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许
罗纨之带着映柳沿清凉后山的石阶往下。
这儿香客罕至,是寺中僧侣日常修行用的小路。
石阶靠里的地方长满青苔,外侧则被踩得光亮,从上往下看犹如积着一汪汪水。
人走过,两草丛里的小虫被惊动,一蹦一跳躲开。
伴着虫鸣鸟叫,让人心情安谧。
映柳望向身前的女郎,不由小声道:“刚刚那位萧夫人真是大好人。”
“……是啊。”罗纨之眼睫还有未干的湿痕,迎着风,有一丝丝凉意。
原以为萧夫人会很不理解她突然离开,没想到她早已经察觉到她的去意,甚至愿意配合王老夫人把她带到这里。
那时两人隔着爬满枯藤的院门,她被萧夫人碰个正着,紧张地手心全是汗,正绞尽脑汁妄图想出个合理的解释。
萧夫人先开口说:“准备好了吗?”
“夫人,不是来阻止我的么?”
萧夫人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便在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我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可想必在令慈眼里,阿纨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所以同样身为母亲,我不能以私心去要求你。”
“那夫人来是……?”罗纨之还是有些忐忑,固然有王老夫人帮她,但是她还是不能全然相信老夫人,只要有一点点变故,她这次就走不成了。
天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迈出这一步。
不但舍弃了家族,更抛弃了他。
“你走得这样突然,我这颗肉做的心也会难过的。”萧夫人展开双臂,笑道:“不过来与我告别么?”
罗纨之惊讶了下。
她一直都把萧夫人当做值得钦敬的长辈,闻言不敢耽搁,跨过院门小跑过去,紧紧抱住萧夫人。
“夫人……”
谢家能有她这样一位长辈,在她彷徨无措的时候宽慰她,在她“任性妄为”的时候支持她,虽不是亲人,却胜过亲人。
罗纨之哽咽道:“多谢夫人,对不起,是阿纨让人失望了。”
她的懦弱、她的猜忌甚至她的私心都让她不得不选择这条路。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知道你在这里受到了很多委屈。”萧夫人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柔道:“好孩子,世上道路千万条,你不自己走走看,便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我不劝你现在做选择,但是有时候走不下去了,记得回头看看。”
罗纨之才把她的话往心里过上一遍,萧夫人就放开了手,还有几分俏皮催她道:“再不走的话,三郎可要追上来了。”
目送两人离开,跟在萧夫人身后的嬷嬷才走上前道:“夫人这样做就不怕伤了三郎的心?”
“反正他们两个左右都要伤一个,何苦要去伤那可怜的女郎?”萧夫人扯了扯唇角,露出淡笑,“更何况,既明这太过强势刚硬的性子,从不管至刚易折的道理,瞧着让人不放心……”
萧夫人转过身,搭上嬷嬷的手臂。
嬷嬷轻叹了声,嘀咕道:“以三郎的本事,这女郎如何逃得开?”
罗纨之和映柳加快了脚步,石阶每隔百步就有个石台子可供休憩,这时候石台子旁边有一颗歪脖子的桑树,桑树后边走出来戴着斗笠的男子。
“廖叔。”罗纨之激动地迎了上去。
皇帝给她找来的游侠虽然也好,但是她与映柳毕竟是两个弱女子,倘若路上遇到什么事情,反而不妙。
通过生意信件,她交代廖叔前来接应她。
顺便还提前帮她把廖宅里的东西转移走,月娘说要常伴她身侧,她不能不带上她。
这一切在谢三郎的眼皮底下进行着,有惊无险。
廖叔撑起斗笠,对她们露出一笑。
罗纨之和映柳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山脚下准备好了犊车,十分低调朴素的车厢配上两匹健壮的青牛。
罗纨之进入车厢就先和映柳把身上的衣物换了下来,拿出了易容的匣子。
不多会,车厢里就只剩下一位年约二十来岁的婉丽娘子带着个清秀的小娘子。
行上官道之前,四名游侠如约而来,护卫他们的犊车前行。
一轮红日,正在西垂。
南星快速把清凉山上发生的事情经过快速讲了一遍,“……后来我沿着来路去寻罗娘子的签,一名小僧走过来说有位女施主留这封信给我。”
他把信从怀里拿出,偷摸摸看了眼苍怀。
苍怀领悟,快步走近拿起信。
“我拿到信就察觉不对,便没有再找签。”
回来的路上南星就想着,那签八成就是罗纨之的幌子,幸亏他还算机智,及时回来禀告,没有多耽搁一刻钟!
南星继续道:“当我再回到大殿,罗娘子和映柳就不见了,门口两名苍卫却说不曾见到她们出来!”
“可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他们定然是擅离职守了!”
这不,他们看守不力,现在都变成他的错了,南星可不想独独背锅。
苍怀没有管地上的水和碎瓷片,拿着信交给谢昀。
谢昀用右手接住信,视线投向信封上工工整整“三郎亲启”四个字。
这字迹他熟悉得很,确实是罗纨之的亲笔。
她不敢当面与他“告别”就用这样的法子通过南星转告他,她是自愿走的,与旁人无关。
自车窗伸头回望远去的清凉山,还有更远处的建康城。
映柳想起刚到建康时的情景。
建康的城巍峨壮观,建康的山青翠连绵。
这里繁花如锦,盛世太平。
她天真的以为这里或许会是个远离战火的安乐乡,可转眼间,常康王手下杀死老奴,女郎被皇帝随口一指,送人为婢。
她就明白这里依然战火纷飞,埋着白骨森森。
而且月娘的香魂也断送在了这里。
映柳在眼泪漫了上来前,又快速擦了去。
车厢里,罗纨之身靠木箱抱着双膝,膝头搁着一黄绢外皮的卷轴,她把下巴压在上面,不知在想什么。
“女郎,你就写一份信能够让三郎原谅我们吗?”映柳忍不住问。
谢三郎在建康是只手遮天的存在,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固然会忐忑,但是擅自离开,更要担心触怒他。
“会吧。”
罗纨之尝试过询问谢三郎,能否离开建康一段时间,但是三郎的回答已经给她做了决定。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三郎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留下反而还是一种负累……”说到“负累”两个字,罗纨之鼻腔又一酸。
月娘在信中的自剖其心。
不想成为束缚她的藤蔓,想要她能够茁壮成长,无所拘束。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谢三郎和常康王、老夫人再起纠葛。
更何况,这本不该是渺小的她该卷进来的“战局”。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普通日子。
谢三郎看了信,也能够体谅她的心情吧?
“郎君……您不打开看看信里写着什么吗?罗娘子或许会有苦衷呢?”南星见谢昀仅仅盯着信封,好像能够凭肉眼看穿那信封一般。
信里罗娘子一定会把她必须要走的原因写清楚,免得郎君迁怒到他们几个身上啊。
南星期盼谢三郎快点打开信,都恨不得上前代劳。
可谢昀没有拆开,还把信放在旁边,用泛着冷色的麒麟纸镇牢牢压住。
看?为什么要看。
他已经知道里面定是写满她的“狡辩”之词。
她会用尽诡辩之言说服自己,理解她的不告而别,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想!不愿!也不许!
自此,他方明白,罗纨之先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句“对不起”都是发自肺腑。
可是道歉这件事对她而言不痛不痒,他要的可不是道歉。
为什么?
她为什么又要不告而别。
谢昀不能明白,他想不通自己还有哪里不能令她满意了。
是月娘的事,还是皇帝的事?
她会被吓到是理所应当,可他当真有好好保护她,这些事情是决计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那是王十六娘的事吗?
王十六娘又何足挂齿,他从未放在心上。
更何况她不也说过要牢牢缠住自己,让别的女郎都不敢嫁自己。
怎能出尔反尔?
谢昀难得露出一抹茫色。
他朝旁边走几步,他的书房里有一张建康道路地形的堪舆图。
城西的清凉山靠近金乌城,金乌城地理位置相当特殊,是极为重要的军事重地,故而道路四通八达。
罗纨之选在从这里离开,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想来是齐侧妃那次出逃,他说过的那三条快速追踪锁定的方法让她深有感触,这才想出了更聪明的法子。
同时她还知道他时刻关注齐赫的动向,所以是绝对不会去找他的。
盯着堪舆图看了须臾,谢昀冷静道:“既然发现人不见了,可有立刻寻找?”
这会谢昀的声音还比较平静,可是他越平静,南星越无地自容,他低下头道:“没找,山上女眷多,老夫人怕突然抽走了人,会被人趁虚而入……”
这种担忧合情合理,毕竟现在谁都知道谢家和常康王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调动苍卫这样的大事除谢家家主、宗子和老夫人之外,谁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力。
苍卫平日可以和南星处得很好,但是他依然指挥不动他们。
祖母……
谢昀微微眯了眼。
所以说,他既无法确认罗纨之离开的方位,也不知道她的目的地所在。
罗纨之就如一滴水,掉进了湍急的河流,从此无影无踪?
他忽然大步往外走,“叫素心、清歌到罗纨之屋中来。”
谢昀率先跨进罗纨之的厢房,此间窗明几净,就如主人只是刚巧出门在外,一切都很寻常。
几案上摆着一只青瓷胖肚壶,周围倒扣着三只杯,还有一只正立在旁,好似才被用过。
他走过去拿起那只杯端详,目光又眺向内侧。
带着流苏的承尘挂在铜钩上,榻上的被褥按着深浅厚薄叠放整齐,旁边顶梁柜旁的翘首木架子上还搭着几件配好的新裙襦,是准备等元宵灯会时选来穿。
任谁来看,也想不到这女郎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毫无破绽,无隙可乘。
谢昀环顾一圈,唇角微勾。
她还真令他刮目相看。
素心和清歌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得知罗纨之的事,两人皆满脸愕然进来。
清歌眼圈都红了,看着谢昀刚放下杯子就恼道:“她怎么这样!一点口风都没有漏,亏我还说要和她一块去……”
素心用胳膊肘撞了下清歌,她虽然不解且郁闷罗纨之的忽然离开,但是这里最难过的当属郎君才是。
郎君如何以真心相待罗娘子的,她们都看在眼里。
清歌这才后知后觉往谢昀脸上偷偷瞟了眼,暗暗心惊。
她有多久没有看见郎君是这幅表情了。
或者说,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从前的郎君。
危险的锋刃完完全全亮了出来,让人悚惧。
“去查,有无遗留下什么或者少了什么……”谢昀蹙了下眉,这屋子东西看着并不少。
罗纨之既然准备充分,想必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素心和清歌没有多话,马上分开查找。
不多会两人就把东西大致看了个遍。
素心摇摇头,“贵重的东西都在妆台上,不见有少……倒是月钱罗娘子带走了……”
就如谢昀所料,罗纨之既舍得离开他,也不会贪图那些珠钗宝石。
谢昀捏了下眉心,不知是隐痛还是烦躁,让他忍不住一直深蹙眉心。
“那圣旨呢?”
“圣旨?”素心不知道,她朝清歌看了眼,对方也茫然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谢昀道:“在她的衣柜深处,再找。”
素心只能听从他的话,在几个衣柜里都摸了一圈,可无功而返,“郎君,柜子里并没有什么圣旨。”
清歌也去找了一圈,同样没有找到。
谢昀静立片刻,幽深的眸低翻涌了阵,才道:“知道了。”
他没有多言,提脚就跨出了屋,好似慢上一刻就会忍不住亲自去掀她的居所。
回到书房。
一股怒意才在谢昀胸口蓦然腾起,那是压抑又压抑后爆发出来的气。
又急又冲。
罗纨之带走圣旨,却舍弃他!
他一挥袖,桌案上的半叠高的卷宗被横扫,“哗啦”声掉到地上,他双眼蕴着赤红,盯上被纸镇压在下方的信,刚要伸出去的手又蓦然收回握紧,终究是连她的信都不舍得去碰,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忍无可忍,只得猛地往桌上一锤。
这世上还有如此本末倒置,买珠还椟的无情女郎!
她要走了他的心意,却不要他这个人。
“叮当”一声,从他袖袋里甩出了一支木钗,不巧撞到了几腿,钗头与钗身便断开了,飞向两个方向。
谢昀顿了下,松开拳头,手心濡。湿一片,鲜血沿着手腕往下,浸红了他的袖缘。
他静静看了眼,没有理会,反而俯身捡起两截断钗,转身打开博物架上的一个方形匣子,把断开的木钗和另外七根不算满意的成品放在了一起。
血珠沿着他垂下的指腹缓缓染红他划过的那支断钗。
可惜了,费了这些时日,他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支。
也是他没有及时做好这钗。
曾有人教他,有时过于追求完美,反会失去良机。
这就是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失不再来?
对他谢昀而言,没有失去的机会,只有再而夺回的机会。
他松开手,瓷片刺破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他重新合拢手,转过身,缓缓坐在堂中的交椅上,双眸微阖,对苍怀吩咐道:“叫白字营、苍字营各派三支队、通知沿途城卫、驿站……”
余晖敞开的窗洞肆意洒了进来,映出郎君明亮的一面,也让他的另一面更加阴晦乌沉。
——“我要找人。”
第82章 划清
找人,白字营更有经验。
他们是谢家不常被提起的暗卫,也相当于战场上的斥候。
追踪、刺探就是他们的长处。
白字营人数比苍卫还要少。
十之出三也证明了谢昀此刻的情绪,绝不平静。
因为出这样大的纰漏对于谢昀而言是少之又少的事。
失去掌控就等于彻头彻底的失败。
他是赌输了,但并不打算轻易接受结果。
苍怀找来白字营的画师,画出罗纨之、映柳以及廖叔的样貌。
谢昀拿起那张足有**成像的画像端详。
姓名、年龄、样貌、身份这几样都不再可靠,罗纨之既然要走,就会做准备。
策划比当初齐娴出逃时更加周密的计划。
苍怀拿起廖叔的画像道:“……此人面目特征明显。”
廖叔右眉骨上的伤疤少见。
谢昀瞥了眼道:“正因为明显,反而更容易蒙混过关,罗纨之会易容。”
苍怀冷脸上都不禁露出一抹惊讶。
更吃惊的是那位画师,他直接欣喜道:“这位娘子居然还有如此奇才!不知道是师承哪位……”
俨然是一副很想结识她的模样。
白字营中拥有奇技的能人五花八门,因为稀罕所以对有才能的人自然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苍怀狠狠一跺他的脚面,那画师兴高采烈的声音顿时拐了十八个弯,痛作一声“狼嚎”:“……呜啊!”
谢昀放下手里的纸,尽量心平气和,但是手掌上裹着的白纱带早已经渗出了血的颜色,他梳理线索道:“如此明显的特征,一经掩饰,就更容易被排除在外。”
苍怀点了点头。
一个人天天顶着一道狰狞的大疤痕,倘若哪一日这疤痕不见了,十有八九的人是不敢认他的。
所谓一叶障目,眼睛去追寻想要看到的特征,就更容易被蒙蔽。
“既然罗娘子会易容,那我们该如何找到他们?”
这件事的棘手程度让苍怀都神情凝重。
一个小女郎,居然能有这翻天的本事从谢三郎的手上逃脱,若非亲身经历,他都不敢想像。
谢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案几上,他凝视着三张并排的画像,唇角不合时宜地微扬,笑了起来。
方法并不是没有,只是若真要逼到那个份上,会是什么结果,他如今还真有些估摸不到。
罗纨之比他绝情,也比他更舍得。
“罗纨之先前转出去的生意主要在江州和荆州,她可以躲着,但是明面上还需要有人为她做事,那叫柯益山的还在建康吧,去查查他。”
苍怀点了头。
谢昀继续道:“既不知道方向……”他拨动手边一尺长的画轴,大晋国土的堪舆图出现在眼前,他用拇指抵住建康的位置,以中指长为弧画了个圈。
“那就先围起来。”
城门那一道她闯了过去,他唯有在外面再画上一道。
天下虽大,她却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柯益山接管了罗纨之留在建康的生意,每日作息规律。
卯时起床,辰时巡视铺子顺带检查账簿,午时用饭……
今日他辰时刚出现在铺子里,就给苍卫逮到了谢府,站在了谢三郎面前。
“你东家离开建康了,可有什么交代过你?”
柯益山大吃一惊,拔高声音:“什么!东家娘子她跑了!”
谢昀略眯起眼。
柯益山还在嚷嚷:“我日夜忙着算账簿、计成本、比货色,东家娘子居然什么也不告诉我,实、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拉住旁边苍怀的袖子,七尺男儿两眼通红,泛起泪光,“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东家?”
苍怀嘴角狠狠抽了抽,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就得了,别再刺激我家郎君了,不然我砍了你。
柯益山收到威胁,快速擦去眼泪,站直身,清了清嗓子道:“严舟那些生意东家娘子交代我的都整理好了,现在既然东家娘子离开了,那谢三郎君是不是找几个管事接管过去?”
谢昀的唇角再次勾了勾,弧度很浅,几乎称不上是一个笑。
这算是钱货两清的意思?
可她越是要跟他划得干净,他就越不想放手。
柯益山“咕咚”咽了下唾沫,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
谢三郎怎么这个反应,事情好像没有想像的顺利啊……
要保守皇帝的秘密,陆家近来低调许多。
除了陆二郎的婚事必须大办之外,其他时候几乎是夹着尾巴行事,不愿惹人注意。
就连陆国舅都一改从前的作风,成了风月场所的稀客,还被人瞧见经常跟在张家的家主身侧,共同出入。
陆张两家因为姻亲关系扭成了一股麻绳,成了建康的新势力,逐渐彰显出他们的影响力。
对于他们的结盟会带来什么影响暂时不在朝臣们的关注中,他们忧愁的是这么久,他们之中竟没人能够面见皇帝,难免要东猜西想。
朝廷内外人心浮动。
常康王也日夜难安,他直觉皇宫出了大事,想一查究竟却三番几次被陆家挡了回来。
现在皇宫被他们围得像个铁桶,他的人伸不进手。
这时候他就想和成海王暂时握手言和,共同商讨如何破了这僵局。
毕竟他们虽然是竞争对手,可那也只限于他们二人之中,谁也不想皇位最后落到陆家那个杂种身上去!
