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养你
就这般,他们忙过清明,迎来立夏,破落的小宅焕然一新。
只怕那掮客回头来看都要惊掉眼珠,再悔恨自己当初要价太低!
谢昀赁了这个宅子后,身上没剩多少钱。
但这一砖一瓦要钱,一草一木也要钱,更别说那些品质稍微好些的家具器皿,样样都要钱。
为了让谢昀能够尽快顺利搬回隔壁去,罗纨之大方相助,出了不少钱。
只是谢昀这样的郎君由奢入俭难,注定用不了低劣的物品,吃穿用度都便宜不了。
罗纨之咬牙花钱,月末一算账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更加坚定要赚更多的钱。
不然她哪填得住谢昀这个销金窟窿!
谢昀端着糕点进来,罗纨之正奋笔疾书,只见她双眉紧锁,两眼发亮,显得情绪亢奋,犹如打了鸡血,再一瞄她手边上摆着的收支帐。
上个月收益少得可怜,只有三百钱。
大笔的进账和大笔的支出,像是在进行拉锯,一进一出,最后几乎抹平。
这也很好解释了罗纨之现在这失常的状态究竟是为了哪般。
任谁辛辛苦苦一个月,最后只有一点点收益也会抓破脑袋。
谢昀放下还冒着热气的糕点:“你饿了吗?杨媪用盐渍桃花做了糕,叫我拿来给你尝尝。”
罗纨之顿了下笔,看见了始作俑者,唇线抿紧,提笔指着他道:“黄檀木太贵了,榉木也很好,你那床榻改选榉木材吧!”
她的床连榉木都不是,就普通木材,谢三郎倒好,张口就要黄檀木!
再没看见报价前,她甚至都不知道黄檀木是什么宝贵东西。
普通人家雕个簪子都不舍得,他怎么敢开口就要做床!
罗纨之的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可是嫌贵了?”谢昀自然落坐在她对面,就像是在自己的屋里一样自然。顺手把糕点摆出来,又把热茶沏上,才对她微微一笑:“我知花了你不少钱,不过我也不会白花……”
“郎君有钱了?”罗纨之马上熄火,两眼期盼。
不怪她如今掉钱眼里了,而是每赚一个钱,她都知道来之不易。
谢昀摇摇头,徐徐道:“钱倒是没有,我可以人偿之。”
“以人偿之”四个字轻巧被谢昀的舌尖推出,罗纨之的瞳孔霎时震了震。
“啪嗒”声,手中毛笔直掉到纸上,墨汁飞溅,把刚刚写的一行字渐渐糊成一团不分你我的墨迹。
以人?什么意思。
肉。偿吗?
谢三郎落魄到这样的境地,该不是早已经疯了吧!
若不是疯了,他一个四肢完好,头脑顶好的郎君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罗纨之涨红了脸,义正言辞地拒绝:“我不是那样的人,不会趁火打劫!”
即便他愿意,罗纨之还不愿意呢!
“我是说与其请外面不相熟又不知底细的人。”谢昀捡起她掉的毛笔,搁回笔山,又手撑着下颚似笑非笑望着她道:“还不如请我帮你——做事。”
“你想到哪里去了?”
峰回路转,罗纨之捡起被震得七零八落的良心,樱唇惊张,轻呼了声。
“啊?”
原来不是肉。偿,而是让谢昀做她的管事?
这样的想法她并非没有过,只是从前的谢昀位高权重、衣食无忧,她就是想也知道不可能,眼下谢昀“无依无靠”身上又没有钱,她何不人尽其用?
罗纨之眼睛眨了眨,心里忽然雀跃起来。
在安南的日子总体而言都是舒心的,除了那坊正的侄子三天两头找机会凑到她面前想“自荐枕席”,罗纨之只敢让侍卫防着,不敢让人真的去打他,毕竟像这样物美价廉的宅子,别的里坊可以找不到。
一日她照常带着侍卫走过巷子,那卞无赖又跟到身后,笑眯眯说昨夜风大吹了条帕子到外面,他恰巧捡到了。
罗纨之一眼认出他拿在鼻端深嗅的是她无缘无故丢的那条帕子,不过她也没傻到回应他的恶劣行径,只说不是自己的,沉着脸就往前走。
“那你回去再想想,我明日还来问你。”卞无赖不肯罢休,还朝她挥着手帕,送她离开。
罗纨之头也不回,直接进院子,侍卫就把卞无赖往外赶。
卞无赖嬉皮笑脸,浑然不在意,又把帕子塞进腰间,哼着小曲就往外走,途径那新翻修的宅子,恰巧看见那里面的郎君也正望出来。
他盘手而立,还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热闹。
卞无赖撇了嘴。
哼,长得虽人模狗样的,但住在这里的人有什么好趾高气扬地拿那种看垃圾的目光看着他?
谁又比谁高贵呢?
他很不服气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哄女人吗?先来后到懂不懂,你这郎君皮囊生得倒是周正,要想过的好也容易,出门右拐直下,那里有个卖沟子的好地方,努力些,趁着年轻好好经营,傍上个有钱的主,保准让你一年穿金戴银,两年再换个大宅子!呿——”
他最讨厌郎君长得粉面如花,整个娘娘唧唧的,貌美如花那是女郎的事,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没有好好经营?”
卞无赖两眼一呆。
只见那郎君又指着自己的右手边,寒声道:“我是她的,少来招惹。”
卞无赖脸皮忽青忽白。
一是他信口胡诌,没想到一言就道出了这个看似龙章凤姿的郎君真实身份,二是姓罗的娘子果然也和别人一样,是个只看外表容貌的肤浅女郎!
他气哼哼走了,嘟囔着绝不放弃。
翌日罗纨之再经过小巷,没有看见卞无赖,还当他是放弃了,谁知道走过一个岔口时,忽然听见了一个变了调的痛呼声,依稀就是卞无赖的。
她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带着两名侍卫偷偷去看了眼,鼻端刚嗅到一丝血腥味就看见谢昀迎着她走出来。
“三郎?”
“嗯?”他正脱着手套,手套上还沾了点血。
罗纨之往他背后看去,卞无赖捂着一边眼睛,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虽然不知道谢昀怎么和卞无赖有了冲突,但是他居然把人打出血了,问题肯定很严重。
罗纨之提心吊胆了几日,奇怪的是坊正居然没有上门找谢昀麻烦,她准备好用来摆平这件事的钱也没有的用武之地。
卞无赖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谢昀很好用。
他不但见识广,更精通计算,任何复杂的问题过了他的脑,就跟抽丝剥茧一样很快就能理出头绪。
罗纨之如虎添翼,很快就以外乡客的身份在安南混得风生水起。
除了皇帝给她开的特殊凭证之外,还有来自德高望重的越公举荐,除此之外,雍阳的乡亲也为她助势不少,让她“月大家”的名声广为流传。
虽然是女郎,但她有实力又有口碑,再加上以理服人,也不软弱退让,生意自然做得顺利。
与此同时,谢昀的宅子从里到外也一天天丰富起来,里面桌椅博古架、琴桌博山炉,外面桃树木樨花,一件件搬进去,一棵棵栽下去。
很快就像模像样,是个相当舒适的居所了。
就连罗纨之都忍不住比较起来,她这个“管事”住的比东家还好到底是为什么啊!
