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虽然男人没有回答,但艾波洛妮亚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选择。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大半个房间都沐浴着明亮的光。他坐在窗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阳光斜切过下半张脸,瓦蓝的色彩跳跃在肩头。

    仍停留在暗影中的那双大眼睛如海底断崖般幽深,仿佛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直直地回望她,视线像是湿黏的触手,一点一点地收紧、缠绕,要将她囚进深海。

    察觉到男人眼底深处的喜悦与痴迷,艾波笑意稍敛,不咸不淡地说:“看来你对此没有异议…”

    伸手拿床头柜的水杯,她尽量放缓速度,以避免牵扯伤口引起的闷痛。

    看出她的不方便,迈克尔霍地站起来,快速地走向她的床前,想要帮她拿水。半途又想起什么似的,窘促地收回腿,尴尬地站在那里。

    握住水杯,轻抿一口水,艾波洛妮亚瞥见站在软凳和床铺之间、不知所措的男人,忍不住摇头轻笑:“柯里昂先生,我奉劝您尽快回美国去。留在西西里,您什么都不会得到。这是我对您的最大善意。”

    男人颀长的身形透着茫然与困惑。他复读机一般重复:“善意?”

    仿佛秋风刮过枯草的山坡,草屑混合碎石,摧枯拉朽般的希冀。

    这愚蠢的神情可太不教父了。艾波洛妮亚轻呵一声,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水,拿起反扑在被子上的书本继续阅读。

    是意大利文版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她读得很慢,吃过药后的昏沉脑袋配合艰涩的哲学,意外地催眠。

    卧室的玻璃窗紧闭,阳光洋洋洒洒,室内忽地闷起来,密不透风的安静。类似雪松、冷杉等不属于亚热带植被的有机化合物,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极具存在感地侵占她混沌的思绪。

    艾波整晚整晚地睡不好,一躺下后背和左胸的两处伤口都会特别疼,仿佛异形寄生,伴随着呼吸的节律啃咬她的□□,疼得无法安眠。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她的面前,佯装看不懂她的送客之意,甚至行若无事般想要得到她的垂青?艾波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放下书本,发作起来:“里诺!”

    房外,正嚼着帕尔马火腿的比安奇立刻拿起餐巾擦拭手指,快步走入室内,一面走一面活动手脚。他早就想揍这个美国人了。

    迈克尔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极为乖顺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同时露出一个逆来顺受的笑:“我全力配合。”

    比安奇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他发觉了,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受理性支配,毫无道理可言。他看向老大,希望得到更为激进的命令。

    艾波却忽然不生气了,胸中的怒气像是隔夜的氢气球般,委顿地浮在角落。她放松身体,将整个人的力道都放在枕头上,对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吩咐道:“把他送去警察局。照实了说,他就是试图暗杀赫耳墨斯的人。”

    再次拿起书本,艾波洛妮亚目光回到字里行间,雪白的纸张照得她面色格外的白。

    “悉听尊便,您拥有我的生命。”

    如同眷族宣誓献上忠诚,说完这句话,迈克尔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跟随年轻人离开,前往混乱而污浊的尘世,却在脚步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听见女孩曼妙的嗓音。

    “等等…”

    脚步一顿,他怀着某种徒劳、隐秘的期待回头。

    艾波的视线没有从书本移开,“给我开一下窗户。”

    比安奇不放心:“可你的身体…”

    “漏一条缝就行。”少女声音轻柔,却自然而然地倾泻出不容拒绝的气势。

    比安奇依言回到卧室,拔开插销,浅浅地推开一条缝。秋日野风袭入室内,吹薄了暧昧的纠缠不休。

    她没有再投来一丝眼神,迈克尔说不清心里的情绪。他想,才是符合常理的,他没有投入死亡的怀抱已是她大发慈悲了。

    男人们离开后,套房再次回到之前的状态,连绵不绝的打字声飘入卧室,如同雨水嘀嗒,间或伴随她们娓娓的说话声。

    艾波洛妮亚的眼皮越来越沉,困意席卷而来。

    *

    绿荫大道晨雾弥漫,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和枫树叶片凝结潮湿的水汽,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飘落。

    今天是迈克尔回家的日子,柯里昂家将举办小型宴会。

    老爷子出事后,桑尼一家便搬来老宅。弗雷德会从拉斯维加斯飞回来,还有康妮和黑根夫妇,克莱门扎夫妇……亲近的人都会出席。全家围着长桌吃意大利菜,聊聊迈克尔在西西里的奇遇。

