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接连的爆破炸雷之声, 让钦陵赞卓本已脱口而出的“发生了何事”都被完全淹没在了下面。
眼前场景的变化也已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啊。
暴雨之中,本不该还有火能够点燃,可这如同从地底迸溅出来的烈火却好像根本无惧于雨水的浇淋, 反而在这令人惊惧的响动之中,直接撕开了雨幕。
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伸出,意图粉碎盘踞于此的吐蕃大军。
而在这等伟力面前, 人力简直就是最为渺小的存在。
火光先短暂地停息了一瞬。
可耳朵里残存的轰鸣之声还让钦陵赞卓无法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地动之雷到底有没有结束。
又好像在这天地昏昏之中, 还有未散的雷音在远处响起。
恰逢此刻,复有一道电光划破了天穹。
一时之间, 整片营地之中奔走惊起的吐蕃士卒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惨白的电光中, 他们也和自己的主帅一般,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场毫无怜悯之心的雨水拍打在这一张张仓皇惊惧的面容上,直到有一个声音先一步在雷鸣的间隙喷发而出——
“天罚!”
“这是天罚到了!”
“……”
一名士卒衣上带火急奔两步, 匆匆在地上打了滚,将其熄灭了下去, 可当他抬头的时候,附近的士卒都能看到, 在他面上灼红的创伤却显然没有消退下去,还在淌血而下。
那正是方才自他脚下爆发出来的动静造成的结果。
众人朝着那响动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下方正有一个深洞,还在往外冒出着白烟,仿佛在底下还藏匿着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是了, 这若不是天罚, 还有什么叫做天罚?
“天神降怒了!”那士卒在地上爬了两步, 忽然挣扎着爬起,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口中叫嚷着有些模糊的话。
“是天神降怒了。”
这个声音很快被闪电之后接续的天雷响动给覆盖了下去。
但钦陵赞卓可以确定,在随后又有一阵地雷翻腾的爆鸣之后,这个“天罚”的惊呼不仅没有被压制下去,反而在瞬息之间变成了营中士卒的共鸣。
他顾不上去想这到底是因何而起,也顾不上自己此前中箭所带来的伤势,连忙起身朝外走去,登上了城中望楼,“传讯诸营,严禁慌乱奔走引发营啸。”
“还有,让他们闭嘴!”
然而这等远远超过了人想象的动静,又如何能够被轻易遏止下去。
先一步中断他这话的,是营中又一处炸响。
而远处重新作响的地动,简直像是在从他所在的乌海大营朝着西面的柏海不断传递。也让他无法确定,在这出“天罚”面前,他们吐蕃真正遭逢的灾劫损失到底有多少。
雨幕阻碍了他的能见度,让附近士卒的惊惧声音纠缠在他的耳中,变成了一种他从未在营地中听到过的响动。
“快去!”他喊道。
他将话说得无比果决,可从跋地设的神色中,钦陵赞卓隐约窥见了几分自己此刻的声嘶力竭,与一种自己都难以遏制的惊惧。
对方的表现,很可能就是他脸上的真实写照。
但很显然,他所面临的危局,还远远不到开始的时候。
几乎就是在他发出这两个字的下一刻,最开始发出雷鸣的临近城墙之地,忽然又爆发出了另外一阵动静。
这一道惊雷竟仿佛真是自天穹之上劈落下来的。
只因它发出的声音,远比上一次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随着炸雷让人头脑一片空白的轰鸣,在钦陵赞卓的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速度。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片火海。
城墙之下本已被先炸开了一片的营防屏障,被气浪掀飞而起。
土石在雨水的覆压之中也一并逆行升空。
再接下来,是原本稳固的城墙,在连续数次的雷火齐鸣之下,像是被掘根掏底的打击给彻底击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垮塌了下去。
……
直到——
吐蕃兵马面前的防卫,都被这只神灵之手揭了开来。
但坍圮的城墙之上,犹在落下的暴雨显然无法成为一道新的幕帘。
也就是在那城墙之后,已出现了另外的响动。
钦陵赞卓一把握紧了望楼的扶栏,也不知是为了稳定住自己的身形,还是为了强行平复下自己过分惊骇的思绪。
“唐军——唐军来了!”
那是一名吐蕃士卒发出的最后声音,但下一刻就被中断在了喉咙口。
唐军也确实到了。
就算雨幕与水汽让人很难看到更远的地方,钦陵赞卓也觉自己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先行越过城墙的唐军骑兵横扫而起的一刀,直接夺去了那士卒的性命,也宣告了唐军在此时的袭营。
而后,便是一列整装齐备的骑兵自城墙的豁口杀入了城中,伴随着一阵森冷的箭雨直取城墙之前的守军。
到了此刻,钦陵赞卓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此前听到的雷鸣之中,应当还有唐军骑兵浩荡袭来造成的动静。
可在营中鸣雷大作的时候,谁还能有此心情去留意唐军的袭城举动。
原本还留守在城墙之上的吐蕃士卒都匆匆跳下了城墙,以求寻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好为自己提供庇护,却何曾料到,唐军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契机,发起了对他们的进攻。
然而他们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
“大帅……”跋地设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走,不能在城中作战!尽快会合柏海大营的兵马。”钦陵赞卓当即做出了决断。
唐军铁蹄近在咫尺,让他没有一点犹豫的时间。
这些冲破了城墙而来的敌军,来得当真好是时候,根本无法及时在城中调动起多少有效的拦截。
这乌海城作为唐蕃要道上的城池,也与中原城池的模样大不相同。
它比起城市,更像是外有城墙的军营,所以在被敌军攻破城墙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
倘若能够及时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挽回的机会。
毕竟,他们在此地的还有将近十万人。
就算这其中不是人人都能拿上兵器作战,放在两军对垒中,也能凭借着人数,变成一道有力的屏障。
但再如何果决,当他疾步冲下望楼,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他也不觉被心火烧灼得胸中疼痛,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不是后背的伤口一直贯穿到了前胸。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怀疑,这天雷落地的神罚,是否正是出自那位大唐公主的手笔。
就像吐蕃天命归于赞普的悉勃野家族,让他父亲当年纵然大权在握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会因苛待天神后裔而招来致命的危险——
大唐的皇室子弟也自有天命所钟。
而就像吐蕃与象雄的争端,最终以前者的胜利告终,后者的天神信仰最终退避隐没一般,在唐蕃之间,作为正统的神祇,只会有一位而已。
但当他带着亲卫疾奔出城的那一刻,他又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天雷地雷,而是其他的东西。
唐军在大非岭中的交战里拿出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初到此地,完全有可能提前做出了更多的布置。
偏偏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不曾找出一个能与此等“天罚”相提并论的东西!
他的士卒们也没见过。
他们唯独见识过的,是那随后的一阵隆隆声。
跋地设惊道:“大帅,这不是雷声。”
用不着他提醒,钦陵赞卓已经听出了这一点。
那是……鼓声。
全军进击的鼓声!
比起当日在大非岭中唐军发起进攻前的响箭升空,比起那一轮弓弩齐射前的哨声刺耳,这道震动而鸣的鼓声,显然要与此刻各方催动的马蹄声和士卒行进的脚步声要更为契合,却也更让本就因地雷炸响而失去理智的吐蕃士卒陷入了新的恐慌之中。
“这必然是唐军招来的东西了。”
——这几乎是见到“地动”的吐蕃士卒统一的认知。
在吐蕃军营遭到这样一出匪夷所思打击的同时,唐军整装备战的何止是那最先冲入城墙之内的精锐骑兵,还有早已抵达乌海的那四万精兵,和随后会合而来的人手。
他们甚至在第一道天雷发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列队,做出了随时发兵的准备。
那接连数十道炸雷对于吐蕃来说,是天罚毫不留情地掉在了他们的面前,对于唐军来说,却是让他们进发作战的信号。
这些大唐府兵并不知道,在他们被阿史那将军和高将军带领着在赤岭上训练作战的同时,还有另外一部分士卒在公主亲卫的带领下,在柏海与乌海之下将此次携带的所有炸药全给埋了下去。
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这些炸药被尽可能地集中在了乌海这头,避开大河发源地。又为了避免藏原之上的落雨会让炸药失去效力,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在其上方铺设了数层防火布。
他们只知道,安定公主已提前告知了他们,不必对于今日的异常情况有任何一点恐惧,而只需要知道,这是他们彻底击败面前这路吐蕃兵马最好的时机。
毕竟,钦陵赞卓想到了查验这几处大营与城池的外围防守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其实在营地的地底。
而当他忽略掉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迎来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
“有点可惜啊,居然没直接将他给炸死。”李清月听到士卒来报的吐蕃兵马调度,不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是这位吐蕃主帅刚好踩在了埋藏炸药据点的正上方,直接被炸死带走,只怕吐蕃大军的士气还能迎来另一轮土崩瓦解,而不像是现在,还能有人做出反应。
不过想想这等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她就最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由刘神威数年改良出的炸药,已能用于开山炸矿,但在暴雨天气下的破坏力势必会大打折扣,也为了确保能起到最重要的那个效果,大多布置在了城墙下方,和两处大营中间的接续地带,很难直接威胁到钦陵赞卓的性命。
但今日的表现,已足够让人感到惊喜了。
在李清月最开始的计划里,这炸药的引爆确实该当是在合适时机下,对于吐蕃军心的一次摧毁,却也不曾如此清晰地规划出这样的一幕。
多亏义阳公主的提醒,这天时在我,在雷暴骤雨的天气里,方有了最为直观的体验。
还有什么要比天雷引动地雷更加顺理成章呢?
“这话若不是由你来说,恐怕要被人说成是个狂妄之徒。”弘化公主出声打趣道,“让吐蕃这位大帅像是他父亲一般被逼迫到绝路之上,已是举世惊闻的战绩了。”
“说起来,若非我已提前自你这里知道了刘神威和他带来的炸药,身处藏原这么多年,被此地的风俗耳濡目染,我可能也要为之失态。”
看看这些士卒的表现好了。
在鼓声大作的全军进击之中,此刻的暴雨如注根本不能阻拦住他们作战的热情,只差没喊出大将军有神灵相助这样的口号。
如果说之前安定和宣城的换将,让吐蕃主帅亲自送上门来,已让这些士卒中头一次跟从安定公主作战的,感觉到了一种主帅运筹帷幄的可靠,那么今日的这一战中,他们便只有一种想法了。
在这样的敌弱我强优势面前,他们若还不能将吐蕃众人给擒拿斩获,又如何能够对得起主帅的一番谋划。
在收回了对安定公主奉若神明的敬仰目光后,那一道道饱含战意的眼神,已落在了前方那些仓促集合的吐蕃士卒身上。
而眼见士卒穿越雨幕,发出动地的冲营破阵之声,耳闻进发的擂鼓之声也为激昂战意所感染,变得一声高过一声,李清月也觉自己的心绪激荡,难以为言语所形容。
她抬手,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姑母,何必再管这开场的助阵呢,不如看看吐蕃大军的末路吧。”
她又旋即扬声,用附近之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呼:“今日天罗地网,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有功者当赏!”
“走!”
战马疾驰而出,后方的精兵也不甘落后地紧追上来。
劲风将雨水直往人脸上拍打,险些看不清前方的画面,饶是有盔甲的阻拦,也觉沉重的雨水正在增加身上的负累。
但对于唐军来说,今日雷雨既是喜雨,便谈不上什么负累之说。
一把长刀奋力砍向了面前的吐蕃士卒。
或许是因为被先前的地动雷鸣吓破了胆的缘故,那吐蕃士卒的反应比起早前慢上了许多。
或许在他的眼中,面前的唐军好像都已变成了从雨幕之中窜出的天神,连带着手中的长兵也变成了神器利刃。
可在这等性命相博的交战中,他的这阵犹豫格外致命。
刀光晦暗却锋利得惊人,也变成了他在生命最后看到的东西。
雨水很快将这把被拔出的长刀上的血色给冲刷了下去,与这唐军士卒脸上毫无消减的战意相互映照,直冲下一名士卒而去。
而在这一刻,对于这刚刚解决了一名对手的唐军士卒来说,他想要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边所拥有的天时地利,还有在安定公主这位主将手底下从不需要担心被错漏的战功。
虽然眼下对这些负责记录战功的人来说真不是个好天气,但在那名吐蕃士卒倒下的同时,在大唐这边的队伍里,还是有人从腰间翻找到了那根对应的绳索,快速地往上面打了个绳结,将这个人头战功给记录了下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其余士卒又怎能不继续卖力地往前。
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吐蕃的坚城堡垒,也不是十万人拧结在一处发起的抵抗,而是十万份战功,只等着他们拿到手中。
城墙已经被先一步炸开,少掉了那一份先登的功劳,但别忘了,还有斩将夺旗的功劳摆在他们的面前呢。
别忘了安定公主说的话——
今日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都算上功!
“杀——”
乌海一带的平旷,原本是最能发挥出吐蕃骑兵冲锋能力的条件,却在此时,变成了如狼似虎的唐军疾冲的场地。
钦陵赞卓的调兵速度已算不慢,甚至在临战之中还做出了一番紧急宣讲,以图抹消掉唐军炸营造成的影响,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他无法在此刻召来吐蕃信仰之中的神灵,朝着唐军方向投去用于反击的利器。
也无法在士卒营啸动乱之中,将军情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十万人。
更无法在唐军兵分三路杀入大营之内的时候,有三路独当一面的将领做出还击。
吐蕃自诩的勇猛,也终究无法改变一个规律:
当营中士卒的死伤超过三成的时候,只有最为训练有素的队伍才不会被恐惧把持头脑,直接溃败而逃。
很遗憾,他所统领的是十二万人,不是两万人,这其中还有太多寻常兵卒。
以至于在这一片兵戈相接的激战之中,唐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正是压倒这营地之中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应该说,还有一根稻草。
跋地设在他的下令中带领精锐迎战,试图夺回唐军对中路营地的控制,也同时挽回士气,可他遇上的,却是同赴此地的阿史那卓云和李素筠,而后倒在了一支从红罗金书箭袋中抽出的利箭之下。
宣城公主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她能作为将领先一步抵达前线,绝不仅仅是因为她能被吐蕃误认为是安定公主,而是因为,她本就是此战之中的一员重要将领。
但这条对于唐军来说的喜讯,对于吐蕃来说,却是莫大的噩耗。
交战到此刻,这场雷鸣电闪的暴雨已经减弱了几分雨势,可钦陵赞卓只觉一阵阵彻骨的凉意随着雨水的落下,一直渗透到他的肺腑深处。
身旁亲卫提醒道:“大帅……我们走吧。”
他们先在大非岭损失了两万多的精兵,又被唐军以这等离奇的方式抢占去了先手,现在士卒外逃的外逃,投降的投降,他们哪还有翻盘的机会。
与其等到护持在侧的士卒都尽数为唐军所杀,他们才真是走不了了。
这一战后,或许吐蕃的势力必须收缩到只剩卫藏四如的区域,但这等藏原环境下唐军不可能长期驻军数万人在此,凭借着钦陵赞卓和赞悉若的本事,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走?”钦陵赞卓喃喃。
他倒是想走,也想带着更多人离开此地。哪怕先后数次的奔逃对于一名想要留名史册的主将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他也必须尽全力为吐蕃争取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可此刻减弱的雨势已能让他留意到唐军的动向,便也让他察觉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要在十万人之中找到一个寻常的士卒,可能很难。
要在吐蕃兵马的动向中找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对于身经百战的大唐主帅来说,却绝没有那么难。
在他的背后,吐蕃的军旗早已不知道去往了何方,然而在他的对面,唐军主将的那面“李”字大旗却还能在风中招展,堵截了他的全部退路。
明明还有飞溅的泥水和雨幕共同构成了面前的视线阻隔,他却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张此前在夜色里见到过的脸。
那道画戟的寒芒也好像已经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我们走不了了。”
这句话被他说出的时候,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当然可以再试一试,到底能不能带着仅剩的亲卫先冲入混战的中心,看看在各方缠斗的掩护之下他能不能乔装成一个普通的吐蕃逃兵,为自己谋求出一条生路。
但他也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他冲入人群的速度更快,还是那支已经被唐军主将握在手中的箭发出的更快。
与其像是个逃兵一般被对方充当验证箭术的箭靶,还不如用最后的死战作为他人生的收尾。
吐蕃上下都称他是百年一遇的雪域名将,可在大唐冉冉升起的将星面前,他终究成了被对比进尘土之中的那一半。
当他被那杆长戟击翻下马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唯独可惜的只是——他无法看到唐军的铁蹄之下,吐蕃会面临何种结局了。
……
当暴雨彻底停歇的时候,这场在藏原草甸上展开的战事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
“此战吐蕃精锐死伤两万有余,俘虏两万多人。至于那些算不上精锐的士卒和负责后勤运送的人手,先逃掉了两万多,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直接弃械投降了。”
“我方的损失呢?”李清月朝着汇报之中目光发亮的阿史那卓云看去,觉得对方真是少有的激动,甚至能叫做失态了。
不过想来也对,谁让这实在是一场对唐军来说的大胜。
还是一场此等规模的大胜!
谁都觉得,这等人数的两军对垒,势必要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就算有来时的士气高昂,喊出大唐必胜的口号,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少。
但最终的结果,却显然不是如此。
阿史那卓云汇报道:“我方损失大概在三千人。”
“三千人……不全是精兵吧?”
“当然不是!”卓云提高了一点音调,话音里也是掩饰不住的振奋。
如果只算精兵损失的话,这个数字会好看很多。
吐蕃士卒先后遭到了两次打击,尤其是后面那次惊雷袭营,让他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来有效的抵抗,又怎么可能给合力进攻的唐军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片藏原之上相对愚昧落后的神灵言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帮了她们。
她在统计战功的时候就发现,吐蕃这边因为士卒内乱而引发的死伤不在少数。
唐军的损失,大多是在攻破部分没被炸毁外墙的营地之时。
在战功的诱惑之下,就算是手中军械不够精锐的候补兵卒,也想要在其中尝试着再尽一份力。
但被钦陵赞卓临时组建起来的防线虽然薄弱,却也不是随便就能被撕开的纸栅栏。
“将这份名录在此地刻字,让士卒确认一番无有遗漏,等到还朝之后通报各处折冲府,将赔偿分发到位。”
“是!”卓云会意颔首。
这何止是为了防止这份士卒阵亡名单里存在缺漏,也是给这些士卒以留名在这片作战之地的机会。
李清月心中紧绷的情绪,也终于随着这份战报的到来,彻底松懈了下来。
“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大约在十日之后穿过河湟谷地,将军粮通过日月山口的通道运送到青海湖畔的时候,河源道水陆运使娄师德迎来了一场让他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的迎接。
“你可算是来了!”高侃眼中的惊喜溢于言表。
娄师德险些以为,他带来的可能不是军粮,而是一支大唐的精锐部队。
“我应该没有迟到吧?”他忐忑发问。
他自觉自己和狄仁杰的办事能力还是不差的,在天后的支持下敲定了那个走黄河水路运送河东道军粮的计划后,便很快投身到了需要督办的造船收粮事务之中。
但就算如此,还是多亏有天后对于军粮不能克扣的底线声明,这才让这部分军粮没因为今年的持续旱情被先送往关中应急,而是从南方走海路从岭南调度。
这个时候,便展现出有许夫人这位与岭南关系密切的官员的好处了。
总之,这份三十万石的军粮最终还是在四月成功送到了藏原之上,也让娄师德放下了生怕自己搞砸第一份重任的担忧。
可现在高侃的表现……却让他有另外一份忧虑了。
什么情况下,会让目前应该还有余粮的唐军对于军粮的到来报以这样的热切表现?
糟了,该不会是吐蕃把唐军的一部分粮草给烧了吧?
可看高侃将军的表现,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娄师德迷惑地多问了一句:“你们也没遇到什么事吧?”
高侃顿时意识到,这位刚来此地的水陆转运大使到底在想些什么名堂。
他朗声一笑:“你可真是太多虑了。我们不是因为遇到了麻烦,才对你这头的军粮期待有加,实在是因为人多了粮食不太够用。”
“我说真的,吐谷浑和东女国的负载人口有限,根本拿不出太多的支援,你但凡晚上一点来……”
“我看安定公主都要下坑杀旨意了。”
娄师德大惊:“坑……坑杀?”
在他和狄仁杰在转运军粮的时候,这藏原之上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
“放轻松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高侃原本被安定公主的指挥操作和这接连的大胜刺激得不轻,现在可算是从娄师德的表现里找回了点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的感觉。
“你想想看,吐蕃被俘虏的士卒多达五万多人,虽然主帅钦陵赞卓被擒,这些人又被天雷吓破了胆子,在看管上没什么麻烦,但这五万多张嘴也是要吃饭的。要是真到了连唐军都没有足够的米粮可吃的地步,这些俘虏也没有养着的必要了。”
娄师德:“……”
这些话,分开来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好陌生的词。
什么叫做被天雷吓破了胆子。
什么又叫俘虏了五万多人,还带上了那位吐蕃主帅啊!
偏偏高侃这会儿似乎没有给他解惑的样子,已自顾自地朝着那后方的粮车走了过去。“有了这些粮食,大将军接下来的计划就好实施得多了。”
“那个,我能不能问问,那位吐蕃主帅……”
“你想问他为什么还活着?”高侃问道。
娄师德哑然。他对这种问题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只是很好奇,对方到底是有多么差劲的本事,才能让一场双方都有十万兵马的战事结束在三个月内。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安定公主太有本事了……
高侃已接着说了下去:“说不定是安定公主想要效仿她的祖父,让外邦降将去长安献舞呢,就跟……跟那个颉利可汗一样。”
娄师德:“您别逗我了,这话是不是真话,我自认还是听得出来的。”
高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能跟你说了。你若真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公主好了。”
……
这个问题,娄师德或许没那么想知道,但被监禁在囚牢之中的钦陵赞卓却很想知道。
当日他领兵冲向安定公主所在的中军之时,他自己很清楚即将走上的是一条怎样的死路,可当他从那种绝望的昏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抵达往生之地,而是还在人间,变成了唐军的囚徒。
随军医师已为他处理好了后背重新发作的箭伤,保住了他的性命,甚至在这十日之内也从未短缺过他的吃喝,甚至断绝了他想要寻死的念头。
钦陵赞卓完全不知道李清月到底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对他的恩赐。
当他被带到中军主帐之内的时候,李清月便不难看见,因为战败、伤势和对未知前途的忧虑,钦陵赞卓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与当年前来赎回父亲时候也敢争一口气的样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他也终于有机会在此时哑着嗓子,问出了盘桓在心中数日的问题:“你到底留我何用?”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你领兵进犯,给我大唐造成了这样庞大的军粮和人力支出,若是让你就这么死在我手里,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我还想请你再看一场好戏呢。”
钦陵赞卓本已置于谷底的心,又因面前之人的这句话,再往下沉了几分。
李清月继续说道:“你觉得,你被唐军所俘虏的消息传回去,他们是会像是当年同意我的条件,以文成公主赎回你父亲的遗体一般,将你给重新换回去,还是做出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钦陵赞卓心中苦笑连连。
不,他们不会再付出什么代价的,何况吐蕃在当下也已再难拿出什么能让这位安定公主心动的筹码,除非他们愿意放弃吐蕃的政权,成为大唐的臣子。
他甚至还担心,会发生更多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眼前的大唐主帅谋算人心的本事在这战场博弈中已再清楚不过,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到吐蕃境内后,到底会引发怎样的连环反应。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扎心肺,不给人以一点挣扎的余地。
“不过他们要做什么都没关系。”李清月迎着钦陵赞卓骤然大变的目光,以从容的语气继续说道,“大唐粮草已到,养得起你们吐蕃的这些降卒,也有这个资本继续往西推进了。”
“我会对外打出旗号,以文成公主为随军军师,兵进悉诺罗驿!”
那是钦陵赞卓在正式举兵之前募集士卒的地方。
也是吐蕃在核心的卫藏四如地带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222章
“这个军师的名号我可实在愧不敢当。”文成朝着行军半道跳上车来的李清月看去, 颇觉几分无奈。
“怎么就担当不起了?”李清月问。
文成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指挥你打到吐蕃腹地去。”
在她给安定列出的吐蕃图志之中,卫藏四如就是吐蕃的核心地带。
伍如、约如、叶如、如拉这四如,占据了吐蕃腹地广阔的草原和相对适宜生存放牧的山岭, 也是吐蕃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在各如之中都有十个千户,还不算其中的奴隶。
凭借着周遭天然的屏障, 除非能从剑南道突然发兵,直接越过河流深谷直捣吐蕃后方, 否则势必要遭到吐蕃的拼死抵抗。
而在悉诺罗驿前方的唐古拉山口,更是当年她嫁入吐蕃之时的必经要道。
作为吐蕃腹地的最后一道关口, 不仅地势险峻, 还在历来都有着重兵把守,除非有数万人接连不断进攻几月,不断投入人力直到将其攻破。
而这其中需要投入的粮草相当可怕, 根本不是大唐在灾年期间能够负担得起的。
像是安定这般,留下了数万人在乌海大营, 带领精兵六七万和一万降卒兵进悉诺罗驿……
文成反正是有点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这样的本事,在乌海凭借着雷火天降之术一举击溃了吐蕃大军, 俘获了五万多人连带着一个钦陵赞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这出在她看来没什么胜利迹象可言的出兵,会不会并不像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赢下这一仗。
然而她话音刚落, 就见安定笑了笑, 回道:“嗯, 我也没这个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老实了一点!
李清月却仿佛并未察觉到文成脸上的无语凝噎之色, 继续说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说那个炸药使用的时候就说过,这东西得避开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终年积雪,用起来势必会引发雪崩。到时候别说能不能攻破吐蕃的关卡,可能还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我既已有覆灭吐蕃十万大军的战功在手,何必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说起来,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语言里意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连雄鹰也飞不过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没这个条件让人去充当一次飞降的雄鹰,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法子来突破卫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这出动兵,与其说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还不如说,我只是想要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这片草场给收入囊中。”
一度被钦陵赞卓征兵的孙波如,和紫山前后的草场,都是水草丰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带差的驯养牛羊马匹之地。
既然当年禄东赞进攻吐谷浑能先打下白兰羌作为他的前哨驻地,她又为何不能拿下孙波如作为进攻吐蕃的桥头堡。
这块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来,她就绝不可能将其还给吐蕃,否则也未免太便宜了对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对,不止如此。多亏姑母将吐蕃赞普自小的种种表现都说给我听,让我确定,在此时我还能做一件事。”
她点了点文成公主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选,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员与粮草之外毫无益处,为何不用伐谋伐交之术呢?”
见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李清月便不同她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下去:“有些人,在灭国的危机面前会先考虑唇亡齿寒之事,有些人,却会先被这外部的推力激化内部的矛盾,那么姑母觉得,芒松芒赞属于哪一种呢?”
“他啊……”
当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文成的面前隐约浮现出了那张在权臣威逼之下怯懦无力,又时常在人后流露出几分狠意的脸。
倘若让他找到机会的话,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
不过在半月之后,这张脸上的恐惧显然不是因为权臣把持朝政,而是因为——
那条抵达他面前的战报。
乌海一战,唐军发动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够做到一对一抓人,可战场这样的环境下,人力是不能这样算的,这才让两万多的吐蕃兵马逃亡而走。
这些人里,有些还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间,寄希望于等到战事平息后再出来现身,以防遭遇不测。有些倒是还记得,要将这大军惨败的消息带回去逻些城,让吐蕃做好防备,所以在接连半月的快马轮换赶路后,终于将军报抢先于唐军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并带来的,还有晚了一些启程之人带来的另外一条消息:唐军在这样的胜利面前并没有选择见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继续朝着吐蕃腹地逼近。
这两条消息对于芒松芒赞来说,简直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他确实说出过希望钦陵赞卓战败这样的冲动言论,以防噶尔家族的势力再进一步,但这并不代表,在他听到了王妃对他的劝说后,他还真觉得吐蕃战败会是什么好事。
比起做一个在权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赞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长安去,做个亡国之君。
但看看钦陵赞卓都做了什么!
“我藏巴不是没有其他勇士能够担任将领,是因为赞悉若的一力保举,才让他钦陵赞卓继续出任的大帅,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十万兵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回来的寥寥无几……”芒松芒赞紧绷着面颊,一时之间,愤怒压过了唐军大军压境的恐惧,让他怒骂出声,“就算是十万头羊也不可能这么快被杀完抓完!”
但十万人却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间并不都有联系,芒松芒赞甚至要怀疑,这些士卒是不是为了避免遭到问罪,先进行了一番串供,这才有了那唐军自有天雷相助的传闻。
偏偏在各方叙述之中的情况都是大同小异,只是在视角上略有不同,让他必须承认,这很可能就是战场上的事实。
若真是这样的战况,其实换一个人处在钦陵赞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安定公主先给了吐蕃以这样的一记痛击,又带领着她损失不多的兵马朝着吐蕃腹地浩荡袭来,芒松芒赞又哪里还有为钦陵赞卓理性分析战况的想法。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赤玛伦可以清楚地看到,当芒松芒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垂落在身边的手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发出颤抖,一并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这本不该是一位吐蕃赞普该当有的表现。
只是在今日的危局面前,也不是对他过分苛责的时候。
起码他没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么都要让人觉得,他总算还有些他祖父的风骨。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着急,事情没有坏到那一步。”
“可当时……”
在钦陵赞卓出战的时候,是赤玛伦说的,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若是他不能取胜,他的对手很可能会长驱直入。现在这个猜测已然应验了。
赤玛伦叹气:“当时只是为了请您以大局为重,千万莫要先做出内斗之举,不是真觉得唐军有这个资本入侵我卫藏四如的腹地。”
芒松芒赞朝着赤玛伦的脸上看去,见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坚定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放松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们打不进来?”