“罗娘子真要介意的话,何不如搬过去?我看郎君一个人住好宅子也挺闷闷不乐的……”霍十郎自己离经叛道也罢了,还在罗纨之面前吹这样的邪风,被孙媪听到了,直接赏了一根迎面而来的擀面杖,让他休要教坏她的女郎。
霍十郎的建议不可取,但是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因为谢昀“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也撞到过几回。
仿佛还在忧心什么事,眉间有挥之不去的阴云。
她是见过他在云端光芒万丈的样子,能够体会到他的落差非同小可。
这里再好,也无法和他的扶光院相提并论
心里那个失意的窟窿或许是用再多的钱帛都填不满。
因为他失去的不但是荣华富贵的生活,还有搅弄风云的权力。
他二十来年的努力,荡为寒烟,不复存在。
可是,虽然截然不同,但这样的生活也有可取的地方吧。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死我活,每日只是为了生活,晨起而作,日落而息,一眼能看到头的简单、平和。
在新栽的桃树下,枝叶被裁剪了大半,犹如被狗啃,枝条都是参差不齐,树叶也只有零零星星几片,更别提什么桃花了。
罗纨之走到谢昀身边,他正仰望树冠出神,听见她的脚步就道:“这树错过了今年的花期,实在可惜……若是在建康,云海台边上就有很好的桃花林看,我还未能与你一起去看过……”
提起建康,两个人各有伤心的地方。
罗纨之静默片刻,忽而道:
“三郎你也别难过了,大不了……”
“大不了”这三个字一出口,就意味着她心里已经有了动摇,这看似无足轻重的转折就只是在给她自己留下一点微末的颜面。
谢昀回望着她,嗓音略疑,目光却炯炯,“大不了?”
罗纨之一咬牙,心疼万分道:“大不了,日后我养你就好了!”
虽然谢昀要求高,很难养,但是他又不是光吃饭不干活、百无一是的废物!
谢昀先是惊讶,随后又弯起唇角,更是趁机伸手抱住她,“卿卿真好啊。”
罗纨之窘迫极了,用手推他,“都说不许叫我卿卿!”
谢昀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耳畔留下轻笑。
安南地处三州交界,各地商客往来频繁,消息也比别处来得灵通。
成海王扫清障碍,已经择定吉日在建康登基,改年号武元。
由此建康的动乱总算告一段落,常康王身死,谢家只用付出一个谢昀,上下没有半分牵连,而且因为常康王还是新帝的强敌,谢家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又扶持他成功上位,这怎么不算大功一件?
谢家权势煊赫,就如燎原之火。
“武元!武元!我们大晋从未以武问世,这新的陛下还是一心向战啊……”
虽然尘埃已定,但是百姓们却并不是很看好皇甫倓,反而忧心忡忡道:
“谁说不是,据闻新帝登基翌日,就下旨要撤大司马的职,只不过被左右劝阻,才未能成功。”
“大司马和常康王是一条心的,新帝看他不顺眼也正常。”
有人摇头,“并非如此,而是那大司马向来保守,和新帝的主张不同嘛!”
“谁喜欢打仗谁才是憨蛋,这好不容易太平的日子还过腻了不成?”
“你小声些,要是被人听去了,把你脑袋都割了!”
先前愤怒的那人压低了声音,又骂骂咧咧嘀咕了两句,才问:“能和皇帝一心的只怕少之又少,他还能换谁?”
“要是那谢三郎还在的话,应该就是他了吧……”
“谢三郎啊,我听过他训练了一支苍卫,强悍无比,很多地方的匪患就是请他们清剿的。”
“是了,谢三郎和那位持节骠骑卫将军还有师徒之谊,上一回卫将军险些被江公牵连,不正是谢家出面摆平的……”
有人钦佩道:“名师出高徒,难怪谢三郎手下的兵马也是如此骁勇善战!”
说起这卫将军,大晋百姓没有不耳熟的。
他是长兴十七年亲护皇室从北胡的烈马弯刀下成功脱逃的大功臣,有勇有谋,在逃亡的路上还力挫了当时北胡第一勇士的气焰,用奇袭打追兵一个片甲不留,极大的鼓舞了当时低迷的士气,机缘巧合下还引发了北胡的内乱,为大晋留下了喘息的时间。
“呿,你们还是蠢了点,不知道什么叫养寇自重吗?为何流匪如此猖狂,还不是各地官衙无能?官衙无能上面的州官也视若无睹,州官不作为也是朝廷放任,朝廷又是什么人说了算?”一位面含怒色的中年人捋着胡须摇头,“世家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好处的事从来不做!”
说来说去,这自然又转到了上面的世家头上。
世家把持朝廷,也决定了国家的走向。
是夹紧尾巴,敬小慎微,还是重振旗鼓,大胆冒进,其实与他们这些看客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根本左右不了,唯有看上头世家与世家争夺,世家与皇室博弈。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有武力威慑住北胡也是好的吧?不然马城的悲剧可能明日就在眠城,后日就到陆城,大后日就到你我眼皮底下了!”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北胡对大晋的威胁从未停止,只不过更多的人选择麻痹自己罢了。
一些清醒的人却时常处于忧虑当中,所以在桌的几人说到了这个话题,不约而同露出了后怕的神情。
“也不知那谢三郎究竟去了何处啊?”有人叹气道。
罗纨之收回视线,看向隔桌而坐的郎君,不由神情萎靡,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怎么了?”谢昀目光温和,仿佛没有听见隔壁桌上几人对他的议论。
他们无论是崇拜还是唾弃,话里话外的那个谢三郎都是可以呼风唤雨的谢家宗子。
可当真正的谢三郎坐在旁边,他们却无人能够认出。
“没什么。”罗纨之藏住自己的难过,这时外面侍卫对她示意,她便起身道:“三郎在这里歇一会,我约了人先走,晚些若我没有回来,你就自行回去吧。”
这次是几个商行之间的聚会,都没有带管事出席,罗纨之也不好搞特殊。
反正这样的场合她早已习惯,不再是那个连在人前说话都会怯场的女郎。
她的袖子刚拂过桌面,就被谢昀抓在手心,将她离开的动作骤然拽停。
“我如今算是很能明白你的感受了。”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罗纨之如坠雾中,不禁问:“什么感受?”
“你好似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独独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用负责也不必回头,多我少我也没有分别。”
罗纨之一愣,莫名道:“……我只是去个应酬。”
谢昀弯了唇角,望着她问:“那你不会不管我吧?”
第92章 聘金
“自然不会……”
谢昀截断她的话,又追问了句:“当真?”
罗纨之后知后,望着谢昀,微蹙起眉:“郎君,你是病了吗?”
若不是病了,怎么会这样离不开人,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娃。
“嗯,病了。”
罗纨之伸手贴了下他的额头,温度还没有她的手心高,“没有发热。”
“病只有风寒发热一种吗?”
“那三郎是哪里不舒服了?”
“心不舒服。”
“……”罗纨之看着他不做声,只用眼神示意:愿闻其详。
谢昀也不卖关子:
“早晨媒婆上门要与我说亲的时候,你为何在旁边问那女郎家底丰不丰厚?”
“……好奇。”
“那问起她家里的床是不是黄檀木的原因?”
“也是好奇!”
谢昀促笑了声,手指顺着袖子就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凤眸稍眯,低声问:“你莫不是就想反悔不’养‘我了?”
他说得自然,但罗纨之听得脸皮都要发烫,认真纠正他:“三郎帮我做事,我给三郎发工钱,天经地义,说起来也是三郎自力更生养活自己了!”
