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宋家兄妹
小怜认出秦夏和虞九阙的同时, 虞九阙也早在他们一行人进门起,认出了这个曾经买过好几样吃食,后来还特地给了赏钱的小丫鬟。
于是料到, 多半宋家三小姐早就品过自家的手艺。
只是上回皆是街边小食, 这回秦夏却要正儿八经地做几道菜。
鉴于这兄妹两个看起来都不是饭量大的, 宋云幕又在病中, 在确定今天的菜色可以用红肉后, 秦夏考虑一番,开始着手准备。
这头一道菜,秦夏选了鳜鱼。
有道是, 三月桃花鳜鱼肥。
之所以用“肥”字形容鳜鱼, 大抵源自于另一句关于鳜鱼滋味的点评——其味如豚。
豚就是猪, 这话的意思, 便是说鳜鱼的肥美堪比猪肉。
秦夏也爱吃鳜鱼,原因倒不是因为它多么肥美,而在于一个很实在的理由,肉厚、刺少。
熟了的鳜鱼,鱼肉就像蒜瓣, 爱吃鱼的人可以吃个爽快。
后世有名菜曰松鼠鳜鱼,秦夏今日却想做更清口,且能最大限度呈现鳜鱼新鲜滋味的葱油鳜鱼。
将方才差庄星去街上采买的鲜活鳜鱼, 杀后刮鳞洗净, 先剁下鱼头鱼尾, 剪去中间大骨,剩余的鱼身对半剖开, 两侧各切成一指宽的花刀。
鱼肉抹盐、加黄酒腌上片刻,摆上姜片上锅蒸熟。
届时需再将蒸熟的鳜鱼倒掉汤水, 摆上三丝,泼上热油,淋一圈蒸鱼豉油。
趁蒸鱼的时候,秦夏端过一碟大个的河虾,剥虾壳,剔虾线,预备另做一道虾仁滑蛋。
虾仁处理完毕后,先过油炒熟,打一碗金黄蛋液与用水化开的生粉合并,将虾仁放入蛋液,一起锅中一起翻炒。
鸡蛋蓬松如云,虾仁包裹其间,鲜味仍在,清嫩爽口。
这两道之外,另有一道珍珠圆子,做法是肉馅剁碎后团成圆子,外滚糯米。
肉丸滚圆,米粒晶莹。
一盅三笋羹,乃是将三种鲜笋煨入鸡汤所得。
先喝汤,后吃笋,这份鲜味唯有冬笋和春笋两季时才能享用。
一碟宫保素三丁,脱胎于宫保鸡丁。
具体选用哪三种蔬菜,可以应时而变,像秦夏今日就选了土豆、胡瓜和萝卜。
快手炒制,方能保留住鲜蔬的原色,做到好看又好吃。
最后不忘添上一小份冷吃的糟蒸鸭肝。
所谓糟蒸,也是一种卤味,只不过用的不是常见的咸卤,而是香糟卤。
秦记用的香糟卤是秦夏自己做的,用了从酒坊买来的陈年酒糟,加上好的花雕。
比起普通的卤味,糟卤的吃食看起来缺少了那层浓郁的酱色,滋味其实早就尽在其中。
几盘菜前后上桌,到了后来,宋冬灵举起筷子,简直都不知道先该吃哪一道,实在是因为每一道都太对口味。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珍珠圆子,模样招人喜欢不说,一口一个,口感也新奇非常。
外面一层糯米软糯可口,里面的肉馅肥瘦恰到好处,腴香不腻。
而一旁的宋云幕,更是已经许久没有胃口这么好过了。
鱼肉挖了几块,珍珠圆子三四枚,虾仁滑蛋也舀了好几勺。
三笋羹连着汤汁盛在面前的小瓷碗里,一勺饮下,鲜得舌尖打颤。
宋冬灵难得看到大哥在吃东西这件事上这么认真,往常在家里,让他多吃两口菜简直仿佛上刑。
她心下满足,笑吟吟地又夹了一筷子鸭肝细品。
这鸭肝只需浅嚼就化成了无渣的粉状,堪称珍美。
“怪不得这秦掌柜能入舅舅的眼,就拿这鸭肝来说,咱们府上的厨子可没有这个手艺。”
她吃得快活,眉眼神色都生动起来。
到了这里,这一桌菜尚差一道“主食”。
考虑到雅间里两位不比麻雀大多少的胃口,秦夏用细火慢慢煲了一锅特别的粥。
“此粥名为‘甜浆粥’,乃是金陵那边传过来的做法,还有个名字,叫‘美人粥’,里面除了几色谷米,还有山药,这粥底则是豆浆,最是益气补身,也好克化。”
邱川介绍完便退到一旁,小怜上前取了碗给二位主子盛入小碗中。
宋云幕听在耳中,笑着颔首。
“秦掌柜有心了。”
这么一道甜粥,既有“美人”之名,算是恭维了自家小妹,又合养生之道,自己多吃两口也不怕脾胃不舒。
看来这秦记掌柜的主人不仅做得一手好菜,更有生意人该有的玲珑。
“这粥真是奇了,好似看不见米,闻着却米香浓厚。”
宋冬灵拿勺子在碗中轻轻搅动,热气升腾。
待稍微凉了一些后,她抿了一口,杏眸一下子睁大。
“大哥,你快尝尝,这味道你定然喜欢!”
宋云幕被她催着,也很快试了一试。
“唔,确实不错。”
汤粥里的米也好、山药也好,尽数被煮透、打碎,喝起来尝不到米,但能感受到那份细细的颗粒感。
一个不留神,宋云幕居然已经将面前粥碗里的粥喝去了一半。
身旁的小厮赶忙上前提醒道:“爷,今日您进得有些多了。”
宋云幕“咳”了两声,悻悻放下勺子。
宋冬灵听罢,有些不满道:“大哥你吃得一点都不多,还比不上我呢,我早就觉得咱家那一套养生的说法不可取,什么叫病中越要少食,饿一饿就好了?以前娘还在的时候,还时常给咱们开小灶呢,也没见吃坏了什么。”
宋云幕见这丫头性子上来了,不得不提醒道:“冬灵,在外慎言。”
宋冬灵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那股火。
宋云幕见她冷静下来,便使唤身边人道:“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去知会秦掌柜一声,就说我们二人与他有事相商。”
小厮当即领命去了。
秦夏早知宋家兄妹亲自来这一趟,不会只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所以一直候着。
待到进去时,阁子里的桌上已清理一空,换上清茶一壶并二三茶点。
兽首香炉的口中往外冒着缕缕熏香,掩去了吃食留下的气味。
两边见了礼后,率先开口的是宋云幕。
言下之意,便是得了桑成化的举荐,宋老爷那边已经点了头。
“寿宴之事,家父已交由我与小妹一手操办,故而今日我们在此,也能代表宋家的意思。”
同上回桑府来的管事一样,宋家先给了二十两的定钱,许诺若宴席不出岔子,另有百两奉上。
“家父大寿,受邀宾客众多,届时光靠秦掌柜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您可以自己带一二帮手,这些人的工钱,我们府上会一并支付。”
百八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是全家不止一年的嚼用,对于这些个富商公子,不过是一顿饭的花销——还只是厨子的工钱 ,未算上食材的价钱。
对此秦夏没什么异议。
他打算到时带着郑杏花和庄星一起去,食肆关一天张,留下邱家兄妹看门,倒也无妨。
他有预感,桑府的家宴不过是个前奏。
待宋府的寿宴过后,秦记在城内的名声应当能更上一层楼。
况且前世他在五星级酒店上班的那段日子,什么级别的顾客没有接待过,甭管什么桑府宋府,还是刘府陈府,都乱不了秦夏的心神。
宋云幕观察着面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掌柜,意外于他的沉稳。
要知道在他之前,宋家请的厨子可是常老爷子,常悦楼纵然现在名声受损,比之秦记食肆,也是高山与小土包的差距。
本来还担心秦夏是个贪慕名利的谄媚之辈,如今看来,倒像是见过世面的。
他袖手坐在桌后,拢在袖口内的指尖轻点,和宋冬灵对视一眼后,宋云幕说出了二人来此的另一个目的——
他们想请秦夏复刻一道记忆中的菜谱。
秦夏对此深感意外。
“不知是什么菜谱,食方可是已经失传?”
他本以为是什么前朝古菜,哪成想却听宋云幕道:“这道菜并非出自什么名家大厨之手,而是家母昔日的拿手菜之一。”
宋云幕说了没几句就咳个不停,药茶也压不下去。
宋冬灵一边替兄长拊着背,一边接过了话头。
宋云幕和宋冬灵的母亲,也就是宋老爷的发妻、桑成化的小妹,名叫桑锦瑶。
她与宋栾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生下一双儿女,可见也过了一段实打实的恩爱日子。
桑锦瑶嫁入宋家后,除了管家理事,执掌中馈,平日里最愿意做的,就是在小厨房里琢磨吃食。
“母亲做吃食的时候,便是随身的丫鬟婆子也都不许进,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亲力亲为,皆因她说就做吃食的这段时间,能得上片刻清净,不乐意旁人在眼前乱转。”
而那时桑锦瑶最擅长的一道菜,名叫神仙鸭。
在宋云幕和宋冬灵的形容中,这道神仙鸭当真称得上有“神仙”滋味。
“这道菜也是父亲最爱吃的,母亲去后,他也时常怀念,只可惜母亲并无将食方记录下来的习惯,后来哪怕从下人口中凑齐了几样配菜,然而无论府中厨娘如何料理,都无人能做出旧时的味道。”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夏。
“秦掌柜,您的手艺远在我们府内庖厨之上,我和大哥便想着,说不定您有法子能再现这道菜肴。若是真能成功,我和大哥想亲手做一次这道菜,给父亲贺寿。”
秦夏听罢,没急着答话,而是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复而开口。
“复刻食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一定能够做到,但愿意勉力一试。”
他不在意宋府内的纷争,但用胳膊肘想想都知道,这回宋老爷的寿宴,八成早就成了大房和二房较劲的“战场”。
二房犯错在先,八成是不占理,宋云幕和宋冬灵则通过桑成化之手,寻到了自己这个和二房毫无瓜葛的厨子。
现下又冒出个复刻神仙鸭的念头。
不得不说,就连秦夏都有些好奇,若是自己真的成功了,寿宴当日宋老爷吃到这道菜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既如此,还要麻烦二位多说些关于这道神仙鸭的细节,譬如配菜、口味,乃至端上来的色泽、摆盘的样式,都能成为线索。”
秦夏让邱川拿来一套笔墨,随听随写。
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写满了面前的几张纸。
到了这一步,他心里已经有了三四成的把握。
随后两方约定,许下了三日之期。
宋云幕道,哪怕三日之后未能成功,也算不得秦夏学艺不精,到时他们照样会给一笔辛苦钱。
对于秦夏而言,横竖算不上亏。
数日的光景下来,秦夏一连接了几个大活。
平常除了要顾着食肆的生意,还要和宋府的管事商讨寿宴的菜色,余下的时间,全都给了神仙鸭。
毕竟这道菜他不仅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
只能从宋家兄妹的只言片语中提炼信息,凭借自己的经验倒着去推测。
譬如外皮的颜色红亮,那定是刷了糖水。
整只上桌后仍能保持里外鲜嫩,多半不是烤,而是蒸。
至于菜里为何还会出现猪舌、牛肚,又是在哪一步加到菜里的,起到什么作用……
他反反复复试了几次,总算做出了至少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宋家兄妹记忆里的滋味了。
如此来回钻研,食肆上下跟着连吃了好几只鸭子不说,秦夏就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掉进了鸭子窝。
再一次梦到自己被鸭毛糊了一脸后,秦夏猛地自梦中惊醒。
这才发现自己怀里抱的不是什么鸭子,而是不知何时跳上床的大福。
“你怎么上来了?!”
秦夏一秒清醒,直接坐起来把大福赶下了床,又迅速检查了一遍被褥。
万幸万幸,这直肠子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在床上留下什么痕迹。
“都说了哪里都能去,唯独不能上床。”
他抬手赏了大福一个脑瓜崩,换了衣服出门。
大福刚刚吃痛,气得用力扇了几下翅膀,掉下几根鹅毛。
秦夏顺手弯腰捡了起来。
在手里摆弄着到了院中,正好遇上从后院方向过来的虞九阙。
“怎么没叫我起来?”
他上前接过虞九阙手里的水桶,里面已经空了。
“可是去浇菜地了?”
他问道。
小哥儿点点头,开心道:“瞧着都长势喜人,再过有一阵子咱们应当就能有菜吃了。”
对于两个种菜新手,这结果实在是鼓舞人心。
说罢看了一眼秦夏睡不醒的困倦模样,又道:“你没醒的时候,我去街上买了鸡蛋包当早食,还熬了粥。你先去洗漱,一会儿我端去堂屋。”
鸡蛋包是齐南县当地的一种早食,乃是把鸡蛋打到饼里,再下锅油炸。
和鸡蛋灌饼、鸡蛋汉堡都不太一样。
前世秦夏从未吃过,到了这里后,某次懒得做早食时买了一次,倒觉得颇合口味。
得了这话,早食既不用自己做,秦夏很快就打了水寻了地方洗漱。
开了食肆后手里宽裕了,他们的刷牙子和牙粉也都换了更好的。
他刷碗牙,把牙杯放到一旁,刚弯腰往脸上扑了一捧水,忽而听到自家院墙外有人高呼了一嗓子。
“抓贼了!抓贼了!”
第052章 鹅鹅立大功
芙蓉胡同多少年没见过贼了, 当下各家各户都涌了出来,不少人手里还抄了家伙。
有拿烧火棍的,有拎扫帚把的, 还有扛着扁担杆子, 或是拎着个铜盆的或是水桶的。
“贼人在哪呢?”
“什么贼?谁家丢东西了?”
“前头那是哪家的小子跑出来了, 还不赶紧领家里去, 当心被人拐走咯!”
胡同里嘈杂一片, 说什么的都有。
有想跟着一起抓贼的,有看热闹的,却也有质疑的。
“哪有当贼的青天白日出来逛的?这不是现成的傻子么?”
有人趁机念叨了一句, “要我说指不定不是偷东西, 是偷人呢!”
此话一出, 顿时让好些个人都觉得颇有道理, 一时间看热闹的心思更旺了。
于是众人一概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往胡同的一侧去,想要瞧瞧这个白日做贼的到底几个鼻子几张嘴。
然而等这群人到了地方,看清抓贼的和被抓的以后,全都齐齐傻了眼。
好半晌过后, 才有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举起手指向面前的墙角,试探道:“我怎么看, 这像是……秦家养的那只大鹅?”
等到秦夏和虞九阙赶出门来时, 看到的就是大福拧着一个汉子的小腿肚, 死活不肯松口的画面。
“这谁家的鹅!要死人了!还不赶紧把这畜生领走!”
那汉子被咬得嗷嗷直叫,但周遭围着的一票人, 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开玩笑,这可是大鹅!
谁小时候没有个被鹅追出二里地的记忆, 这东西遇见蛇了都不怕,一旦认准了和谁有仇,非给你身上拧出几大块青紫不可,万万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而那汉子拼命甩腿想要把大福踢走,结果反而被咬得愈发结实了。
秦夏和虞九阙压根不知道大福什么时候从屋里溜出来的,竟还伤了人。
“大福,快回来!”
虞九阙脑袋嗡地一声,赶忙开口呵斥大福。
大福平日里算是听话,从来不随便追着人咬,哪成想今天犯了轴,就认准了这个汉子,任凭秦夏和虞九阙怎么叫都不放弃。
周遭来看抓贼的,顿时变成了看乐子的。
“我说你定是怎么惹着人家的鹅了。”
“秦家的鹅我是晓得的,平日里懂事的很!你若是偷摸欺负了鹅,挨上两口也是应得的!”
“等等,这可别这真是个贼吧?”
这句话也一下子提醒了秦夏。
大福咬人归咬人,那“抓贼”的话又是谁喊的?
眼看光靠嘴皮子是没用了,秦夏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抓鹅。
若眼前的汉子真的只是路过,他们怕是少不得要赔人点银钱了。
正在此时,一个哥儿火急火燎地跑到了跟前,手里还举了个连着竹竿的网子。
秦夏定睛一看,发现来人自己居然还认识。
“阳哥儿?”
面前的哥儿,正是前些日子夜里,在胡同里找猫的那位。
当日,秦夏从庄星那里得了关于偷猫贼的一些线索,转道去了趟街道司。
见了胡老四,才知这丢猫丢狗的案子,在最近的齐南县也已经不是个例。
一开始丢的人家不多,只当是狸奴自己跑了,可等到你家的也丢,我家的也丢,还要拴在院子里的看门犬也不见了的。
这些人凑在一起一合计,才觉得事情不太对,故而联合在一起,告去了衙门。
“最近捕房那帮人正在为此发愁,想不通那帮毛贼偷这些个畜生去做什么,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几分可能。”
胡老四摩拳擦掌,看起来是想此事禀给上官,说不定还能借此立上一功。
从街道司回来后,秦夏又见过这对夫夫一回,得知汉子姓戴,夫郎叫做阳哥儿。
秦夏便将同样的话也同他们说了一遍,又宽慰道:“既然衙门已经遣人去查,应当就快有结果了。”
阳哥儿听到自家狸奴很有可能是被抓去吃肉,当即就脸色一白。后来两天,秦夏再没在胡同里听见他们寻狸奴的动静,以为是终于放弃了。
没成想,兜兜转转再次打了照面。
阳哥儿见那汉子还在原地,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继而把手里的网子往地上一扔,义愤填膺道:“你定是那偷狸奴的贼人,方才想要用网子去捞墙头的野狸奴,可全数被我和相公看在眼里!现在的网子也被我们寻回来了,这就押了你去见官!”