“对,打不进来。”赤玛伦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卫藏四如合计四万户,人口逾五十万,若要举国戍防调兵,光是青壮年就能聚合二十万之众,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这个人数甚至可以削减一半以上。又有灭国危机在前,人人必定奋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换句话说,我们既有地利,也有人和,为何会被唐军轻易得手呢?”
“反倒是唐军那边需要劳师远征,粮草再如何供给充裕,也不可能让他们在唐古拉山口接连作战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远的地方去。”
芒松芒赞迟疑着又问:“那么,唐军所请来的神雷庇佑呢?”
赤玛伦摇了摇头:“我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但我知道,按照这些逃亡回来的士卒所说,神雷真正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是因为军心动摇,唐军有备而来,才让我方惨败。”
“可赞普未尝不是天命所归,雪域神山之中的神灵也不当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获知此事之后,总有将其影响消弭掉的办法。只要能够击溃一次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赤玛伦井井有条的分析,让芒松芒赞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此前的恐惧也因这番言论有若拨云见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卫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只是这四万户良民和其他奴隶能够被调集起来戍守城关,阿里三围与多康六岗的藏区子民也势必会与他们同仇敌忾。
此外,大唐与吐蕃的语言不通,让他们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买人心,也很难做到。
所以领地的收缩与兵马的损失或许让人痛心疾首,但还不到他需要放弃投降的地步。
“王妃当真是我的智囊。”芒松芒赞诚恳夸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次赞普对幼子露出的杀心,赤玛伦竟觉得自己很难被这句赞美所打动。她甚至觉得,赞普会有这等表现,不过是因为,危难当头,他们没庐氏必然会站在赞普的身后,因为尚族与王族的绑定关系和他生死与共。
她刚想到这里,又忽听芒松芒赞问道:“那么王妃觉得,谁堪配为统御戍防大军的将领?”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亲征,以动员国中士气?”
这话说得在理,甚至让芒松芒赞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权柄即将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机。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还有一位麻烦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面容。“这个亲征指挥的建议,怕是会遭到有些人的反对。”
赤玛伦皱眉:“我倒觉得,大相应该不会在这等处境下犯浑。”
赞悉若向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在唐军压境的危机面前,到底应该如何做最能够挽回吐蕃的败局。
在阻挡唐军的这方面,赞悉若还有一个父仇渊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卖赞普的举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今日的危机面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这句大相不说还好,刚一出口,就让芒松芒赞的面色大变:“你说他不会犯浑?那么为何禄东赞此人已经损失了我吐蕃数万精兵,他还要去争夺这个相位继承禄东赞的遗泽,为何他又要一力保举他兄弟为将,让我方又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
他声色愈厉:“我甚至怀疑,倘若我将这个御驾亲征的想法提出来,他会不会还当我是那个当年在他父亲威逼之下只字不言的傀儡,觉得既然卫藏四如绝不可能被唐军入侵,那么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临时出任将领,来上一出力挽狂澜,也好让噶尔家族的声势不会因为钦陵赞卓的战败而一落千丈!”
以芒松芒赞看来,这件事赞悉若干得出来。
对噶尔家族多年的积怨,随着唐军举兵西进的举动,更是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出来:“王妃啊,你也别忘了另一种可能。我是吐蕃的赞普,若被大唐俘虏,只能去做长安的笼中鸟,但噶尔家族是臣,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因禄东赞而起的仇怨,他们还能做文臣武将。”
“后头逃亡回来的士卒都说,钦陵赞卓并未被大唐所杀,而是以囚车押送,一并随军前来。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与兄长里应外合联手,协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斩钉截铁之色一览无余,“你说得对,我应该亲自动员卫藏四如子民参战,也会将唐军拦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稳定军心。”
赤玛伦愕然起身:“您要趁机铲除噶尔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断一臂!
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赞普未免太过冲动了。
可在芒松芒赞的表现中,赤玛伦好像并不难看到,在他的心里,那个极有可能力挽狂澜、调度吐蕃内政军需的赞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于倾覆危机之中的障碍。
“难道不行吗?”芒松芒赞冷然说道,“对外就说,是钦陵赞卓出卖我吐蕃精兵招致大败,我亲征之前必欲扫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军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这等举国存亡的关头,到底还有谁要阻拦于我!”
赤玛伦后头还想陈说的话尚未能来得及出口,就听芒松芒赞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不必劝我了。我近来研读大唐那边的情况,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错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铲除了盘踞朝堂的权臣长孙无忌,才有了后来的东灭高丽,西进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拦阻住唐军的攻势,后图谋反击,就必须先将噶尔家族给连根拔起。”
“如今是他们给我藏巴子民带来了莫大的灾劫,为何不能趁势对他们发起清算!我只恨当年因禄东赞年迈,让他从相位上退下去的时候,还畏惧于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轻易擅动,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机会。”
芒松芒赞“语重心长”:“王后,攘外必先安内啊。”
赤玛伦:“……”
她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芒松芒赞没再给她以劝阻的机会。他在话中展露出的,分明还有一个意思,谁若再来阻拦,便是他的敌人。而她显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或许她也该当庆幸,自八岁开始就成为禄东赞手中傀儡的吐蕃赞普,终于有了翻身的契机。
可一想到,赞悉若自任职大相后,先在鹦鹉谷召开群臣会议,整治牧业改革,巩固了自禄东赞开始的租税律法、牧场肉税和田界之法,又统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军镇之间的法令,从未有任何一点悖逆吐蕃之处,她又觉一阵说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时,被扣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赞普抗衡大唐的决心,对这位噶尔家族的掌舵者来说,不可谓不残忍。
而今日有临阵夺权,擅杀臣子,将赞悉若当做了牺牲品,明日又怎知不会是别人?
打断她这诸般思绪的,是芒松芒赞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发出的号令:“调兵!”
调兵,杀人!
噶尔家族权势滔天的时期早已随着禄东赞的身亡过去,他这位吐蕃赞普手中的私兵已随着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时手握的“正义”缘由,足够他在让人杀到噶尔家族的庄园驻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让对方无有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赞悉若此时应当已收到了军报,恐怕还在想办法将他的弟弟从唐军手中营救出来,芒松芒赞便愈发觉得,自己该当加快行动,绝不给对方以缓和局势的机会!
……
这支像是要去调往戍守的队伍,以一种让谁都没想到的方式忽然转向,直扑噶尔家族的封地而去。
拥有两千多口人的庄园之外,原本有着堪称优越的戍防条件,但在军队的悍然进攻面前,坞堡的外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露出了摇摇欲坠的架势,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面前。
可奇怪的是,当赞悉若的夫人达玛氏接到了消息,抱着年幼的女儿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竟发觉丈夫的情绪还能称得上平静。
他已快速地写完了两封信,现在正在将这两封信装入信封之中,折叠着放进了一只带有挂带的锦囊里。
被放下地来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面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喊杀之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书房之中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布局,气氛却要比平时凝重许多。
她只知道,父亲还是与往日一样温和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面前后,他将那只锦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将其塞进了外衣之内,让其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尽快将她送走。”这话是赞悉若对着同在书房之中的亲卫说的。“庄园被攻破的时候你就带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去办。”
再如何看起来从容,突然遭到这样的突变,这位吐蕃大相的语速也不免快了起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只救她一个,实在是……倘若我们之中还有谁能活命的话,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他终究还是对这个当了数年吉祥物的赞普少了几分预估,没想到对方没传承到松赞干布开拓进取的战略眼光,却传承到了对方的清除威胁手段!
更没想到,在大唐兵马入境的时候,他居然会选择先解决“内患”!
唐军来得太快,芒松芒赞做出的抉择也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动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于在庄园被围的时候,赞悉若唯独能做的,就是将女儿送走。
她太年幼了,还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又只是个女孩,总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松芒赞要将一个个幸存者都给盘查过去,确保噶尔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绝,也很有可能会略过她去,让她成为唯一的一个漏网之鱼。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达玛氏觉得自己心中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却在听到外头的动静后知道,很多话在此时都不必再多说了,只问:“您打算将她送去何处,总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死前知晓吧。”
赞悉若的目光有短暂地望向了逻些城的方向,又在转回到暮色里的噶尔庄园时放空了须臾,“长安。”
“什么?”
“我想让她去长安。”
“你知道吗?”赞悉若自嘲一笑,“在刚接到钦陵战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军一点实力,让他们没有这个继续进犯的余力,或者他为什么不能战死在军中,起码也不会被赞普找到一个污蔑我与钦陵里应外合的机会。但我又很清楚,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钦陵赞卓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败了这一场,不过是因为大唐的主帅比他更强罢了。
他更不能因为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怪责钦陵,因为提出这个理由、发起对噶尔家族清算的,是他们的赞普。
“我反而应该庆幸他还活着,就算是以敌军俘虏的身份被送去长安,起码也能苟延残喘续命,或许还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照看好我的女儿。”
达玛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有两封信。”
“因为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位安定公主的。”赞悉若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外面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和我有着杀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会让我觉得,要比赞普可靠得多。”
禁军来袭的时候,他才终于想到了在收到军报之时的那一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势之中,对于芒松芒赞而言,是冰释前嫌联手抗敌,趁机让自己的威望压过噶尔家族,抓住收回权力的契机,还是干脆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患,直接灭族以定军心,好像真没有那么难选择。
就算天命所归、白石为盟的特殊地位,让噶尔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赞普的位置,但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原本就没有那么温吞和谐。
若芒松芒赞真的选择了后者也不足为奇。
想必他是不会管此事会引发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铲除掉这个对他来说的大敌,他就能过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钦陵赞卓统兵落败,噶尔家族戍防势力不足,正是对他来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这庄园封地之中的两千多人里,真正能够拿得起兵器的,不过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称之为精锐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这样的一支队伍,或许能在赞普巡幸南木节林这样的王室庄园时做出刺杀举动,却绝无一点机会突破布达拉宫的防守,也自然不会是王室精锐的对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会儿,将庄园中没有参战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视听。”
万一还有机会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发觉她好像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在眼睛里含着一抹泪光,却最终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走!”
在他耽搁在书房中写信的时间里,那些进攻庄园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
连赞普都说,这是吐蕃国难当头的要紧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有通敌卖国嫌疑的人继续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庄园之外因暮色转暗而燃烧起来的火把,压过了噶尔家族封地内点起的明灯,这份强弱有别之势,也在第一处围墙被撞塌的那一刻,变成了再无可挽回的东西。
怀抱江央的亲随随同其他逃难而出的人一并纵马疾驰而出,但他所骑乘的那匹正是赞悉若自己的坐骑,很快将其他人都给甩在了后头。
坐在这匹如风一般疾驰的马匹上,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唯独能做的,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朝着后头看去。
在她的视线中,正见冲天的大火燃烧在了庄园之中。
饶是她还不知道到底何为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没有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个因为纸张折叠在内而有些坚硬的锦囊,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不要在此时哭出来。
也或许,她已经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在噶尔家族庄园被攻破的时候,她那个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亲身披甲胄策马而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他不曾叛国,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也没有看到,随后的数日掀起的检举寻人浪潮,让她的那些兄长、叔伯、还有其他逃出庄园的兄弟都被一个个找出来,砍下了头颅。
更因为父亲的亲随先带着她绕路小勃律,并未经过唐古拉山口这个吐蕃戍防重地,便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朝着前方的城关遥遥看去。
花边红旗,红色吉祥旗——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红色狮子旗——这是约如。
黑色白心旗,鹏鸟黄斑旗——这是叶如。
白狮悬天旗,黑色吉祥旗——这是如拉。
卫藏四如军旗俱到,让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关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铁牢关卡,要将所有抵达它面前的人都给拦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头的军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映衬着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种说不出的血气纵横。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测。
她拨马回头,行到了钦陵赞卓的囚车边上,将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他的面前,“看看城墙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行军赶路的这一个月里,也不知是不是当局者迷,这位吐蕃大军的主帅好像当真没意识到,李清月根本没法将之前用在乌海大营之中的伎俩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于为了吐蕃行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他几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又显消瘦了几分。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还觉自己有趁两军交战之间寻机逃脱的机会,倒是没来个什么绝食相抗。
当他抬眸朝着李清月看来的时候,这其中还有一抹锐利的凶光。“就算有认识的人,我也不会帮你劝开关隘的。”
李清月嗤笑:“我也没说需要你做这件事。”
钦陵赞卓狐疑地从李清月手中接过了那支望远镜,学着她方才做出的样子,将其举到了眼前。
霎时间放大的画面让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也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除了在战略上输给了对方之外,在军备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适应了这望远镜的视野,将其转向了那城关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没有任何一点心思去关心这所谓差距了。
他的浑身血液,都几乎在看清城头景象的瞬间凝固在了当场。
一个个堆叠在一起的带血人头因为脏污与血迹的缘故,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辨认,但居中那个被擦拭干净又单独放置的,却是他就算只看到一个轮廓也绝不可能认错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长!”
钦陵赞卓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望远镜。
一种剧烈的头晕目眩和鼓膜轰鸣骤然剥夺了他的其余感知,直到一只手从他手里将望远镜扯了回去,才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可他的目光依然痴痴地望向城关方向,一瞬也没有挪移开。
在居中位置悬挂的,正是他兄长赞悉若的头颅,那么其他的头颅到底归属于何人,好像已无需多说了。
除了噶尔家族的其余部众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
可为何会如此啊!
他虽想到可能会因他的战败导致噶尔家族被暂时褫夺权柄,却从未考虑过,事实还能比他预想的更为残酷。
偏偏在此时,他耳边还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与他此刻再难稳住的心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你会因为全族被屠改投于我。不过想来也对,我比你更强,不缺你这一个负责指挥的将领,至于吐蕃内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于我,想来你也未必知道在唐军来袭后调整的布防,确实没什么用处。”
“是你!”钦陵赞卓猛地转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积蓄了一层血色。
“什么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挥兵西进,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诚之外,还有做了什么吗?”
钦陵赞卓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若是吐蕃的赞普,必定在此时和你兄长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夺回军权,给大唐看看吐蕃内部的联盟何其坚固,不容旁人觊觎。若当真如此的话,我看你还敢直接在城关之下以头撞木自尽,以全主帅气节,也让吐蕃子民举哀之中振奋士气。就算真要清算你们这些论族,也得等到重新夺回卫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却选择了只有利于他的那一种,那就是现在便杀了你们全族,给你们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为他全面接掌权柄铺路,丝毫不考虑这等方式会不会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选择,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何其掷地有声,也让在最近的距离听到这句话的人没了言语。
她再未多言,直接将目光从面如死灰的钦陵赞卓脸上挪开,望向了远处的城关。
因她并未见过芒松芒赞的样子,在文成公主给出提示之前,她大概无法确认,那位吐蕃赞普到底有没有亲自抵达此地。
想来应该是来了的。
那她也该当送上一份远道而来的礼物了。
就算对方相当知情识趣地在唐军压境的同时来上了一出内讧,送走了一位吐蕃内政奇才,但他既然没有开城投降,也就还是大唐的敌人。
正如她和文成公主所说的那样,此次动兵她没这个资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却也不能让对方过得太舒坦。
“你那边的炸药还剩多少?”
被点名的刘神威一愣,环顾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当即大惊:“大将军,这里可不能用炸药啊!”
“谁跟你说我要用在破关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后的草甸和远处的山影,“去,带着一批人手,给我炸一块足够大的山石下来,让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轻易搬走。”
“然……然后呢?”刘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从没来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点炸药,但分量确实也只够用来炸石头缝隙了。可是,有这样一块巨石,也没法用投石机抛入城关之中,也就没什么用处啊。
李清月却显然不这样觉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块石头上,让士卒佯装进攻,将其护送到关前。就给我堵在那里。”
她伸手一指:“芒松芒赞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个人去搬,否则,就让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赏一下这封檄文的内容!或者干脆将其留在此地,再不让人从这道城关经过。”
刘神威愣了一下,连忙扬声应了个“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办事了。
而在这些去炸山石的人离开后,高侃的参军骆宾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面前。
“我听说你的檄文写得不错?”李清月抬眸看向了对方。
初唐四杰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随于她,唯独缺席的就是面前的骆宾王,但也正是眼前这人,在历史上跟随李敬业起兵作乱,为其写下了讨武氏檄,又让李清月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分微妙情绪。
不过现在将其充当笔杆子,骂一骂吐蕃赞普,还是很好用的。
这叫什么?这叫人尽其才。
骆宾王:“……尚可,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李清月说道:“这位吐蕃赞普为了稳定吐蕃军心,杀了目前还能算个忠臣的噶尔全族,现在来搞什么同仇敌忾的戏码,我要你帮我留一封檄文在这里。”
“你要怎么骂他我不管,反正对此等大敌骂得再难听点也没问题。不过给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骆宾王:“公主请说。”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高声朝着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劳烦你来此地看着,将他写的檄文同时翻译成藏文。”
第223章
身居城关之上的芒松芒赞又怎知, 在远处的唐军中竟是这样的一番插曲。
终于彻底摆脱了噶尔家族覆压在头顶上的阴云,又持剑亲征前线,得到了四如的响应, 芒松芒赞只觉自己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噶尔兄弟的通敌叛国之罪到底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反正他们让出来的这些官职位置已足够让声援于赞普的势力分一杯羹。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将唐军拦截在唐古拉山之外。然后在唐军被迫退兵之后, 逐渐恢复藏原之上的失地。
到时候,赞普本人的功劳必将压过曾经军政两手抓的噶尔家族权臣, 又有谁还会在意赞悉若那位大相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是闻到风中浓烈的血腥味,芒松芒赞还是不免觉得有一阵反胃作呕。
他此前最多就是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巡幸战区军镇, 却从未真正参与到前线的战事之中。
哪知道这些被他下令所杀的噶尔家族成员, 就已用自己的遗骸给他上了一课。
“盯着城下的动静,如有异常即刻来报。”
眼看对面还没有列队进攻的架势,反而派遣出了一队人朝着远处而去, 芒松芒赞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重新委任的将领吩咐了一句, 便随即走下了城关。
这将领无声地变幻了一阵眸光,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唯独在遥遥看向那方隐约能见一点轮廓的囚车之时, 在面上闪过了几分物伤其类的神色。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关心此事的时候,而是得先想想,对面到底会如何发起进攻。
别管赞普在动员发兵之时,将天堑险关足以拦阻唐军这话说得有多信誓旦旦,在吐蕃已先后两次战败于那位大唐公主手中的时候, 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导致城关失守。
最是身经百战的两位将领已用一死一被俘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更不觉得有这个自傲的资本。
以至于当夜间的唐军来袭号角响起的那一刻, 随同军旗一并抵达此地的吐蕃四如将领全部提起了心神。
“唐军发起的进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晚,谁知道做了哪些准备。”雅隆千户的统领者执掌的乃是吐蕃兴起本源的兵马, 在此时最得芒松芒赞信任,也出任了此地将领之中担负戍防要务的首位。他朝着前方的夜色火把看去,不由目光凝重。
在夜间稍显昏暗的视线中,他还看到了浩荡推进的唐军士卒中,竟有一轮巨大的黑影。
除了下方车架的滚动,这巨物好像还有数十名士卒的牵绳推拉,更有前方的盾牌阵仗,确保运送巨物的士卒不至于被流矢命中,影响到前行的进程。
以这位将领的判断力,这想必就是一件用于攻城撞门的利器!
唐军等了足足二十日才发起进攻,显然就是要将此物筹备完毕。
可在他的这等严防死守阵仗面前,所有的准备好像都变成了没什么必要的东西。
只因唐军根本就没有真正发起攻城战,而是在扛住了吐蕃的一连串箭雨侵袭后,便丢下了这巨物转头撤军而去。
更准确的说,是这些明明应该进攻关隘的唐军,居然凿了先前用于运送此物的大车,让这车上巨物掉在了城关之外的地上,发出了一道震地声响。
“你不是说他们是要来全力攻城的吗?”芒松芒赞冷声发问。
随着天色渐明,在城关之上的守军都已不难看到,那个被他们以为的攻城利器,其实只是装载在一架特殊板车上的巨石,被唐军遗弃在了城外,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偏偏就是这个花招,让城上的将领通通如临大敌,命令手底下的士卒将弓箭都往这个方向扎了过去,导致本就被盾甲保护严密的唐军士卒几乎没遭到什么损失。
芒松芒赞看到最后留在城外仅有一块石头以及遍地箭矢,仿佛是唐军宣告自己夜游一场的证明时,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空耗了一夜的人力,就只换来了一块门前的破石头,换了谁都得觉得,这真是一笔冤枉债。
若非守城的士卒其实也没在交战中受到伤害,芒松芒赞此刻的怒火还要更为高涨。
但恰在此时,城头上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唐军……唐军退了。”
芒松芒赞愕然循声看去,就见那片山前的朝阳笼罩之地,盘踞在此地的唐军确实正在拔营而起,朝着后方退去。
像是在日光普照之中,山前的阴影也随之消融。
虽然不知道对方此举到底是不是对他们的疑兵之计,就等着他们追击上前然后回以一记迎头痛击,山前这黑压压的一片消退而去,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心中的压力一轻。
芒松芒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这城关上下的士卒已因这个好消息而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这些被临时征调起来的士卒本就不那么训练有素,更没什么对战局的分析头脑,只知道正是他们这些听从了赞普号令聚集于此的人,完成了对唐军的中道拦截。
此刻胜果在前,又怎能不觉得自己是为吐蕃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至已有人高呼道:“赞普,我们要不要将唐军留在外头的那块巨石给搬回来?”
倘若芒松芒赞曾经出任过将领的话就应该知道,这绝不是个适合他放任士卒行事的好时候,还是该当继续严防死守,可当他听到士卒提及那城外的巨石之上似乎还有文字的时候,他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开口回道:“让几个士卒出去探探路,若是没什么危险的话,将其拉回来。”
无论唐军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他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若是连一块放在外头的巨石都要让他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他还有什么资格成为吐蕃的实权掌舵者。
这些被派遣出去的士卒大多是被驱策的底层奴隶,就算真被唐军在石上放了什么带有巫毒、疾病的东西,也能先试探个明白。
他们先显然“没有辜负”芒松芒赞对他们的希望,在城外花费了数日组建了各种器械运车,成功将这石块抬了起来,而后安全地运送到了城中。
在此期间,唐军仿佛当真已经不打算继续进攻唐古拉山口,直接后退扎营到了悉诺罗驿,全无一点重新动兵来袭的架势。
不知道为何,起先因为唐军的退兵,芒松芒赞还有些振奋,现在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还是眼前的动静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绪。
“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撞到守关的大门……”
“对对对,就放在这里先停下来。”
“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字啊……”
“得让识字的来看看。”
藏文的传播还是为了吐蕃的君王诏令能够传遍四如军区,并未普及到这些奴隶之中,更何况这块巨石之上,还写有汉文,就让它变成了一块对这些奴隶来说写有天书的东西。
本着危险要先保留在外头的原则,饶是芒松芒赞好奇于那上头写着的东西,也没让识字的人先出去探查个究竟。
现在证明了这块石头并未被唐军设作疾病的传染源头,倒是可以不必如此小心了。
反正就算上头写了点什么谶纬之说,既然是唐军摆放在他面前的,他总有办法将其驳斥下去,说不定还能当作是营中的笑料。
能写点什么呢,也无外乎就是……
芒松芒赞的笑容,在看到这块巨石之上的文字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对于藏原之上的贵族来说,学习汉文乃是对他们来说最为基本的一项课程,因为他们需要从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让族群壮大的经验。
所以就算没有那个贴心的翻译,芒松芒赞也完全能够看得明白那上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铭刻在巨石之上的讨贼檄文!
若这只是一封随意送来的战书也就算了,偏偏这还是一“封”被他亲自搬运到面前来的石刻。
这封檄文说来也并不算太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足够芒松芒赞将其看出个究竟,也让他当即气血上涌地惊呼出声:“将它砸了,把它给我砸了!”
但这话说得恐怕已经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确认了安全性搬运进关内的时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抢先于芒松芒赞一步就已开始看起了那石头上的文字,也将这其中的话全给看了个清楚。
那先前还为噶尔家族有些惋惜的将军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刹那,惊得直接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篇檄文的开头,便是洋洋洒洒的数句驳斥吐蕃赞普出身之言。
说悉勃野家族彼时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内,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实寒微”,根本不是有一个半神半人的祖先。
从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时期,所谓的斩断了夜晚归于神灵王庭的道路说法,从天葬改为火葬,也不过是因为彼时的部落子民已经逐渐发现了他们生老病死的秘密。
随后侥幸因气温和暖,农耕有作,才能逐渐吞并周围的其他小邦,成为这一带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邻有赠,吐蕃便出兵夺取了象雄之地,后有吐谷浑与之交好,便出兵图谋,实可谓是欲壑难填,虺蜴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陈兵松州挑衅为叛逆,将文成公主下嫁,却非但未能令两国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觊觎之心不减。
到了芒松芒赞在位,则自明面上为权臣把控朝纲,实则令对方为己先驱攻伐邻国,图谋陇右。
一旦战不能胜,则以铲除奸邪之名变更风云。
难怪吐蕃今日外无重臣可托,内无宗亲结盟。只有赞普亲征,据守险关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大唐必欲讨伐吐蕃,令其间百姓不再以奴隶自居,可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务当头,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统御兵马、调度粮草,挥兵而来,霎时间“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①
有此景象,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积石大捷,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乌海。
七年后大非岭葬军,又于乌海有神灵相助于雷霆,尽克吐蕃大军十万。
一时之间,草场千里之地,尽归于大唐王土。
吐蕃国中仁人志士合该看清到底谁人才是天命所归,若是如今转投大唐还为时不晚。
今日不是唐军惧怕于吐蕃险关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怜悯忠臣良将为赞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应得的声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铁蹄从其族人头颅之上踏过,故而先行退兵,将东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抚收容,教习文化与耕作放牧之法。
往后再战,于时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终。
唐军好像确实不是认输退去,那最后一句话中的辛辣讽刺简直扑面而来。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芒松芒赞一边说着让人将其砸了,一边却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觉胸中的那一口郁气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急需一个将其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唐军的檄文之中,竟会将禄东赞父子把持朝纲、威慑王权完全颠倒黑白来写,说成是他们在吐蕃赞普的授意之下,要进行对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称天神后裔,向来已习惯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臣子。
臣子若是办不到这件事,他就可以用对方通敌叛国为名将其铲除。
也正是今日噶尔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赞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这等春秋笔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与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的内无宗亲,完全是因为他祖父松赞干布的父亲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杀,让祖父被迫在十三岁担负重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亲早夭,同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帮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所谓的外无重臣,也不过是因为禄东赞大权独揽,根本没给其他人以表现的机会罢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朝着周围看去,甚至觉得有些人朝着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意思。
他们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写出酣畅淋漓之感的批驳,是唐军掺杂在其中确实没有作假的战绩,还有……还有那出投敌可享富贵的号召!
他一点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为不忍心让铁蹄踏过噶尔家族的尸骨,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举动。
这仅仅是因为,她在等着用一种更加名正言顺,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这封檄文的截止时间。
其心可诛啊!
无论是这其中对于悉勃野家族过往的熟知,还是对吐蕃内部局势的明了,都让它变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赞更后悔的是,他到底为何要抱以这等谨慎小心的态度,才让奴隶去运送这些石头,以至于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关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吐蕃王室一个对外公开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着要让人将其捣毁,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这块巨石上的文字已经变成了起码有数十人看到的东西。
不,很可能还有更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有并不认识大唐文字却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看明白这上头写的东西。
虽然在表达上不如汉字精炼,也不如它读来荡气回肠,但文字这种东西,只要能用来表情达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断响起的铁锤铁铲之声,让巨石上的文字一点点剥落下去,逐渐变成了一片被凿平到模糊的痕迹。
可芒松芒赞很清楚,这些字样是不会轻易被从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头看到的其中一位将军惊惧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都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赞悉若,下一个……钦陵赞卓。
“赞普!”
