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二楼走廊站满了攀谈的男人,交流此次庭审的看法。他们靠在浅肉桂色的廊柱和栏杆上,偶尔几人挥舞手臂、捏住手指激烈讨论,大多数人叼着香烟不说话,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拐角的小门。他们在等待克罗切出现,向他恭贺胜利。

    艾波洛妮亚不想继续浪费时间,避开人群、贴墙往楼梯口走。

    斯科皮亚先生被绊住了脚,玛莲娜身为妻子不得不陪同。隔着人群,她朝艾波洛妮亚挥手以示告别。下次见面就是万圣节了。罗马的公寓条件简陋,并未安装电话线,她们只能依靠公用电话和书信联系。

    艾波洛妮亚微微笑,食指中指指尖抵在眉尾向前一挑,行了个帅气的礼。而后转身带着比安奇离开法院大楼。

    烈日中悬,八月的巴勒莫阳光灼人,天气实在太热,稍稍一跑动便出汗。

    艾波洛妮亚闷头走着,比安奇虽然在工作方面吃了教训,但日常生活中,跳脱的脾性一时无法改变。他小跑着跟上艾波的步伐,侧头看向神情冷肃的少女,颊边几缕碎发因她的步伐微微飘扬,棕色的眼里盈满思索的锋芒。他好奇地问道:“那个美国人说他会一直等你,有心动的感觉吗?”

    婚约取消的事仅在小范围流传,艾波瞥了他一眼,只当没看出他的小心思,说道:“当然没有。”

    比安奇继续探问:“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因为那个叫凯的女人吗?”

    柠檬水小贩叮铃而过,朝两人打了声招呼。蓝玻璃似的天空下,棕榈树、椰子树沐浴阳光。

    艾波将脑中思考的事放到一边,坦然承认:“是的,我嫉妒那个女人。”

    比安奇惊讶地哇了一声:“这可不像你。”

    “哈哈哈,”艾波笑起来,“你们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我当然会嫉妒。所谓的不在意只不过无奈或者不爱的说辞。”

    比安奇简直匪夷所思:“所以解除婚约的原因是因为你嫉妒?”

    “你想什么呢。”艾波睨了他一眼,仅从他听得懂的方面解释,“他的父亲是维多.柯里昂,和克罗切交情不错。如果我和他结婚了,他会抛弃美国的生活永远留在西西里吗?那可是美国纽约,和它一比,罗马都显得又老又破。”

    “这倒是。”比安奇也不舍得艾波嫁去美国。他问:“所以你放下他了吗?”

    沉默片刻,艾波说:“我已经和他说过再见了。”

    声音轻得几乎要淹没在车水马龙间,但比安奇还是听清了。仿佛玫瑰色夕阳下的波涛,浪花眷恋又毫不留情地退回大海。

    说话间,两人来到鲁索咖啡馆,拿取早上存放在这里的行李,前往对面的火车站。

    时间没有卡得很准,两人坐在长椅等待火车。艾波洛妮亚借此向比安奇说了此行的目的。

    “今天这场官司打完,克罗切在西西里的声望不降反升,瞧见留着法院里的那些人了吗?”艾波洛妮亚视线擦过月台的金属顶棚,落在湛蓝的天空。

    比安奇狼吞虎咽地吃着鲁肃索太太发的三明治,生火腿、番茄和马苏里拉奶酪,汁水顺着手指留下。

    艾波把手帕递给他,说,“他们惯会见风使舵,所以,不用担心,就像沙漠中流动的沙丘一样,一阵风吹来,他们就散开了。”

    比安奇难得有眼色地没有问那个美国人是否也是一堆趋炎附势的沙子,一本正经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问:“所以我们要继续走上层路线?”

    艾波洛妮亚回答:“没错,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的重点工作是社交。”

    右手握住手帕,比安奇用这只手锤向左手掌心,兴奋地哈了一声。

    社交代表着充足的经费、热闹的舞会,没等他细问置装费,就听到艾波笑着补充:“还有学习。至少不能丢我们西西里人脸。”

    比安奇拖长嗓音哀叹。

    *

    十月初,艾波洛妮亚赤着脚丫,在组织位于罗马市区西部、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公寓里踱步。她慢慢喝着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意式浓缩。

    阳光透过明亮的方形窗框,洒在暗红的地板上。艾波踩上那片温暖,端着杯子看向窗外。

    台伯河静静流淌,波光粼粼,两岸千年的遗迹沉默矗立,文明在这里毁灭又重建,这座令人震撼的永恒之城,萧条与繁华并存。

    大学的生活并没有艾波想象得快乐,她修的是法学,一开学就是五六本大部头,砸得她头昏眼花。她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的阅读、背诵。

    等到周末,她得参加各种派对,努力与政府高官的家眷搭上关系,混脸熟。此外,她尝试保持在宗教方面的优势,向梵蒂冈提出觐见请求。

    现任教皇并非艾波小时候将她接至梵蒂冈的那位,但他身为教廷国务卿也在现场。五六岁的小女孩、天使般的脸蛋,在教堂高耸圣洁的壁画前的对答如流,稚嫩的声音坚定而自信,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西西里圣方济各修道院反纳粹的事迹传至罗马,已经当选教皇的他曾私底下询问这个女孩的动向,得知她就在该修道院内时,教皇摘下眼镜,漫长的思索,就在私人秘书以为他会发布新的指示、拿出纸笔记录时,只听到一声冗长的叹息。

