你一个任务,先带着一部分士卒和辎重往西走,在途经的大非岭上修建营寨,以备随后的辎重运输。”
李素筠当即领命而去,也将此次随军的辽东工匠给一并带上了。
李清月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感慨,“真是有够着急的。”
但或许她喜欢的,正是这份为给自己争一条前路的着急。
当她转头朝着队伍之中回望的时候,已见同行的义阳公主将太史局的风相乌给搬了出来,开始组建观望气象的临时驻地,而暂时还未有任务在身的文成公主,则已干脆带人投入到了医官的队伍中。
毕竟,对于一度在吐蕃住了二十多年的文成公主来说,要论起如何让人尽快适应高原气候,她当然很有话语权。
眼见此景,饶是庞大的队伍仍在缓缓推进,让人必须考量这其中的种种短板,不能如同当年的支援一般随意放手一搏,李清月也觉心中自有一番底气迎接随后的种种战事变化。
现在就看,同样主持十万人生死的钦陵赞卓,到底会拿出何种表现了!
……
这位前吐蕃大相的次子,或许当真能算是个当世罕见的作战奇才。
当越过吐蕃腹地四如与孙波如之间的雪域屏障、抵达悉诺罗驿后,他又在此地多募集了三万兵马,连带着后方运载军粮的人手之外合计十五万之众。
这支对于吐蕃来说近乎于倾巢而出的队伍,被握在他的手中。然而在他举目朝着东方远眺之际,居然并未被这数年间的报仇执念冲击到心神动荡,连带着吐蕃境内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也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唯独剩下在面前的,就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成则为王,败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这支庞大的队伍在希诺罗驿停留了小半月的时间,在察觉到藏原之上的气候稍有回暖趋势的时候,他便下达了继续进军的号令。
钦陵赞卓很清楚,若是动兵太晚,很有可能会招来吐谷浑更为顽固的抵抗,最好是赶在各方部落都正为新年放牧做出筹备的时候,直逼对方的面前。
“你们说大帅是不是太过小心了?”当这支顺着牦牛河而下的队伍再一次在暮色降临前驻扎的时候,守营的士卒忍不住朝着同僚抱怨道。
另一人回道:“大帅应当是自有自己的道理吧,我们只需听令行事就是了,何况咱们进发的速度也不慢,又不是在被后勤辎重拖累。你说是吧?”
先前说话的士卒抓了抓头发:“你要这么说的话,倒也并没有错。”
不过这一次的出兵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以往吐蕃进犯吐谷浑之时,大多是先以精兵快马开道,在前线打出一片阵地,等待后方人手齐聚,偏偏这一次,宁可首尾呼应连缀,也绝不让前军深入过远。
倒是前军哨骑分布得尤其之远,以确保能够及时发现吐谷浑与西海唐军的探子。
不仅如此,当夜间扎营之时,专门经过一番遴选而挑拣出来的作战士卒会驻扎在一批批营地的外侧,谨防出现夜间袭营之事。就连,此次作战行军之中的规则,也一改早前的完全以勇武为先……
若非钦陵赞卓在赞悉若坐上大相的位置后,在兄长的支持下数年担任主帅作战,这些士卒大多对他的能力有所熟悉,大概绝不会愿意被这些规则所束缚。
可从紫山之上往下望去的一双眼睛看来,吐蕃的进军部队堪称多而不乱,有点像……
“像是大唐的队伍了。”敛臂女王语气肃然地评价。
但凡给钦陵赞卓手头的兵马削减一半,他可能都要将自己的进军速度再加快一点,偏偏现在有此等规模,让他完全有这个资本去尝试稳扎稳打的办法。
何况,吐蕃的军功制度虽然激励了那些士卒能够拼尽全力、勇武作战,也让他们一旦面临溃败的时候容易被敌人抓住机会全歼。
钦陵赞卓显然就是吸取了他父亲的战败教训,这才有了今日的表现。
“那这不是放弃了他们吐蕃的优势?”身旁的女将问道。
敛臂女王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那你怎么知道,他这不是不动如山,动则如火呢?”
她转头吩咐道:“明日清晨发兵试探试探他们,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是。”
目送着手下的将领领命而去,敛臂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当年她遵从母亲的命令,听从安定公主的命令进攻吐蕃,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她已变了个身份,也早不像当年一般凡事还有些懵懂莽撞,只能在接到一条条明确的指令之时才能够有所行动。
如今的她——
不会让安定公主失望的。
若不能带来足够的情报回去,她可没这个脸面来上一出故友重逢。
在次日的清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连天光都还有大半带着墨色的时候,一列早已等在紫山之下众龙驿的兵马迅疾出兵。
顺着牦牛河,或者说是通天河的吐蕃兵马刚刚在前一日全数渡过了藤桥,成功抵达河流对岸,对于此次进军愈发多了几分信心。
所以就算有钦陵赞卓发出的提醒,对于这十几万人中的绝大部分来说,不至遭到敌方的半渡而击,自然是个合该放松休息一阵的好时候。
可对东女国的将士来说,她们宁可放弃火烧藤桥的机会,等的就是这里!
吐蕃一处营地外的火把忽然被风吹动了一刹。
在这气流的变化发生之后的须臾间,整片山前旷原之上便响起了一阵轰鸣一般的马蹄声。
而仅仅是很短的一瞬,那马蹄声就已到了营地之外。仿佛这还未分明的天穹之下,这支队伍便是如同鬼魅一般杀出的。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吐蕃士卒设立起的营寨在那些具装甲骑持以长斧的冲撞之下,几乎未能做到多大的拦阻效果。
若非钦陵赞卓在早前的安排调度,让此地戍守在外的吐蕃精兵始终在清醒地进行轮换,也快速以步兵持长刀备战,在这交战的第一时间,吐蕃大军遭到的伤亡还会更加严重。
借着营中的火光,敛臂目光如电地朝着被她卡在马侧的那把长刀看去,敏锐地意识到,这把武器的精良程度并不简单。
除了大唐之外,周边小国与部落里,武器最为精良的当属突厥,甚至一度被人给出了个“锻奴”的称呼,随后就是吐蕃。
可在得到大唐武器支援的东女国利器面前,这一批形制效仿陌刀的武器,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意思。
是吐蕃内部的武器锻造技艺又有了长进,还是吐蕃自西边的大食交易得到了一批武器?
在这仓促之间 ,敛臂无法做出一个判断。
她能做的,是将这支长刀带回去交给安定。
也在今日的袭营之中,获得更多的消息。
而现在最为要紧的,就是那位主帅的反应!
没人会想到东女国的女王居然还如当年一般,胆敢以身先士卒的方式杀入敌营之中。
这些吐蕃士卒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位为盔甲覆盖的女将军一刀砍去了面前敌军的首级,而后下达了继续强攻的指令。
这些愈战愈勇且兵强马壮的东女国女兵,随即对面前的拦截阵线,发出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只是,面前的这座绵亘数里的吐蕃大营,好像仍旧像是一个耸立在面前的庞然大物。
就算在这一角爆发出了异常激烈的战斗,也依然有着后方的一道道坚固屏障,在死守着这一方的底线。
“传讯各营,如有营啸,即刻以叛贼论处。应战!”钦陵赞卓闻讯快速起身披挂,也随即对着周遭的亲卫下达了号令。
深谙将军脾性的另外一支亲卫已将他的战马带到了营前。
他翻身上马,侧耳倾听了一阵外头的动静后,当即毫不犹豫地带队纵马,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这些亲卫固然心中存有疑惑,也丝毫没有犹豫地跟了上去。
哪怕他们此刻前去的方向并不是敌方来袭的那头,而是粮车停放的方向。
提刀领队彻底杀穿了其中一部驻地的敛臂朝着火把通明的方向望去,咬了咬牙,不得不下达了撤兵的指令。
于是当日光重新照耀在这片遭遇了袭击的营地之上时,无论是撤走的一方,还是遭遇袭击的一方,好像都显得过于有条不紊了一些。
“东女国的人?”钦陵赞卓朝着营中留下的敌方尸体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当年父亲袭击吐谷浑的时候,若非东女国忽然被大唐说动,与对方配合,从川蜀入藏的唐军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抵达父亲的营地后方。
若说他对大唐那位安定公主的恨意最重的话,对于东女国也丝毫不少。
自七年前大唐得胜后,东女国便彻底挣脱了早年间还败给过松赞干布的影响,在与大唐的贸易往来中抓住了腾飞的契机,以至于在今日先给了他以一场黎明夜袭。
不过在同行士卒看来,钦陵赞卓这位主帅的脸上,分明没有因为此次袭营的损失,产生任何一点挫败的情绪。
“从东女国顺着诺矣江北上,确实是抵达众龙驿最快的一路。我此前提防沿途的哨探,却忘了她们完全可以在我方的必经之路上屯兵,是我的失误。”
“大帅,您不必……”
钦陵赞卓抬手,“不必多说。错了就是错了,但这又不是我们输了,对方以两千多人袭营,造成我方的死伤不过千人上下,相比于全军人数,动摇不了我们的实力。”
在这张颇有孤狼凶性的面容之上闪过了一抹冷笑:“何况,我方的粮草没有半分损失,将这十余万大军压境的消息宣告在了对方面前,到底是谁遭到的威胁更大,简直一目了然。”
说话之间,钦陵赞卓越过天明散开的晨雾,朝着众龙驿之后的紫山看去。
这座横亘在眼前的山岭,在后世有一个名字,叫做巴颜喀拉山脉,在此刻还半数笼罩在积雪之中。
可只要越过了这道山岭屏障,距离柏海就已几乎是一片坦途了。
“跋地设。”
随行的吐蕃大将当即走到了钦陵赞卓的面前。
“我有一件重任需要交托给你。”
跋地设连忙一正面色:“大帅请说。”
钦陵赞卓附在他耳边说道:“我要你带上三千精兵……”
跋地设目光一亮:“谨遵大帅吩咐。”
在大军收拾好了队列继续开拔之时,这位吐蕃大将带着三千人留在了原地,并未追随而去,而是目送着这余下的十余万人赶赴山口通道,顺着哨探已先行打通的路径前行。
又过了小半日的辎重调整,这三千人方才在他的带领下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大帅,跋地设他们……”
“你管他们做什么!”钦陵赞卓语气如常,似乎并未被这单独分出去的一路兵马分散走自己的注意力,“我们要管的是眼前。”
他也随即宣布了自己的下一条指令。
在大军半数越过紫山之后,前军精锐不在柏海驻扎,也一改此前徐徐推进的架势,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袭击西海都护。
东女国的突然来袭,在钦陵赞卓看来是有些古怪的。
她们来得很快,离开得也很快。
这与其说是希望给吐蕃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带来麻烦,不如说是想试探出他这个主帅的脾性。
现在既已看出,他并未因为报仇的念头和十余万兵马在手就进退失度,那他也无妨给这条大唐留下的边境防线以一个惊喜。
说这是反过来试探大唐在今年于西海的戍防也好,说这是声东击西也罢,总之,他已快速确立了自己的头号进攻目标——
西海都护府。
与其等到东女国在报信于吐谷浑后将消息继续传递到西海都护境内,不如由他来抢先一步!