天知道她多后悔说出“我养你”那句话,现在谢三郎日日跟着她,搞得同行表面旁敲,背后瞎传,说她养了个男宠……
可这哪是男宠,分明是祖宗。
“总而言之……”罗纨之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三郎不用靠着谁,也能过得很好……”
前提是不要再想什么黄檀木的床了。
真的很贵!
“你若是不想养我,我也可以养你。”谢昀任她收回手,眼眸一弯,长睫也难掩眼底的真情实意,发着璀璨的光芒。
罗纨之心尖微颤,就像是被轻敲的琴弦,余音颤颤。
“……郎君哪有钱?”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发的。
“方法总是有的,只是,你答应了吗?”
罗纨之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郎君现在能赚到的钱,我自己也能赚。”
换言之,她不用靠着他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昀这次不想让她蒙混过关,认真道:“我们之间并无阻碍,而我想娶你,也是真心实意的。”
罗纨之后背发麻,耳尖也逐渐滚烫,努力镇定道:“安南婚嫁的聘金可不是小数目,郎君要想娶妻非得攒个十年八年才能够吧。”
“再说了,我现在并不想嫁任何人。”
*
到了安南商行的局会。
周围的人都在激烈地讨论,唯有罗纨之撑着腮发呆。
面前的窄口宽肚瓶里正好斜插了一枝桃花,上头为数不多的花瓣刚被拍桌子的仁兄震掉了几片,如今正沮丧地垂着脑袋。
她越看越觉得那枝垂头丧气的桃花像是被她再次拒绝的谢三郎。
真是怪了!
罗纨之猛地晃了晃脑袋。
“看吧!我就说月大家虽是一介女流,但就是比你们这些人眼光长远!”
罗纨之回过神,见在座的人都齐刷刷转过脑袋当看猴一样看着她。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起精神环顾左右,“抱歉……”
“哼!都道如今生意难做正是因为北胡的缘故,你们居然还想着和他们做生意,莫不是嫌命长!”先前说话的人又激动地拍了拍桌子,还不忘拉拢罗纨之道:“月大家你是个明白人,这与虎谋皮等同于羊入虎口,是不是啊?”
不等罗纨之回答,旁边的商人就拨弄着自己的金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口里淡淡道:“和谁做生意不是做生意,只要有钱赚,没人会嫌多。”
有人支持他就帮着说话,连忙道:“那位江枕眠,曾经可是建康鼎鼎有名的名士江老,如今就是北胡的重臣,赫拔都依靠他打通商路,所以才给我们让了不少利,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最开始反对的那商贾难掩鄙夷:“我怕你们都忘记了严舟的前车之鉴了吧?不但家产抄没,人还在大牢里蹲着……他和北胡共谋的时候可比你我早多了,出了事有人来保他吗?有人吗?”
“别提严舟了,严舟那是被谢家盯上了。谢家宰了肥羊好过年罢了,你看我们这才哪到哪,连他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谢家也不指望我们这点钱过活吧!”对方不在意,摆摆手道:“我知道钱兄一直以来做事谨慎,但是我们今天只是把好机会放出来一起讨论,没道理你不愿意也碍着别人做吧?”
罗纨之听到这里方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自从严舟倒台后,北胡一时没有找到可靠的渠道运输购买北境稀缺的各种物品,所以通过晋臣的人脉在这些商贾里面挑选。
安南的商贾自成一圈,遇大事总要讨论一番,也免得谁多吃了亏,谁独霸鳌头。
“先前钱公说的有理,北胡与我大晋关系还不稳定,谁也知道他们实际打的是什么主意,进去容易,再想摘出来却难了……”罗纨之摇摇头,表达了自己的观念:“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想过得平平稳稳。”
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钱多到一定程度,反而是种负累,就比如严舟。
他手上不干净是真的,谢家想要整他也不假,要不然也不会在短短时间里就把他的家产搜刮一空,就连那些藏得深的地方也一干二净。
严峤回信给她说。
谢家分明是早做了打算,才摸得一清二楚。
她深以为然。
因为正是谢昀一步步把严舟引到那深渊里。
“月大家稍安勿躁,咱们还好商量嘛!”对这件事最热衷的一位商贾马上给罗纨之倒茶留人,搓着手热情道:“这次的机会实在难得,月大家你有船也有商路,最适合不过了,所谓富贵险中求,赚钱哪有没风险的……”
罗纨之会被奉为座上宾也在于此。
有实力的商贾,要不有大量资产,要不有完善的商路,其他的小商贾要想赚钱只能搭上他们的东风。
罗纨之还是摇头,正色道:“这些乱世之财我不想碰,也不想牵连进去,诸位知道我的来历,我阿翁年事已高,受不了再多的打击,此生不求富贵显荣,只愿与家人平安度过余生。”
几名商贾面面相觑。
罗纨之又起身,笑着赔礼道:“当然,若有其他机会,我还是很愿意与诸位前辈共商同议。”
这句话稍稍让其他商贾心里好受了些。
不是这女郎自视甚高,不愿意和他们合作,而是胆小怕事罢了。
毕竟她只是个女郎嘛!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被她三言两语给安抚好了。
有人就怪声怪气道:“说到稳妥,近来安南打算组织剿匪,赏金丰厚啊!月大家可是心动这个?”
“剿匪?”罗纨之怎么听不出对方故意戏谑她,不过她只装作不知道,还好奇问:“不想安南无儿郎,连女郎也肯用,当真是一视同仁,好极。”
那人一哽,嘴角抽抽。
好个牙尖嘴利的女郎,还骂他不是男儿。
钱公把罗纨之当作自己这一派,大力维护,朝那不怀好意的人啐了声,“安南的匪患已经有七八年,坐山称王,横行霸道,凶悍无比,这次招募的都是游侠好汉,去前还要签生死状,这种于民有益的好事,岂能当作儿戏议论!”
“这样厉害啊,都要签生死状,这钱可不好赚……”有人惊呼。
“要不然怎么说赏金丰厚,只有缺钱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干……”钱公的话兜兜转转又在点明自己的主张。
有些事情就是钱再多,也不值得搭上性命!
到了掌灯时分,罗纨之总算得以脱身,乘着犊车往家回。疲惫的身体懒洋洋靠在车壁上,还打算趁机休息一下,不想突然间,车夫勒停车,惯性让罗纨之险些磕破脑袋。
她骤然惊醒,扶着把手问:“发生何事了?”
车夫在外面道:“无事,只是遇到一队伤员赶着救治……”
罗纨之撩开车帘,就听见一阵阵压低的呜咽哭声,伴随着几个被抬走的春凳疾步逐渐远去。
“他们这是?”
车夫感慨道:“那些躺着的都是跟去剿匪的人,这次伤亡如此惨重却未能成功,只怕剿匪的赏金还要提一提,不然后头谁人还敢去!”
显然这不是安南第一次剿匪。
那些横行霸道的山匪占据了有利地势,对往来的商队、行人肆意抢掠,是安南的沉痾痼疾,危害已久。
罗纨之目睹那些哭得快要昏倒的伤员亲人,身上穿着带着补丁的朴素布衣,有些还牵着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每一个都是满脸悲怆,痛不欲生。
倘若不是为了生活,为了钱,她们的亲人也不用以身涉险。
如今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丰厚的赏金,还有家中到顶梁柱。
无论如何,罗纨之也不想把自己送到危险的地方。
不管远一点南北紧张的局面,还是近一些的山匪横行,这些都是大事,但也都是她管不了的事。
眼下,只有独善其身才能过得安稳。
回到宅子,罗纨之看见谢昀居然也在,霍十郎不知道与他在说些什么,看见她露面就打住了声音,笑眯眯对她一挥手,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怎么这么久?”谢昀回头问她,语气平缓,“是遇到了难事吗?”