但成海王笑而不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像还在观望。
常康王气不过又去找谢三郎。
谢三郎根本连见他都不见,更别说赴他的约,一心在找他那个“走丢”的宠婢。
听说有好几日都有谢家人听见文渊阁顶上传来满腹倾诉的激昂琴声。
仿佛在说:
于嗟士兮,无与女耽!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1
就怕谁不知道他谢三郎伤了心,失了意,现在萎靡不振,为情所困。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一颗心居然还放在女色上面!
常康王唾弃了好一阵。
“竖子不足为虑也!”
明明出身高贵却为着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失魂落魄,丧失斗志,实在可笑。
他虽贪恋美色,却从未把这些玩意放在心里,不过是消遣罢了,无足轻重。
既然谢三郎伤心,常康王就命人送上一封信给谢三郎,上面写道:“汝之心头所爱,人间绝色,果真妙矣,三日后是个好日子,行巫山布云雨,三郎莫倾羡……”
言里言外之意都是罗纨之在他的手上。
谢昀当然清楚,常康王不过逞口舌之快,罗纨之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但是这几句话还是让他寒了双眼。
当夜,常康王府遭了采花贼,听说后院的美人失踪了十有八九,被“采”了一空。
常康王气得破口大骂,但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费心费力收集而来的美人踪影。
美人事小,但谢三郎身边有如此身手不凡的高手,出入他的王府就如无人之境,怎叫人不担心受怕!
不过好在三郎这样的荒唐之举遭到谢公的训斥,常康王很快就又得意起来。
谢家再高贵,也是臣,将来他登基为帝,一定要好好把他们踩在脚下。
罗纨之等人沿着淮水往西行。
白日乘犊车,晚上坐货船,日夜不停,七日后到达庆县。
这里他们察觉到有苍卫出没。
说来也是赶巧,罗纨之在上一家客栈遗留下一本书,书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上面还有她的笔迹,未免引起麻烦,她让其中一名游侠客骑马折返回五里外的客栈取回。
她与其他人则在路边茶棚里先作休息,再继续赶路,顺便也好等上去旁边小镇采买的廖叔。
那游侠也没等他们出发赶路就追了回来,低声在罗纨之耳边道:“女郎,沿途有人在打听你与映柳小娘子还有廖叔的下落。”
因为他面生,又是个游侠,独身来去并不惹人注意。
他甚至还有时间观察,所以就给罗纨之描述了一下那些人的穿着打扮。
罗纨之很快就浮起了苍怀的形象,那些人竟然是谢家的苍卫!
罗纨之不由愣住。
难道三郎看了信,依然不肯放她离去吗?
她抿起唇,有些无名的火拱了出来,同时心底也有些委屈。
分明她已经把话写得很明白了,谢三郎应该要体谅她并不适合建康也不适合他的大家族。
她偷偷离开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他,人难道连弱懦都不被允许吗?
迎着映柳担心的注目,罗纨之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沉思片刻,靠近映柳,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话。
一群苍卫骑着快马而至,看见茶棚热闹就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提起一画轴就叫住正在忙着招待客人的伙计,问:“可有见过画上的人?”
伙计匆匆往他们身上一打量,见他们仪容齐整,又骑着大马好威风,不敢怠慢,立刻抱着茶壶凑上前看了眼,摇头,“没见过……”
“一身高魁梧的男子带着两名年轻女郎,或许身边还有别的人,就没有一点印象吗?”
“没瞧见魁梧男子,倒是先前是有两个女郎坐在这里,形迹可疑!”一好事的茶客及时起身,指了指自己还半湿的袖摆道:“她们当时还起了争执,打翻了一杯茶,瞧——泼了我一身!诸位官差是不是在找她们?”
苍卫上下打量了眼他,又从怀里拿出另外一画轴,问:“可是大概长这个模样?”
那茶客眯起眼,仔细一瞧,心怦怦直跳。
画卷上的女郎正脸端立,那真是脸若银盘,五官精致,云鬓如堆,好一个仙姿玉貌的女郎,都叫人怀疑是否那画师多昧得布帛好处,才把人画得出尘绝色。
当真有活生生的娘子生得这幅模样?
茶客连连摇头,感叹道:“若是真见到如此仙女,小人一定印象深刻,不过那两名女郎样貌平平,中等之姿,比不上这画中人十之一二啊!”
苍卫又拿出另外一幅画轴,“再仔细看看,可有见过?”
茶客刚刚看过那出色的,再认真看他手里这普通的,忽然一拍手道:“怪了,这丑许多的居然和前一幅有些神似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不就是那打泼了茶水的……”
苍卫立刻道:“人往哪边去了?”
茶客印象深刻,立马回答道:“往北去了,说是要去豫州接什么乳媪。”
豫州、乳媪,这也与苍怀提醒的能够对上。
苍卫立刻掏了一串钱掷在茶客桌子上,“多谢!”
前七日他们都跟瞎子一样到处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找到准确的线索,难免有些激动。
茶客吓了一跳,但见到这么大一串五铢钱,不由笑开了花,他刚想收起来,一把尖刀就戳进钱串的绳圈中,一名笑唇上翘,有几分邪气的郎君一脚踩上条凳,缠着布带的手扶住刀柄道:“慢着,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什么人教你这样说的吧?”
苍卫停下脚步,拧眉回头看他。
他们苍字营和白字营不常打交道,但也听过他们行事多是不羁,颇有些游侠不拘小节的放。荡品性,与向来规矩森严的他们完全不同。
所以互相看不上眼。
这次要不是郎君发话,他们也不可能同行这一路。
茶客缩起脖子,收起两只手折在胸前,活像是只被逮住偷黍的老鼠,咧嘴小心翼翼笑道:“小人先前说了,是因为那两位女郎起了争执,还打翻了茶杯,泼了我这一袖子的水,小人这才记得深刻,郎君要是不信,大可问店家,店家还多收了她们三文钱赔茶杯呢!”
店家生怕他们要在茶棚打架闹事,连忙从抱柱后伸出脑袋,狂点一顿,“是、是啊,那钱还在碗里搁着呢……”
苍卫走过去拨拉一阵,果然见到三枚略大的五铢钱躺在其中,他捡起这铁证摊平在手心,道:“霍郎君,你看这个钱分明是府上发的。”
大晋朝南渡重建王朝后,钱币一直混乱,并未统一,各地的五铢钱大小、重量都有差异,所以很容易分辨出来。
那被叫霍郎君的男子瞥来一眼,把刀从茶客桌子上拔了起来,手腕转了一圈,送回刀鞘里。
“那好,你带着你的弟兄们去豫州方向吧。”
苍卫听他的语气似乎要跟自己分道扬镳,蹙眉道:“那你呢?”
“我?”他蹭了下鼻子,叉手道:“自然是跟你反方向。”
罗纨之没想到苍卫来的这样快,追得这般紧。
她带着人一路往南,正好与她指的方向相反。
在她的犊车进入吉昌县时,城外驿站里有三只花色不一的信鸽被人抓出了笼子,往天空一丢,皆扑着翅膀,奋力飞往建康方向。
第83章 阿翁
到了城镇,四名游侠就与罗纨之辞行,他们受嘱托之事也不过是带她们一程。
如今走出建康这么远 ,早已完成任务。
罗纨之并不勉强。
因为要想将这些落拓不羁的游侠变成自己的护卫是件极难的事,他们虽然看重钱,但更在意情义。为情为义,抛洒热血、奉献一生的游侠大有人在,可罗纨之并没有那样的能耐让他们效忠。
廖叔还没有赶到,罗纨之和映柳先到客栈开了一间房。
客栈的掌柜认真检查两人的照身贴和过所,见上面公印齐全,便道:“二位女郎是从马城逃难至建康又到吉昌,还真是不容易啊。那马城遭遇北胡强攻,大火烧毁了大半的城池,听闻很多人的尸身都寻不到了,那些亲族想要去收敛亲人遗骸,只见遍地只留下残骨……实在惨烈。”
马城离戈阳不远,他们的遭遇让罗纨之与映柳十分痛心。
两个女郎齐齐露出悲戚的神情。
掌柜觉察自己的失言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事,把手里的东西归拢到一只手上递出,打量她们的生面孔转移话题道:“两位是越公的外孙女?”
罗纨之眼睫微跳。
这越公居然如此出名,就连小客栈的掌柜都识得。
她收起她们的重要凭证,垂首顺着他的话道:“是,我与幼妹恰遇侠士搭救!才死里逃生,来这里……也是想要寻回亲人……”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其实小娘子用不着住店,越家很好找的,你出门随便去问问,就能找着了。”掌柜看这两个孤弱小娘子千里迢迢寻亲不容易,也不想贪那几个住店钱。
“可是……”罗纨之还带着一堆行李,刚从犊车上搬下来。
掌柜从柜台后撑出身,扫了一眼道:“这样,倘若娘子信任在下,这些东西你就先放在我这儿,等你找到越公,认回了亲再来拿也不迟。”
罗纨之与映柳对看了一眼。
选择到吉昌落脚是因为皇帝给她们弄的过所目的地是这里。至于认亲一事,两人是从未想过,但越公名声在外,吉昌的百姓都认识他,她们要顶着越公外孙女的身份四处行走却不去认亲,很难不让人怀疑身份真伪。
“……那多谢掌柜。”
罗纨之和映柳各背了一个小包裹,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上。
出了客栈门,映柳就问:“女郎,我们真要去找那位越公吗?”
罗纨之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先去看看。”
倘若这位越公是个面善好说话的,兴许还能行得通,倘若是刻薄严厉的,那等廖叔来了,还是要早做打算离开此地。
既然谢三郎一直在追寻她们的行踪却没有找上来,说明皇帝给她和映柳伪造的身份管用,她们只要找到官府再开一张过所就能去别的地方了。
果如那掌柜所言,越公在吉昌县十分有名,随便问问,就有热心的人为她们指方向。
“好久没有人找过越公了,你们是他什么人?怎么从未见过?”
罗纨之含糊道:“是远房的亲戚。”
“原来越公还有亲戚啊?哎他也是真可怜,听闻马城的噩耗后摔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了,本来还精神矍铄的人一下又老了十岁,你们是来接越公的吗?不过,缘何只派了两个女仔子来?”
罗纨之和映柳被好心人源源不断的问题逼得落荒而逃。
扶光院。
木屑簌簌往下掉,不一会就在帕子上堆了起来。
长方的木块被一只修。长的手托着,渐渐削掉了棱角,露出钗身大体的轮廓来。
苍怀刚禀告完,静立在下方等候。
谢昀抬起小刀,道:“陆家如此沉得住气,常康王不急才怪。”
常康王一直都想拆穿陆家的阴谋,可奈何寻不到有力的线索证据,他倒是有胆量也有能耐去逼宫,可是还要忌惮身后的成海王以及谢家会不会在背后玩一招黄雀在后,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时刻。
人人都在观望,人人都在等待时机。
这考验的是诸人对待大事的掌控力。
有的人紧张得一病不起,生怕引火上身。有的人焦虑得寝食难安,只怕错过良机。
谢昀放下手里的木钗,平静道:“去准备一下,我们这几日要出门一趟。”
窗外的铁马叮当,起风了。
树枝轻晃,迫不及待地展示那嫩绿的新芽。
罗纨之拨开眼前的绿枝,望向深巷。
越家在破落之前是吉昌的大户人家,家中富裕,故而位处吉昌风水最好的归仁里,里边巷道宽敞笔直,青砖结实平整。
一些孩童在里头跑窜,欢声笑语。
映柳忐忑道:“女郎我们真要进去吗?万一被他揭穿了,会不会把我们送进官府?”
罗纨之心里没底,要不然也不会还在外面徘徊。
索性就假装来找过了,回头和那掌柜糊弄几句,先住下再说?
“你说什么?找人啊?找你娘子?”
归仁里接着吉昌繁闹的主街,现在正是正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位高亢的声音吸引了罗纨之的注意。
她站在桂树后面,往外看。
一道挺拔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愕然发僵。
是三郎?
可三郎怎么会如此快地出现在此地?
“老嬷嬷,你听错了,我找两位娘子,不是找我娘子……”那郎君笑道,嗓音洒落,颇有种清溪飞溅的自在。
这声音却是个陌生人。
原来是她看错了。
三郎的身形还要高些,臂膀要宽些,这位陌生郎君只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并不是谢三郎。
当然,谢三郎还远在建康,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是她太过紧张了。
不过这人既然在找两位娘子,莫不是也是谢家的苍卫在找她们俩?
还是早点避开为妙。
罗纨之拉住映柳,两人快步穿过归仁坊牌坊。
才走了几步,身后就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跟上来,罗纨之扭过头。
一个咧开嘴,嘴里还缺颗牙的小乞丐背着两只手在脑袋后面,得意洋洋抬起下巴道:“嘿嘿,我看见了,你很怕外面那个找人的郎君是不是,你欠了人家的钱还是偷了人家的东西?”
映柳看他是个孩子,“啐”了声,“胡说什么!我们都不认识那郎君!”
“哦。”小乞丐眼珠子转了转,翘起脚尖,以脚跟为点,慢悠悠转了半个身,别有用意道:“那我去问问他看,是不是在找你们两个,说不定他还会给我几个赏钱呐!”
“慢着。”
罗纨之看穿了他的把戏。
这乞儿和戈阳城的乞儿也没什么区别,要不沿街行乞,要不逮人行诈,总而言之就用尽办法想要弄上几个钱。
罗纨之把腰间的荷包打开,倒在手心里,统共不过六七枚五铢钱,她让映柳拿给小乞丐。
“我们是外乡来客,只为寻亲,不想多生事端,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吃食吧。”
小乞丐亲眼看着她把荷包倒空,是一个子也挤不出来了,他掂了掂手里几个铜钱,“啧”了声。
还以为她们穿着齐整,布料崭新,会是有钱的主,还想多讹点钱出来,没想到还不够他上交的。
“行吧……哎呦!——”小乞丐刚收拢手心,耳朵就被人提了起来,痛声大喊:“哪个鳖孙敢动爷爷我!”
“你说哪个鳖孙,井生你能耐了,又在这里行骗路人!”
“我没骗!我没骗!”那叫井生的乞儿脸都疼疼扭曲了,踮起脚抻长脖子妄图减轻耳朵的受罪。
“你告诉你,别仗着年纪小就为非作歹,上回我说过再看见一次就折断你一根手指的吧?”提着井生的郎君穿着巡卫的服饰,应该是吉昌管理治安的衙吏。
“不敢不敢,真的不是!”
井生涕泗横流,挥动手臂,上面青青紫紫就没有一块好皮肤。
小乞丐一般都是在大乞丐手底下讨生活,不但要上交所得还时常挨打挨罚。
这小郎年纪不会超过十二岁,正该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宠着的年纪,却只能在街上混日子。
罗纨之犹豫了下,开口道:“这钱确实是我给的,请不要苛责他。”
这一言令那两人都有些惊讶。
井生反应要快些,马上理直气壮道:“你听听,我就说这钱是她要给我的!”
那衙役心底纳闷,手劲刚松开些许,那小乞丐就跟条泥鳅一样从他手低滑走了,大步往外逃,回头还冲几人,扯着嘴巴歪着眼睛做了个鬼脸。
衙役气不打一处来,回过头就盯着罗纨之与映柳:“你们两个看着面生,从何处而来?”
这样的事情一路都有发生,罗纨之轻车熟路打开包裹,拿出过所和照身贴给他查验。
衙役凭着火眼金睛,翻来覆去也没有看出蹊跷,这是两份出自建康府衙的正经官批过所和盖有官印的照身贴。
“……母姓越,吉昌人氏,你们还是越老的外孙女?”
映柳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是啊,我和阿姊特意来这里投奔外祖父。”
衙役拧着眉头,“怎么我从没有听过你们两个……”
这衙役忽然抬头张望,又挥了挥手道:“越老!这不是巧了吗!越老这儿有两个来寻你的外孙女!”
衙役的嗓门大,周围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听他忽然就喊越老,罗纨之和映柳都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硬着头皮慢慢转过头。
衙役朝着的方向,一位浑身沾着半干泥巴的老人拄着拐杖进入视野。
越老中等身材偏瘦,古铜色的脸,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眼角额头上皱纹如沟壑,看起来历经沧桑,眉毛稀疏,单眼皮下两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瞥来,并无什么反应。
映柳看着衙役紧缩眉心,频频打量她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喊道:“阿翁!”
越老微皱了眉,走近他们。
衙役问道:“越老,这两个女仔子说是你的外孙女,刚从建康过来,你可有收到来信?”
他边问边看向映柳和罗纨之,两眼依然充满审视。
映柳正要张口,罗纨之扯了下她的手,道:“阿翁眼睛不好,我们没有写信。”
其实光从他刚刚过来的样子,看不出他其实除了坡脚之外还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
但轩鸟既然跟她说过,这说明越老眼睛不好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她们这做外孙女的当然不能不知晓。
一言毕,罗纨之屏息,紧张地看向越老。
毕竟他的反应决定这衙役的信与不信。
越老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五更,这两个女仔子是来找老叟的,多谢你。”
衙役离开,越老看着两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道:“随我来吧。”说着他就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往前。
映柳愣了下就亲亲热热喊着“阿翁”追了上去。
罗纨之慢上几步,身后那叫井生的小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别扭地问她:“喂,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像他这样的讨人嫌,早已经做好每日挨打的准备,要不上面的头儿嫌他交的钱不够,要不然就是以前被他蒙骗的人气不过找上门,要剁他的手。
罗纨之看了他一眼,“你只是穷不是坏,还是可以有机会改正的。”
井生“嘁”了一声,觉得没趣便跑走了。
已经等了十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谢昀决定离开建康,出趟远门,归期不定。
齐娴收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吃惊。
“王爷,眼下不是正在最关键时,谢三郎怎的还离开建康了?”