倘若能借此当真拿下西海都护,他还能重新夺取从藏原前往西域的隘口,若不能,也势必能消磨掉一部分边境的战力。
他也能借此看看,正值吐蕃大军压境的当口,吐谷浑和唐军之间维系了数年的联盟,到底还有没有当年那么牢不可破。
这支先行的吐蕃军队约莫在两万人之数,在钦陵赞卓的调度之下只在柏海简单地停留整装了两日,便已直扑西海边地守军而去。
他们早已因为此前的缓慢前行而战意沸腾,只等着一个进攻机会,将当年吐蕃败于此地的屈辱给偿还回去,于是在撕开这道防线的时候,表现出的凶悍架势堪称惊人。
轻辎重作战,更是让这些吐蕃士卒中的骑兵甩掉了后方的包袱,仿佛一支支离弦的利箭朝着西海都护的腹地而去。
也正是在西海都护的守军于裴行俭的带领下,在柴达木河沿岸设立防守,先行阻拦住吐蕃的凶悍攻势之时,一封前线战报和敛臂女王从两个方向先后抵达了青海湖畔,出现在了李清月的面前。
前者,通报了吐蕃兵马选择先进攻西海都护的消息。
而后者……
“这确实和上次带回的吐蕃武器不大一样。”李清月翻转了一番那把被敛臂送来的长刀,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精兵数万,辎重盈车,甲兵精良,果然是好大的手笔!”
在获知了东女国此前采取奇袭之策时吐蕃的应对后,李清月愈发确定,她选择起码在表面上看来稳扎稳打的战略,确实没有错。
仓促之间的半道交锋非但不能起到当年的效果,反而大有可能撞进钦陵赞卓的陷阱里,成就他的威名。
不过,就算获知了吐蕃当下的实力之强盛,在李清月的心中也丝毫没有任何一点胆怯之意。
三月的到来,昭示着这群唐军已在抵达藏原后经过了为期一月的特训。
相比于刚刚抵达吐谷浑边境时候的高反严重,今日的唐军已全然是一番崭新的样貌。
吐谷浑边境上的群山之中,多的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适合扎营之地。在三天前便由卓云和高侃各自带领着一部士卒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了一场攻防对垒。
虽然因为都是自己人,并没有当真打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但在李清月这个从旁围观的主帅看来,当地的气候已不能再限制唐军的战力了。
也是时候,和远道而来的吐蕃兵马交一交手了!
此战先行求稳不错,但敌方已动,她的种种谋划应变,也该当搬上台面了。
“我们下一步行动是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吐蕃当先选择进攻西海都护,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此前对于吐蕃来说,吐谷浑这个内部渗透了不少亲吐蕃内鬼的势力,就是他们进驻陇右的跳板,自然是当先进攻的对象。
但自弘化公主作为王太后亲政后,这几年间除了当年早已为她当庭斩杀的素和贵之外,同样抱有投效吐蕃想法的吐谷浑贵族,都已陆续被她套上了叛国罪名处决。
再加上吐蕃前几年的偃旗息鼓,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家伙看不到成功的指望,自然不敢再旧事重提。
以至于这失去了先王的吐谷浑,反而渐渐变成了铁板一块。
所以,比起吐谷浑,西海都护不一定能及时得到大唐的支援,可能才是这条防线上唯一的短板弱点所在。
很可惜,这块短板上的守将裴行俭怎么说也对此地的羌人进行了长达七年的招募与驯化,又提前完成了此地的防线布置,现在还有了薛仁贵的从旁辅助,钦陵赞卓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没那么容易!
他也不曾料到,唐军此次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快,还是在国内天灾影响并未消退的时候,直接抽调了这等规模的兵力。
李清月果断地答道:“卓云协助吐谷浑守住边境,吐谷浑这边派出精兵支援西海,尽快将这支吐蕃的先头部队给打回去!”
弘化公主刚要起身,又听李清月多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守住边境,是守住积石山以东的区域。”
想到此前安定说过的“让他们扎营”决定,弘化公主当即会意领命而去。
这支快速出兵的吐谷浑军队,“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发起对于西海都护的支援”,直接就近从乌海与那禄驿等距离西海都护较近的位置抽调了大量的兵力,直扑那队北上作战的吐蕃兵马而去。
与此同时,重新布置了边境戍防的吐谷浑也很快重新抽调了南部兵力,向乌海填补。
但在乌海以西的地界上,即便身为主帅的钦陵赞卓还身在西海都护境内,后方已渡过了星宿川抵达柏海的辎重队伍里,还有着相当一部分作战能力不差的吐蕃士卒。
也正是这群人,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根本不需钦陵赞卓真正夺取下西海都护府,这支大军就已遵照着主帅留下的计划出兵东进。
吐谷浑兵马为了防止落到唇亡齿寒的地步,还是选择了抽调兵力支援西海都护,却因此造成了乌海守卫的短暂空缺,简直是给予吐蕃的天赐良机!
他们旋即在另一员留守将领的带领下直接拿下了乌海城。
这条得手的消息被快马送到钦陵赞卓面前的时候,半月间被薛、裴两位唐军将领阻拦住脚步的憋闷,已彻底在他的心中烟消云散。
在这三月中旬,藏原之上开春的信号已显露出了几分端倪,但在昨夜的气温陡降之中,还是又下起了一场暴雪。
今日雪停方霁,也让钦陵赞卓的视线得以无所阻滞地望向了远处的吐谷浑援军。
同时能为他看到的,是因援军的到来,在另一头的西海都护守军表露出的战意,也远比前几日高涨太多。
可眼见这样的一幕,钦陵赞卓不仅没有感觉到局势紧迫,反而在那张冷酷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传讯,撤军!”
乌海得手,意味着从柏海到乌海的这一片军事要冲,都已经成功落到了他的手中,一如他对着兄长在出兵之前做出的承诺一般,要先将这个一度让父亲折戟的地方重新掌握在自己这里。
那么以吐蕃此次的兵力,既能拿捏住此地作为进攻的桥头堡,就足以弥补掉没能直接击溃西海都护守军的遗憾。
就像是此前遭到东女国的半道袭击一样,他吃得起这个亏!
这一路北上作战的兵马本就算是轻装简从作战,在撤军信号发出后,退兵速度比起来时如风的状态也并不差多少。
纵然薛仁贵有心会同吐谷浑的援兵一道,将这支退去的队伍给拦上一拦,也没能阻止钦陵赞卓走脱。
当他进驻乌海之时更是下达了一条指令。
乌海城城墙、从柏海到乌海的沿途军营营寨全部以土石重新加固,而后在夜间往上浇淋上冷水。
今年中原尚且遭遇寒流的打击,在关中出现暴雪灾害,这片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之上,更没那么快升温到能令冰块快速消融的温度。
流动的河流还好些,这些浸润了水的土石却势必要在夜间冻结。
到了次日,这一片吐蕃大军的营地都已变成了一座座形同坚冰的堡垒。
当慢了钦陵赞卓一步抵达乌海的薛仁贵遥遥朝着那头望去的时候,跳入他眼帘之中的,就是一抹冰上的反光。
“这城恐怕不那么容易打了,包括那些营地。”
而这个状况,能一直持续到四月里。
但他撤回去,将消息汇报到李清月的面前,却见对方不怒反喜:“这不是很好吗,他已先将自己的兵马安顿下来了。”
这片散布在柏海和乌海之间的吐蕃营地,恰恰横断在安西都护与吐谷浑之间,也随时可以直扑青海湖方向的日月山口而来,封锁唐军自鄯州来援的要道。
正因如此,在钦陵赞卓完成了对于营地屏障的建立后,吐蕃的士气几乎已经抵达了顶峰。
只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
而是这场正面交锋的战场终于随着两方兵马的驻扎完毕,被摆在了面前。
接下来,就应该想办法给他透露“唐军将至”的消息了。
此前的主动权都在钦陵赞卓的手中,但从现在开始,他要先往何处发起作战,得是她来定夺的事情。
吐蕃先夺下了乌海,若是吐谷浑境内有些别样想法的人再次因为即将灭国的危机选择告密,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但还没等李清月寻找弘化商议到底选择谁来做这个告密之人,她便看到一个吐谷浑士卒匆匆行到了附近,在通传后行到了弘化的面前,低声对着她说了几句。
弘化的面色一变,快步朝着李清月走来。
“发生了什么事?”
“吐蕃分兵一路,火烧了白兰羌的驻地!”
李清月眉头一皱:“伤亡如何?”
弘化叹了口气:“我的人抵达的时候,这一路白兰羌已是全军覆没了……”
要说这些人也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这把火,和那位处乌海的坚冰之城,仿佛正成了吐蕃投落在这条防线带上的冰火两极。
但冰这一方,是李清月早已计划好的诱敌深入,或者可以说是请君入瓮,也因吐谷浑兵力接续的空缺,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
火的这一方,却是直接抱着打乱边境局势的想法而来。在跋地设这位吐蕃将领的带领下,白兰羌直接遭到了一场异常凶悍的打击。
早年间被驱策着作为吐蕃联军时,白兰羌就损失了相当多的青壮年战力,短短七年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恢复过来,又如何有可能是横空杀出的吐蕃精兵的对手。
乌海的吐蕃驻地就在数日后迎来了凯旋的跋地设。
在这兵马回归之中,钦陵赞卓不无欣慰地看到,原本被派遣出去随同他作战的吐蕃精兵,几乎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失。
跋地设还相当得意地拎着那白兰羌族长的头颅,朝着大帅炫耀:“这老东西死不投降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最后他的身体连带着他的族人都被烧成了灰。”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临死之前居然还在说什么,唐军快要到了,我迟早要遭到报应。”
跋地设笑容猖狂,“那我倒是想看看,我会如何遭到报应!”