芒松芒赞忽然觉得喉头一热,一口血喷出在了当场。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来的脚步中,他又恍惚意识到,对方恐惧的好像不是他会不会再行卸磨杀驴之举,而是他这位吐蕃赞普的身体。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数,还不知道有没有传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晕厥当场所造成的混乱中,他是暂时无法顾及那么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对于送出的这份檄文,李清月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达成的效果,只当完成了对于唐军退兵之前的最后一份送礼,便已如同她让骆宾王在檄文中所写的那样,考虑起了她离开藏原之后的收尾问题。
这些归入唐军管辖范围内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继续按照奴隶制社会的传统来进行管理的。也就意味着,在吐谷浑正式转换政体之前,这些地方会由裴行俭所主持的西海都护府来管辖。
按说裴行俭先后负责过西州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处理起这片扩张出来的领地上应该能算是得心应手了,但想想这片拓展出来的地盘若是往南推进,其实还关系到由藏入川的这片区域,等同于会让西海都护府上连西域,下接南诏,西承吐蕃,东接陇右,李清月又觉得不能直接让他接手。
这样一个都护府的划分,姑且不说往后换长史时候的情况,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会允许有人坐拥这样可怕的一片区域的。
换句话说,这片新拿下的土地应该得成立一个新的都护府,不负责往北的连接,只负责收容吐蕃民众,督办吐蕃前线战事,将吐蕃牢牢锁死在卫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谁来出任这个新都护府的长官?”文成公主问明了李清月操心的东西,出声问道。
“是。前线肯定是要留一名将领的,用于将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虏训练成一路应战吐蕃的精兵,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薛仁贵。”
此战完毕,高侃要调回单于都护府,卓云要调回安西,确保各方局势稳定,剩下的人里还是薛仁贵合适一些。
“但是……还得调个既有军事头脑,又有抚民之能的官员过来。”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还想说,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来藏原之时能够与你配合默契,绝不给你添乱。”
“这是自然。”李清月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往后此地就是我进攻吐蕃的前哨,一应人手与物资起码要由此地提供一半,才能有余力往吐蕃腹地蚕食。若是个与我不睦的人坐镇在此,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这个人还得对藏民的生活习性多有了解,绝不能苛待于他们,反而毁了我送去的那份檄文里宣称的口碑。”
按照这个条件的话,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其实能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她的资历太浅了,地位也不够,不足以说服朝臣让她坐到这个位置上。
何况,既然先有裴行俭出任西海都护长史,这个附近成立的都护府就不能由他夫人从中任职了。
也不知道直接将刘旋或者姚元崇调来此地有没有可行之处……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听文成公主问道:“你觉得,我如何?”
她转头朝着并肩同行的文成公主看去,就见对方脸上写满了认真之色,显然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
李清月:“我以为……”
“你以为吐蕃是我远嫁的伤心地,在此次为唐军进攻出了一份力,解除了当年心结之后,就该当重新回到长安,过上惬意安稳的日子?”
“那倒不是,”李清月摆了摆手,“我和我阿娘手底下的事情还多着呢,您想闲着也没这个机会。”
文成眉头一挑。
李清月讪笑:“我就是说个意思。总归在长安城里再如何劳累还是有休沐的,而且也能寻早年间的朋友谈心……”
“但我今日觉得,重归藏原之上,好像不是一件那么难熬的事情。当年的我是身不由己,但若我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也不过是换了个住处而已。”文成公主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草甸上。
时至五月,绿草都已彻底脱胎了颜色,在日光之下,因未散的晨露又有一抹金辉掠动。
目之所及的景象,只让人有种心胸自然开阔的自由气息,也让文成随后的那句话里带上了一缕笑意,“何况,我现在不是踩在大唐的疆土之上吗?”
这片大河的发源地,在当年侯君集发兵藏原的时候才被大略探知了虚实,又直到今日,才成为中原王朝所统辖的领地,仿佛这周遭群山的起伏,也正是这一片土地跌宕履历的真实写照。
文成公主继续说了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军事所知不多,弘化还在吐谷浑,会从旁协助于我,还有你说的库狄夫人与敛臂女王。”
“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吐蕃还有什么怜悯之心。当我在告知骆宾王可写于檄文中的内容时,我就发现,我对于曾经照看过的那位赞普,可能并没有那么亲厚的感情。”
“至于这片土地上的牧民……”她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很清楚,唐蕃之间的战争跟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当年我能带来中原的技术教授于他们,今日我也能用大唐的礼法教导他们。”
“这么一来,也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她拧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什么问题?”
文成公主目光定定地朝着李清月看来,在其中蓄满了不容忽视的殷切:“这个官职请封,怕是除了你这位出战吐蕃的主帅之外,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安定,我想,也能为你治理好此地,你可敢信我?”
李清月挽住了她的臂膀,这才继续往前走去:“您忘了吗?我都已经跟吐蕃腹地的那群人说了,我是将您聘为军师的。主帅撤兵还朝,军师代为镇守前线,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不过我得将话说在前头啊,若是在此地养出了好马,您光想着送去给我阿耶,我必定跟您翻脸。”
文成公主闻言笑了出来:“瞧你这话说的……”
她将其送给天皇作甚。
现在,已不是弘化需要亲自前往长安,低声下气地请求大唐发兵支援的时候了。
……
当大唐的兵马在完成了最后的调拨驻军撤兵向东回返的时候,李清月策马徐行之间回头朝着后方看去,正见远处的山坡上,带人送行的文成公主朝着她挥了挥手。
这个两两相望的场面让人倏尔想到了当年迎接文成公主归国的时候,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
现在她可以双脚踩踏在这片土地上,用另外一种方式去丈量人生的长度。
也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现在还站在中原王朝的疆土上,让她自有一番底气——
倘若她想要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又忽然笑了出来,不对,既然要做一方都护府长史的话,也不是“随时”都能擅离职守的。
但想来,文成姑母不会介意于这份职责所带来的限制。
“你在笑什么呢?”李素筠策马赶上,好奇发问。
“我在高兴……”李清月朝着李素筠的脸上看去,忽然话锋一转,“我在高兴我能班师还朝,给阿娘带去捷报了,怎么说也离家半年时间了,总有些归家心切的。也在想,你说我能给你请来个什么职务呢?”
“我……”
“你可别推辞啊。”李清月打断了她的话,“你看看文成姑母是何等豪迈气魄,直接就说要当都护府长史,你明明手握射杀了跋地设的战功,要是什么都不想要,那真是对不起我当年送给你的这份礼物了。”
李清月指了指她身边的这只红罗金书箭袋,两人相顾一笑,都仿佛回到了当年元月初一互赠礼物之时。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追忆往昔之间不需多言的情谊,让李素筠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将有些请官之中的担忧宣之于口。
安定应当……已经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了。
将吐蕃一路逼回卫藏四如腹地,将大唐国境拓展到了唐古拉山之前,纵然还不到将吐蕃灭国的地步,但也足够让她有这个底气,去争取更多的东西。
她也随即听到安定朝着军中高呼了一声,“诸位,随我班师长安,为诸位庆功!”
辽阔的藏原草场上吹过的轻风,好像也将这句话给送出了很远。
随即响起的一声声呼应,也一如出发之时的“必胜”之言,形成了一片沸腾的声浪,托举着这列凯旋的军队越过来时途经的紫山柏海、赤岭青海,回到湟水穿行而过的鄯州,走上途经陇右道回返长安的道路上。
钦陵赞卓透过这些雀跃的士卒,看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人。
他曾经野心勃勃地想要搅乱大唐在西域的布置,换来吐蕃进取青海的机会,却在对方的奇兵面前折戟。
他也满心想要率领重兵东进,洗雪当年的耻辱,却被推入了更进一步的深渊之中。
比起他这个也曾经被人称为年少有为的败寇来说,这位安定公主好像才真正诠释了到底何为壮志凌云,少年恣意。
她同文成公主道别,同西海都护的裴行俭道别,同敛臂女王、弘化公主道别,又和一个个驻扎于此地的士卒道别。
站在钦陵赞卓这个囚车之中的旁观者视角,比谁都能看得清楚这其中的得道者多助。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输给的并不是安定公主一个人,而是一支以她为核心的队伍。
她们不曾忽略掉吐蕃这个后起之秀的任何一点威胁,也在站上了那块跳板之后积蓄起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最终变成了……
今日吐蕃的落败。
从大唐天子无视了吐蕃进犯吐谷浑,到吐蕃被迫龟缩于腹地,只差了一个安定公主,又好像差了很多东西。
大唐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当世名将。
她还是大唐天子的女儿,绝不会落到他们噶尔家族这样的田地。
真是让人羡慕啊。
钦陵赞卓枕靠在囚车的一角,有些神情放空地听着外头的车行马嘶之声。
下一处接待唐军的是哪里来着?
他曾经看过舆图的,那是秦州的上邽,在魏晋时期还有个名字叫做天水,也是进入京畿道前的最后一处重镇,之后他们就要顺着渭水河谷跨过秦岭,进入关中。
想来距离将他这个囚徒送到天皇天后的面前也不会太远了。
但忽然之间,他前方的马车停了下来。
钦陵赞卓转头朝着前方看去,惊见那头有一列明黄色的旗帜朝着这头推进。
……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
按照计划,她原本应当先在上邽稍作停留便继续拔营推进。可在前方出现的,赫然是太子李弘的仪仗,更为奇怪的是,在这队仪仗之中并无李弘本人的身影,而是另一个对李清月来说还算眼熟的人。
“杨詹事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数年前还只是太子右春坊赞善的杨思正,因为太子妃出自弘农杨氏的缘故,一路升迁到了太子詹事的位置上,执掌太子东宫的内政和文学侍从,官居正三品,比起外朝官员的地位虽有不足,但自杨思正此刻在她面前都敢拿出的倨傲表现来看,他分明是很有狗仗人势本事的。
只不过在行到近前的时候,他才终于被这行军阵仗中的气势所压住,连忙收敛起了脸上的骄矜之色。
他拱手行礼:“回禀公主。”
“我如今出征在外,要么叫大总管,要么叫大将军。”
被李清月这冷然目光锁定,杨思正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改口道:“回禀大将军,天皇天后有令,此次您得胜归来,由太子在陈仓远迎凯旋大军,二圣于长安城外出迎,以示对您的褒奖。”
李清月面上不见多少笑意:“那么你先一步带着我阿兄的一部分仪仗前来此地,又算是个什么意思?为太子出迎再多延伸数百里,以尽太子对臣子的礼数?”
她可不觉得,杨思正的到来会是什么好消息。
何止是李清月觉得此人来者不善,连同行的亲卫也都死死地盯住了他。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卒是何等的锐气逼人,杨思正只觉自己遭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盯梢,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也将自己的声音放低了几分:“是……是这样的。”
“今年四月里有暴风骤雨天气,结果转入五月后又完全没有了一点雨水,到六月里已彻底是大旱一片。现今已近七月,眼看关中今年又是人人饥乏,无有余粮……”
说实话,谁也没想到,中原的灾情会继续持续一年,还是这等旱情连续的状况。
可这话,该当在朝堂上说出来,却不该在李清月这个凯旋的大将军面前忽然提起。
“然后呢?”
“太子仁善,想请大将军将一半府兵暂留陇右道。此外,先前自河东道送往鄯州的军粮,应当还有十万石不曾用于战事的,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李清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看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番话若是说出在天皇天后的面前,他必定会得到一番训斥,问他这个太子为什么自己不知道想出开源节流的办法,竟要讨粮到领兵的大将军面前。”
“他也知道若是他自己亲自到我面前来说,便是我二人当众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看,所以让你这个太子詹事来说,还能说什么太子仁善。”
李清月出征归来全部的好心情,都在惊闻这番请托的刹那化为了乌有,“真是见鬼的仁善!”
“大将军——”
杨思正还想多说,就见一把画戟横亘在了他的脖子上。
安定公主明明在笑,但配上这一把武器,却没有半分友善的意思:“我也很仁善的,我让人杀了吐蕃四万人,却还保全了其中的四五万人呢。想必有这部分人口,足以填补掉杨詹事不幸身亡的损失了对吧?”
杨思正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唯恐自己再有任何一点动作,便会让安定公主手中的画戟毫不留情地割断他的喉咙。
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所有人都像是没看到他的存在一般,在原定的驻扎之地各自安营。
唯独多看了他一眼的,好像只是在囚车之中的那个俘虏。
大约也正是这一眼的审视,让李清月刚要走回中军主帐,就忽然听到被押解经过的钦陵赞卓发出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李清月顿住了脚步。
钦陵赞卓又垂头笑了好一阵方才停下了声音。那一阵说不上是冷笑还是讥笑的笑声里,又好像还有一番自嘲的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我在笑,狡兔未死,走狗已烹——”
他原本有些晦暗的面容好像都因为此刻的开口被注入了神采,“好像并不仅仅是我和我兄长在经历的事情。”
钦陵赞卓虽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杨思正说的话,但安定公主忽然拔出武器的举动,却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而对面那四爪蟒图案的明黄旗帜,也分明有着明确的指代。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情绪的宣泄口又放声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声忽然中断在了喉咙口。有一只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和衣领,一把将他朝着中军主帐扯去,而后将其丢在了地上。
镣铐锁链砸在地上,发出了一阵碰撞的声响,彻底取代了先前的笑声。
“你笑得很开心吗?”
这份“同病相怜”好像也根本没让钦陵赞卓感觉到任何一点喜悦的情绪,毕竟他不会忘记,大唐对吐蕃的头号主战派正是面前的安定公主。
若是她当真因为和太子不和的缘故被褫夺军权,还不知道接任的人能不能越过卫藏四如的戍守屏障,又能不能杀了那芒松芒赞,以偿还他全族的血债。
他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可同在帐中的安定公主却是在笑的。
她的面容一半在暮色透过帐篷的光影中,一半在主帐中点燃的灯火之中,各自勾勒出了唇角的一道上扬笑意,仿佛一点也没将刚才的那出插曲给放在心上。
“你也说错了一句话。你没有反抗的退路了,所以只能成为被烹杀的走狗,我不一样。”
她的目光仿佛终于有几分慷慨地落在了钦陵赞卓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冷冽却耀然的颜色,好像和她在作战得胜的时候,又有了几分不同。
“我不是你。我还能不退便进!因为没有人能阻止我想做的事情,就算是太子也不能。”
钦陵赞卓目光一震。
这实在不该是一位公主说出的话,也不应该是一位公主对着一个战败被俘的囚徒说出的话。
可不知为何,她好像合该说出这样的话,也合该有着这样的一份底气,让她从容地将这一个个字拼凑成一句野心勃勃的誓言。
在营帐之外,还有着士卒归位走动的声音。
在营帐之内,却在忽然之间陷入了一片沉寂。
但在这份沉寂之中显然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这位吐蕃战俘的脸上就闪过了一幕幕变幻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中到底在做出何等激烈的挣扎与抉择。
能听到的,只是他在沉默了一阵后的一句开口发问:“这个没有人能阻止的事情,也包括了出战吐蕃吗?”
“当然。”李清月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又安静了一瞬,忽然有了动作。
接连两三月的俘虏人生,让他在从摔倒到跪地起身的动作中,都显得有些缓慢,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当他跪倒在安定公主面前,将头颅贴在她垂落于身侧的手背上之时,依然能自上方看见他身为战将的底蕴。
他也在杀父之仇和灭族之恨中做出了抉择,走上了在他看来唯一剩下的一条路。
钦陵赞卓沉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若公主欲为上位者,有进无退,臣愿为一把恶刀,为公主效力。”
在这一刻,他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腿却还有一副凶狡之性的狼,朝着面前的猎人,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第224章
狼可不是一种容易被驯服的生物啊……
但一只无家可归又心存执念, 还曾经被猎人屡次击败的狼,却显然不必遵循非要从幼年养起的规律。
李清月其实不怕他还有野性的狩猎习惯,甚至巴不得他能保留着利爪,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去做一把凶刀。
因为他确实没有其他退路可走!
七年前在西域插手回纥、突厥叛乱又抽身离去的履历,让他势必不可能再重新走一次当年的老路。
吐蕃赞普已给他满门扣上了叛逆的罪名,断绝了他在吐蕃内部重新掌权的机会, 反而是李清月送给芒松芒赞的那封檄文中,还将噶尔家族说成是忠臣良将。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大唐。
可大唐境内, 又不是人人都有慧眼识才的本事。
大唐的君王与太子高坐明堂,必定不会像是真正和他交过手的安定公主一般知道, 他并非是个轻易断送了兵卒性命的无能将领, 只是在军事博弈之中棋差一招而已。
到了长安天子面前,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战利品,在地位上甚至不如需要进行招抚的高丽宝藏王。
但在安定公主的面前, 他是确有本领统领十万兵卒的将领。
这便是对钦陵赞卓来说最大的区别。
更促成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太子在此时似有卸磨杀驴的表现, 和安定公主绝不退让的野心两厢对峙,分明像是吐蕃局势的投照。而这条注定要与噶尔家族结局不同的道路到底会通向何方, 钦陵赞卓也很想知道。
他若是个庸才,当然可以自此消沉沦亡,可偏偏他不是。那么他就比谁都希望,吐蕃在失去了噶尔家族这条臂膀后走上覆灭之路,也比谁都希望, 安定公主仍旧能坐在主帅的位置上, 成为他重返吐蕃报仇的助力。
在真正的大仇面前, 当年父亲与安定公主之间的决胜疆场又算得了什么!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钦陵赞卓终于听到李清月开了口。“你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很清楚。
他也忽觉庆幸, 面前之人说出的并不是一句直接驳斥的话,让这其中将军与战俘的关系,俨然出现了变更的曙光。
钦陵赞卓不曾抬头,只是将他方才说出的那句话以更为笃定坚决的语气说了下去:“我说,臣愿为主执刃,誓死效忠。”
李清月挑眉:“所以你效忠的不是大唐,而是我。”
钦陵赞卓:“是!”
这其中的区别他已想得很清楚,自然不必再有犹豫。
“可是,我会给你进攻吐蕃的机会,却不会帮你光复噶尔家族,”李清月伸手抬起了他的头,目光犀利地留意他面上每一瞬的变化,“我最多会帮你找找有没有遗留在外的逃亡之人,但你……”
“你不是阿史那社尔,也不是黑齿常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唐太宗的突厥名将阿史那社尔,也就是卓云的父亲,是主动率领部落投降的大唐,随后参与到南征北战之中。
黑齿常之虽是先主动进攻了泗沘山城,被戍守于此的李清月击败,但他心中有百济的同胞,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同时还有软肋牵绊。
钦陵赞卓不同。
他与他即将效忠的主君之间还隔阂着一道杀父大仇,更是被族群割断了联系游离在外的独狼。
李清月要用他的调兵能力和勇武,也有这个自信压制住他的气焰,但绝不可能让他为族长、为源头,重新发展出一支噶尔家族。
这不是忌惮,而是必要的约束。
但这份约束,好像非但没让他后悔于自己的抉择,反而让那双仰头间看来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抹真正鲜活的神采,“先有规范约束的意思是,你敢放手用我。”
“我有何不敢呢?”李清月不避不让,甚至在唇角的笑意更盛。
“你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有我想要的东西,但你必须依托于我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却已有这一步步走来的累积。所以是你该当拿出足够精彩的表现让我选择你,而不是我非要一位手下败将的臣服来展现我的宽宏大度!”
李清月没再去看他的表情,而是松开了手,朝着帐中已陈设完毕的桌案走去,坐在了后方,“我给你写一道手令,你去让人给你把锁链解了,还有,既是要做将领的人——”
“给我尽快把你身上的伤势养好。”
钦陵赞卓的年龄和卓云相差不大,甚至还要更年轻一点,根本没道理背后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完全是因为目睹了芒松芒赞的灭族操作,被全族覆灭打击得有些精神恍惚。
如今他既然已经选择了投降,也自这一连串的险恶苦难中清醒过来,就最好别拿出这么一派颓唐的样子。
否则,他有什么资本去统兵作战?
钦陵赞卓没有拒绝这份规劝,而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次臣服之礼:“臣,多谢……主君关照。”
李清月目送着钦陵赞卓起身离开营帐的背影,又叫住了他:“在外面还是称呼我为大将军。”
有些话在此地能说,在用于彻底压服这位雪域名将的时候必须说,在行将回到关中的时候还是收敛些为好。
但就算没有这个称呼,在次日,看到安定公主后头还跟着个已然恢复了行动的钦陵赞卓之时,同行返京的高侃还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什么情况?”
钦陵赞卓此刻的表现虽然稍显沉默,却显然无法掩饰住他眉眼前潜藏的阴郁与锐气。
就算他跟在安定公主的身后,在公主的气势面前退避,也因伤势未曾痊愈的缘故面上少了点血色,依然能隐约看出,他乃是个统御数万兵马的将领,远非寻常武官可比。
李清月答道:“待还朝之后,就不必将他作为俘虏敬献天皇天后了,我想让他出任我的副将。”
见高侃脸上还有几分迟疑之色,她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昨日我直接将画戟架在太子詹事的脖子上,让他觉得我这人果然很有胆量,所以最后决定效忠了呢?”
高侃沉默:“……?”
喂!这个理由,用来骗骗三岁的孩子也便罢了,用来糊弄于他,是不是未免有点太过分了。
钦陵赞卓要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投降的,那就真是有鬼了!
可眼看着安定公主似乎并不愿意再多解释,也明摆着知道启用这样一位武将到底必然会存有隐患,高侃又决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发问了。
就像他也实在不必去问,昨日开罪了公主的杨思正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安定公主将消息拦截在外,显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但高侃因为和李清月并不那么熟悉的缘故,并没有继续寻根究底下去,和李清月熟络得多的李素筠,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你不怕他只是佯装投降,随时有可能反水?”
李清月摇了摇头:“在用他之前我就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这样人再如何背景复杂,却也能力出众、目标明确,总比有些人在这里自以为是地发号施令要好得多。”
何况,他都已经自称是一把凶刀了,李清月身为执刀之人,难道会不明白一个道理吗?
凶刀这东西若不能伤人,势必伤己,她该当知道要如何驾驭于他。
而不像是有些人……
“你说的是太子?”李素筠压低了声线,想到了昨日她一度看到的安定亲卫同仇敌忾的神情,和吐蕃这位降将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是问道,“他让人来说了什么?”
李清月没有瞒着她的意思:“他说,希望让此次凯旋的府兵停留一半在陇右道,再拿出十万石军粮来,减少关中旱灾造成的影响。”
“他疯了吗?”李素筠失声惊呼。
见周遭有人因为这一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来,她连忙重新收回了声音,“他要彰显太子对关中庶民的仁德,那就用他自己的本事来办事!”
“去年和今年他在洛阳主持赈灾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想说了,他在天皇天后巡幸洛阳期间数次监国,本该对朝政上下庶务了如指掌,更应当放眼天下民生要害之处着手 ,怎么到了如今,还只停留在施舍开仓的地步。”
他当自己只是个十岁孩子不成?好像只需要做好表面工夫,让人知道太子不是个荒诞不经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李素筠愤愤不平:“要是他用自己赚取积攒下来的粮食赈灾我都不说什么了,反正他这个太子的位置稳稳当当,也不是我能从中置喙的,可他在洛阳依靠的都是天后于东都的影响力,怎么现在竟然还打上了你这军粮的主意!”
谁听了都得觉得此言荒唐。
不错,这十万石军粮正如杨思正所说,是为了供给于对阵吐蕃的战事,这才从河东道调拨而来的,在狄仁杰和娄师德的调度之下沿途损失不大,也因为安定结束战事过快,并未被派上用场。
那么它们就算分拨出去,也不影响到军营之中的粮草供给。
但此等规模的府兵调度既然还未彻底解散,就还随时有可能出现各种意外,这一笔粮草库存必须放在军中稳定军心,否则大军开拔进入关中,眼见各处饥荒景象,势必要出现意外。
“至于让其中一半的府兵留在陇右道……”李素筠磨了磨牙,“他是能跟关中百姓交代了,反正领兵的不是他!”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扭头发问:“此事天皇天后知道吗?”
这到底是太子李弘的擅作主张,还是天皇天后有意通过此举削弱安定在军中的威望?
李素筠猛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有些事情,不是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心眼看不到,而是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懒得去算计那么多。
可若是天皇天后也知道太子对于安定的打压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从藏原上下来,就算此刻行军在渭水之畔,空气中还纠缠着几分水汽,也难以压制住地底的热力已开始不断上涌,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浮躁了起来。
偏偏李清月这个当事人,犹自一派气定神闲的表现,让李素筠又觉找回了几分平静。
“他们应该不知道,起码——天后不会放任他做出这种事情。我阿娘在临行前专门向我做过承诺,绝不会让我有军粮上的后顾之忧。你知道的,她也确实兑现了这份承诺。”李清月说到这里,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和暖之色。
可想到李弘的种种表现,就算正是因为她与杨思正的争执,才诱发了钦陵赞卓的投诚契机,她心中的冷意也不觉愈来愈盛。“你放心吧,他只是太子而已,我不会给他以插手军权的机会。我也……”
“不会让他这个陈仓迎军如此舒坦的。”
一国储君屈尊离京,迎接大军,听起来真是好一出刷声望的场景。
但凡李弘表现出一番太子威仪与礼遇姿态,都能在军中混出个好名声来。
这世道对于太子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但李清月偏不想成全于他。
“你要将他想要插手军粮的事情散布到军中?”李素筠问。
李清月冷笑:“不,若真如此的话,反而落于下乘了。”
将太子与安定公主兄妹不睦的事情摆在台面上,落的是蓬莱宫紫宸殿内休养的那一位的脸面,对李清月想要给文成公主请官、给部将求取封赏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这些流言蜚语固然很有煽动力,却无疑会触动天皇的逆鳞。
“我打算换个方式。”
李清月回身朝着后方随行的队伍看去。
在后方,何止是同行参战的士卒,还有约莫将近三万吐蕃士卒与后勤俘虏,让她在留下了两万多府兵留守吐蕃前线后,还有十万大军随行。
所以她所统帅的,依然是一支等闲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庞大队伍。
她的眉眼间闪过了一缕锋芒尽露的迫人容色,“我会让他知道,阻挡我回去的代价!”——
李弘站在华盖之下,透过垂落的锦帆,朝着空中看了一眼。
七月的日头愈见毒辣,与四月的冰雹急雨,形成了相当惊人的对比,却哪个都不是什么好天气。
就连太史局都觉得,这等气象反常的情况实在是很难再用寻常的办法予以观望推测,干脆向天子告罪后,暂时放弃了下半年的揣测天时计划。
面对这等情况,李治这位陛下都不好说什么,李弘也就更不用说了。
他除了听从父皇的调派,前来岐州雍州等地督办水渠修建,再迎接一番凯旋的大军,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
“太子……”
“行了你别说了。”李弘瞥了眼提前自上邽折返的杨思正,险些在脸上摆出嫌弃的神色来。
太子妃的父亲杨思俭和眼前这个杨思正乃是堂兄弟,这才让杨思正能自右春坊赞善升迁至太子詹事,但很显然,对方并无这个本事真能承担起东宫重责。
若非看在对方出自弘农杨氏,也总算没将脸面直接丢到外朝的份上,李弘是真想将人给打发去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一件本应当有商有量的事情被他办成这个样子,属实是浪费了他与外祖母分属同宗的渊源。
但在李弘于华盖之下踱步之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这件事其实并不像是他斥责于杨思正一般只是个寻常差事,而是……
而是他在眼见父亲获得边地捷报之时的喜形于色中,再一次生出了一份不能向外人说道的危机感,几乎凭借着本能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只可惜,安定已再不像是当年他在父亲面前说的那样,是他稳坐太子之位的助力。
这便是今日的事实。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远处奔马疾驰来了一个身影,很快抵达了近处。
这曝晒在烈日之下的东宫侍从顾不得抹去额角的汗水,便匆匆来报:“太子,大军快到了。”
李弘连忙端正了自己的神色,敛去了胸腔之中的不平情绪,“摆驾!”
他现在该做的,不是计较那出没能成功的商榷,而是尽快迎接这一行折返关中的队伍。
可当他将东宫卫兵与同行的左右羽林军整装完备,举起太子的随行仪仗朝着班师还朝大军前进的时候,先一步抵达前军所在之地发起迎接的却不是他。
在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啸之声。
下一刻,便见一只成年的鹞鹰展开了宽广的翅膀,自苍穹之下华盖之上掠过,朝着前方的大军猛地扑掠而去。
等闲的鹞鹰绝不敢在这样浩荡的兵马来袭之时,表现出这等捕食者的降落姿态,但很显然,这一只是个特例。
它已像是倦鸟投林一般冲向了自己的主人,落在了一只穿戴着甲胄的胳膊上,也在落定的刹那,再次发出了一声惊喜的鸣叫。
这是一只有主的鹞鹰,还已经经过了数年的驯化。
而能够驾驭这只鹞鹰的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统御大军凯旋的安定公主。
李弘遥遥朝着李清月看去,正见对方值此数万大军的簇拥之中,也依然是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位。
后方的“李”字军旗在夏风之中招展翻卷,便映衬得那手托鹞鹰、纵马徐行的玄铠将军,更有了一派岿然不动的气场。
纵然还因距离远近,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她此刻的神色,但李弘绝不会看不清,这其中到底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与何其耀眼的统帅能力。
是真的太过耀眼了……
盛夏的日光还在同时被军队之中士卒的精甲反照出了太过刺眼的眩光,让人根本不敢朝着那头直视。
偏偏李弘又必须始终直视着那个方向,谁让他正是这大军之前的欢迎者。
所以他不会错过这样的一幕。
安定似乎朝着那手臂上托举的鹞鹰轻叱了一句,往外一抬,那只飞鹰当即乖觉地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数圈后稳稳地立定在了军旗之上。
这只被从海路带回,又在李清月手底下训练了七年之久的鹞鹰,虽还不能在战场上充当她的另外一双眼睛,却很显然已变成了一只合格的鹰犬,也在起落的瞬息,化作了这重返关中土地的迎接信号。
而就在同时,一杆画戟取代了之前的鹞鹰,出现在了李清月的手上。
画戟尖端之下的红缨高高扬起,伴随着的,是李清月的一声高呼:
“诸位,拿出我大唐将士凯旋的风采来!”