建康风雨欲来,谁人不是紧绷着一根弦等着,既怕狂风暴雨降临,又担心搭不上这一阵扶摇直上的风。
成海王虽然打心底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哼道:“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任谁都知道马上就是要发生大变动了,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可见对建康的掌控已经胸有成竹。”
齐娴近来认真学习,见识也突飞猛进,故而又说道:“谢家并非只靠谢三郎一人,谢公的影响也颇大,所以才能处之泰然……”
“你说错了,谢公是谢家的稳石,他既不理会常康王也不投好于我,他和谢三郎不一样,事发之后决不可能偏帮一方。”
只有谢三郎,只有他谢昀才会站在他的身后。
可谢昀也有自己的目的,选择他,无非是因为他的志向迎合了他。
这不关情意,也没有忠心,谢昀所作所为只为了自己。
“谢三郎此人可怕,与其共事宛若在与虎谋皮,不过待事成之后,再议其他也不迟。”皇甫倓目光灼热。
皇帝已死,陆家隐瞒真相,气数已衰。
至于常康王,他那么急不可耐,迟早也会自乱阵脚。
他就等着,等着,他早晚有一日会站到与赫拔都同样的高度,再把曾经受过的屈辱,一一还给他们!
胸腔里的热血沸腾,皇甫倓知道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谢三郎要出行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常康王闻言嗤笑一声:“没想到堂堂谢家宗子,高自标持的谢三郎居然还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女人就乱作一团,不理大事。”
旁边的门客劝道:“谢三郎言必信,行必果,从来不行无谓之事,这次说不定也是为了掩饰其他目的,故意为之!”
常康王扶着双膝,不满这门客驳他的言,助长他人之威风,握紧拳头道:“人无完人,这谢三郎也并非天生的神仙,他矜高倨傲,哪能容一小女郎打了自己脸还逍遥在外,必是要逮到手里,狠狠磋磨一阵才是!”
门客连忙改了口风道:“王爷所言极是,那谢三郎怎么能与王爷相提并论,也只有王爷这般稳如磐石的人物才能成就大事!”
被门客的吹捧弄得飘飘然,常康王终于露出笑容。
门客趁机道:“不过这谢三郎,王爷还是不得不防,既然那女郎对他重要,不若……”
常康王听他一声耳语,抚掌大笑:“好极!就如此办去吧!”
谢家的车队离开建康时,常康王府一支队伍也低调出了城。
一只远道而来的鸽子站在驿站鸽笼前的立杆上正啄着鸟羽,脚上的信筒迟迟没有人来收。
与此同时的吉昌县维持旧时的平静。
廖叔长相打眼,即便做了伪装也很容易叫人注意到他那副不寻常的气质,故而罗纨之告诉他,自己与映柳在越家一切都好,现在左右邻居都知道她们是越老的外孙女。
他便独自住在县中客栈里,没有到廖家叨扰。
罗纨之与映柳住进越家有两日了。
越家虽然宅子大,足有五进,里面有假山池塘还有戏楼敞轩,可想当年盛景时多么热闹富丽。
但现在一半的屋子经久未修,窗纸上张满了蜘蛛网,院子杂乱不堪,到处都是残砖破瓦,野草肆意生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罗纨之和映柳暂住在越宅绣楼,这里是除了主屋之外唯一还整洁的地方,也是越家女郎出嫁前住所。
里面器皿摆设已不见踪影,唯独还留下了床榻、桌椅、矮几等大物件,件件做工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
虽是暂住,映柳每日都把桌几擦得珵亮,罗纨之把院子里杂花摘了收集起来,插进破陶罐里。
这破陶罐原本也是在某个角落捡到的,磕出了一大豁口,刚好适合这些怒放的二月兰。
越家除了越老之外,就剩下两个老仆。
嬷嬷包揽府里的工作,做饭挑水洗衣打扫都是她一人,老头在外做着搬运的苦力,贴补家用,至于越老则一旬之中有半数日子都要赶去镇外的三里地做徭役。
“阿翁都这般岁数了,眼睛腿脚不便,还被征去做苦力?”映柳跟着嬷嬷摘菜。
“是啊,家主还有三年才满六十,到六十五还要服半役……”嬷嬷年岁大了,一说到伤心事就容易掉眼泪,映柳也是个眼皮浅的,跟着一起掉眼泪。
“阿翁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自从你们的娘一意孤行要嫁给你们阿父,家主就气得大病一场,后来丽娘在马城被困,托人带了口信,说是想要回来,家主变卖家产,四处托人,委以巨资请来十几位游侠客前去救你们,但都一去不复返。”
马城被困的日子并不短,断断续续足有一年,这么久的时间里,建康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吗?
或许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当下的争斗,腾出手来为马城解围。
“家主没有了钱,这个家也维持不下去了,仆人们卖的卖、走的走哎……”嬷嬷摇着头。
倘若还有钱的话,越老也用不着这样老了还去服徭役。
“那阿翁具体在做什么?”映柳问。
嬷嬷想了会,“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好像说是谢家,就是那个陈郡谢氏在三里地要建一个坞堡,已经在那里两年了,好大的工程呐!”
谢家?!
映柳猛地一回头,身后正在剥豌豆的罗纨之也是一怔。
徭役是上层统治者强行征取平民从事力役和兵役,无偿且必须。
像越老这样家中已无壮丁的,唯有他老亲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缴纳丰厚的“孝敬”钱。
“上面的人哪管我们的死活,就像马城,马城被杀了个精光,他们这些世家有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嬷嬷虽然生气也无助。
“地上的蝼蚁如何理会得了老虎狮子的事。”
罗纨之把翠绿的豌豆放进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面接接阿翁。”
走出院门,罗纨之才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窒闷并未缓和,她轻锤着胸口,往巷子里张望。
往常越老都是这个时分回来,因为他腿脚不便,还有眼疾,所以每日只用从辰时到末时,服半日。
罗纨之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想着刚刚嬷嬷说的事。
是啊,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谢家、陆家、王家、萧家都不知么?
他们神通广大,是知道却无动于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贱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锋下,沦为牛羊,被肆意屠戮。
马城在前,戈阳还远么?
当地最大的庾家已经举族迁移,可见危险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晋的中心建康还陷于权柄交接的混乱时期,根本无暇把目光放到战火纷飞的北地。
想起嬷嬷的话,罗纨之又重重叹了口气。
究竟到哪里才能寻到一片宁静的安居地,度过余生呢?
“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孙女?”
罗纨之正苦思冥想,四个面色不善的地痞已经走近她,并不是路过,而是停在了她周围,歪嘴一笑,“听说小娘子心善,头一回来就给了井生钱,看来比那吝啬老头大方些。”
居然是想来讨钱!
罗纨之虽然手上还有些钱,但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发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麻烦源源不断!
罗纨之想往越宅里跑,但是一想到里面只有映柳和嬷嬷两人,一老一少,同样柔弱。非但帮不了她,还会受到伤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着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还能求助于人,再不济运气好点,遇上廖叔她就压根不怕这几个瘦猴子一样的地痞无赖。
四个或瘦或矮的男子围上来,罗纨之冷汗都流了下来。
突然“哒”得一声,其中一人捂着后脑勺回头就勃然大怒吼道:“哪个敢打老子!”
回应他的是另一块小石子,打在他旁边人的屁股上。
那三角眼的无赖捂住屁股,粗声怒喊:“好你个井生,又皮痒了!这次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抽个半死!”
“略略略——”那叫井生的小乞丐吐着舌头挑衅,见两人怒气冲冲而来,才忙不迭把弹弓往裤腰带里一插,手脚并用爬下树,撒腿就跑,两个无赖大喊“你休跑!”追了上去。
罗纨之也趁机往巷子口跑。
身后一只大手伸来,猛地拽住她裹在布巾里的头发,嘲笑道:“跑什么跑!”
罗纨之痛呼了声,两手捂着头,头发被扯住的地方头皮一阵阵刺痛。
“放开她!”一个老迈的声音伴随着拐杖咚咚咚响彻巷道。
“阿翁……”罗纨之见越老过来不由担心。
越公看着虽然老态,但是挥起拐杖就下猛力,把两个地痞居然揍得嗷嗷直叫,左挡右挡毫无招架之力。
“让你欺负我孙女!让你还敢欺负我孙女!当我这个做祖父的是死了不成!”越公把拐杖挥得虎虎生风。
两个瘦猴痛得不行,抱头求饶:“越公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打累了,两个哭累了,最后两方才罢手。
罗纨之连忙去扶越公,哽咽道:“阿翁你无事吧?”
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砖拍烂他们的脑袋,出了事有阿翁帮你顶着!”
罗纨之虽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无人会如此为她撑腰。
她低低“嗯”了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对我们如此好……”
越公渐渐佝偻着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孙女,我的丽娘和孩子们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罗纨之心中震惊。
“这乱世中要不是你们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到这里。”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虽然你不是我的孙女,但也是别人的孙女、孩子,老叟既能护你们一时,也会护你们一时。”
罗纨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亲,但是我父亲却不如您远矣。”
傍晚,院门咚咚咚被人敲响。
罗纨之和映柳去应门,门外是是井生的声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脸肿地出现,把两人吓了一跳,想要他进来上药。
井生不以为然道:“嗐,小爷我从小到大被打惯了,皮糙肉厚着呢!不妨事!”
罗纨之道:“但是你也是为了帮我……”
“我就是路见不平仗义相救……”井生摆了摆手,又抓了抓脑袋,低头道:阿姊,我饿了,有口饭吃吗?”
他今日被打了一顿不说,更是连口吃食都没有,身上也没钱,路边的野果早给别的乞丐薅光了,实在饿极了才翻墙到归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会多煮一些干麦饭,还能喂鸡。
映柳跑了一次厨房,端来一大碗麦饭。
里面还有煮烂的豌豆、葵菜,佐以鱼鲊。
这样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机会品尝,埋头大吃,都顾不得跟两人说话。
罗纨之与映柳就站在门边上,看他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后一粒麦都舔进嘴里才满足地捧着空碗,感动道:“阿父阿娘死后,我再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
“你阿父阿娘怎么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问。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时被那些狗东西打死的。他们赶着工期,不给人休息,我娘说我阿父就是替人仗义了几句,就给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罗纨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坏人,也会有很多好人,无论好坏,最后都要死,可坏人遗臭万年,好人却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给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还是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气道:“竖子!再不给你吃麦饭了!”
井生吃饱了肚子,一溜烟就跑了。
越公不愿意罗纨之动用自己的钱为他免去徭役,他说反正没几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孙子。
每日早早就出门,搭着同县的犊车赶去三里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缩短了,好些年轻的郎君连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干活,晚上就垫着草席在墙角对付一晚上。
将将到三月,天气并未暖和,如此糟糕的处境,很多人就病了,这一病,原本就紧张的工期变成了艰巨的任务。
但是督官却不管这些,挥着鞭子像是驱赶着驴子一样,让他们起来干活。
这一日,越公到了时间却没有回来。
罗纨之和映柳都坐立难安。
嬷嬷让自己的老头去外面查探消息,只得出同去的那几个同镇的人也都没有回来,可见他们都还留在了三里地。
“我去找找吧!”老头系好斗笠,最近天气不稳,时不时还会下场雨,这样的天气别说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条腿也受不了。
谁料老头也一去不复返。
这下罗纨之彻底急了,只能去外面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听她说起担忧,连忙把破碗往怀里一藏,自告奋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阳快下山,谁都没有回来,罗纨之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带着廖叔赶着犊车去往三里地。
三里地的地势与扶桑城很像,这里的坞堡也是背山环水,高墙厚实,箭塔耸立。
坞堡前拿着长矛刀剑的士卒围着泥头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罗纨之一眼看见最前面拄着拐杖的越老,对面都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尖刃的士卒。
“东家,你看那边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罗纨之顺势看去,老头跪在地上,膝上枕着的是井生。
井生捂着肚子,肚子上叠了好几层粗布,但都已经被血渗透,化作棕红色,那些失去的血让他的脸变得灰白一片。
罗纨之连幕篱都顾不上戴了,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无措又慌张道:“井生,井生你怎么了?”
井生转动了眼珠,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老头抹着眼泪道:“那些士卒蛮不讲理,非要他们这两日把剩余的碎砖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这些人满打满算也要用上十日,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家主和他们理论,他们就动手杀人……”
罗纨之望去一旁,那边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旁边不知道是亲人还是同伴正在垂泪。
“井生这小皮猴,看见家主被人刀剑相加,就上前去抢人家的刀,家主是没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样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经死了,井生你可要坚持住,以后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围的劳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们不敢的事,让他们敬佩。
罗纨之呆呆看着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药,连忙要去掏荷包里的药。
但井生两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听见他们在夸我……”
五岁就成为了满街喊打的小乞丐,他还没有被人正眼相待过,更没有得过一句夸赞和肯定。
他眼睛里流下了眼泪,最后望着罗纨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会死……”
他语无伦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麦饭,我阿父离家之前,做给我吃的麦饭,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鱼鲊……”
“你好起来,阿姊给你吃好多麦饭。”罗纨之眼泪模糊了视线,手不停的发抖,药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来,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开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东家,他已经合眼了……”
罗纨之怔怔望着井生。
他活灵活现做着鬼脸的样子还在历历在目,他大笑着说要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的声音还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个普通人容易死。
麻绳总是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在这样的世道究竟哪里是安乐乡?究竟有没有安乐乡?
罗纨之擦了擦眼泪,瞥见旁边立在木材旁边的斧头,冲过去拿起来,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别动我阿翁!”
轻车快马,谢昀的队伍每日能行约莫两百里,所以六天后就到达了豫章郡,继续往西行,再行几日就能到达荆州地界。
在荆州他亦可以慢慢等着消息。
然还没等他离开江州,这日却收到了吉昌的求救信,说是平民滋事造反,他们快压不住了!
谢昀想了想,命令:“去吉昌。”
第84章 抓到
事情的发展远超想像。
罗纨之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成了众人的榜样,也成了督官的眼中钉。
那日一闹,彻底激起群愤。
他们赶走士卒和督官,占据坞堡。
坞堡里有存粮和水源,足够让他们生活上一段时间。
坞堡里木材很多,手巧的木匠给死去的三大一小做了棺木,把他们停放在阴寒的地窖中,烧了黍杆为他们祈福。
他们都是为抗争而亡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应该被大家熟悉。
罗纨之看着井生的牌位,旁还有一行小字——生来受难,死后长乐。
这小郎君坎坷的一生,何尝不是这世上许许多多人的真实写照。
他们苦苦挣扎,到头来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这日坞堡外督官又在叫嚣,里边的人也开始有些不安。
毕竟都是平头百姓,真要和那些拿着刀剑的士卒对上,肯定会死伤惨重。
越公揉着腿道:“诸位莫急,听那督官之言,他们必然要去请谢家能理事的人来,届时老叟去与他说道说道!我们本是良民!”
众人齐声呼喊:“我们本是良民!”
越公又道:“此事乃是老叟一人之过,尔等是被老叟煽动才违命抗令。”
“这怎么能行?”
“是啊越公,这件事怎么能怪到你一人头上!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阿翁不行!”罗纨之也情急开口,但想到场合不对,又咬唇闭上。
旁边的男子却对她劝道:“越娘子,你也说几句吧!”
他们不知道她名字,只知道她是越公的孙女,家里人都死在了马城,所以叫她越娘子也无错。
罗纨之正站在越老身后,见到十几双眼睛都看向她,即便面上覆着一层易容膏也担心让人看见她红透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
虽然她是个女郎,可这些人却在认认真真问她的意见。
越公也回头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就像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支持她。
罗纨之挺直了腰背,直抒胸臆:“阿翁,这件事我们本就没有错,一味退让只会让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我们的诉求合情合理,应该得到允许。”
“对!”众人点头,“说得很对,我们的诉求不过是得到合理的休息,驴子干活都要吃饱睡暖呢!”
虽然一些世族没有把他们这些庶民当人看,一味压榨,可人总有极限,不能把自己逼死吧?
“那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们谈判呢?”这些役夫之中很多大字不识,也没有什么主见,遇事只能问旁边人拿主意。
罗纨之看了眼越公,道:“等,我们有粮食有水,等对方先来谈条件。”
先松口的一方,处于下风。
这样的道理她才是慢慢领会到。
望着不远处耸立的坞堡,督官撑着好几日没有睡好的通红双眼请示:“三郎君,眼下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还请示下。”
若可以强攻,他早就攻上去了。
这坞堡是他们一手督建的,有什么道、什么机关都一清二楚,而且里面都是普通人,抵挡不住他们精良的士卒。
“里面的存粮有多少,人又有多少。”
督官愣了下,叫来随官报了数字给谢昀。
谢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等,待他们水尽粮绝,自然要出来。”
“那得多费时间啊!”督官大惊,咬牙道:“我们可以跟他们谈条件……”
谢昀居高临下看着他缓声道:“不急,有这段时间,你且过来说说,他们为何要占这坞堡?”
督官顿时汗如雨下。
谢家三郎轻飘飘一句话,他好像皮已经被剥了一层!
外面按兵不动,坞堡里的人等得焦虑。
水还好说,后山就有溪水,但是这粮食一日日减少,迟早有吃完的一日。
“看来对方也相当沉得住气,要和我们僵持下去……”越公拄着拐杖,伸手提起路边的篓子,廖叔看见想起帮忙,越公摇摇头拒绝了。
罗纨之陪在他身边,还在思索。
粮食与水源真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缺了这两样都无法让人长久坚持下去。
对方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怎么才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取得最大利益呢?