他话刚说完,却见钦陵赞卓的面色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看,连忙收敛了一点,迟疑着发问:“……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钦陵赞卓目光更凝重了几分:“你刚才说,那个老家伙死前说什么?”
跋地设愣了一下,回道:“他说……唐军快来了。”
第219章
“唐军快来了……”钦陵赞卓扶着乌海城的城墙远眺, 触手的冰凉让他得以用一种更为清醒的头脑审视着当前的局面。
这份目光中闪过的晦暗之色,并未被他的下属看见,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他话里的凝重。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跋地设发问。
“问题大了去了。”钦陵赞卓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 “白兰羌的那群家伙是个什么脾性,你我难道不知道吗?”
当年他父亲为大相,主持入侵吐谷浑之战的时候, 就曾经先行攻取白兰羌作为吐蕃的前哨驻地。
只可惜吐蕃援兵先为唐军攻破,父亲在被迫之下选择调度白兰、党项各部精锐尽出作战, 却又被唐军驱策着白兰羌留守之人前来挑拨。
这群家伙若能站定吐蕃的立场,与父亲协力作战, 或许还有机会拖延住时间, 让他等到吐蕃这边的支援。
偏偏在唐军的前后围堵之下,这些人直接选择了和吐蕃分清界限。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若他们真是认定了盟友便死不旋踵的人,也不会慑于吐蕃的威严, 选择与吐谷浑为敌。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藏原之上,就像野兽之间的食物链一般, 弱者只会臣服于面前的最强者。
钦陵赞卓面色发冷:“你说,他们在面对我方精兵杀至的威胁面前, 依然觉得,比起重新为我所驱策,不如继续做吐谷浑的盟友、大唐的走狗,这是什么意思?”
跋地设跟随钦陵赞卓作战有几个年头了,在吐蕃将领中也算出挑, 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其中确有几分异常。
“是因为他觉得, 就算今日投降,明日也会招到灭顶之灾, 还是远比我当日的进攻更为可怕的灾劫,那实在没这个必要转换立场。若他们誓死不降,侥幸存活下来的白兰残部还能得到吐谷浑和大唐的支援……”
钦陵赞卓问道:“若是唐军还被国中灾情牵绊住手脚,尚未发兵,他会有这种想法?”
跋地设终于想通了这其中的问题,当即神情一变:“不会。”
绝不会!
只有唐军已然发兵抵达藏原之上,才有可能带给白兰羌以这样大的威胁,让他们选择继续与吐蕃为敌。
此外,就算吐蕃此次只派遣出了三千精锐夜袭白兰羌营地,一度与吐蕃打过交道的白兰羌族长也不会看不出,吐蕃此次出动的兵马绝不只这个数目,这就意味着——
唐军不止抵达了吐谷浑边境,出动的兵马人数还不在少数,这才能对白兰羌造成威胁。
可惜,从大唐边境到吐蕃卫藏四如之地,先后有数道山脉阻拦,就算此刻吐蕃重兵已屯于乌海,和青海湖之间也还有两条山岭相隔,这才让他们没能及时探查到唐军的动向。
然而反过来……
紫山之前那出东女国的黎明来袭,很可能已经将他们的兵力汇报到了唐军的面前。
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就算他凭借着奇攻白兰羌,打击了周边诸羌和吐谷浑之间的结盟关系,以便能够给他的大军调度寻找合适的契机,他现在的计划也必须变上一变。
若是唐军尚未抵达,或者来到藏原之上的兵力不够多,他这乌海到柏海之间的大营就算同时面对两方、甚至三方的进攻,都能有足够的居中斡旋底气,现在却没这么舒坦。
周遭虽有一道积石山屏障在南,但并非横断顺着大营展开,反而有多条道路通往此地,往北山岭不高,也有多处碍口,背后的柏海作为紫山之前的平原更是坦途一片。
这既是唐蕃道的要塞,又何尝不是一处可以八方围剿的中心地。
所幸还有的优势,是这十余万人陈兵驻扎的营地足够坚固,就算只分出一半人在此驻守,也绝无可能被轻易攻破。
另一条优势,便是唐军很可能还没获知他对白兰羌的悍然出手,更不知道他已从此地得到了一部分军情——
这其中,还有一些时间差可以利用!
忽然到近前的敌军消息,让钦陵赞卓的心绪紊乱了一瞬,好在他虽遭东女国袭击却也回以一礼,让他明白对手并非步步谋划周密,也旋即整顿好了心情。
“将两件事分派下去。”
钦陵赞卓吩咐道:“一件是让斥候越过大非岭,前往青海湖一带探查唐军人数与动向。也务必尝试探查,唐军之中由谁人主持大军。”
这里确实是对唐军来说最合适的临时屯兵之地。
早年间吐谷浑还在这一带修筑了数座城池,若非先在吐蕃的入侵中丢了西海,又需要应对南面的进攻,恐怕王帐还会设立在此地。
如今倒是只将这里当做豢养战马的宝地,也为唐军大批屯军提供足够平坦开阔的地盘。
“另一件事,将营地内外全部翻查一遍,尤其是乌海、柏海二城的城门与城墙。”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获知唐军提前抵达消息的第一时间,在钦陵赞卓眼前浮现出的,正是当年那张在父亲死后、于唐军营地中见到的脸。
对方彼时的气定神闲与乘胜追击,让他在这数年间的午夜梦回也绝不敢忘。
倘若当真是对方到来,他必须再确保一番,自己的军队内部不会被埋下土崩瓦解的种子。
不过好像在这一点上他有些多心了。
大约是因为曾经险些被吐蕃占据的缘故,乌海城的城门还是在几年前翻修过的,城墙上也没有哪块石头提前被人做了手脚能被推动,至于城墙的外侧,更是因为被重新浇灌了泥水冻结,变成了难以让人随意攀援上去的状态。
就算此地当真是唐军有意放纵给他的,对于唐军来说也起不到太多的好处。
除非他会如此愚笨,让大唐援军、西海守军和吐谷浑兵马对此地形成合围之势。
可他显然不会给对方以这样的机会。
在吐蕃越过大非岭前去探查的哨骑回返之前,钦陵赞卓就已将吐蕃大军重新做出了一番布置。
积石山两侧各扎一营,拦截顺黄河河道方向而来的兵力,堵截吐谷浑与东女国。
乌海、柏海二城增强驻兵兵力,在必要的时候能将兵力尽数收缩进城中,除非四五万人能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攻城,否则绝无可能将此地留守的兵力从城中拔起。
此前进攻西海都护的精兵,连带着营中其余可供调度的吐蕃劲卒,都被他分作了两队。
原本还在随军辎重之中的床弩,也被安插在了各处关隘。
……
当匆匆折返的哨探重回乌海大营的时候,便发觉,这片地方已愈发变成了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死死地扎根在这条必经要道之上。
为首之人无暇多想,连忙抹了一把面上的血与汗,朝着钦陵赞卓疾奔而去,“大帅!”
“情况如何?”钦陵赞卓还能保持平静,尤其是在做完了那一番布置之后,跋地设将军却是个急脾气,直接将人抓到了眼前。
哨探忙回:“唐军确然已经到了,与吐谷浑合兵,在青海湖畔屯兵十万之众,先头部队也已抵达大非岭和山前组建岗哨,搭建后勤路线。”
钦陵赞卓心中暗忖,唐军此举,只怕是一来为了防止吐蕃远来交界地的牧民能发觉唐军动向,二来也是为了先将军资给往前运输,以免遭到吐蕃的拦阻,或是拖垮主力进军的速度。
与他刚刚发兵之时的想法相似,也是求稳。
可这等表现和军队人数,就算并没有超过吐蕃的兵力,也不由得钦陵赞卓不觉得心中一紧。
唐军选择调度如此之多的兵力抵达边境,要么就是提前获知了吐蕃的调兵计划,要么就是已做好了进一步掠夺吐蕃领土的准备,而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而他们胆敢求稳,也势必是因为后方的粮草补给足够充足,也就意味着,兄长此前分析的中原局势,可能远没有那么理想。
这份忧心并没有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继续说。”
哨探道:“我们发现,吐谷浑一路兵马正在前往山前与唐军会合,放牧在这一片的青海骢和其余良马也都在陆续汇聚。此外……”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因为我们与唐军在大非岭中的岗哨有过交手,我们这边的动向应当已经被唐军知道了。”
跋地设大怒:“你是废物吗?”
他抬手就想往这哨探的脸上招呼,却在刚要动手的时候,就先被钦陵赞卓给拦了下来,“不怪他。你奇袭白兰羌得手的消息,应该也已传过去了。只要吐谷浑对南面种种不是置若罔闻,就不可能错过这件事。”
“何况你也不想想,唐军十万大军正在陆续搭设前线,若能让我们的人来去自如,我还要担心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钦陵赞卓转头重新看向了那哨探头目,“他们出兵了?”
“是!”哨探语气加快了几分,“在我们行将撤出大非岭的时候,唐军前军已自大非岭后出发,恐怕不日之内就会先抵达山岭另一头的驻地,距离我方的乌海大营就不太远了。”
“那岂不是正好!”跋地设摩拳擦掌,“我方先在此地扎营,正好以逸待劳,给他们来上一出迎头痛击!让他们看看,我藏巴勇士挥兵十余万而来,不是要来此地郊游的。”
“你闭嘴。”钦陵赞卓目光一冷,跋地设连忙在旁呆成了个摆件,听得这位大帅又问,“领头之人是谁?”
