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玩笑,艾波洛尼亚神色一肃,问:"我昏迷了多久?"

    "放心,一天不到。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

    艾波点点头,又问:"现场排查了吗?"

    "内围的司机、外圈的安保队员,"玛莲娜不假思索,显然已经进行了缜密的收尾工作,"都是自己人。"

    玛莲娜办事向来无可挑剔。有吉里安诺压着,组织里的小伙子哪怕知晓赫耳墨斯的身份也无伤大雅。事实上,经过这一遭,艾波已产生想要舍弃这个身份的想法。西西里不需要克罗切,也不需要赫耳墨斯。不过具体实施细节要根据时势进行。

    垂眸掩去眼中的思绪,艾波接着问:"医生呢?确定…咳咳"

    喉咙深处、气管内壁仿佛卷进了一根软羽,痒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个动作又牵扯胸前的伤口,每咳一下都像是流星锤不由分说地砸在胸口,阵阵闷痛间夹杂零星刺痛。越咳越疼。

    这还是注射吗啡、镇痛效果小幅消退的情况,难以想象,等到晚上她得有多疼。空前绝后的,艾波打从心底憎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

    玛莲娜连忙上前轻拍她的背部,轻声细语:"主治医生是莫里蒂夫人的女婿。方才那位是他的学生,绝对不会泄漏你的身份。目前外界只听说赫耳墨斯遇刺,在医院生死不明,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艾波洛尼亚终于停止了咳嗽,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依然阴沉至极,天光照得楼下常绿的柑橘树和橄榄树混浊扭曲,树冠像是一团散开的墨点。

    “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医院到底人多口杂,她的身份暂时不能公开。

    玛莲娜脸上浮现笑容:“已经安排好了。”

    当晚,艾波洛妮亚悄悄转移至翁贝托酒店。

    *

    迈克尔被关押了起来。

    逼仄的房间,四周是发黄的石灰墙壁,没有窗户,所有的光源仅来自那扇敞开的门。

    门口两位保镖呈夹角坐着,确保如果被关押者攻击其中一个,另一个可以第一时间击毙他。

    迈克尔苦笑。囚室的门大开,他们似乎就等着他逃跑,好名正言顺的取走他的性命。

    至少,他感谢他们没有立即杀他。不是因为他惧怕死亡,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着的、他唯一关心的事——艾波洛妮亚还活着。

    他本该想到的。她未在他面前刻意掩饰。

    艾波洛妮亚,赫耳墨斯。和善甜美,狠辣狡诈。她的一体两面。

    时间永无止境的缓慢,浅淡阳光投在地面的痕迹,自门的东侧爬到西侧,如同推动太阳的圣甲虫,周而复始。

    迈克尔枯坐在狭窄的床上,静静等待终结。

    一切的愤怒、痴迷仿佛诡谲糜艳的幻梦,伴随那该死的、该死的一枪,遽然粉碎。命运充斥着随机性的美感,他的世界沦为空白,只剩下那血腥而不详的颜色蒙在眼前,时时刻刻,红得刺眼。

    第三天,方形的光块才刚刚触摸到门框,外间传来说话的声响。

    比安奇步入室内。这是一幢巴勒莫的民居,主人家长期住在巴勒莫西面的工厂宿舍,房间空置,借给他们当活动据点,以抵消住宿费。

    长相悍蛮的年轻人从兜里掏出几块奶糖,递给看守人员,问:“怎么样?”

    其中一人回答:“每天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过到了饭点自动就出来,十分听话。硬面包和凉水吃得干干净净。”

    另一人讥笑:“像猪猡一样。”

    比安奇伸头,往房间望去,阴森寂静的空间,男人脊背微弓坐在床铺边缘,两手搭在膝盖,手掌自然垂落,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浓稠得化不开黑暗里的昆虫。

    他盯着囚徒,对另外两人说道:“算他命大。艾波还活着。她要见这个美国佬。”

    比安奇冷眼看着狂喜席卷暗室,囚徒倏地站起来,胡子拉碴的脸庞,双眼呈现野兽般的亮光。

    不用两位看守吩咐,囚徒主动递上双手,要求将自己绑起来。两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比安奇。

    其实比安奇也拿不准艾波洛妮亚的态度。如果是赫耳墨斯,有人如此攻击他,这位睚眦必报的军师自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如今艾波和他重合在一起,他的行为动机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犹豫片刻,比安奇摇头,打消两位安保人员拿绳子的动作。但为了让这位美国人不要异想天开,产生些不必要的幻想,他咧嘴,扬起恶意十足的笑:“别太开心,也许她想要亲手处决你。”