这一句主帅的下令如同军中数次传播的军令一般,快速在行伍之间传播,也在霎时间变成了激起全军声势的开关。
半年的往复奔波作战又如何。
没能成功打入吐蕃腹地又如何。
大唐四处仍有天灾未平又如何!
这支因军情被聚集起来、又因安定公主而真正被汇聚在一处的队伍仍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没有人会怀疑安定公主在此时的这句下令别有居心,他们只觉这是这位主帅在成功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带回关中后,要在为他们争取到应得的战功封赏之前,再让太子与随后的天皇天后见证一番士卒的表现,也为饱经灾情折磨的关中给出一记强有力的安抚。
就算边境动乱,被安定公主统辖的唐军也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事,为关中减少人口与粮草的消耗。
这些凯旋的士卒中还有不少即将带着封赏归家,让其中的一些人不必再在旱灾中煎熬。
所以他们当然有此自信,也有此资本高呼着去时的“必胜”口号而回,随同着前行脚步带来的大地震颤,形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共鸣景象。
可在李弘看来却显然不是如此的。
在他的视线中出现的,是一种近乎于威胁的耀武扬威。
不仅仅是安定的随军亲卫,那些能有资格身披甲胄上阵的人,都毫不在意暑热地披上了战甲,让整支军队形成了一片铁甲的海洋。
随着战马一起缓缓推进的骑兵,则仿佛是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干脆也像是他们的主帅一并取出了长兵。
这些在藏原上真正对吐蕃士卒造成过杀伤的武器上,还残留着一抹并未彻底消退的血色,以至于在长兵拖拽的同时,风中也多了森森肃杀之气。
李弘直面着这样的景象,险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谁也不必怀疑,若是这样的一列骑兵忽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到底能不能在须臾之间剥夺去敌方的性命。
这片声如擂鼓的响动中,他的目光也完全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这支队伍中另外一个特殊的群体。
从外貌和打扮看,那都是一支由吐蕃人组建的队伍,连带着他们之中为首的将领,也应当是吐蕃人出身。
就算只是仓促望去,这些人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弱于唐军。
但李弘绝不会错认,当这列士卒朝着他看来的时候,眼中有一种未经礼教驯化的残忍与蔑视,唯独在转向安定的那一刻,以那为首的将领为代表,都呈现出了一派服膺称臣之态。
这又何止是钦陵赞卓和其被准许临时统领的士卒所拿出的表现。
全军这等赫赫生威的排场,原本就是因为安定发出了那一句号令而来,让人在这一刻不得不怀疑——
倘若今日并不仅仅是要展现出士卒风貌,而是要干脆在主帅的带领下杀入皇城之中,他们会不会也能够丝毫不顾其他的限制,直接听从主帅的号令。
一想到这种纵然荒唐,却在李唐的传承中不是不能出现的场面,李弘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片惨白。
也或许这份面色的遽变,也是因为眼前的声浪已经距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震荡于双耳,让他感到头疼欲裂。
“驯狼熬鹰……好一出驯狼熬鹰!”
他在口中喃喃,又被下属轻轻推了推,示意他回过神来。
太子仪仗的移动原本就是因为班师还朝的唐军已到面前,现在为首的那位大将军自然已经到了眼前,那么太子就合该拿出足够体面的表现发起欢迎。
但在这两方交汇之时,就算是以东宫属臣自居的杨思正都必须承认,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对比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太子李弘在这等声势面前的惨淡神色,简直不像是未来也能策御天下兵马的帝王所该当拥有的,而像是被人一个巴掌甩在了脸上。
李清月却是以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自马背上翻了下来,随即接住了那只重新立在她手臂上的鹞鹰,将太子今日的表现对比得越发小家子气。
“大军凯旋,皇兄不该以酒水为我庆功吗?”李清月抬了抬下颚,朝着李弘后方示意。
李弘这才如梦初醒,以稍慢了半步的动作从下属的手中将酒杯给接了过去。
“是,该当以酒祝贺的。”
当他举杯重新对上妹妹投来的目光时,见其中并无要给他难堪的意思,又觉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其实先前的这一幕并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李清月接过了酒杯,却并没有直接将其喝下,而是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了片刻。
后方等待这出皇太子出迎戏码的士卒并不能看到这华盖之下到底是何种场面,只能看到对立而站的两道身影。
置身其间的李弘却险些因为安定的这出表现而变了神色。
他没有错过安定在开口的第一句中变化的称呼,不是平日里常说的太子阿兄或者就是相对亲近的阿兄,而是一句皇兄。
这句稍显生疏的话随着她那句先声夺人,在顷刻间颠倒了双方的主动权。
“安定……”
“皇兄,我还以为你当年曾经代替阿耶,从许州开始检阅河南道府兵,算起来距离今日也有十年了,应该对于府兵知之甚多才对。”李清月打断了李弘的话,抛出了一句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说辞。
并没有给他以开口的机会,李清月的下一句已接踵而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行将渡海参与辽东战事的府兵中,之所以厌战情绪高昂,正是因为朝廷不曾给够此前参战府兵的补偿与封赏。”
“那么我以为你就应该知道,在战事结束之后,绝不能妄立名目,让府兵滞留在外,导致他们不能及时将封爵升迁之功领取到手!”
她目光冷然地盯着李弘那张本就已脸色不妙的脸,自战场搏杀而出的气场毫无一点保留地覆压而来,“我可以将人留在藏原之上,因为他们都知道,开疆拓土之功必会随着新都护府的成立被仔细清算,我也让人确认过他们暂时可以不必归家,但你——”
“你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以所谓的节省关中口粮之名,让他们暂时不能归家!”
她说话间声色愈厉:“皇兄不会不知道,府兵制的运作本就有其天然的弊病,现在周边战事渐缓,已有做出转变的契机,却绝不能以这等苛待之法拉开序幕!”
李弘呼吸一滞,只觉在李清月锐利异常的眸光中分明还有另外一出质问。
他李弘连当年在校阅府兵之时的所见所闻都能忘个干净,凭什么越俎代庖,插手到她所督办的事宜之中。
这样的一副咄咄逼人姿态,让李弘只说出了一个“我”字,便将其他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不知道该当如何继续说下去。
李清月却仿佛全然没将他此刻复杂的神色看在眼中,又忽然收起了面上的怒气,重新变成了兄友妹恭的样子,一把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金杯放回盘中,发出了一记“嗒”的声响,也将他那些未尽之言,彻底塞了回去。
杨思正打了个哆嗦。
他忽然觉得安定公主好生可怕。
只因在搁回金杯入盘的同时,在这张与天后很是相像的面容上,先前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一抹“友善”的笑容,就好像先前的厉声质问都不过是他们的错觉而已。
连她的语气也倏尔和缓了下来,以凯旋的妹妹对迎接的兄长闲话家常的口吻问道:“皇兄,你在怕什么呢?”
李弘面沉如水地看着安定问完了这句话,便像是完全找回了场子一般朗声一笑,再不停留地折返回到了先前的马背之上,宛然一派已经完成迎接礼数的模样。
身旁的礼官根本阻拦不住安定公主在此时重新下达军队往长安方向推进的指令,也根本来不及去说,在原本的既定流程里,其实还有一项太子向士卒施恩的活动。
可李弘又怎能拉下脸面去妹妹的马前,请求她按照规则来办事。
是他先没遵守规则。
所以这话说到了御前也是他不占理。
恐怕就连皇位之上的阿耶也会问出一个同样的问题——
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怕安定的声威已再不是一个上柱国大将军能够满足的,也会如同阿娘突破了规则限制以天后临朝称制一般,走向另外一个他绝不愿看到的巅峰。
当他目送着那浩荡军队在他面前经过,将战争的气息甩到他脸上的那一刻,这份惧怕终于从此前模糊的征兆变成了实体。
他也怕阿耶阿娘对他的失望一次次累积,会成为反衬出安定何其可靠的对照。他的身体虚弱,原本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是安定一般征讨四方,但好像在这场席卷数十州的天灾之中,他连赈灾的功劳都不如出征半年的安定。
当这返京的兵马如同七年前一般迎来天皇天后出城降阶相迎的时候,李弘看得到他们连带着同行的百官因为吐蕃战事大胜而露出的开怀笑容。
——那是自总章天灾大作之后,便很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也终于在自己作为太子、却好像不在画面中的处境里,看到了他真正惧怕的东西。
他怕,他的兄弟不会夺走他的地位,继续做着闲散王爷,他的姐妹却会跳出臣子身份的桎梏,给他以致命一击!
……
但他大概不知道,李清月何止是在这出凯旋里给了他以一记还击,以报他让人来“商榷军务”的恩怨,也根本没打算给他以一点反应机会地做出了下一件事。
暂时将士卒安顿在城外的安定公主来不及解下甲胄,便已匆匆穿过了蓬莱宫,抵达了天后所在的含凉殿。
武媚娘奇怪地看到,这个在今日班师中几乎将军中声威张扬到极致的女儿,并没有像是此前的数次得胜还朝一般,急匆匆地扑到母亲的面前,玩起耍赖卖乖的戏码,而是挎着头盔站在了殿中,并没有再往前走出一步。
殿中的烛火将她笔挺的身姿映照得拉长到了后方的门框之上,也让这等静默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穆。
“你这是怎么了?”
李清月定定地望进了母亲沉静的目光之中,在沉默了须臾后终于开了口:“阿娘,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太子,或者说,我很不喜欢皇兄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您会怎么想?”
第225章
这是一句谁也没想到会被安定在此刻说出来的话。
也包括, 自以为对女儿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
哪怕今日眼观六路的天后已敏锐地察觉到,本该在提前迎军之中有所建树的太子兴致不高,在这对兄妹之间的气场隐约有些不对, 终究还是庆祝战场得胜占据了上风。
她当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唐对阵吐蕃的胜局所带来的新议题。
但在这个母女会晤的场合下,有一道确然已经存在的裂痕, 就这么被直接地抛了出来,摆在了她们的面前。
这不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裂痕, 却也让气氛顿时凝固了下来。
含凉殿的宫人早已遵照着早前的习惯退出了此地,也将殿门给带合了起来。
唯独还与外相通的, 正是毗邻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台, 还有几缕带着潮气的夜风从那头的窗扇中吹入,将殿中的烛火给吹动了一瞬。
这一缕连带着人影一并摇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过,顿时将人从猝然闻听此言的惊愕中快速拉拽了回来。
她说……不想让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武媚娘凝视着女儿面上的神情, 试图从中分辨个究竟。
这个向来就事论事、老成持重的女儿绝不可能出于开玩笑的缘故便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所以很显然,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话。
但这句话的说出, 要比她当年不满于李旭轮能够毫无功劳地坐上单于大都护的位置上,还需要一份胆魄!
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安定发出此问的同时,那只挎住头盔的手,已慢慢地攥紧成了拳头。
这显然不是因为,夹紧这尊战甲头盔需要花费多大的力道。
而这个问题……被问出口相当不易,回答起来也同样很难啊。
阿菟和弘儿之间的矛盾, 绝不能仅仅用兄妹有隙来说, 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但很奇怪的是, 她居然对于听到这个的问题并没有那么惊愕难当。
或许早在她此前需要为了稳固安定的地位,在完全不曾知会于太子的情况下, 协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时,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倾斜了。
来不及细想太多,武媚娘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他又做了什么?”
李清月一听这一问,当即目光一亮。
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后二圣临朝一般稳固,李弘也因数次监国深得两位陛下之心,阿娘在听到她的那句发问时,第一反应根本就不应该是问李弘“又”做了什么,而应该是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但想想太子的种种表现,李清月又觉得阿娘有这等反应实在不足为奇。
李弘能将主意打到她的军粮上,安知在这半年间的巡幸洛阳、抚民赈灾中没有些其他的无能表现。
以阿娘对朝堂事务越发深入的把控,应当早已将其看在了眼中。
那么她这告状发难的时间,或许选得没有那么仓促,也并不需要只做个铺垫,完全可以图谋更多。
战场之上她极擅把握时机,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她也当然是如此。
她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确然在谈及正事的端正神情,被更为清楚地映照在了烛光之中。
随即回道:“我统兵折返抵达上邽的时候,皇兄让太子詹事杨思正来传了一条消息,说是希望我能将随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陇右,以防一时之间涌入关中太多人口,给关中百姓的食粮造成负担。”
“此外,他还希望阿娘让两位转运大使送到鄯州的军粮拿出十万石救济关中,分给陈仓等地的灾民。”
武媚娘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若非她素来定力惊人,真是险些要在听到这两句话的刹那,将杯中的茶水给泼洒出去。
“阿娘,您看看,他欺人太甚了!”李清月一边说,一边在母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手中的头盔更是直接丢在了一旁,发出了一声当啷声响,又随即被那阵激愤之下的控诉给掩盖了下去。
安定公主的这张脸也因这份愤慨激烈愈显眉眼凌厉,“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当的太子。若是他跟着阿耶学,就应该学会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起码也知道如何在表面上把关系都给处融洽了。他若是跟着阿娘学,就应该学会如何擢选人才,物尽其用,更应当知道身处天家权势中心到底该当与谁为友。”
“结果他可倒好,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阿耶的生病,阿娘的……”
李清月卡壳了一下:“算了,别管他到底学了点什么吧。”
明明是应该严肃的场合,武媚娘绷着嘴角,终究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嗤。
“我在说认真的!”李清月将手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撑,语意决然,“身为太子,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谏言平庸,政绩不明,连将来做个守成之君恐怕都难成,何况,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个守成之君!”
“中原受旱灾困扰,以吐蕃为代表的边地势力却因气候和暖、凭借着农牧业而崛起。别看方今东西南北四方战事局势尚可,但无论是府兵制还是羁縻都护统辖都有种种弊病,根本不能只当唐军大胜,庆功饮酒即可。凭什么守成?”
“但就算是守成之君,也得为兄弟姊妹之榜样才对吧!可他呢?”
李清月咬牙切齿,“他居然给我下绊子!阿娘,你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
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应的判断。
或许都不能用不像话来形容太子的表现。
她在刚听到安定说起李弘的所作所为时都差点惊呆了。
那一刻她满心在想,自己此前还觉得太子仁懦无知的判断,是不是还是距离他真正的表现相距甚远。
他根本不懦弱。
一个胆敢向妹妹开口就借十万石军粮,还让她扣押五万人不能进入关中的人,绝对称不上懦弱。这应该叫做——
武媚娘目光一冷:“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了……”
这显然不是因为她忙于完成对百官的铨选,希望能尽快自大唐的基层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而让李弘疏于父母的管教,在不知不觉之间长歪了。
而是因为他本就有着这样匮乏的从政天赋,只能用最为蠢笨死板的方式来回答上“大唐太子”的这份答卷。
但他总算还是有一点学到了他的父母,那就是当他的“太子”地位遭到动摇的时候,一种出奇的敏锐便会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
哪怕,这些事情根本不应该去做。只会让人想要扒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阿娘。”李清月忽然更沉重起来的语气,又将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在传回长安的捷报之中只说,我在战胜了吐蕃十万大军后,需要将他们完全赶回雪域腹地龟缩起来,以确保紫山与牦牛河一带的草场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却没说一件事。”
“与我对战的钦陵赞卓明明有统兵十万的本领却被迫投诚,不是因为他真的如此见风使舵,而是因为吐蕃赞普为了摆脱桎梏、重新掌权,在唐军压境的同时竟然出手覆灭了噶尔家族全族,只有钦陵赞卓因统兵在外得以幸存。他为了报仇不得不这么做。”
“我原本不必担心会变成第二个钦陵赞卓,因为我是大唐的公主,而非外族。可是……”
李清月迟疑了一瞬,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说了下去:“可阿耶想要让我出嫁以削弱兵权,兄长想要让我成全他的仁政将士卒留在关中之外,您让我如何不担心这一点!”
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缩、握紧在了一处,一如她在方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样下定了决心,“那我也只能恶人先告状,解决这种隐患了。”
何为解决隐患?
英国公的临终遗言,让李治暂时打消了算盘。他手中并无太多将领可出任主帅的事实,也让他不能将女儿的军权直接夺走。
那么唯独需要解决的,就只有太子李弘而已。
这多简单啊,只要让他不再是太子好了。
只要他不再是太子,而只是个失权的亲王,他根本无法将他那些荒谬的指令下达到她的头上!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阿娘,我连前面的那些话都说了,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
“他今日连我都不能容,已着手打压于我,倘若明日这大唐天子之位传到了他的手里,就算他再如何无能,难道能容您继续决断朝纲吗?”
武媚娘目光一凛。
安定的最后一句话看似是在将她拉拢到同一阵营去,为她先前的一番陈词再添上一把火,但又何尝不是在说一句事实。
太子看似在近几年间牢牢遵守着天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让他更换东宫属官就更换,让他前往洛阳赈灾就去,横看竖看也是个让人该说一句乖顺的好儿子。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泰山封禅之前,希望让天后遵守礼教的人中,就有被李弘纵容的东宫属官,他好像也当真觉得,天后的种种逾越之举该当遵守法礼,被遏制回来。
如今他的听话,与其说是他终于知道了该当真正接受二圣临朝的事实,不如说是他知道,母亲这个天后的位置并不会妨碍他做太子,反而会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
但当这份权力的对峙,从帝后与太子之间,转移到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时候,那些始终不曾被成功扭转的想法,就这样浮现到了台面之上。
连带着的,还有被安定斩钉截铁历数的数条平庸之罪。
听到“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这二十个字的时候,武媚娘不免试图去回忆,作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过几条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见,却发觉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
那些通过铜匦上书的百姓,希望借着这条特殊的渠道让自己的言论上达天听,虽然这其中不少谏言的内容并未经过言辞润色,也因见闻限制显得异常粗糙,但也不乏让人有所启发的文字。
而太子呢?
相比之下,太子的胆魄好像完全用错了地方。
一想到这里,武媚娘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女儿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头一点点拨开,回握住了她因为情绪动荡而正在升温的手。
“你不说这最后一句话,难道我就会觉得你说的无理吗?”武媚娘长叹一声,“没有人喜欢在大展拳脚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刀的,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弘儿这个人在出生之时就被陛下寄予厚望,给了弘这个名字,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好像对他来说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的地位让他自小就能对任何东西唾手可得,东宫属官就连太子詹事、太子宾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更是让他包裹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他的日子过得太顺了。东宫属官的更换没让他引以为戒,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党羽。迎娶太子妃杨氏在他看来不是让外祖母安心,而是他真正成年,有了更为名副其实的执政立场。两个弟弟做个闲散之人,异母兄长不是身死,就是不得天皇喜爱,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已然无可替代……”
“但他确实没这个本事!”
这句话,被武媚娘说得全无一点余地。
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在她心中确实有着一份特殊的地位,也因为自出生开始就有的多病多灾牵动着她的心神,当她自回忆与现实之间反复比对后,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或许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去评判,他对安定做出了那等简直胡来的请托,多少有些心态失衡的意思,但作为大唐的执政者之一,她也必须承认——
李弘越是想要坐稳这个太子的位置,也就越是让人觉得,他能做只是一个闲散宗室,统筹一批人手修编文集,却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不错,李治同样身体不佳,但他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绝不能将权柄分与外人,尤其是王朝变更却始终不倒的世家。
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勋贵集团,后反复平衡关东关西世家,正是为了一步步集中皇权在手。
李弘却好像一点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觉得自身底气愈弱,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拥在身边,来协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从属,却不知自己早已变成了一个被世家盯上的香饽饽,只等着他成功登临天子宝座后,让他们能够从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够的利息。
这样的人,真的应该让他成为太子吗?
若是从现在开始教育,能让他调整回到一个正常储君的心态,接掌下这份国家重任吗?
又或者,还是干脆按照安定所说的那样,既然太子德不配位,那就干脆不要让他还能做东宫的主人,干脆将其换下去。
可这样一来,又将面临一堆新的问题。
忽然更换太子,在这等特殊的环境下到底是利更多,还是弊病更多?
将皇后所出的长子驱逐下太子宝座后,又要由谁来做这个太子?
这个换太子的建议,不可能是天后一人能够决断的事情,天皇陛下又该如何想呢?
随同换太子而来的朝堂局势变更,会否影响到灾情的平复?
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备的威慑面前,连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现,其他人又会如何呢?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唯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安定成为国之储君。
偏偏,这是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天皇和朝臣考虑之中的选择。
……
这一个个问题快速地闪过了脑海,也让她的面色很难保持平静。
但随着女儿掌心的温度不断传递到她的手心,像是在诠释着一种无声的支持,武媚娘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在这一番快速的权衡当中,她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到底会不会对李弘造成打击,也随即危害到她与太子之间的母子情谊。
这实在是一个——
好生特殊的信号。
武媚娘的心中诸多复杂的情绪顿时混杂在了一处,以至于在对上女儿殷切而执拗的目光时变成了脱口而出的五个字:“你让我想想。”
在这沉默被重新打破的一刻,李清月并未因为没有直接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觉有什么不快,而是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好!”
她不会听错的。
“想想”这两个字,对于上位者的决断来说已经相当不简单,尤其是阿娘这样性格的人,向来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准立场,哪里会做出多少举棋不定之事。
除非她处在走投无路之时。
而今日的局面,却显然还不到这样的地步。
但这大概是注定无眠的一夜了。
李清月如同此前征战而归的头一夜一般,光明正大地以亲近母亲为由,没回去自己的寝殿。
或许是因为她多年间身处军伍之中,让她必须做到时刻警惕,又或者是因为今日的这出“弹劾”太子实在特殊,让她心中沸腾到难以入眠,在夜半之时,当母亲起身的时候,李清月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但她并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看着母亲坐在了寝殿的桌案之后,拿起了那枚代表天后权柄的印玺。
李清月透过帘幕的缝隙朝外看去,正见桌案上唯独一支被重新点亮的蜡烛,照在了那只握住印玺的手上。
那已不是一只很年轻的手了。
再如何保养得宜,母亲今年也已经四十八岁了。
在方才彼此对望之间她就不难发现,当她愈发成长正当盛年之际,母亲的年岁渐长也已表现在了眼尾发梢。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政客的心性完全成熟的年纪呢?
她会更为老辣地处理感情、政治,更为头脑清明地做出合适的抉择,也会……
在殿中的火烛又摇曳了一瞬的刹那,她分明将手中的印玺又握得更为牢固了一些。
那是一份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夺走的权力之钥!
但在这份抉择做出后,她依然没有结束那份深夜中的静谧独想,而是依然脊背笔直地坐定在那里良久,仿佛还有诸多其他的问题,也要一并在这矛盾被激化的当口全部考虑清楚。
直到远远传来的晨鼓敲碎了长安城中的夜色外壳,她才终于彻底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大约是因为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在对上女儿刚刚“醒来”的问好时,她简直精神振奋得不像是个没睡多久的人。
“我已经想好了。”对上李清月略显讶然的神情,武媚娘唇角微抬,“很奇怪吗?我说了,只是需要让我想想而已,一夜的时间当然足够了。何况,能者上弱者下的道理,对我来说并不难确定。”
“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还摆在面前,我对他失望了,你阿耶还没有。”
“那么阿娘的意思是?”李清月不会误会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阿娘在听闻了她对太子的检举斥责后,为了保全太子而拿出的敷衍说辞,而是仅仅在陈述一个现实存在的困难。
武媚娘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永徽律疏》之上,“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幼年我们摆驾洛阳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看这本书。彼时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我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得到榜首的位置。”
“这其中的有一些在这几年间有所施行,比如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但有一些还不曾。现在,也是时候该当做些尝试了。”
她语气中的杀机一闪而过:“这三年间天灾不断,各地官员之中尸位素餐、救灾无能者数不胜数,世家贵胄趁机夺人田地,收留逃民之事同样不少,合该选拔出一批官员来替换掉他们。”
这也确实是做出内政改变的最好时机。
外患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先有大贺氏遭到迎头痛击,后有吐蕃被俘获五万降卒,其他各方若不想重蹈覆辙,就应该认清一个事实,大唐再怎么遭灾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百姓既为灾情所扰,又为均田制府兵制的弊病所困扰,在等待着旱灾消退的同时,也期待着大唐的统治者能做出种种改变。
一时之间,屋外的晨光已透过了窗上薄纱,照在了天后陛下蓄势待发的眼神之上,“我会向天皇提议,发起科举糊名,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以此为饵,让天皇看看……太子的表现。”
一个真正能够担负国之重任的太子,是认同这套规则也好,是不同意这套新方略也罢,到了今日这样的年纪,他都该当有一套能在御前对答的策略了。
但以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恐怕连他该当从何人的利益诉求来评判此事,都还分辨不清楚。
就看,他能行差踏错到哪一步了。
“你这是干什么?”武媚娘话音刚落,就见女儿已冲到了她的面前,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一般挂在了她的身上,在揽住她脖颈的时候也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头。
若非安定对于力道的控制自有办法,她都险些被这一出俯冲直接撞倒。
可还没等她将人推开,她便觉得自己的颈窝忽然有一点湿意。
武媚娘神情一滞。
那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你……”
“我前几日没回来的时候委屈。”李清月抽噎了一下,“现在阿娘主意已定,没偏袒我那没用的大哥,那我现在补上真正的哭诉,总不算是在有意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了。”
武媚娘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你都多大的人了。”
李清月一边理直气壮地答话,一边抹去了自己因为等候一夜的问题终于等到一个答案的眼泪,“我十八,有什么问题吗?”
按年纪算,那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但若是让外人知道好好一个才领兵打仗取胜而回的大将军,在外面驯服了吐蕃主帅,在家里跟阿娘哭鼻子,这多少有点不像样了。
好在安定也就是在方才情绪激动中有点失态,在洗漱完毕后,便已不太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了。
大概也只有观察力向来敏锐的孩子,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姐姐和母亲之间的气氛和之前又有一点不同,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太平又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姊,你怎么又哭了。”
上次是因为英国公病逝,这次是因为什么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最近好像没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才对。
总不能是因为阿姊出战在外多时想家了,那也得是没回来的时候哭嘛。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丢脸了。
她李长仪在外面那么久都没哭耶。
李清月挑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太平背着手,很有小大人架势地在李清月面前走了一圈,“我前些日子都遵照阿姊的教育,在河北道协助开河辟田,还跟着阿姊的老师好好上了一课,眼力比之前好了不少,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就算是这样,到底是喜极而泣,还是委屈而哭,你总应该分辨得出来吧?”李清月揉了揉她的脑袋,“如果是前者的话,你就真没必要说出来,容易破坏气氛。”
太平鼓了鼓腮帮子:“你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抵赖。”
她正要展示一番她在体察人情世故中的长进呢,结果就被阿姊一句破坏气氛给打了回来。
更可恶的是,她的据理力争刚到喉咙口,就被李清月给托举在了臂弯上抱了起来,“嗯,我不仅能胡搅蛮缠,还能武力镇压。”
李清月将她托到了等高的位置,“行啊,看起来长高了一点,你在河北道历练的时候也没被饿着。”
“那当然,”太平昂着下巴,得意回道,“我干完了体力活之后自然胃口大开。而且今年虽有大旱,但黄河故道开辟,新得了不少引流灌溉的水田,河北道的流民已收获了第一批稻米,我在回宫后听得消息,也又多吃了一碗饭。”
李清月此前因太子而来的郁气,在这句话面前,已彻底一扫而空。
却见李长仪还很是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不要扯开话题,刚才都被我抓到你哭了的把柄了,你必须告诉我,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对付人的利器,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还听那些士卒说,这次你还能有天雷相助,让吐蕃军心大乱,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你现在知道了真的好吗?毕竟你连天魁都怕。”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孩。“这次我连天魁都没带去作战,就是因为它怕那个东西。”
李长仪:“……”
天魁正是阿姊养的那只飞鹰。
按照这个关系,阿姊的秘密武器比天魁强,天魁比她强,那她暂时不能知道这个东西好像是很合情合理的。
结果她苦思冥想了一阵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正在憋笑的促狭目光。
“你又欺负我!”李长仪愤愤不平,“谁说我怕天魁的,阿姊你让天魁带个架子,我都敢坐上去让它带着我飞。”
在旁围观的武媚娘都沉默了:“……”
这个姐妹相处方式,是不是有点太跳脱了?
但想想太平在自濮阳回返长安后所展现出的收获,她又觉自己实在不必插手这个姐妹相处。
安定向她投了个自有成算的眼神,就已抱着妹妹往外走去,“我觉得天魁可能载不动你,不过你今日若是能跟它对视一炷香,我就在明日偷偷带你去看那个东西。”
李长仪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得先将话说在前面,这东西在战场上露过面,在长安城中却还得继续保密其威力,你不许跟其他人泄露它的效果。阿姊觉得你经过了田中劳作的训练已不算小孩子了,才打算让你再多见见世面,你若是将其外传,就太不稳重了,知道吗?”