秦夏登时一激灵。
眼前的汉子,当真是那偷猫贼?
这会儿再细细一打量,就见这汉子三十来岁,瘦得干巴,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獐头鼠目。
背后背了一个筐子,上面盖着东西,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
汉子当然不承认,还反咬一口。
“我只是个路过给人送货的,方才瞧那只狸奴特别像我家跑丢的那只,所以想抓下来瞧瞧,结果因为你们一嗓子,还让那狸奴给跑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你们却反诬我是贼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这里,芙蓉胡同里的住户也不干了。
“这都哪跟哪啊,竟是个偷狸奴的,不是偷东西的?”
“我说阳哥儿,你家那只四爪踏雪的狸奴丢了确实可惜,可你们也不能从街上逮着个人就说是人家偷了去。”
“就是,要我说这狸奴到底是畜生,在外头玩儿疯了回不来也是常有的,说不准再等几日就又见着了。”
众人一时都觉得阳哥儿是小题大做了,唯有阳哥儿坚持道:“你抓狸奴的网子我都瞧在眼里,哪有人上街会带这等东西?”
说罢他就拿起地上的网子展示给在场的旁人看。
“大家伙可自己看,这上面挂了不少毛,一看就是狸奴身上的!”
一时间,现场又议论纷纷起来。
既知此人说不定是偷猫贼,秦夏看向大福,总觉得自家大鹅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难。
他突然想到,鹅的嗅觉很是灵敏,而家中常有野狸奴来吃食,大福早就和它们混了个熟悉。
难不成,是在这汉子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他垂首附耳同自家夫郎轻声说了一句话,后者听清后,目光一凝,仔细看了一遍被大福咬着的汉子的裤腿,这一看,还真看出了猫腻。
“此人的裤子上有血迹。”
他冷不丁地一开口,吓了其他人一跳,甚至有好些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血,哪来的血?”
“难不成被鹅咬伤了?”
秦夏顺势上前一步,盯住那人道:“那血迹一看颜色就不是新鲜的,大福在家中常和野狸奴戏耍,这血迹,八成是狸奴之血,被大福嗅出,才会攻击此人。”
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戳中了这汉子的心事,他眼珠乱转了几圈,开始左看右看,显然想要趁势逃跑。
可惜的是,已经晚了。
“都让让,都让让!”
人群散开,竟有两个巡街的官差挎着佩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人赫然是阳哥儿的相公。
看清眼前大鹅咬人的画面,官差显然也是一哽。
愣了一下后才道:“此人就是你说的偷狸奴的贼人?”
阳哥儿的相公一口咬定。
“正是,我和我夫郎亲眼看见他拿着网子捕狸奴,身后的筐子也可疑得很!”
那贼人哪里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对方不声不响,居然去请了官爷!
眼看衙门都来人了,秦夏赶紧和虞九阙一道强行把大福拽了回来。
反正有官差在此,谅此人也跑不掉。
贼人确实跑不掉,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小腿被大鹅拧掉了一块肉,不然怎么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这之后,还没等他喊冤,那两个官差就已经冲到面前,强行扯下了他背后的筐子,看向内里之物。
只见其中一个官差看明白里面的东西后,深深皱眉,继而弯腰把手伸了进去,从里面拎出来了个小小的毛团。
“天杀的呦,还真是狸奴崽子!”
“怎么浑身是水,难不成这人偷了狸奴,就丢进缸里淹死?”
官差却清楚,这完全和衙门最近正在查的偷盗案对上了。
而面前贼人的手法,当真和街道司报上来的一模一样。
他心下有了数,面色愈发凝重。
片刻后,官差又喊来了几个帮手,将这贼人捆了押起,又把缸里的一窝狸奴崽子都捞了出来。
这窝崽子浑身湿哒哒的,还在发着抖。
有人看着不忍,贡献出了家里的竹篮,还有人拿来一块旧布。
官差正愁没地方安放这一窝崽子,便将它们放了进去,又用布裹上。
“都散了吧,这些狸奴乃是证物,必须带去衙门,为此我们也会好生安置。”
很快,阳哥儿夫夫二人跟着押送贼人的官差走了。
临走前这群官差还凑在一起看了几眼大福,纷纷表示这鹅不简单。
此事告一段落,后续如何,还要看县衙和街道司的决断。
留下的大福立了大功,甚至为此得了不少鱼虾零嘴,令它一顿埋头苦吃。
秦夏和虞九阙去食肆前给它接了一大盆水,还给它在盆里放了两个木雕的小鸭子,随便它扑腾去。
需知再不出门,可就赶不及了。
比寻常晚了一刻才到食肆,一进灶房,秦夏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做菜。
伴随着袅袅炊烟,一缕诱人的鸭肉香气越升越高,越飘越远。
在前堂和小妹一起擦桌抹凳的邱川,不由地吞了下口水,心道也不知大掌柜又在做什么神仙吃食了,居然这么香,一会儿等食客进来坐,多半又要追着他问这香气来源何处,到底是什么菜,能不能点来吃。
午时刚过,两抬精致的小轿停在了秦记食肆的门前,从中走出一位碧衣公子,与一位身着香色裙衫的姐儿,自是按照约定的日子前来赴约的宋云幕与宋冬灵。
两人在食肆门前站定,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们却恍若未觉。
几息过后,宋云幕才开口道:“进去吧。”
宋冬灵默默扶上了大哥的手臂。
那一盘已经经年未尝过的神仙鸭,能否再现于寿宴之上,全看今日了。
第053章 再现神仙鸭
秦夏并不能确定, 自己做的神仙鸭和过去宋夫人做的味道相同。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在这道菜了投注了十二分的心力。
选用的鸭子是二斤三两的麻鸭,水里加葱姜、花椒烧开, 放入整鸭煮一盏茶的时间, 祛除鸭腥味。
等待的时间内, 熬一锅饴糖水, 再将糖水均匀地抹在鸭子的外皮之上。
接下来则是最考究手艺的一步——淋油。
过了这一步, 鸭肉才能做到外皮红亮,如果直接上锅蒸则没有这个效果。
秦夏推断宋府家的庖厨复原不出神仙鸭,多半是省略了这一步, 或是这一步虽做了, 却没有做好。
烧热的油温度不宜过高, 不然会使鸭肉变老。
秦夏一手以铁钩固定鸭子, 一手舀起热油由上而下淋制。
如此反复若干次,鸭皮的色泽渐渐显现出来,令人惊艳万分。
金红色的鸭子放回盘中,开始摆放配菜。
猪舌、牛肚洗净焯水,和春笋、香蕈一起切成薄片。
这几样放在一起好似风马牛不相及, 却在药性上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滋阴润燥、补肾益气。
秦夏推测,宋夫人这么做多半是出于养生的目的。
至于两样素菜, 纯然是为了提鲜。
配菜作为垫菜, 上盘之前, 秦夏先在盘子上铺了一张干净的笼屉布,才将这几样层叠着铺开摆满。
继而将鸭子摞上去, 收起笼屉布并扎紧,紧紧包裹住鸭肉, 如此可做到蒸而多汁,香味不散。
收尾的一步——调味。
取吊好的高汤一碗,加糖水、盐、胡椒粉与料酒,均匀浇在鸭子上,令笼布浸透。
摆上葱姜,上锅开蒸。
……
宋云幕和宋冬灵到食肆时,神仙鸭尚未出锅。
秦夏先差邱川去送了几样小食,让他们吃着解闷。
上回那锅甜浆美人粥深得好评,秦夏取了个巧,继续用山药,只不过做的是一道点心——枣泥山药糕。
《红楼梦》中曾写到,病中的秦可卿吃了两块贾母送去的点心,也觉得“克化得动”,那道点心便是枣泥山药糕。
秦夏用了上次做桃花酥时买的几个木头花模子,择了一个梅花样式的,统共在碟子里摆了六枚,再配一壶山楂茯苓陈皮茶。
秦记不是那等高档酒楼,拿不出百两一斤的好茶或是不重样且精美的茶点与茶食,秦夏也不去和那些地方比,自家的食肆,自有自家的特色。
除了神仙鸭,另外还备了几样清淡合口的小炒。
从头到尾一个半时辰过去,神仙鸭总算可以出锅。
解开笼布,倒扣入盘,用蒸鸭的汁水给萝卜与莴笋调个味,用于点缀摆盘,末了浇上芡汁。
秦夏端起碟子,亲自上菜。
虽还不知口味如何,但宋云幕近距离闻到菜香的那一刹那,不由确定,这就是他曾经吃过的那道神仙鸭。
秦夏所做,至少比府中庖厨所做的那些都更为正宗。
秦夏把盘子放下,未急着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这两人的评价。
宋云幕的随身小厮与小怜各自上前,托着碟子挟了一块鸭肉下来,连带配菜若干,送到了主子面前。
只见碟子中的鸭肉丝丝分明,香气扑鼻。
宋冬灵口舌生津,不由地想,哪怕这道菜自己此前并不曾听闻,今日见到了,多半也会迫不及待地尝一尝。
一旁的宋云幕,已经将第一口鸭肉送入了嘴中。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许多,像是在一边品尝菜的滋味,一边又在同记忆中的那份作比较。
过了半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总之秦夏瞧着他细嚼慢咽地依次尝过了鸭肉、猪舌、牛肚,乃至几道配菜,最后才缓缓放下筷子,未发一语。
秦夏一时半会也猜不出这位公子哥的意思,只得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袖手神游。
而宋冬灵,则看着碟子中的莴笋出了神。
只听她喃喃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这道菜里面最开始没有莴笋。”
宋云幕嘴角轻勾,片刻后道:“我还以为你忘了,那时候你年纪还小。”
宋冬灵摇摇头,“虽然小,但我还有印象。我小时候不喜吃莴笋,但爱吃娘做的神仙鸭,所以娘后来就把莴笋加到了神仙鸭这道菜里,因为吸饱了鸭子的汤汁,连莴笋也变得好吃了。”
宋云幕神色微松,也跟着回忆道:“那时候爹还开过玩笑,说应当拿神仙鸭的鸭汤单独给你做一道莴笋菜,就叫神仙笋。”
宋冬灵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娘还说,倒要让一只鸭子去配两片笋,也就咱们这等人家才能这般吃。”
桑锦瑶不常下厨,这一道让宋家父子三人念念不忘多年的神仙鸭,其实满打满算也没吃过多少回,就连哄小女儿的“神仙笋”,也只上过三两次的餐桌。
再后来,桑锦瑶便病逝了。
留下一双儿女,以及一位明明灵堂之上,也曾为亡妻落过泪,却又在没两年后,就起意扶正妾室当续弦的相公。
宋冬灵如今已不是年幼不知事的姐儿了,现在想来,母亲去世前,父亲的心实则早已不在他们大房身上。
不然为何能这头同母亲状若恩爱,另一边又和郭姨娘如胶似漆,连儿子都生了。
父亲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形象早已垮塌,于她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盯着大哥调养好身体,以及防着糊涂父亲将家产留给郭姨娘所出的儿子,也就是她那个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成日里往烟柳胡同里找乐子的“二哥哥”更重要。
回忆止歇。
宋冬灵吃罢盘中莴笋,认真道:“大哥,我总觉得,秦掌柜所做,已和娘的手艺有八九分的像了。”
宋云幕心下认同。
方才他的沉默,也概因如此。
过去府中庖厨所做的神仙鸭,怎么吃都是酱烧鸭的翻版,配菜的味道也是各归各的,完全未曾融合到一处去。
秦夏端上来的这盘,才得了正宗神仙鸭的精髓。
咸中带甜,鲜香入骨,而猪舌、牛肚等,也都和鸭子的香味交融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而成就了这独一份的滋味。
“秦掌柜的厨艺果然精湛,在下着实佩服不已。”
他望向秦夏,语气诚恳。
得了这兄妹俩的肯定,秦夏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公子谬赞,在下不过一介庖厨,唯独会的事情,就是做吃食。这道食方还要仰赖宋夫人的妙想,能将这几味食材搁在一处,相辅相成,可谓匠心独具,无愧‘神仙’之名。”
秦夏这番话可以说是发自肺腑,这道神仙鸭,足够拿去任何一家酒楼食肆当招牌菜。
可惜宋夫人佳人已逝,不然秦夏觉得这位夫人若是能写一份食单菜谱,传诸后世,说不准能青史留名。
菜肴复刻成功,秦夏却没忘了这兄妹两人还要学着做这件事。
本以为眼前的公子小姐只是说说而已,实际掌厨,多半是派婆子或是丫鬟来,哪知宋冬灵还真挽了袖子要学。
由于有些要点只能亲身示范,秦夏遂又现杀了一只麻鸭,从焯水开始讲解。
又将要点尽数写在纸上,呈给宋家兄妹。
等到宋冬灵将做这道菜的难点学了个七七八八,余下只差回府里慢慢练习时,已经临近傍晚。
秦夏得了宋云幕为此事单独赏的三十两银子,反过来,他也没让兄妹两人空着手走。
备了一匣枣泥山药糕配桂花藕粉糖糕,还有一罐子止咳的梨膏。
“我学厨多年,药食同源,也钻研过一阵药膳食方。这梨膏与市面上所售不同,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请郎中再行验过,只是不知是否对您的病症,余下的几道药膳做法也尽数写在纸上,想必贵府庖厨即可料理。”
秦夏给出的这几个方子,都是上辈子从一名有家传渊源的老中医那里学来的。
他观宋云幕的病症,只觉得极像家族中的一个罹患肺心病的堂弟。
这病症算是肺病和心脏病的合体,患病的人总是咳个不停,动辄胸闷、气喘,人也乏力,不敢剧烈运动,在中医里称作“肺胀”。
当初自己跟着老中医学了几个月,回来时整理出不少药膳,都印在了脑子里,后来择了几道给了那堂弟的父母,听闻配合中医的调理,也渐渐起了些作用。
这些食方他留着也是无用,还不如给了能用得上的人,帮点小忙。
宋云幕病了多年,延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始终不见起色,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和秦夏打了两次交道,他觉得此人可交,更知对方乃是好意,便将东西都收了下来,表示回府后定会试一试。
而一旁的宋冬灵在听到秦夏所说的“药食同源”四字后,像是陷入了一时的沉思。
直到小怜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同秦夏客气告辞。
神仙鸭事毕,宋府寿宴的菜谱也基本敲定,秦夏总算得了些许空闲。
衙门那边也来了好消息,流窜在齐南县城里的一伙子偷狗偷猫的贼人落了网,捕房的捕头带了手下寻到了其在城郊破屋里的“窝点”,发现了关在笼子里的几十只狸奴,还有十几只大狗。
审问之下得知,因为齐南县的街道司查得严,县令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他们用猫肉冒充的野味,其实都偷偷贩去了邻县。
这帮人往常只在乡下作案,偏生此次赶上一个大主顾,要的数量太多,乡下抓来的着实凑不够数,这才把手伸到了城里,没料想事情因此败露,从头目到底下的小喽啰,全都罚了银子,进了大牢。
搜出来的狸奴里,因为长期关在笼中,食水给得可怜,好些咽了气,但幸存的仍是大多数。
为此官差在县衙和街道司门口都贴了告示,通知先前报过案的苦主自去认领,其余寻不到主人的,便会当野狸奴尽数放了。
阳哥儿夫夫也去寻到了自家的狸奴,领回来的当日,还特地带了东西来秦家致谢。
秦夏笑称,比起自己,他们更该谢谢大福。
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阳哥儿还真的听了进去。
后来便经常隔三差五来给大福送吃的,给自家狸奴买了小鱼小虾,也会给顺手给大福送一份。
且秦夏听闻,近来芙蓉胡同和紫藤胡同里养鹅的人家多了不少,一日之中,总能听到好几回鹅叫。
大福这只鹅还时常和别家的鹅隔空互喊,嘎来嘎去,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而那些暂且养在街道司院子里的野狸奴,秦夏和虞九阙也抽空去了一回,选了自己眼熟的几只领了回来,全数放到了自家院子里。
又在前屋后院搁了几对食盆水碗和猫窝,任它们来去。
其中那只让虞九阙惦记许久的三花母猫还真就这么住了下来,每天都能看见它在院子里四脚朝天地晒太阳。
两人还额外领了一只合眼缘的小狸猫,送去了食肆后厨捕鼠。
小狸猫看起来不足一岁,虎头虎脑,得名小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几天就和招财打成了一片。
给它准备好的猫窝也不睡,总是一起挤在招财的狗窝里,和招财抢肉吃。
食肆后院因为这多出来的狸奴而添了不少乐趣,尤其是小邱瑶,最喜欢小虎,喜欢得恨不得抱去床上睡。
秦夏听说了以后,便拿了铜板让邱川去药铺抓些驱虱子和跳蚤的药粉,给小虎和招财都用一些。
终归养在食肆里,还是要干净些为好。
——
三月中旬,已是春末。
燕巍时隔多日,来秦记食肆送货。
这次带了七八只野兔,加起来五六只野鸡和野鸭子,一串打下来的鹌鹑。
除了鹌鹑,全都按照秦夏说的,没伤到要害,可以养在笼子里,有人点菜的时候现杀也来得及。
“还有些梧树芒,都是家中弟妹上山捡的,不知秦掌柜要不要,若是不要,我便挑去集上卖了去。”
虞九阙不知道“梧树芒”是什么,闻言看过来,只见篮子里一堆红通通的,长得像毛毛虫的玩意儿,登时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见秦夏把手伸进篮子,抓了一把“毛毛虫”出来,虞九阙脸都白了。
秦夏乐得不轻,正好郑杏花路过,他把手往前一伸问道:“郑嫂子可识得这个?”