    柯里昂夫人已经想好了,她要给可怜的小儿子一个吻。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她听说了婚事告吹的事。原先她对那位西西里姑娘极有好感,认为她比康妮结婚时见到的那位新英格兰移民家庭的女孩适合迈克尔,毕竟西西里的姑娘总没有那么狡诈、精明又随便。谁知丈夫突然说婚约取消,原因是那位姑娘的家里人反对。妈妈咪呀,柯里昂夫人头一次那么生气,用极为洪亮而有利的意大利语国骂问候了那位叫吉里安诺的年轻人。

    不过听汤姆说,迈克尔委托他在城里租了一间公寓。鉴于此,柯里昂夫人认为婚事仍然有一定的概率存在。她的小儿子可能会带着那女孩儿私奔回来。柯里昂夫人对此接受良好,她想,老头子还能帮她搞定户籍的事儿,他们家保准不会亏待她。

    急促的电话铃如骤起的狂风卷起一地落叶,惊醒沉眠的柯里昂宅。

    婴儿率先啼哭,女人抱起孩子小声拍哄。桑尼匆忙下楼,睡眼惺忪地披了件衬衫,衣襟大敞地来到厨房,接起外线电话。

    “什么?”

    待听清对面的内容,桑尼不由自主地捏紧话筒,迈克尔刺杀赫耳墨斯失败,被关进了巴勒莫警察局?

    电话那端,忒西奥解释:“暗杀计划全部由迈克尔制定,我陪他梳理过细节,没有什么问题的。前天早晨,他前往指定地点执行任务,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我怎么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我找了他两天,刚刚接到巴勒莫警察局的通知,让我去认人,才知道事情的始末。他在击中赫耳墨斯后,不知道怎么了,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撤退,被赫耳墨斯的手下抓住了。”

    桑尼脑子乱做一团,但还是冷静地问道:“警察有说什么吗?有疏通关系的可能吗?”

    “微乎其微。”忒西奥无奈道,“赫耳墨斯还在秘密的地方疗养,但他手下传递的态度很强硬,看起来不会姑息。警察局里的那些人不敢在这时放人。”

    桑尼也知道迈克尔毫发无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可是让克罗切感到掣肘的人物。他说:“好的,等我和汤姆,还有爸爸商量一下,晚点给你回电话。”

    放下话筒,桑尼深吸一口气,餐桌上摆满了香甜的糕点、起居室里欢迎仪式的鲜花盛放。他要好好想想如何向父母交代这件事。

    原本让弟弟前往西西里便是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如今兜兜转转,竟回了原点。简直匪夷所思。简直吊诡。

    *

    再次醒来,夕阳全然地笼罩大地,橘色的光爬上被角,将雪白的被单映出几分暖意。

    外间,女孩们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玛莲娜坐在卧室的软凳,随意地翻看来自巴黎的时尚杂志,铜版纸油亮亮地反射霞光。

    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艾波问:“几点了?”

    玛莲娜看了眼腕表:”六点零五分,你睡了近九个小时。休息得不错。“

    确实,充足的睡眠让她的精神浑然一振,这是受伤苏醒以来睡眠质量最好的一觉。艾波稍稍动了动,不知是否为错觉,她觉得伤口的疼痛都不太明显了。

    “里诺回来了吗?”艾波拿起水杯,小口抿水,秋干物燥,午睡让她的喉咙像口枯井,井底干得能挖沙。

    “下午便回来了,简单做了笔录,明天可能还要去。柯里昂已经被顺利收押。”玛莲娜托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望向她,浓黑的卷发自然垂落,美艳绝伦的面庞意外地有些俏皮。

    沁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干渴得到滋润,艾波咕咚咕咚喝完整杯水,说:“克罗切有表示吗?”

    玛莲娜摇头,“可能还在商讨对策。警察局对面蹲点的小贩看到柯里昂家族的忒西奥进去了半小时,随后便回了托马辛诺的那幢公寓,应该是用那里的越洋电话向纽约汇报情况了。你觉得柯里昂们会怎么做?花钱贿赂警局里的蛀虫?还是向克罗切施压?”

    “后者不太可能。”艾波洛妮亚双手捏住空空的玻璃杯分析道,“纽约的形势并不好,柯里昂看似占据优势,实则不过空中楼阁,依照维多.柯里昂小心谨慎的性格,他不会和克罗切撕破脸。”

    玛莲娜点头:“他们已经知道幕后黑手是巴西尼,工作重心应该是找机会除掉他。保持和克罗切的友谊,有助于麻痹敌人。”

    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艾波不可置否,仅喃喃道:“现在就看在唐.柯里昂的眼里,是他小儿子的前途重要,还是纽约的敌人更重要了。”

    晚霞穿过剔透的杯身,在壁纸上折射出水波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