武媚娘从窗口望去,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阿菟当年教育贤儿的时候,好像也是用上这等让他觉得自己很是重要的办法。
而这一招,在太平身上也同样奏效。
李长仪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个“好”。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姊,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之前阿姊和母亲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东西,又是因何而哭,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好像又多了一点。
而自天后的视角看去,夏日的早晨,安定的那只鹞鹰正自蓬莱宫的上空掠过,在振翅俯冲之间的气势如虹,让人很难不将目光落在这飞禽之上,只觉这其中自有一派令人感同身受的振翅豪情。
它落在了安定的肩头,便仿佛一对羽翼随同晨光一并,披在了她那一对女儿的身上。
在这样的一幕景象面前,她好像更不必为教失败了一个儿子而觉气馁。
毕竟,真正与她同路的,从来不是太子李弘啊……
说起来,她要是现在赶上去说她也想明日一起去看“地雷”,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炼丹师的炸炉到今日为开疆拓土立下大功,这其中的步步发展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可惜一手研办出此物的人还是先隐在幕后为好。
安定应该知道,要如何将此事在天皇面前糊弄过去的。
这也势必会是她能稳守兵权的其中一张底牌,可不能随便交出去。
……
这便一点也不奇怪,当今日的朝会举办之时,李治已从昨日的十万将士共贺凯旋的喜悦中头脑降温,在看向同处朝堂的安定时,只觉自己还有许多疑惑亟待解决。
只是还没等他将这些问题说出口,甚至都没等这战功的第一道封赏圣旨下达,天后就已先一步开了口:“藏原之战历时半年,不知右武卫大将军有何要奏?”
“……”李治转头朝着武媚娘看去,就见她的脸上只差没直接写着“让安定先说”五个大字。
这显然不像是个寻常的表现。
而当李清月出列陈词的那一刻,李治可以确定,这确实不是一出寻常的表奏。
“吐蕃兵退千里,让出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放牧沃土,其地域宽广、勾连四方,应当再行成立一处都护府。”
在她出声之际,朝堂众臣的目光尽数聚焦到了李清月的身上。
对战吐蕃十万兵马也好,天雷助力取胜也罢,都好像给这位年岁渐长的安定公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场,让人不能再以她出征之前的表现来对她做出评判。
但也没人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禀报:“臣以为,当在此地成立西藏都护府,与西海都护府遥相呼应,以——”
“文成公主出任都护府长史。”
第226章
文成公主以外嫁和亲吐蕃之女的身份, 在七年前重返长安,尚且已令人为之震惊。
但想想彼时乃是大唐赢了吐蕃,将文成公主接回, 正是彰显大唐武德,又觉并无不妥。
她以早年间在吐蕃的履历协助创作吐蕃图志,甚至亲自随军前往藏原作战, 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还能说是时势之必然。
可她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在回击吐蕃的战事之后出任新成立的西藏都护府长史, 若无遥领或者实领都护之人便为此地最高长官,是不是未免太过不合规矩了!
若是这个位置交给阿史那将军这等已有十年任职官员履历的女将, 或许还不至于引发此等风浪。
若是文成公主只和临川公主一般担任并无实名的女官, 或是如同许敬宗的女儿许穆言一般担任一个寻常文官,或许也不至于让人有此等反应。
可现在……
那可是一方都护长官!
“大将军此等举荐,是觉李唐并无其他臣子可于边疆驻守了不成?”
李弘身在朝堂之上, 一想到安定此前在陈仓落他的面子,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同时, 便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称好。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又匆匆收回了自己的这个举动。
他也猛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不知到底是谁有此等胆量,竟完全无惧于安定在朝堂上的辩才和连宰相都不给面子的底气,直接将这话给说了出来。
不过,自他视线中站出来的这人,还真不能算是个简单角色。
若是按照辈分来说的话, 李弘还该称呼他一声皇叔祖, 只因他和韩王李元嘉乃是同辈, 也是高祖李渊之子。
但比起从文的韩王李元嘉,这位一度担任定州刺史对阵突厥的霍王李元轨, 则得算是李唐宗室子弟中数得上名号的武将。
李清月在看清说话之人身份的那一刻,也顿时意识到,对方的这份与其说是质问还不如说是怨怼的语气,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五十出头的霍王李元轨还能算是个年富力强之人,但自李治继位之后,他唯一得到过发挥的机会,就是在突厥进攻定州之时,玩了一手空城计的戏码,让彼时险些越过太行山屏障的突厥疑心唐军设有伏兵,先行退去。
他又在随后处置了定州境内与突厥有勾结的贼党,重新设立了戍防屏障。
再之后,便几乎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由长孙无忌主理的房遗爱谋反案牵连不少宗室下水后,除了因废王立武而得到升迁的韩王李元嘉之外,李唐宗室中还能得到高规格委任的并不多,尤其是在军事上。
眼见安定公主已在四方征讨之间立功无数,现在就连只是随军的文成公主都要担任西藏都护府长史的重任,他又怎能坐得住。
“霍王难道觉得,我有此等举荐,是在说李唐无人可用?”李清月朝着他回问。
李元轨心中有一瞬的迟疑,自己到底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安定公主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像是早已想到了这份举荐势必会有人提出反对,也显然不像是会因为宗室的辩驳就放弃自己的决定。
她已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可要我看来,我这出举荐,也不过是使能者居其位而已!吐蕃战事之中若无文成公主告知国中势力分布,大唐对敌人谈何了解。更无法选择以西进迫近之势,促成吐蕃君臣之斗。若要在数年后一举歼灭吐蕃,文成公主的协助必不可少。”
“再者说来,自文成公主入藏后,对于当地牧民屡有教化启蒙之举,至今已逾二十年。若要令毗邻卫藏四如、原属吐蕃的子民归附,文成公主自有令人信服的履历资本。”
李元轨目光中的挣扎,最终还是定格在了并未被说服的据理力争:“但若是我未曾记错的话,文成公主并未有治理一方的经验。”
大唐官员的升迁,再如何顺利的也得从一方县令做起。
就算文成公主乃是李唐宗室,也非要让她出任官员之职,那也至多就是从刺史做起,怎能上来便管辖一方都护府!
还是对阵恶邻前线的都护府。
“固然如大将军所说,文成公主为此战提供了不少信息助力,但这其中可有任何一场交战是由她所统领的吗?倘若吐蕃在大将军撤兵折返之后选择重新发兵进攻,文成公主能否承担起这个戍防统兵的职责?”
一个没有治理一方和带兵经验的公主,凭什么担负起这样的重任。
“那么霍王是自忖有这个本事?”李清月负手而行,朝着李元轨所在的位置走出了两步。
“西藏都护理政之人在我看来有三条标准。”
李元轨:“愿闻其详。”
李清月说道:“其一,精通藏文。藏原牧民不同于此地贵族,并不会说大唐官话,都护长史需要联结部落,安排农事城防,不能处处将事务委托于旁人,必须知晓自己的政令有无下达。这点没错吧?”
“这……”
这确实没错。大唐官员前往岭南等地之所以难以适应,被算作流放而非在外任官,还不是因为南北方言差异巨大。倘若官员都不知道百姓在说些什么,诏令又被限制在一方府衙之内,和被监禁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藏原之上显然也是如此。
这片刚刚被打下的土地还和安西都护的局势大不相同,并无那么多可用的藏民属官,就连忠诚与否,都尚且需要时间来检验。
而就算藏文与梵文有些相似,京中有些礼佛的官员学习起来不会太慢,能说与能写也完全是两回事。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霍王不会觉得,今日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一个行将上任的官员学习藏原方言吧。”
有这条限制在,便足够筛选掉绝大多数的备选了。
但李清月显然想让对方输个心服口服,继续说道:“其二,此人起码需要知道如何应对藏原之上的气候四时、高原病症,知晓其中的种种农耕放牧之事,山川沟壑特质。”
“吐蕃所属的悉勃野家族正是因农耕本领脱颖于其余小邦,这才能在时机成熟之时统一雅鲁藏布江流域,这西藏都护的官员不能逊色于对方太多吧?”
“文成公主在藏原二十多年,尽览悉勃野家族所为,若要对症下药,远胜过在场诸位,连我也自愧不如。敢问霍王,您是觉得自己比她强在哪里?”
李元轨沉默不语。若说当官的履历,文成公主确实排不上号,可若要说在藏原之上的生活时间,对当地的了解,她既能带人编纂出吐蕃图志,那便自然是个中翘楚。
李清月竖起了手指,“其三,此人必有联合吐谷浑、东女国、西海都护,以及留守藏原之上将领的本事,还绝无可能在当地裂土称王,为我大唐祸患,知不知兵反倒还在其次。”
她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李元轨愈发难看起来的神情,问道:“不知霍王符合这其中哪一条?”
李元轨显然不符合前两条,至于这第三条……
当他刚要作答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端坐于上首的天皇看向他的目光里隐有几分不快。
或者更为准确的说,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想要评判出他在驳斥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长史的同时是否别有私心。
李元轨的后背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糟了!他光顾着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觉愤慨,更觉文成公主一个女人根本不应该坐到这样的位置上,却忘记了西藏都护的位置实在太过微妙,若是……若是由一个寻常身份的亲王出任,难保不会让这都护府变成一方边陲封地。
以当今这位陛下对于朝臣和宗室的平衡本事,绝不会允许有人如此行事。
他虽然身在长安之时能常得陛下召见,在外人看来还能算是陛下厚爱有加,将军国大事向他咨询,但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正的器重,李元轨不会看不出来。
这个西藏都护府长史的位置,就算不落在文成公主的头上,也绝无可能归他所有!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元轨连忙改口道:“我已年过五旬,像是藏原之上这样的地方贸然涉足,只怕会落个客死他乡的结果,岂敢在此请战。我的意思是,若要遴选都护驻军地长史,左威卫将军如何?”
左威卫将军这个职位,按照大唐划定的规则应当会有两人,但今日同在朝堂之上的只有一位,正是初唐名将郭孝恪之子,在显庆四年进士及第,随后走武功仕途升迁。
他的父亲曾经随同彼时仍是秦王的李世民固守虎牢,先后担任过凉州都督、安西都护,最终在随同阿史那社尔进攻龟兹之时以身殉国。
也正因为如此,郭待封此人如同大多数亡故将领的后人一般,在升迁上多得李治扶持。
这么一来算起他的年龄和官职,还真能被称一句年轻有为。
大概是平日里没少得到破格提拔的缘故,突然遭到了这样一出意料之外的点名“提拔”,他的脸上当即闪过了一缕喜色。
可眼见安定公主忽然朝着他投来了一道审视的目光,郭待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也不由显露出了几分瑟缩之意。
“他?”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他有何战绩可言?”
别人不敢在朝堂上对于天皇的十六卫将军授勋提出异议,她却没有这么多的限制。
“若是名将之子也是名将的话,霍王不如干脆举荐邢国公长子苏庆节算了。毕竟……他还没干过船破失期的事情。”
郭待封的面色一变。
安定公主当然不是随便说的邢国公。若非要说名将之子的话,除了苏定方之外,李勣、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都有子嗣身在京中,可唯有苏定方情况最为不同。
郭待封曾经做过苏定方的副将,在进攻高丽的战场上,他负责了一路水运押送军粮之事,却没能及时将军粮送到,险些因此遭到惩处。
若非高丽战局因安定公主自熊津发兵而有变,他这耽误的一路只怕要遭到重罚。
其后他在各处折冲府辗转作战,最终跻身左威卫将军一职,但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本事,又有多少是他的父辈余荫在发挥作用,在这长安城中任职的人都心知肚明。
偏偏,只有一个安定公主会这么说出来。
在她审视中透着几分玩味的眼神终于从他身上挪走的那一刻,郭待封只觉自己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
“霍王,看起来他没有这个本事符合我说的三个条件吧。”
下一刻,同在殿中的另外一位将领忽然觉得自己迎来了数道目光的注视,只因安定公主先转向了他。
孙仁师:“……”
李清月抱臂而立,若有所思:“这里倒是有一个没有船破失期,还立下大功的将领,比起霍王所举荐的左威卫将军更合适一点,不过……”
根本不需要李清月接着说下去,在早年间就和她有过一番交情的孙仁师当即应声:“我不合适!让我在水上作战尚可,高原之上出征,那不就跟把一只旱鸭子放在海船上是一样的道理吗?”
“再说了,我这人学习能力着实不成。”孙仁师早在十年前就知道李清月的本事,还很是快活地跟着拿了两次战功,又怎么会在这时落她的面子。
“让我去学藏文,怕是要等到我扛不动武器的时候,也就只能勉强应付个大概了。”
他很是苦恼地朝着李清月回了个礼:“承蒙大将军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在下实在担不起此事。”
李元轨:“……”
前有他自己被警告,中有郭待封挨训,后有孙仁师的这一番回绝,他就算是还想要坚持不该由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府长史,也实在无法在一时之间想出个更为符合的人选。
方今东西作战之地有名有姓的战将又大多出自安定公主的门下,可想而知,他若是倡议了某个名字,恐怕当场就要被她以另有安排的说法给驳斥回去。
他除了承认文成公主确实是最为合适的人选,竟然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武媚娘望着殿上的这一幕,眼中闪过了一抹笑意。
安定这等底气十足为文成争取一个位置的表现,和她今日早晨在母亲面前的“哭诉”,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但也正是这内外之间的区别对待,让人更为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份母女之间联系的深厚。
更让人欣慰的,显然是她日益累积的实力,已经让她有了这份旁人难以剥夺的话语权。
这才是她的孩子该当有的模样!
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了同在此地的李弘之时,天后又实在很难让自己维系住面上的平静。
在李元轨意识到安定公主的手下有大唐将领的半壁江山之时,李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可该怎么说呢?连李元轨尚且有这样的胆量在安定提出建议后出声驳斥,李弘却只敢在霍王退回原位的时候,露出了一副相当失望的神情。
若是仔细看去的话,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对妹妹的嫉恨之色。
武媚娘在心中再度长叹了一口气,也越发确定,自己在昨夜做出的这个废黜太子的决定绝没有错。
人无能不是过错,但若在无能的情况下还能手握至高权柄,那就变成一出天大的灾祸了。
李弘是真的没有这个资格,继续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在她心中种种思绪急转之间,李清月已回身朝着天皇天后又行了一礼:“文成公主确实不曾有统兵的履历,正因如此,在西藏都护内必须要留下一路知兵的统帅。在自藏原折返之前,我已将薛仁贵留在此地,正为弥补此处缺漏。”
“若是如此的话,对于薛将军又该当予以何种官职呢?”李治刚要开口,就听到身边之人已先一步将这个问题问出在了耳边。
他也只能转头道:“天后既有此问,便应当在心中有些想法了吧?”
武媚娘从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让大唐宗室出任的都护府长官,便不必再有遥领之事,那么为何不让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而非长史,再由薛仁贵出任西藏都护府的副都护呢?这样一来,便是皆大欢喜了。”
李治的神情迟滞了一瞬。
皆大欢喜?这对于安定来说可能真的应该叫做皆大欢喜。
文成公主既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友人,薛仁贵既是她的下属也算她的半个知交,这两人同时出任西藏都护府的正副都护,等同于是将西藏都护完全送进了安定的手中。
这块刚刚由大唐发兵十万打下来的土地,竟是在官员的委任上完全没有给他这位天皇任何一点的参与感。
或许唯独能算得上在其中的存在感,就是在拍板敲定此事,将其书写成文、盖章推行的时候。
可在安定和霍王的这出争论面前,他又不难看到,他到底还能不能从中变更出一个新的结果,已经是摊牌在明面上的事情!
除非他不想得到吐蕃卫藏四如之地,不想将这个数次挑衅大唐的边境恶邻给彻底铲除,否则他就必须要接受这个结果。
这个——又为安定添砖加瓦的结果。
或者更准确的说,还并不仅仅是这一条而已。
早前就已与天后商榷完毕的战事封赏,以及对大唐其余都护府、都督府的安排,都将会在今日的朝堂之上宣读。
固然比起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护要听来“名正言顺”得多,但当这一条条诏令汇聚到一处的时候,李治只觉那封即将被宣读出去的诏书仿佛还像是一块烫手山芋一般被握在他的手中。
他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奈何就在此时,一道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陛下,他们都在等着呢。”
天后的这句提醒,让李治当即从一种局势愈发不能为他所掌控的惶恐中挣脱出来,正对上了安定那双饱含殷切期盼的目光,仿佛正在等着她带着赫赫战功归来后,她的父亲又该当给她一份怎样的奖赏。
李治也很清楚,将领的丰功伟业和其收到的奖励必然要契合,否则迟早要惹出乱子来。
既然彼时选定了由安定出征吐蕃,他就必须将这份应当给予她的奖励给颁布下去。“宣旨吧。”
李弘惊愕地朝着宣读圣旨的礼官方向看去,难以相信自己的耳中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即日起废除原安东都护府,改为平壤都督府。
平壤都督府以北,经历十年时间扫平的靺鞨部、乌丸部之地,分别成立渤海都督府、室韦都督府,以庞飞鸢和沙叱相如分别出任都督。
合并营州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室韦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平壤都督府、熊津都督府为安东大都护府。
由安定公主、右武卫大将军出任安东大都护。
原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改任安东副大都护。
宣城公主李素筠以战功升迁松漠都督。因松漠都督府正是去年大贺氏部落发起叛乱之地,由她继续担负此地的归化训导之职。
安西都护府因天山横绝南北的缘故数次出现治理不便的情况,以天山为界分作两部。
天山以南仍称安西都护府,天山以北称北庭都护府。
阿史那卓云以战功升迁北庭都护,黑齿常之出任副都护。
高侃以此次协助平定吐蕃战事的战功升迁单于副大都护……
……
“我忽然很理解你们大唐这位太子的表现了。”钦陵赞卓朝着面前的江水滔滔景象望去,在这份与藏原之上有别的风光中沉浸了有一阵,见李清月也走到了甲板之上,忽然出声说道。
大唐边境虽然和吐蕃的战区划分规则不同,但他此前就对大唐势力有所了解,又在确定了效忠对象后多了解了些东西,还不至于到两眼一抹黑的地步。
安东大都护府经由这番整改之后的统辖范围丝毫不在整片藏原之下,甚至还多出不少,而这样的一片土地上既有安定公主的封地,又有她的大都护府所在,说她是此地的土皇帝一点都不为过。
虽说这位李唐的陛下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公主,又有那位天后从中助力,才让这样一份官职委任最终敲定落成,但在这份滔天权势面前,性别当真已经变成了其中会先被忽略掉的东西。
太子怎能不感到恐惧!
这位安定公主已完全可以说,天下名将七人,五人出自门下,二人随同出征。
相比起毫无建树、徒有仁善之名的太子,她在民间在府兵之中的声望已经到了巅峰。
这其中的云泥之别,已经不需要多加言语来形容了。
钦陵赞卓忽然有些庆幸,他在抓住了那个契机之后直接选择了投诚,还是效忠于安定公主本人而非大唐。
否则,若是等到他被押解到长安的时候才因权势折腰,就算他再如何有统辖兵马的本事,又自诩能够做一把凶刀,也未必能够进入安定公主的眼中。
“你居然能理解他?”李清月好笑地摇了摇头,“可我若是他的话,我早应该借助于天皇天后之势,借助于这个正统太子之名,在朝堂之中挖掘出贤臣良将,在大唐天灾之中推行种种匡扶社稷的正道,无论能否和安东大都护分出个高下来,总也得拿出意欲分庭抗礼的表现来。可他呢?”
他连这十万府兵清算战功的场面都没来看上一看!可就算是顶着太子的名号对这些人发起慰问,也总好过他什么都不做吧。
现在李清月意图在十月之前重新往河北道走一趟,去看看出战前由她负责的那片新田是何种状况,而后再往安东大都护府去一趟,和李谨行做些公务上的交接,太子他又销声匿迹了。
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位太子在收放自如这方面的表现,还是挺能耐的。
——不是褒义。
钦陵赞卓:“……我只是说实力对比,没有说具体的应对。不过我有些不太明白,为何主君要让我先出任安东大都护司马的位置。”
若按照他从属于安定公主的关系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最合适于他的位置,可对钦陵赞卓来说,这却让他和吐蕃之间距离得太过遥远了。
他熟悉的是藏原之上的作战,随后往北或者往西扩张。
他深知卫藏四如境内的每一处隘口,知道吐蕃腹地的各位将领本事。
若要突破吐蕃腹地之前的屏障,他将会是最好用、最锋利的一把刀,而不像是此刻一般,坐在大河之中的渡船上,即将先行前往辽东赴任。
“因为我需要你先学会两件事。”李清月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继续朝着远处望去,就仿佛在取得了这等辉煌的战功,拿下了这样的官职封赏之后,她的目标依然在更远的地方。
“你需要先静下心来,重新证明自己的实力,而渤海与室韦都督府内的平乱就是你最好的机会。安东大都护之下除了副大都护,还有一个副都护的位置,也是我给你预留的副手位置。你必须证明给我看,你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能力,否则我没必要为你对着芒松芒赞下死手。”
让他像是高宝藏一般被送入长安,反而更能彰显大唐的仁德。
“第二件事,我想让你记住。你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兄长为你随时准备好出战的物资,这些东西都要你跟着我一起筹备。”
钦陵赞卓压低了眸光,平复了数次呼吸方才压制住了其中的伤痛之色。
李清月的声音随即传入了他的耳中:“河北道的新田、辽东的沃土之上,都要长出足够的米粮,才能为覆灭吐蕃的最后一战敲响战鼓。”
她轻叹了一声:“我不想做竭泽而渔的事情。”
在这句话说完后,她有许久不曾继续言语,只有船只在顺流而下之中被河水拍打着船身,发出一阵阵的响动。
自钦陵赞卓所站的角度,也无法看清安定公主此刻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上似有几分忧思与远望,又被那等筹谋在握的从容冲淡了前一种情绪。
可等到船只行过濮阳之后,前者便彻底消失殆尽了,甚至让钦陵赞卓有点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安定公主本人。
只见她在跳下了船只、朝人问询了两句后,便直冲着一处田垄纵马而去,直接冲到了一位头戴斗笠的老农面前,满脸都写着快活的神色,甚至可能还有点幼稚。
李清月一点没管后面的目光和这田中的泥泞,直接跳了下来,“老师!”
刘仁轨无奈抬眸,“安定,你踩着我让人新种下的稻苗了。”
那宣州稻确实是好东西,虽然被今年反常的春日延后给拖延了下种的时间,但因其成熟期短,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入冬前再收获一季。
哪怕可能会比正常的耕作干瘪一些,但在此等灾情当头的情况下,能收获就已经是好事了,哪还有空去管其他的事情。
李清月挪了挪脚,“我这不是着急来恭喜老师吗。”
她朝着周边逡巡了一圈,因所见各处都是井井有条的场景,不觉面上笑意更深,“老师这个接替我担任的九河使做得着实不错,再加上七月里徐州突发山水,若非老师先让此地预留出了救灾之物,恐怕损失不小,等同于是又立了一功。如此一来,可没人再敢说,您此前有鲁莽之举,不该再做右相。”
刘仁轨却没被这一连串的糖衣炮弹给冲昏了头脑,而是在端详了她脸上的神情后,冷静地回问道:“你不只是因为恭贺还有前往安东大都护府,就来找我的吧?”
“哈,要不怎么说老师就是老师呢。”李清月歪着脑袋,落在刘仁轨的眼里分明又是来算计他的样子,“朝堂上快有一番变化了,我先出来透口气。也提前和您知会一声,大概很快也需要您再来能者多劳一下了。”
刘仁轨干脆将手中的犁铧往地里一立,“得了,你说来听听吧。”
大概是因为自从教导了这个学生之后经历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吧,他居然觉得,自己已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
“科举糊名?”
李治手握武媚娘送到他面前的这份计划书,面上的惊讶之色毫不掩饰,可在转头对上身旁之人目光的那一刻,他又不难从其中看到了一种近乎于一往无前的决绝,让他意识到,这一次的建议和之前的谏言相比,还要更为认真。
或者说,认真得多。
“陛下不觉得,如今正是您进一步剔除世家,防止他们意图伸手把控皇权的最好机会吗?天下灾情让官员之中空出了不少位置,正需要真正有能力的人填补上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若是陛下觉得此举容易招来麻烦与反噬的话——”
“不如由我,以天后之名发起倡议。”
第227章
李治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抹意动。
以天后之名提起科举糊名, 在下一次科举取士中,直接将答卷之上的名字籍贯统一隐去,在他听来, 当真是个极有诱惑力的项目。
南北朝至隋唐,中原战乱数百年,直到隋朝才出现政权的大一统, 却也仅仅维系了两代,便又重新回到了群雄割据的局面, 到了李唐重归一统。
就算有他父亲在世之时树立的种种秩序,有各方羌胡在李唐三代延续中不断被平定瓦解, 世家大族对于皇室天威的尊重已远不如汉朝。
五姓七望女在联姻场合下的尊贵程度尤在公主之上, 正是其中一条外在的表现。
而先帝和他颁布的氏族志姓氏录等物,就是希望削减其影响。
但即便……
即便李唐统治江山数十年,在社稷稳固上远胜过前朝, 一条条诏令也已将皇室推举向了更高的位置,李治依然觉得, 这些专擅于投机倒把的世家勋贵其实并不觉得李唐能够传上十代百代,而是继续将他们自身的利益凌驾于国事之上!
这让他不得不去考虑, 比起此前的打压关陇、扶持关东——
或许直接从根本上削弱他们的力量,会比权术制衡更为有效。
只要他们无法把控住官员上升的通道,无法让朝堂之上怎么用都是有姻亲关系的人,他们便不得不对着天皇的种种举措服软,不敢再拿出那等盛气凌人的架势。
另一个促成李治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正是太子李弘的性格。
但凡李弘有阿菟一半的果敢, 李治可能都不需要如此着急于做出这样的改变。
偏偏这个儿子在循规蹈矩地处理政务批复上的本事尚可, 却始终少了几分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样的性格若是做个太子,还能说让皇帝放心, 知道他绝不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篡权谋逆的事情,可若要让他继承大统,那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起码得先给他留够文臣武将,确保内政外政的交接不会出现问题。还得防止他被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所裹挟,让李唐基业毁于一旦。
若能将这个打击世家的决策,放在对外战事刚刚以大胜告终的关键时候推行,而不必留到下一位皇帝接手大业之时,留给弘儿一片清明的社稷局面,或许真能让江山稳固,代代昌盛。
一想到这样的好处,李治便已觉得,这科举糊名之事合该取代此前的吐蕃战事,变成放在他案头的头等大事。
也正如皇后所说,当下的时机并不仅仅好在外忧解除,还在灾情治理需要更多的有才之人。
在此关头发起倡议,倘若运作得当的话,还能得到民间的声望助力。
只是,另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
当朝廷取士的路径出现了变更,世家大族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放任他做出这样的改变这样一份差事,势必要发起一番抗争!
不过他倒是不怕这个。
在诛杀长孙无忌之事上他就已发觉,皇权和相权之间,终究还有一道巨大的沟壑,只要他能用好皇权的威力,也有一批完全忠诚于李唐的臣子,便绝不需要担心这样的反扑。
就算真造成了什么麻烦,也总有新的人手能够填补上来。
他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要为了规避掀起的风浪,也为了在局势不妥的情况下随时中止这项计划,接受这个“由天后发起此事”的建议。
一项政令,风险大的同时,收获也必然很大。
他的头风病症让他被迫选择了由妻子处理政务,又开启了二圣临朝的局面,但他不会忘记,天后的权力该当是由天皇赋予的,而不像是如今这般……
就算李治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或许让朝堂之上只有天后一人处断政务,她也会将这下头的权势博弈给处理得很好。
那么一旦这个科举糊名的谏言由天后提出,又如同这铜匦上书一般被顺利推行,那些因为这份创举而得到入仕机会的人,恐怕不会因此感激于放任这项政令推行的天皇,只会向着敢于站到台前和世家叫板的天后。
从天子门生,变成天后门生。
李治下意识地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改变。
大唐的兵权,已经随着安定的崛起,仿佛不再能够为他所掌握。
难道这朝堂之上的声音,也要全部归附于天后门下吗?
这让他这位天皇情何以堪!
“陛下在犹豫什么呢?”武媚娘忽然出声,“您也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安定前阵子在朝堂之上训斥郭待封所说的一点也没错。”
“平心而论,若是他只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能在评级之中被归入上第吗?”
显然不能。
显庆四年的这一次科举,正是李治在头风剧烈发作之前的最后一次亲自试举。
彼时的李治正当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所以对于为大唐死战而亡的将领后人,自然不会吝啬于一个破格的提拔。
可就像郭待封在从征高丽之时所拿出的表现一般,以这等方式跻身上流的仕宦之后,根本无法成为大唐的栋梁之才。
这让人不得不去想,将领与官员之中已少有隋末的群星璀璨,是不是也正是因为,到了方今时局之中,比起能够安邦定国的能力,家世背景已经成为了其中太过重要的品评条件。
“不,我没有说这个糊名的建议不当提出……”李治目光凝重地看向手中的这份谏言,其中改辟立新的决绝愈重。
做,这件事必须要做!
但这办事的方法,却该当由他来定。
“我明日便召起朝堂议会……”
“陛下,”他刚一开口,武媚娘就打断了他的话。
李治抬眸,对上了武媚娘颇为关切的目光,“您真的已经做好,和世家名门完全割席的准备了吗?”
