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帝分开后罗纨之脑子还嗡嗡嗡的。
皇帝实在聒噪,犹如一百只麻雀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光是给太后选的那串紫檀佛珠他就从选材用料到工艺讲个不停。
再说到给皇后的花丝镶嵌百蝠步摇簪又描述了一番,最后连谢公他也没有落下,选了一把象牙柄的麈尾扇,赞不绝口,最后还托罗纨之带回谢家。
他干劲十足道:“从前吾总是浑浑噩噩,游手好闲,从未想过要好好做个皇帝,如今不一样了,我也是要当父皇的人,日后多向谢公学习,以身作则!”
皇帝积极向上,罗纨之当然是鼓励并赞同的。倘若他是个好皇帝,谢家是不是就不用扶持成海王了。
不过朝堂事,罗纨之知之甚少,至于谢三郎的心思,她能看明白的就更少了。
带着皇帝送的麈尾扇和半筐菌菇,罗纨之坐在车上往谢府回去,途径一里坊,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
罗纨之好奇地挑起车帘一角,不经意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背影,她喊停下车。
“程娘子?”
小芙蕖正看着认真,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吓了一跳,“罗娘子怎么在这?”
“恰好经过,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芙蕖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外面带,一边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平昌坊里的冉家被抄没,他们勒令冉家人交出家产,搬回祖籍,但是冉家的老太公不肯,现在闹着要见谢公讨个说法……”
“谢公?”
罗纨之正奇怪谢公又非廷尉或御史中丞,怎么会管这样的民事。
几人从人群中推搡而出,一个口里大喊:“谢昀你得志便猖狂,倒行逆施,焉能有好下场!”
另一个叫嚣道:“我们无错!你凭什么要把我们赶走!”
因为离着近,罗纨之的耳朵都感觉要被震聋了,回头正见到几名冷脸苍卫一言不发架起那三个衣衫凌乱的郎君,又回到了坊里。
围观的百姓又好奇地往里面张望,议论纷纷。
小芙蕖这才继续道:“谢家权柄滔天,得罪谢三郎的下场还有几个好的?就比如严大家的……”
提到严舟的事,小芙蕖语气里还是有些埋怨。
千金楼如今虽说如今还有雪娘顶着,但看似风平浪静之下其实危机四伏,为维持经营不但要和天香楼竞争,还要提防其他权贵对楼里的姑娘起强夺之心。
严舟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是他不但有万贯家财,还在上层的权贵世族眼前混得开。
所以建康大部分人还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就连一向淫.欲熏天的常康王也不曾对千金楼里的娘子们动过手。
如今严舟沦为阶下囚,他的家产尽数被谢家吞了去,千金楼就成了无主的肥羊。
“三郎他为何要对付这些世家?”
小芙蕖娇艳的红痣隐约从薄纱下透出来,“好似说冉家不肯与谢三郎一起做什么事,反
正就是惹了谢三郎不悦,这才变成如今这般……”
南星听小芙蕖暗指是谢昀强取,不满道:“郎君做事向来是有道理的!”
小芙蕖没管他,继续对罗纨之道:“那冉家的娘子从前还很喜欢谢三郎,如今却闹成这样,真叫人唏嘘。”
罗纨之眉心微蹙,不由陷入沉思。
世族不但打压庶族,也会攫取其他小的世族。
强者又怎会在乎弱者的哭喊,就好像雄狮从不会看地上的蚂蚁一样。
谢三郎在她面前温和,可他真的是个温和的郎君吗?
她们刚挤出人群,小芙蕖的幕篱忽然就给人掀了去,几道笑声立刻响起。
“瞧瞧,这不是千金楼的小芙蕖吗?”
南星一个健步,拦在罗纨之面前,就怕那几个不怕死的还敢伸手来掀罗纨之的幕篱。
不过这几人显然是透过薄纱认出了小芙蕖才动的手,千金楼的娘子他们敢调戏,是因为现在可以。
小芙蕖抬手遮住脸,恼怒道:“郎君好生无礼!”
“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名门贵女了,你既做了倚门献笑的生意就少摆贞洁烈妇的谱了,还真当陆家能迎你进门?”那郎君还“啧”了声,伸手想要摸她的脸蛋,“让爷看看!”
小芙蕖“啪”得声打下他的手,两眼含着泪,怒道:“与君何干!”