他对这个除了战功还靠了点家世的副将不太放心,对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哨探倒是放心。
那哨探也确实不是个会遗漏要紧情报的性子,当即利索地答道:“我们不敢靠得太近,但能看到,为首的帅旗,是一个李字。被精兵保护的主帅,大概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子。”
钦陵赞卓:“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是随同我一起护送那位文成公主来到此地,见过彼时的唐军主帅。”
哨探闻言苦笑:“是这样不错,可大帅啊,当年那安定公主才只有十岁出头,如今都已过了七年多了,和今日如何能比。我能确认对方的年龄性别,都已是冒险为之了,若真要确认身份,只怕需要有一队人先行前往与之交手……”
不过这样一来,就跟跋地设所说的情况没什么区别了。
大帅既然对他发起了斥责,就显然不想用这等简单粗暴的办法。
“先行发兵的大约有多少人?”钦陵赞卓面露沉思,又多问了一个问题。
“以队伍的连缀长度来说,大概两万人上下。”
钦陵赞卓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跋地设张了张口,但顾虑到钦陵赞卓此前的责备语气,又没敢将话说出来。
区区两万人,以他们手握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对方越过大非岭前盆地后,在分界山口将其击溃。
为何噶尔将军还要有所犹豫!
“我知道你的疑问,但你怎么不想想,我方能探查到对面动向,对方若真是安定公主再度领兵,为何不能?”
“一旦我方有所异动,他们完全可以先驻扎在那禄驿,等待后方兵马接续而上,或者是吐谷浑的九曲军北上支援,你真以为我们能占到多少便宜不成!”
“那我们怎么办?”跋地设问道,“难道就等着他们陈兵布阵完毕,与我们打消耗僵持战不成?”
若非在派遣出去的哨探回返前,钦陵赞卓已做出了一连串的应对,跋地设险些想要更有胆子一点发问,他是不是因为当年父亲过世所造成的阴影,一听到疑似安定公主亲征的消息,就已被吓破了胆,甚至想要直接从乌海大营撤兵回去。
钦陵赞卓斥道:“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还没那么蠢。”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吐蕃腹地太远,若要打消耗战,在两方兵力相差没那么大的情况下一点也不占优势。
但若说他有出师未捷便要退兵的想法,就更是无稽之谈!
与其说他是在听到那个李字帅旗的时候有所敬畏,还不如说,他是听到宿敌确然到来,还远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的时候,那等必有一战的激烈情绪翻涌在了心头。
让他得再谨慎一点,谋定这下一步的棋子到底该当落在何处,才能在这出各自据有十万兵马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在跋地设都觉得有些窒息的一阵沉默后,他忽然听到钦陵赞卓重新开了口:“点上之前分出的那队三万精兵,带上半月的军粮,我等出兵!”
出兵?跋地设当即大喜:“我这就去!”
这三万人的甲兵与行囊早已齐备,几乎是在钦陵赞卓下达诏令的半个时辰后,就已集结完毕,等候在了乌海城下。
钦陵赞卓最后朝着城头看了一眼,见同样出自噶尔家族的副将正以老练稳重的神情朝着他颔首致意,对于对方能否代替自己守住此地,再无任何一点怀疑。
总归他给对方留下的指示也并没有多复杂,归根到底只有那一句,不论外头有多少人围堵他们的大营,他都不许擅自做出反击的举动,只等主帅带领的这一部兵马折返,方能出营。
在此期间,也绝不能让乌海、柏海两处大营被唐军夺走。
凭借着他手握的兵力,这一点应当不难办到。
而他钦陵赞卓当下要做的……
“我们不是要往大非川方向去吗?”在跟随钦陵赞卓行出一段后,跋地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现在进发的方向有些不太寻常,并不是直接往东去的,而是往北去的。
“谁告诉你,我们此次出兵是要去碰一碰唐军的前部精兵了?”钦陵赞卓一改此前的沉吟,在话中的杀机毕露,“我们还取西海都护。”
“这……”
“若不想在唐军主帅到来之时还要面对三面合围的局势,就必须先打断唐军一臂,我这个说法有错吗?”
跋地设一滞,“没有。”
不仅没有,可能还应该说是很对。
西海都护的守军应当绝没有想到,在吐蕃先行出兵失利又折返的情况下,居然会再次发动重兵扑向这唐军一臂,仍旧想要先除掉这方弱旅。
更何况,他们此次不是从柏海出兵,而是乌海,从此地北上直扑都兰,能直接绕过此前的河流防线。
想到他能先除白兰羌立下一功,后协助大帅攻破西海都护府再立一功,跋地设便觉得不能直接和唐军两方对垒的不快,都已全部被他抛在了脑后。
只是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当他们刚入北部山岭不久,钦陵赞卓便让人停下了脚步,探查唐军的进一步动向。
在获知唐军并未对这路进攻西海的兵马做出夹击拦截,而是先进驻了那禄驿,随后又调集了两万精兵前来会合,随后合兵朝着乌海大营方向而去的时候,钦陵赞卓的目光微动,下达了新的指令——
全军掉头,转道大非川!
在奔马疾驰之中,跋地设清楚地听到了主帅的声音:“你不是一直想打一场决定胜负的大战吗?”
“唐军十万人中至多只有半数精兵,现今已出动四万直逼乌海,余下在大非岭后方的最多只有两万。”
“若不能瓦解唐军的后援军备,我们耗不起,只能先取其粮草。”
呼啸的风声中,钦陵赞卓的声音依然显得无比果决,跋地设便顾不上面上的霜冻,匆匆问道:“可若是唐军放弃进军乌海,回头对我们发起拦截呢?”
钦陵赞卓纵马而前的脚步没有须臾的停留:“所以我说,将你此前还未用上的蛮劲都给我用在这里。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得手!”
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打了太多场直捣敌营、中道截击的战事,此次又是手握此等兵力在手,更有可能选择先与吐谷浑和西海唐军联手拿下乌海,再对他钦陵赞卓来上一出包抄。
但也说不准,她会选择直接回师,先解决这一路佯装进攻西海,实则要取唐军后路的吐蕃兵马。
所以,他必须要动作足够的快!
快到在达成了他避实击虚的目标之后,还能及时从青海湖畔撤离,要么杀入西海都护的境内,要么南下翻山进入吐谷浑。
总之,只要能避让开唐军的主力,他的这次直取后路,就能大大挫败唐军的士气,也给这场此等人数下的对敌制造出有利的条件。
这些随同他出战的士卒显然也被他在这寥寥数句中所勾勒出的前景所吸引。就算有先前一出看似无用的绕路,在此刻的南下袭掠中,也分明有着拧结在一处的高涨士气!
这样的一路兵马,势必能够给落在先头部队之后的唐军以一个绝对的惊喜。
当包裹着青海湖的那一段大非岭轮廓已渐渐显现在钦陵赞卓的视线中时,他只剩下了一个担忧。
在他这位主帅并不在乌海大营之中的时候,他那位同族到底能否守住营垒。
在这半月的探查与往来调兵中,藏原还未进入四月,对于防守方来说依然有利。
尤其是他的部众还有此等稳固的营盘协助防御,还能借助乌海周遭的地形牵绊住唐军的手脚。
而不像是在他面前的场景一般。
山岭前的最后一段平旷原野根本拦不住他们藏巴大军前进的脚步,只需要越过最后一道屏障,就能出现在他所选定的目标之前。
按说,只要那位安定公主没有什么神兵天降的奇招本领,他根本不必担心于此事。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几分不安。
事实上也正是在他纵马摧毁了唐军设立在山前的哨站,直入大非岭的时候,唐军合兵在一处的四万人已抵达了那乌海城下。
牢记钦陵赞卓嘱托的守将并未做出出城应战的行动,而是再度下令,让留守士卒都打起精神来,随后亲自登上了城楼。
或许是因为吐蕃兵马的严阵以待,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唐军同样没有选择直接发起进攻。
这位守将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还得夸唐军一句礼数周全,只因他随即看到一员唐军士卒手掣旗幡行到了城下,声称他们那边的将领想要在两军交战之前,和他们的主帅见上一面。
他高声回道:“我家大帅说了,既是两军交锋,就实在不必叙什么旧情了,直接在战场上见真招便是。”
那士卒仰头:“看来,吐蕃的钦陵将军是不在军中了。若是他还在此地的话,绝不会避而不见。”
守将面色一沉,下意识地将目光朝着远处李字帅旗之下的那道身影望去,不知这士卒的这句话,是否正是出自那位李唐公主的授意。
他也不敢确定,被对方推断出的这个结论,又会不会让对面寻到什么可乘之机。
但想到他面前终究还有这道坚固的城墙作为屏障,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因为这句话而心慌。
不错,就算被他们看出了大帅不在此地,他们现在也已来不及掉头做出拦阻,胜算到底在谁那一边还不好说呢。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前来发起邀约的小卒会在离开前又多说了一句:“还有,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
这小卒笑道:“将军方才说,两军交战不必叙旧,可我们这一路的将军并非我军主帅,乃是大唐天皇的另一位女儿宣城公主,与你们吐蕃何来叙旧之说!不过是一尽我中原礼数罢了。”
“既然钦陵将军不在此地,那便随后开战好了。”
他话音刚落,便毫不犹豫地扛着旗帜拨马回头,根本没给守将以再度开口的机会。
但这句话丢在人面前,却无疑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面中。
饶是那守将自诩办事稳妥,心性沉静,也觉自己在这骤然间遭到了一记重击。若非身边的亲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后仰跌倒,表现出失态的模样。
“您怎么了?”
守将面色一白,“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没有?”
“听到了。可这位宣城公主此前并未有什么战绩传到我们这头,应当更好应付了,这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啊。”
“好消息……”守将喃喃。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不错,对方少有声名在外,或许没那么大的本事,可别忘了那小卒说的最后一句。
他说前来此地的不是他们的主帅。
那问题来了,主帅在哪里!
唐军的主帅在哪儿?——
李清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铠甲,面色却远比平日里严肃认真得多。
倘若有人能在她面前的话就会发现,她此时正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山道,也在侧耳聆听着远处的动静。
方才前方哨站在大非岭上看见了杀奔而来的吐蕃兵马,匆匆以烽火传讯的方式将消息送到了她的面前,也让留守在后方的军队,当即进入了全线戒备的状态。
好啊。
这一路意图斩断唐军后路的队伍,终于到了!