这话一出,他的声音当即停在了喉咙口,也让他的眼神闪烁了一刹。
是啊,他被和早年间一脉相承的想法驱策,站在了这个决定的支持者一方,但他真的完全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这个决定看似只是给科举提供了一个更为公平的环境,却无疑会是挥向世家的一刀。若这把没有刀柄的刀直接握在皇帝的手里,谁也无法确定,这些自诩有资格推动潮流的世家,到底会不会将所有的不甘直指李唐根基而来,也让其反过来先一步扎得他满手创伤。
武媚娘继续发问:“若是朝臣在堂上意图驳回此举,您也做好如同安定一般辩倒群臣的准备了吗?”
李治皱了皱眉:“……”
他听得明白,这句话,与其是在说他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底气与口才,还不如说是天后在问他,在这场激流勇进之中,他的身体到底能不能够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
若是当他和臣子像是当年废王立武一事那样针锋相对,他却因为风疾忽然发作的情况直接倒下去,只怕场面要没法看了。
如此一来,无论是从随时可以缓和局势,还是从达成目标的效率上来说,由天后来代为推行这项改革,好像都是最佳的选择。
当然,前提就是,他能接受最后的结果。
李治犹豫了一瞬,在重新开口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问题:“那是否要让太子协助你办妥此事?”
武媚娘不太意外会得到这样的一句问询,甚至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比起直接否定这出科举规则的大改动,比起他还是坚持己见地想要由自己来做这件事——
只是想要让太子参与到此事当中来,可真不能算是什么麻烦事。
也好说服得多。
“陛下,在外人看来,太子与您利益与共、休戚相关,由您亲自出面宣布此举,和您指派弘儿协助我办理此事,有什么态度上的区别吗?”
李治正琢磨着这其中的门道,忽然又听武媚娘多说了一句:“此外,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陛下您想要为弘儿提前铺路不假,却不该想要让太子的威望凌驾于皇帝之上。”
“东宫的人……会有想法的。”
李治神情一怔。
这后面的那一句话,比起前面的那条理由还要正中他的要害。
是了,天后的威望再如何与日俱增,那也终究是天皇的妻子。可皇帝病弱,若是新一批的科举学子因为糊名制的缘故变成了太子的门生,那这其中让位于后辈的态度简直太过明显了。
但他还不想从皇帝的宝座上退下去,像是他的祖父李渊一般,在这蓬莱宫中做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在这一刻,他脸上清晰可见的变化完全没有逃过武媚娘的眼睛。
呵,皇帝果然是对于权势最为敏感的生物。
从他一旦恢复体力就想要用田猎来证明自己体力尚佳一样,无论是安定还是太子,在权力的争夺中,都是他的敌人。
但这也正方便了她以天后的身份,将这份特殊的职务抓在自己的手中。
李治恍惚了一阵,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那就诸事有劳媚娘了。”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意图通过打击世家以集中大权的野心澎湃,和他受制于身体和名声不得不先做一个旁观者的无奈,在头脑里形成了鲜明对峙的两极,也让他在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怎么听都少了几分底气:“不知媚娘打算将此事如何提出?”
武媚娘含笑回道:“陛下大可放心,我对此已有些想法了。”
……
在三日后的长安城中,先是冒出来了一条好像重要,又好像没有那么重要的消息。
天后有意,自武家子弟之中遴选出一人,承袭周国公的爵位。
而周国公,正是天后生父武士彟的追封。
……
“听说早年间天后相继将武氏宗亲贬谪在外,想将这个爵位交给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结果这小子不争气,先掺和进了李义府的事情里,后被大食王女给看上,留在了域外和亲……现在倒是还得便宜那些在岭南长居的家伙。”
杨思正刚说到这里,就挨了李弘一个冷眼。
他连忙赔笑道:“我并无对天后不敬的意思,也没觉得我们杨家有这个出嗣子的可能,只是觉得,那几个武家人既目睹了生父被流配贬官身死,又在岭南这样的偏远地界上这么多年,有何资格做这开国公呢?”
谁听了都得摇头的。
李弘朝着杨思正脸上看去,觉得对方说是说着什么弘农杨氏无法凭借着外祖母的关系出这个嗣子,实际上,若是让他们分一个人出来姓武,他们绝对愿意。
之前让他去找安定讨要军粮这件事他办得很不利索,但这等继承爵位的好事,他肯定能铆足了劲顶在前面。
同在此地的东宫门客显然也都看得出杨思正的小心思。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思正好歹对他忠诚,而不像是安定和其属官那般,只会往他脸上抽冷子,李弘对杨思正的“过错”,还是先包容了下来。
“他们有没有资格不是你来评价的,是由此次科举评判的。”
“科举?”同在此地的兵部侍郎兼太子宾客萧德昭愕然出声。
“对,就是科举。”李弘回道,“我阿娘的意思是,既然要为外祖父选出一个继承爵位的嗣子,此人总不能是经文不通、骑射无能的样子,不如让他们参加明年元月的制举。”
制举啊……
萧德昭心中暗忖,看来是因为吐蕃战事结束,天皇天后不必关心边境的情况,决定下诏制举,同时开启举士选官之事,用来更换一批内政人才。
只不过,大约这个决定做出的时间还不长,还并未将其书写在明文诏书之上,仅在天皇天后将太子叫到面前的时候提及过此事。
太子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要被保密的必要,便在和他们这些东宫属官的闲谈中泄露了出来。
但怎么说呢,反正制举的消息往往会提前数月下达,算算时间,正式下令也就在这一两天了,被太子提前告知于他们不算什么问题。
他便语气轻快地调侃:“要这样说的话,天后是希望这些人在制举试策中一较高下了?”
萧德昭觉得有些好笑。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些从岭南回返的武家子弟可得考虑如何与礼部贡院打好关系了,以便试策答卷到了贡院批复后,能在看到他们的名字时漏上一手。又或者是看看谁能先得天后眼缘,让天后给主考官透露点内幕,再不然,便是先行获知此次试策的大概方向了。
可想想这些人比起长安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中的学子不知相差多少,萧德昭又总觉得,这些武氏宗亲被喊来长安争夺这个嗣子之位,简直像是来自取其辱的。
“说是一较高下可能也没错。”李弘笑了笑,“此次参加制举的还不少。”
比如,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武元忠的儿子武懿宗。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这两个人光从名字上来说,就可以先比一比到底谁更适合承袭那个周国公的位置。
再比如,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武思元的儿子武承明,也在被调回长安的行列之中。
李弘不知道阿娘是不是怕这几个姓武的侄子表现不佳,干脆让早已在安定手底下任职的宗楚客和宗秦客也加入了此次科举取士的行列。
反正这两人乃是武氏女所生,便如贺兰敏之原本也被计划改为武敏之一样,若真是他二人之中的一个拔得头筹,完全可以改姓为武。
“而且按照我阿娘的意思,既要让人知道武氏子弟并非全然无用,不是非要依靠着天后的关系才能通过制举,又要让这出选拔完全公正可信,不如在此次制举阅卷中换个花样。”
杨思正奇道:“阅卷还能换出什么花样来?总不会是将这六份卷子全部交给李相来批阅吧?”
同为太子东宫属官的大理寺卿张文瓘向来办事严谨,都没忍住因为这句话笑了出来。
谁都知道,李敬玄没少和安定公主起冲突,大约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天皇陛下伴读的缘故,跟天后也有点不对付。
若是让他来批阅那几个武家人送上去的试策答卷,保管能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来,也绝不可能和谁攀扯上关系,必定秉公阅卷。
李弘却摇了摇头:“怎么会将此事交给李相来做呢?制举是尚书省的职责所在。”
“我阿娘说,不如将此次科举考生的名字通通在答题后封上,将这些糊了姓名的考卷送去阅卷。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心武氏宗亲会因为得到优待而从中脱颖而出,更不必担心考官在评定这六份试卷的时候会有所偏颇,拿出来的必然是个公道的结果。”
“若是我外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承爵嗣子是以这等方式选拔出来的,也该当瞑目了。”
李弘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微妙,不由下意识地朝着周围逡巡了一圈。
从诸人各异的面色中他更加确定,他刚才说出的那一番话里,确实有什么不妥的东西。
与其说这些人是因为在认真听他说话而保持缄默,不如说,是他们都忽然陷入了一种凝重的沉默之中。
李弘迟疑着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杨思正自觉自己不能算是个聪明人,都觉得天后此举大有内涵,在听到了太子的这个问题时,该当以点头回应。
把考生的名字都给糊上然后审阅这个办法,哪里是什么小事!
太子在将其说出的时候,仿佛真只当那是个需要被用来确保公平的手段,可事实上,这对于整个制举简直要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国公武士彟能不能在选出个嗣子后瞑目不好说,他们在场诸人的先祖怕是要从坟墓里跳出来!
他们弘农杨氏为何要在这南北朝战乱中,宁可允许旁人冒认祖先,也要将杨姓子弟汇聚在一起,还不是因为,氏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和同宗关系就是最为稳固的入场券。
宰相李敬玄为何要让自己和赵郡李氏联宗,又先后迎娶了三任名门望族出身的夫人,同样是因为朝堂之上的守望相助在方今时局之中相当重要。
正是这些日积月累下来的优势,让他们的宗族子弟在参与科举之时,只要将籍贯出身写在上头,便能比起常人更多一个出头的机会。
更有甚者,背景靠山格外硬的考生,可以在制举没有举办的时候,在贡举的流程中直接跳到礼部的省试环节。
这几乎已经变成了约定俗成的关系。
现在却突然有个人说,要将大家的名字都给盖上,以确保旁人不要看到这些信息?
杨思正和同在此地的戴至德两厢对望,张文瓘和萧德昭面面相觑,都自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愤怒与惊惧之色。
杨思正是因为弘农杨氏的关系才在太子东宫任职的。
戴至德的父亲便是宰相,他也是宰相。
张文瓘虽然是由英国公李勣提拔上来的,但他怎么说也出自清河张氏,他的兄长甚至比他还先一步踏上仕途。
萧德昭就不必说了,他出自兰陵萧氏。
这些人,都是科举展露姓名的受益者!
……
“太子不需要参与科举,在代为监国的时候也没有负责主持过科举,竟是一点都没意识到这其中有这么大的问题。”萧德昭背着手走出东宫的时候,便忍不住低声嘀咕。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当怪太子没有一点为政上的敏感性,还是该当说,多亏了有太子这个门路,才让他提早了一步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皇天后巡视洛阳之时,科举往往由东都尚书省举办,而非交由太子,也恰恰让他少了这方面的学问。
此前他们这些东宫属臣都并不觉得此事要紧,可今日却觉得,太子实在是有些愚笨了。
以天后手腕,若只是要保证武家人的考核公平,还有不知道多少种办法,根本没必要动下这样一刀。
这分明是在找到了一个借口后,对着世家割肉!
当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反对她坐上皇后宝座,其中一条缘由就是她家世背景太低,今日看来,这个反对当真很有道理。
若是武后乃是世家女出身,绝不可能往自己人身上捅出这样的一刀。
“其实太子在此事上有些糊涂,对我等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萧德昭回头就见戴至德跟了上来,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戴至德快走两步并肩上来,这才继续说道:“你想想,在太子这里,到底是那些可能因为这项举措而获利的寒门子弟更重要,还是我们这些东宫属臣更为重要,简直无需多言。总归这项变革还未推行在朝堂之上,也还未曾正式下诏发往四海,倘若我等能说动太子反对这项建议,或许能让其胎死腹中。”
“至于能否说服太子——”
戴至德和萧德昭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太子李弘这个人说是仁善,还不如说是少有主见,容易为他人影响,却又自有一份皇室子弟的自傲。
他们方才能将他暂时糊弄过去,让他以为自己并未对外透露了一个十分要紧的消息,随后也必定有办法将他给说动,为他们所用。
“也幸好,从太子这里看来,这想法是天后的意思,而不是天皇的意思。”萧德昭冷笑了一声。
天后依靠着陛下对关陇世家的打击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在陛下病重后执掌朝纲,内有太子的支持,外有安定公主的战功助力,却还是改变不了门庭寒微的做派。
眼看着外头的战事结束,便想对着他们予以打击。
可也不看看,就像是那武家子弟中被召回长安的没几个可用货色,就算真有人能凭借着此次新规在制举中出头,也绝无可能真起到什么作用。
在仕途上,这些人根本走不长远。
那与其让他们在随后才品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蹉跎在大唐边地州郡数十年,还不如早点打消他们的希望。
这个向着世家动刀的趋势也绝不能有。毕竟,一旦开了先河,谁知道那位天后陛下到底还想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戴至德想了想,又道:“我看光依靠着太子也不成。你别忘了,当年泰山封禅之前,太子东宫属官对天后亚献之事有所微词,却让天后将东宫上下清洗了一番。相比于这位天后的雷厉风行,太子还是太过懦弱了些,若是需要他直言反对天后,难保不会被直接驳回。”
萧德昭:“那你的意思是……?”
“所幸此事被我们获知得还早,足够做三手准备。”戴至德道,“其一便是由我等说动太子抗议,其二,便是由杨詹事说动太子妃,再向太子谏言。其三——”
他眼神之中的势在必得一览无余:“你我几人各显神通,在科举糊名的诏令下达之前,将该反对此举的官员都给通传到位吧。”
戴至德拍了拍萧德昭的肩膀:“此前我没能成功阻止安定公主出任九河使,是因为那消息来得太快,根本让人猝不及防。现在的这一次,我却不会失手了!”
他话说到此,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是在此地因有要事商量而有意逗留,便已继续朝前走去,留下萧德昭还在后头缓步而行。
“太子,太子妃,再加上能说动的官员……”
萧德昭望着戴至德的背影忽然抬起了唇角。
这张听来便很庞大的网络,绝对足够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支庞大的队伍,给天后这个糊名计划以致命一击。
但杨思正能联合太子妃,戴至德有自己的门路,他萧德昭又怎么会落于人后呢?
以今日的情况,若是让天后办成此事的话,恐怕随后出仕的寒门子弟会如同匦使院官员一般抱团在天后身边,形成一支更加难以被打倒的队伍。
相反,若是他们在早一步获知消息后能将此计划压制回去,谁在其中立下的功劳最多,谁就越有可能从中牟利。
他还得在前头的那三条之外,再多做些事情。
也恰好,他真有一条旁人所没有的门路。
可当他朝着身处宫外的萧妤递交上拜帖的时候,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萧德昭骂骂咧咧地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只觉对方简直蠢笨得要死。
“她是不是早年间跟着周国夫人礼佛,把自己的脑子都给礼傻了!”
陛下的妃嫔之中,除了现如今大权在握的天后外,在当年还能称得上是受宠的也就只有萧妤了,否则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仅次于后来的武后。
此前因为天后势大的缘故,她需要退避在外,这也就罢了,说到底这也是个求生之举。
但兰陵萧氏不愿因此而埋没,想要回到权势更盛的位置,她萧妤就不该这般看破红尘,万事不顾。
她的子女又不像是梁王李忠一般被处死,而是一个位居封地,一个行将继任太史令,一个都当上了都督。
这条件简直再好也不过了!
今日天后贸然提出科举糊名,一口气得罪了长安城中的大半世家,只要他们掀起的反对浪潮足够激烈,难保没有机会直接让陛下收回天后的权柄。
想想看吧,只是让太子压过天后的权柄,兰陵萧氏能得到的好处相当有限,或许只有维持原状而已。
可若是萧妤能够趁虚而入,情况就不一样了。安知她不能取代武后的位置。
萧德昭满心算计地想着,比起做太子东宫的属臣,他显然是更愿意去做皇后的亲属,未来天子的舅家。
到时候谁知宣城公主是不是也能取代安定公主的位置。就算不能,怎么都要比给旁人做下属自在得多。
偏偏萧妤连见都懒得见他,直接将他那些早已预备好的说辞,都给拦截在了门外。
这是个什么道理!
萧德昭一掌拍在了马车之中的桌案上,面沉如水。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好的机会从他的眼前错过,白白便宜了杨思正那种蠢货。
萧妤不见她没关系,他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寻找盟友。
他朗声朝着车外喊道:“转头,往渡口方向去。”
随行在马车旁的侍从又听到了随后的两句吩咐:“你们分一个人去为我向太子告假,另一人先去为我准备行装。我要往许州去一趟。”
他要去见许王李素节!
萧妤不能被他说动为他所用,但李素节呢?一个天皇所出,早年间甚至做过雍王的皇子,怎么会真的甘心继续在封地上虚度人生,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母亲不愿意为他拼一把,那他自己总不该自甘落魄才对!
第228章
萧德昭赶赴许州的举动, 说来倒是还有个能糊弄过去的理由。
兰陵萧氏自南梁灭亡后四处投机,也自早年间衣冠南渡的由北往南迁移后,改为从南往北变动。
所以除却驻扎于关中的那一支外, 在北方势力相对昌盛的一支就位于颍川一带。
而颍川,正在许王李素节的封地附近。
很难说李素节被从雍王改为许王的时候,李治到底是要让他还能往来东都方便, 并未真被丢弃到穷乡僻壤之地,还是希望他能够就近感受颍川地界早年间的人杰地灵, 总之到今日,却是方便了萧德昭能打上个不易为人所怀疑的名号上门探访。
身在长安城里的萧妤没想到, 萧德昭在从她那里吃了个闭门羹之后, 居然还不死心,而是直接找去了她的儿子那里。
当然,李素节也没料到, 自己在闲来无事纵马散心而归的时候,居然会在家门前看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在准允了萧德昭入府后, 李素节便见这位姑且能算是母族同宗官员的兵部侍郎朝着他打量了一番,语气唏嘘:“多年不见, 许王愈发风姿不凡了。”
李素节哑然了一瞬,觉得这位新登门的访客在睁眼说瞎话这方面,果然是在官场上混出来了。
他若是说什么“许王都长这么大了”,或许听来还有些叙旧的亲切。
毕竟,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过去, 他从一个被父亲改换了封号丢弃在外的年幼皇子, 变成了一个已然加冠的成年人, 在猝然与关中故人相逢的时候,难免感到一阵时过境迁。
可若说他是“风姿不凡”, 那便纯粹是一句瞎话。
寻常亲王无论是遥领也好,实职也罢,总不可能只有一个亲王封号,就算不像是李贤那般担任大都督大将军,怎么也该有个刺史的位置才对。
他呢?
他就是个在颍川打猎饮酒的闲人,哪有什么风姿可言。
李素节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萧侍郎如果有话想说,还是直接说个明白吧,没必要在这里恭维于我。”
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若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萧德昭端详了一番李素节的神情,见他并未因被天子置之不顾而彻底颓丧难当,心中对于自己此次前来能否达成目的,越发有了几分底气。
“我希望你此次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素节听到这吓人的一句话,瞬间就跳了起来。
什么叫做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他确实多年间不在关中,但并不代表已完全隐居于桃花源,对于天下事务纯然不知。
方今诏令之中,恐怕将近有半数出自天后之手,让早年间还觉二圣临朝持续不了多久的人,都被打了不知多少记巴掌。
天后权柄之盛有目共睹,连带着太子之位也日益稳固。
所以这数年间他母亲给他送来的信中反复强调,千万莫要头脑发热想要寻找起复的机会,能不要重蹈王皇后和废太子的覆辙都已算好了。
但萧德昭却说,要让他弹劾武后?
“来人,”李素节高呼,“将他给我——”
那“赶出去”三字还未出口,萧德昭已脚步飞快地合上了此地的大门,转头朝着李素节厉声喝道:“许王居处许州多年,已胆魄尽丧到连听人说完话都不敢了吗?”
“天皇当年封禅泰山途经郑州,距离你所在的许州不过一步之遥,他让你去了吗?他以你抱病在身为由不让你回返蓬莱宫拜见父亲,你送去一封《忠孝论》以表忠孝之心,起到作用了吗?两年前许王妃为你生下长子李璟,天皇何曾对你和皇孙有所垂怜准允你入见?”
萧德昭步步紧逼:“你若觉得这便是你往后该当过的日子,你的儿子也该当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跟你说的。”
李素节面色一阵青白,咬紧了牙关,“可你别忘了,我已失去了圣人宠爱,又有何办法。”
再去追忆当年还是雍王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那岐山之上的九成宫,也早已经被许州的山野景象所取代。
可萧德昭的接连三问,却像是一把再残忍不过的利刃,忽然将其剖开,迫使它暴露在了天明日光之下。
现在的这条路,难道是他想选择的吗?
不是。那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命罢了。
“不,你失去的不是圣人的宠爱,你只是被武后排挤在外。”萧德昭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说出方才的那些话,在和缓了几分语气后走到了李素节的面前。
但这句话,好像并不能让人有多感到慰藉。
李素节苦笑:“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萧德昭振振有词,“武后此次提出的科举变革势必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滔天巨浪,也因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必要造成朝纲不稳,天皇陛下若还是个明君,便该当阻止她提出此举。其间矛盾激化,若能令武后地位退一步,难保没有你的机会。”
李素节沉默了一瞬,在面上有短暂地被希冀之色所占据,却还是低声回道:“可我阿娘说过,这朝堂之上最忌讳像是上官仪一般,以臣子身份妄加揣度天皇天后的心意。”
若是武后当真如同萧德昭所说的一般,完全不顾天皇意愿,为了争权夺利,发起了什么触动朝臣利益的大变动,那她恐怕也无法成为今日的天后了。
天后是君,这些人是臣,其中的胜败关系,明明还很清楚地摆在众人的眼前。
但他这句质疑刚刚出口,萧德昭的下一句话就已接踵而来:“这不是揣度,而是事实。武后意欲发起科举糊名,太子东宫属官均觉不妥。若你不信我的判断那也无妨,你总不应该觉得,这么多人的想法都是错的吧?”
“要不是你与我兰陵萧氏之间的关系,我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你的面前,给你指点一条生路!”
这话中的气势依然不小,也让李素节有一瞬间在想,他是不是当真因为阿娘对于武后的退让变得过于谨小慎微,这才在机会到达面前的时候都不敢伸手去将其抓住。
虽然此刻他还并未从萧德昭的口中获知事情的全貌,但或许确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他的面颊颤抖了一瞬。
这份不容错认的意动并没有逃过萧德昭的眼睛。
哪怕李素节的下一句话并不像是要接受他的“拉拢”。
他紧绷着开口:“你的这番推论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你提醒我了,你是东宫的属官,大可以跟着太子高升,倘若太子有朝一日登基,难保你不能成为下一个李敬玄。忽然来找我这个早已失势的许王,谁知是不是想要坑我入套,以便让我去做太子的垫脚石。”
“可太子现在还需要你去做垫脚石吗?”萧德昭冷然发问。
“你!”李素节面色一沉。
他完全没想到,先前仿佛还在为他着想的萧德昭,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直戳人肺管子的话。
萧德昭却浑然不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恕我直言,您如今已再没什么可被太子图谋的了。若是继续陷于许州,放任天后代替天皇站在台前,您的威胁可能还没有周王和雍王更大。”
“但我也不瞒着您,”他压低了些声音,更显出几分对李素节的尊崇之意,“您对太子无用,对我来说却是蒙尘的珍宝。若是能抓住契机青云直上,便是一片前途坦荡,所带给我,给兰陵萧氏的好处远胜过太子,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坑害于您。”
“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说要让您在现在便直接对上武后,只是需要您回返关中表露一个态度也就够了。比如说——”
“你说我是东宫的属臣,那么你难道就不能是吗?”
李素节一愣:“这……”
萧德昭信誓旦旦:“此次天后变更政令,我们会说服太子也站在反对的位置上,所以你并不需要亲自站到台前去跟天后叫板,只需要响应太子的声音也就够了。”
李素节心头一震。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真是让人安心。
如果说他先前对于萧德昭的到来还有起码七分的警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便已去掉了一半。
唯独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只是对于前路的未知而已。
是啊,他应该明白的,以他如今的地位,还远不够资格站到台前,但他可以先去响应太子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两个姊妹跟在安定公主的身边一样。
但若如萧德昭所说,武后的地位会因此次事变而大有折损,那么往后谁主谁次,那就不好说了。
他垂下了目光,试图掩盖住这其中的心绪起伏,以及——
重新被唤醒的野心。
“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有,太子不该不知道,反对天后也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你们究竟要如何说服他站到天后的对立面。”
在此等地位稳固的局势下还如此容易被拿捏的话,那这个太子就算终有一日要被人扳倒下台,也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不像他,能抓住的恐怕只有这一条晋升之阶了。
萧德昭笑了:“好,我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
李素节最终还是随着萧德昭做好了重返长安的准备。
为了防止母亲再对他说些甘于平淡的话,当李素节向着朝廷递交了返京探亲的奏疏之时,干脆并未将其额外去信于萧妤,告知他的选择。
不过,当他得到启程批复的那一刻,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于这位许王的动向,只因更大的风暴已先一步砸在了这长安城中。
天皇下诏,咸亨二年元月开办制举,举士选官并进,改变此前的进士科规则,将原本的试策单科改为三门考核。
自《礼记》《左传》大经和《老子》《尔雅》中选出题目考察帖经。
以诗赋铭文论表组成应用文考核,名为杂文。
第三门才是原本的时务策考察,名为试策,一共五道题。
这三项结合,正是针对当年母女交谈中提及的科举“作文仿写”过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说呢,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内容,并未让众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标准。
但随后的一条天后旨意,却霎时间炸了这长安城中大部分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举开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弘刚刚得到东宫属臣集体到访的消息,行到书斋会客之地,就见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纵然此前不曾反应过来,这科举糊名并不是母亲为了给周国公选嗣子以求公平,现在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确有不少门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对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向阿耶阿娘问个明白之前,会先迎来东宫属臣如此规模的到访请愿。
这些太子臣属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职也不低,在随同于东宫办事之时,以李弘素来谦恭的表现,大多是执弟子礼向他们请教的,在平日里的往来闲谈中也少有摆太子架子,又何曾见过这等有若同时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现。
“都先起来吧。”李弘伸手,将离他最近的戴至德给直接搀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朝着人群中看去的这一眼,让他忽然留意到,这其中好像还有几个并非东宫行走的臣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戴至德已当先开口道:“太子,我等齐来请愿实属无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举大改之举,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对,安知不会先有一人被贬岭南,后有一人被流台州,再来一人遣往庭州,再无一人胆敢主持此事与天后辩驳。”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独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当日他和这些近臣商议此事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有那样大的反应啊!
总不能彼时的隐而不发,都是为了去召集来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长叹了一口气,回道:“臣等刚自太子处听闻此事的时候,一来也怕自己想错了,或许这科举糊名的好处远胜于坏处,二来也不知天后是否当真想要推行此举,唯恐从中谏言会动摇太子与天后的母子情谊,怎能胡乱说道。”
“但今日诏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说!”
李弘朝着依然跪在殿中的诸人看去,忽觉一阵沉沉压力扑面而来。
在戴至德话音结束的那一刻,这些人朝着他叩首齐声:“臣等也是此意。”
“你们……”李弘脸上闪过了一缕复杂,“选几个代表进来说。”
他也说不上来在看到这样一幕场面的时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有意识到自己执掌权柄当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为戴至德话中所说“动摇母子情谊”的恐惧。
也正是后者,让他选择了以一种更为收敛的听取谏言方式,而不是任凭这些属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
但在他转身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却并未看见,他的几位心腹臣子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举糊名提出之时就有自己的主见,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愤前来请愿之时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观望局势的天皇那一方,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那就是他们展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当李弘与众位近臣行到内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见杨思正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来。
李弘险些惊得后退两步:“都跟你说了先将事情说明白,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思正苦着脸:“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无法继续相助于太子,便觉悲从中来。”
李弘:“……”
杨思正努力让脸上的神情越发悲苦:“科举糊名,乃是天后意图打压世家启用寒门,继而进一步揽权。但以我等看来,她的计划还远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势力变更之后,便是对我等动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时我等的处境连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会否因此失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处境啊。”
李弘皱了皱眉:“我又如何?”
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那便是阿娘要从天下士人中选出一批并不属于世家的子弟,在朝堂上组建出另外一支势力,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分庭抗礼。
糊名正是为了保证这场制举的取士公正。
这其中或许有天后希望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威势,获得更多的效忠拥趸之人的缘故,但怎么说呢——
首先这听起来就是个讲求公道与实力的办法。
其次,这些被遴选入流的官员绝不可能在三两年内就得到破格升迁,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那么何来动刀到杨思正等人头上之说。
偏偏杨思正等人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无比真实,让李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杨思正极力平复下语气解释道:“不怪太子仍觉无碍,实是您幼年便不忍见楚子商臣之事,也自然不愿相信,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可天后摄政临朝、把持朝纲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权宜之计,今日天后越权的一步步举动,却分明是在效仿北魏灵太后旧事啊。”
李弘眉头一竖:“谁允许你如此说话的!”