郑杏花看了一眼,起先也是一怵,等看清楚后就笑了。
再看虞九阙如临大敌的模样,哪里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掌柜不用怕,这玩意儿不是虫,是杨树的花,乡下有叫杨树吊、杨树毛子的,也有叫梧树芒的。”
邱川闻声也过来凑热闹,秦夏分了他两个,果然就见这小子举着去吓唬邱瑶,把小丫头吓得满院子跑。
虞九阙虽然搞明白了,但还是一言难尽道:“这东西真能吃?”
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能吃,以前我姥姥就爱用这个包饺子。”
只是城市里难得遇见这东西,就算落在地上,也很快就被人踩、被车压,最后被环卫工人清走了。
记得他上小学时,学校里种了许多杨树,他从小对吃的东西格外上心,每次放学,就拉着同学帮自己去捡,能攒上满满一大袋子。
秦夏买下了燕巍送来的全部杨树花,到了晚上,郑杏花和了一盆面,预备用这个包上一顿大包子。
馅料里除了剁碎的杨树花,还放了韭菜提味,混了些猪油渣,能中和一下杨树花极为独特的香气。
鉴于虞九阙看起来十分不能接受吃“红色毛毛虫”,秦夏单独用韭菜给他拌了一点三鲜馅儿,让郑杏花单独包几个三鲜包。
本是食肆自己人吃的晚食,出锅时却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秦夏一看,倒也是熟人,便是上回跟着兴奕铭来吃席面的商行掌柜肖守。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这是不是杨树毛子包的包子?”
秦夏笑着点了点头,寒暄两句后,让邱川去灶上捡了一盘热乎的,送到了肖守的桌上。
今日他是自己来的,点了老醋花生、一盘爆双脆、六只一份的炸鹌鹑和糟卤拼盘,全是下酒菜,配的是一小壶麻姑酒。
麻姑酒是近来南地往北地贩的一种南酒,比起北酒口味更柔和,回味甘甜。
当然这就是爱喝酒的人给得评价,秦夏不好酒,尝起来都差不多。
用筷子夹起大包子咬了一口,肖守一脸极为满足的神情,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爱这一口,多少年没吃过了,我发现了,你们铺子里最紧俏的东西,实则都留给自家吃了。”
秦夏对此不置可否。
他赶上少见难得的食材,不买就手痒。
买来又不够给客人做几盘菜的,可不就留下自己吃了。
不然你说你是卖给东家好还是西家好?
左右一碗水端不平,他便不端了。
几个包子秦夏没算进账里,这东西本就不值钱,就是值钱,也比不上之前肖守特地送来的西域小刀和茶砖。
肖守吃美了,这顿还没收筷,倒开始惦记起下一顿,说是想吃黄鱼小馄饨。
吃黄鱼,最好的季节正是春夏之交,这没什么难的,秦夏应下,又听肖守道:“月末我家商队便又要走了,这回先南下,再往东走,主要收些南地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秦掌柜可有什么要捎带的?”
肖守本以为秦夏会要写南地才有的稀罕物,哪知秦夏第一反应却是,“不知肖掌柜家的商队可往靠海的地方去?”
肖守是做惯了生意的,当即反应过来,笑呵呵道:“秦掌柜莫非是想要些海货?”
见秦夏点了头,肖守又问:“可是海参、鳆鱼、瑶柱这些东西?”
齐南县离海甚远,这里的人吃海货,多半是吃这些少见、价昂的,只有酒楼里的席面上才有。
秦夏却道:“倒不是独想要这些个稀罕的,若有什么海鱼干、墨鱼干、海菜、虾米之类的才好。”
肖守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我家是素来不做那生意的,其实以前也倒腾过,奈何在咱们这卖不上价,容易砸手里,后来我就不费那个劲。不过我倒有个兄弟铺子里有些干海货,你若是想要,我给你递个话,你从他那里便宜拿。”
眼看秦夏还有后话,他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你不用觉得欠我人情,你去买,他还得谢谢你。”
秦夏盼着想要这些食材许久了,前一日得了肖掌柜的消息,次日就和虞九阙一起去了对方所在的岳氏商行。
进去寻了个伙计,提了肖掌柜的名号求见,不料出来的竟是个熟人。
“秦大哥?”
“韦兄?”
原来岳氏商行正是韦朝的弟弟韦夕所在的地方,他今日恰好奉了掌柜之命,在这里候着肖掌柜的友人。
“掌柜家中有事,分身乏术,还望秦大哥莫要见怪。”
韦夕和秦夏之间,不如韦朝那么熟识,两边行了礼,韦夕便把两人领去了那批干海货所在的库房。
不得不说,一进去秦夏就闻到了“海的味道”。
还不是新鲜的海货味,而是放了一阵子的干海货特有的咸味。
虞九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秦夏则更好奇箱子里装的东西。
“这批货虽放得有些久,但保准质量没差错,秦大哥您随意挑。”
秦夏一头扎进库房里,面前箱子一共四口,韦夕替他挨个打开。
左看右看后,真让他发现不少意外之喜。
除了好几种鱼干、晒干后裹着厚厚盐粒的海菜、一大包瑶柱等等之外,还有墨鱼干、海蜇皮。
这批货能卖出去就怪了,齐南县压根没几个人会吃。
“既然卖不出去,缘何会进这些货?”
面对秦夏的疑问,韦夕简单解释了两句,总结一下就是他们家掌柜被人坑了。
“好在进货的时候本钱也不多,就是迟迟脱不了手,放这里还白白占地方,扔了又可惜,现下只盼着赶紧清掉。”
秦夏试着问了一句价格,得到的报价堪比白送。
他总算明白昨日肖守为何说自己来买,这家的掌柜还要说句谢谢了。
干海货本就极耐存放,这么好的价格摆在眼前,秦夏不包圆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别人不会烹调,他却有的是法子把这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食材变成桌上佳肴。
韦夕见秦夏这般大方,想了想,又从库房里翻出另一口小箱子来。
“秦大哥,我们这里还有些便宜鱼翅,乃是之前出的一批货里挑出来的,碎得厉害,但要价低廉,您家的食肆可用得上?”
第054章 有人碰瓷
不得不说, 韦夕实在会做生意。
秦夏不想当冤大头,不过以韦家和自家的交情,总不至于被坑, 所以他还是出于礼貌地走上前看了一眼。
作为一个做了两辈子菜的厨子, 秦夏对鱼翅这种所谓的高端食材毫无滤镜。
他后来自己开的私房菜馆, 也从不拿这类食材出来当噱头。
不过并不妨碍, 他仍旧可以一眼判定出鱼翅的品相与等级。
鱼翅根据形态分为排翅与散翅, 又根据取翅部位的不同叫法不一,其中最末的等级叫做“翅根”,来自鲨鱼的臀鳍。
面前韦夕拿出来的这些鱼翅就是“翅根”, 而且确实如他所言, 是一些形态上残缺不全的“次品”。
但归根结底, 还是鱼翅。
上等的酒楼不屑于要, 小一些的食肆巴不得能低价购入一批。
鱼翅有上档次的做法,也有更平民化的烧法,秦夏伸手捡了两块端详,有些心动。
“什么价?”
韦夕这回没说话,只是用手比了一个数, 转而又低声道:“别看这些只是碎翅,转手一卖也能有个好价钱,商行里好几个人盯着, 但都还没寻到合适的主顾, 若是秦大哥您要, 我少赚些,也要紧着给您的。”
韦夕干的这行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销售, 秦夏不介意帮他“冲点业绩”。
双方一拍即合,秦夏去街头雇了辆板车, 直接拉走了五个大大小小的货箱,韦夕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出商行大门,坦然接受着来自商行其他人略带艳羡的目光。
秦夏回了食肆,当即从杂物间里翻出几张草席,把所有的海货都在后院摊晒开来。
那股咸丝丝的海水味被风一吹,荡得到处都是。
除了秦夏,在场的都是齐南县本地人,哪里吃过干晒的海货,庄星默默捂住鼻子,小声问郑杏花。
“郑嫂子,掌柜的怕不是被人坑了,这些东西都这味儿了……还能吃么?”
郑杏花无奈地瞥他一眼。
心道大掌柜在食材上的眼光多毒啊,有谁能坑到他。
“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儿,比起那个,还是先把中午要做的菜切了才是,大掌柜不是说了么,今天午食的套餐要加一道黄焖鸡米饭。”
要用到的鸡早就杀好褪了毛,干干净净地摞在大盆里。
郑杏花回忆着秦夏说得那一大串配菜,挨个从采买来的食材中挑出,放到一旁的篮子中。
土豆、红葱、菜椒、香蕈……
还有生姜和一大把干红辣椒。
干辣椒用的是不太辣的品种,单单为了提味。
若真的做得太辣,反而怕许多人望而却步,不敢点了。
就在郑杏花和庄星热火朝天地开始切菜、腌肉时,秦夏正在院子里,打了满满一盆水,清洗着手边一堆海货上面粘着的盐粒。
虞九阙在一旁看着,听秦夏给他挨个讲这些都能拿来做什么。
“墨鱼干拿来烧肉,海蜇皮可以凉拌,还有这个海带,泡发了以后炖排骨,还有大鱿鱼干,可以烤了撕成条拿来下酒。”
虽然暂且吃不到新鲜的海鲜,先用干货解解馋也能聊作慰藉了。
不远处招财和小虎正围着海货打转,招财明显不喜欢这个味道,皱着鼻子,尾巴都耷拉了下去。
小虎则正在盯着一条瞪着眼的鱼干,试探性地伸出猫爪,在鱼脑壳上啪啪拍了几下。
虞九阙看在眼里,笑道:“小虎,这个鱼太咸了,你可不能吃。”
小虎状若未闻,又换了一条鱼继续研究。
海货至少需要泡发一夜后才能烹饪,秦夏把要用到的第一批洗干净,放进清水中后就没再管了。
眼看时辰不早,他抖了抖沾上水的衣摆,钻进灶房做黄焖鸡。
腌制好的鸡肉上色均匀,土豆也已经提前下锅,由郑杏花炒到外皮焦黄。
秦夏起锅烧油,上来直接炒糖色。
冰糖于油中融化,泛起恰到好处的焦褐,鸡块此时入锅,大火翻炒。
到了这一步,加入葱姜辣椒等调料,倒进酱油、料酒、胡椒粉等略烹一会儿。
精湛老道的厨子,能作为闻味而知咸淡,秦夏恰好是其中之一,嗅着香气便觉得差不离。
红葱、香蕈接连进锅,倒水烧开,盖上锅盖。
“炖上三刻钟后放土豆,再炖一刻多钟后收汁。”
他把收尾工作交给庄星,之后便不插手了。
方才做的过程也是教学,明日起食肆继续卖这道菜,他在一旁看着郑杏花做一遍,只要合格,就算是对方学会了。
相对于午间走量的平价套餐,秦夏要应对的食客还有许多。
譬如今日兴奕铭兴掌柜又带着家人来光顾,昨日就提前定了位子,还指名要吃火腿。
为此他甚至自带食材——差人专门提前给秦夏送来两方火腿,还让送火腿的伙计在订位子之余带了话。
“秦掌柜,我们掌柜的原话是,这么好的火腿,他自家料理怕是暴殄天物,唯有给您才不浪费,不拘什么做法,只不辜负了这块肉就好。另外一块是给您的,自家留着吃。”
听着这话,秦夏都能想象得到兴奕铭说话时的神情。
不过这就同捡漏几箱干海货时的欣喜一样,得了好火腿,秦夏的脑子里刹那间已掠过好些火腿的吃法。
首先定要做的一道菜,无疑是蜜汁火方,因为兴奕铭送来的这块火腿,属于火腿中的“上方”。
火腿咸渍入里,想要将这份咸替换成蜜汁的甜,需要反复上锅蒸制。
手上的这块火腿,秦夏已经事先用草木灰水洗过,使小刀将外皮刮净,再加黄酒、花椒上锅蒸制了半个时辰。
此乃第一蒸。
滗出第一蒸的汤汁,复加冰糖、黄酒上锅。
此乃第二蒸。
而第三蒸则是收尾的重头戏。
在第二蒸的基础上撇去汤汁不要,在冰糖、黄酒之外再加几片姜片,待冰糖随着高温融化后,放入事先挑去莲芯的白莲子,等待约莫一炷香。
掀开锅盖,将切厚片的火腿一一码于盘中,周围装饰一圈莲子,同时架起锅熬一个蜜汁——冰糖、蜂蜜、两勺香油和一点清水。
微微沸腾后将其均匀浇在火腿的上方,成品咸甜有度、浓郁醇香,真真应了那句“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
至此,一大块火腿尚未用完。
春笋还当季,秦夏干脆做了一煲火腿版的腌笃鲜。
腌笃鲜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常见的是以咸肉入馔,取火腿者则算个中上品,还要配上新鲜的猪后腿肉。
诸多食材一锅烩,随着小火慢炖,汤色渐渐发生变化。
好的腌笃鲜,多半可以对应八个字:色白而腴,味脆且鲜。
色白指的是汤汁,“腴”指的是酥软不腻的肉质,味脆且鲜则指的是其中火候恰到好处的春笋。
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愧“春日第一鲜”之名。
午时前后,秦记食肆宾客如云。
虽说午间套餐仍有几样小炒供人选择,但有一半的人都选了黄焖鸡米饭,想要尝尝鲜。
邱川和邱瑶忙得像两个小陀螺,在前堂后厨之间不断穿梭,又是叫菜又是上菜。
兴奕铭领着夫人和女儿进门时,看到的这副场景。
虞九阙亲自上前迎客,三个大人刚互相问过好,兴圆就一下子牵住他的手。
“小叔好!”
虞九阙莞尔道:“圆圆好。”
说罢想了想道:“让我猜猜,圆圆是不是想去后院看小狗?”
兴圆一脸被拆穿的小表情。
虞九阙紧跟着祭出大招,“后院不仅有小狗,现在还多了只小狸奴。”
眼看兴圆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他又道:“不过要乖乖吃完饭,我才能喊它们来陪圆圆玩儿。”
兴圆立刻欢天喜地道:“那我肯定好好吃饭!”
兴奕铭更是道:“我瞧你们今日生意好得很,就不用顾着我们这桌了、”
话音刚落,柜台那边就有人喊着结账。
崔娆见状,也催虞九阙赶紧过去。
“咱们之间都谁跟谁了,我们也不和你们客气,就当是到了自家,缺什么自会自己添。”
虞九阙只得歉然道:“真是对不住,那我就先失陪了。”
他快步走回柜台,收了一把铜板,又同那书生打扮的人卖了十张饭票。
后厨中,秦夏正在炸无骨鸡柳和薯条。
他记得崔娆和兴圆都爱吃,正好多做一些,也往前面的食客那儿卖上点。
传菜的邱瑶前脚来说兴掌柜一家来了,后脚兴奕铭就背着手,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
秦夏顺手捞了几根刚出锅的酥肉,放在碗里递给他。
兴奕铭咧嘴乐道:“嘿,每次来你这儿我都不走空。”
说罢就拿着筷子夹起一根吹起来,紧接着刚要往嘴里送,就听不远处自家闺女喊道:“爹爹,你又在吃独食!”
吓得兴奕铭手一抖,险些把小酥肉掉去地上。
“我的好闺女,爹哪能吃独食,爹是先帮你尝尝味儿!”
说罢他就冲秦夏使了个眼色,随后煞有介事道:“咳,我觉得这好似有点淡了,应该多撒点椒盐。”
秦夏忍着笑应下。
崔娆看了一眼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和兴圆进了雅间阁子。
蜜汁火方和腌笃鲜前后上了兴家三口的桌,小酥肉紧随其后,和炸薯条拼了一盘,配了两样蘸料,分别是椒盐和秦夏自己熬的番茄酱。
剩下的一锅小酥肉和炸薯条则是直接撒上椒盐抖匀,搭配着分入小盘,一份卖五十文,限量二十份,刚端出去没多久就被一抢而空,来晚的只能扼腕顿足。
午时过去大半,在店里吃饭的食客已经换了一拨。
虞九阙抬手揉了揉脖子,翻着账本,又往上新添了两笔入账。
邱川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闲,正坐在门口的一张板凳上歇脚,时不时再看一眼过往路人,凡是有那多往食肆招牌上看一眼的,都是他招徕的对象。
只是当他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复又转回身时,忽而觉得眼前一暗,好像突然多了一堵墙。
邱川心里打着突突,抬起头,就见一伙五个足有八尺高的汉子,正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
邱川直接从板凳上蹦了起来。
“几,几位客官,可是要用饭?”