那她自然不能对这路要紧的客人有所慢待,合该给对方以一个惊喜。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何将军会觉得,一定会有人送上门来?若是对方选择全力歼灭我军前部,难道不会很麻烦吗?”高侃忍不住问道。
也真不能怪他有这份担心。
白兰羌的被灭,虽然省略了安定公主再安排一个吐谷浑内奸报信于吐蕃的步骤,以一种阴差阳错的方式告知了吐蕃消息,却也是这战场之上一出不可预知的意外,谁知道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意外,还带来什么麻烦的后果。
“就算没人送上门来,我让四万精兵先行,我亲自押送辎重,以确保大唐军备粮草充足,难道有什么损失吗?”
高侃迟疑了一瞬,答道:“那倒没有。”
反正按照安定公主所说,天后做出过允诺,绝不会让他们在藏原之上断粮,吐谷浑因为王太后的掌控也会全力支持,和征程遥远的吐蕃相比,他们完全可以稳中求胜。
这份缓慢推进的求稳,不仅是在让士卒进一步适应高原作战环境,也是在给他们的对手带来莫大的压力。
钦陵赞卓到底能否超越他的父亲,丝毫不往敌方的陷阱里踩,在正面战场上取胜,统统都是未知数。
东女国的当先一步奇袭试探,大唐的全力调兵,也都会促使他在乍看起来稳重的表现之下,试图去寻求一个颠覆局面的机会。
可这一出轻骑开道的奇招,却也恰恰将他送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安定公主选择用宣城公主代替自己作为前部主将,更是又让对方往错误的判断上走出了一步。
谁会想到,这等条件恶劣的吐蕃之战中居然还有一位大唐公主能出任将领。
不,应该说,这一仗中竟然足足有五位公主参与到战事之中,还各自担负起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职务。
“高将军,现在不是该问为什么的时候了。”李清月指了指远处,眸光里的火光一闪而过。
天色阴沉,风力大作,在藏原行将开春的山岗上并不少见。
但在此刻,贯耳的风声中,已能听到回荡在山道之间的马蹄声了,甚至让人无暇顾及前一种声音。
这些由远及近的声音,仿佛怀揣着满腔的得胜信念,势必要将这后方的唐军后勤给践踏在马蹄之下。
李清月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将全身的筋骨都给紧绷了起来。
“你和卓云都带着士卒彼此演练够了吧?现在是该拿敌军做个试验的时候了。”
高侃匆匆下了山岗。
在这接近午后却不见日光的阴沉天气里,浩荡自远处袭来的吐蕃兵马,简直像是在这山道之中奔行的浊浪洪流。
可身居高处的安定公主显然不是要被这洪流所裹挟的弱者。
这些激荡的声音,反而让她方才因大战将起的沸腾情绪骤然平静了下来,让她目光沉沉地看着这队吐蕃精兵冲过前方山口。
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正是那有过数面之缘的钦陵赞卓。
“故人重逢,该当好好打个招呼的。”
她心中默念着,数着吐蕃的骑兵冲出山谷的约莫已到三千之数,当即伸手点燃了手边的响箭。
响箭猝然腾飞。
下一刻,一声爆鸣响起在了空中,也在一瞬之间,便传入了汇聚在此地的各方人马的耳中。
阿史那卓云抓紧了手中的长刀。
高侃拉紧了刚刚坐上马匹的缰绳。
……
钦陵赞卓愕然回头,惊见那空中不曾见过的奇响之物下,是潮水一般涌出的唐军杀奔而来,分明没有多少后勤弱兵的模样。
而在前方的青海湖草甸之上,一队手持陌刀的精甲步兵更是已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那也正是,大唐对于边地骑兵的利器之一。
“杀——”
第220章
此等声势在前, 钦陵赞卓再如何想要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此地留守的大唐士卒做出的反击,恐怕都无法办到。
他以为自己是直接切入了敌军后方, 即将切断敌方后勤军备的支援,殊不知,是他自己一脚踏入了唐军的陷阱里。
冲势最快的头部骑兵已然撞上了前方的陌刀队。陌刀队中, 连带着刀柄一并长达六尺的大刀,当即朝着骑兵马腿削去。
值此挥刀之际, 刀柄环扣发出的碰撞齐响,连带着带起的风声, 形成了一道阻滞马蹄朝前踢踏的声浪。
但更为醒目的, 显然还是刀与刀,刀与枪之间的碰撞。
骑兵巨大的冲击力,在这等专门应对步兵抗衡骑兵的武器面前, 并不占有多少优势。
而唐军的兵器铸造工艺,更是在这一把把刀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相比于当日敛臂女王闯营之时缴获的那一批吐蕃武器, 这才是真正的步兵精锐该当拥有的东西。
于是在这批孔武有力的唐军步卒挥刀之下,仓促之间未能来得及掉头的吐蕃骑兵相继被砍翻了坐骑, 倒地一片。
而在这前军的动乱之中,以高侃为首的第一路骑兵已自另一侧的前方直冲阵前,直奔钦陵赞卓所在的中军而来。
这列专以重甲配备的骑兵在行动之间带来的地动震荡,好像一点也不比吐蕃精兵狂肆袭来之时在大非岭内发出的动静要小。
钦陵赞卓更是当即意识到,与其说这是一队前来中军执行斩首计划的骑兵, 还不如说, 这是一面试图阻挡在前的坚固城墙!
在仓促交手的一瞬间, 他与身边的吐蕃精锐也都意识到,这员唐军将领和其身边的亲兵, 显然都有着丰富的与游牧民族交战的经验,只是不知道,那到底是和突厥又或者是回纥各部交手中培养起来的。
或许对方还远不到那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地步,但要给远道而来的吐蕃兵马以一记迎头痛击,却显然是绰绰有余!
这也并非是高侃一人的战场。
吐谷浑的兵马虽如吐蕃斥候所探查的那样,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是先汇聚到了大非岭之前,随同唐军的先头部队一起直取吐蕃的乌海大营。
但既有弘化公主从中调度,响应着安定公主的种种策划,又如何有可能不在此地留有兵力。
几乎就在吐蕃冲出山道的那一部分队伍与高侃部众厮杀在一处的时候,卓云所统帅的那一路唐军,连带着留守此地的吐谷浑士卒一并,自后方的两侧山道杀奔而下,直接杀向了吐蕃长军的中段。
饶是当李清月释放的响箭腾空,周遭杀喊声袭来的时候,这些吐蕃士卒已然凭借着早年间的经验,做出了即刻备战的表现——
在他们未能看到前方情况,也没能及时得到钦陵赞卓指挥的情况下,他们也在顷刻间落在了受制于人的下风。
更让他们陷入危境的,则是这些唐军的表现。
这些人好像丝毫也没被抵达高原之上的种种不适症状所困扰,反而各自拿出了精神振奋、战意激昂的表现,在快速从伏击之地冲出的刹那,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们本就是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
一名吐蕃将领领兵冲上了缓坡,试图解决掉上方的弓手,却不得不迎来唐军在山地战中也不落下风的痛击,而后退了回来。
这上下往复的一幕,正落入了钦陵赞卓的眼中。
他眼尾的余光更是看到,在这大非岭的高处有着攒动的人头,显然是为数不少的唐军。
让他不由咬牙去想,若非唐军已然自两侧的伏击地冲入了吐蕃的人群中,现在是不是还能自高处丢下一片滚石,让他所带领的兵马陷入更大的困境之中。
不对,应该说,是此地山道没有那么狭窄,让他们没法做出这样的一出拦截。
但这一点,好像在当下的困境中,并不值得有多庆幸。
真正能够感到庆幸的,是他并不像是七年前的那一路吐蕃援军一般,在完全没能察觉到敌方踪迹的时候,在夜间迎来了一场雷霆打击。
今日的……狭路相逢里,他还有三万精兵在侧,不是那样容易被击溃的。
“传我军令,收缩防卫,不许慌乱。”
唐军的陌刀队造成的前锋混乱,以及高侃带人进行的冲阵,都没让钦陵赞卓直面敌军杀到眼前的情况,自有下属拦截在了他的前面,也就意味着,还有指挥调度、传讯军情的机会。
他也在起初的慌乱中快速平复下了心绪,开始思量在此刻这出惊变面前,他到底该当采取何种办法,才能为自己、为同行的士卒谋求一条生路。
越过大非岭之后进入的青海湖盆地,因春风终于吹在了这片高原之上,已显露出了的绿草生发的景象。
也因这片盆地比起先前经过的大非川更为广阔,让人在目之所及间并不感到有多逼仄。
毫无疑问,比起后方的山中通道,若能将兵力全速往前推进,在更为开阔的环境中交战,对于吐蕃来说绝对是个好选择。
他甚至可以直接凭借着穿过此地,摆脱唐军的纠缠。
或者起码也能换一片不是由唐军有备而来、制定出规则的土地来进行交手。
这听起来很有前景可言。
可在一种直觉而来的危机感中,钦陵赞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确定,在先经历了一出预判失败反遭围剿之后,他若是继续按照常理推断,会不会将自己送进更加危险的处境之中。
他更无法确定的是,在青海湖畔的前方,随着唐军的进驻而重新被启用的吐谷浑数城之中,是否还有其他专为针对他来设立的陷阱。
若再一次被对方谋划得手,他将很有可能无法走出此地,去与乌海大营的其余吐蕃兵马会合。
这绝不成!
他到现在为止,连作为唐军主帅的安定公主的面都还没见到,怎能以这等狼狈的方式落败。
他也绝不愿意再被对方揣测到一次心思。
心念急转之间,钦陵赞卓直接做出了决定,也旋即将这个指示以军令的方式下发了下去。
“后退?”
听到钦陵赞卓的这条命令,跋地设一把扫开了意图横扫马腿而来的那把陌刀,在脸上流露出了一抹意外之色。
钦陵赞卓的意思很明显。
他们要做的,不是径直冲过唐军在前方的封锁,而是直接掉头回返,从这大非岭中被他们来时经过的道路中撤出去。
可再如何对大帅的这道命令有些疑惑,又有一番脾性暴躁激烈的特质,在此等危机之中,军令如山的道理,跋地设还是明白的。
他更知道,在当下这样的乱战之中,最不能出现的,就是军队之中存在两个人指挥的声音。
大帅说要退,而不是顶着前方的压力挺进,尝试着破而后立,必定有他的道理。
“那就退!”