杨思正半步不退:“臣说的是实话而已,也正为太子着想,何必有所顾忌!宣武灵太后先造申诉车,以接受投诉冤情,和天后的铜匦上书何其相似,她后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察举孝廉、考校官员计吏,和天后先插手铨选后插手科举同样类同。”
“可那位宣武灵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孝明帝年幼失权,秘召尔朱荣入京,事泄暴毙,恐为其母所杀,灵太后又诈称公主为皇子,扶持元姑娘登基,再换幼主元钊为帝,以致河阴之变,北魏王朝崩塌。那么今日的摄政天后,安知不会重蹈灵太后覆辙。”
李弘又惊又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成怒斥杨思正的话,就听他的下一句话已迎面而来:“太子也莫要忘了,上一个只在宫中称为二圣的,还有废长立幼之举呢。您若只当这科举糊名改变是意在广揽贤才,恐怕要吃大亏的!”
李弘的动作凝固在了当场。
杨思正的这一番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但无论是不是由其他属臣所教授,在其激愤的语气之中,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头。
吃大亏吗……
若是在几年前,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父亲曾经亲口和他说过,他不希望李唐皇室变更继承人的传统继续出现在这一代了。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没有彻底掌握权势的时候被迫立的,可以不算,但李弘之于李治,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首选,后面的两个弟弟在他不曾犯错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越过他去。
正是这份“保证”,让李弘少掉了很多担忧。
可这几年间他年岁渐长,却发觉很多事情日益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曾经带着东宫属臣修编《瑶山玉彩》,得到了阿耶的夸奖,他的弟弟李贤却是无比天资聪颖,在当个富贵闲人之余,还带着伴读一起修编起了《后汉书》。
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谁都能看出高下之分。
他在洛阳主持赈灾,可洛阳元氏不忘为天后扬名,让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李贤却跟随母亲前往雍州办事,又在还朝后于其属臣的助力下写出了一份相当合格的文书。
就连年少的李旭轮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单独指派,在属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
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说了。
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体察民情。
而和他年龄最是相近的安定……
若非她没有问鼎帝位的资格,只怕早已变成了对他而言的心腹大患。
杨思正的这句警告其实一点也没错,倘若阿耶对他仍有偏袒之举,阿娘却已跟他日渐疏远,也有了更进一步越权摄政的计划,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剥夺他这位太子身边的助力,也终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当年一般笃定于获取到安定的支持,也就更加不能失去这些围拢在他身边的助力。
太子妃曾经跟他说过的,她登门造访过安定,却并未得到多少亲厚的待遇。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颓然后撤,也失去了方才质疑杨思正、觉得他不该将母亲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决。
这科举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当然得将其取缔!
好在,现在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没有将消息完全传遍四海,应当有这个机会,在朝堂上将其驳斥下去。
可一想到即将对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心知这出辩驳应当能让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李弘也觉自己心中打鼓得厉害。
更让他心中没底的是……
“我要用什么理由来劝阻呢?”
若是仅仅站在他自己最开始理解的角度,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
他在弘文馆崇文馆中有着斐然的地位,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拥有最为顶尖师资力量的地方,也在同时有着划分严明的招生标准。
寒门子弟若要论起接受教育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和世家贵胄出身的子弟相提并论。
糊名与否,难道会很影响到最终取士的结果吗?
非要说的话,这些世家出身参与科举的人,若是连那些条件远逊色于他们的寒士都比不过,那他们可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哪怕李弘觉得杨思正所说的顾虑和后续影响确有道理,也不能将这等理由放在朝堂上说出来。
他得有一个更加妥当的理由来反对糊名。
戴至德的脸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太子能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简直再好也不过了。这已足够证明,他已彻底站在了他们的这一方,只是,还需要一个用来领袖朝臣上书驳斥的理由罢了。
他从容回道:“若是有人平日才高八斗,只是在应策临场表现不佳,有此科举糊名之举,岂不是要将其直接淘汰下去?又倘若有人只擅北方时务,不通南方之事,又恰好遇上了不擅长的题目,阅卷官员不知其籍贯南北,只会当其无能。”
“这便是糊名制的问题。将一人之评判全然取决于一场看似公道的策论,实在有些荒唐。”
李弘抿唇,总觉这话里怎么听都还有些古怪,可乍一听又真有些个道理,便问道:“那如戴尚书所言,该当如何?”
戴至德摸了摸胡须,气定神闲地答道:“太子大可提出,在寻常阅卷之余再添一项流程,便是令参与制举的士人上呈往日文集,名为行卷,以行卷和正卷两厢映照取士。”①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士人前途被决断于一场考核,又能因太子提出了这项决策而博取士人之心,岂不是要比天后这糊名之策更为切合时宜吗?”
“行卷吗……”李弘喃喃自语,“也对,若是有才学之士,早该有诗文传唱于世,在上交行卷后也该被考官额外记住,不怕被埋没于世。”
他有些感激地朝着提出解决之道的戴至德看去:“就照戴尚书所说吧!”
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便作为这些臣子的领袖,提出反对的想法。
只是不知是不是得算心有余悸,他又朝着杨思正问道:“安定身在何处?”
杨思正想了想,回道:“我方才来东宫前还撞见过她,可能去了天后那里?”
李弘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不是应该不在长安城吗?”
安定此前因要去河北道巡查、去安东大都护府赴任,离开了长安城,那怎么也应该多耽搁上几个月时间,以便安顿人手,适应新的统辖区域,为何会回来得这么快。
杨思正也不知道,只能回道:“或许是因为……她还在濮阳一带的时候就收到了天后意图变革制举的消息,被急召回来了?”
想来也很说得通。
安定公主只要站在朝堂上,便能带给人以莫大的压力,更代表着武将势力的支持。
天后若要力排众议,推行那等糊名之策,绝不可能不将安定公主这个助力摆在眼前,说不定还要在必要的情况下让她来为自己驳斥朝臣的建议。
这么一想,紧急回宫的安定公主应当正在此时接受天后的指点,或许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气定神闲,便合该在明日成为他们还击天后的手下败将!
但倘若杨思正能够身在含凉殿的话,就会看到,这殿中对坐的母女可没有什么临时抱佛脚的仓促,而分明是一副摆酒对谈的悠闲。
“阿娘这个要为外祖父继嗣而保证公平的说法,真可谓是神来一笔。”
无论在其他官员这里,天后真正的用意到底是在选出一位“周国公”继承人,还是仅仅想要提出科举糊名,起码都先有了个在表面上顺理成章的理由,也有了以闲话家常的方式先一步告知于李弘的条件。
看看!不给他们以充足的时间筹备,又如何做到一网打尽呢?
更妙的是,对长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来说,天后对于外戚显然是有着严格管束的要求标准,就连他们参与考核都希望他们将名字隐藏起来,不能让他们沾了天后的光就通过选拔,也因此福泽于更多寒门子弟。
但对于武家人来说,这要求再如何严苛,都是天后对着同宗再次递交出了一个示好的信号。先前,只有和天后并无矛盾的武思元得到了出任梁州刺史的机会,而现在,却已覆盖到了更大的范围中。
虽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还没有亲自得到天后的召见,但他们已可以算是收到了一句潜在的问候——
天后和武元庆武元爽等人的恩怨,都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这些小辈大可以前来朝堂上一展身手。
只要他们别像是自己的父辈一般,真觉得能完全依靠着自己的本事就得到提拔升迁,而是好好地听从天后的指令,便必定能够得到一份安稳的富贵。
而天皇这边,大概也会觉得很欣慰的吧。
天后在为他冲锋陷阵、对上世家这方面从来不曾让他失望过,至于随后即将来袭的狂风骤雨,也有天后和安定为他阻挡下来。
他所需要做的,应当只是在病中继续缓和朝堂之上的矛盾,等到糊名取士木已成舟,他便有了更进一步削弱世家的一条大好途经。
凡事,只看明日了!
“你也不必忙着夸我了。”武媚娘方才便听宫人说起了太子东宫那边的动静,饶是目标达成的希望近在咫尺,也觉心中一阵窝火。
当太子当到这个份上,李弘真是没救了!
若非这个最让她得意的女儿正在眼前,她也早已做好了丢弃李弘这个长子的准备,她怕是没这个心情喝酒,或者要将其变成借酒浇愁了。
但这些烦心事多想无益,她沉吟了一瞬,转而问道:“你老师那边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李清月卖乖地凑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露出了个笑脸,“老师虽有尉氏刘氏的背景,但他出身贫寒,年轻时候的进学都是在农忙之余完成的,一路走来多有不易,对于这个科举糊名的建议,说是鼎力支持也不为过。”
曾为谏议大夫的履历,以及今日自右相位置上俯瞰群臣,更是让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今日官场弊病。
他或许也觉得,天后对于科举大刀阔斧的改动,确实是又朝着权力中心又走出了一步,但他绝不会对这样一条利国利民的建议做出反对。
准确地说,他不仅不会像是戴至德、萧德昭那些既得利益者一般反对,还会相当干脆地站在他的学生、站在天后的立场上,成为阻挡世家反对糊名的一道屏障。
“说来也是好笑,我在回宫前先按照阿娘所说的,带着老师一起去拜访了一次许相,除了许相和许度支这对父女又针锋相对了一阵,他和我老师也差点没打起来。”
武媚娘顿时忘记了太子那头的情况,奇道:“这两个人怎么能打起来?”
李清月憋笑回道:“还不是此次事关重大,许相自觉自己要为日后的谥号争一口气,怎么都要把那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家伙拽下去,声称要在此次当庭对峙中做出重大贡献。”
“我老师说,就许相如今的这个身体一步三喘的,还是别来折腾了,万一晕倒在了庭上怎么都不好看,您猜许相怎么说?”
“他说,他若是直接倒地也无妨,正好给对面扣上一个不尊长者的名声,反正只要最后是阿娘提出的糊名制度能被推行,他许敬宗就不算是因为理亏装晕,而是在据理力争一条选士公平之道。”
“那我老师能说什么呢?万一今日不同意他临场发挥,直接在今日就把他给气病了,怕是要没法交待。”
刚正不阿的臣子有些时候也怕不要命的退休官员啊……
尤其是在两人当前的目标还能算是一致的情况下。
李清月摇头感慨:“我总觉得,要是时间往前退个二十年,老师和许相都没想到,他们还能是以这等方式交流的。”
武媚娘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但正是这种未知才有意思啊。”
就像,她又何曾想过,当年阿菟的一句若是阿娘能够掌权,在今日已何止是一语成真,还到了这样的一步。
她也终于有机会将那一条条设想,变成落实在面前的东西。
只要……能再搬开面前的那些绊脚石。
这些自负身家过人、盛名环绕的家伙总想着能够高人一等,殊不知也正是他们的特殊,他们的自以为是,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在这等行将大改的时局面前,他们的固步自封,只会让他们变成下一个上官仪、薛元超。
“不说这些了,”武媚娘面上的郁气一扫而空,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陪我饮下此杯,便当为明日助阵了。”
李清月对上母亲目光的那一刻,只觉这其中蕴藏的斗志宛若当空明日,再未有分毫的收敛。
无论在陛下面前、在朝臣面前,她是否还需要继续以辅佐天皇的天后为形象,起码,她已不必为长子所拖累,也向来不必在女儿的面前做出任何一点隐藏,而是一派当权者的煌煌英姿。
李清月面上笑意更盛:“那我便以此杯,敬这糊名壮举!”
也敬——太子的抉择。
第229章
当次日的朝阳升起的时候, 那些匆匆赶赴蓬莱宫中上朝的官员,自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向那含元殿而去,在或快或慢的车辙声中, 仿佛都藏匿着各自怀揣的心思。
就连一并自紫宸殿行出的天皇天后,大约也很难对这出创举的推行无动于衷。
当鸾辇往前朝方向缓行的时候,二人讨论的话题也还是此事。
“你说东宫那边昨日有些异动?”李治按了按额角, 无奈问道。
天后此前不建议由他发起糊名,直接和世家正面对峙, 或许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在这几日间天气转凉,他的头疾似乎又有加重的趋势, 让他昨夜又有些没睡安稳。
若非早已习惯了这等软刀子割肉的折磨, 李治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在今日上朝。
可这等大事的推行,他又必须亲自见证。
只不过这样一来, 他近来便疏于对李弘的关照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情。”武媚娘叹气,“这糊名的诏令直接下达, 自觉利益受损的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其阻拦。您这位天皇没给人以求见圣驾的机会,我这位天后明摆着是打了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后怀有私心, 他们能去找的也只有太子了。”
听到武媚娘说那“怀有私心”四字,李治不由好笑:“你又何必这么说自己。”
但听到最后那半句,他先前还有几分笑意的面容不觉严肃了起来:“这些人当真是将朝廷政务当做可以随便被他们指手画脚的东西。若真要将其辩驳商议个明白,他们大可以直接上书呈递或者在朝堂之上表奏,先去找太子算个怎么回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表现。
饶是天后并未告诉他, 这个在太子面前请愿的队伍不是一般的庞大, 也足够让李治意识到这其中的拙劣伎俩。
“所以我想先请陛下做好些准备。”武媚娘说道, “他们能拉得下脸皮去找弘儿,也就难免会在今日的朝堂上有些过激的表现。虽说我已让安定紧急召回了右相, 也特邀许相上朝,有他二人为百官表率支持糊名,但……”
“行了,你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李治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也随即叹了口气,“这些朝臣中有多少出自世家名门,希望继续保住自己的优势,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明明已经有了门荫入仕的特殊渠道,居然还是不满足于这种种优待,连个糊名科举都接受不了,当真是被养肥了胃口!
“我想,弘儿应当也有数的。”李治顿了顿,又重新开了口,“此次以你为名提请此事,他该当知道,这是他母亲要为他父亲促成的事情,他必然不会以太子身份做出反对,否则,他要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他儿子怎么都不该这么蠢的。
这些意图攥紧权柄让天子诏令为他们所挟制的家伙,当真是打错了算盘。
武媚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望如此吧。听说陛下今年没少单独过问弘儿处理政务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他能学到他父亲的几成。”
李治的面上有短暂的一瞬显露出了几分迟疑纠结的神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先前的那句推断面前,他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担心,转而答道:“就算还差了些火候,总是有时间教他的。”
武媚娘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在抬眸间已无法让人看出她目光中的冷意,“那么,就先请陛下看完今日的这出好戏了。”
李治颔首。“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些连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便要对糊名发起弹劾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货色!”
可惜他的风疾一经发作,便动辄影响视线,让他在端坐于殿前的时候,着实难以看清下头每一个人的表情,便无法判断出这其中的各怀鬼胎。
直到第一个人的出列,打断了他这种无用的审视探寻。
李治目光一凛。
这当先出列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臣、户部尚书戴至德。
他当即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天后所说的东宫异动果然没错,只是这些人无法说动太子,干脆自己亲自上了!
戴至德乍听之下从容,却又分明有几分紧绷的声音也随即传入了他的耳中:“臣以为,取士之道若要图变务必谨慎。前朝将选官之法从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改为科举制,执行两代即亡,到我大唐统一天下后将其复起,又做出了少许调整。细细算来,从提出到今日也不满九十年,中间还有乱世中断,该当继续图稳,而非在今日灾情未平之时贸然破坏常例。”
“破坏常例?戴尚书这句话说得有些可笑了吧。”武媚娘打断了戴至德的话,“大唐律法在推行的数十年中尚且有数次变迁,以便符合民生需求。哪怕是一个罪案不能用刑律裁定,都有可能导致律令的修正,若是只图稳定而不思进取,大唐还要大理寺何用!”
“律法如此,选官手段同样如此。开皇年间隋文帝有此等魄力废除运行三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改行科举,今日的陛下前有开疆拓土至于封禅之功,为何不能查漏补缺,在科举之中多加一条糊名的规则。”
同为东宫属官的张文瓘本想策应戴至德的谏言,却被天后的这一番话阻止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天后在说到“要大理寺何用”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个大理寺卿的方向,迫使他将本欲说出口的话都先吞咽了回去。
可当他再小心抬眸朝着上方打量的时候,又觉天后的目光分明始终落在戴至德的身上。
戴至德也仍旧固执地顶撞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律法变更的是细枝末节而非框架,科举也当如此。糊名一出,选士标准大变,又值天皇以制举选官,填补各州空缺,难保不会造成人心惶惶。就算当真想要推行此举,也该先以地方州考作为试点,怎能如今日这般直接大改规章!”
“是人心惶惶,还是你心惶惶啊?”许敬宗慢条斯理地出列,朝着戴至德看来,“不过我还是该当夸你一句的,令尊在太宗朝提出恢复肉刑,以断趾取代死罪,总算还是你办事稳重一点。”
戴至德眼皮一跳。许敬宗的这句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一句夸奖。
他的下一句话也已接踵而来:“但稳重归稳重,戴尚书真是有点对不住你那个表字啊。”
戴至德的表字是什么?正是“行之”二字。
许敬宗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戴至德不太好看的神情,按捺住了入秋后愈发加剧的胸腔作痛,抬高了音调,“行之行之,正该当先试试后作评价。你起家东宫千牛,而非科举入仕,又没有真正参与过此事,有何资格从中置喙。”
“何况,非要说的话,你连自己的本职要务都没能做好,谁给你的脸在这里评说科举之变。若非你户部难以完成资材调度,何需先设度支巡官,增设转运使,以配合九河使的工作,又何须天后另择人手前往河东道、关内道转运军粮。”
戴至德简直要被许敬宗这接连的人身攻击给气死,怒道:“一事起一事毕。你若要弹劾我户部办事不力,大可单独提起表奏,而不是用这些事情来证明我不能对科举糊名发表我的想法。”
大唐官场的言论向来自由,戴至德的这句申诉其实说得一点没错。
可他这话一出,却不见许敬宗的脸上有算盘落空的郁闷,反而只见他的唇角闪过了一缕捉摸不定的笑意。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我说戴尚书急于反驳天后创举,是自己心中惶惶,可不是在胡言乱语。敢请戴尚书告知于我,令郎是如何官至水部员外郎的?”
许敬宗站在堂上仍拄着拐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被他说出的话却仍是掷地有声:“方今朝堂之上官员冗杂、办事拖沓,不过是因为有些人自有办法,让子孙凭借着长辈之名,通过科举与铨选罢了。”
“我许敬宗敢说,自己年岁大了便致仕告老,儿子有错就将其发派边陲,子女均是凭借真本事出仕,你戴至德敢不敢说出这句话?”
许敬宗步步紧逼:“若不敢的话,我看这科举糊名当真是势在必行,也没你这个户部尚书在此地提出反驳的机会。”
这话说得简直一点没留余地,偏偏,对上戴至德,许敬宗他还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要说戴至德的儿子戴良绍真是个庸才那也未必,但比起他官至宰相的祖父和父亲,就真的相差太远了。
他的升迁里,或多或少有些人情账要算。
戴至德也怕,许敬宗这等因为致仕便百无禁忌的人,能在他提出否认的下一刻就说,那干脆让他的儿子去和许敬宗的孙子比比本事,以验证他话中真伪。
许敬宗的长孙许彦伯乃是太子舍人,此次并未参与到和他们一道发起的请命之中,但平日里表现出的文采辞赋本事,尤在许敬宗之上,或许在政治手腕上差了点,但在这等考校中的能力,却远胜过戴良绍。
若不想丢脸到御前来,对戴至德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闭嘴。
但即便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戴至德也觉自己实在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退下去。
好在有人在此时出来打了个圆场:“何必上来就将气氛弄得这么僵呢?许相严于律己,戴相也是牵挂国事而已。”
萧德昭朝着两人各自行了个礼,这才继续说道:“要我看来,戴相之言也不无道理。科举取士本就年头尚浅,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孰优孰劣还是试点考量为好。”
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冷意。
这两个家伙说得好听,实际上若是真如他们所说举按照州郡试点来判断优劣,最后的结果要么被拖延上数年,要么就是给了他们在地方上动手脚的机会,能从地方走向中央才怪了。
她当即开口:“萧侍郎说到试点倒是提醒我了。”
安定公主这一开口,萧德昭的后背顿时一僵。
这等近乎于条件反射的动作,并未逃过太子李弘的眼睛,也让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安定早年间给这些朝臣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但就算如此,他的这些臣子也真不该是这样的表现。
真是好生丢脸。
所幸萧德昭自忖自己可算是有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作为靠山,也有如此之多同仇敌忾的盟友,根本不必对安定公主如此发憷,又旋即镇定下了面色:“不知大将军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李清月挑眉,语气从容地说道,“只是我早就想建议了,有些部门的官员明明该当不从寻常的科举和铨选之中来,也该当再多看重一点某些履历,怎么能跟其他各部统一遴选标准。就比如说——萧侍郎所在的兵部,就该当再多一点战场历练的评判,而非铨选考核,你说是不是?”
“既然萧侍郎都觉得该当试点推行,不知道我若明日上奏的话,你们兵部能不能多配合一下,正好年末考察也快到了,你们……”
她饱含深意的目光朝着在场的兵部官员一个个看去,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人拉去边地战场,让萧德昭只觉一阵卡壳的难受。
“六部之中,我自认自己也就对兵部最有发言权,相比这个试点我也有些做出指导的本事。正好近来没有需要大规模发作的战事,将尚书省与督战相关的部门清点一番,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至于这到底是防患于未然,还是对太子同时坐拥户部与兵部臣子却要向她伸手的公报私仇,那就不好说了是吧?
萧德昭瞠目:“……”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试点试点,比起让科举从地方上试点,好像还真是让安定公主在兵部试点,更符合天后的诉求。
他紧绷着面色,只觉自己被安定公主的神来一笔完全打乱了节奏,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眼见这样进退不得的一幕,李弘终于忍不住出声解围:“安定,你这话越权了。”
但他不曾看到,也就是在他出声的同一时间,李治捏紧了扶手。
若非李治此刻目光放眼于朝堂,而非集中在李弘的身上,只怕这位跳出来的太子当即就要感受一下到底何为天皇的注视。
又若非李治的养气功夫倒还不错,他也知道今日他该先做个看客,而不是发声在前,他只怕当即就能变了脸色,让所有人都看个明白。
可李治显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在听到太子维护萧德昭的话出口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先前还同天后信誓旦旦地说,太子应该对今日局势有数,现在就被他的表现当场打了脸。
弘儿糊涂啊!这哪里是他该当表现主君威仪的时候,更不是他该当用“越权”这样的理由驳斥安定的时候!
偏偏对于李弘来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数位臣属都朝着他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意识到正是自己合该出场发言的时候。
许敬宗能掀戴至德的老底,安定能针对兵部说话,这两人却无法对他这位太子做出类似的限制。
也难怪他的那些东宫属官都觉得只有他能完成破局。
但被兄长出言驳斥,好像一点也没让安定公主有所收敛。“越权?”
她冷笑了一声:“皇兄这话说得好生可笑。与其说我是要插手到尚书省兵部头上,还不如说,是萧侍郎之前的那番话着实不着边际。”
“他说什么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导致耽误一年的时间,可为何不敢说,此前不曾有糊名的时候,曾经有考生远途跋涉四千里,备考十年,跋涉两月,却在提交答卷之后因为姓名避讳而未能入选,耽误的何止一年!”
“何况,科举不过是入选释褐官的第一步而已,以历年升官铨选的人数看,其中占据最大数量的,是我大唐境内想要更进一步的三十五万地方胥吏,意图以杂色入流,根本不是每年都不满百人的科举及第之人。”
“现在这一项改变不过动在了科举上,就让他们一个个出言反对,还言之无物,怎么不敢告知于天皇天后,他们到底在惧怕什么!”
怕他们有着高贵的门庭,一流的师资,却还比不过那些普通人吗?
李弘目光一沉。
安定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话若是冲着萧德昭、戴至德等人而去,在李弘这里可能还没感受得如此明显。
但在这一刻,那双凛冽如刀的眼睛直冲他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想到了彼时安定在凯旋后问出的那句话——
“你在怕什么?”
你们在怕什么!
这可能要比任何一句激将法都要对李弘管用得多。
他当即回道:“但如此一来,考察士人的标准就只此一场考核了,若因此错过贤才又该如何?以礼部贡院廊下作答,决断一人命数,未免过于轻率了。”
李清月:“所以皇兄是觉得,绝不能遮掩姓名,必须将考生的名字籍贯都暴露在阅卷官员的面前?”
李弘斩钉截铁地和他那些东宫官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
“……”这个字一出,李治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所以是由戴至德等人先发起反驳,而不是什么出自京兆杜氏、韦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根本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确定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子将会为他们兜底。
不,不只是兜底那么简单。
李治就算看不清李弘的神情,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他一点都没有被人利用为人作刀的自觉,反而觉得自己真在畅抒己见,做这些朝臣之中的领头羊!
反而是安定的字字句句间,都和这糊名制发起的初衷无比吻合,也自有一番对上那些世家大姓的底气。
这才是李唐皇室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哪怕天后在此时悄然握住他的手,都没能阻止这位天皇陛下此刻继续上涌的怒火。
因为安定暂时的沉默,仿佛是让李弘觉得自己找到了乘胜追击的机会,继续说道:“不仅不该糊名,还该让这些考生再提交一份往日的作品,以便综合评判,这才能让朝廷选出最为合用的人才。”
刘仁轨当即不给面子地打岔:“那就恕老臣要问太子两句话了。”
这位当朝右相显然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的老师,也是个在行事上足够铁面无私的重臣。他何止是在此前的徐州巡查中拿出了惊人的表现,而且上到先帝、中到当今天皇,再到诸位朝臣,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更何况是眼前的太子。
“寻常学子,到底要如何将往日文集送到考官面前?一场制举贡举参与者数千,在必要的时候还会从关中挪出放在洛阳举办,考官何来时间将其一个个看过去,又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除非让李敬玄什么事都别做了,只负责审阅行卷好了。”
李敬玄:“……?”
虽然他也不支持糊名,但他今天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落在他身上的?
他这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但刘仁轨显然没有跟他在此时吵架的意思,已继续朝着太子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还有,太子觉得这是让士人将命运决断于一场糊名之中,实在不公,那么我倒是想问问太子,救灾抢险之事、边地军政之务,难道也有给人去交第二次答卷的机会吗?”
显然没有!
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给人以犹豫或者纠错的机会。
若是连参与科举都要心态失衡,不能做到稳定发挥,那还谈什么做官济民呢?
“再者说来,我虽不负责主持科举、铨选相关事宜,但我也知道,近年来时务策考题改动不小,大多不取往年题目,而是和当年要务契合,考察士人针砭时弊的能力,并非只看临场发挥的文采。”刘仁轨朝着李弘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子若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需要考生以其他手段辅助评判的话,臣当真要怀疑一下,您究竟是不是有选贤举能的本事了。”
李弘张了张口:“我……”
他该如何说?说他确实没有怎么涉足科举之事,在将早前那些预演好的话说出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还能请他这个靠山出来挑大梁,他却该当让谁来帮他继续陈说呢?
“够了!”一道从上首传来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让李弘忽然看到面前的刘仁轨挪开了目光,让他暂时从那等被人审视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可当他辨认出这道声音正是来自于他的父亲,当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情。
他只听到了李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个个的,真当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书写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议!”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并未转头的身影,只觉自己若是将人叫到面前,怕是要给对方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亲当年正是和自己的儿子在一次次的吵闹中将矛盾升级,最终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李治又觉得自己还是该当给弘儿一次机会。
今日这朝堂之上,天后、许敬宗、安定和刘仁轨的话都应该已经进了弘儿的耳朵,那么但凡他有一点聪慧的悟性,就应该知道,这是给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机会。
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可当天皇的仪仗摆驾离开含元殿的下一刻,还未从此地离开的狄仁杰就看到,在太子的身边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围上了一群人,将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给包围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摇了摇头,朝着殿外走去,就见那位方才一点没给太子留面子的右相正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离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将军不打算多找几个同路之人吗?”狄仁杰想到自己早前和刘仁轨同往河南道的交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皇陛下以面呈上书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于是另一种票决集议,到时候就并不仅仅是这么几个人参与其中了。”
以狄仁杰的聪慧倒是能看得出来,相比于原本的科举形式,天皇其实是更倾向于糊名制度的。
但先让天后在台前代言,后有太子为世家发声,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为求稳妥,自然还是再多做一份准备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吗?”
听到刘仁轨的这句回问,狄仁杰愣住了一瞬,还是快速答道:“算。”
这是一句听来比李弘那个“是”字还要坚决的答案。
刘仁轨闻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他扶着含元殿前的围栏,朝着丹凤门前的这片广场远眺,又好像还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安定在前阵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
“科举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势所趋,只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涂人,才会选择用抱团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们到底是又多拉来了几个助力。”
刘仁轨语气如常,“怀英,你有听到那些响应的声音吗?”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声音。
……
熊津都督府内,祚荣苦着脸,看着姚元崇手脚利索地亲自给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参加此次制举?”
姚元崇回头,语气里带着三分威胁:“你不想去?”