罗纨之张了张嘴,想到严舟的下场就是眼前这位郎君的杰作,再说他现在既然已经离开谢家,这些事情也与他没有关系。
“没什么,你和霍十郎在聊什么?”
谢昀拿她刚刚的话回她:“没什么。”
罗纨之哼了声。
学人精。
罗纨之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发现杨媪已经把饭菜做好,并用网盖在了她桌子上。
杨媪知道她不喜欢吃安南菜,特意学了豫州的菜系,即便她出门去应酬,也会给她留几样垫肚子,免得她在外面没吃饱要空着肚子睡觉。
罗纨之一直没听见身后离开的脚步声,知道谢昀就在原地没走,遂回头问他:“郎君用晚饭了吗?”
蛐蛐藏在草丛里叫,几盏灯孔照亮了庭院,也照亮了郎君的笑容。
“没有。”
“要吃吗?”
“吃。”
她就知道!
罗纨之抿了下唇,又轻轻咬住,唇角却没有忍住稍稍扬起,提起裙摆跨进门槛。
后边的脚步声紧随而来,不紧不慢,却越来越近。
生活要是一直这样平淡简单,也未尝不可。
过了几日。
果如车夫所料,安南把招募剿匪的赏金又往上提了一倍。
虽然上一批人的惨烈结局尚在眼前,但新的壮丁还是为那赏金眼红,踊跃报名。
等到他们又组织了一批人上山,罗纨之在关注剿匪消息的同时,也在奇怪已经有两日没有再见到谢昀了。
要知道,这些时日,不管有事没事,谢昀都会常在她眼皮底下晃。
可这次她忙过头后,一想,竟如此反常。
更巧的是,霍十郎也不见踪影。
罗纨之去了隔壁宅子,在书房里果然看见谢昀留给她的信。
只有短短一行字:“赏金丰厚,能聘我妻,等我。”
第93章 担心
每一处山匪猖狂之地都有着绝佳的地势。
安南城外亦是如此。
这里山高林密,复杂险峻的地形和各种猛兽蛇虫让人避之不及。
历届城守或有心无力,或安于现状坐视不理,致使山匪们在这里逐渐壮大,直到让人不能再坐视不管的地步。
这才有了一次接着一次的剿匪行动。
带领剿匪队伍的是一位年约四十岁,赤红脸蓄着一把络腮胡子的将军。
他把上一次的惨败简单归于山匪利用地形以逸待劳,才把还没搞清路线的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以这次他吸取教训,勒令新的队伍就在山脚下原地驻扎休整。
还未等动手,先挖灶做饭,大吃大喝起来。
安南城守为彻底解决山匪隐患,出手极为大方,上好的美食美酒给得足够。
恰好将军是个会享受的人,很快肉香混着酒香,香飘十里。
“他们这样上去也是送死。”霍十郎盘着手,不屑道:“还想拿赏金?赶着去阎王殿里领月例吧?”
谢昀往人群里扫视一圈。
除了一部分是安南守备军之外,其余都是些拿着农具、棍棒的普通人。
他们从未参与过任何战役,被征招过来不过充人数罢了。
谢昀问:“那将军是什么来历?”
霍十郎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了几页介绍道:“他姓王,出自太原王氏,他姐姐嫁到恒氏……后来恒氏一路提拔他到威远将军。”
“世家的陋习。”谢昀淡淡评论了一句。
这些世家郎君最大的能耐就是投胎的时候抢到了一个好位置,除此之外,没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本事。
霍十郎把手盘到后脑勺上,“但是世家也有像郎君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
谢昀不置是否,“走吧,我看威远将军也喝得差不多了。”
霍十郎把腰间的刀抽出来半寸,又笑嘻嘻推了回去。
“好勒!”
帐子里,威远将军正喝到兴起,忽闻有人要给他献计,两条虫眉顿时拧了起来,叱道:“本将在此,何人班门弄斧!”
近卫赔着笑脸道:“将军,是两个年轻的郎君,看着就出身不凡。”
“出身不凡?没有自报家门吗?”
“那倒是没有,是小的看他们长得端正,不像普通人。”
“你看?你的眼睛贴金了?这些连名号都说不上的阿猫阿狗算什么出身不凡。”威远将军用力抹了两下嘴巴上的酒,拍拍肚子道:“去去去,让他们只管跟着本将冲锋!喝完这盏酒,等斥候回来,我们就上山去——”
正如谢昀所料,威远将军压根不见他们。
旁边的霍十郎故作气愤,一路都在嚷道:“鼠目寸光,等吃了亏再来求我们郎君就迟了!”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话,纷纷朝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交头接耳起来。
威远将军的近卫气冲冲过来警告他闭嘴,要不然就要拿鞭子抽他,霍十郎才关上大嘴巴。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醉甚至有点微醺的威远将军总算揉着肚子从帐子里跨出来,昂头望着面前的山,觉得自己此刻神勇非凡,高山也变得渺小了。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开始往下分派任务。
上一次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攻上山寨,但好歹探清了山路,这一次他有把握可以一洗雪耻!
“……如此,就分成左右中三队,分开上山!”威远将军一声令下,乌泱泱的队伍散开成三股,钻进山林,林中的鸟被惊起,扑翅飞向高空。
与此同时,谢昀与霍十郎带着十来人,提前摸上了山寨。
在谢昀离开的这一日,罗纨之听到了很多关于安南山匪的事情。
似乎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讨论山匪。
有说山匪手段如何凶狠,杀人如麻,还有说山匪其实与北胡勾结,居心叵测。
总而言之,上山的队伍皆凶多吉少,八成赏金拿不上,小命也要交代在那儿。
罗纨之也询问过一些安南城里的游侠,他们说像这样大的山寨,里面的山匪不亚于城卫军队。
所以即便是游侠们,也不会轻易和他们发生冲突,这显然吃力不讨好,并非明智之举。
“谢郎君身手不错,定然是师承高人,东家不必太为他担心。”廖叔看见罗纨之一整日都愁绪难展,遂开口安慰她。
廖叔虽没有亲眼目睹谢郎君与人动手,但是看他似是弓马娴熟的样子,再想到他的出身,还能少得了名师指点?
“不是……”罗纨之有心想要为自己辩解,然一蹙眉,还是咬住了话头。
倘若谢昀是在别处而她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做这些危险的事,她必然可以说自己不会担心。
但眼下,人就在附近,她又深知其中的危险程度,再加上他还是因为钱的原因。
说实话,她现在真的不缺那些钱,谢昀完全没有必要以身涉险!