    艾波洛尼亚丝毫不知自己与圣职仅差一条y染色体。她只希望教皇能在必要时给予他们帮助。

    那位尸体仍挂在米兰、曝尸广场的法西斯领袖带给这个国家的伤害是深刻而绵长的。一切由他语言矫饰、凝聚而成的关于民族、国家概念,伴随他的失败一起被摧毁。意大利人找不回自己的身份,一部分人相信美国,另一部分人向往俄国。梵蒂冈乘虚而入,匆忙接过国内空缺的道德权柄,动用一切传统、非传统手段,掌握民众内心的精神空地。

    教皇接受了她的觐见请求,就在上周日的礼拜后,艾波和教皇进行了一番讨论,对方关于圣方济各修道院免费以极低廉的价格贩卖柠檬水的模式很感兴趣,认为这是世俗与宗教力量的完美结合。

    笃笃笃地敲门声响起,比安奇在门外提醒:“艾波,快一点,要来不及啦。”

    艾波洛尼亚停下脑内对觐见过程的第五次复盘,她放下咖啡,开门问:“怎么这么着急?”

    比安奇激动得几乎一夜没有睡,正要和艾波讲述激动心情时,他看清艾波的衣着,又低头看看自己仿佛参加晚宴般的精致西装,不由问:“你觉得穿成这样见公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艾波让开身子,允许男孩进入公寓。

    她对着落地镜看了眼,里面的女孩长及穿黑色伞裙和淡黄色女士衬衫,领口的飘带系成蝴蝶,看起来端庄又文雅。

    抬脚踩上凳子,她弯腰往雪白的脚丫上套黑袜,说道:“我看报纸上的她平时也是这么穿的。”

    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可能为了显示她的气质,报纸上那些照片都是远观的全身照,根本没有清晰的半身照。身为女王的妹妹,两人应该长得很像吧。希望她不会认错人。

    九月,大半个西欧沉浸在欢腾的氛围里,不列颠的安公主穿过海峡,前往欧洲各个首都亲善访问。这位英国皇室最年轻的公主极为低调,此行是她第一次单独执行公关活动,为的是加强英国与西欧各国的联系,巩固贸易伙伴关系。

    作为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的专利人之一,艾波洛尼亚年龄与安公主相仿,被罗马政府安排进招待公主的行程里。如此殊荣,皮肖塔自然全力配合,通过海运送来了一辆农机,它将作为礼物,赠送给安公主,借此扩大声望。

    两人走下楼,来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前往罗马第一大学,期间又针对公主的衣着聊了几句。

    时间确实有点紧,原以为校园内会挤满想要一睹公主芳容的人,结果,空空荡荡。仪仗队和乐队的成员松散地在树下吃着冰淇淋。

    艾波洛妮亚询问负责此次对接工作的政府人员,得到的回答是:“英皇室官员表示公主身体抱恙,要迟一些来。我们耐心等着吧。”

    比安奇和她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有蹊跷。但他们在罗马毫无根基,没有办法调查,只能干等着。

    终于,他们一直等待日头西斜,行程取消的通知姗姗来迟。

    “公主直接去参加记者会了。”政府官员如是说。

    可能是比安奇失落的表情实在过于凶悍,政府官员对这个来自西西里的交换学生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生怕比安奇事后找他麻烦,赶忙将记者会的地址告诉他,又说:“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放你们进去的。”

    艾波洛妮亚其实不想去,她想回图书馆看会儿书,或是回公寓给西多尼亚她们写信。但比安奇兴冲冲地,她仿佛老母亲般,担心这家伙惹事,只能跟着坐上前往博尔盖塞美术馆的出租车。

    到了地方,凭借那位中层外交官员的名字,两人一路畅通地进入到记者会的现场。人非常多,艾波粗略估计有五十多人,其中四分之三为男性,一小半女性。

    美术馆的挑高极高,三人合抱的大理石柱如巨树般立于精美绝伦的天花板和大理石地砖之间,恢宏大气,显得那由两阶小台阶托起的沙发座椅,格外尊贵矜傲。

    现场并未陈列座椅,所有受邀记者一律站在展厅围栏后,暗红色的绳子牵起两个一米高的黄铜立柱,左右各站着一位燕尾服、白手套的侍从。

    现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直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大理石柱后的小门内走出,他用一种缓慢得体的语调说:“有请公主殿下。”

    讨论声自然而然消失,不约而同地,众人伸着脖子向大理石柱之后看去。

    明亮璀璨的水晶灯光线,女孩穿着白色满绣的连衣裙,步伐端庄得体,浑身散发着从容不迫的气度,优雅迷人的英伦玫瑰。

    艾波洛妮亚的脑袋却嗡地一声,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般不知所措。

    这是安公主?

    这不是她的女神赫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