这几年间他大多从事的都是文职,也做着祚荣的授课老师,让人险些忘记,他早年间是个游侠做派,在边地任职期间也没完全放弃了习武。若是真要算的话,还是能当半个武将的。
再加上,他对祚荣怎么说都有一份老师的压迫。
“我只是觉得……我才十五岁。”祚荣努力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绝不承认他其实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当个小将。
“十五岁怎么了?要不是我在大都护麾下已有正式官职,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长安再拿一个科举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语重心长,“何况此次科举采用糊名,你这个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担心被排挤在外,简直再好不过了。”
祚荣抓了抓头发。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说法真是让他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从他在安定公主覆灭高丽那一年被她所擒获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一种“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视了这份挑战后,这个从骨子里就有几分血性的少年当即应道,“若这糊名开考真如你所说,没有这等对渤海靺鞨的偏见,我自然要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证明,他对得起安定公主对他将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并未说错,能有这个资格参加这头一次糊名科举,确实是一种运气。
在去年中进士的杜审言就气得少吃了一顿饭。
他这人向来恃才傲物,自觉自己的文章诗歌均是当世翘楚,结果在去年的科举中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守节。
不仅如此,张榜出来的排名里,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让我去考这个糊名科举,说不定还能让人更觉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就差了一年多的时间呢!
倘若他此时仍在进学的话——
那大概就会像是此刻的国子学中出现的情况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场参考?”
“对!”回答此话的少年人眉如利刀,连带着整张脸也像是一把蓄势出鞘的宝剑,“我要提前一年参加科举。”
“但你今年才进国子学。”友人朝着他提醒道。“何况今年这个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冲着这个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只有我等有才之士从此次糊名科举中一跃而出,才有可能让这个举措被保留下来。”
他虽然能在十六岁加入国子学就读,但和诸多同窗相比实在不能算家世出众。
这个科举糊名之举,是真让他大觉心动。
“你且放宽心吧,我只是……要让郭元振这个名字出现在进士榜上罢了!”
这句何其意气风发的誓言,让坐在窗边的另外一个同岁少年也抬起了头,却并未当即开口。
他望着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亲跟他说的话。
父亲说,他没有家世傍身,是从乡闾之中一步步走上来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够让他进学的机会,经营名声交往友人,这才成为了天皇的左骁卫郎将、门下详正学士,在外人品评之中也算是个文武皆备,但若要再进一步,还是要看他们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问,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公正的品评,作为自己的跳板!
……
这样的励志一搏又何止是在国子学中。
这些人其实已比大多数人要条件优越了,起码在祖辈父辈都有做官之人,只是门庭没那么显赫而已。
更多早已隐没民间的寒门子弟,才是在这道天后诏令通传四方之时最为激动的。
……
颜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韦淳有气无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份名录。
“你不是刚从长安西市采购回来吗?怎么忽然这个表现?”
韦淳歪过头来,“你知道吗?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那个烤饼摊关门了,问了问原因,说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将之前搁置的书给重新捡起来。”
颜真定笑道:“这不是好事吗?你该当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对。”
“是这样没错,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韦淳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说,这个糊名有没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别上去?”
颜真定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没想到从韦淳口中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但阿淳举止大胆也非一日两日了,她便又很快回过了神来。
韦淳举着手中的名录,目光里满是一种明知不该、又实在难免涌起的希冀:“你看,这是我们今年教授学生的名字。她们有些刚自雍州等地被接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但只需要一年两年,就学会了半本论语的字。那些更早来到四海行会的人,甚至已经能通读左传了。”
“你再看那些被从宫中遣散出来的女官,她们有些还曾经在内文学馆中就读过,又在出来后被澄心姑姑延请了老师继续教习,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只是希望她们能学会书写账簿而已。”
那里面会不会如同天后临朝,公主出征一般,有着同样打破常规的可能呢?
当出身已经不是科举中需要品评的标准后,下一步的改变又会去往哪里呢?
对于安定公主的信赖和敬仰,让她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名单,其实远比她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要沉重得多。
这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好像在组成一个让人试图去勾勒的未来。
……
而李治……李治也觉自己手中的名录沉重得吓人。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第二日的朝会开始之时,太子不仅没有迷途知返,还给了他这样一个莫大的惊喜!
在这份名单位列于前的李弘二字,昭示着这正是一份由他发起的联名上书。
在后面的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发表过言论、没发表过言论的东宫属臣,是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将科举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户,还有……
还有一个同样让李治没想到的名字。
那是许王李素节!
这些人的名字拼凑成了一个声音:让科举制保持原本的状态,不要搞什么糊名的新鲜玩意。
在太子亲自敬献上这份名录的发言中,更是将这个意思清清楚楚地说出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的指尖一阵难以克制地战栗。
在这份联名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实在没有任何一点心情去夸赞李弘统御下属的能力。
谁若觉得这是太子号召力的表现,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蠢蛋!
这哪里是一个未来的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而分明是早已词穷的臣子意图逼宫才玩出的戏码!
“这是你们的意见?”李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体欠佳,却还怜悯儿子也有些病灶缠身,便苦心孤诣地为这个儿子铺路,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这个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台的代表。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一个瞬间,当李弘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李治语气不对,朝着他抬眸看来的那一刻,李治只觉这张本该良善可亲的脸忽然变成了长孙无忌的样子,又随即变成了上官仪,最后定格在了一张拼拼凑凑出来的世家嘴脸。
多可笑啊。正是这些一度环绕在他身边的面孔,想要从他身上蚕食走天子的权柄,又被一个个击退,于是现在,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李弘一句迟疑的答案:“……是。请天皇陛下谨慎考虑。”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经彻底笼罩了李治的头脑,让他反而从最开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过来了几分,也在一阵近乎割裂的情绪中慢慢扬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声:“谨慎考虑?”
他的谨慎考虑,是让天后居中斡旋,将这道诏令以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让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权,在四邻安定、国中昌盛的局面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让那些世家被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剥夺去权力,直到变成皇权的养分。
不是在他早已决定的时候,还有人意图通过施压来改变他的决定!
这让李治本想坐于幕后的所有算盘,都在李弘那句话说出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现,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应当谨慎考虑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这份名录朝着李弘的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下暴怒之中的抛掷来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没给人以躲避的时机,直接正中李弘的额头。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抬眸,就对上了父亲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发颤抖,声音却喷薄而出,仿佛卷挟着一阵狂怒:“朕——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子无能,太子无能啊!
此前教授儿子朝堂权术的时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体不好,学习速度慢一点无妨。
他向来纯孝,不喜欢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无妨。
但他绝不能像是今日这般,朝着他的父亲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只想一口气将他给骂醒,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可方才那一句话竟好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当他再次想要张口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
在这一刻,就连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变成了一道深渊,完全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
李弘顾不上去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便满脸惊恐地看到,那大唐最为尊贵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动作,而后,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
第230章
接连的几声惊呼相继响起, 却没能阻拦住李治气血上涌,以至于病发晕厥的趋势。
再没人去管那张被丢下地的名单,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猝然倒下的身影。
霎时间, 李弘的头脑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如同阿耶昨日所说的那样, 拿出了一封书面奏表,最多就是在表达的形式上有些特别, 却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阿耶的那一句怒斥,也比此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可怕得多。
没有一个皇子愿意承担起君父觉得他不配为亲生的骂名, 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更可怕的是, 父亲的震怒和倒下就这么接踵而来发生。
在这一刻,他以“领头人”身份的雄心壮志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李治的风疾到底有多严重根本不必多说, 在最为情势危急的时候都需要用耳后放血来缓解病痛,现在被这么直接气得倒下, 谁知道又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而他——
他正是促成此事的罪魁祸首。
“还不去通传太医署!”
天后的一句厉声吩咐,勉强拉回了李弘的思绪, 也让他试图上前去关心父亲这个面白如纸的情况究竟如何。
可母亲朝着下方看来的锐利目光,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李弘的脚步像是生了根一般,被定住在了当场:“右武卫大将军,镇军大将军, 奉我之命, 封锁宫门, 严禁有人外出。”
“陛下醒转之前,众臣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 深知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齐齐应声。
她也当即转头朝着含元殿外踏出。
在行将出殿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大殿之内的噤若寒蝉景象里还自有一番暗潮汹涌,唯独身为太子的李弘还站在那张被扔下来的上奏文书旁,自有一种孤立无援的伶仃。
可今日种种,固然有人在幕后推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又与他人何干。
天皇陛下被自己的好太子给气成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荒诞。
不过虽因他多年间的猜忌,将这父女之情磨灭殆尽,作为仅次于李弘序齿还手握重权的安定公主,在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与她一并走出殿外调集南北衙兵马的契苾何力就看到,安定公主今日是少有的一片肃然正色,自眉眼间还能看到潜藏的忧心,就连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显庆五年阿耶风疾发作至今,从未有一次到今日这个地步。此前上官仪勾结薛元超等人逼宫,阿耶彼时还在病势紧急的情况,也没变成这样,可见真是被气得狠了。”
像他这等压迫血管到影响视力的病症,是真应该保持心情平静的。
可偏偏他想要遵循医嘱,也已试图让自己隐身于幕后,还是被李弘给气得破了功。
李清月长叹:“我真不知道,那些东宫属臣到底给太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也或许真是权势动人心了,他们刚被遴选在东宫臣子之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契苾何力默然不语,很想回一句太子确实混账,但想想他平日里的做派,还是只回道:“陛下会没事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李清月像是也意识到不该让契苾何力评价太子,当即改口,“我去调监门卫和北衙军,凉国公去调金吾卫和千牛卫,除了封锁宫门外,也需留意京中动静,以免造成恐慌。”
这些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宫中,自会有人前去家中通传个大概,但今日要在朝堂上商议的原本就是大事,其中涉事之人又当真不少,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契苾何力回应得很痛快。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安定公主此举,分明是将宫中内外调兵权柄做出了切分,将天后的那句号令拆成了她守住宫城,契苾何力负责宫外。
一旦宫中有变,兵力完全把握在安定公主的手中,根本没有给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对他来说,这是免于牵扯到此次天皇天后和太子群臣之间矛盾的最好位置。
以安定公主平日表现,她做出这个决断,也不过是确保局势不会失控而已。
当他调派京中巡防势力完成了各处放哨折返宫中时便发觉,比起魂不守舍的太子,安定公主办事当真要稳妥得多。
除却宫门禁闭后的兵马调派,她也没忘叮嘱今日的膳房,不必将饭食送到前朝办公之地了,直接送一批到含元殿去。
至于那些并不参加常朝,而是协助办公的胥吏,还是按部就班地留在官舍衙署之中严禁外出。
皇帝病发是大事。
朝堂官员也得关照着。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吃到这样一顿廊下食。”娄师德扯了扯嘴角,朝着一旁的狄仁杰说道。
见他似在走神,娄师德又多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以你的胆量,不至于被今日的这一出吓倒吧。”
狄仁杰摇头:“我是在想昨日右相说的那番话。”
他说推行科举糊名,乃是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只有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才会想出抱团取暖这样的办法。
这一点,狄仁杰很是同意。
但怎么说呢,他也没想到有些人的胆能肥到以这种方式抱团的地步啊。
果然长安的官场就是要比并州水深,他以前还是见识得少了。
也或许,这才是长安贵胄真正的面孔。
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也比他预料得要更为激烈,只怕今日之事,不会简单以天子为支持糊名而怒斥太子收尾了。
这位明显与陛下政见相左,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自己独立政见的太子……
只怕是无法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但此刻被抛在含元殿中苦等消息的李弘,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焦躁地蹙着眉头,等待着父亲的醒来为他解围。
说这是围困一点也不为过。
那些东宫属臣各自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不敢上前来,宫中禁军把控在他的妹妹手中,仿佛正是对他猜忌的表现,而他有心想要去等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却又不断在眼前闪过李治那张失望而又愤怒的脸。
所以当时至正午,官员各自在含元殿外进餐,以防被饿出个好歹来,李弘却没有过去,而是依然站在原地。
他动也不敢动。
在他所处的位置,能隐约听到殿外的一些声音,大约是这些在用餐中的官员总归还是需要说点什么来抒发自己的想法,排解此刻的忧虑。
只是这些交谈的声音都被混杂在了风中,并不能具体听个明白。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响,李弘竟觉这其中好像有万千道指责的声音蜂拥而来,像是要将他给溺毙在海潮之中。
而他置身中间无力挣脱,只有这一层层的海浪让他胸口发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他便觉自己眼前一黑,直接往前倒了下去。
“太子!”
“太子殿下!”
时刻留意李弘表现的东宫官员连忙冲上前来,“医官!快传医官!”
天子都还未醒来,太子又当庭晕厥了过去,又引来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得亏天皇和太子的病症多年来都有专人看诊,也都养出了绝高的心理素质,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是何种场面。
但即便如此,神医也不是万能的。
无论是急火攻心引发风疾加重的李治,还是先天体弱引发肺病的李弘,都绝对不是一个好医治的病人。
所幸,还有天后和安定公主能在朝中把控局势。
……
在这个等待中变得越发漫长的时间里,黄昏的暮色取代了原本天穹上湛蓝发亮的颜色,又一点点没入更为深邃的幽蓝长夜之中。
前朝的含元殿前,这些官员各怀心思和衣而睡,也有不少人还因白日变故了无困意,朝着北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大唐宫闱内苑之内,频繁走动的宫人还未停歇,连带着的,还有四处戍防的甲兵踏步而过的响动。
而在整座长安城中,难以入眠的更不知有多少户。
“太平去睡了吗?”李清月拾级而上踏入紫宸殿中,就听到了母亲的发问。
“我先将她送回去了,都等到后半夜,她是真撑不住了。”李清月答道,“有婉儿和她作伴,阿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先让她回去吧。”武媚娘语气里有几分唏嘘,“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陛下的风疾简直像是悬在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虽说这好像是一件谁都提前做过准备的事情,但若当真到了皇位交替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保持岿然不动。
武媚娘也不例外。
不过当女儿站定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已越发确信,无论这长安城中随后的情况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都有将其应付过去的底气。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内堂之中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此刻的凝重等候。
那是一声——
“逆子!”
……
李治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若说这是惊醒可能又有些不恰当。
那实在是一段很长又看不太分明的梦境,让他有一瞬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像是经过了相当长的跋涉。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从最为危急的情况下被抢救过来,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无力。
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拉回到了昏倒之前,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一句“逆子”。
可他显然并不在朝堂之上。
举目所见是一片熟悉的昏黑,仅有一点闪动的火光能让他约莫辨别出一点光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没到失明的地步。
也总算,还有一只对李治来说熟悉又可以信赖的手,在此时握住了他。
“入夜了?”李治费力地开口。
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
好在回应他的那个声音依然沉稳,也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已经睡了将近一天了,所幸孙神医深知陛下病灶,还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只是您千万不能再多动怒了。”
李治指尖一动,面容当即紧绷了起来。
不动怒?他如何能不动怒!
那一声“逆子”,便是昭告着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太子干出来的那些好事,只恨不得将之前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训斥都给继续骂个痛快。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栽培太子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可想到自己这个病灶日深的情况,李治终究还是在几次沉重的呼吸后慢慢平复了怒气。
“好,我先不动怒。”他费力地憋出了一句话,又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问道:“宫中的情况如何了?”
天皇忽然倒下,绝不是寻常的事情,他必须知道当下的情况。
他的这份迫切,让他在并未第一时间得到答案的时候,又多喊了一句:“媚娘?”
武媚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治的脸上。
这应当不是她的错觉,李治此刻话中的底气,大约是因先前受到的打击太大的缘故,比起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少得多。也或许是因为刚被孙思邈自重症边界上拉回来的缘故,在眉眼间已浮现出了几分淡淡的死气。
这也让他远比任何一刻都还要依靠枕边人的助力。
但奇怪的是,在她心中对于李治的怜悯早已又削弱了一层。
她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因为权力的侵蚀之下,让她愈发不必依靠于陛下,还是因为觉得他对弘儿和阿菟的区别终究遭到这样的打击,实在有些可笑。
又或者那是因为经历的一场场变故中她已经越发看清了李治的本性,对于这份夫妻关系也随之做出了愈发冷静的审视。
只有这份始终未改的同盟关系,让她还能以关怀备至的语气回道:“您别担心,官员都先被扣押在宫中,我让安定和凉国公稳着宫城内外的局势,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方才陛下醒来的消息,我也已让她通知前朝了。
李治闻言轻轻颔首:“该当如此。”
以兵力威慑实属必要。
太子能被这些世家势力裹挟着做出上书联名之事,也难保不会在天子病倒的时候再度被这些混账玩意“挟持”着坐上皇位。
别管有安定这位大将军在朝中,他们的这等算盘到底能不能够实现,总之,若是再来一次上官仪之事,李唐的脸面真是要丢光了。
而倘若真能让他们侥幸得手,让这样一个耳根子软的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只怕先后两任帝王对于世家予以打压的行动,都将在这位接任者的手中化为泡影。
到时候,李治哪有颜面在地下去见自己的父亲!
好在,上苍没能给他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却并未薄待于他,没让他在这场突发灾劫中直接倒下去,还给了他以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发问:“太子在何处?”
宫城前朝都有人稳定住局面,那么太子是什么表现?
寄予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厚望,让他在心情平复下来几分后,又难免还有几分希冀。
希望能从身边人口中听到,太子在看到父亲倒下的一幕后当即觉悟,和那些只想永葆富贵的世家划开界限,要么直接撕掉那封请愿的奏书,要么直接在殿外请罪。
他无法不这样去想。毕竟,那是他和媚娘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视为储君十六年的儿子。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他也还存有最后的一点侥幸,希望能从太子的表现里看到挽回的余地。
可他听到的却是:“他在含元殿里站了半日然后病倒了,还没醒来。陛下这边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一会儿便让孙神医过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闷:“他病倒了?”
“是。”
李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得很。
若是换个时间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慈爱之心当场发作,直接冲到李弘的面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刚刚犯错,还是这样一出大错的要害关头,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体弱多病到了这个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风雨的样子,而不是这个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错面前毫无一点承担住后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处心积虑之人的利用下变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绝不是国之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天后的这句回应,真是以异常干脆的方式斩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有所犹豫了。
也对。身为大唐天子,他根本没有一点犹豫的机会。
“媚娘,摒退宫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但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能看到,当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发力都像是在对外界传递出一个信号——
他已做出了一个,固然艰难却也必须做出的决定!
还带着药味的紫宸殿很快被关上了一扇扇门窗,只剩下了天皇天后在屋中。
重新走回来的武媚娘坐在了床边:“陛下想说什么?”
李治疲惫而坚定地答道:“我想换一个太子。”
室内的寂静,让李治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清楚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一刹的安静而已,他就已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声打断,就会让他撤回这个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曾经在想,自己绝对不要像是阿耶一样,和自己的太子变成最后那等陌路殊途的样子,所以我虽然喜欢贤儿的聪慧,也绝不会让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份偏爱,让弘儿越来越不知所谓!”
武媚娘没有应声。
她觉得非要说的话,李治的偏爱可能并没有让李弘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可这又归根到底源自于弘儿的能力不足,并不是所谓的待遇高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位君父当然不会有错。
李治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曾经考虑过,若是弘儿的身体实在太差,又应该怎么办。不过后来我想,他只是先天体弱,而不像是我这样被顽固的风疾缠身,反正也不求他能够上马逐猎、征战沙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何况,就算我出了什么岔子,也终究还有你这个母亲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以太后的身份对他的执政做出帮扶。”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以天后身份提出的科举糊名,都能得到他的反对!”
李弘他还不是皇帝啊,他就已经开始反对他的母亲了,那么等到他继位为天子后,他到底是能够像李治所希望的那样,接受太后的辅佐,还是直接将那些世家之臣迎为上宾呢?
答案在那封联名上书中,其实已经有了解答。
李治的心脏狂跳,仿佛是为了抑制住还在上冲的血液,让他不要在刚刚醒来没多久后又重新倒下去,只勉强凭借着手心紧攥的力道,又找回了几分冷静。
“我不能让大唐的江山毁在他的身上,就算废长立幼难免为人所诟病,他所犯下的错也远不如我大哥和我那个长子一般严重,我也绝不能再让他做这个太子!”
他要废了太子!
让他滚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
“媚娘。”李治凭借着直觉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对吗?”
想到他在昨日朝会之前听闻东宫异动时候的反应,李治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讽刺。
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应当会这样愚笨,然而事实上他真的可以有。
以至于在终于说出了这句决断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一种解脱的畅快,反而只有一种更加沉重的疲惫袭击而来。
或许唯一让他还觉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只有李弘这一个由天后所出的儿子。
他还有其他人可以选,也绝不会让大唐的江山后继无人。
更让他庆幸的是,他没有听到天后给出一个意见相左的答案,而像是呼应着他的这句定论说道:“弘儿确实不适合做这个太子。”
“多少年了,他在长安的权力中心耳濡目染,却还不知道该当亲近于谁,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将世家化为己用,更不知道科举糊名对于皇权的意义,恐怕不是三两年间就可以将他教授明白的。那么与其让他再给陛下增添麻烦,耽误大唐基业,还不如让他只做个闲散宗室,换个地方养病。”
李治惨然一笑:“是啊,他确实不适合做皇位的继承人。只是此前你我都不曾将他的表现彻底看清,也都觉得他尚且年轻,还有成长起来的时间。”
偏偏这些留给李弘的时间,不是让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而是让他成长为世家的助力。
他的病弱,他的无能,不仅没让他看清到底应该抓住什么样的人成为他的帮手,反而让他格外珍惜于那些会聚拢在他面前的人。
世家说话多好听啊。
在他们还没能拿到绝对有利的地位之时,他们简直是这世上最为“贴心”的人。
可一个未来的皇帝、一个太子若是让自己被世家把持命脉与唇舌,那真是和一个傀儡没有区别!也真是给了李治好大一个惊喜。
“废了太子倒是还有一个好处,”李治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仿佛是意图在这句话中给自己找回一点信心,“科举糊名的推行,以太子为首反对,最终以太子被废为结局,总该让这些人看到,此为势在必行之举了。”
他心中的反骨早在长孙无忌揽权之时就已彻底长成。
当年的长孙无忌希望他和王皇后相濡以沫,让李忠坐在太子之位上。而今日的世家朝臣希望他这个病弱天子听从太子的谏言,不要推行科举糊名。这二者分明都是一样的。
当年他能铲除掉长孙无忌的阴影,今日他也不可能遂了这些人的心愿。
先去掉那个领头羊,再扶持上一批新的臣子,且看这明日的朝堂上,到底会是何种格局!
哪怕这些人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如此前的集议一般,不能随意发落处置,但废太子的举措下达,总能让他随之将这些人的把柄给一个个抓出来。
只可惜……
可惜他的病势愈重,恐怕无论是这一次的科举,还是针对那些朝臣的行动,都必须交给天后来办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一阵头疼欲裂,让他的面色一阵扭曲。
“陛下——”
“我没事。”李治撑着武媚娘递过来的那只手,目光中的狠意愈发浓重,“戴至德、萧德昭、杨思正这些带坏太子的人,方今天灾在前,我暂时不会动他们,两年之内我迟早要跟他们一个个处置明白。但今日,有个人我要先处理掉。”
那个人没有什么朝堂职务要办,不会牵连甚广,还是对他来说在法理上不难处置的人。
李治怒道:“谁给李素节的胆子,加入到那封联名上书之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要始终占据特权,把持官员选拔的渠道,势必要促成太子对天后诏令的驳斥,他李素节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李素节又不需要去考科举。
以他多年间被清出大唐政治中心的情况,他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属官需要参与到科举考核之中。
那他所图谋的东西,以李治的政治头脑又怎么会看不清楚。
他希望成全太子和朝臣的联盟,将天后的诏令打击回去。
若是天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推行糊名,也碍于众多大臣的情面,削弱了天后的权柄,这朝堂的风起云涌中,安知不会有他李素节的一席之地!
太子李弘是这样容易被人操持把控的角色,也显然给了野心勃勃之徒从旁觊觎的资格。
可李素节的这个举动,非但不能让李治夸奖他还有几分“目光长远”,志气甚高,只觉这个儿子远比太子还要惹人生厌。
他这个皇帝可以随便废黜太子,甚至再进一步,连闲散宗室都不想让他当,直接将他贬为庶人,但一个皇子,还是一个不受他喜欢的皇子,凭什么想要对太子之位发起图谋。
就凭他曾经做过雍王,也曾经深得他的宠爱吗?
李治的声音里毫无一点回转的余地:“若是这十多年的许州移居都不能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的话,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等到天明之时,让侍中来见我。我要草拟两道诏书。”
这是两封分量极重的诏书。
而前者甚至没等天明,又被那饱受头疼折磨的天皇匆匆拉来了在含元殿中小憩的臣子,快速起草润色完毕,变成了一封可以随时下达的诏书。
“去宣诏吧。”李治摆了摆手,吩咐道。
“陛下不亲自……”
“我累了。”李治不等对方说完这句话就已将其打断在了当场。
但手持诏书的阎立本却不会看不出,李治到底是因为身体的病症感到疲惫,还是因为这封诏书等同于直接斩断了他和李弘之间的父子情谊,这才让他觉得心累。
可作为写下诏令,又即将前往东宫宣读的人,阎立本他也觉得很无措啊。
早两年他就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被陛下委任为左相,但反正之前大多数事情有右相安排,下面又有一堆主意很多的宰相,他就当和画画一样,将陛下的命令写下来也就是了。
奈何他还没能成功致仕,就遇上了这样一桩大事。
还是废太子这样的大事!
虽说阎立本也不怕因此开罪于太子,反正他很快也不是储君了,但他一想到日后记载里他要和这件事捆绑在一起,他就觉得这很不符合他这个艺术家的定位。
而且……
“你若是怕自己去了东宫挨打的话,喊上右武卫大将军给你壮胆吧。”天后仿佛留意到了他这个迟疑的表现,忽然开口说道。
阎立本顿时目光一亮,“多谢天后体恤。”
至于安定公主协助宣读废太子诏令,会不会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有什么的。昨日陛下晕厥,宫中警卫都已彻底落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甚至拿下了一批行止无端的东宫宫人,俨然已将太子得罪过了,也不怕再来协助宣读这份诏书。
反正,他也很快不是太子了。
但这份对于阎立本来说的安全感,对于东宫来说却有若暴雨来临。
“外面又多了一批北衙兵,安定公主也亲自到了。”
太子妃正要给太子喂药的动作倏尔一顿。因为这个突然止住的举动,汤碗之中的药险些泼洒到太子的身上。
杨思正面色惶惶,“不只是安定公主,左相也来了。”
这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左相在此时到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谁让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所以那正是天皇有诏令抵达的标志。
杨思正求救一般朝着李弘看去:“殿下——”
李弘才刚刚醒来,面色惨白得厉害,但在这左相与安定一并到来的消息面前,他又当真无人可以依靠,也就必须去接受天皇给出的惩处。
“出去迎接。”
前头有人告知,阿耶也已经醒来了,病势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也难免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希冀,希望他和阿耶之间的关系也还能修补,而不是随着那句怒斥彻底跌入谷底。
哪怕在这晨昏交界的黎明里,他和安定两厢对望之间气势迥然有别,让他这个被人搀扶出来的太子简直像是个落败的小丑,也终究还有最后一口气维系着他的体面。
可当阎立本开口的那一刻,李弘的脸上残存的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门下:……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废立之规,鼎命由其轻重。”
杨思正惊惧地朝着那封诏书看去,险些以为是自己的一夜未眠,这才出现了幻觉。
就算后面的话还不曾被阎立本念出,这“储副之寄”“废立之规”的说法,已足够让人确认,这到底是一封什么诏书。
除了废太子之外,再无一点其他的可能。
但太子他就算有错,又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何况陛下,陛下不是已经醒来了吗?以他平日里对太子的偏爱,怎么可能因为一时之气直接废了太子。
可事实好像当真就是这样残酷,他也一点都没有听错话。
阎立本的声音其实不大,只是在这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太子东宫,每一个字都不会让人错认。
“皇太子弘,中人之性,久婴沉痼,本当位居明堂,广纳贤才,训以诗书,授业百姓,以表嫡长之德——”
李弘惊得后退了一步,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父亲的心中居然会被打上“中人之姿,身体不好”,因是皇后所出的嫡长才有资格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更大的打击竟然还在后头。
“然纳邪说而违朕命,结朋党而怀异端……灾荒之年无有所为,反有不忠不孝之举,难堪东宫大任……”
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一种远比他昨日惊厥的窒息感堵塞在了他的喉咙口,让他明明很想在此时喊出求见父皇的话,或者是为自己辩驳,却只有两耳的轰鸣之声直冲天灵,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好像已经不在此地了,而被那一句句紧随在后的斥责给驱赶成了一道游魂。
只是近乎本能地还在听着阎立本的话,等待着那一句最后的宣判。
“朕戚属之中,频亏国典,缅维前载……思其不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定权——”
“宜褫夺皇太子位,废为襄王,即日起移居襄州。”①
李弘彻底僵硬在了原地,像是一尊惨淡的雕塑,只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襄州?”
好一个襄州。
山南东道的襄州,比起李素节的许州还要更为偏远,就算没被丢到黔贵蜀中之地,也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从太子贬为襄王,与他从天上被丢进泥中有何区别!
然而那封已然宣读完毕的圣旨就在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从怀疑其真伪,阎立本也已做出了要将圣旨递交到他面前的举动。
但他实在不愿意承认,阿耶会用此等残忍的手段对待他,又仿佛是胸膛之中的溺水感还不曾结束,让他的手臂沉重得要命,完全不想接下这份圣旨。
偏偏在场之人里谁都会纵容于他,唯独有一个人,在班师凯旋之时没给他面子,在朝堂对峙中没给他面子,现在也显然不会顾及手足之情。
李清月开了口:“皇兄,还不接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