罗纨之不禁咬住下唇。
……若是为了聘金就更没有必要,她都未曾答应过他任何事。
罗纨之左思右想,还是无法从脑海里摒弃担忧,只能在廖叔这里在寻求一些宽慰:
“廖叔,我听人说起,他师父是骠骑卫将军。”
“卫将军?”廖叔出身行伍,对于军中事情更为了解,立刻微眯着眼道:“卫将军智勇双全,手持一柄红缨枪就能横扫千军,二十年前挫败北胡大军,一战成名,从此被称作大晋最后一道天堑。若非有他戍守,建康也不会有如今的太平。”
罗纨之从前并不是太关注这些人和事,此刻也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他这样厉害。”
廖叔又耸起眉头,眉骨上的疤痕因为深蹙而凸出,狰狞得像一条无腿的蜈蚣,他轻摸着自己的膝盖骨,又缓声道:“二十年前,为了护佑皇室南逃,成千上万的百姓被抛弃,北胡的铁骑踏过,尸横遍野,还许许多多的孩子被当做牲口被俘虏,从此下落不明。卫将军再厉害,却一样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家人孩子。”
罗纨之顿时哑了声。
或许这就是为了大义,只是对于卫将军的家人而言,却不是那么公平。
可世人总要有舍取。
“我没有那般高尚,若是我选,我还是想保护所爱的家人……”
廖叔摩挲着伤痛处:“我也是……若还有选择的话。”
罗纨之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轻道:“我的家人如今只有廖叔你、孙媪、映柳、阿翁,还有……”
谢昀,在她心中要更复杂一些,但无论如何,其中不能否认的一点是她也想要他一直都好好的。
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王将军带着人沿着已摸清的道路往上冲,没料到等着他的并不是上一次的山匪,而是数不清的机关陷阱,凄厉的惨叫声层出不穷,断肢血沫在眼前横飞。
众人仿佛来到了人间地狱。
王将军看见被扎成刺猬的近卫倒在脚前,顿时毛骨悚然,吓得连连后退,高声呼叫:“护卫!护卫!”
守备军乱了章法,更别提那些本就是无头苍蝇的百姓,眼见着就要自相践踏引起大乱,后面的山寨忽然腾起了滚滚浓烟。
起火了!——
王将军与一众人都傻了眼,正不知所措间,紧接着几人出现在寨子口,放下了吊桥。
其中一人道:“山寨头目已死,剩下的匪徒不足为虑,欲想立功领赏者,沿着两侧土坡往上,随我等杀山匪报雪恨!”
能到这里参加剿匪的,一部分冲着钱,另一部分则是遭过山匪伤害。
听到这话,都握起手中武器蠢蠢欲动。
王将军见状对自己不利,指挥大权眨眼就要被夺走,立刻大手一挥,高呼:“大家且慢,莫不是其中有诈!”
“那郎君就是先前欲献计给将军却不受的人!看啊!他果然是有办法!——”旁边有人立刻喊出声,还煽动左右道:“兄弟们,别理这个窝囊废将军,我们杀进去就能领赏金了!”
王将军暴跳如雷,叫嚣道:“都不许去!这里我说了算!——”
一支箭破空而来,射穿了他的大腿,他痛呼一声,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再无人顾及倒地的王将军,两眼冒着赤光,纷纷涌进山寨。
几名气质不凡的男子上前,把队伍又临时调派组合了一下,才领着他们深入山寨。
因为四周都起了大火以及他们兵分三路上山的原因,山匪们还没有顾得上后山机关重重的这一侧,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带领他们的那几个男子,每一个都勇猛无比,不但自己冲在最前面先砍翻迎击上前的山匪,打乱对方的阵型,还能够适时提醒他们或包剿或退让,灵活应变各种情况。
守备军跟着王将军一路憋屈,此刻换了领队就像是开了锋的刀,后边的普通百姓虽然不能充当主力,也被这势如破竹的氛围影响,个个气势汹汹,齐心协力把山匪打趴。
一个不够,三五个一起上,即便长得五大三粗的山匪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拳脚棍棒。
黑烟腾空而起,冲杀声此起彼伏。
混乱中,谢昀带着霍十郎,一路尾随山寨二当家来到一处山洞。
爬满藤蔓的洞口外面堆积了许多白骨。
几只龇着利齿,垂着口水的红毛豺狼站了起来,目送战战兢兢的二当家进入山洞。
“就是这些畜生!”霍十郎一手压着刀,另一只手去掏荷包里准备好的药,冷笑:“可算让我找到了!”
谢昀拉了拉手套,从地上拔起自己的长剑,道了句:“仔细轻重,里面的胡人别不小心弄死了。”
山上的浓烟即便在百里外都能看得清楚,安南城自然也发现了山寨里的变故。
这时罗纨之带着一队重金请来的游侠也来到山脚下。
游侠们谨慎,正与几名猎户商量上山的路线。
因为这座山被山匪霸占有七八年,猎户们许多年不曾上过山,只能东拼西凑出大概的地形。
罗纨之在旁边干着急,也不敢催促。
人命关天的事情,倘若他们这伙人因为轻率在山林里迷路,遇上危险,那她责无旁贷。
在等待的期间,她只能在心里祈祷,谢昀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刚重复了第十遍时,林口忽然有了动静。
起初是几只梅花鹿和一群野兔争先恐后地逃窜出来,不多会后面跟出几张又脏又花的笑脸。
他们一从林子出来,就迎上几双惊讶的眼睛。
于是也不顾被火燎得衣衫褴褛以及面上狼狈,就高举手里的战利品——山匪的佩刀,大声嚷道:“看啊!我们胜啦!——”
他们的声音传到风中,引起后边源源不断地呼应,“我们胜啦!胜啦!”
随着一个个人兴高采烈跑出来。
罗纨之心跳不断加剧。
既然是胜了,那谢昀也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吧?
可是等到这一伙人全聚在平坦的草地上,又笑又跳,互相庆祝胜利,她也没找到谢昀与霍十郎的身影。
罗纨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莫非他们在山上出了别的什么变故?
她调转缰绳,打算上山,旁边的游侠眼明手快抓住了她的缰绳,“欸,你这个小女郎胆子这么大?没有听他们说,山上还有很逃跑的匪徒吗?你要是上去了,碰上了怎么办?”
“可是……”
“我知你是担心心上人,不过你别急,这山上四周有好几条路,指不定他就是从别的地方下来了。”
罗纨之还没来得及反驳“心上人”,那游侠大咧咧道:“你的阿郎若是这次下不了山,那也说明是他的命不好,也辜负了你的期待。”
罗纨之眼圈都红了。
游侠没有发觉,反而还竖起一只手掌,继续侃侃而谈:“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指示,要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所谓姻缘天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啊!”
罗纨之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一次谢昀与她看手相的时候就说过她有长命百岁之相,反而他却不能那么好,消失在人世指的是早亡吗?
他这样立于山巅,凌驾万物的人物,怎么会这么草率地……
“罗娘子?”
忽然听见了霍十郎的声音,罗纨之喜出望外,立刻望了去。
霍十郎半身血淋淋,瞧着可怖,但行动无常,正大步走上前,仰头望着她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霍郎君……”罗纨之往他身后看,还是没有看见谢昀,手指僵硬地攥紧缰绳。
霍十郎往腰间摸起一个袋子就提起来,不由分说要塞进罗纨之手里,“先前郎君说要把这个给你,叫我一直带着……可没有把我累死……”
罗纨之拎着沉甸甸,隐约猜到是什么,唇瓣颤了颤低声问:“三郎呢?”
霍十郎没有听清,恨声道:“那山寨实在太过凶险,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小山头藏污纳垢,居然聚集了这么多亡命之徒。”
随后他又压低声音道:“而且后山埋着的全都是金子,简直富得流油!”
这处山寨其实是北胡人建立而起的一处敛财宝地,学着严舟早年发家的路数,劫掠往来富商,不知道肥了多少腰包,而后他们又用这些钱从大晋购买物资运往北胡!