当后退的指令一道道后传的时候,和跋地设一般存有疑惑的并不在少数。
但在奴隶制为主的吐蕃,参战的士卒中不乏有人只是高级官员的奴隶,当吐蕃的赞普并不在面前的时候,负责统兵的大帅在他们这里就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以至于比起怀疑对方是否在胆怯之下做出了这样的一出逃兵举动,这些人更愿意认为,这是大帅有意为之。
事实上,钦陵赞卓的这个选择也并没有出错。
当李清月眼见吐蕃兵马不是直冲向前,脱离开地形的桎梏,而是回身向后的时候,她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微不可见的遗憾。
唐军驻扎在青海湖畔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其中除了屡次进行的模拟训练之外,显然不可能在此地全无作为,也包括了设置一片布满绊马坑的区域。
在唐军自己都要走的大非岭内,自然不会弄上这样的东西,但在有可能招来吐蕃兵马经行的地方,却可以。
对于并不熟悉这一带的吐蕃士卒来说,这也将会是个致命的危机。
只可惜,钦陵赞卓在该用奇兵进取的时候不吝于出手,在需要稳守求存的时候,也绝不是个会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家伙。
他更是在做出了这等决定的第一时间,毫无恋战的打算,直接带着身旁的亲兵直冲入了大非岭内。
背后的陌刀挥砍带起的纵横血色,没有拖住他的脚步,显然是将“慈不掌兵”四个字给诠释到了极致。
而仰仗着士卒的开道,和座下宝马名驹的神骏,好像只在须臾之间,钦陵赞卓就已抵达了吐蕃大军接近中段的位置,也有了更为方便的指挥环境。
几乎是在同时,原本还因高侃带队杀出而陷入交战的吐蕃前部兵马,都一改先前的进攻姿态,以缓缓后退的严整军容,成为了阻挡在钦陵赞卓和高侃部众之间的屏障。
先前的快速赶路与突遭大劫,还没让这支被钦陵专门选出的队伍陷入恐慌。
或许也正如敛臂在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七年之间成长的并不仅仅是她们。钦陵赞卓和其部将,也在改变吐蕃作战中一些只图战功与声名的野蛮习性,让他的队伍在有些时候,看起来会像是大唐的军队。
这也恰恰在此刻,变成了他用于绝地求生的筹码。
李清月目光一冷:“拦住他!”
不过这话,可能并不需要由她来说。
阿史那卓云已经展开了行动。
吐蕃的帅旗并未紧跟钦陵赞卓的速度,以防被那一部分居高临下的唐军轻易对他们的主帅发起打击。如此规模的士卒交战之下,声音也显得格外的混乱。让人很难在仓促间分辨清楚钦陵赞卓的方位。
但卓云如今早非当年可比。
征战沙场十年,足够让一个本就天资卓绝的将领,对于战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体察。
也足够让她在听见诸般响动的一瞬间,判断出该当从何处杀入。
当钦陵赞卓重归于大非岭之内,也重新让更多人听到这位主帅号令的那一刻,两山伏击的唐军中自缓坡纵马行下的那一批,已快速地聚集在了一处。
这一队骑兵并不如高侃所带领的重甲骑兵制式精良,只因在方才自山坡俯冲而下的时候,需要更为灵活的表现。
可这一队灵活的骑兵,在此时却远比重甲骑兵好用。
在李清月的视线中,山谷之中交战的双方都变成了浓烈的色块。
代表唐军的这一方,步卒已在她传递下去的军令中,变成了横亘在中间的磐石,比起后方围追堵截的重甲骑兵更能起到阻断军队流动的效果。
而卓云所统领的这一路骑兵,正是逆流而上的利刃,意图劈开水流之中的……
那一条游鱼。
只是在那条最大的游鱼前方,显然还有着一道道庇护于它的小鱼,试图阻拦住这把利刃的攻势。
“又是一员女将。”钦陵赞卓脸色凝重,不知这位安定公主究竟给这支唐军的队伍带来了多少改变。
自对方脸上扫过的那一刻,他更是很快意识到,对方并非中原人士,而是出自边地羌胡。
更为惊人的是,她身上的血气明显不只是因为身居蛮荒而培养出来的。
那他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他急命:“拖住她的脚步,不可恋战。”
收到指令的亲随当即朝着卓云迎了上去。
而在他的后方,这稍纵即逝的喘息时机里,吐蕃中军的令旗终于随着主帅的口令发出了摇动。
“这是……”李清月眉头一拧,便在一边见到卓云挥刀破敌的时候,也一边见到,吐蕃骑兵中长于骑射的,正在沸腾的水流中汇聚成团。
虽然从表面上来看,这不过是其中身手矫健、马匹精良的一批被重新召集到了主帅的身边,作为对他的保护,但李清月不会错过,在这些人紧追钦陵赞卓行动的那一刻,在骑兵手中出现的并不是更容易出现在骑兵近战之中的长兵,而是腰弩!
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武器。
“举盾。”
李清月的下令已算很快,可在混战之中,这些从中切割吐蕃队伍的大唐精兵需要面临的是两面的来敌。
在这个举盾的号令传递到面前的那一刻,他们也还难免有反应迟缓的情况。
何况,这些一度切断吐蕃前后军的大唐精兵首先迎接的对手,还是面前的近身交战之人。
而不是——
那一蓬几乎无视了敌我之分,直接悍然发出的强劲箭矢!
杀敌也杀己。
当箭矢到来的瞬间,倒下的除了唐军,还有相当多的吐蕃人。
可对于钦陵赞卓来说,若不能尽快破除唐军对于吐蕃整支队伍的切分,完全扭转吐蕃所处的被动局面,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让这些正值分界线上的吐蕃士卒为国事牺牲。
他甚至不曾回头去看,方才那个为他迎战阿史那卓云的亲随将领,已经被斩在了一把长刀之下,死咬在后的陌刀与重甲队更是给吐蕃兵马带来了莫大的伤亡。
在齐聚于一处的箭雨来袭之下,他已带着紧紧护持于身侧的骑兵一并,于瞬息之间凿穿了那道屏障。
“好一个钦陵赞卓。”
李清月凝视着那一条重新连通的水流,对于这位吐蕃主帅的两次抉择都不免有几分敬佩了。
他这等毫无顾忌牺牲士卒的打法,对于李清月来说,没有一点参考价值。
但就算是她都不得不承认,这等做法固然会令不少士卒齿冷,可对于弱肉强食的吐蕃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出由主帅发起的壮士断腕,只为了能给目前落在后头的精锐部众以破阵会合的机会。
自谷口的另一头,且战且退的吐蕃精锐中就出现了一道振奋欢呼之声,也让这其中除了断后的那一批人手外,有相当一部分得以挣脱出了原本的泥潭,从而撤退而去。
是,这些由卓云统帅的唐军确实经由了为期一月有余的山地训练。
可要知道,就在此刻,其中一方的目标只是杀敌,而另一方却是背水一战。
以至于在这两道人流的冲撞中,这道被箭阵给冲开的豁口变得越来越大。
卓云一刀劈开了眼前的又一员拦截之人,抬头就见,那主帅帅旗已在距离她二三十丈外,要想凭借着她的调兵速度,恐怕是来不及做出拦截了。
她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选择。
先与高侃合兵,将吐蕃这些试图拖延唐军的士卒给解决在此地。
数万人的交战之中,本就需要抓住此消彼长的契机,真能做到直接斩将夺旗的才是少数。
何况——
在钦陵赞卓错误地选择了来袭青海湖的时候,他所遇到的危机可不是他能决定的。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呢。
李清月一边翻身上马,在山岭之上疾奔,一边下达了指令。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能狠得下心,将唐军和自己人一起杀,李清月为他准备的这份礼物,却完全可以只针对吐蕃而来。
所以也便是在钦陵赞卓彻底越过了和唐军纠缠的这一段激战地带后,他忽然听到了一道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自高处发出的一声哨响,仿佛正是一句回荡在山谷之中的……
钦陵赞卓抬头看去,眼神一震。
那哨响不是寻常的进攻,还是一个放箭的信号!
不,不仅仅是弓箭,还有弩箭与落石。
它们此前不曾在和吐蕃的交战中展现出威力,甚至让钦陵赞卓在心中腹诽,唐军的主帅果真有些妇人之仁,舍不下狠心来个杀敌绝招,也觉大约是峡谷的宽度限制了发挥,又或者是唐军在筹备埋伏的时间不足。
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们会出现在此时。
这也显然是一出将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的可怕打击。
钦陵赞卓的反应奇快,一点没犹豫地举起了挂在马侧的盾牌,挡下了迎头罩下的第一批箭雨,也让他有了须臾的时间,看清了这片弓箭手覆盖的范围,可与他同行的其余吐蕃士卒便没有这样好运了。
这些留守在大非岭这一端的弓手队伍早已处在了蓄势待发的状态,只是他们早已听安定公主说过,若是他们在敌军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就动手,反而不能起到更大的扰乱军心效果。
他们也知道,弓弩的上弦时间对上骑兵冲锋的速度存在不小的劣势。
所以这其中的每一个人对自己射出的攻击都有着最为谨慎而快速的考量,更是在养精蓄锐之后发出的这一箭。
要的就是一击即中!
距离钦陵赞卓最近的一名亲兵就被一支横空飞来的弩箭扎进了头颅之中。
随着他失去意识,松开了对骑乘战马的控制,他也直接被甩了下来,被随后快速赶过的战马给碾碎在了马蹄之下。
与此同时,在山岭高处弩箭上弦的速度,更是已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吐蕃士卒本以为冲开了唐军的中道拦截,便已有了活命的希望,却迎来了这样的一出“惊喜”。
霎时间接连响起在山谷之中的哀鸣,让前方原本处在队尾现在处在队首的吐蕃兵马止住了脚步。
他们不敢确定,唐军到底是一直在针对着钦陵赞卓所在的位置发起进攻,还是在大非岭之外,仍有另外一道夺命杀招。
也正因为这连锁反应,钦陵赞卓在面对身旁士卒伤亡不少、自己也面临莫大威胁的时候,还需要面对另外一出挑战。
这些人因为恐惧而停止的逃命,也让原本完成了顺利转向的吐蕃军队陷入了停滞。
他们的头顶上没有落石飞箭,可他钦陵赞卓的头顶有啊。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向前方发出继续前行的告诫,就觉自己的后心忽然一痛。
“我射中他了!”