罗纨之边想边环顾这座新造的坞堡。
不管谢家造这坞堡是做什么,它也很重要吧?
两日后,坞堡里往外递了一封信。
要求斩杀督官。
正是此人下令杀了好几名无辜役夫,要他一人抵命已经算是便宜了。
信是督官收到的,他看完气得撕了个粉碎还不解气,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他好不容易把罪责都归在这些贱民头上,让谢三郎对他网开一面。
这些个贱民还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他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先动起手来!
当夜就一支队伍摸黑靠近坞堡,个个负着伤回来。
督官命人用担架抬着他们,扯起嗓子喊:“他们手里有武器,要造反了!”
自古百姓造反都不是统治者想要看见的,势必要采取镇压行动。
士卒们闻言愤然作色。
他们都是孔武有力之人,怎么能被一帮平头百姓压在下面,上一回是督官带的人手不足,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些平头百姓占领坞堡!
督官义愤填膺道:“为谢家督造坞堡就是下官的使命,如今坞堡已成,却落入贼寇之手,在下是义无反顾要将它夺回来!”
谢昀刚看完来自建康的信,心情不差,面对督官也能和颜悦色,“你这么用心为谢家办事,我很放心,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成全你。”
督官的喜悦在回味完谢三郎的话后散去,脸上露出忐忑,虚心请教:“三郎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越娘子!”一个役夫气喘吁吁跑来。
还在啃干饼子的罗纨之和越公都抬起了头。
“那边、那边谢家送来了一个人头!是那督官的!”
“真杀了?”罗纨之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以为激怒那督官让他挑起点事,好打破这个僵局,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果断,直接杀了督官,反而要叫他们乱了阵脚。
这就好比两方各自拉着牛皮绳的一端,对方不打招呼忽然就松了手。
既然最大的矛盾已经解决了,他们现在霸占坞堡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她不由凝眉沉思片刻,问:“谢家那边来的是什么人?”
役夫跑出一头大汗,就用袖子擦了两把,犹豫道:
“好像都尊他为三郎君,这是谢家本家的人吧?”
每个世族都有不少分支,这些分支虽然也算作世族,可影响力远不如本家的厉害。
罗纨之站起身,脸色微变:“谢三郎?”
杀掉督官后,谢昀当即又指派了另一个小官升作督官。
“平日不督察你们是因为信任,倘若你们担不起这份信任,我将派人驻地。”
在谢昀的身后,一左一右站有两名郎君,一人冷面肃然,一人虽笑着但眼睛却不怀好意。
下边的人皆低头,称不敢。
谢三郎一到来没有几天就杀掉了这里最大的头,现在群龙易首,谁能不惊。
“坞堡那边传来了话,说他们愿意谈判。”一名侍卫过来传话。
谢昀站起身,抻紧手上的手套道:“谈判?我不与他们谈判,叫他们立刻撤出坞堡。”
他杀督官并不是因为被他们威胁而不得已杀他,而是督官欺上瞒下,触及他的底线,仅此而已。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霍郎君才走近一步,低声道:“郎君,属下猜测您找的那位娘子现在不在吉昌,八成就在坞堡之中。”
“在坞堡里?”谢昀顿了下,重新把视线投向坞堡,他轻轻捏着指节,眉心微蹙。
好像已经恢复平静的内心,此刻又泛起了波澜。
那她知不知道他寻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苍怀横眉冷脸。
霍显耸了下肩膀:“郎君也没问啊,我这不是怕郎君要强攻了才提醒一下。”
免得冲进去看见人,怪尴尬的。
传话的侍卫一去一回,带回来新消息,“那边说,倘若郎君不谈判,他们将炸掉后山蓄水池。”
炸掉蓄水池的作用莫过于冲垮坞堡的外墙,使这座建筑不再牢固。
“他们哪里来的炸药!”苍怀立刻出声质疑。
“有、有的,为开采巨石,坞堡里存有硝石、硫磺……”刚上任的督官心虚落汗,感觉腿肚子都有些发颤了。
刚刚被杀的督官血还没完全干掉,他不会成为下一个吧!
“坞堡里还有女郎?”
督官不知道谢三郎问这个做什么,但是还是如实回答:“有的,有几位是陪着夫郎做事的,帮忙浆洗衣物换钱……”
“没有独身的小女郎吗?”
督官旁边的士卒见督官迟迟想不起来,凑过去提醒,“有啊,那个越公的外孙女……”
“越公?外孙女?”谢昀已经耳尖听见了。
督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有个独身的,是从吉昌跑过来找越公的,她还是刚从建康来的生人呢!”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谢昀已经飞快地理清思绪。
原来是这样。
她手上有真的过所和照身贴。
可是谁给她套了个假身份?
是皇帝还是成海王?
她既然在坞堡里,却迟迟不表露自己,是知道他也在此吗?
谢昀微眯起眼,但愿她不知情。
“他们有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罗纨之换上麻布衣,用布带缠住头发。
好在这坞堡之中还有年长的娘子陪着夫郎,才能给她匀出这套衣服。
用来易容的膏药不多了,她把剩下用完,只够抹了脸和脖子,手都顾不上,只能缩在袖子里。
“越娘子,你今日瞧着好像变白了些?”门口的娘子帮她拿着换下的衣物,摸了摸道:“这么好的布料,越娘子真的不要了吗?”
罗纨之摇摇头,“多谢娘子给我这身衣,待会还麻烦你郎婿照顾好我阿翁,还有……井生他们的棺木。”
“放心吧,我们都会仔细照看的,不过越娘子当真不同我们一起出去了吗?”
娘子有些兴奋道:“外面可是谢家的郎君!老天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世家郎君,听说他们都生得像天上的神仙,还都穿着最华贵的衣裳……”
虽然有时候下层的人会痛恨世家享受优越的资源,占据了一切好处,但是又会情不自禁地崇拜他们,仿佛是已经洗进骨血里的跪服。
罗纨之忍不住想,自己是否也是这样?
廖叔已经准备好绳索,走到罗纨之身后。
有几个役夫走过来,问道:“越娘子莫不是害怕那外面的谢家郎会找你麻烦,我们绝对不会出卖娘子的!”
“是啊是啊,越娘子这样聪明,才帮忙我们一步步得到了想要的条件,只要那谢家郎信守承诺,往后我们也就不担心了。”
罗纨之忍不住安慰他们:“放心吧,那谢三郎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他既然答应,就不会出尔反尔。”
“既然如此,越娘子为何要走?”
“一言难尽。”罗纨之不可能和他们说出原因,但也担心他们因此被为难:“倘若无人问起我,就不用多言,若是问起,就说我已经往东边走了。”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他们也不好追究到底,遂说道:“越娘子帮了我们这么多,还不知道娘子姓什么?”
时下有为恩人题碑铭记的习俗,所以他们才会有此一问。
罗纨之道:“还是叫我月娘子吧,不过是月亮的月。”
“好,月大家!多谢了!”几人纷纷朝她拱手。
要不是这女郎先提起斧头,他们也不会激起满腔热血,更不会占堡力争属于他们的合理权利。
这一声尊称,她当得起。
罗纨之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张张脸面朝她,皆拱手作谢。
罗纨之心中汹涌澎湃,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
罗纨之和廖叔从坞堡外墙攀了下去,蹭了两手的灰沙。
看了眼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靠腿走回吉昌说不定天黑透了。
届时里坊闭门,也不好再接映柳出来。
“倘若谢三郎在这里,吉昌镇附近怕已经不’安全‘,映柳说不定也不在越宅了,东家你觉得呢?”
罗纨之站在原地想了想,廖叔这样的猜测很有道理。
倘若谢三郎真的是来抓她的,她在吉昌抖漏了那么多明显线索,足以让她无影遁形。
“要不,我先进镇上看看情况。”廖叔把身上的灰拍了拍,“东家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
罗纨之点头,她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有个林子就道:“我看那边的树比较大,我爬上去等你。”
廖叔把鸣镝交给她,“若有变故,当射此鸣镝。”
两人就此分开,罗纨之在林子旁选了一棵大树爬上去,检查了下四周没有虫子,再把香囊里的药粉往周围撒了一圈,便安心闭眼小憩。
叽咕叽咕——
鸟鸣林更深,风吹夜更凉。
罗纨之抱着双臂哆嗦醒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四周唯有月辉淡光。
廖叔他们在吉昌还好吗?
罗纨之发了一会呆,揉了揉空空的肚子。
在坞堡时担心撑不了多少天,每个人分到的吃食都很少,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饱肚子了。
汪汪汪!——
一阵犬吠由远至近,罗纨之刚伸出脑袋,以为是廖叔带着黑斥候,但是一看心先凉了一半。
两名陌生男子牵着两头花白的恶犬,他们手里晃动的灯笼好像野兽幽光闪闪的眼睛。
糟糕。
罗纨之及时收起腿。
但是那恶犬已经昂起脑袋,朝她狂吠了起来。
坞堡里的人全部撤了出来。
越公还在,却不见他那“外孙女”,还有那位高大面凶的随从。
“走了?”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就在坞堡之外,所以才特意避开他的。
谢昀手掌握紧,那处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他长长舒了口气,把闭上的双眼重新睁开,平静道:“人在这附近,去找。”
苍卫和白卫对视了眼,都有心要竞争。
上一次是白字营的人占据上风,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大功劳,毕竟这人还没见着。
“是。”
罗纨之脑袋还晕乎乎,有交谈声传入耳。
“……你们确定就是这个没有跟错人?”
“虽然黑了点,但是小的见她五官端正 ,大差不差……”
“而且她刚从坞堡出来,谢家那边就开始往四周找,要不是我们动作快,就给他们捷足先登了!”
听见这谈话,罗纨之脑袋更痛了。
她不过安安分分在树上等个人,怎么又遇到这样的事。
上一回她慌乱不已,这一次反而淡定许多,慢慢等脑子里的昏沉消散,才睁开眼睛。
原来这破庙里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抱着双膝却默不作声的女郎。
罗纨之坐起身,搓揉了下酸胀的后脖颈,打量四周。
两边皆有窗,一侧被木板钉了起来,另一边则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至于门口,两只涎着长长口水的花狗正坐在那儿,目不转睛盯着她们。
罗纨之不怕它们,廖叔教过她很多与恶犬相遇的法子,她当即看中了窗户上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板,走过去扳了下来。
这扳开才发现,外面隔着一里路的距离居然就是一条铺着细砂石的官道。
这些歹人也太嚣张了,也不怕有官差经过,把他们一网打尽。
外面正是白天,天空晴朗,她都能看清天上鸟群的翅膀颜色。
罗纨之摸了摸身上,腿上绑着的鸣镝没有被收走。
鸣镝以简弩射出,不但会发出尖锐的声响,还以会燃着顶端的信号烟花。
罗纨之环顾一圈,那些女郎都盯着她的动作,但是没有人出声阻止,她把手放在唇边,示意禁声。
那些女郎也都起了身,配合地点点头。
等了一好阵,外面的歹人都吃饱喝足了罗纨之才听见有马蹄的声音。
从那一阵阵响动中可以判断来者数量还不少。
趁这个机会!
咻、咻、咻——三枚鸣镝射出,飞向天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随后砰——砰——砰——天空炸开了三朵明亮的小烟火。
罗纨之举起木板朝门口冲去,两只狗被巨响吓住了,伏在地上,耳朵紧张地贴在脑后。
罗纨之见狗没用了,干脆把木板一丢,全力往前跑。
歹人被这尖锐的鸣镝吓得都站起来,正不知所措,就见到一个接着一个小娘子从破庙门口逃出来,往官道跑去。
“休跑!——”
他们在后面喊破喉咙也没有一个小女郎搭理。
果然,蹄声震天响,来的是一群侍卫。
罗纨之眼睛一亮,更加卖力往前跑。
“是谁发的鸣镝?”迎面而来的苍卫横马拦下她们,挨个询问,女郎都吓得不清,连话都答不上来。
罗纨之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埋头从马群的缝隙中往前跑。
她擦黑了脸又穿着粗麻的衣服,十分不打眼,很有希望蒙混过关。
苍卫骑马在前,之后是一辆宽敞的马车,罗纨之看见那马车就头皮一麻,趁乱转了个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撒腿就跑。
不知是她紧张还是怎的,她好像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哼笑,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
罗纨之抿着唇,没有回头。
这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急停拦于她身前,高大健硕的墨龙驹翕张着湿漉的鼻孔,喷出一阵阵热息,矫健的长腿交替着在地上轻踏,溅起尘土。
罗纨之不得不停步,掩住口鼻喘息不止。
谢昀骑在马上,胸腔也在起伏,但比起她的狼狈,郎君还是面如冠玉,眼如墨星,如此垂睨而来,就犹如天人悲悯人间。
“卿卿见我就跑,可真伤人心。”
这样他都能把她认出来?
罗纨之又悔又气,抬起头就道:“谢昀!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何苦要对我穷追不舍呢!”
她可以叫三郎、谢三郎,或者谢既明,谢昀两个字从她口里吐出,就犹如无情的蛇吐出信子,让人身寒心凉。
“短短时日不见,竟与我生分至此?”谢昀不由咬紧后牙,“卿卿写的一个字我都没有看,若要跟我分个清楚明白,就亲自跟我坦白了说。”
他特意咬重了“亲自”“坦白”两词,罗纨之意识到这次他可能不会因为怜惜放过自己了,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谢昀眼睛瞬间一眯,驱马贴近她的同时,俯身弯腰紧箍住她的腰,往自己身前一带。
罗纨之突然腾空而起,臀部狠狠落在硬牛皮的马鞍,尾椎骨都撞得生疼,不由又怒喊了声,“谢昀!”
谢昀发现自己竟然见鬼地有点喜欢这种心脏一抽一抽疼的感觉。
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又一刀,却又死不了。
他忽然夹了马腹,驱马疾驰。
罗纨之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嗓子眼,风化作了刀子,刮得她小脸生疼。
太快了!
罗纨之被寒凉得风刺激到了眼睛,泪流不止。
慢点!——
速度太快了,她根本喊不出来!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好像迫不及待要从她胸腔撞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昀才缓下马速,低头看她小脸苍白的模样。
“这就受不住了?”
罗纨之感觉收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又紧了几分,他的体温和力度几乎全都传递了过来,让人不由发颤。
第85章 不能
奔至目的地,谢昀才勒停马,罗纨之就用力掰开他放在腰上的手,踩着他的脚背爬了下去。
她环顾一圈陌生的地方,院墙高立,远处苍卫戍守,此处对她而言不亚于那固若金汤的坞堡,她又重新抬头看向马背上的郎君。
那双眼睛红得可怜,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这儿是哪?”
“谢家别庄。”
“郎君要与我说清楚,也用不着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吧!”
罗纨之就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兽,惶恐、惊慌又暴躁。
但无论如何,也是无用。
因为她在谢三郎面前永远处于下风,处于劣势。她永远要在对方的主场里小心翼翼去迎合、适应。
即便她想要离开,连说话的地方都由不得她来选择。
谢昀的目光依然危险,加上两人悬殊的高差,就犹如黑云压城,风暴将至,让人悚然。
罗纨之眼睫轻颤,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攥得紧紧的,指。尖用力扎进手心,即便如此,痛觉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身体仿佛为了自保进行了自我麻痹一样。
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只剩僵立。
是不是刚刚她的声音太过严肃,以至于有无理诘问的倾向?
还是她不该擅自离开,应该耐心等到谢昀觉得无趣先放手的那一日?就像他养的那些猫一样?
纷乱的思绪疯狂涌入,脑袋都要挤爆炸。
罗纨之有些绝望地意识到她的意愿还是如此容易就被谢昀干扰、动摇。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罗纨之用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睛里没有了惶恐只剩下怒意:
“郎君也要效仿成海王殿下不成?!”
把她当只鸟儿关起来?
她质疑的目光如有实形,谢昀猝不及防被她抓住,心不由错漏了半拍。
他好像又走错了一步。
饶是他如何善长图谋,面对罗纨之时却处处碰壁。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
可即便他错了,一想到罗纨之在离开之前与他相处如常,和他同弹合奏,做一切亲密之事,却都只为了蒙蔽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这样无情甩开他,他又何必还要装作那温柔的样子?
谢昀把视线从罗纨之那双恼怒的眼睛上挪下几分,握紧缰绳,“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没有下马,直接驱马沿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罗纨之视野,像是还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他处理。
罗纨之满腔怒火忽然就没地方发了,只剩下迷茫与彷徨。
谢昀虽没有正面回复,但是却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
罗纨之在谢家别庄上已呆有两日。
期间她既没有再见到谢昀,也没有看见其他认识的人,周围一直只有四个陌生的婢女。
不知道苍卫收不收女郎,这些婢女的表情就跟苍怀如出一辙。
她尤其怀念南星,至少南星的嘴巴没有这些婢女严,总能够问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待着紧闭的屋子里无疑是最容易把人逼疯的方法之一。
罗纨之除了发呆之外就在屋中徘徊。
映柳和廖叔还好吗?他们知道她的消息吗?
她“失踪”这么久,他们肯定会很担心,尤其是她还放出了鸣镝示警后。
她迫切地想要与外界联系。
但除了三餐和沐浴用水之外,那紧闭的房门几乎不会打开。
罗纨之连衣裳都省得换了,更没心思梳头,一整日就如孤魂野鬼抱膝坐在榻上盯着窗纸上的光一点点变少,而后彻底暗了下来。
一豆烛光被挑亮,光线映在持壶而立的郎君上,让他身上多了几丝落寞。
“郎君不去见见罗娘子吗?”苍怀还未见过郎君如此为什么事情这般烦恼。
他不是靠酒解决难事的人,如今却仿佛没有酒就解决不了心事。
在没找到人前,郎君是一日比一日阴郁,可找到人后,也不见有半点好转。
他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诞的处境中,进退两难。
放,他自然是不肯。
可一直拘着,什么事情都不会解决。
“听她们说,罗娘子问起郎君几次了。”苍怀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是吗?”