这会儿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居然只比人家的腰高一点。
为首的汉子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小豆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来食肆自是吃饭的,不能还是干什么的,小跑堂的,你家还有没有位子?”
“有,当然有,刚空出来一个大桌,几位里边请!”
邱川是半点不敢怠慢,生怕自己说话晚半拍,就要被一巴掌拍飞了。
几个汉子顺势跟着他入了内,把一张四方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这架势唬得左右两桌人都缩了缩肩膀头,其中一桌是两个书生,更是飞快吃完了碗里的饭,直接喊了结账。
邱川给这几人上了茶。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咱们店里有午食套餐,一顿一荤两素,加五文主食可吃到饱。”
说着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几个汉子要真是添上五文,怕不是能把后厨的饭桶吃空吧?
“不要拿劳什子套餐,都是喂鸟的,给爷几个来些顶饱的,要多多的肉,上二十个大馒头,对了,再来上两坛子好酒,你们店里可有酒?”
邱川点头如捣蒜。
“有烧酒和黄酒,客官您要是想和旁的酒,我们也能帮着去酒肆沽来。”
“那就来上两坛子烧酒。”
说罢又让邱川报菜名。
邱川动了动脑筋,专拣那些量大管饱的肉菜报,果然这几人看起来很是受用。
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一番,便开始点菜。
上来先要了一碟子拌猪头肉、一碟子卤猪耳朵、一份蒜泥白肉、一份红烧蹄髈。
然后明显还觉得不够吃。
邱川遂建议道:“不知几位爷可能吃辣口菜,若是能吃,可以尝尝小店的辣子鸡或是水煮肉片,乐意吃鱼又懒得挑刺,可以点酸菜鱼或是醋熘鱼片,对了,小店还有一道菜算是少见,别处吃不到,我们大掌柜做出来可是一绝。”
汉子被他说起了兴。
“你这小子倒是能夸得下海口,什么菜,说来听听。”
邱川清了清嗓子才道:“这道菜名叫核桃腰,里面却无核桃,乃是以独特手法炸猪腰,且最是壮阳健肾,正适合几位爷这般的好汉。”
“好,就要这个!”
桌子被拍得一震,邱川都跟着抖三抖,不过他心道,郭屠子送来的那几个猪腰子可算有了去处。
除了核桃腰,其它菜也加了两道。
邱川尽数记在手上的小册子上,赶着去后厨传菜。
期间路过柜台,被虞九阙叫住。
“小川,那一桌是做什么的?”
他在这距离看着,都觉得气势有些吓人。
一桌大嗓门凑在一起,已经把别桌的客吓跑好几个了。
邱川有些为难道:“小的也不知那几人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点的菜都不便宜,还要了两坛酒。”
虞九阙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也是担心遇上了来吃霸王餐的。
这一点他倒是不害怕,宽慰邱川道:“不必多想,真要是遇上不讲理的,自有街道司的官爷来决断。”
邱川一听,倒也是。
街道司的官爷可是食肆的常客,每回来了后掌柜的都送酒送菜,故而食肆开张这么久,还没遇上过几个找茬的。
他拿着菜单子跑去后厨,秦夏扫了一眼,拣出里面难做的几道菜,自己亲自上手,其它的都交给了郑杏花。
“这桌客竟是一个素菜也没要?还有,怎的突然有人点核桃腰?”
秦夏有些奇怪,这道菜他之前给几个老客做过几次,再后来就没人有人点过。
原本也不是后厨每日都有新鲜的猪腰送来,便是有,大部分人也都爱吃个爆炒腰花之类的。
邱川把外头那桌大汉的情形同秦夏形容了一番,语气悻悻。
“大掌柜,他们不会吃完饭不给钱吧?”
秦夏把菜单放下道:“干咱们这行的,门开广迎八方客,切忌以貌取人,若真是不给钱,报官就是。”
邱川挠头一笑。
“大掌柜,您说的和小掌柜说的差不多,不愧是两口子。”
郑杏花路过,轻轻点了邱川脑袋瓜一下,笑嗔道:“你小子愈发多嘴了,还不赶紧干活去。”
邱川应了一声,麻溜跑了。
秦夏品了品邱川说的话,勾着唇角,同时麻烦庄星去把那几个猪腰收拾了。
核桃腰,菜如其名,却像邱川说的,并非里面有核桃,而是将腰花炸得乍看和核桃仁一样。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秦夏的猜测,具体名字的由来如何,已经不可考了。
要想炸得到位,先考校的是刀功。
腰子需切成厚厚的长方小块,厚度一定要够,不然没有余地打花刀。
花刀打好了,下油锅的时候形状才得宜,不会碎,也不会歪七八扭。
炸到金黄出锅,蘸椒盐吃,巧的是小酥肉的椒盐还有的剩,倒是省的再单独备了。
再说前堂。
本就过了食肆饭点里最热闹的时候,这会儿一共不剩几个人在吃饭,其中以角落里的两个人最为显眼。
只因他们从午间食肆开张就进来坐了,明明只有两个人,却要了满满一桌六个菜,食量赶得上那桌大汉。
虞九阙时不时往那边看一眼,视线不经意间对上时,总觉得对方似有躲闪之意。
他微微蹙眉,看看这桌客,再看看那桌魁梧汉子,总觉得今天这生意怕是不安生。
殊不知他的预感还真有几分道理。
食肆一角。
连五默默揉着快撑裂的肚皮,看向对面坐着的人,小声道:“二毛哥,你说的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我觉得咱们应该趁人多时出手才是,这会儿都没人了,万一那掌柜的不情愿,也没人帮咱们说理。”
被叫做二毛的汉子,下巴上长了个带毛的痦子,显得他形容颇有几分猥琐。
这一桌菜,连五也就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进了他的嘴。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你回头看看,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连五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那一桌上,有个胳膊快赶上自己大腿粗的汉子,正在龇牙咧嘴地啃一块蹄髈,打了个激灵道:“二毛哥,我瞧着那桌人不好对付,咱们要不要趁机跑了算了?”
二毛瞪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老子吃了城里十几家食肆,什么时候失过手?别忘了你现在跑了,最多是白吃这一顿,若是事成了,店家还得倒赔你银钱!”
他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口水横飞道:“而且你也觉得那桌人不好惹对吧?要的就是不好惹!你想想,若是咱们这边在菜里发现了脏东西,他们是不是也会火大?到时候一起闹将起来,这家掌柜为了息事宁人,定会多给些好处。”
连五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满脸紧张兮兮的样子,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袖子。
又过了片刻,那桌又上了两道新菜。
几个汉子吃得满面红光,酒水哗啦啦地倒。
二毛瞅着他们喝空了一坛酒,启开第二坛的泥封时,迅速朝连五道:“快,小五子,就是现在!”
连五当即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看也不敢看的就往菜里丢。
二毛嫌他做事不稳当,自己又拿筷子挪了挪旁边的菜丝,显得更真一些后,这才嗷地一嗓子叫出声。
“那边跑堂的,赶紧给小爷滚过来!你们家菜里有虫!”
这一嗓子叫得那桌大汉齐齐朝这边看,更唤来了后厨的秦夏和柜台后的虞九阙。
食肆开张至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们自诩绝不会出现菜里有虫这样的事故,但不看过,到底也不好把话说死。
秦夏走在虞九阙前面半步,率先到了桌旁,客客气气道:“二位客官,在下是这家食肆的掌柜,不知方才是哪位说菜里有虫?”
二毛的虎口还卡着自己的脖子,摆出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指向盘中菜道:“我说的!就是这道菜,这么大个虫子,你们瞧不见不成?”
秦夏和虞九阙顺势看去,只见这是一盘干锅花菜,里面正趴着一个少了一节的绿色菜虫。
这会儿虫子卧在菜汤里,和葱蒜、花菜梗在一处,赶上眼神不好的,兴许一眼真的发现不了。
但是,秦夏在看清是什么虫后,当即神色一冷。
“二位客官,这虫子,怕是您二位自己放入菜中的吧?”
第055章 菜虫之辨
“你们食肆好生不讲理, 我好端端地如何会往自己吃的放虫子?”
“自是为了栽赃小店。”
秦夏上辈子就做餐饮,也有不少干这行的朋友,对于这等碰瓷的伎俩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第一反应, 是怀疑这两人是别家食肆雇来砸自家招牌的。
只是他有些奇怪, 方才听虞九阙说, 这两个人已经坐在这里吃了好久, 若是为何不趁人多的时候下手?
这会儿满打满算一共就剩两桌客了, 就算菜里出了虫子,知道的人也有限。
秦夏想了想,撇去了这个推测, 断定这二人多半是想讹骗钱财。
二毛哪里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 早就被秦夏看透了。
他自诩这一招绝不会失手, 被秦夏反驳后, 嗓门愈发高起来。
“你们不承认自己菜里有虫就算了,居然还说小爷我栽赃你们!”
他说罢这句,又摆出肚子疼的样子,同时不停地给连五使眼色。
连五想到之前二毛的嘱咐,但他实在不是干这块的料, 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事先背过的词全忘了。
眼看二毛已经“哎呦喂”了好半天,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毛哥,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给你请郎中?”
二毛恨铁不成钢。
这种事哪里能请郎中来?那不一下子就露馅了。
于是他只好装没听见, 胡乱哼哼着一把推开挡路的秦夏, 晃悠着走到食肆门口的地方,倚着门板朝外面喊道:“走过路过的, 都来看看啊,这秦记食肆是家黑店!他们家菜里有虫子还不承认, 真是害苦了我呦!”
说完又开始捂着肚子演戏。
期间还记得转头朝着那桌大汉道:“那边的几位好汉,我劝你们别吃了,提防和我一样坏肚子!赶紧让他们赔钱!”
从他喊出那句“菜里有虫”起,其实这桌大汉就已经搁下了筷子。
这会儿听见二毛这么说,里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朝地上“呸”了一口,嘀咕道:“他奶奶的,这么一说,老子还真是不敢吃了。”
主要是假如这家食肆的菜难吃也就罢了,偏偏实在是太好吃!
吃之前他们压根顾不上多看两眼,就直接往嘴里塞。
猪头肉肥而不腻、卤猪耳脆生有嚼头、红烧蹄髈酥烂入味儿,不像是有些食肆做的,要么齁咸,要么烧得猪皮咬都咬不动。
一大盘子五大块蹄髈,吃得他们兄弟几个满嘴流油,都忘了上一回吃到这般美味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但这会儿一听菜里有虫,又一下觉得没那么香了。
以他们狼吞虎咽的架势,怕是有虫也早就吞进肚子里去了!
“大哥,咱们好不容易赚到的银子,可不能让这黑店坑了去,小弟这就去喊他们赔钱!”
眼看这汉子就要起身去问个明白,却被席上明显年岁最长的一人抬手压了回去,同时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都说了,改改你这急性子,不然早晚招惹祸事!你且坐下,我看此事没那么简单。”
汉子只好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与此同时,还在后院雅间里吃饭的兴奕铭,也被外面的动静给唤了出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
邱川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兴奕铭摇了摇头。
“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来秦记寻不痛快。”
秦夏可是在街上摆摊的时候,就能把泼皮头子刘三儿送进大牢里的人物。
“你们掌柜的可嘱咐了什么,可要我帮忙?”
兴奕铭想秦夏知晓自己还在店中,若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八成会让伙计转达。
邱川却摇摇头,“大掌柜出去时说,这事交给他,他有办法解决。”
兴奕铭闻言,便也打算先静观其变,不然若是乱了秦夏的布置,反而不妙。
不远处,大门外。
因为二毛的一连串的嚷嚷,不少过路人都停在了秦记门口,议论纷纷。
一来是青天白日的,这样的热闹不常有,谁都乐意看两眼。
二来秦记最近生意太好,凡是住在附近或是时常路过的,没有不知道的。
听说是秦记出了乱子,可不就尽数闻风而至。
虞九阙低声道:“相公,那虫子……”
秦夏回了无声的“放心”二字,小哥儿见此,总算是略略心安。
不过不同于他的设想,秦夏没急着去验证那虫子是从何处而来,而是走到门前,当着围观百姓的面问二毛,“这位客官,这么多人都瞧着,您不妨直说,您究竟想要什么?”
二毛脑筋一转,到底还是聪明,没直接答话。
“什么叫我想要,那是你们店得赔我!”
秦夏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问:“那您想要什么赔偿?”
二毛愣了一下,心道这掌柜还挺上道,当即道:“总之这顿饭你得给我们免了银钱,回头我还要去看郎中,你还得给药钱!”
秦夏却好似就在等这句话,闻言淡定地抬了抬眉梢。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连五,心里骤然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于是接下来,众人只听秦夏话锋一转。
“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我只告诉你,若想碰瓷,至少先学明白什么菜里该有什么样的菜虫才好。”
说话间,虞九阙已经端来了那只有菜虫的盘子。
不用秦夏提醒,他便已经猜到了自家相公的用意。
他端着盘子走到食肆外面,刻意让围观的一众人看清盘中之物。
有人乍一看见虫子,吓得尖叫一声。
也有胆子大的凑近了看,继而露出疑惑的神情。
二毛觑着这些人的反应,愈发猜不透秦夏和虞九阙的意图。
他心里发慌,一时都忘了捂肚子。
“你们什么意思!证据就摆在这里,你们若是不承认,我就要去报官了!”
正在此时,恰好有一个挑着菜担子的菜农路过。
那老汉明显是从下面村子里来县城卖菜的,戴着一顶草帽,脸盘晒得黑红黑红。
他走到此处,见路被堵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扁担过不去,便高声道:“劳驾让一让,让一让嘞——”
正是因此,秦夏恰好注意到了他。
“这位老伯,您可愿意帮小店一个忙?”
老汉有些警惕地看了秦夏一眼。
“帮什么忙?我就是个村野种菜的老头子,没什么能帮的。”
秦夏客气道:“老伯不必担心,只是想请您看一下菜里的虫子罢了。”
老汉一听来劲了。
“菜里的虫?那我可是懂得很。”
说罢他就挑着菜上前,旁边的人尽数给他让出路来。
虞九阙把菜盘送到他面前,老汉瞥了一眼直接道:“这不就是青菜里的虫子,菜里多了去了,洗菜时遇见了直接撇了,还能喂鸡。”
秦夏继续问道:“敢问老伯,这种虫子可会出现在花菜里?”
老汉连连摇头。
“那不能!花菜里的虫子可不长这样!”
他说完话,便弯腰从自己的菜担子里翻了翻,找出一颗花菜,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你们瞧,这种蓝汪汪的小虫子,才是花菜里的菜虫!活的时候是这个色,死了就变黑了,那等绿色的大菜虫,得是叶子菜里才有的!”
二毛冷汗冒了一头,趁机狠狠瞪了连五一眼。
连五冤枉得很,他哪里分得清什么蓝的虫绿的虫,二毛让他找菜虫,他就从自家菜地里抓了一只大个的来,二毛本还夸他找得好!
答案已经很明显,秦夏适时再度看向二毛道:“况且若这虫子不是你吃到最后刻意放进菜里,妄图以此讹诈,那便是炒菜的时候一早就有了,这道菜是干锅花菜,花菜都尚且要炒到微焦,这菜虫又为何还能保持本色?”
这下子那些个来看热闹的也回过神来了。
“说得好!连菜里的肉都熟了,这虫子也早该熟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碰瓷的,怪不得方才张口就是要钱。”
“秦记食肆也是倒了霉,摊上这么个无赖货。”
两个理由摆出来,哪怕是稍微懂点事的小孩子也能断定出,此事之错绝不在秦记食肆。
二毛见事情败露,当即面色愈白。
这下还真的有几分像闹了肚子的模样了。
他挨着门板,一点点往外蹭,像是企图趁着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一走了之。
孰料步子还没迈出去两步远,突然闻得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那声音赫然属于连五。
秦夏和虞九阙也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回身一看,却见那坐在桌旁的大汉不知何时走过来两个,其中一个正和拎小鸡仔一样,提溜着连五的领子,把他拽得双脚都离了地。
二毛当场变成了结巴。
“你,你们什么意思!”
他刚刚闹事前还指望这几个大汉当自己的帮手,哪成想全程这群人连个屁都没放不说,这会儿还把他的小弟抓了!
那大汉冷笑一声。
“自是要教训你们的意思,老子最看不得你们这等没点真本事,成日蹭吃蹭喝的泼皮闲汉。”
说罢他就将连五往门外一扔,连五咕噜噜滚出一丈多远,摔了个狗啃泥。
二毛彻底没跑掉,也跟着挨了一脚,去和连五叠罗汉了。
秦夏没成想此人出手这么利落,正想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现在他们跑不了了,掌柜的,报官吧。”
第056章 香炸玉兰花
直到官差带走二毛和连五, 秦夏仍旧没搞明白那几个大汉是做什么的。
总不能姓雷名锋吧?