“哟,还发脾气呐!”
罗纨之示意南星赶紧去帮小芙蕖。
南星撅着嘴上前叉住腰,“这么多郎君欺负一个小女郎算什么话,去去去,别挡了路,待会苍卫出来看见你们,还不把你们都踏扁了!”
“你又是什么人?”灰衣郎君拧起短眉,把乳臭未干的南星上下打量。
旁边有眼熟南星的连忙扯住他道:“这好像就是谢家人……”
“谢家?!谢家又怎么……”灰衣郎君还想大放厥词,忽然瞥见坊门处露出带刀苍卫的身影,声音戛然而止。
南星立刻装作要喊人的样子,吓得几人连忙逃跑,哪敢再惹是生非。
“呿,没用。”南星得意地哼哼。
罗纨之暗暗感叹:谢家还真是让人闻风丧胆,权势都已经到达这样的地步。
……三郎还不肯罢休吗?
小芙蕖快走几步,想去捡起被扔到一边的幕篱,这时几位作书生装扮的郎君正好经过瞧清她的脸,其中一人笑道:“伯泉,这不是你妹妹吗?”
小芙蕖脚步一顿,眼睛直直望向最边上那位衣着简朴的郎君,在她的注视下,程伯泉面皮已经涨红了,像是白瓷玩偶上涂满了丹红颜料,红得有几分过分显眼,而他的眼睛低垂,像是在看地上砖缝里的草、或是看袖子上缝补的线脚,就是不看她。
这拒不相认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没想到啊,你这个成日埋头苦读书呆子却有个色艺双绝的好妹妹,喏——千金楼的头牌,往日得一掷千金才能瞧上一眼,如今倒好,托了程
兄的福(),咱们也能≈hellip;
同伴还在侃侃而谈(),程伯泉胸膛起伏不定,忍不住大声怒斥了声:“休要胡言乱语!谢公布置的策论你还要不要我做了,倘若不要,你尽可在此继续、继续侮辱我……”
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蓦然放低了许多,眼光飞快一瞟那眉间生红痣的女郎,见她两眼已经盈满了泪。
那人马上改了语气,连声哄道:“好兄弟,别啊,不过是个伶人,值得你这般动气……”
程伯泉气走,那些同伴也就笑嘻嘻跟在他身后,徒留小芙蕖还在原地受着四周异样的目光,犹如冻僵了一般。
罗纨之连忙去捡起地上幕篱,盖回到她头上,“你……”
小芙蕖与程伯泉居然是兄妹。
可她从未提起她自己的兄长在谢家做门客。
小芙蕖慢条斯理把带子系好,不注意看都发觉不了她的两条手臂在发颤,费了许久才把幕篱绑好。
罗纨之把她带出人群,到了僻静处,小芙蕖的泣声才明显。
“……那时候阿父欠了好多债,阿娘每日做三份工也填不上那些窟窿,兄长本有机会去王家做门生也因此耽搁了,只能到街上给人抄书写信换取极少的工钱,于是我与阿娘就商议把我卖了还了债,好让兄长继续读书,兄长不愿意,但是我们实在也没有办法了,只有瞒住他……”
本该为一家人遮风避雨的郎主却带来了更大的风雨,而本该被照顾的小女郎却撑起了这个家。
罗纨之轻轻拍了拍小芙蕖的肩膀,感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芙蕖哽咽道:“那时候雪妈妈愿意为我们家还清赌债,几万钱在她眼中就跟纸片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就付了……人的贵贱就是这样分明,我想要兄长出人头地,好让我们程家能够翻身,不再低贱……”
但是如今兄长却视她为耻辱,避而不见。
也是,名士最重视的就是名声,她这样的贱籍会连累他在世族面前的形象。
小芙蕖擦干净眼泪又乐观道:“只要我能回到良籍,一切就会好转的。陆二郎是个很有担当的郎君,他很好、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郎君了!”