谢昀像是被他一语点醒,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放下酒壶,用铜盆里的水把手洗净,道了句:“不用跟来。”
罗纨之的屋子离他的不远,不过百步的距离。
此刻门扇半开,暖光从屋内往外铺出扇形,婢女们堵在外面,着单衣披发的罗纨之正拉住其中一人问话。
“你们倒是跟我说说话呀,外面可有人在寻我?你们郎君把映柳和廖叔也抓起来了吗?”
颠来倒去问了几遍,婢女们只道:“不知。”
比起问他,罗纨之分明更在乎身边的那小丫头和廖叔。
在离开他的这些时日里,她可有如此焦急地思念过他?
想必是没有的吧。
谢昀顿了下,才重提脚步走近。
罗纨之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目光匆匆往他脸上一掠,转身就往屋里走,婢女们屈膝向他行礼。
谢昀屏退婢女们,罗纨之自个在屋里兜了个圈,又跑回到门口,扶住门扇,像是鼓起了勇气,眼睛直望着他道:“郎君还要关我到几时?”
谢昀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挤进她的门里,他的手撑在门框上,幽眸凝睇,俯身看她:“等你说服我。”
沉水香混着酒香萦绕鼻端,他的脸被屋内的烛火照亮,此刻墨眉紧蹙,薄唇微抿,像是前来虚心讨教,但那双眼睛里分明还是盛满了不服。
“我哪里不好,你要这样狠心地弃我?”
最后两个字声音极轻,很快就融化在他的舌尖。
“不是这样……”
罗纨之心脏猛跳,张口欲辩,然目光将将与谢昀深幽专注的眸子相触,后背瞬间就浸出冷汗。
她转眼明白,谢昀根本不是来听她解释的。
她用手掌带住门扇想先趁他不备合上,然而她的用意很快就被识破,谢昀一手撑住她的门,另一只手穿过她沁凉的发丝紧扣住她的脖颈,滚。烫的唇就压了下来。
罗纨之两眼圆瞪,惊呼声尽被吞没。
烛光被一件件飘落的衣裳惊动,摇晃不止。
光影把相。叠的人影投射在了墙上,刻意被拉长、放大,每一个动作都犹如山精鬼魅一样奇丽。
罗纨之脖颈无助后仰,身上遍染了薄汗,沿着她的肌肤倒流向她的颈窝,她的脚跟无力地蹬着郎君的后背,却难以撼动他有力的臂膀半分。
倒入被褥里的脸已经酡红一片,像是怒放的海。棠,既娇艳又动人。
缓了片刻,她上身努力前屈,一只手撑在身侧,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谢昀!你——啊……”
她扯痛了他的头皮却没能让他适可而止,反倒换来了更猛。烈的回应。
在他的刻意吮。吻下,罗纨之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腰空悬,一阵阵酥。麻袭来,无依无助,只能依靠那腿弯搭着宽肩与臂弯。
琴弦被长指拨动,弦的余颤一波迎着一波,声音依是一荡接着一荡。
她睁着双眼,瞳仁久久无法对焦,等稍回了神智,发现自己身子已经给翻了过来。
谢昀的腹贴上她的后腰,绕到她身前的手正以虎口卡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仰起脸,任他吻住红唇。
他温柔地安抚她的唇舌,就像是春雨润物,照顾到角角落落。
罗纨之虽然被谢昀撩拨得头脑发晕,可当他的意图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她还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挣开他的钳制,怒道:“……唔,谢昀你混蛋……”
“你分明是喜欢我,要不然之前也不会与我做这些亲密事。”
即便她现在如何不愿,也掩饰不了她从前喜欢。
罗纨之喘着气,急道:“郎君可明白我当初为何宁可不要身份也要接近’九郎‘。”
谢昀濡。湿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上,沉声道:“因为不想做我的妾……”
“是,因为不想做你的妾,郎君不明白吗?”
谢昀顿了下,声音低了下去,“如是九郎,你就愿意?”
罗纨之没有犹豫,脆生生道:“愿意。”
谢昀默了须臾,在她耳后道:“可你现在只有我了。”
罗纨之没想到他被她这样刺激下还顽冥不灵,一意孤行,气道:“谢昀你真的冷酷无情,矜高倨傲……”
谢昀不管她如何骂,重新堵住她的声音,身子急迫地贴进她。
罗纨之浑身发抖。
生气、害怕还有疼让她眼泪滚滚而落,她想扒下他的手,可手脚皆软的,使不上力。
身份殊异、力量也悬殊。
她毫无办法抗衡。
唯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沿着面颊流进她唇瓣中。
原本还在肆。意的舌忽然停住。
意识到罗纨之在哭,谢昀身子一震,立刻放开了她的唇也松开了手。
好像身体先于意识就做出了抉择。
罗纨之伏在被褥上,蜷缩起身子,努力保护自己。
谢昀撑起身,目光落在她拱起的漂亮脊骨上,洁白的后背,就像是一只弱小羔羊。
他险些撕碎了她。
谢昀缓和了自己的呼吸,扯过散在边上的单衣把她的身子一裹,再重新抱进怀里。
罗纨之受到惊吓,还想要挣开,他收紧手臂,以手抚着她的后背,终于让女郎不再那么惊恐,变得平静。
他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剑拔弩张,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难掩沮丧道:“……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不行了。”
“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平等,郎君,我曾经问过你,成海王为什么不能放过齐娘子,你说的不是因为他爱,而是他可以。你本质根本不相信爱,你只是习惯了想要就必然可以得到。”
罗纨之闭上眼,“我不一样,我是知道不能,所以不要。”
第86章 分开
“……为何不能?”
罗纨之沉默须臾,才道:“陆二郎与程娘子海誓山盟在前,又为家族舍弃她在后,他想娶,却没有娶,可见爱却不够爱。”
在他犹豫的那一刻,心中已在比较,而在比较的时候,程娘子就已经彻彻底底输了。
“我与陆二不一样。”谢昀大手扶在她的后脑勺,声音在她耳边沉闷响起。
“郎君与陆二郎是不一样,陆二郎心软,他耽搁了程娘子一阵子,万不敢耽搁她一辈子。”
陆二郎知道陆家是虎狼窝,心思单纯又身份卑微的程娘子在里面会受到什么样的磋磨,他心知肚明,故而不忍,宁可以最伤人的方法,让她离开。
但是谢三郎却足够心狠。
他自负又自我。
谢昀知道她的心思,道:“我与他不同,陆二护不住程娘子,我却能护得住你。”
罗纨之脸往旁边一侧,干脆靠在他的肩膀上,“郎君现在是瞧我还有几分新鲜,所以才会宠我、护我,可等到日后,郎君有了更心仪的女郎,我该如何自保呢?”
“卿卿在以假想猜度于我,从而扣上始乱终弃的帽子,不觉得这样不公吗?”谢昀把她从怀里扯出来,两人再次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罗纨之没有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皇帝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个吉祥物,圣旨在你们眼中也是张白纸,不过郎君能哄一哄我,我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归高兴……但我清楚,郎君娶不了我。”
谢昀一怔。
女郎衣乱发散,脸上、身上还没挥去暧。昧的痕迹。
就这样弱骨纤纤、尽态极妍的女郎却神容镇定,宛若凛然不可侵。犯地神灵。
谢昀望着她,幽黑的眸光像是混沌的暗夜,没有半点光亮。
“婚姻于我而言确实并不是什么重事,可若你要,我也想给你,这有何不好?”
听着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恰恰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罗纨之拢起松垮的衣襟,稍侧了些身,望着不远处晃动的烛火,红唇启道:“钱少则贪,情浅则重,坐拥万贯家财的不为钱帛所苦,多情浪子不被情场所困,缺什么怕什么,尽管去争去夺,直到满足、直到克服,方不再受其所困,此为纵戒。”
纵为放纵,戒为持戒。
她唇角微翘,眼睛一转,潋滟眼波像是被风荡了过来。
“郎君打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我只是郎君的新猫。”
谢昀抓住她缩在长袖里的手,那截腕骨如玉骨,沁凉滑润,被他滚。烫的手心紧紧攥住。
“罗纨之,我没有在你身上尝试任何东西。”
他是真的有了几分恼,密长的睫翼下眸光渐黯,犹如夜雨将至。
罗纨之往他青。筋拱起的手臂上望上一眼,谢昀不禁稍松了手,似是怕自己失控的力气会弄痛她。
随即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这女郎现在就好像成了那只薄瓷盏,松了怕掉,紧了怕碎,即便他有滔天的本事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他怕不小心就捏碎了她。
所以才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郎君即便不变,可我也是会变的,今日郎君对我好一分,明日我就想要两分。今日郎君为家族利益娶了新妇,明日我就会妒忌到不能自已。郎君即便再纵容我,可一次两次,岂能次次?我会消磨掉郎君的情分,届时变成郎君眼中可憎可恶的妒妇……那我宁可不要。”
“一切尚未发生,不过是你的揣测,就因为这个,你就对我如此舍得?”
岂止是舍得,分明是狠心。
只是谢昀不愿意用自己的嘴吐出那样怨气的词。
可事实的确是他被抛弃了,罗纨之狠心地抛弃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
“三郎。”罗纨之手撑在身前,靠近他,澄澈的目光干净明亮,像是没有夹杂一丝杂质的琥珀萤石。
她重新唤他“三郎”,谢昀心底没有升起一点欣喜。
他十分清楚这女郎只是狡猾地借此想要撬开他的防线,让他动摇,可他也很难不把目光注视在她的脸上。
“在权力不平等时,你情我愿也不代表同意。面对三郎的时候,我总好似已经不是我了,三郎笑我便高兴,三郎怒我便害怕,三郎待我好一些,我就在想,为什么不能做妾,旁人都能做妾,你有何高贵不能为三郎的妾?”1
罗纨之睫翼颤了颤,偏头哽咽道:“郎君可知道,我从小就立誓将来一定不要被人左右,也断不会给人做妾。同样是人,我只不过出身低一些,但我会努力读书,会努力讨好祖母父亲还有母亲,我不求将来嫁得与嫡姐们一样高,只想要堂堂正正的身份,难道我就不配吗?”
“自然不是,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郎……”谢昀抬指温柔拭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
罗纨之似被他哄乐了,转脸就破涕为笑,声音却充满落寞,叹道:“可是在郎君面前,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不配啊。”
周围的声音都在告诉她,谢三郎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能给谢三郎做妾,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结局。
“即便郎君口里不说,可心底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不让我离开,就连我的信都不看一眼。因为你知道无论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你只会按自己的心意来决定我的去留,对吗?”
无论是对他而言形同废纸的圣旨,还是他想给就能给出的“婚姻”。
他不曾看重、珍惜的东西,再多也只是空谈。
本质上,他还是一直站在高处,从未真正走近过她。
谢昀今夜过来绝非是想要听她说这些,可他现在却像是着了魔一样任她滔滔不绝。
她说的对么?
对,又好似不对。
谢昀想反驳,可一时间竟找不到辩处,只能把罗纨之重新纳入自己怀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
把握什么样的度,既能让他护着罗纨之不受外界打扰,又不至于让她察觉到艰难。
以他的判断,把罗纨之完全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遮风避雨,为她保驾护航,这不好吗?
“……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变得复杂。”
罗纨之道:“郎君说过,待在郎君身边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可我胸无大志,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无法匡助郎君成就大事……更无法赞同郎君对马城的百姓们、对陛下的事视若无睹……”
“我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不想与不能是不一样的。”
谢昀道:“这些事与我们之间关系不大,你钻牛角尖就是想说服自己离开我是正确的选择,阿纨,你不是不喜欢我、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还不够好,是不是?”
倘若不是因为爱他,她不会想打破自己的底线,生出要给他做妾的想法。
可他本就不是罗纨之真正喜欢的那类。
她大概喜欢九郎那样温柔可亲、两手干干净净,只会挥墨丹青的君子。
他再怎么学、再怎么演,也没有办法改掉骨子里的不同。
更何况他尚不知道罗纨之究竟喜欢的是假模假样的自己,还是真实的自己。
所以,他有意逐渐让她窥到他真实的一面。
只是他赌输了。
罗纨之害怕他,选择离开。
“并非好与不好,而是合不合适。”罗纨之默了须臾,“郎君改不了,就像我也不会改变一样。”
他们的目标不同,便很难走到最后。
谢昀抱紧她,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那双黑沉沉的瞳仁骤缩,沉闷声道:“合不合适,总要试过再说。”
“试过之后又不合适,郎君要怎么处置我呢?”罗纨之笑道:“郎君难道要学常康王,强取豪夺……”
“我在你心中,居然和常康王是一类吗?”谢昀放开她,难以置信地注视她的双眼。
“郎君拘着我,也不许我离开,不正是一样吗?”
谢昀还从未如此焦躁,问:
“离开我就一定更好?你又要如何自保?”
“我会找一处太平安宁的地方,有映柳相伴,有廖叔保护,我还有钱,可以雇佣侍卫……”
罗纨之怅然道:“这是我原想要和阿娘一起过的日子。”
谢昀眸光黯淡。
他知道罗纨之一直很努力,她就像是一颗掉落在恶劣环境里种子,努力迎着灿阳,汲取水源,生机勃勃地成长。
终有一天或许不需要再靠着他也能活的很好。
可他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般猝不及防。
罗纨之重新望向他,望着他阴郁可怖的面容,却也没有那么害怕。
“郎君若只是想要我,那就拿去吧。”
她扯开那件单薄的白衣,露出她的身体,她眼圈发红,轻声问:
“只是,要过之后,能允我离开了吗?”
谢昀被她皎洁的肤色刺痛了双眼,更为她的话痛彻心扉。
她把自己摆在与他交。易的地步,就是完完全全要把他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谢昀伸出手,指腹触碰到了她的肩膀,女郎咬着唇,身子颤了一下。
那因为委屈而泛红的双眼蓄满了眼泪,欲坠不坠,刺痛了他的双目。
谢昀再次问了自己一声。
他们当真要走到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这一步吗?
他身体僵硬,手指也不灵活,勾了两次才扯起她挂在手臂中的单衣,遮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缓缓把脑袋无力地靠了过去,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低哑道:
“好,我答应放你离开。”
有些事,即便可以,但也不可。
谢昀既然答应放她走,罗纨之怕迟则生变,翌日就迫不及待起了个大早,“坐陪”谢三郎吃完一顿漫长的早膳。
映柳和廖叔才被带了过来。
罗纨之早知道,谢昀办事必然是顾及方方面面,他既然抓住了她,又怎会放过她身边两人。
“女郎!”映柳一扫丧气,高兴地直扑向她,眼泪汪汪。
罗纨之忍不住酸了鼻腔,把她抱了一抱,“没事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映柳立刻高兴道:“那太好了。”
谢昀从后走上前,映柳下意识缩起了脖子,两只手紧紧抓住罗纨之,就怕这个谢家郎忽然又反悔,要把她们分开。
廖叔比她会察言观色,看见罗纨之面上并没有惊慌失措,便拉着映柳站到了一边。
罗纨之仰头望谢昀,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刻意掩饰起来,反而唇角挂着轻松的浅笑,“郎君。”
谢昀低了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木钗,呈在罗纨之眼前。
“钗子,我已经做好了。”
望着那支精致的桃花钗,罗纨之浓睫不由眨了眨,心里翻江倒海。
谢昀趁罗纨之发愣,已经帮她把钗子簪入发髻中,道了句:“好了。”
罗纨之仰望谢昀,不知该说什么好,身后映柳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女郎”,像是怕她起了动摇之心。
罗纨之便没有多余的话,匆匆转过身,往外走。
可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
谢昀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屏住了呼吸,理智告诉他不该再生出期待,但是眼睛却不能挪开半分。
罗纨之垂下头,两边的肩头随着呼吸重重起伏了两下,这才伸手摸向自己发髻,拔。出那根桃花钗,转过身,三步并两步走回到他身前,塞回他的手中。
她没有想过谢昀会不看她的信就追过来,早知如此,她不会带走那自欺欺人的圣旨。
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不想再留下源源不断的纠葛。
谢昀的手先是一紧想要一同握住罗纨之的手,但她的手已经轻巧收了回去。
“三郎的东西万分珍贵,阿纨既已做出选择,便不能再自欺欺人。”
谢昀视线落下,手里那根桃花钗是他做废了十几支后才精心雕刻而成,又随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博她一笑。
然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礼物,反而是沉重的负担,代表着和他的牵缠无休止。
“好。”谢昀唇角微扬,露出苦涩,没有多言,只是中指无名指抵住钗身,拇指强压钗头,“卡嚓”一声,钗子在他手里断成了两截。
这支耗费他颇多心血的木钗既不得她喜欢,便毫无用处。
罗纨之惊了下,不由抬头迎上谢昀的双眼。
他的瞳仁漆黑,让人难以窥探里里掩藏的情绪,更何况还有那微湿密长的眼睫覆盖了大半。
他嗓音温和道:“我都随你。”
曾经“随你”是他们之间缱。绻的调。情,是三郎宠惯的逗嘴。
现在“随你”就有了种一方不得向一方屈服的不甘与怅怅。
罗纨之抿了下唇,正式对他拜道:“三郎,就此别过。”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2
谢昀望着她,没有回应她,唇角犹如拧得过紧的弦,只能绷直。
罗纨之带着廖叔映柳离开别庄,犊车摇着铜铃,脚步不紧不慢。
谢昀站在庄子院门里,静静伫立。
跑吧,跑快些吧。
青牛浑然不知他心里的念头,轻轻晃动着小耳朵,慢悠悠地甩着短尾巴。
谢昀有些发狠地想。
为何世人总爱驱使牛这样慢腾腾的牲口,让他有诸多可乘之机。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慢的速度,不过是墨龙驹几个腾跃的功夫。
他可以拦下车,把车里的女郎重新抓下来,任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概不理会。
她会气会恼,还会狠狠咬他,那又如何。
可他会得到这女郎,轻而易举。
任他心中各种光怪陆离的想法纷纷登场,他的双腿却又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不能挪开分毫。
他手上权力滔天,手下能人无数,却在这个时候,毫无用武之地。
权衡利弊,放她走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激化她的反感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他真的万分不愿!