他交代了虞九阙两句,让小哥儿去后院雅间招呼一下兴奕铭一家子,方才的动静怕是里面也听见了, 总要告知结果, 免得人家担心。
他自己则又拿了一坛酒, 亲自送到了如今食肆内唯一的一桌客人跟前。
“多谢好汉出手相助, 这坛酒连带这桌菜, 都算是在下请诸位的。”
秦夏一眼就看得出,这几个大汉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还是有真功夫的那种。
这样的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况且人家出手在先, 他总要还上这份人情, 一桌菜金罢了, 并不算什么。
秦夏也不矫情,学着他们直接用碗吃酒,倒满一碗敬了一圈,直接一口闷。
这一碗酒彻底让几个汉子打开了话匣子,强拉了秦夏入席, 你一言我一语,让秦夏听明白了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五个汉子,乃是结拜的异姓兄弟。
为首的一个姓鲍, 叫鲍淳, 其余四人都喊他大哥。
五人都出身行伍, 也就是过去在军中当大头兵的。
“这几年边关稳定,那些个外族久不来犯, 朝廷又养不起这么多人,便出了个说法, 叫什么裁撤冗兵。”
裁撤军中冗员本意是好的,只是实行起来,难免有人钻空子。
“鲍大哥在军中好歹也是个百户,我们几个弟兄,也都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可就是因为裤兜子干净,没使银钱疏通关系,到头来那些个混吃等死的还留在军中,我们倒是被打发回家了。”
说话的络腮胡一脸愤慨,又闷闷地灌了一口酒。
话头递给另一位,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老家都在齐南县底下的村子里,刚回家时,家里人自是高兴的,毕竟两地音信不通,他们还当我们早就死了。但日子久了,事儿就不是那么个事儿了。”
这道理也简单。
当兵的入伍前都是村夫不假,但去战场上历练一番回来,手上沾过人命,气质和心境就都不同了。
“我们好歹是出生入死过的,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再让我们回去种地,只觉得看不到出路。不止如此,就连亲事,也都说不上!”
汉子说到这里,语气甚至掺了点哀怨。
秦夏对此却有些奇怪。
“几位看着都器宇轩昂,兼之身手不凡,实打实的一把子力气,缘何说不上亲?”
按理说这样的汉子,在乡野之间是最吃香的。
话最多的络腮胡闻言放下酒碗,叹了口气。
“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嫌我们年岁大了,家里穷,又没本事。咱们齐南县富裕,村人的日子过得也不差,那些姐儿哥儿的不愁嫁,有年轻的,就不爱找岁数大的。”
后半句秦夏可以替他补上,那便是非要找岁数大的,自也有比眼前几位家境更好的。
因为大雍征丁入伍,素来可以以银钱代之,只不过这价钱年年看涨。故而家里但凡有点积蓄的,断不能让自家男丁上战场的,而最终去了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
这样的人家,男丁哪怕只走了一个,日子也会更艰难。
三年下来,穷得更穷。
秦夏心有戚戚,起身就给他们添了一圈酒。
当兵的都能喝,他也不怕这帮人喝醉了发酒疯。
话题仍在继续。
眼看在村里种地必然是没出路,这些一回老家就四散开的昔日同袍,又在鲍淳的号召下凑在了一起,打算来城里寻点营生。
“我们身无长物,只是会点拳脚,站着能唬一唬人。现下在城中一个镖局做事,走一趟镖,也能赚上点银子,除了吃酒吃肉的,仍有富裕寄给家里。都说镖师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但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战场都去了,走一走可能有土匪的官道罢了,土匪再可怕,还能有战场上的敌人可怕?”
至于刚才缘何出手制裁二毛和连五,叫大奎的络腮胡也给了解释。
“没什么缘由,单纯就是看不惯。一想到我们在边关杀敌,护住的百姓里还有这等货色,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教鲍淳瞪了一眼,才一下子闭了嘴。
秦夏感慨着默了默,远远喊了正在擦桌子的邱瑶,让她再去后厨端两盘下酒菜。
鲍淳不禁道:“秦掌柜,我们出手相助可不是为了换这一顿饭,菜不能再添了。”
秦夏摆摆手。
“小菜而已,不值一提。”
鲍淳五人称得上有赤子之心,多少入伍的大头兵回来都变成了兵痞子,哪里像他们这般行事正派。
秦夏听罢,只觉得他们殊为可敬。
片刻后,来上菜的却不是邱瑶,而是庄星。
他端来一叠红油拌腐皮、一碟炸花生米。
庄星未曾成亲,虽然岁数也不小了,梳的却并非夫郎才会梳的发髻。
一出现,就吸引了几个汉子若有似无的视线。
庄星看起来十分淡定,把菜放下,就略行一礼,缓步告退。
“你们两个把眼珠子给我收回来。”
鲍淳没好气地喝了一句,那络腮胡的大奎和另一个汉子被抓了现行,一个摸鼻子一个挠脸。
鲍淳朝秦夏抬了抬酒碗。
“让秦掌柜见笑了。”
秦夏也抬起酒碗回了礼。
此事关乎星哥儿,他虽是掌柜,也并未有资格代替人家说什么。
就着小菜,秦夏又和他们一起慢慢喝了一碗酒。
几个汉子都赞秦夏好酒量,但秦夏看得出,他们看似不缺钱花,却各个面色郁郁,明显是不得志。
果然酒过三巡,大奎又开始说大实话。
大意就是,他们是替鲍淳打抱不平,都觉得鲍淳早该从普通镖师升镖头,可镖局的掌柜就是压着不许。
“还不是因为另一个镖头和大哥不对付,成日里别苗头,那人是东家的亲戚,实际上功夫稀松得很!”
而他们这帮人当然恨透了关系户,只是同样的事再次上演,依旧无能为力。
秦夏在旁边听了好半天,倒是冒出了一个想法。
“几位可想过,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
坐在秦夏旁边的汉子一哂道:“我们哪里有本钱,又能去做什么?做生意,我们一没钱,二没人脉。”
秦夏摇摇头。
“商贾之事并非几位所长,功夫拳脚之流的本事,也并不是只能走镖。不如试试……开个打行?”
“打行”是近些时候,大雍兴起的一门生意。
在大雍你若是想雇人追债、或是报点私仇,教训什么送不了官又着实恼人的对象,便可以拿着银子去打行寻个打手。
这群打手深谙分寸,知晓如何把雇主的事情办了,又不至于引来官府,他们最常干的就是埋伏在路边,套上麻袋把人揍一顿了事。
对此官不举民不究,算是个小小的灰色地带。
鲍淳却不甚认同。
“那都是混混行径。”
言下之意,他不屑为之。
秦夏却不这么觉得。
不说别的,就说“文明讨债”,在现代都算是明面上的合法生意,何况在大雍?
“鲍大哥可曾想过,这一行之所以被和混混画了等号,那是因为干这行的以混混居多,他们品行不一,行事乖张。可在大雍,不少百姓仍时常因为各种无奈之事,被迫寻到打行。并非他们想雇佣那些曾经的混混、无赖,而是因为没得选择。若是真的有几位好汉这般的人物做这一行,八成生意更好。”
再说了,谁说打行只能当打手?
秦夏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公众号文章,里面讲古代的打行,甚至会接寻人寻狗的委托,与其说是“打行”,不如说是“万事屋”。
“寻人?这个我熟啊,我在军中还当过斥候呢!”
“大哥,我觉得秦掌柜说得在理,打手也不一定都是干坏事的,譬如谁家的姐儿被流氓缠了,雇咱们去把人打一顿,这也算是为民除害嘛!”
“对啊大哥,记不记得还有人来咱们镖局雇镖师,说是家中女眷要去城外寺庙礼佛,想雇两人临时护卫,去一天一人就给一两银子,还得看镖师有没有空,以后这等活计,咱们也能接!”
鲍淳原本对“当打手”十分抗拒,结果发现,这未尝不是一条路。
他只觉得前路迷雾散去,倏忽豁然开朗。
“多谢秦掌柜指点!”
秦夏眼看他又要举酒碗,只觉得头皮一麻。
“鲍大哥客气了,不过是说几句自己的想法,能帮上忙便是最好的。”
他是真心觉得鲍淳这几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该屈居人下蹉跎岁月。
转眼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三个空酒坛在桌下排排坐,连拌猪耳朵里的芫荽都被吃完了。
“秦掌柜,你家的菜实在太好吃了,以后我们可要常来!”
几个汉子酒品再好,眼下也难免东倒西歪,最清醒的便是鲍淳,他把剩下四人拎到门槛外,朝秦夏拱了拱手。
秦夏回了一礼,正打算目送他们离开,却见鲍淳落后一步,像是有话同他说。
秦夏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听鲍淳道:“秦掌柜,冒昧问一句,方才上菜那哥儿年岁几何,可曾定亲?”
秦夏有些意外地看了鲍淳一眼,后者面露尴尬。
“实不相瞒,我这几个兄弟都是老光棍了,我这个当大哥的也看不过去,若是不方便,秦掌柜尽可以不说。”
秦夏想了想,只说了自己能说的。
“星哥儿确实未曾婚配,应当也没有定亲,不过他来食肆做工时曾说过,自己无意嫁人。”
这回换成鲍淳惊讶。
“这是何故?”
秦夏不确定这几人刚刚有没有注意到星哥儿额角的胎记。
“这就不便说了,若是有缘,总会知道。”
鲍淳很是理解似的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了,多谢秦掌柜。”
五个汉子勾肩搭背地渐行渐远,秦夏抬起手拍了两下有些发烫的脸颊。
一转身,却差点撞到小哥儿的身上。
虞九阙把人拉到柜台后,给他倒了杯茶。
“这是喝了多少?你们聊得火热,我也不便上前,对了兴掌柜他们已经吃完从后门走了。”
酒水喝多了口便容易干,秦夏灌了半杯茶,顺势往虞九阙身上一靠。
嗅着小哥儿领口间淡淡的兰花香,恍惚间觉得酒意更浓了。
虞九阙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
“大白天的,你这是作何?”
秦夏半阖上眼。
“我是掌柜,谁能管我?”
说完这句有些任性的话,他又将刚刚和鲍淳他们说了什么,捡着要紧的跟虞九阙讲了一遍。
虞九阙发觉,自己居然知晓三年前的“裁撤冗兵”,多半是在宫中时的记忆。
然而当着秦夏的面,他却只当不知。
殊不知秦夏却在想,书中虞九阙摄政期间,可是出台了不少类似于这个的制度,搞得举国上下怨声载道,没有不骂他的。
他确实很会钻营,贪恋权力,但面对朝廷的弊病时,也是真的有豁出去,不在乎身后名的魄力。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早就注定遗臭万年,哪里还有什么身后名?
后来就连小皇帝都要承认,自己的一些想法,是在虞九阙这个大奸宦曾经的想法之上完善修改。
不然这样一个反派,也不会引得那么多人又爱又恨了。
因秦夏喝多了酒,靠在虞九阙身上没一会儿,就被小哥儿催着去后院躺着歇息。
他本以为自己沾了枕头,最多睡一个半个时辰,不成想睁眼时天色已暗。
他揉了揉额角,在昏暗的床帐间坐起身。
掀开帐子,就见桌头摆了一碗兑好的蜂蜜水,虽然凉了,但这个季节喝并不觉得不舒服。
蜜水入喉,秦夏清了清嗓子,穿鞋起身。
推开屋子的门,就见灶房和院子里都点起了灯,郑杏花和庄星已经忙了起来。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
等他走到灶房,虞九阙正好端着一个小碗从里面走出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夹起一筷子碗中的吃食递到他的唇边。
“下午我和小瑶出去拾了好多玉兰花,让郑嫂子炸了些,你尝尝,味道如何?”
第057章 寿宴掌厨
以花入馔, 古已有之。
吃花对文人墨客是风雅之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纯粹是饭桌上多了一样食材。
花朵能做的菜样式也不少, 简单一些的便是直接油炸, 还可和面摊饼、加糖做点心馅、酿蜜或是酿酒。
秦夏就着虞九阙的筷子吃了一口。
外面裹了鸡蛋, 香香脆脆, 口感自有一番温润。
玉兰花还剩一笸箩, 油炸的虽然滋味不差,到底太油腻,郑杏花怕做多了没人吃。
秦夏看过后, 打算把余下的做成玉兰花饼。
“做好了就放在这, 晚上谁饿了, 就拿一个垫垫肚子。”
他做的玉兰花饼是豆沙馅的, 因为玉兰花的花瓣足够大,可以拿来充当“饼皮”。
花瓣清洗干净,沥干水分,两片夹在一起,中间抹上豆沙后轻轻压实, 外面裹上生粉和薄蛋液,下锅煎熟,出锅后尚且能保持一定的花形。
豆沙和花瓣的馥郁交叠在一处, 香甜可口。
这顿玉兰花吃后没两日, 一场急雨就打落了树上余下的大部分花瓣, 宣告着今年花季的彻底终结。
同时也终于到了宋栾宋老爷的大寿前夕。
秦夏提前一晚在食肆外贴了告示,写明次日外出做宴, 暂停营业。
他点了郑杏花和庄星一道去宋府,又叮嘱邱川和邱瑶看好家门。
当天夜里。
因次日要早起, 秦夏和虞九阙提前回了家,打算做一顿家常菜,安生地歇一歇。
难得有闲暇,虞九阙在院子里洗两件换下来的脏衣裳。
大福围着水盆转悠,另一边上回抱回家的狸奴里,有两只也在草窝里盘着尾巴睡大觉。
不知是不是醒悟了外界险恶的道理,比起之前,这几只狸奴留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大福对此接受良好,没表现出什么攻击性,秦夏和虞九阙也就放下心,不去管了。
院子内水声阵阵,衣服难免沾了些油烟,虞九阙正在努力搓洗。
灶房内秦夏则正剁着从食肆带回来一条新鲜的小排,预备换个没尝过的吃法——山楂小排。
从灶房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山楂红果,挨个洗净去核备用。
小排,也就是猪肋排,剁成近乎等长的小块,先和料酒一起下锅焯水,撇去浮沫后捞出,放入油锅炒至微微发黄。
盛出后单炒一个糖色,再将小排放入,加入山楂、倒水转小火焖炖。
在这个过程中,山楂会微微变软,将独特的酸甜汇入排骨酱汁当中。
一柱半香后,再加入几颗完整的山楂拌匀,大火收汁,装盘后撒上白芝麻作装饰。
再配两道炒菜,一道紫菜蛋花汤,一大锅米饭,完事时虞九阙也已经洗好了衣服,挂去了院子的晾衣绳上,下面的水珠滴答了一地。
偏偏大福还觉得好玩,在那里不断地穿梭来去。
吃饭前也不忘给这些个小家伙都准备好食水,大福一个鹅吃饭时把碗撞得响个不停,相比之下,两只狸奴就斯文多了。
进到屋内。
比起山楂小排,虞九阙显然更好奇紫菜汤。
这些干紫菜饼也是上次买来的干海货中带的,起先就说要拿回家做汤,结果每次回家都忘了带,今天好歹是记得了。
紫菜能凉拌、能煎蛋,但秦夏最喜欢最常见的紫菜蛋花汤。
海菜这东西,还是要放在汤中,才能尝到最直接的鲜味。
“看起来和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干海菜在虞九阙看来,有点像茶饼,黑黑碎碎的一大块。
没想到进入汤锅后,那些黑色的“碎碎”就舒展成了轻飘飘的“海草”。
其实除了紫菜汤,秦夏还将干紫菜混上虾皮和香蕈干,用臼子捣碎成粉,做了些提鲜的调料。
这样做出来的调料算是低配版的味精,古时没有提炼味精的技术,但是他觉得以紫菜和虾皮代之,应该也能复原个五六成的精髓。
虞九阙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热气,这才挨着碗边喝了一口。
一种以前从未品尝到的鲜美直击向味蕾,惹得他都愣了一下。
“还喝得惯么?”
秦夏担心虞九阙不习惯这个味道,所以汤做得并不多。
但虞九阙本就不挑食,遑论紫菜汤的味道真的不差。
“喝得惯,我觉得好喝。”
他把喝过的汤碗往旁边推了推,先给秦夏夹了一筷子小排,还不忘捎带了一枚山楂。
随即也挑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到碗里,入口吃肉之前,先抿去了外面的那层酱汁。
酱汁本就红亮,因为多了山楂的缘故,红得更“正”了些。
这道菜是酸甜口的,为了不让山楂在里面显得突兀,除了炒糖色时的糖,秦夏在后面一步时还加了些蜂蜜。
不多不少的一勺,既能平衡肉的咸、山楂的酸,又不至于让甜味打了头阵,平白吃着腻口。
开食肆的日子,两人对坐在家吃晚食的机会并不多,一桌好菜加鲜汤,为这个安宁的夜晚增添了一抹烟火气。
常言道,饱暖思.欲。
虞九阙执意让秦夏熄了灯,黑暗中,互相解开衣上的盘口系带,肌肤相亲之际,交换一个深深的吻。
大福今天和两只狸奴一起睡在堂屋,听到传来的窸窣动静,狸奴动了动耳朵,睁眼打了个哈欠,复又睡去,大福则睁着豆豆眼多看了有一会儿,见屋里的人没有出来的意思,很快也没了兴趣。
事后,秦夏做好清理,抽去垫在下面的被单丢去一旁,又去床下用提前打好的水浸了帕子。
他本想替虞九阙擦干净,不过今日的小哥儿倒没有累得直接睡过去,既然清醒着,自然不好意思让秦夏上手,哪怕两人片刻前什么事都做过了。
“我自己来。”
他轻声说罢,接过帕子,借着被子的遮挡用完,想还给秦夏时,一想到帕子沾了什么,又迟疑了一下。
秦夏索性强拿了过去,能听出他话音里的笑意,“害臊什么,我又不嫌。”
虞九阙脸热,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往里缩了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秦夏回来时,两人又挨到了一处去。
睡意渐起,很快便一道入了梦乡。
清晨。
秦夏起得比那日去桑府做家宴还早,毕竟宋府的寿宴摆了足足三十桌,分里院和外院。
里院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外院则是给那些甭管收没收到帖子,随点礼就想进来蹭饭的人准备的。
故而一早就说话,秦夏只需管着里院的十几桌,外院的交给府中原本的厨子应付。
和桑府一样,宋家派了人来接。
且因为一共三人,所以来的是一辆马车。
现下芙蓉胡同里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看一眼就知道秦夏八成就被哪家老爷请了去做宴。
以前好些人还看不起当庖厨的,总觉得一辈子围着灶台转,算什么大出息。
除非是老子那一辈就做了,继而传给儿子,不然没几个人家会送孩子去厨子身边当学徒。
而今看秦夏一日比一日发达,又觉出庖厨的好来了。
奈何秦夏说过,自己暂且不招学徒,铺子里的伙计,也都是外头寻的,除了一个郑杏花,都不算熟人。
大家伙只好暂时歇了心思。
秦夏照旧装了一副菜刀、几味调料,里面有他的紫菜虾皮版味精、刀口辣椒和配的五香粉等。
虞九阙把他送到门外,“你不用挂念我,我在家把家里的杂事一了,就去寻干娘坐着说话去。”
秦夏颔首。
“这样也好,不如你就去干娘家里等我,我回来后,去那边接你?”