等霍十郎忿忿不平讲完话,一抬头,吓得眼角一跳。
罗纨之在不知不觉间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直接哭成了泪人,她只听了前半句话,直接把手里的装满金疙瘩的布袋子往地上一丢,边爬下马边哭:“呜呜呜三郎……”
霍十郎两眼都看直了,半晌才发出一个音:“啊?”
“人人、人人都能回来,为何三郎就不能回来,难道真是命中有此劫难?”
霍十郎:“啊?”
罗纨之看霍十郎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想到他从前就说过跟着谢昀没钱,还不如跟着她,是个会弃主的小人,更加心酸。
谢昀离开谢家后,身边都没有得力的人,只能沦落到这样凄惨的下场。
而且倘若她不提什么聘金,他是不是也不会想要去剿匪冒险?
罗纨之的脑子早乱成一片,眼泪源源不断往下流淌。
片刻后,她抹了抹眼泪,又恨恨对着空气,口不择言道:“谁要你来剿匪的,有了再多的钱,却没有命,谈何娶不娶的!”
“若还有命在,是不是就可以娶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笑音,罗纨之的哭声被她用力止住,只剩下控制不住的抽噎。
她猛的转头,半身都沾着灰和血的谢三郎就立在身后,对她弯唇而笑。
“三郎!”罗纨之不敢置信,用力擦去模糊视线的眼泪,唇瓣惊颤,声音也尤为委屈,“……你、你还活着?”
谢昀走上前,在她担心前又解释道:“不但活着,还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身上的血也是别人的。”
罗纨之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遍,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看着他,可看着他淡定从容的表情,她的脸色也逐渐从大喜过望转为喜怒交加。
谢昀略有些遗憾道:“因为我还活着,也没有受伤,所以就没有奖励了吗?”
罗纨之猛地抽了口气,大落大起之后就是火从心底起,恨不得拍桌而起。
“三郎觉得这样以身涉险,让人牵肠挂肚很好玩吗?!”
谢昀看着她气得冒火的双眼,立刻颔首,“我有错。”
罗纨之顿时张口结舌,声音宛若忽然被冻住了,在喉咙里半晌都吐不出来,许久后才问:“错什么了?”
“错在让你不信我有能力可以平安回来,所以让你牵肠挂肚,担心了。”
罗纨之呼吸为之一轻,随后又气急败坏反口道:“谁牵肠挂肚了,谁担心了,我一点也不担心!”
“你若是不担心,千辛万苦带着人到这里做什么?”
罗纨之身后一干游侠还抱着手臂看戏,谁也没有挪开,闻言还齐齐点头。
这显得罗纨之再多的解释也是空白无力:“我……”
谢昀眉眼俱弯,生生在那张血腥可怖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虽然让你担心了我很抱歉,但是你担心我,我又很高兴。”
罗纨之实在恼,转身快步朝外走去,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马上离开这地方、这郎君十万八千里。
但谢昀一步一趋,还紧跟在她后面。
即便后背没有生出眼睛,罗纨之也知道谢昀肯定还在笑。
她走出十几步,又猛地回过身,突然拽住谢昀的袖子,哽咽道:“以后不要再擅自做这样危险的事了,可不可以?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我会赚很多的钱,也足够给你打黄檀木的床,所以不需要你再以身涉险……”
谢昀静默片刻,握住她微颤的小手,轻轻回道:“好,我都听你的。”
罗纨之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手,心口上的巨石好像终于挪了去。
她想,若是日后能够一直平平静静,也未尝不可。
第94章 婚事
安南城民提前收到了成功剿匪的好消息,纷纷涌上街头,迎接英雄。
一个个灰头土脸但是笑容满面的守备军以及招募过去的普通百姓列队从城门进来,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
大家苦匪久矣,不但是往来的商队,还有探亲访友的车队,哪个没有被这占山为王的山匪们恐吓侵害过。
如今山寨被攻破,山匪或被抓或被杀,众人的心头大患被除,安南街头比过年还热闹。
众人兴奋不已,纷纷询问。
跟去山上又带着小命凯旋的人挺起胸膛,唾沫横飞地给大家伙形容。
“不是我是自夸,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还有当兵的天赋啊!就这么跟进去抡起棍棒,把那些山匪打得落花流水!”
“是了,还是那领队的小郎厉害,咱们只用听他的指挥,居然就成了!”
“可见不是我们没本事,还是要跟着有真才实干的人才行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先前的失败怪王将军无能。
被射伤一条腿的王将军猛地从春凳上坐起来,两眼瞪得像铜铃,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但除了鄙夷的目光,再没有人会注视他。
王将军自知颜面扫地,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怒,只能忍气吞声,让近卫快点把他抬去疗伤。
罗纨之带着谢昀和霍十郎回去。
霍十郎识趣,拐了个弯就顶着花猫脸去看望廖叔,好像两人感情相当好一般。
罗纨之只好跟着谢昀一起回到他的新宅子。
在院子里有用步帐围起的一处地方,普通人家没有奴仆,烧水不方便,一般都会打个杉木浴桶,外用黑色大漆涂满,靠日光把水加热。
谢昀一进院子就直奔这里。
罗纨之知道他是要去洗去身上的脏污,转身去屋里给他拿换洗的衣物。
她正埋头在柜子里挑选,“啪嗒”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挂出来了一根木头簪子。
幸好她是蹲着,所以簪子只在地上弹了一下,没有受损。
罗纨之好奇拿起来仔细一看,发现这木簪子还没有完成,但是轮廓依稀能看出来和那次谢昀送给她,又被他折断的桃花簪很像。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雕刻上的一支新的。
罗纨之失神片刻,才用手指轻轻擦了擦木簪上的灰,重新塞进衣柜深处。
拿着衣物回到院子,高于人的步帐之中,郎君眉宇轩轩,琼姿皎皎,浓眉密睫湿润,玉白的脸颊上还挂有大小不一的水珠,欲落不落,他后仰脑袋靠在桶沿,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累得睡了去。
山匪人数众多,他们对付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肯定也是累坏了。
罗纨之悄悄把衣服放在旁边的木几上,走近木桶,垂目往下。
水质清透,一览无遗。
没有伤,也没缺什么。
罗纨之匆匆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倘若谢昀受了伤,其实也不大可能就这样浸在水里,只是他就睡在这里,唯一怕的是会着凉。
因为今日太阳并不大,所以水温……
罗纨之把手指点进水里,想要试试温度,谁知才沾湿了个指头,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想做什么?”谢昀已经睁开眼,正望着她,唇边似是扬起笑意。
罗纨之完全没有预料他忽然醒来,虽然她本意不是要做坏事,但还是被他的反应吓得心脏都骤停了一瞬,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
谢昀刚刚肯定是没有睡着,他就是在“守株待兔”!
“想试试水够不够热,能不能把郎君煮熟。”罗纨之面色不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没能成功。
谢昀五指圈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水就沿着她的腕骨往袖子里肆意欢快地钻进去,他微抬起身,水沿着那赤。裸的、光滑的胸膛往下,水面很快泛起了不平静的水纹。
“若是熟了后呢?”谢昀贴近她,笑音夹着暖息沾湿了她的唇瓣,“你吃么?”