只是比起不愿,他更不敢。
他不想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等罗纨之一行人离开,谢昀回到屋中叫来宋大夫。
周围人刚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搞得宋大夫也紧张兮兮,生怕是谢三郎出了什么大事,他这个随行大夫要跟着吃大苦头。
他把着谢昀的脉搏一阵,拧眉关切问:“郎君是哪里不舒服啊?”
谢昀启唇无声。
哪里不舒服?
他看不见罗纨之的身影眼睛不舒服、闻不到罗纨之的气味鼻子不舒服、听不见罗纨之的声音耳朵不舒服,就连心里,他也被剥夺了喜欢二字,不配将她容纳进来。
他哪里都不舒服。
可他能说得清,道得明吗?
即便是神医,也摸不到他的六神无主,摸不到他的彷徨无措。
宋大夫看病人闭口不言,切了一阵脉象就起身拱手道:“郎君的脉象无碍,想来是忧思过虑导致心浮气躁,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不妨闭目养神睡上一觉……”
“好。”谢昀平静应下。
苍怀与霍显站在屏风后,谢昀在内室更换外衣,他们有条不紊地一一交代起建康和北胡的近况。
一个道:“常康王果然按耐不住,招集人马逼宫,陆家与张家这一次死伤惨重,成海王趁机揭穿皇帝驾崩之事,现在建康人心惶惶,不过尚在掌控之中,就看常康王如何行下一步……”
另一个道:“北胡王与赤鹿部落联姻,得到了支持,兵不血刃地占领东南平原,对建康威胁最大。”
“今年雨水丰沛,但北地的牧业却并不理想,收成不好,预计存粮不会多,势必要趁秋收之际侵扰边城。”
谢昀把他们的话都听入了耳,再一一给出指示。
似乎与往常无异,但他明显停顿思索的时间变长了,好像这些简单的事情突然就变得繁琐复杂起来。
苍怀与霍显本来相看两厌,这次都情不自禁对望了好几次,总想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见地,好在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茫然费解。
谢昀把话说完,就淡声道:“出去吧。”
两人不敢多问,拱手退出屋子。
屋子空了,静了,什么也没有了。
就好像本该如此,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就该是这样。
谢昀曲起腿,一手撑在身侧,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素衣洁白,墨发垂背,他扭过头望向氤氲着雾气的窗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雨越下越急,天上好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血流如瀑。
脸颊上一阵冰凉,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沾了一滴晶莹水珠。
雨,都飘到了他的脸上。
第87章 思念
一场大雨很快就结束,翌日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罗纨之在越宅的绣楼醒来,凭栏远眺。
遥岑寸碧,烟岚云岫,山河如此辽阔。
她从此可不再受人所困,自由自在。
下边映柳与越公说话的声音由远而近。
不多会,穿着鹅黄间色裙的映柳就挎着竹篮,眉飞色舞地边比划边说话,旁边越公满脸慈爱地看着她点头回应,两人愈发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女郎!”映柳走近绣楼,一伸胳膊,把提篮里的东西给她瞧,“看我们买到了什么?是护生草!我刚跟阿翁说,包成馄饨女郎最喜欢吃了!”
越公虽知道她们的身份,但还是接纳了她们,所以映柳一直都管他叫阿翁。
罗纨之扶住木栏,低头笑着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吃了……”
是好久了。
上一回吃的时候,还在戈阳。
孙媪包了一大盆,她们四人吃了个饱。
月娘怪孙媪惯着孩子,不该做这么多,撑得慌。孙媪乐呵呵笑道:诶!想吃就吃,谁知道吃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呢?
对月娘而言,真没有下一次了。
吉昌县城不大,民风淳朴,邻里皆为近朋。越老与其“外孙女”在谢家坞堡中的坚持力争,迫杀督官,为众多备受欺压的役夫争取来应有待遇一事广为流传。
冷清许久的越家门庭重新热闹起来,时不时有人上门送上一筐鸡蛋、一提花板肉等微薄又质朴的礼物感谢。
几日后,罗纨之带着映柳去看望井生。
墓地在一小山丘上,这里还是越公早年富裕时自掏腰包修建了青石山路,即便下雨,也不会一路泥泞。
罗纨之和映柳在井生墓前放上了一大碗麦饭,里面有豆、有鱼鲊。
映柳感慨道:“井生的愿望只有一碗麦饭而已,生前却也难以实现,这太可怜了,但愿来世,他能做个吃饱喝足的小儿郎。”
罗纨之相信,假以时日井生也能把自己过好,只是这世道没有给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和时间。
而人总会在现世不顺的时候将满腔希望寄托来世。可来世父母不同、经历不一,记忆不在,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望着井生的墓,罗纨之还是由衷希望道:“会的。”
鸟啼婉转,春光明媚。
前来祭拜的人陆续出现在山上,有些人认出罗纨之,还会过来拜见她。
罗纨之受宠若惊,一一回礼。
“月大家安好,托您的福,我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叟言重了,这都是大家齐心合力的功劳。”
罗纨之不敢居功。
若非役夫们积怨已久,又群龙无首,没能找到适当的途径和机会,仅凭她一女郎,孤掌难鸣,也很难向显赫的世家施加压力,达成谈判。
莫怪乎书上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这些世家虽看着不在乎百姓,但是他们门下也养着许许多多部曲、徒附、奴隶、以及门生故吏,他们以家族为纽带,结成了一个不亚于小国的群体,休戚以共。
“月大家可知道,那谢家郎君几日前已经折返回建康去了。”
罗纨之一愣,摇了摇头。
她刻意没有去打听谢三郎的动向,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对她提起。
说话人身后有一扛着锄头的中年人经过,插嘴道:“那必须得回去,建康乱咯,乱得一塌糊涂,这谢家三郎可是谢家的宗子,少不得去帮助他们谢家家主稳定局势……”
“建康怎么乱了?”映柳不由好奇问。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荒唐的皇帝死啦!下面的王爷们正忙着跟皇后肚子里那还没出生的遗腹子抢位置呢!我说皇后怀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倒不如立个现成的王爷简单。”
“说得轻巧,你当那些世家能看着自家的好处白白流到别人身上?也是皇帝无能,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出太子来,要不然如今能乱起来吗?!”
立刻有人不屑道:“就他那熊样,就算有太子也一样窝囊无能,倒不如选立别的王爷,我倒是听说过先帝不想传位给他。”
“是啊,我也听说过,这么说他继位没几年就死了还是好事,总好过占着茅坑……呸,是占着那好位置,又无所作为来的好吧!”
这句话倒是惹来周围人纷纷赞同。
“无能也就罢了,他还贱。淫宫婢,亵。玩伶人,把好端端的清白女郎送进娼楼,好让他偷食……”
周围嘘声一片,唾弃不已。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甚至对皇帝死拍手称快。
罗纨之眉头紧锁,不禁问:“皇帝不是这样的人,这些不实传闻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自然是从建康传来的,月大家不也是从建康过来的吗?您可是见过那荒唐的皇帝?”
罗纨之想起初见皇帝的那一幕。
那笑容可掬又处处透露着局促和小心的皇帝给她的第一映像确实荒唐无比,但是随着逐渐了解,她才知道即便做了皇帝,他也有诸多的烦恼,他就是被世家虚挂在空中的幌子。
他的出身也注定了自己无法选择。
只能做那黄金笼子里的困兽,直到死亡。
“他是荒唐,但不是个坏人。”
若是坏人,他就不会想办法救下那些无辜的女郎,也不会送进千金楼保全她们。
但是她的解释空白无力,并不能使周围人信服。
他们反而想办法要劝说她。
“月大家别不信,这些话可都是他身边人传出来的,这还能有假?”
“所谓知子莫如母,知君莫如妻啊!”
“是了是了,建康都是这么传的,不会有错!”
罗纨之被这番话深深震住。
为了让皇帝驾崩的事让人接受,他们宁可抹黑他的形象,将他钉入遭人唾骂的耻辱柱。
一个坏人的死总要比好人的死更让人称心。
“你们这消息都迟了!”他们身后传来一道笑声,年轻的郎君头戴竹编斗笠,手指勾着两酒葫芦挂在后背,一副初来乍到却又自来熟的模样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什么迟了?”
“建康早不是这样的风声。”
这郎君生得面熟,罗纨之盯着他看,他也挑起斗笠大方让她看。
罗纨之一惊。
这不就是那日在街上打听她下落的人吗?
应该是谢家的部曲,怎么没有随着谢昀一去回去。
“建康现在是什么风声?”有人催他别卖关子。
他走上前,把酒葫芦别在腰间,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手心掂了掂,环顾一圈,笑道:“你们口里说的那些被贱。淫。亵玩的伶人编了一首歌谣,正在歌颂皇帝呢!”
罗纨之立刻想起了千金楼的那些女郎,不由眼睛一酸。
是她们吗?
“歌颂皇帝?怎么会?”旁人大惊,不能理解这样荒谬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为了这首歌谣,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女郎被抓进了大牢,就连皇帝生前贴身的宦官也跑回来,撞死在了宫门前,死前还三呼’吾主枉死‘,禁军非说他是因为偷盗被赶出宫的。”
他挤了挤眼,小声道:“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郎君很会故弄玄虚,引起众人的好奇,纷纷虚心请教道:“还有这等变故?小郎快说说!这歌谣讲的什么?”
“你们且听。”他用石头敲着墓碑为自己伴奏,用清朗的嗓音唱道:
“丹鹤于飞,长鸣唳唳。
恺悌君子,四方有则。
萝覆乔木,使我所依。
恺悌君子,民之攸归。
草木秋死,清气永存。
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悲凉的唱音传遍街巷,建康早已风声鹤唳。
马车在部曲的簇拥之下进城,遥望御道的尽头。
一群披着麻衣戴着麻冒的女郎长跪宫门,周围的百姓激动地立在左右。
宫门前禁军持矛相对,却没敢往前一步。
人数众多,他们并不想这个时候激起民愤。
很快百姓中也有熟听了这歌谣的人,随之一起唱了起来,男声混着女声,老声杂着童声,将声音送至宫墙后,回荡在建康的上空。
几个小儿从精致的马车旁边跑过,嘴里也在清唱着:“丹鹤于飞,长鸣唳唳……”
谢昀随口道:“书上言,勿以善小而不为,施善于人,再小的恩惠也值得人铭记。”
陆家没有料到皇帝虽然没有忠实的臣子,却有为他豁出一切的生民。
无论他们抓再多的人,堵再多的嘴,这首歌谣已经传遍大晋。
皇帝枉死,罪在亲人。
陆家不但难逃干系,还居心叵测,再难得人心。
这时几个深肤男子在巷子**头接耳,引起了谢昀的注意,他一眼看穿他们的伪装,问道:“建康何时多了这些胡人?”
苍怀马上领会:“属下这就派人去查问。”
远处的唱声没有停歇,宛若在进行一场长久的悼念。
无人祭吾主灵,唯有上达天听。
墓地里唱声停止。
诸人皆神情凝重,面露痛色。
“哎,流言误我!若陛下真是那样淫。邪之人,又怎会有’萝覆乔木,使我所依‘这样的词传颂出来?”
“我们离建康太远了,不知实情没有办法,好在还有人愿意为陛下还以清白,将他真实的一面告知大众,不至于让世人都被蒙在鼓中啊!”
人群中,罗纨之已泪流满面。
那些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女郎何其勇敢,敢与纤弱之躯,与世家抗争,终于让皇帝不至于死在这些污名当中。
他生来不与人相争,死后却有人为他争。
做不来一个好皇帝,也没法和世道同流合污,那就做个荒唐的好人吧。
等人都离开,罗纨之擦了擦眼泪,问那郎君,“那位宦官可是叫轩鸟?”
“女郎认识他?”
罗纨之含着泪点头,“他不是已经离开建康,获得自由了,为何还要回去赴死……”
他离开时明明还说,要如皇帝所言,去做一只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应该隐入乡野,不该死在污浊的尘世中。
那郎君提溜着酒葫芦,用拇指点了点心口,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自由,心在哪,身在哪,即便离得千万里,也在枷锁之下。”
建康再乱,扶光院里依然平静。
甚至有时候让人感觉连虫鸟都不再喧闹,唯恐惊扰了此间的主人。
书房里,谢昀看着手上的蜡烛,想到罗纨之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到了两个,还有些不服气,朝他鼓起了脸,活像是只被人刨了老窝的小兔子。
他怎么又想起了罗纨之。
谢昀起身,把蜡烛收入匣中,搁在博古架最上面,转身又去了琴室。
比起其他权贵最喜爱的五石散,琴音更能让谢昀心情愉悦,可他刚把两边的手指按在弦上,勾弦滑音,耳边就传来一声软语。
“三郎,我这样做对么?你过来帮我看看……嗯?三郎,你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琴音仓促断了,无法续连。
他出了琴室,直朝马厩而去,拉着墨龙驹就要出去时,旁边的玉龙驹凑了上来,拱在他的手臂下,可怜巴巴望着他,好似在问自己小主人怎么好久都没有来看它了。
新鲜的胡萝卜呢?好吃的饴糖呢?
谢昀把手掌放在玉龙驹的脑袋上,抚了抚。
她不要你了,她连我都不要,又怎会要你。
玉龙驹小脾气上来了,暴躁地拱开了他的手,转身拿着大屁股对着他。
谢昀顿时没了兴致,让人把墨龙驹牵回去,自己又折回屋。
跨进屋门,一簇粉红的桃花就迫不及待映入眼帘,他久久僵立。
正在打扫的天冬和南星都无措地互相对视,最后还是南星鼓起勇气问道:“郎君不喜欢这花吗?”
他们还是特意摘来的,想要让他高兴一些。
春日桃花开得最好,更何况郎君刻的钗子全是桃花形的,想必是很喜欢。
“这桃花形枝流畅,花朵多,密如彤云,多好看啊!还有这……”
天冬看出郎君的神情不对,马上用胳膊肘撞了撞南星,叫他闭嘴。
“郎君,我们这就把这花拿下去。”
谢昀稍一闭眼,睁开又道:“不必了,就留在这。”
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触桃花的花瓣,脆弱的花瓣随之飘落,滑入他的手心。
“郎君!”门外苍怀大步而来,显然有要事禀告。
谢昀立刻收起怅然的心情,转身面对即将到来的骤雨。
“查出来了?”
苍怀跪地举手,呈上密报:“常康王狼子野心,为争权夺势与赫拔都有密切往来,他预备割地求兵,放敌入关!”
常康王手上的私兵虽不少,但也没有办法和几州的刺史相比。
光是谢家与王家就占据着大晋两块重地,强兵在手,让他寝食难安。
所以他为了与兄弟相争,不惜与外敌合作。
“赫拔都把手伸到这里来,看样子,他是真着急了……”谢昀拿起密报,一目十行看下去,脸色越来越沉,唇角却微微上扬,“是我最近闹出的动静太大,让他也跟着冒进了。”
“郎君不是说,我们还需要时间吗?”苍怀抬起头。
北胡兵力实在强盛,而大晋一直还在休养生息,难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大规模侵扰。
谢昀望着门外的青翠,“他看见了混乱的建康以为是绝好的良机,可常康王与他是各怀鬼胎,互相利用,哪有真心合作。”
“郎君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不,我要的是时间,这场闹剧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谢昀摇头,张开手掌,手掌里的花瓣忽然就被身后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带走了。
一片桃花瓣被风吹进了犊车晃开的窗帘中,沾上女郎乌黑的鬓发上,宛若一个轻轻的吻。
罗纨之微微一愣,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第88章 祖宗
建康大乱,会不会与他离开有关。
不过他那般厉害,只要回去就很快能够摆平吧。
罗纨之把沾在鬓发上的桃花瓣摘下,沿着窗帘缝重新放了出去。
铜铃阵阵,犊车不紧不慢往前。
“东家,前面不远就到雍阳郡,到时候可以聘上几个护卫,雍阳郡得天独厚,那的儿郎身强体壮,够用了。”
“嗯,都听廖叔的,有人可以跟廖叔分担压力也是好的,不然我担心廖叔都累着了。”罗纨之顿了下,愧疚道:“也怪我着急出来,不然让廖叔再多休息几日就好。”
这次出门,罗纨之把映柳留在越家,她想早些去豫州把孙媪接到身边,顺便将几家布庄存的绸布换出来。
钱帛放在手上,才能发挥更多作用。
“我没事。”廖叔在犊车外骑着马,“一点小病不足挂齿。”
“这位壮士的口音好似就是雍阳的,难怪也生得这样高壮。”从吉昌请来的车夫好奇问。
“汪!”
“哟,这狗还能听懂人话呐!帮你主人回话吗?”
黑斥候又得意大叫了声,“汪!”
廖叔也笑道:“是,我就是雍阳人。”
罗纨之撩开帘子,“廖叔的故土?可还有亲人在?”