虞九阙却笑道:“你去宋府,回来时少不得领赏,带着东西去干娘那多有不妥。”
秦夏一想也是,这事算自己疏忽了。
“那我到时先回家,若是你不在,我就去干娘家找你。”
两人说定,郑杏花也来了。
她从紫藤胡同走过来花不了多少工夫,二人上了宋家的马车,沿路接上了庄星,这才朝着宋府驶去。
且说宋府。
宋栾的寿宴要大办,原本郭姨娘想着自己是后宅唯一的女眷,此事怎么论都该自己筹办,正好借此把儿子女儿都推到人前去,好生出一回风头。
哪知一开始商定此事时,家里老太太就先出来拦了一回,说平日里也就罢了,没有这等节骨眼上,让一个姨娘代表宋府出面的道理。
郭姨娘不是没吹枕边风,但宋栾是个孝子,涉及老太君的事,枕头风怎么吹也吹不动。
她只好改换策略,把事情往儿子头上引。
她代表不了宋府,府中二公子总能代表,哪怕是庶出。
可谁让大公子别说见人了,连风都见不得一点?
好不容易把这事说通了,眼看公中账上就要往外支银钱,那可是百八千两的银子,想都知道油水有多厚。
郭姨娘惦记着、惦记着,偏生在这时,常悦楼的一道点心出了岔子。
二房疑心了好几回,怀疑此事是大房从中作梗,但查了几遍,都没查到证据。
几次在府中见到宋冬灵那丫头,照旧是人前客客气气,人后鼻孔看人,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反而那个病秧子宋云幕,近些日子不知是偷摸换了郎中还是怎样,也不从大厨房叫菜了,又将大房那小灶房重新用了起来,以前只是用着熬药,现下听说日日飘着炊烟。
饭味和药味混在一起,她只觉得闻着就恶心。
使人去打听些消息,大房却和铁桶一般,丫鬟婆子都是昔日桑锦瑶娘家的陪房,只会和你打太极和马虎眼,半点有用的都得不来。
郭姨娘内心惴惴,思前想后,先寻了个由头把过去在大厨房做事的心腹丫鬟给打发了。
原先留着她是为了给宋云幕的吃食里做手脚,现今既然大房不吃大厨房的饭食,留着此人反而是个把柄。
寿宴一早。
宋栾在姨娘房中醒来,丫鬟送上早就备好,为寿宴这日新做的衣裳。
郭姨娘更是早就醒了,伺候宋栾的这些年,她一向比宋栾早起半个时辰多时辰。
每回宋栾看见她时,她必定已经是梳妆完毕,脂粉钗环一个不落的模样。
她不仅擅打扮,也擅保养,生养了三个孩子,腰肢依旧细得和当姑娘时一样。
等宋栾洗漱完毕,衣裳穿齐,按照府中规矩,他该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吃早食。
老太太不乐意见郭姨娘,早几年还刻意给她立规矩,后来念在她给宋府添丁的面子上,就免了她的请安。
自从二房犯了错,她在宋栾面前愈发温柔小意。
宋栾怜她也料不到常悦楼之事,除事发前后给老太太侍疾没来她房中,等老太太身上一好,就又搬了回来。
今日他过寿,心情更是亮堂,出门前专门同郭姨娘道:“今日是好日子,你莫要因为先前之事继续挂心,只是云朗那头你还是多叮嘱两句,府中人多眼杂,教他务必谨言慎行。此事过后,我再去寻老太太请示。”
郭姨娘心下一喜,知晓宋栾所说的“请示”,定还是和想把自己扶正有关,面上却还摆出一副柔弱之貌。
“妾如今不敢奢求什么,只盼老爷身康体健,长寿福绵。”
宋栾听着她的娇声,只觉浑身熨帖。
又说了两句体己话,这才往老太太房中去。
宋栾走后,郭姨娘顿时打了个哈欠。
若非今日是宋栾寿宴,往日这时候她总要睡个回笼觉的。
身边得力的婆子上前问道:“夫人,可要去请二公子来?”
郭姨娘摇摇头。
“老爷心里头怎么想的,我还不知了,说到底,他还是看重大房那个病秧子多过云朗。要我说,云朗不就是风流了些,这普天之下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如此?宋云幕不如此,不过是因为他没这个本事。”
说到此处,她又道:“你代我去提点他两句,把老爷的话转述了就罢了,云朗不是拎不清的孩子,平日里再早晚招三逗四,今日谅他断没有这个胆!”
此时的郭姨娘尚不知,宋云朗因为□□下二两肉,已在昨晚就把能捅的娄子捅完了。
宋府,后厨。
秦夏三人是由宋府大房的管事一路领进来的,到了大厨房,配的人手远胜桑府不说,看起来一个个也十分规矩。
秦夏和上回一样,放下东西,就要去看一眼食材。
宋府的菜单子早就定下来了,海参、鱼翅、燕窝、鳆鱼这些个位列八珍的,样样俱全。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个中最稀奇的,还要数宋府特地找人采买的一筐红头蟹。
老话说“秋风起,蟹脚痒”,大部分人选择在中秋前后吃蟹不假,但螃蟹的时令却非仅在秋季。
春日可吃重皮蟹、奄仔蟹,夏日可吃黄油蟹和大闸蟹里的“六月黄”,红头蟹也是春末夏初可以吃的一种螃蟹,并非齐南县的土产,据说宋府只得了一筐,费劲功夫,活着养到今天。
这个季节的螃蟹吃不得肉,大抵都是和黄油蟹一样,吃的是蟹膏。
故而秦夏听闻有这样食材后,就在菜单里加了一道蟹酿橙。
宋府的管事走在前,秦夏走在后,还没到地方,就听已经走到养蟹水缸旁边的管事大叫出声,“这,这些螃蟹是何时死的!”
死蟹不能吃,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况且今日还是寿宴这等场合,来赴宴者,非富即贵,哪个的舌头都不好骗!
管事顿时冷汗直冒,直接叫了大厨房的管事婆子来。
婆子同样也慌,吆喝着问那个负责养螃蟹的启哥儿去了何处。
“让那小蹄子给我滚过来!”
然而喊了半天,也没人寻到这个启哥儿。
“这可如何是好,这筐螃蟹要是上不了桌,该如何交差啊!”
秦夏本想说换一道菜就是,结果听管事的意思,宋栾是个很能四处吹嘘的性子。
先前说要请常老爷子出山,就喊得人尽皆知,后来替换成秦夏掌厨,他为了挽回面子,就一个劲采买贵重食材,同样令人四处宣扬,当然少不了念叨红头蟹。
没了别的还好解释,螃蟹这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替换得了的。
管事不敢擅专,赶紧着人去请宋云幕和宋冬灵,过了一会儿,宋冬灵就带着小怜同一个婆子过来了。
搞明白前因后果,宋冬灵直觉问题出在那个“启哥儿”身上。
可时间紧急,就算找到启哥儿又如何,启哥儿也变不出一筐活螃蟹来。
眼看面前熟人急得好似热锅蚂蚁,秦夏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非要让这螃蟹上桌,我有一个法子,只是我只要蟹壳,不要死蟹肉。”
宋冬灵看向他,疑惑道:“秦掌柜这是何意?只要蟹壳,这道菜如何吃?”
秦夏道:“我见院子里缸中还有新鲜的大黄鱼,我知晓一个菜谱,可以黄鱼肉代蟹肉,再以咸蛋黄代蟹黄,不说以假乱真,但也能仿个八成。”
宋冬灵面露难色。
“可这到底是作假,若是被拆穿了,我们府上的脸面往哪里搁?”
秦夏却道:“假蟹并非有意造假,依我看,甚至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只需将说辞改上一改……”
宋冬灵听罢秦夏之语,大为出乎意料。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不仅解决了难题,乃至称得上锦上添花。
只是大事情前,她到底年轻,不敢轻易下决断。
宋冬灵使唤小怜,将此时告知自家兄长,不多时便等到了对方的答复。
“小姐,大公子说,此事可行,就依秦掌柜说得办。”
宋云幕和宋冬灵都点了头,大厨房的众人立刻分出数人,帮着拆蟹,将里面的死蟹肉尽数剔除,只留品相最佳的蟹壳。
秦夏则带着郑杏花和庄星进了灶房,开始筹备其他菜色。
因宋府不用红肉,除了之前提过的几道食材,余下的荤菜大多用的是鸡鸭鹅等禽肉,或是鱼虾等物。
其中最耗时的一道菜——佛跳墙,第一个上了灶。
“佛跳墙”系闽地名菜,秦夏本以为大雍也该有类似的菜色,哪知之前问过兴奕铭和其余几个老饕,都说未曾听过。
或许其余地方有,但至少齐南县尚且没有,这样的菜,无疑最适合给宋老爷的寿宴做面子。
想做好一盅佛跳墙,也就是宋府这样的财力,能凑得齐这杂七杂八的食材单子。
海参、鳆鱼、瑶柱、鱼胶、大虾……再加小花蕈、鸽子蛋、虫草花等,还要上好的肥老母鸡吊出的高汤。
下锅前,焯水的焯水,预蒸的预蒸,根据食材的易熟程度,依次放入砂锅,统共要炖将近两个多时辰。
这道菜只能用砂锅,文火慢慢地煨。
好在宋府的大厨房地方够大,让这些个砂锅占去不少地方,也不耽误秦夏一行继续做别的。
宋嫂鱼羹、冰糖甲鱼、荷香鸡、龙井虾仁、胭脂鹅脯……
其中龙井虾仁用的龙井,还是大名鼎鼎的明前龙井,多少人喝都不舍得,到了宋府,丢进锅里做菜时,倒显得和葱花芫荽没什么差别。
此外尚有一道清炖狮子头,只不过是鸡肉豆腐版。
一道烤乳鸽,一只鸽子也就和成年人的掌心差不多大,烤得油皮发亮,细嫩不柴。
大宴上素来虽有果子看碟、冷吃小菜,实际上真章的时候却不见什么素菜,非要有,也得捡食材名贵的,或是能炫得出厨子本事的。
好处是,秦夏还真不缺本事。
例如这文思豆腐羹,只有他能做得。
文思豆腐羹里的豆腐,乃至其余的食材,包括花菇、嫩笋、鸡脯肉等,尽数要切成细如发丝的模样,方能入羹。
若非要来给宋府做宴,秦夏平日里还真没什么机会,施展这个水平的刀功。
需知嫩豆腐本就难切,指头稍微一戳就碎成渣了,比切老豆腐的难度又翻了几番。
但众人只见秦夏举起菜刀,将嫩豆腐剖成两半,先切片,后切丝。那豆腐在旁人眼里,就是挤在一起的一块白色东西,哪知等到最后,豆腐自菜刀一片划入水中,当即便化成“万千发丝”,在水中浮沉飘摇。
“今次我也算见过世面了!”
宋府后厨的管事婆子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拍着胸脯,连声感慨。
先前他们私底下议论,还觉得大房请来的厨子怎么着也比不上常老爷子。
如今见了秦夏这一手刀功,就知功底有多厚。
这才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把这些费劲的菜都料理完,将一些相对简单的分予郑杏花、庄星和宋府本来的厨娘、丫鬟们,外面那一缸螃蟹这会儿也拆得七七八八。
秦夏看过那些蟹壳,比划了一下大小,就挽起袖子,去外面缸里捞了两条皮实的大黄鱼出来。
这最后一道菜,他要做的,正是“假蟹”。
第058章 真假螃蟹
秦夏上一世做过几回这道菜, 第一次尝试是出于好奇的复原,后来则是为了给几个朋友尝尝。
宋冬灵说得其实没错,假的终究是假的。
厨子的手艺再厉害, 也没法把鱼肉变成蟹肉, 总归有人会吃出来。
所以与其将之理解为“作伪”, 不妨理解成, 这就是一道上档次的功夫菜。
大黄鱼刮鳞洗净, 下锅煮熟,取出后剔去鱼骨细刺,仅保留鱼肉。
咸鸭蛋碾碎, 为了提升口感, 秦夏只用了蛋黄, 撇去了蛋白。
宋府的咸蛋腌得不错, 蛋黄在碗中呈金沙色,油脂丰富。
锅内烧油,先翻炒鱼肉,“下鸡汤滚”。
而后放入咸蛋黄搅拌均匀,再加香蕈、小葱, 倒入姜汁、黄酒,即可出锅。
《随园食单》里还写明,吃这道菜的时候可以配着醋, 其实也是为了让其口感上更接近蟹肉。
假蟹出锅, 秦夏特地盛出来一些, 请了宋冬灵留在此处的婆子和那位大房的管事品尝。
这两人在府中下人里是得脸的,平日里专门赏的, 或是吃不完分下来的菜没少进他们的嘴,要么说高门大户的小厮丫鬟, 过得日子指不定比普通百姓家的哥儿姐儿还好,正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吃过螃蟹,尝这道菜时,不敢怠慢。
若是这道菜味儿不对,多半也要再去请示过大公子和三小姐。
秦夏也给他们配了一碟醋,让他们取两个勺,一个勺子舀起假蟹,一个勺子往上浇点醋。
管事和婆子一人吃了一口,迟疑了一下后,赶紧又吃了一口,然后各自抹抹嘴道:“别说,还真有几分螃蟹味道。”
“正是,这么一烹,鱼肉似蟹肉,蛋黄似蟹黄,加上醋,也能尝到海里的鲜味。”
见这道菜没问题,秦夏便教给此处的帮厨如何摆盘。
将螃蟹壳当成小碗,假蟹肉盛放其中,其余的蟹钳、蟹腿等保留一部分在周围当做装饰。
一桌八人,便放八份螃蟹壳。
至此,寿宴上的菜基本做毕,开席的时辰一到,宋府训练有素的下人们便排着队进来,各司其职,挨个往外上菜。
此时各桌上其实已经摆了不少东西,酒都祝过了两轮。
只见每桌各有鲜果、干果子四样、寿桃花饽饽山一座,其上各贴着“福寿安康”等字样,另有糖缠蜜煎,其上雕花,极近精巧,这都是家里庖厨做不出,专门自外面专门的铺子买来的。
还有各类小食、腊味拼盘等若干。
这些上了桌,大部分人不会动筷,动了只会让人觉得不是规矩。
就拿花饽饽、糖缠蜜煎等来讲,更是“看菜”之列,只能看,吃不得,真若是吃起来,无非就是一样白面馒头、一样齁人的糖浆。
所以比起这些,大家伙自然更盼着热菜。
眼看又是一轮祝酒结束,落座回原处的几个掌柜凑在一处,看着花饽饽上的桃儿叶子,小声议论起来。
“宋府得罪了常悦楼,而后也不知请了哪家的庖厨,我特地打听过,也非是百味轩的。”
“咱们齐南县的厨子,哪里还有越过这两家去的,再往下的酒楼食肆,那都不入流,宋府焉能看得上?我估摸着,兴许是请了谁家府里的厨子或是厨娘来操持。”
“非得是县城里的么,要我说,还有可能是府城的厨子……”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就见席上另一人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道:“你们这些人啊,消息都不如我灵通。”
此人明显是知道什么,却故意卖关子,惹得对面追问了几句,才道:“宋府这回的庖厨,乃是宋老爷连襟,桑府的桑掌柜介绍的,说是城中秦记食肆的掌柜。”
“秦记食肆?那是个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明显不屑道:“还能是什么地方,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铺面,好似开在鹤林街那头,卖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吃食。也不知如何入了他桑成化的眼,又给宋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今日的菜,怕是没什么可吃。”
说罢又道:“我来前已差人去百味轩定了雅间,诸位可有要一同去的?”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顿时对面前即将到嘴的寿宴没了兴致。
相比之下,更乐意接受去百味轩的邀请。
下头各桌的议论声嘈嘈切切,离得远听不分明,却足以让宋栾心中忐忑。
说实话,他这回下决心请那什么劳什子的秦记掌柜,纯粹是看在桑成化的面子上。
且别看表面上在齐南县,宋府压了桑府一头,其实宋府的生意,少不得桑府的助力。
若不是桑锦瑶临终前嘱咐桑成化,让他看在外甥和外甥女的面子上继续帮衬着宋府生意,宋府也不一定有如今这份煊赫。
可事到临头,宋栾又实在担心那年纪轻轻的庖厨将宴席给搞砸。
好在他没担忧多久,上菜的丫鬟们便已经现了身。
那些个菜名都换上了吉祥的名号,诸如吉星高照、紫气东来、鸿运当头、十全聚宝……
来赴宴的众人这样的席面也已吃过不少,知晓这些菜色不仅名字差不多,味道也大同小异。
可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宋府的这顿寿宴当真是新意频出。
刚刚率先发起话题,质疑宋府请不来常老爷子掌厨的那位宾客,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
起先他还不知道盘子里的绿色点缀是什么,直到虾仁都到嘴边了,才闻到了一股茶香。
茶叶如何炒虾仁?