李清月赶赴此地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但……
但当她循声朝着下方的沙尘飞扬之中看去的时候,却不无遗憾地发现,钦陵赞卓确实中了箭不假,可他只是短暂地伏在了马背之上,仿佛真被这一箭给按了下去,并没有死。
趁着唐军短暂的欢呼与探查,他正让自己的战马以一种近乎发疯的方式撞出了这片伏击之地。
在纵马急速冲出这片箭雨之后,他又已重新坐了起来。
李清月的目力极佳,便不难看到,从他后背的铠甲情况来看,那一支弩箭射得相当之重,可惜他的铠甲之内应当有一副形同明光铠的阻挡之物,让这支箭真正插入体内的距离相当有限。
以至于它并未影响到,这位吐蕃主帅依然能够维系着全军的军心,还当先一步地朝着谷口方向冲去。
在这等生死攸关之际,没有人会觉得主帅退避的速度如此之快有什么问题。
恰恰相反,这些接受着他指挥的人都没有忘记,他们只是从吐蕃大军中分出的四分之一,还远远不到落败沦亡的地步。
他们需要噶尔将军做出抉择,就像是先前决定了是退而不是进一样,给他们重新指明一条道路。
也正是因为钦陵赞卓的死里逃生,让那些一度停止不前的脚步又重新动了起来。
“将军……”
李清月虽觉遗憾,但眼看着下方吐蕃士卒横尸,她又不觉得自己该当被这个小小的“失败”牵绊住心神。
“追!还有,将你们的箭朝着这些剩下的吐蕃人身上射。”
别忘了,人头是算战功的。
此时削弱掉钦陵赞卓多少人手,在随后就能为唐军赢来多少优势。
李清月则亲自带着余下的士卒先行追击而去。
该说不说,钦陵赞卓和禄东赞这位枭雄之间确有相似之处。
如果说禄东赞当年能在局势窘迫的情况下,选择先杀入吐谷浑境内,给自己谋求出一条逃生之路,已算是急智的表现,那么今日的钦陵赞卓,就是将这份智慧,还用在了统御兵马之上。
来时的谷口并没有唐军在此地设立的埋伏,只有与先前一样平静的大非川。
或许唯独的区别,只是经由了一番往复缠斗之后,已到了日暮将至的时候。
钦陵也顾不上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也顾不上在重见草场的那一刻心中油然涌出一份,就已快速平复了心情,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他的危机还没解除。
即将到来的夜晚并不是他逃命中的保护伞。
毕竟,穿过大非川盆地之后的那道“必经之路”,要远比大非岭中的道路狭窄上数倍,倘若继续保持着撤离的架势,在这道谷口势必要造成吐蕃兵马的拥堵,反而给了后方的唐军以追击赶上的机会,浪费了后方拖延追兵的士卒做出的牺牲。
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钦陵也不敢确定,所谓的军令如山到底能否起到应有的效果。
先前就已经有过一次体验了。
他也不会忘记,在前方其实还有唐军先行派遣出去进攻乌海大营的兵马,谁知道会不会在此时已经等在了后头。
所以他必须换一种方式来破局。
电光石火的抉择间,钦陵赞卓下达了指令:“在山口结栅,据险而守。”
身被数处伤口的跋地设当即接过了钦陵赞卓给他额外布置的任务。
当其余士卒尽快前往附近寻找安营扎寨戍防之物的时候,他则带着一队战力损伤不大的精兵,直接迎上了唐军的追兵。
已经将近持续了半日的交战,让追击的唐军和被驱赶的吐蕃兵马都已陷入了极度的疲乏之中。
但跋地设还是拼着一口气等到了第一重营寨结成完毕,得以在夜色篝火之中退回到了主帅的面前。
“大帅,我们……”
或许是因为夜色浓墨的掩护下,钦陵赞卓不再需要让自己充当一个从容如昔的主帅,跋地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将军朝着对面的唐军看去之时,尤其是在望向那个终于出现的主帅身影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沉默笼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他仿佛是终于意识到,在来时信誓旦旦的报仇,在对方的成长面前,依然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伤亡如何?”钦陵赞卓自亲兵手中接过了一袋肉脯,快速将其吞咽了下去,以求能够尽快恢复作战的体力。
他背后的那支箭也已被取了出来,因为伤口不深,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不影响他的行动。
跋地设起先的张狂早已彻底收敛了起来,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此前白兰羌族长对他做出的“诅咒”。
他叹了口气,“大概损失了将近万人。”
就算是侥幸逃奔此处营盘,也大多身上带伤,难以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唐军的这次预谋反击,到底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问题。
他也毫不怀疑,若是他们不能想个办法从此地脱身,就算现在还能够拥有这处临时搭建的营地,阻挡住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伤亡势必还要放大。
“我知道了。”钦陵赞卓忽然将手搭在了跋地设的肩头,“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大帅但说无妨。”眼见营地之中的气氛,跋地设甚至觉得,若是大帅要让他直接送死也没什么关系。
若能将吐蕃精兵带回去和乌海的那头会合,他这个莽夫若是死了也显然很有意义。
“你放心吧,我不是让你去送死。”仿佛看出了他写在脸上的表情,钦陵赞卓叹了口气。
比起他给跋地设安排的任务,或许他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才当真叫做送死。
但在今日的危局之中,谁知道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
吐蕃的营地很快陷入了平静,但自另一头的唐军看来,各处的营盘布置都已到了相当完备的状态,很难在须臾之间被攻破。
“这家伙倒是很对得起大将军亲自为他做出的种种安排。”高侃忍不住感慨道。
李清月回道:“能带十几万兵马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庸才呢?”
不过无妨,今日唐军的损失不过两千余人,相比于吐蕃的损失,当真有着不小的差距。
想想这还是精通骑射的精锐人数,造成的影响也就更大了。李清月对这个结果还是很满意的。
她刚想到这里,就见卓云朝着她行礼请战,“此人确是大唐边疆的莫大威胁,今日在大非岭内让他三次脱逃,实在是我办事不力,明日攻营,请将军准我打个头阵。”
李清月没有马上回答。
卓云自觉自己跟随安定公主多年,便不难看出,在听到这请战说辞的时候,她的脸上闪过了几分微妙的情绪。
“莫非将军想要亲自出手?”
“不全是吧……”李清月回道,“我是在想,你说明日攻营,可对面——真的会等到明日吗?”
吐蕃带兵前来青海湖的变道出现后,李清月便不止是安排好了早已准备在此地的包围圈,也让人前往乌海方向,给宣城那边报了个信。
防的就是钦陵赞卓真的有机会逃出生天,这样的话,还能由另一头的唐军做出阻拦。
她不相信钦陵赞卓猜不到这一点。
对方行事狠辣果断,必定清楚时间拖得越长,对他来说也就越是危险。
不错,这些侥幸存活的吐蕃士卒很需要一点休息的时间,以便能以相对充沛的体力来应对随后的危机。
可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中,已经弱势的一方是没这个资格来讲休息二字的。
这太过奢侈了。
李清月固然不敢苟同钦陵赞卓的一些决策,但以一个中军主帅的身份,她能对钦陵易位而处,判断他可能会做出的下一步行动。
“我有一种预感,”李清月望着头顶好像也比在中原时距离更近的星斗,喃喃出声,“他不会等到明日的。”
若她是钦陵赞卓的话,现在就应该抓住这个最好的机会趁夜做出行动。
是要直接弃卒保车也好,是要直接让人前去后方报信也罢,都不会等到全军休息完毕。
“你也别等到明日了,子时之前——”李清月伸手指向了对面,“给我火烧了那边的营寨。”
“若是需要助燃的东西,去找刘博士索要。”
“好!”听到这道命令,卓云当即大喜。
然而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吐蕃居然并未等到后半夜,而是在唐军各自归营的半个时辰后,便已有了新的动静。
更加让人不曾料到的是,在大非岭中,钦陵赞卓选择了直接退出,以免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也意在让更多吐蕃士卒全身而退。
在此刻,他却一改此前的弱势逃窜,选择了——
前进!
在营地之中已完成整装备战的吐蕃精锐,在越过了此前用于阻挡唐军的屏障之后,直扑唐军结营的中军而来。
换句话说,在这个必欲破局的当口,钦陵赞卓打算冒险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
而他的目标,正是那位唐军的主帅。
在眼见这出惊变的瞬间,李清月既觉钦陵赞卓此人绝不认输的种种战略当真有本事,却又真是要被这家伙给气笑了。
怎么,当年她来吐蕃作战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所以将绝大部分的任务都交托给了下属来做,现在这个混账还真觉得她就是个容易被抓获的软柿子不成!