“没什么亲人,我小时候是孤儿,在雍阳乞讨长大,后来去了颖川当兵,颖川被占去后,我就靠着几个旧友到建康混日子了。”廖叔简短概述自己平生,似是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但罗纨之在他脸上的伤疤上还是看见了旧时的惨烈。
自汝阴以北早就被赤鹿部占领,当时晋人伤亡巨大,据闻连戈阳都能闻到从那边飘来的血腥和火焦味。
让人数月都受不了肉味。
黑斥候本来趴下车夫旁边的坐板上悠哉晃着尾巴,听他们说话,忽然站了起来,尾巴垂下,双耳直竖。
“黑斥候?出什么事了?”廖叔先看见它的异常。
“它这是怎么了?”车夫还是头一回看这头淡定的大黑狗如此紧张,他勒住缰绳,把牛车停住,哆哆嗦嗦道:
“该不是撞见狼群了吧?我就说,先前总听见有狼叫!”
“狼?是狼大和狼二吗?”
廖叔把两头小狼带出去后,有意把它们领到野外训练,等他们一岁左右,就放回山林,没有带在身边。
但是他也说过,总感觉两匹狼还不愿意离开。
所以罗纨之第一时间猜测,会不会是碰上了舍不得黑斥候的两匹小狼。
“汪!”黑斥候龇着牙,跳下车去,以这警惕的状态,否定了罗纨之的问话。
廖叔刚拔出鞍边的刀,一支飞箭就射中了车夫的胸口。
建康皇城。
滚滚浓烟把天穹搅得诡谲,群鸟振翅飞远,叫声凄厉。
常康王背靠断柱缓缓坐下,手里的剑已经有了豁口,他也没有丢掉,而是把头盔一摘,再手背大力抹着嘴角渗出的血。
“王爷,我们被骗了!兴许压根没有什么传位的圣旨,倘若有的话,陆家为何不趁谢昀不在的时候,先把成海王给解决了。”近卫单膝跪在他身侧。
是陆家扛不住压力,想把矛盾转移到两位王爷身上,盼望着他们自相残杀,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死胖子不喜欢本王,想要立成海王我不奇怪,那种情况下他最多有口谕,但是口谕最容易篡改,他们大可说皇帝要传位给陆氏肚子里的孩子。”
常康王又啐了口血沫,“他们不解决成海王,无非是留着跟本王斗!我们斗得越狠,他们笑得越后。”
近卫喘了几口气,狠狠道:“要说还是那谢昀太难缠,他就跟条毒蛇一样,原本以为溜走了,谁知道只是躲在暗处,逮着机会出来咬人一口!”
常康王两眼通红,咬牙恨道:“没错,本王最想杀的人就是他了!”
“王爷如此记挂我,我怎敢让王爷失望。”
“谢昀!你们怎么这快就过来了?”近卫马上站起来,两手握剑,在常康王身边防卫。
他们在外面的侍卫居然没有一个吭声,好似已经全部被谢家悄无声息干掉了。
常康王仰头大笑,“谢昀啊谢昀,没想到本王能有如此面子,你居然亲自来抓我,看来你是真在意那个罗娘子,我不过在外面传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了!”
“如果你说这些话能高兴一些,大可再多说点。”谢昀神色从容,修身黑袍显得他越发高大、压迫,就犹如自战场而来的杀神。
“毕竟七日后可是个好日子。”
常康王咧嘴一笑,目光凶狠:“哦?什么好日子?”
谢昀微笑道:“宜动土,宜下葬。”
“你敢杀我?!”常康王勃然大怒,从地上站了起来,“你们这是世族皆发誓效忠我皇甫氏,手中剑不可沾有我们皇室的血……”
“你们皇甫氏也说过,不会同室操戈,不守规矩之人,何以求别人守规矩?”
谢昀抬起右手,长剑宛若是他手臂的延伸,直指于地。
背后的斜晖在他的身后,勾勒着他的锋芒,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太阳再耀目,也有落下的时候。”常康王眼角直跳,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举起双手吼道:“你们谢家再昌盛也没落的一天。”
“求千年万年生生不息本就是不可以理喻之事,连我都管不了谢家衰败的时候,反倒王爷自己都日薄西山还有心情操心谢家?”
“本王当然忍不住操心!”常康王双眼赤红,满脸疯狂,往前伸着脖子,死死盯着谢昀,“赫拔都在本王的帮助下,已经派遣了不少小队伪装成晋人混入城镇之中……你猜他们现在都在哪里了?”
谢昀握紧剑,目光倏然收紧。
“廖叔小心!”罗纨之刚把车夫拖进车里,就看见廖叔同时被三个名男子围攻。
他们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但是身形明显不同,上身长尤其长,显得粗笨的下肢更短,而且他们出手凶猛,有近乎野兽的力量。
可怕的还不仅仅是这三名奇怪男子,他们还带来了十几头四肢后背覆有红褐色短毛,腹部胸口白毛的豺狼,它们竖耳长嘴,配合那三名男子攻击,扑咬撕扯着廖叔。
廖叔的身上很快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黑斥候急于护主,冲进去就和几头豺狼缠斗在一块,但势单力薄已落了下风,眼看着就要跟着主人一起被咬死在包围圈里,忽然有人骑马奔至,手里刀起刀落,瞬间砍死了一只豺狼。
旁边四只豺狼被激怒,纷纷张口咬来人的马。
马是温顺而胆小的动物,遇到这样的围攻,早已经慌了神,不再受控制,把马鞍上的主人直接一个拱背跳跃就颠了下来。
“呿!”霍显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一壮汉趁机把刀抡到了他的面前,他又一激灵抱膝蹬腿,以漂亮的鲤鱼打挺,成功死里逃生。
这时候两头财狼涎着唾沫逼近他,他用刀及时卡在财狼的牙齿中,又伸腿踹飞了另一头想偷袭的。
壮汉被豺狼撞得往后趔趄了两步,又满脸凶相地冲来。
霍显趁这空档往腰间一摸,发现信号弹不翼而飞。
正好那壮汉在地上瞧见了,怪笑一声,一脚给他踢飞了去。
霍显两眼一眯,找准机会,提刀朝他扑来。
罗纨之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寻找可无有用之物,只见车夫攥在手心里的鞭子,她去掰那鞭子,车夫双目紧闭,好似已经死了过去。
罗纨之大气也不敢喘,既害怕又伤心,等拿到鞭子时,已经有几头豺狼围住青牛,试图跳起来咬住它的屁股和脖颈。
罗纨之挥动长鞭,把试图靠近的豺狼抽得夹紧尾巴,嗷嗷叫。
豺狼暂且放过青牛,又朝着罗纨之冲来,那边廖叔瞥见这一幕气急攻心,刚割开一壮汉的脖子,就急冲冲要往犊车回援,然而突然就被身后的人用强弓锁住了咽喉,想要这般活生生勒死他。
黑斥候跳起来咬住壮汉的大腿,疯狂甩着脑袋,这时候霍显及时赶来,在背后把那人捅死,而廖叔已经被勒得昏厥过去。
霍显没能扶住失去意识的廖叔,跟着一块摔了下去,只见他自己的腿上也鲜血淋漓,刚刚不知被那些豺狼咬了多少口。
豺狼虽然无主,但凶性依然在,围着他们不肯离去。
黑斥候黑色的皮毛上也都是血,但依然坚守在已经昏过去的廖叔身前,龇着利齿,凶态毕露。
罗纨之趁车旁边的豺狼稍退后了些,赶紧从匣子杂物中找出来火石,把火把点燃。
书上说猛兽都畏火,果然,这些豺狼看着火把就逐渐后退。
但最后一扭身又跑回去围攻黑斥候。
即便是野兽,也知道先挑软柿子!
罗纨之是又气又急,看见它们把黑斥候包围在其中,群起攻之,连忙带着火把跳下车去,在她跑过去的时候两声狼嚎响彻四野。
灰影如疾电窜出,比她更快一步到达豺狼的附近。
两只体型略大的狼前肢微曲,压低了上身,龇牙守在黑斥候身前,从喉咙里不断翻滚着威胁的低吼。
罗纨之举着火把,看着它们对峙。
“汪汪!”黑斥候轻轻摇了摇尾巴,好似对这两个意外闯入的大家伙相当信任。
这两匹狼,难道就是黑斥候收养的那只小狼吗?
一段时间没有见,它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没有忘记黑斥候给予它们的保护与抚养,及时赶过来保护了它。
豺狼这边其实已经伤亡过半,气势大不如前,两匹还未成年的狼已经具有了很强的攻击力,两方撕咬了一阵,都有不同的伤情。
可即便受了伤,两匹狼也没有丝毫要退却,反而越来越凶狠地进攻。
罗纨之拿着火把上前,驱赶豺狼。
豺狼见彻底敌不过,终于夹住尾巴逃了。
罗纨之把火把往地上一插,先跑过去检查廖叔,霍显在旁边道:“我检查过了,他就是昏了过去,死不了。”
罗纨之探了下廖叔的鼻息才松了口气,看向霍显,犹豫道:“多谢郎君相救,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客气、客气,在下姓霍,单字显,家中行十,女郎管我叫霍十就成。”霍显很自然地拱了拱手。
他不姓苍,难道不是谢家的苍卫?
而且霍十郎,这个似乎有些耳熟,好像谁跟她提起过。
面对女郎的怀疑目光,霍十郎咳了几下,等她继续问,但罗纨之就当他不舒服,连忙道:“郎君伤势严不严重,我用车把你们都带上吧……”
正说着,不远处跑来几名穿着粗布衣的猎户,只见他们每人肩膀上都或一头或两头豺狼尸体。
那些负伤逃跑的豺狼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我们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为首的人环视他们一圈,道:“所以,这些豺狼是你们弄伤的?”
罗纨之听出他们的口音和廖叔的相似,约莫就是雍阳人。
她两眼一亮,道:“那些豺狼你们尽管拿去,能否帮我们个忙?”
靠着雍阳猎户,罗纨之终于把身边的伤员全部带回到安全的地方,顺便把那些奇怪的壮汉以及豺狼群报之给雍阳郡守,不过这郡守似乎不太想理,随便就打发了罗纨之。
罗纨之只能作罢。
廖叔和那霍十都是皮外伤,金疮药上了,只要等时间康复就行。
黑斥候就伤的比较重,两匹小狼陪它在空置的马厩中,不舍离去。
罗纨之唯有把马厩关好,以免它们不小心出去伤了人。
雍阳郡守不愿费力追查那帮奇怪的外乡人,霍十郎却不肯罢休,伤势还没好,就骑着他的马出去寻找线索。
罗纨之得知他年纪也不大,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但霍显却道:“谢三郎君十岁的时候就跟北胡人在草原上较量过,我这算得了什么?”
“谢三郎?”罗纨之冷不丁听见他提谢昀,“你是他的人?”
霍十郎点了点头,笑道:“三郎君说,怕你在外面有危险,叫我远远跟着你。”
罗纨之想马上起身离开,但又觉得这样做对“恩人”太过无情,遂干巴巴道:“……你就这样告诉我好吗?”
“是不太好。”霍十郎对她挑了挑眉,“可是郎君叫我不要骗你。”
既然答应要放她走,又为何要派个人特意照看她?
既要人偷偷跟着她,为何又不许对方隐瞒身份。
谢三郎啊谢三郎,始终想让她牵肠挂肚。
罗纨之坐立难安,尤其瞧见霍十郎这乍眼看有几分相似谢昀的人时,更是心情复杂,半晌后才开口问:“那谢三郎他,在建康还好吗?”
“应该,不太好。”霍显果然诚实。
罗纨之立刻开口问道:“为何?”
谢家,祠堂。
并非是重大时节,祠堂一开必有大事。
谢家宗亲闻讯赶来,方知道是宗子谢昀犯下大错。
谢公亲开祠堂,惩罚于他。
族老个个揣着袖子伸长脖子看戏,或有幸灾乐祸,也有于心不忍的。
谢公站在谢昀的身边,道:“常康王要死,你也不必亲自杀他,若为冲动,便是犯了大错!”
他听闻过谢昀和那末等世族女郎的一些传闻,但不信谢昀真的会因为一个女郎神魂颠倒,导致行事偏激。
谢昀跪在地上的蒲团上,面前皆是谢氏的先人。
一层层的牌位整齐间列,犹如一个个深邃的洞口,正在上方静静注视着他们。
“有人跟我说,像我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普通人的疾苦,所以才难以被接纳,一直以来我也发现,我虽可动以武力强迫,但也难使他们真心为我所用,所以这次便借这个由头,还请叔父成全我。”
谢公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这是要以退为进。
可此计着实冒险,谢昀先斩后奏令他心恼,他背起手来回踱着步,低声道:“你早有计划,可见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既然无错,又何须跪列祖列宗?!”
谢昀静静注视前方,牌位里面有他的父亲、祖父还有更多未曾谋面的先人。
“我来这里是想敬告列祖列宗。”
不等谢公回神,他就一叩首,起身道:“列祖列宗在上,今第十四代孙昀,有倾心相许之人,望祖宗庇护,此生不离。”
谢公放下背后的手,一向平静的脸终于绷不住露出惊愕。
清明前后,细雨濛濛。
罗纨之打开院门,一眼看见撑着油纸伞,孤身而立的谢三郎。
“你……”
他的神情不再如九郎温和,带着只属于他的锋利,可是那眸光看过来时,分明又是温柔的。
“我答应放卿卿走,没说不来找卿卿。”
第89章 试试
罗纨之几度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娘子我来了……”霍十郎提着东西刚拐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谢三郎,声音戛然而止,一拍脑袋,原路返回,嘴里还嘀咕着:“哦……我怎么忘记拿伞了。”
说罢,夹紧腋下的伞,加快了脚步。
被人一打岔,罗纨之不好再装恍惚,抿了下唇,镇定道:“……郎君,为何要来此?”
谢昀抬起伞面,“我犯了事,被伯父赶出建康,也没有去处,便在你的旁边赁上了一个宅子。”
这件事其实早几日罗纨之就听霍十郎说起过。
谢三郎“冲动”杀了常康王惹下大祸,不但皇室宗族要追责,谢家也要惩罚他,他作为宗子的身份是岌岌可危。
不想,其实在霍十郎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赶”了出来?!
即便是路人也忍不住要为他说上一句公道话,更何况罗纨之。
她脱口而出:“郎君作为宗子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谢家也不留情面吗?”
“也并不是那般。”谢昀望着她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原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可以坚持到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完……
可是不行。
习惯一个人,就仿佛骨肉都生长到了一起,要生生剥离开,就会让他痛彻心腑,鲜血淋漓。
他日也思,夜也想,只恨问题不能一夕摆平,时间不能立刻飞度而去。
想到罗纨之只会越飞越远,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来到这里。
手指攥紧伞柄,指节微泛着白,在无人察觉的地方,谢昀正在经历一种少有的忐忑。
因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结果,他不能挪开视线,以免错过罗纨之脸色微妙的变化。
春雨如雾,视野里万物皆朦胧,唯有那郎君的脸清晰,像是已经镌刻在了脑海,不管是时间还是距离都不曾模糊掉他的模样。
罗纨之握紧两边的拳头,好让自己重归平静。
以谢昀算无遗策的本事,他不该是那种冲动的人,杀常康王对他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总不会是为了让自己落下来……
落下来?他这样出身就不凡的人能做得了平凡人吗?
“郎君怎能如此任性……”罗纨之深吸了口气,脸上浮起了愠怒。
“山不就我我就山。”
横在他们面前的问题,退一步讲,就不再是问题。
“我不是改不了,我能改。”谢昀弯起唇角,目光似乎都被雨雾润出了光亮,宛若两颗晨星,“所以,能不能合适,我们可以再努力试一次吗?”
他把自己贬到尘埃里,就想与她重新开始?
罗纨之心如乱麻,她虽然义正辞严地讲了一条又一条两人的云泥之别,却没有考虑过假使两人真正站在同一个高度时,能不能相处。
睫翼急促地扑闪了几下,罗纨之才偏头道:“可是我现在很忙,事情也很多,每日都处理不完,怕没有空与郎君……”
这话她也不是胡诌,初到安南,既要照顾孙媪的情绪,还要操心廖叔的身体,再者这里有合适的商机,她也不想错过。
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块用。
谢昀脸上没有异色,反而温和道:“不急,我就在旁边等你,什么时候你有空了,便过来看看……”
说罢,他果真不再耽误她出门的时间,转身便走。
罗纨之望着他走的方向,忍不住往阶下迈了两步,对着他的背影道:“所以旁边的破宅子是你的?”
“是。”
罗纨之能一口说是破宅子,因为起初那掮客还欺负她人生地不熟,想把那屋顶有洞,窗纸全烂,木门的齿掉得七七八八的宅子赁给她。
她直接拒绝,转头才要了隔壁这间。
后来无意路过,听那掮客眉飞色舞地跟友人说骗到了一个外乡客。
谢昀又不傻,租个破宅子做什么!
“郎君走了?”霍十郎等了一会才把头伸出来,往外看。
“你的郎君来了,你怎么还在我这里?”罗纨之这会对他没好气,虽说在廖叔伤病的时候,他帮了不少忙。
可这次谢昀能够这么快找上门,里面少不了有他通风报信。
“郎君虽然来了,可是他没有叫我走啊,更何况郎君现在被谢家赶出来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我跟着月大家至少能吃饱不是。”霍十郎理所应的样子好像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好奇怪。
他就是这么现实的人。
罗纨之愕然,“谢家……还会收走他的私房钱吗?这么翻脸无情!”
霍十郎抱着双臂,点着脑袋道:“怎么不会,大家族规矩多,我上回不过离家出走了次,我祖父就急吼吼要把我在族谱上除名呢!不足为奇。”
他摆了摆手。
罗纨之:“……”
要真这样说的话,谢昀离开谢家,岂不是比她还惨了?