罗纨之转脸,哼道:“才不……”
谢昀扣住她的后颈,咬住她的话音,在她没有来得及关紧唇瓣时又仰颈深入了这个吻。
罗纨之怔了下。
谢昀唇舌很温柔,很缓慢,就好像是春天的暖风轻摇着树上的花枝,柔软的花瓣轻轻拂过,留下馥郁醉人的芬芳。
她放软了身体,前倾的身体靠在桶外。
在交。吻中,罗纨之尝着他的味道,也被他一遍遍品尝,唇齿之间互不相让。
而那已经沾。湿的袖子落入浴桶中,一截手臂缓缓沉到水下。
水波如沸,激。荡不休。
谢昀贴着她的颈侧,呼吸渐重,“阿纨我很想你。”
罗纨之虽不在浴桶里,但是身上也没有几处上干的,尤其是那些水从谢昀的脸上、发丝里源源不断从她的领口渗了进去,把她的前胸后背都弄得一塌糊涂。
而始作俑者却没有自知之明,还紧贴着她不放。
她手上加了点力气,故意道:“……是这里想了吗?”
谢昀被她的手捏着要害,浑身一震,虽痛但更多的是快。意直冲后腰,让他欲。罢不能。
他重重呼了口气,才喘道:
“是,它想你继续,不。要。停……”他又再次擒住罗纨之的唇,深深吻了进。去。
水荡起又荡落,溢出了桶壁,化作了一场雨,断断续续撒在野草地上。
一场雨后,建康又潮又热。
蝉鸣渐噪,叫响了酷暑。
自从登基后,皇甫倓一改从前温和谦让的态度,大力扶持他的母族齐家,快速填补了陆家留下的位置,同时也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谢家树大根深,屹立不倒。
皇甫倓倚重谢公就像是先帝一样,但是不同在于他并不是把事情全权交给谢公处理,只是事事会询问他的意见,一副虚心学习的态度。
世家之中,或喜或忧。
喜得是新帝比先帝更有主见,忧得也是新帝比先帝更有主见。
聪明的帝王总是比蠢笨的更加难控制。
若不是陆家野心太大,欲以野种取代先帝,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导致两王相争,最终一胜一死,皇甫氏就只剩下他这一个继承人,让人别无选择。
好在皇甫倓还没有正妃,只有一位侧妃。
他们还有很多机会。
就在外边紧锣密鼓准备给新帝充盈后宫时,内宫之中的齐妃还气定神闲。
旁边伺候的宫婢是从潜邸一直跟随在齐娴身边的旧人,主子未来的位份也是她在宫中的地位,所以她急道:“娘娘,按道理如今该为娘娘选封号、位分了,但外边迟迟没有动静,娘娘也不催一催。”
齐娴与皇帝的纠缠、分合她都看在眼里,觉得以皇帝对她的心意,封一个贵妃不在话下。
贵妃仅次于皇后,那也是极大的荣宠。
齐娴提笔正在临帖。
她的才学远不如那些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女郎,这段时间勤学苦练也只能算是入了门,要等让人看入眼,只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娘娘!”宫婢心急如焚,“外面都在商量着要给陛下立后选妃,早日开枝散叶……”
宫婢实在是不懂,齐娴既然有这样的好的机缘,偏偏不肯抓住,承了恩宠也要避子汤,这件事让还是成海王的陛下都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真心实意劝道:“娘娘要早做打算啊!”
齐娴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提起纸自己欣赏,边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些事都听陛下安排就是……”
她话音才落,珠帘“辟啪”一声响,头戴通天冠、身着朝服的皇甫倓满脸怒容大步走进来,宫婢见状,连忙俯趴在地上,颤颤巍巍。
“出去!”
宫婢忙不迭爬起身,劫后余生般急步逃了出去,脑后只听见皇甫倓的怒问:“那帮老东西让我娶旁人,你就这样不在意?”
即便做了皇帝,他们之间好似还维持着从前的相处状态,未曾变过。
宫婢不知道该喜该忧,面色复杂地出了去。
齐娴把纸挪下了一些,打量皇甫倓不善的脸色,缓声道:“陛下要立后,册四妃,不是祖宗规矩吗?你冲我生什么气?”
话音一顿,她又仿佛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是,我好歹是你身边的旧人,你立后也罢,纳新人也好,至少把我的位份先提上去……总不能让我在宫里不明不白的……”
皇甫倓猛的一拍桌子,“齐娴!我扶持齐家不仅仅因为那是我的母族。”
他冷笑一声,“当我母妃被困在北胡时,他们何曾有人想过要把她与我救出来,没有人还记得我们母子俩……我要他们,是因为我想让你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
齐娴弯了弯唇,笑道:“陛下做了皇帝怎么变得天真了,我做皇后对你有什么好处?就如陛下所言,齐家与陛下关系并不紧密,我与他们更是形同陌路,陛下要想站稳脚跟,急需更强盛的妻族。”
皇甫倓知道齐娴说得全是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齐娴如今这番冷静的模样让他的心也逐渐变得冰凉。
“陛下要我做皇后,并不会给我带来好处,反而是害了我,毕竟我不像陆皇后,身后还有靠山……”可即便有靠山,陆皇后一样不能善始善终。
齐娴看得明白。
这个位置不是她想坐就能够坐稳。
何况,眼下更重要的事情在于……
齐娴绕过书案,走到皇甫倓身边,仰头望着他:“陛下若真想补偿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皇甫倓抿紧唇,半晌后才问:“何事?”
语气里已经有了允可的松动。
齐娴眼睛一亮,道:“我兄长现在有兵力万人,不亚于一支正规军队,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飘零,若是陛下能够给他们一个身份,我与兄长定会感谢陛下的恩情。”
皇甫倓思忖后道:“齐赫半月前驰援戈阳,痛击了北胡前锋,斩杀了北胡大将,如此功劳,封他为流民帅也不为过,我再让出淮北之地给他驻扎,如此,他也可以沿河而下,前来看望你。”
“多谢陛下!”齐娴好似高兴地依偎进他怀里,心里却在沉思。
淮北?
北胡现在的兵力聚集地,其中最多的一处就在江口以北,如今还是骠骑卫将军守卫着。
皇甫倓这个时候要兄长过去,是想做什么?
皇甫倓双手环住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脸色凝重复杂。
齐赫可用并且好用,但是他始终不会是他能够倚重的刀。
半月后,北胡王庭。
信鹰带来了噩耗,赫拔都当场拔出黄金弯刀,劈开了眼前的镶金桌几,冷笑道:“一支流民队能把正规队打得落花流水?你们太令本王失望了!”
“王上恕罪!那帮人阵法诡谲,犹如鬼魅一样,而且还带来了新型的捆马索,对付我们的马阵效果显著,一旦马没有作用了,我方的战力便大不如前啊!”
北地的民族皆以马为代步工具,无论生产还是战斗,马就好像是他们另外的腿。
绊住腿,就失去了前进的能力。
“区区一个奉马奴居然能够坐上大晋的皇位,还给本王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赫拔都把弯刀指着下臣的鼻尖,做出指示:“立刻把军队后撤到平河。”
他不能平白无故消耗掉自己的兵力。
这边军报刚刚呈完,另一边又有密探来叩首,“王上,我们安插在安南、长临、武临等十处的寨子都给拔除,据报是谢家苍卫干的。”
赫拔都将弯刀往肩上一抗,抬脚踩着桌几的木堆,身子往前倾,寒着嗓音道:“谢家?”
“是王上,错不了!”