在他看来,不过是没眼界的厨子强凑出的菜色罢了。
哪知一尝过后,发觉龙井茶的香和虾仁鲜融合在一处,竟是半点不显得突兀,且茶香幽远,细品还有一丝清甜,想也知道,必定是好茶了。
别人得了这等好茶,连泡都舍不得多放一撮,宋府却拿来做菜,这么多桌席面,光茶叶就得用去多少?
此人不由暗暗在心底,再次肯定了宋府的富贵。
接下来其余的菜,同样没有一个不合口的。
先前脑袋挨脑袋说闲话的几人,齐齐变得安静,原因无他,皆是在于嘴巴早就被桌上菜肴占上了,手里的筷子勺子就没停过。
哪怕宋府的菜量给得不算少,可这些人个个都和三天没吃过饭一样,看着斯文,实际一口下去比谁吃得都多。
一早贬损过秦记的那人,处境最为尴尬。
他又不是傻的,在最开始尝过几口后,就知道秦记的掌柜手艺之好,几乎胜过了百味轩。
然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每当他想举筷再吃两口的时候,就要受到其余几人的挤兑。
几次三番,他直接转而去吃冷碟了。
席上旁人乐见如此,少一个人抢菜,他们就能多吃一口,这才是实在。
接下来上的一道菜,是佛跳墙。
宋府取了许多小瓷盅,将此菜分作数份,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份。
很快就有好事之人询问,缘何此菜叫做“佛跳墙”。
上不得主桌,只能坐在次席的郭姨娘一个劲隔着距离给宋云朗使眼色,可宋云朗哪里知道?
在此之前,他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道菜!
母子俩的眉眼官司还没打完,那厢的宋云幕却已经施施然起身了。
当然,他说的故事是秦夏根据上一世看过的说法适当改编而成的。
反正遇事不决,就归为前朝旧事,也没人能去考据。
“……说是前朝有一官员,出门赴宴时在席上吃到一道菜,此菜以鸡鸭鸽蛋等食材与高汤一同煨制。这官员雅好美食,只觉得此菜甚好,奈何香浓有余,却鲜味不足,回家后便让家中庖厨以海参、瑶柱、鱼虾等海鲜代之,出来的成品果然鲜香味美,食之难忘。”
“……后来此官员开了一间食肆,以此菜为招牌,有文人吃罢,即席赋诗一首曰: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故而此菜流传后世,名为佛跳墙。”
宋云幕话音刚落,就听得席上响起叫好之声。
“好一个佛跳墙!若非今次在宋老爷您的府上,我等哪里有这口福,吃到令佛祖弃禅之美味!”
“正是,正是!这都是托了宋老爷的福啊!”
恭维声阵阵,说得宋栾是红光满面,看向宋云幕的眼神更多了数分慈爱。
此时,宋府老太君复开口道:“‘佛跳墙’此名虽颇有独到之处,却难免有对佛家不敬之嫌。依我看,不若改个名字。”
人上了年纪,虽不至于和桑府老太太一样吃斋茹素,却也讲究些避讳。
宋云幕见状,顺势道:“祖母所言在理,父亲,掌厨的秦掌柜也曾提及,这道菜的食方失传日久,他偶然得之,复原于此,今日宴席,乃是头回现世,只为恭贺父亲大寿。既如此,不妨就由父亲给这道菜改个名字,日后秦记食肆少不得要售卖此菜,等到时过境迁,父亲之名便能和那故事中的书生一样,流传后世。”
这一番话,真真是说在了宋栾的心坎上。
他兴冲冲地思索片刻,碍于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最后想出一个“福寿全”的名字来。
“佛跳墙”的更名,可谓将这场寿宴的热闹推得极为轰烈。
宋栾吃了两杯酒,倍加觉得飘飘然。
他眯着一双眼,侧过身问身后伺候的下人道:“去后厨问问,那道压轴的红蟹,如何还未上来?”
特地采买的春日红蟹,可是花了他上百两银子。
一直等着上桌后,好生吹嘘一番,免得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没吃过这口,不晓得多么金贵。
“秦掌柜,假蟹该上席了,老爷那边在催了。”
“这就好。”
秦夏把最后几朵萝卜花摆在盘中,调整了一下位置,确定无误后才示意丫鬟们端走。
剩余的萝卜、胡瓜等雕作摆盘装饰的边角料还剩了一些,从方才起就惹得后厨不少人围在旁边看。
让秦夏想起,他好像还没用果子给虞九阙做过小兔子。
回头买上一些做上一盘,哄夫郎开心去。
心里头念起家中的小哥儿,他的神情显得温柔了许多。
……
此时此刻。
盛在螃蟹壳里的假蟹肉端到了宋家人,以及在场所有宾客的跟前。
时人吃蟹,大多直接蒸后拆食,所以务必要求螃蟹的鲜活,死蟹肉质软烂如豆腐,腥气浓重,不堪一吃。
也就是说,做螃蟹的方法越简单,越说明螃蟹的品相之好。
但凡试图以其它调味烹饪的,多半是另有所图。
这道理宋栾清楚,宾客们当然也清楚。
眼看期待已久的红蟹以这般模样被端出来,宋栾心里就有不妙的预感。
宋云幕身为宋府嫡出大公子,正坐在离宋栾最近的位置,而宋冬灵她们内宅女眷,是单独在屏风后隔出一桌就餐的。
宋栾清楚这场寿宴大多由宋冬灵出面操持,可眼下却不好去问,只得隐晦地看向宋云幕。
宋云幕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同宋栾说明。
“……总之秦掌柜到时,那些个红蟹已经尽数死了,定时看管之人办事不利的缘故,可眼下那哥儿没了踪影,此事冬灵已差人去查。不过还请父亲稍安勿躁,这道菜中未曾用不堪入口的死蟹肉,此乃古籍中的名菜,细论起来,要比直接蒸制红蟹更为费时费工。”
宋栾起先还以为螃蟹死了之事心生不快,听到这道菜也是“名菜”,顿时精神一振。
“此话当真?”
宋云幕颔首。
“儿子稍后自会同宾客们说明,父亲届时只当是您的意思即可。”
宋栾松了一口气。
别的不说,他是最清楚自己这大儿子办事妥帖的。
尤其是最近,听说是得了几个药膳方子,身子骨明显见好起来。
不管怎么说,只要宋云幕能养好身体,宋府的家业定要传给嫡子。
至于老二,宋栾乐意分给他些生意,余生当个富贵闲人,绰绰有余。
如宋栾所料,宾客们确实对红蟹的做法产生了疑虑,当心里头用了不新鲜的蟹肉。
宋云幕适时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三言两语,讲解了这道菜的“来历”。
他把自宋冬灵那里传来的,秦夏给出的说法稍加润色,一番话毕,果然堂下宾客的神情都变了一遭。
“不愧是宋府,竟舍得弃值钱的红蟹蟹肉不用。”
“这一桌席面是砸了钱的,宋府哪里会最后端上死蟹?其中果然有巧思!”
“这个时节的大黄鱼亦难得,不过这幕后庖厨究竟是何方神圣?缘何知道这么多前朝古菜?”
“要是我能将此人请去府上做一顿宴,要价百两也甘愿!”
……
见自己的面子不仅没掉在地上,反而被高高捧起,宋栾可谓是身心舒畅。
坐在次席的郭姨娘,不解前因后果。
只当是后厨不小心养死了螃蟹,大房为了交差,才编出一个什么“假蟹”的名头。
尽是些小聪明。
她不乐意吃这道菜,转而又夹了一块胭脂鹅脯。
不得不说,桑府从市井寻到的这个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吃着吃着,她便抬了头,习惯性地看向坐在主桌上的儿子。
知子莫若母,这一看,郭姨娘就看出了问题。
宋云朗那副神态,明显是心里有鬼!
郭姨娘心头一跳,心道该不会这些螃蟹,是自己儿子从中做了手脚?
再说宋云朗。
他现下确实已经盯着盘子里的螃蟹壳看了好久,只觉得无比晦气。
因为螃蟹之死,确实和他有关。
昨晚他从外面吃酒回来,偶然间瞧见府中有一哥儿,一双眸子生得水灵灵,十分勾魂,面皮白皙,身段也窈窕。
他喉间一动,就照例使唤贴身小厮给自己望风,进去将那小哥儿搂到了怀里。
府中下人,谁不知二公子的秉性?
这小哥儿却明显有备而来,挣扎了两下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宋云朗狂喜之余,也不至于在花丛里成事,而是打算把人带回屋里。
偏生在这时小哥儿说自己是后厨养螃蟹的,若是不回去照料,螃蟹说不准会死,到时就闯了大祸。
宋云朗正在兴头上,哪里管得了什么螃蟹?
当即就说螃蟹死了就死了,他有法子保这哥儿不挨罚。
结果一夜过去,天还蒙蒙亮时那哥儿就跑去了灶房查看,回来时扑通一下跪下,说螃蟹尽数死了。
“求二公子庇护,不然奴婢怕是要被发卖出府了!”
对于宋云朗而言,启哥儿昨晚把他伺候得不错,不过一缸螃蟹而已,他堂堂宋府二公子,还护不住一个灶房的哥儿么?
同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还能用此事倒打大房一顿。
寿宴之上,红蟹要是不上桌,父亲一定会问罪,大房讨不了好,要是强行上桌,把死蟹给寿宴宾客吃,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到时候自己再扇个风点个火,倒要让大房知道,他们抢过去的差事,也不是这么好办的。
这之后,他就把启哥儿藏在了自己院子里,只等大房吃了瘪,再随便寻个由头把启哥儿这事圆过去就算。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让宋云幕和宋冬灵找到了应对法子。
看父亲的样子,显然是再受用不过。
这下可好,大房立了功得了脸,要是被查出螃蟹之死和自己与府中下人厮混有关……
他怕是少不得要挨一顿打了。
宋云朗的脸色白了又白,快赶上久病的宋云幕。
寿宴进行到这一步,就连宋栾都觉得菜应该是上完了。
意料之外的是,不多时又有一队仆从端着木盘餐碟循序而入。
宋冬灵也从府中闺中内眷的席上起身,走到了主桌面前,向祖母、父亲行礼。
“冬灵,你这是……”
宋栾不解女儿真意,宋冬灵则早有准备。
她抬起头来,对着父亲粲然一笑道:“父亲大寿,为人子女者,自该奉上寿礼。女儿不才,思来想去后,亲自下厨,给父亲做了一道菜。这道菜在女儿看来,意义不凡,于是也请府中庖厨将食方,复刻了若干份,与诸位贵客共享。”
宋家的姐儿和哥儿,当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娇养长大的。
宋栾一听自己的爱女居然愿意为了自己下厨,当即乐开来。
“甚好,甚好,为父今日就尝尝你的手艺!”
宋冬灵见状,朝着那队上菜的仆从拍了拍手,一盘盘神仙鸭,正式登场。
主桌的这一份,也当真出自宋冬灵之手。
盘子落在桌上时,宋栾唇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这莫非是……”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这道菜,面前的菜肴,赫然是亡妻拿手的独家食方,神仙鸭。
宋云幕则选在此时开口,言辞恳切。
“儿子和冬灵深知您对母亲的义重情深,这道神仙鸭,更是您昔日最爱吃的菜色,可惜个中精髓,旁人不得其法。为了赶上您的寿宴,冬灵在灶房中钻研许久,总算悟出了做法。想来没有比让您再次尝到这道菜,更好的寿礼了。”
宋栾看到神仙鸭,确实百感交集不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端出来,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只不过,自己亡妻留下的这一双儿女,素来对郭姨娘和二房客气有加,纵然对扶正郭姨娘之事颇有微词,也没真的闹出过什么乱子。
一个是他最信重的嫡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千金。
宋栾最终还是选择笃信,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孝敬自己,而且不可谓不用心。
唯有一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众人的面,还有桑成化这个大舅哥的面,自己必然要表个态。
宠妾灭妻,为世人唾弃。
珍重亡妻,却能得世人赞誉。
宋栾最好面子,当然知道怎么做,才能树立起自己在宾客心目中的形象。
郭姨娘侍奉自己多年,尽心尽力不假,今日过后,将她扶正的事怕是不好再提了。
这也无妨,她本就是个侧室姨娘。
宋栾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举起酒杯,好生感念了一番自己与亡妻桑锦瑶的感情,又将这道神仙鸭夸得是天上有,人间无。
他这一顿夫妻情深、子女双全的好戏,着实打动了不少人。
何况神仙鸭,是真的滋味不差。
宴席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圆满落幕,无人在意几处角落里,郭姨娘及其三个子女,颓然而苍白的神情。
秦夏作为掌厨,宴席结束后,便去宋老爷面前领了赏。
还有不少做客贺寿之人打听秦记食肆在城中何处,此后还接不接外出做宴的差事。
秦夏最近累得不轻,暂时还真不想干这个差事了,于是没有把话说明,只说要看具体情况。
出府时,宋府依旧派了马车相送。
且比来时的那辆更宽敞、精巧。
秦夏满载而归,除了银钱等,宋府的好食材他也到手不少,这可都是外面轻易买不到的。
郑杏花和庄星,一人更是得了二十两银子的工钱和两方好料子尺头,这会儿心里都欢喜着。
“今天都累坏了,明天食肆只做晚间生意,大家都好好歇歇,不用那么早上工。”
郑杏花和庄星各自谢过,继而路过早晨庄星上车的地方,他先离开,秦夏和郑杏花则一起在芙蓉胡同口下了马车。
秦夏先是拍了拍门,见无人应,只有大福在门后叫唤,便当做虞九阙去寻方蓉了。
打开院门,让宋府跟来的小厮把赏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给他们塞了些铜板,就打发他们走了。
“大福,你小爹呢?”
秦夏摸了一把鹅脑袋,开了句玩笑。
堂屋里没亮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当即便在从宋府拿回来的东西里挑了好几样,一起包好,拿在手中往紫藤胡同去。
第059章 阿九失踪
紫藤胡同中, 冬日里光秃秃的紫藤花枝干,早已生出枝叶,垂落在青砖的墙头, 绿油油的一片。
秦夏步履轻盈, 一心盼着早些见到虞九阙, 同他讲讲今日在宋府的见闻。
走到柳家门口, 他举手叩门。
“这就来!”
院内方蓉紧赶慢赶地过来开门, 见是秦夏,遂开心道:“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秦夏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不是今儿出去给人做宴,府上老爷赏了不少东西, 搁在家里也吃不完, 便拿来给您补补身子。”
说罢他朝院内张望一眼, 笑道:“阿九可是在屋里?我顺便接他回去。”
方蓉一下愣住了。
“九哥儿?他未曾来过。”
秦夏也愣了。
“怎会?出门前我们便说好, 若是回家后家里没人,便是他来这边找您说话了。”
方蓉让秦夏进院,把拿来的东西放下,两人凑在一起犯了嘀咕。
“不该啊,九哥儿这人最是周全, 他既跟你说了要么在家,要么来寻我,必定不会去别的地方惹你挂心。”
秦夏莫名地心慌, 想来想去道:“也说不准是为了别的事出门了, 我……我去问问韦家双姐儿, 他们常在一处。”
“也可能是去食肆了。”方蓉安慰他道:“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秦夏自然不愿把事情往坏了想。
“您说得对, 八成出不了事,我去韦家看看, 若是没有,再去食肆瞧一眼,左不过这两个地方。”
作别方蓉,秦夏一路去了韦家。
一问之下,曹阿双只说今日见过虞九阙一次。
“约莫巳时过三刻的时候,有个货郎经过,我想着寻他买点彩线,正好瞧见九哥儿也在门口,我们就一起同货郎买了针头线脑,便各自回家了。”
葛秀红陪着儿媳妇一道出来的,见了秦夏的表情,就觉得说不准出事了,便问:“怎的了,可是寻不见九哥儿的人了?”