不过倒也无怪乎钦陵赞卓做出了这个抉择。
吐蕃兵马在山口扎营仓促,唐军作为先前得胜的一方,在大非川的草甸之上又如何不是。
他既已选择了攻其不备,也势必要利用这个唐军得胜后的心态,便无妨让这场夜袭再多起到一些效果。
吐蕃精骑的利刃在越过营盘沟壑的瞬间,在周遭灯火的照耀下闪过了一道道的寒芒。
钦陵赞卓也一改此前的逃窜,拿出了身先士卒的架势。
然而在他抵达中军大营,见到那位被保护在重围之中的唐军主帅之前,他先看到的,是全身披挂的安定公主手持长戟,毫无一点回转余地地将一名吐蕃骑兵横扫马下。
营地内骤然大亮的火把簇拥下,这位李唐的公主已非他当年所见到的幼童模样,而是一员文能筹谋战局武能征伐天下的虎将。
重重辉光倒映在她那双璀璨异常的眼睛里,化为了一抹睥睨天下的流彩。
她甚至没给一点两军相会的叙旧机会,已拍马上前直取钦陵赞卓所在之处而来。
连带着身后的精兵亲卫一并,形成了一道回击的劲芒。
但在这柄画戟起落之间,谁都能看得出她的那句潜台词。
谁若是胆敢小觑于她,只怕是要吃大亏的。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想要斩将夺旗的钦陵赞卓。
“走!”钦陵赞卓高呼了一声。
袭营既然不成,他便绝无一点非要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可他是想走了,李清月又如何想要将他放走。
自她身量渐长,能挥得动马上长兵以来,她便再未只将此前苦练的箭术作为自己的杀手锏。
当日大贺氏在辽东发起叛乱的时候,她能直接亲持刀兵冲杀在前,今日,也自然能给钦陵赞卓以一记迎头痛击。
倘若有人能自灯火交错的光影中,将这攻守转变的双方都看个分明的话,便不难看到,那匹为安定公主所驾驭的青海骢正值体力巅峰之时,在直追钦陵赞卓而去的速度中,显出了远比其他骏马还要强横的表现。
更是在须臾之间,就已载着自己的主人直取敌将而去。
与这位吐蕃主将同行的士卒,有的还被唐军拦截在外侧,遭到了阿史那卓云自侧面的包抄,一并杀入营中的,也被李清月亲自训练出的亲兵给阻挡在了外头。
故而当那杆画戟斜拍而下的时候,在钦陵赞卓的身边已无几个能做出阻拦的人。
他也有些骇然地在数次兵刃交击中意识到,这位唐军主帅何止是在一个照面之间表现出了真正的武将气度,也有着完全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猛将的臂力。
画戟尖端的弯钩如月,裹挟着雷霆震怒之势插入了他的防守缝隙之间。
也就变成了,对他而言避无可避的一击。
但这一戟确实砍中了东西,砍中的却是被钦陵赞卓拔刀激怒而转头的马匹。
钦陵赞卓心中痛惜至极,却也必须承认,那双已然近在咫尺的眼睛,很有可能也促成了他在此刻的应变如风,让他哪怕是为了与这名对手再交锋几个会合,也必须在今日活下来。
趁着那杆长兵与坐骑纠缠的须臾,他已快速跳上了随行亲卫的那匹马,又借着身边死士终于有机会做出的救援,快速地朝着重围之外杀出。
只是这杆画戟,虽未能夺取这位主帅的性命,却在这纵横捭阖的劈砍之中,将数名吐蕃精锐斩落马下,也根本不曾停留多久地便已朝着那试图聚拢部众撤离的家伙而去。
夜风吹得人面上生寒,也让李清月的面色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雪。
眼见前方的身影正在与其余袭营部众相聚,以她先前的耽搁很有可能根本来不及追赶上去,她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手中的长戟甩进了一名拦路士卒的胸膛,又快速自手边抽出了弓箭,于战马疾奔中弯弓搭箭。
弓弦的紧绷只维系了一瞬,那支长箭便已脱手而出,朝着那同样在疾行的身影而去。
这一次,钦陵赞卓根本没能来得及将其躲开,就已被这一箭穿入了后心。
箭矢入体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眼前一黑。
只因这一支箭,简直比起藏原上最为出色的射手还要精准上数倍,正好射在了他此前中箭的位置。
在他仓促回头之际,只看到那位安定公主的身影被裹挟在夜幕与火光的交界之中,而那支自她手中发出的利箭,正是撕开破晓的利刃。
他该当感到庆幸的。在他倒下去之前,他换乘的这匹马已将他送到了外围士卒的面前,让他们得以接续上来时的计划,就算是拼尽全力,也要将他送回到那山口大营之中。
毕竟,这些士卒是知道的,在他们今夜发兵袭营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任务正在进行之中。
而那件事,应当已经成功了。
他强撑着一口气,在彻底越过了那营寨栅栏后,方才陷入了昏厥。
……
“要不要趁着他们的主帅昏迷……干脆直接杀上门去?”卓云望着远处逐渐平息下去的动静,开口发问。
李清月思量了一番,也觉此刻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时机,正欲点头,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卓云,今夜的袭营中,你有见到那个跟在钦陵赞卓身边的莽夫吗?”
先前的大非岭一战,李清月在高处,将吐蕃的几方将领看得很清楚。
被陌刀阵和高侃的重甲骑兵解决了一人。
被卓云冲阵解决了一人。
在弓箭弩箭的袭击中解决了一人。
……
但这些将领的地位应该都比不过两个人。
一个是在钦陵赞卓发兵后继续负责留守乌海的将领。
还有一个,就是在此前的交手中不难看出前锋资质的人。
这个人,也很有可能就是弘化带回的消息里,覆灭了白兰羌的吐蕃将领。
卓云摇了摇头:“没见到。”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不会被委派以守营的职责,而是更应该给他以披坚执锐,破阵冲杀的任务。”李清月若有所思,“若你是钦陵赞卓的话,要在今夜袭击唐军大营,会不带上这个好用的打手吗?”
“不会。”卓云回答得很是果断,“大将军的意思是……”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我看此人已去求援或者探路去了。”
而这,大概也正是在钦陵赞卓冒险进攻的同时,他为自己做出的第二手准备。
“现在吐蕃这边有了地利,又有即将到来的援军作为稳定军心的说法,你今夜再来一出进攻,恐怕未必能够达成效果了。”
“那我们……”
卓云话未说完,就见她的这位主帅已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钦陵赞卓伤势不轻,吐蕃再遭损兵折将,难道今夜还不够吗?你先去休息吧,等到缓过来后再行商榷。”
就算是要猫抓老鼠,也要有收有放的。
再说了,与其将唐军有限的军粮和兵力都投入到对一方险隘的进攻中,去试探吐蕃在绝境之中到底能爆发出多少潜力,还不如成全成全钦陵赞卓想要与乌海守军会合的想法。
他此刻身上带伤,就算是他的下属也应该知道,与其在率领残部与留守势力会合后匆匆后退,既有可能造成伤势恶化,也有可能遭到唐军的后续追击,还不如先在乌海大营继续死守,等到唐军在攻城疲累之时尝试反击。
反正,就算他们只带着三五百人撤回乌海城中,吐蕃这边算上后勤,也还有九万人之多,和唐军的兵力不相上下。
可对李清月来说,让钦陵赞卓重回乌海,回到这个被她放纵他结营的地方,根本就不算是个损失。
倘若钦陵赞卓能够清醒地看到随后几日唐军表现的话,必定会意识到,这其中放水的痕迹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但对山口营地死守的吐蕃士卒来说,这却是唐军远赴高原受到的影响,终于慢了一步呈现了出来,也给他们带来了转机。
跋地设也一点都没有辜负钦陵赞卓给他制造的机会,在绕行过了后方的唐军驻地后,成功与乌海的守将见了面。
倘若换一个将领在此,很可能并不会同意这个派兵支援、将人接回的主意。
唐军四万精兵就在不远处,谁也不好说这个救人会蒙受多大的损失。
此前主帅的决策失误,已经对战局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真要再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办事吗?
可偏偏身在乌海的将领乃是钦陵赞卓的同族。
对他来说,救援主帅乃是势在必行之举。
不过当这位已发起了高热的主帅被接入乌海城中的时候,无论是跋地设还是这位噶尔家族出身的将领都格外心痛地看到,吐蕃的精兵经由这一番行动,足足损失了两万有余。
哪怕钦陵赞卓的伤势在得到了药物供给后已经平复了下来,至多还有几日便能重新决断对阵唐军的战术,哪怕乌海大营的稳固也显然不是唐军能凭借着强攻夺取下来的,他们两人心中都有了一个同样的疑惑——
此次远征,他们当真还有取胜的机会吗?
……
“起风了。”李下玉看着面前的风相乌,朝着李清月说道。
她性情冷清,又跟着李淳风这个钻研天文气象的老师,在平日里说话的语气中总让人觉得少了点情绪。
可李清月听得出来,这一次的起风了三字说出在她的口中,还有一种潜藏的兴奋情绪。
“哪种起风了?”李清月问。
李下玉答道:“将有雷暴阵雨的起风,这不正是安定在请我一并前来的时候所说的天时吗?”
李清月的脸上闪过了一缕笑意,“还有多久。”
“最迟半月吧。”
但先起风的却是中原。
不是局势有变的风,而是在才经历了年头的暴雪天气后,又迎来了一场横扫关中的狂风。
李弘刚自东宫走去,打算在从洛阳折返后回到此前的上朝参政之中,就见这积雨的阴云在头顶凝结不散,压得人心中沉闷。
“太子当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侍从的话后退了一步,便见一颗被狂风拔地而起的巨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砸了过来。
若非他躲避及时,这棵树险些要直接将他砸出个好歹来。
还没等他从心有余悸的情绪中平复过来,阴云之中便爆发出了一阵轰鸣雷响,随即就是瓢泼大雨从空中砸了下来。
那确实是砸而不是落。
只因落下来的更多是冰雹,而不是雨。
“都四月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天气。”李弘皱着眉头往空中看去。
春日冰雹绝非什么好迹象,若按照早年间成书的谶纬之中所言,“雹者,阴胁阳,乃是臣侵君之象”。
他倒是有心不想那么多,哪知道就在数日之后的雨停之时,按照太史局的记载,又出现了荧惑入太微的星象。
这同样是以臣犯主的征兆。
按照朝臣的解读,这指代的正是对大唐发兵的吐蕃,可不知为何,李弘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不是的……”
吐蕃,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呢。
虽然安定一直没有消息送回来,但就和她上一次截击吐蕃时候一样,人人都觉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自窗口看出去,只见一片从冰雹转回暴雨的水幕,正将他困在东宫的孤岛之中。
……
而与此同时的藏原之上,被唐军围起的乌海又何尝不是被浸泡在雨中。
“唐军近来在做些什么?”钦陵赞卓惨白着一张脸,朝着下属发问。
“这个天气不适合攻城,估计也只能扎营了。但将军担心他们会趁机挖掘地道,我看也不无道理,我已让人小心留意了,倘若他们真有这样的计划,必定能够被我们给拦截下来。”
跋地设应和:“不错,他们若是真有这个胆子在雨中进攻,那我也……”
他话未说完,天穹之上的一声雷鸣就将他的后半句话给吞没殆尽。
可在这断续的空中雷鸣之中,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地上的雷鸣。
瓢泼大雨都没能压住这天地两极的雷鸣相应,甚至像是直接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他们脚下的地面更是发生了不容忽视的震荡,像是被炸雷劈裂了地面发出地动山摇之声。
不对!这不是地震的地动山摇。
空中的雷鸣止歇,地上的雷霆大作之时,在钦陵赞卓的视线里,突然从城墙之下爆起了一片火光。
然后,是一片更近的轰鸣,撕裂了更近处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