    谁知囚徒竟露出开怀的神情,眼睛里的亮光近乎挑衅。

    比安奇暗啐一声。

    三人押送美国人驱车前往翁贝托酒店。

    那是一幢浅粉的大楼,高空俯瞰下,正方形的建筑四角各有清真风格的蓝色尖顶。轿车从酒店正门驶过,绿黄条纹的天篷下两位门童站姿笔挺。

    大街两侧行人、小贩往来不绝,俗世平凡的快乐。迈克尔收回目光。

    轿车一直开到后厨停下,一名细瘦的老头脚步轻便地走出来,嘴里叼着烟,指挥比安奇停到指定位置。他那双老练的眼睛标尺般上下打量迈克尔一番,像是要给他定制棺材似的。

    迈克尔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从后门进入酒店,比安奇走在前面,两位保镖跟在他身后,楼梯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脚感极好。迈克尔想,希望过会儿他的血不会弄脏它们。

    出了楼梯间,入眼是一位带冲锋枪的壮汉,孔武有力,迈克尔毫不怀疑那双手轻而易举就能拧断人的脖子。而漫长的走廊约有八名这样的人物。

    外松内紧。再一次的,迈克尔对艾波洛尼亚的权势和能力有了真实认识。似乎死在她的手上不算给柯里昂丢脸。他不由自主弯唇。

    终于,他们来到了走廊最后一间客房。比安奇下意识放轻脚步。迈克尔跟在他的后面,套房的客厅里玛莲娜和几个姑娘在工作,打字机机关木仓般噼啪作响。

    冷艳的女人没有说话,仅做了个动作,示意迈克尔单独入内。

    比安奇撇撇嘴,听话地带着两位保镖去一旁的吧台,上面摆了一大盘熏肉拼盘和面包。

    迈克尔仿佛某种密教的朝圣者,迷幻般的微笑,踏入他的圣城。

    卧室里,面色苍白的女孩拿着一本书躺在床上,如同司掌云朵的女神德黑纳达尔般,云般雪白的被子和枕头簇拥着她,阳光洒满被子,照在她恬静的面庞,美得想让他哭泣。

    迈克尔一言不发地望着看书的女孩。

    艾波洛妮亚翻过一页书,刚咽下一颗止痛药,药效发作,头有些昏沉,顺手想要拿水杯,才发觉男人站在房门口,用那第一次见面就存在的幽沉眼神,凝望着她。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眼前这人竟然是电影里的主角,他会命中注定般爱上一位叫艾波洛尼亚的西西里女孩。而后那美丽的乡下女孩十分不幸地化作一束让他用一生惦念的烟花。

    艾波放下书本,仔仔细细观察了他一番。比电影里高,有些憔悴,其余似乎没什么不同。她笑道:“好久不见,迈克尔。”

    熟稔的语气、温柔的语调,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他想,屠夫在宰杀牛羊前总是不吝惜给它们一顿上好的草料。

    “日安,维太里小姐。”

    迈克尔没有逾矩,浑身紧绷地站在床尾,克制地展现绅士风度。仅看着她,冷静到近乎贪婪的眼神。

    “你坐那儿。”见他像化石般纹丝不动,艾波用一种骄纵的语气命令,“我讨厌仰着头看人。”

    她知道如何驾驭这个男人。

    果然——

    迈克尔乖乖坐到床尾不远处的软凳,秋季的阳光照在上面,温度依然灼人。

    落座后,他恭敬地开口:“赫耳墨斯先生,原谅我给您带来的麻烦,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毕竟我的举动可能让您的一切努力白费。您随时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艾波洛妮亚挑眉,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未来杀人如麻的教父竟然会在她面前低下头,假模假样地让她取走性命。她笑着说道:“我不要你的命。”

    全当没有看见青年始料未及到僵硬的姿态,她转而问起截然不同的事:“你父亲身体如何?”

    “恢复得不错。”

    艾波又问:“你的哥哥桑尼呢?他最近怎么样?”

    迈克尔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老实回答:“在筹备对其他几大家族的反攻。”

    “你的妹妹康妮呢?”

    “快要临盆了。”

    “你爸爸是不是有一只猫?漂亮的狸花猫?”

    迈克尔思索了一瞬,才不确定地回答:“可能有。”

    问完这一系列问题,艾波洛妮亚笑盈盈地看着青年,颇为亲善地劝道:“迈克尔,回纽约、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去,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可以做些清白的生意,也可以加入党派从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柯里昂先生一定会为你骄傲。”

    “不。”

    日光从窗外射入,投射在地面的棱角,钻石般锋利。

    脸上一直洋溢着的笑意蓦地消失,如同拂去碍事的假面,艾波洛妮亚淡淡地说:“不用担心我的人会擅自杀掉你。不至于如此下作。毕竟,我们之间还有六十万美金的生意。”

    “我不会回去。”

    像是恶心的殉道者,坚硬得让人想要砸碎。

    艾波洛妮亚歪头看了男人一会儿。白色衬衫打着褶皱,头发微微凌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像个朴实的农民。呵。

    “那么,”

    艾波再次笑起来,睫羽浓密的眼眸微弯,待仔细看去,蜜糖般的底色被浓烈的阳光照出一丝几乎融化的杀机。放肆、凛冽又凶狠。

    “我只能送你去监狱了,柯里昂先生。”

    瞧,是他自己选的。艾波轻声对着另一个时空的师兄们说道,你们偶像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