得知来龙去脉,韦家婆媳二人也面面相觑。
秦夏强行定了定神。
“我再去食肆看看。”
葛秀红道:“是了,食肆那边也去瞧一眼,我和阿双帮你瞧着家门口,要是九哥儿回来,就让他在家里好生等你,别你找他,他找你的,再各自找散了。”
庄星回食肆有一阵了,今日食肆不开张,他正在后院跟邱家兄妹讲在宋府看的热闹。
正说到兴起,却见秦夏突然从后院的门进了来。
“大掌柜的。”
三人都出了后罩房,得知秦夏是来寻虞九阙,邱川摇头道:“今日小掌柜没来过。”
秦夏的心登时掉到了底。
直觉告诉他,虞九阙或许是真的出事了。
偏偏碍于虞九阙的身份,他甚至不敢去报官。
以防节外生枝,他未曾跟三个伙计说实际情况,只嘱咐道:“我来寻阿九之事,你们莫要同旁人提及,有人打听我和你们小掌柜的事,你们也只说不知。”
又看向邱川道:“小川,你找纸笔重新写个告示,就说掌柜家中有事,食肆暂停业三日。”
邱川应下后,秦夏没多停留,转身离开。
余下的庄星一脸担忧地看向后门,又把邱川和邱瑶推回了屋里,一时间谁也没了议论宋府的心思。
秦夏再次回了家,到了才发现,韦家婆媳,乃至方蓉都来了。
见了他现身,全都围上来问道:“可寻见人了?”
秦夏摇摇头。
“未曾。”
方蓉的两只手一下子在身前绞紧。
“这光天化日的,又不是黑灯瞎火的时候,能去哪里?”
葛秀红也问曹阿双,平日可曾听过虞九阙提起什么地方。
曹阿双也犯愁。
“九哥儿和我大都也只是互相串门子,去河边洗个衣裳,没怎么出去过,平日里他便是和秦夏一样,食肆和家里两处来回走罢了,这一时半刻的,还真想不到什么。”
几人凑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最后一致决定,还是先喊几个信得过的人,四下找找。
又不好找得太多,这哥儿姐儿的无故不见人,遇上那爱嚼舌头了,转头就指不定编排你什么。
考虑到这个,方蓉回紫藤胡同叫了郑杏花,又去孟家喊回了过去帮着干活垒鸡窝的柳豆子。
韦家这边,是葛秀红和曹阿双婆媳两人。
韦朝和韦夕到了时辰自会回家,到时候,也让他们一起帮忙。
食肆那边,照旧留邱家兄妹看家,庄星和郑杏花走一路。
然而从天亮找到天黑,仍旧没有结果。
齐南县太大,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
一直到戌时前后,大家伙重新聚在秦家,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韦朝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汉子之一,又比秦夏年长,说道:“秦老弟,实在不行,就等天亮报官吧。”
在场的人都是大雍的普通百姓,就算生在县城,也没见过两回县老爷。
在他们眼里,一个人不见了,要到报官的地步,说不准就是凶多吉少。
韦朝觉得秦夏不一定爱听这话,可总该有个人说。
实际上,秦夏心里是有个猜测的。
毕竟只有他知道,虞九阙并非什么普通小哥儿。
在他身后,还盘踞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那关系,甚至左右大雍的朝局。
可这些话,无法对面前这些个关心他与虞九阙的人们讲。
秦夏只好先请众人回去,说自己再在家中等上一夜,若还不见人,便去报官。
现下去是不成的,一个成了年的哥儿才丢了这么几个时辰,衙门不会理会。
“累得大家伙晚食都没好好用,待阿九平安归来,我们在食肆,给诸位摆上一桌。”
大家见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下不忍。
末了除了方蓉母子,其余的人都走了。
走前都道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让秦夏务必开口。
秦夏谢过,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回来后,将方蓉和柳豆子请去了堂屋坐。
二人打定主意要陪秦夏一夜,要知道秦家也没别人了,能算得上亲人的,只有他们。
回屋坐定,找了个由头支走了柳豆子,方蓉觑着秦夏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道:“小夏,你同干娘说句实话,是不是九哥儿不见了这事,你心里有数?”
秦夏心头一跳,面上仍故作不解。
“干娘这是何意?”
方蓉心知自己不该在这时说这个,但细想来,九哥儿这孩子身上本来就迷雾重重。
她这干儿子是个聪明人,每天和小哥儿睡一个被窝里,不会猜不透。
“干娘说一句猜测,你别怪干娘,九哥儿是个好孩子,但……你说他会不会是被从前的家里人寻去了?”
秦夏一时沉默。
他很想说,对此自己确实有些猜测,只不过并非什么“家里人”,而是“宫里人”。
因为时下三月,按照原书剧情,虞九阙本该已经恢复记忆,并且开始为返回盛京做筹划。
只是原著中对这部分一笔带过,秦夏并不知虞九阙从恢复记忆到返回盛京的中间,在齐南县经历了什么。
孤身回京,怕是可能性不大。
真是那样,怕是还没进京城就要丢了小命。
秦夏这会儿认真分析,总觉得虞九阙在齐南县时,一定是通过什么方法,联系上了过去效忠东宫的人。
太子被废后,东宫旧臣四散,前朝的太子一党偃旗息鼓。
有人蛰伏自保,以待来日,有人遭贬偏地,起复无望。
但这批臣子,却对东宫忠心耿耿,从未放弃过再度拥立太子的念头。
从后续剧情和书中虞九阙的人设来看,他和东宫明显是在互相利用。
他是东宫在内宫的钉子,而东宫则是他一步步走向人臣之冠的铺路人。
秦夏有理由怀疑,虞九阙在养伤期间,联络上了东宫旧臣,双方达成了一致。
不然无法解释虞九阙作为一个失踪数月的内侍,缘何能够顺利回宫,连过去的位子都还空着。
如果……
秦夏不由设想了最坏的结果。
剧情多半仍在无形中推动,虞九阙或许无可避免地要被卷入其中,那么眼下三月之期已到,他倒宁愿带走虞九阙的是东宫之人,而非仇家。
至少那样的话,说明虞九阙没有危险。
这些话不可为方蓉道,秦夏又不能坐在屋中空等。
便起身四处翻一翻找一找,想看虞九阙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方蓉眼看他打开放在床尾的一口衣箱,把里面的衣裳、被褥等抱了出来。
他单纯地想,虞九阙办事缜密,若是想藏东西,定会藏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
这么一折腾,倒从其中飘出一张纸。
秦夏弯腰捡起,登时脸色一变。
“小夏,纸上写得是什么?”
方蓉不识字,见秦夏反应如此,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
秦夏却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面前的纸上,笔迹潦草,字句零星,看得出虞九阙每次写时都很仓促。
但纵使如此,也足以令秦夏拼凑出一个事实——虞九阙的记忆,早就开始恢复了。
他正一点点通过回忆起的碎片,拼出自己的过往。
“小夏?”
方蓉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秦夏猛然回神,快速把纸张叠起,脑筋飞转,好歹是编出一个说辞。
“这些……是阿九写给我的。不是这回留的,是从前就有的。”
在方蓉看来,虞九阙写得一笔好字,必定也有好文采。
秦夏既然这么说了,那纸上写得,怕是什么只有两口子能看的私房话。
“干娘不问了,你快些收好。”
秦夏顺势把纸塞进自己的前襟,陷入了沉思。
既确定虞九阙至少找回了从前七八成的记忆,那么秦夏更加断定,自家夫郎的失踪不会简单。
继而又想,如若小哥儿真的回不来,他要找,该去哪里找。
秦夏严谨地开始琢磨,若想离得近些,总该也去盛京。
天子脚下的酒楼,便是皇子王孙、朝中高官也时常光顾,听闻前朝宫里的皇帝还乐意叫“外卖”,引得不少小贩每日在宫门外摆摊。
内侍做到虞九阙那个位子,在宫外也必定有宅子。
到时自己去偶遇一番,不知小哥儿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糟糠之夫”?
东想西想,秦夏都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给搞得无话可说。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从堂屋出来,身在灶房。
他现在急需手上干点什么,让头脑冷静下来,捋顺思绪。
秦夏站在灶房发了一会儿愣,果断搬出面粉袋子,打算蒸上一锅大馒头。
刚出锅的大馒头,一个比巴掌还大,白胖暄软。
虞九阙胃口好时,一个人一顿饭能吃四五个。
他把面粉倒进盆中,一边和面,一边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第060章 东宫旧臣
当天, 深夜。
齐南县的某一处。
暗室之内,虞九阙正坐在一张软塌之上。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在一点烛光的照耀下, 显得脸色格外苍白。
记忆的最后, 停留在去柳家的路上, 自己突然遭了暗算。
对方将他强行掳走, 不知用什么法子软了他的手脚, 继而似要伪造出他被人玷污继而灭口的样子,弄乱了他的衣服,又掏出了一把刀。
生死攸关之际, 虞九阙本以为逃无可逃, 却没想到突然又冒出一伙人, 结果了那几个贼人, 把自己劈晕带走。
再醒来时,就已在此处。
枕边多了一个打开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玉佩。
玉质温润,水头十足得好,看起来便是连宋府那样的豪富之门, 都不一定有一块这样的好玉。
很奇怪,在虞九阙看到这枚玉佩的第一眼,他就意识到, 自己认得。
这枚玉佩就像是一根线头, 顺着它向外拽, 无数清晰、鲜活的记忆在刹那间撞入脑海。
虞九阙足足呆坐在原地一刻钟,才勉强理清了这些事实。
梦里的红墙百转、九重宫阙。
梦里的袅袅宫香、金织蟠龙。
通通有了解释。
他甚至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虞九阙。
他本是流落盛京的孤儿, 因生得秀丽端正,不得不在街头乞讨时故意扮丑。
阴差阳错下, 他被宫里的一个虞姓太监在出宫时发现,认作养子,起了名姓,为的是将小哥儿送进宫中培植。
“小小年纪,便得了副狐媚子相。小九儿,这可不是你的错处,恰恰是你的长处!等你入了宫,听干爹一句话,只要舍得下脸皮,舍得下清白,凭你这副模样,要什么有什么。”
后来虞九阙干爹的计划说成也算成了,因为虞九阙确实在宫中出人头地。
说败,却也败了,因为在虞九阙得知自己是要被送去某个得势老太监的床上当玩物时,便想尽了法子,在保全自己的同时,送这位干爹去了冷宫扫地。
随之设计整治了老太监,把他踢下去后,自己得了个惜薪司提督太监的差事。
惜薪司听起来平平无奇,其实也是个颇要紧的地方。
掌着内廷里外上下的薪柴炭火用度,有足够的油水可捞不说,那些个宫里头不受待见的主子,为了多分几筐好柴好炭,还要赶着打发手下人来送孝敬。
不然任你是什么嫔妃贵人,大冷天的照旧挨冻。
而虞九阙与废太子的瓜葛,正从一筐冬日的宫炭说起。
他进宫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孤儿,进宫后在内书堂勤学苦读,才通晓文墨、明白事理。
却也眼见得曾经人人都称道的贤明太子,一朝成为废弃宫殿里的“囚犯”。
虞九阙虽是个内侍,却也记得自己还是不入流的小太监时,曾在办差路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个大太监。
对方登时就要上手掌嘴,恰逢太子路过,救了他一回。
为了当初太子的一句话,虞九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人偷摸往圈禁废太子的地界送了点炭火。
而后……
他就暗地里成了东宫的人。
这样也不错。
虞九阙想,此事起于报恩,归根结底,还是他想要获得权柄。
在宫中,底层的内侍只会受人欺辱,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子,才能保全自身。
太子见他年纪尚小,根骨颇佳,便暗中遣人教他练习拳脚功夫。
出宫前三月,他已在东宫旧臣的暗自运作下,得以从惜薪司去了御马监。
在大雍,御马监素来与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掌权,一个掌兵。
司礼监尽数是二皇子的人,太子只好求其次,先把虞九阙塞进了御马监,想着给那群老太监添添堵也好。
如今眼前的玉佩,无疑是东宫信物。
此刻,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人声。
“虞公公,公子对您信重有加,自从得知您外出办差的路上遭了埋伏后,便下令四处搜寻您的下落,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暗卫一路追寻千里,发现您重伤后记忆全失,被人牙子辗转卖到齐南县。”
“正巧,齐南县正乃本官任职所在,我们本正在计划如何同您搭上线,哪知对方突然派人发难,对您下手,仓促之际,本官只得以救人为先。又担心您不解状况,产生误会,故而……对您下了些重手,还望公公见谅。”
虞九阙刚搞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没消化掉过去种种,就又被来人兜头撒了一脸“惊人之语”。
同时,他果断意识到了对方这一席话里最重要的一点。
“您说齐南县乃是您的任职所在,莫非……”
对方显然没打算藏头藏尾。
很快自黑暗中现身,朝虞九阙拱手行礼。
“在下齐南县县令,梁天齐。”
谁能想到这齐南县的县令,也是太子党的一员。
事到如今,他只有一个问题。
“梁大人为何笃定,我已经恢复了记忆?”
梁天齐直言不讳。
“实不相瞒,在下的夫人出自岐黄世家,深通祖传针法。方才请虞公公来此后,便请内人为公公把脉、施针。”
虞九阙淡笑一声。
“梁大人把玉佩公然摆在此处,显然也是在试探咱家。若是咱家恢复了记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未曾恢复……咱家猜测,怕是一时半会无法从此处离开了。”
听到虞九阙换了的自称,梁天齐心下了然。
“公公言重了。”
虞九阙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怪罪梁天齐的意思,不如说,现下的自己还要仰仗对方。
谁让他明面上还是齐南县的小哥儿阿九,而梁天齐则是齐南县的父母官。
“大人想必在得知咱家身份后,已在暗中……观察了许久。”
梁天齐轻咳一嗓。
他的确派了暗卫监视,哪知日日看到传回的,都是这位虞公公和相公如何蜜里调油地过日子,以至于自己在送回京中的密信里,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总不能说,虞公公看起来已经打算专心致志当食肆掌柜的夫郎,看起来没有半点回宫的意思。
要是虞九阙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那次出宫办差,表面上是领了御马监的差事,实际却暗中也得了太子密令。
为了扳倒三皇子,太子命他办差时暗中在当地搜寻,三皇子勾结当地商户敛财养私兵的证据。
“见此信物如见公子。”
虞九阙面朝梁天齐道:“还请大人准备纸笔,咱家自当修书一封,与公子说明。”
他特意强调。
“包括先前公子托付的差事,幸不辱命。”
……
暗室之内不见天光,虞九阙以东宫密语写完长信,只觉得手腕发酸。
梁天齐还算妥帖,给他准备了些粥水饭食。
“公公见谅,内人说您先前中了迷药,体内药性未除,若是贸然吃油腻之物,只怕会反胃。”
“不妨事。”
他见眼前正常男子饭量的一碗粥和两碟小菜,早已饥肠辘辘。
只是大约是吃久了秦夏做的东西,这碗粥喝起来,当真同喝水没差别。
秉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强行都灌进了肚。
梁天齐很快去而复返。
“密信已交由暗卫,三天内必定以咱们的路子,加急送到公子手边。”
虞九阙心道,自己虽晚了数月,但也算交了差,奈何心里半点轻松也无。
因为前事虽了,却还有后事等着。
“敢问梁大人,公子对我有何安排?”
梁天齐迟疑一瞬后道:“公子有言,若您性命无虞,自当尽力医治,也盼您早日返京。”
是了,他乃内侍,知晓多少东宫秘闻、乃至皇室秘辛。
太子纵然仁善,也是曾经的天下储君,哪里会放任他在宫外自由自在。
他纵然不回京,自此往后,也同秦夏过不了什么安生日子。
大约是感受到了虞九阙的抗拒,梁天齐也见识过那个叫做秦夏的汉子对虞九阙的照顾,私下也认定,这两人怕是早就动了真情。
他只得换了个角度道:“公公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秦掌柜考虑。既然对方已知您的下落,这贼人能来第一批,便就还有第二批。”
“梁大人的意思咱家明白。”
虞九阙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根,依稀记得,过去这里好似有个扳指。
“公子可说过,要我几时返京?”
梁天齐摇摇头。
他们本就刚寻到虞九阙的下落没多久,还没摸明白路数,若非今日的意外,两方怕是还未曾见面。
“我会回京,只是在那之前,要安顿好相公。”
虞九阙忽而又换回了自称,梁天齐似有所感,最终却没说什么。
说罢,他又朝梁天齐施了一礼。
“如我离去,大人还在此任,万望多多照拂。”
照拂的对象,自然是秦夏和秦记食肆。
梁天齐回礼道:“这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梁天齐无疑是个好官。
虞九阙虽来齐南县没多久,可也知晓齐南县政事清明,百姓安居。
梁天齐的保证,是可信的,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回去,同秦夏交代。
小哥儿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最终选择看向梁天齐道:“梁大人,尊夫人既懂医术,那想必也知晓伤到哪里,不涉及要害。”
梁天齐隐约察觉到他的意思。
“公公是想……”
虞九阙颔首。
“还请梁大人问过尊夫人后,遣人过来,伤我一回。对外直说我遭贼人所掳,幸被官差所救。”
虽说失踪多时,带伤回家,一定会惹得秦夏更加担心。
但有伤在身,反倒能遮掩不少疑处,也好省去些解释。
虞九阙自问已隐瞒秦夏良多。
或许不久后他们便要分离两地,谎言这种东西,还是能少一句,就少一句。
……
深夜,丑时末。
方蓉被秦夏劝回了家,柳豆子没走,留在这里陪秦夏,自己裹着被子去了另一件屋里躺着。
秦夏独守空窗,毫无睡意,一味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等着等着,突然听闻大福对着门外大叫起来。
紧随其后的,竟是连着的叩门声。
秦夏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冲向大门。
柳豆子睡得迷迷糊糊,却也踩着一只鞋跑了出来。
“小夏哥,是不是嫂夫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