北胡王庭,正在议事。
为着究竟要不要趁机咬下大晋这口肥肉,意见相反的大臣争得面红耳赤,就差直接扬起拳头揍人。
赫拔都抬起两根指头挥了挥,等卫兵把那两个眼睛冒火都快拱到一块的大臣拉开,他才撑膝从王座上站起来:
“为了个常康王,谢家宁可放逐自己的继承人,本王怎么有点不相信?”
“王上所言极是,那谢昀最是狡诈,怕不是别有目的!”主张静观的大臣马上顺杆子上,指着对面红脸长胡子道:“察答卡一定是被大晋收买了,所以鼓动王上发兵!”
“放你娘的狗屁!”察答卡也指着对方身边矮小的老臣,“你带把这晋人带到王庭,还奉为军师,谁知道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会不会危害我们!”
“江老一家老小都在这里,他对王上是忠心耿耿,不容你这粗人污蔑!”
“好了——”
赫拔都是个高大的北胡男子,走过来,轻易把剑拔弩张的双方彻底挡住,他左右各看了眼,成功熄灭了他们的怒火,这才把目光转向那位从荆州而来的江老。
这位得罪了建康权贵,还能一路从建康逃亡出来的名士确实有不俗的见地和本事,短短一年里就帮助他啃下了最难啃的黑熊部落和赤鹿部落,而与常康王表面合作更是他的绝妙主意。
不但可以瓦解大晋内部互相的信任,还能获得进入大晋的地界的自由,最后还可以刺探出许多密报。
一举三得!
是以赫拔都逐渐对这位江老委以重任,经常请教他的意见。
“江老对于这次常康王与谢昀两败俱伤是怎么想的?”
“王上,下官听说这次谢昀离开谢家只带了两百亲卫,而这些人还是因为他身为荆州刺史的缘故……不过他没有去荆州,反而在荆、豫、江三州交界的小城落了脚,只为了一个女郎……”江老的眼睛被堆积的皱纹和眼袋挤得只有两条线,总显得无精打采,他点着脑袋评价道:“谢昀自视甚高,这恰恰就是他的弱点。所以一旦受挫,就会比旁人更难以承受打击,他眼下不寻常的行为也能够说得通了。”
赫拔都手捏下巴,眼睛盯着江老,若一般人被他这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锁定早两股战战,但是江老很淡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一下。
赫拔都看了一会,没看吃什么蹊跷,就哈哈大笑,“江老的意思是,他居然真栽在一个女郎手上了。好极!本王还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女郎会让谢昀忘乎所以。”
江老紧接着道:“王上应该趁此机会积蓄力量,虽没有谢昀,但是谢昀那位师父身经百战,也不容小觑,都说有他守天堑,万敌莫开啊!”
“哼,本王知道了。”赫拔都坐回王座,手指在膝上敲着,“暂且不对大晋动手就是。”
辟里啪啦——
雷声在乌云中闷响,雨点越催越急。
罗纨之撑着油纸伞不由加快脚步,和严峤讨论最新商路的事不小心就过了时间,不幸撞上了这场大雨。
身后的护卫带着斗笠紧跟在她后边,一路护送她平安回去为止。
罗纨之在安南暂住的这宅子虽然物美价廉,就是位置偏了些。
不过她吸取了前面的教训,马上为自己准备了两名护卫,一般的地痞无赖看见高大的带刀护卫就知道她不好惹,自然没有人找她麻烦,安全性她是不担心,就是这巷子长要走上一段距离,足以让她在大雨中弄湿鞋袜裙摆。
途径隔壁的宅子,院门正好是敞开着的,罗纨之好奇地站在半截影壁外,朝里面瞄了眼,就这么瞥见了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屋檐上,一位淋着雨的郎君手里拿着油纸和瓦片正试图修补破损的屋顶。
雨水不断从滴水处汇成小溪流下,几次都险些把他的梯子冲开,他不得已还要拿腿勾着梯子。
这宅子破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谢昀今日才想到要修它?
更何况他当真会修……么……
罗纨之因为太过吃惊,不知不觉就站着后边看了一会,果真就目睹到谢昀把原本的小窟窿补成了大窟窿。
匡当——匡当——
不断有屋瓦滚了下来,迫使那郎君不得不从危险的屋顶爬下,接连退后几步,躲开那些乱摔的瓦片,抬头看着自己的“杰作”。
“屋顶不是这样补的……”罗纨之忍不住在后面开口。
谢昀回过身看她的时候,背后唯一那间还算是完好的屋居然塌了半边,雨水和烂瓦一起掉了下去。
“……”
这下好,彻底住不了人了。
电闪雷鸣,雨也越下越大。
罗纨之看着还在雨中湿淋淋的谢昀,到底于心不忍,道:“……郎君还是先到隔壁宅子里躲一下雨,我让人给你烧点水,这屋等天晴了才能修……”
谢昀丝毫没有犹豫,抬脚就朝她走来,浑然没有把身后的破屋当回事。
“好啊。”
罗纨之匆匆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能提步先行,显得自己一切如常,并没有异样。
罗纨之这宅子与隔壁的谢昀破宅子格局其实一样,都是一进的小院子,影壁之后对着正屋,正屋两侧是两间厢房。
现在东厢房里住着廖叔、霍十郎,西厢房里是孙媪和一个罗纨之请来做事的小女郎。
空置的屋子只有正屋两旁的侧屋,其中一间做了杂物间,另一间是她的书房。
罗纨之把谢昀带到了自己的书房。
正好做饭的杨媪也因为大雨被困住,罗纨之就请她帮忙烧了热水,至于衣服她只有把做给霍十郎的新衣先拿出来给他用,反正他们身量差不多。
杨小娘有些怕生,不敢去书房送衣,不过想也是,眼下里面的郎君可还没有衣服穿,将将及笄的杨小娘脸皮薄呢……
可是廖叔还在床上躺着,霍十郎又去城外追查线索不见人影,指望不上,罗纨之自食恶果,自己拿了衣服送去书房。
木桶是她新买的,足够她用,但是对谢昀而言就小了许多,他缩在里面,显得格外局促。
可即便如此,他沾着水,墨发披肩的模样还是清贵过人,又夹杂着些道不明的旖。旎。
罗纨之压根不敢细看,把衣服搁在架子上,顺眼瞟了下书案上放着的东西,没见到什么不妥当的就提醒他道:“郎君别泡太久,水凉了反而不好,容易病……”
谢昀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南星、天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罗纨之难免担心他离了人会把自己折腾病,尤其在看他修屋顶时的样子。
人无完人,谢昀也不是全能。
谢昀把后脑勺靠在桶边沿,轻声道:“我觉的我好似已经病了。”
罗纨之下意识就回头看他。
热水把郎君玉白的脸颊熨红,润湿的眼睫垂覆,半露出下边同样浸满水色的眼睛,显得尤其脆弱。
罗纨之忍不住心震了下,但随后又狐疑问:“……病了?郎君是不是泡久了?”
她太了解谢昀的身强体壮了。
他跑马淋雨第二日都跟没事人一般,哪有那么容易病。
谢昀投来一个不赞许的目光,嗓音却温和,“你都没有过来摸摸看,怎知道我没有病?”
罗纨之见他忽然坐直了身,两只手臂也搭在桶边,似乎随时要从水里站起来,连忙说:“那我去给你请个坐堂医!”
谢昀没有动,老老实实坐在水里,低声道:“这么大雨不用麻烦了,我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罗纨之只好退一步,出自关怀“病人”的角度道:“那你就在书房里休息吧……我晚些再让人送饭来。”
谢昀对她弯唇一笑,“也好。”
第90章 生情
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停。
罗纨之不好临时把谢昀赶回他的破屋去淋雨,只能让他继续待着。
粗茶淡饭罗纨之是早习惯,就怕谢昀吃不惯,但是杨小娘子回来却说那郎君没有不喜,反而朝她道谢呢。
罗纨之也就笑着没说什么。
喜欢是未必,只是郎君修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罗纨之从主屋出来,看了眼书房映出纸窗的光亮,就撑着伞先去西厢房陪孙媪说话。
孙媪好奇问她,住进来的郎君是什么人。
罗纨之道:“高门世族。”
孙媪叹气:“可惜了,杨娘子说那郎君生得可俊,看起来也很有才气……”
月娘故去,孙媪伤心不已,更加疼惜至今还孤身一人的罗纨之。
罗纨之切断与家族的联系,又自甘与商贾为伍,身份是一落再落,就连巷尾那麻子脸的无赖也敢腆着脸叫媒人撮合,好在霍十郎及时赶走了睁眼说瞎话、只知道赚昧心钱的媒婆,不然她也非拿起扫帚狠狠抽媒婆那张胖脸。
她的女郎模样好,又会赚钱,就是配不了世家郎,也轮不到那无赖地痞!
想到这里,孙媪又语重心长道:“那霍十郎其实也不错,长得高,身手好,最重要是能护着你……”
罗纨之知道孙媪是为她操心,软下嗓音道:“孙媪,我不用嫁人也可以很好啊,我有钱了就可以请人来保护我们,嫁了人说不定还没我如今过的好……”
孙媪想起月娘的遭遇,两眼湿润,摸了摸她的头。
“哎,女郎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想,若有人照顾你,你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罗纨之笑道:“想到有钱,一点也不辛苦。”
与孙媪说完话,罗纨之照例又去廖叔门口询问了几声。
霍十郎今日还没回来,怕是也被雨耽搁了。
罗纨之望向中庭。
雨水如注,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她走近书房,纠结再三,才抬手咚咚咚敲门。
很快,里边就传来谢昀清润的声音,从容道:
“请进。”
“……”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扶光院的光景。
可这明明是她的书房啊!”
罗纨之抿了下唇,推开门,迳直走入。
谢昀拿着一本她架子上的书在看,认真而专注,以至于目光甚至没有从书本上离开片刻,直到她走近至桌案前,他才搁下书认真看向她。
“什么事?”
罗纨之先把摊在桌面上的一本账簿盖上。
并非是有什么机密,而是里面还有她苦算几日而不得解的问题。
“郎君可否移步,我尚要处理一些事情。”
“我不能待在这里么?”谢昀问。
这间书房不小,其实多他一个并不挤,只是罗纨之不想留他在这里分自己的神。
故而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行。”
谢昀摇了摇手里的书,“这本书我能借去看么?”
“可以。”
谢昀走出门,罗纨之松了口气。
她坐回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打开早晨算到一半的账簿,从旁边抽出张桑皮纸,用毛笔沾了墨,打算梳理一下思绪后重头开始计算。
从账簿册下方突兀伸出的一个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压住纸角,把账簿册推了上去,发现下面多出一张纸。
她从头往下粗略看了遍,正是她准备计算的内容,可是已经被谢昀推算出来了。
与她预估的结果差不多,只是她一直未能验算出来。
谢昀果然是看到了她在这里被难住了!
虽说这对她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在她没有请求的时候,他这个做“客人”的未免太没有分寸了!
罗纨之捏着纸匆匆出门,还打算往四周找一下,谁知刚扭头就看见一只拿著书的胳膊。
谢昀并没走远,就靠在书房旁的墙壁上,长腿一直一曲,像是相当适应被“扫地出门”的状态。
垂花回廊下三面通透,不遮风雨,故而沁凉的雨水时不时飞溅进来,润湿了他的衣摆袖角,包括他半干的头发。
湿发吹风,不病也要伤。
罗纨之到口的话就不禁变成:“郎君怎么在这里?”
谢昀合上书,侧头看她,平静道:“风雨这样大,我无处可去。”
浅层上的意思应该是指东西厢房皆人满为患,没有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罗纨之却听出了她曾经的彷徨无措。
彼时她在建康也时常觉得国土如此辽阔,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看见了这个?”谢昀拿起她提在手里的纸,很快就明白她找出来的原因,主动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适才不小心看见,就随笔算了下,本想过会就扔掉,可是你来了我便忘记了……”
罗纨之一愣。
他确实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倘若是他特意做的,应当会马上告诉她才是。
就好像她做学生时,总会刻意在夫子面前表现,恨不得夫子一上课就发现她把新学的字已经练了几张纸了。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
兴许只是她现在太过敏。感了。
与谢昀相识、分开仿佛还都是一场梦,她努力从里面挣扎出来,还没有做好准备再重新见到他,更没有整理好心情再面对他。
她既紧张又迷茫,更有一种莫名的气恼,因为他明明可以不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又能改变什么?……又想改变什么?
不过眼下他都这样说了,罗纨之不好再拿着不放了,一咬下唇就客气道:“那是我误会郎君了。”
“不妨事。”谢昀温声道:“你就当是我太过无聊。”
罗纨之心里过意不去,主动道:“郎君要是无聊,可以再拿几本书去看……”
谢昀声音里忽而就带上了笑:“你是让我进书房与你一起么?”
罗纨之立刻正色,纠正道:“我是让郎君拿了书,然后……然后去我屋里待着,休息。”
她没有再多一间屋了!
话音脱口,罗纨之就悔不当初,但是谢昀的笑容实在刺目,像是看穿了她的进退两难。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郎君若是病了,又没有人照看,岂不是更麻烦……”
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再怎么说,谢三郎也帮助过她不少。
如今他落难,她又怎能真的去落井下石?
“卿卿说的有理。”
“不许叫我卿卿了。”罗纨之提裙跨进书房,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进来,还从善如流道:“好。”
罗纨之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听话”的谢昀,不禁疑窦丛生。
他这么顺从该不会是受了刺激导致性情大变吧?
罗纨之紧张兮兮盯着谢昀不紧不慢找了几本书,又一路把他好好送出门。
直到目送他安分听话地进了正屋,罗纨之才关好书房门,重新坐在书案前。
不过还是因为在想谢昀的事,罗纨之又浪费半个时辰才让自己彻底静下心,专心处理早上没有看完的信件。
不知不觉,外边的雨声渐小。
书房门被人轻敲了几下,谢昀的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透着几分困乏之意。
“已经夜深了,你还未忙完吗?”
罗纨之专注工作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有料到谢昀居然这个时候还会来找她。
她不愿走去门边,只提声问:“还未,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声音顿了下,方道:“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房,你不累么?”
罗纨之看着门扇的方向。
好像哪里有些奇怪,这种异样的感受让罗纨之一度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回道:“我不回去了,郎君自行休息吧 。”
她本来还想说,床褥是今日刚换的,干净的,但是想到让谢三郎睡自己的榻也不好,而且他应该也不会想睡陌生的床才是。
反正屋子里还有别的可供他坐的地方,他若想歇息就将就一下。
等明日早上霍十郎回来,他们再一起想办法安置他吧……
罗纨之想清楚后,心安理得地稳坐书房,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
而她不知道的正屋里,谢昀正侧躺在她的榻边上,脸枕自己手臂上,眼睛已经合上了。
唇边带着久违的轻松和欢喜。
更没有想到,翌日早上,明明趴在书房里熟睡的自己却好端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被子盖得好端端,帐子也全都放了下来。
原来梦里的那道开门声,那温暖的怀抱,其实都是真实的……
可是两人都不约而同闭嘴,没有再提这没有分寸的事。
罗纨之不知道,有些忙一旦开始帮就甩不开手。
下雨了她给谢昀躲雨。
天晴了她还要帮谢昀修屋。
霍十郎找来的几个泥瓦匠看着小破宅都摇头说补不了,只能推翻了重建。
推翻重建?
这要建到猴年马月?
罗纨之当然不想如此,她打算把自己当初在谢家赚的工钱拿出来给他到附近的客栈里订个房,包饭管住,可不比这破屋子住得顺心多了?
可是谢昀却拧眉道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浪费他的租费。
“……”
罗纨之的办法被拒,只能请教他有何想法。
谢昀的想法是——自己来修。
罗纨之不禁问:“郎君会修?”
“不会,但世上总有我不擅长的事情,不过只要能学,我都可以做到很好,你信吗?”
罗纨之唇瓣嚅动了两下,干巴巴道:“郎君惠心天悟,质性过人,对郎君而言,什么事都可以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吧。”
看着残败的老屋,罗纨之违心地道。
谢昀却轻笑,轻松道:“承你吉言,多谢了。”
罗纨之莫名其妙得了他一声谢,侧眸望向他的笑容,心又突突急跳了两下。
有时候谢昀自信得让人有些讨厌!
霍十郎这几日就没有再出门,就跟着“旧主”后边和泥贴瓦,两个人摸索了一阵就像模像样做起泥瓦匠的工作,一天一天把那破屋堵上了窟窿。
罗纨之每日下午经过都忍不住进去视察一番。
后来廖叔身体好些,能起床走动,也会溜跶到隔壁去帮霍十郎的忙。
罗纨之劝了他几次,最后没能劝住只好罢休,就请霍十郎再费心照看一二,别再让他累着伤着了,毕竟年纪也不轻了。
一日她再经过破宅,发现里面忙忙碌碌的人又多了两个,勤快的孙媪带着杨小娘子。
孙媪是来送热汤的,顺便指导一下这些郎君如何把院子安排地美观又实用。
“……这一角可以挖个池子,冲洗方便,还能接水浇花,这块栽喜阴的植物……西边可以种点高树,免得夕阳晒进来,亮伤人眼。”
谢昀站在旁边点头,平易近人地接话道:“我打算在这里种几颗桃树,春能看花,夏能食果。”
孙媪点头表示赞许:“还可以种点梨树、杏子树,都好吃呢!”
“桃树就好。”这次谢昀坚持道。
霍十郎在旁插嘴,奇怪道:“郎君原来这么喜欢桃树?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谢昀微微一笑,道:“触景生情,难逃喜欢。”
罗纨之扭过头,想装听不见,可脑海无却不受控制,想起迟山上那颗老桃树。
她一直以为盘山的小径上她与谢昀初见的场景。
可后来在谢昀的口里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她立在灼灼的桃花树下,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摘一枝桃花时。
触景生情,难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