罗纨之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心中担忧,但是面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嗯。”
若没有太高的要求,的确更容易满足,这样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大部分的人都会生出超越现实的欲.望,终其一生都难以实现,所以才会郁郁寡欢。
倘若从一开始就认清现实,去追求小而真实的目标,那就不会有诸多求不得之苦。
道理她很清楚,可换到自己身上,她却不能做的比小芙蕖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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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小芙蕖花上了一些时间,等回到谢府后,罗纨之先托南星把皇帝的礼物送去给谢公,自己去找谢三郎。
谢三郎对她没有拘束,所以即便是书房这样的“重地”也由她进出,这次罗纨之如往常从小路前往。
这还是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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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为方便她过来特意留出的捷径,不会引起前面侍卫的注意,也更加隐蔽。
所以她畅通无阻地靠近书房的窗边,没有引起人注意,还听见书房里除了三郎之外,另有客人。
来得不巧,罗纨之本想马上离开,谁料九郎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三兄,陆二郎这婚事,你看如何是好啊?”
陆二郎?婚事?
罗纨之不由停下脚步。
陆二郎的声音随即响起,坚定道:“我不愿和张家女郎成婚!”
“为何不愿?”三郎的声音从容。
“我有喜欢的人,不愿意让她受委屈,张家向来踩地捧高,最看中世庶身份,断不会让我把程娘子迎进门……”陆二郎声音激动。
“可是你们陆家需要张家,这一点陆皇后没有说错。”
陆二郎沉默了片刻,“若非是三郎把严舟拉下来,陆家不需要张家。”
“这事委实不能怪我兄长,严舟他犯得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并非我们栽赃陷害……”九郎着急开口,似乎很怕兄长和好友起冲突。
谢三郎的声音听不出半点不悦,他仅是理智又清醒地指出:“与张家结亲,可以让你及陆家好过,明知道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为了一个小女郎不值得,你是聪明人,该怎么选,不会不清楚。”
这次陆二郎沉默得更久了,再开口时就没有先前的果断,痛苦道:“我要再想想……”
不久后,陆二郎和九郎离开书房,罗纨之贴在窗侧又站了好一会时间,才轻手轻脚地挪开,敲了敲后边的门,进入书房。
“三郎。”她面色如常上前,发现谢昀正提着笔,不知道在写还是画什么。
谢昀没有抬头,温声道:“为何在外面这么久?”
罗纨之完全没有料到谢三郎能发现她,明明她在视线的死角……
她不由扭头往窗户的方向望上一眼,这才留意到屋檐下垂着泛金属光泽的铁马,风一吹,那些金属片就开始晃动打转,映射出周围的色彩和影子。
就这东西出卖了她?
“等三郎的时候,心里还在算着那几个难理的账目……”罗纨之干脆直接问道:“三郎,那陆二郎会答应和张家结亲吗?”
反正谢三郎知道她都听见了。
“他若没有本事,只能答应。”谢昀笔没有停。
罗纨之心情难免复杂,连陆家这样的世家难道也会没有选择吗?
那小芙蕖又该如何是好。
她缓步走近,低头一看,发现谢三郎笔下是一支簪子的图样。
形如琼枝舒展,簪头上是几朵含苞待放的桃花,而他现在正在勾勒其中一片花瓣。
“这是……?”
谢昀画完最后一笔,搁下毛笔,“正好你来了,过来看看喜不喜欢,我打算给你做一支木簪。”
罗纨之被他一招手,不由再次提脚迈步,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奇怪道:“三郎做?”
“我儿时琢磨过一些木雕,手艺不错,只是经年未动过手了,怕还要些时间,不过纹样我先画下来,像不像你第一次见我时,送的那支桃花?”
那么久的事罗纨之哪还记得那么清。
而且那支桃花也不过是她接近“谢九郎”的“敲门砖”,本就无关紧要。
“三郎还记得呀……”
“记得,我还记得你给庾七郎的那支就比我的好。”
“……”
三郎记仇,她险些忘了。
罗纨之无言反驳,只能硬着头皮转开话题道:“三郎每日繁忙,哪还有空余的时间做这个,这……很费时间吧?”
谢昀画得如此精细,从花萼到花蕊栩栩如生,要想还原必不容易。
“所以要卿卿还等上一段时日,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谢昀低头望向她,“能等么?”
迎着他的注视,罗纨之不由点了点头。
“三郎怎么忽然想起要做这个送我?”
“我听人说过,自己做的更能显出心意,所以想亲自做给你。”
罗纨之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
心脏就好像完全被人抓住,不受她控制地乱跳。
她的喜与悲尽系在眼前这位郎君的身上,所以才让她长出巨大的贪念。
但她既不能跨过它,也不能满足它,并且还畏惧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