“好极了,他们一个两个是要踩着本王的脸往上爬了?”赫拔都将弯刀又挥了下来,寒光刺眼,跪着的下臣一个激灵,皆埋头听从他的吩咐。
“他们晋人不是讲究礼尚往来,那我也要送他们一份大礼才是。”
天气逐日炎热,安南城也犹如蒸笼一般。
罗纨之与谢昀整理好行装,带上几名侍卫打算去荆州一趟。
严峤在那边,罗纨之要过去与他商议事情。
她不能放下手头的生意。
谢昀把她送上玉龙驹的马背,仍不确定般问她道:“说好了,我们这次回来就成亲?”
罗纨之看旁边还有人在,伸脚踢了踢他,没眼看他的笑脸,压低声音道:“知道了,能不能别再问了,你都问了一百遍了!”
“我’年纪大‘经不起你再耽搁了。”
“你哪里年纪大了!休要胡说。”罗纨之立刻反驳他。
旁边的孙媪、廖叔都人忍不住露出笑意。
霍十郎把手往后脑勺上一盘,情真意切地叹了句:“老天爷,我今日真是开了眼。”
第95章 算计
旅途漫长,但是罗纨之却不觉枯燥乏味。
各地风土人情远比书上记载的还要丰富多彩。
加上有谢昀这活书库作陪,着实让罗纨之大长见识。
与严峤汇合后,她更没有时间无聊。
不断地甄选商品、对比价格再商定路线就占去了她十之七八的时间,时常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客栈的屋子休息。
至于谢昀平日忙些什么,她都顾不上,只知道霍十郎天天跟着他。
这日天已擦黑,她打着哈欠回屋,就见谢昀穿着月白色的寝衣,肩头披散着墨黑的长发,坐在床榻上靠着隐囊,低头看书。
油灯的光线稳定,暖光投在他半边脸颊上,尤显得他的肌肤像是上好的脂玉,润泽有光。
虽然灯下美人的画面特别赏心悦目,不过罗纨之没有力气站着继续欣赏,心中感叹了一声郎君难养,但是她也养得不赖后,就转到屏风后快速梳洗,再翻过谢昀支起挡路的腿,自顾自卷起一床被子躺进里侧准备睡觉,只懒洋洋交代一声:“出去前记得熄灯。”
他们的屋子是紧挨着的,原本是方便照应,现在只方便了他窜门。
谢昀被忽视得彻底,放下书盯着女郎的后脑勺半晌,才伸手摸到她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头发还没干,怎么就睡上了床?”
罗纨之还把脑袋努力往被子里钻了钻,咕哝了句:“这是我的屋,我的床……”
言外之意是让他别管。
谢昀抬身下床。
罗纨之以为他离开了,不想没一会脚步声就转了回来。
谢昀拿来干巾开始绞她的湿发。
罗纨之眼皮都抬不起,便没有出声阻止,等他换了几条干巾,头发也半干后,她就在半睡半醒中夸道:“好三郎,醒来再给买糖吃……”
“醒来?等不到醒来,我现在要吃。”谢昀有些蛮不讲理,俯身在她耳边道。
罗纨之迷迷糊糊撑开半只眼:“现在?”
谢昀把她抱在身上,用指腹梳开她的发根,按摩她发紧的头皮,罗纨之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衣料细腻单薄,透出体温,让她觉得既温暖又可靠。
灵活有力的手指沿着她的颈骨轻捏。
僵直的脖颈得到了放松,疲劳一点一点被抚去,那手却没有就此打住,反而开始在她身上煽风点火。
罗纨之两手不知不觉圈住谢昀的脖颈,她轻轻叮咛了声,裙下已经被他结实的手臂撑了起来。
那勤劳的手指忙完了上头,忙下头。
“呜……嗯。”罗纨之紧闭眼,雪腮渐染红霞,艳丽无比。她将下巴也搁在谢昀的颈窝里,止不住的娇声轻喘,好似已经忘却了周遭的环境。
半个时辰过去,罗纨之身体是精神了,只是意识还飞在九霄云外,久久拽不回来。
谢昀把她的腿放在肩上,润。湿的轻吻不断落下,她翕动的小口浸满了晶莹的琼汁仙液。
“谢昀!”她惊呼一声,又软下嗓音求饶:“真的不。行了……”
谢昀拿开她遮挡的小手,吻了吻她的手背,笑道:“好,帮你弄干净就睡觉。”
“弄干净”又反反覆覆弄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罗纨之也没能把谢昀赶出去,反而被抱在怀里,一觉睡到正午,醒来时腰尤其酸,睁眼才看见是谢昀的手臂还压着她。
谢昀看着精瘦,长得也不是那五大三粗的人,只是骨骼肌肉就是沉,倘若他没有在她身上撑起身,非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罗纨之用力推开他沉甸甸的手臂,揉了揉可怜的腰,转眸瞪了眼。
他倒是还睡着,帐子里光线不明,只能依稀看见脸部的轮廓和五官的位置。
罗纨之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道:“缠人鬼。”
想来是这几日她太忙,以至于“冷落”了他,才让他这么换着花样磨人。
罗纨之叹了口气,又挤进谢昀的怀中,闭上眼,干脆偷懒一天陪陪他好了。
客栈外人声渐沸,屋子里却依然安静一片,帐子里女郎呼吸轻缓,重归梦乡,郎君唇角弯弯,把人圈在怀里,心满意足。
饱睡一顿,直到午后两人才洗漱换衣,外出用饭。
听侍卫说严峤今日带着人去了城外的集会上收货,罗纨之也想去看看热闹,就邀谢昀与自己一道。
谢昀欣然同意。
两人没有套车,直接骑了马出城。
夏日的灿阳倾泻大地,热浪扑面,唯有马跑动的风能够带来一丝凉意。
这里每月都有两次集会,方便四周的村民商户把山货、存粮、毛皮或者别处收来的物品拿出来售卖,以换取钱帛或交换必需品。
罗纨之注意到了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孤零零守着自己的地摊,上面整齐码放着些瓜果蔬菜或是手工做的竹篮子,却无人问津。
罗纨之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把他们的东西自掏腰包收了,再把谢昀安顿在一个茶摊上歇脚。
让他看自己怎么赚钱。
把瓜果和竹篮子以颜色大小重新打乱搭配完,罗纨之摘下幕篱,开始向路过的人主动兜售。
出门在外,罗纨之身无华饰又做了伪容,露在外面只有一张不打眼的素脸,但她眼眸明亮,神情自信,声音动听,不少人即便对瓜果和篮子不感兴趣也会停下来听她说什么。
罗纨之抓住机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她看的杂书多,夏季食瓜果的好处可以讲一箩筐,加之不同颜色的搭配对应五行,又符合当下人对道玄的推崇,句句都说到人心坎里,仿佛这一筐子瓜果实在是集天地之灵气的极好之物,左右价格也不贵,路过的人都会捎走一篮子。
那些被她收走瓜果竹篮的摊主站在一边都佩服不已,原本还当这位女郎只是发善心想帮助他们,没想到她是真有本事。
罗纨之笑脸盈盈,朝不远处的谢昀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谢昀对她回上浅笑。
正好旁边有个卖花的小童抱着一堆不知名的野花,他把小童叫到身边,交代了几句,给了五枚五铢钱。
小童满脸高兴,迈开小短腿跑到罗纨之面前,一股脑把花给她,咧开缺了牙的嘴就脆生生道:“女郎,那边的郎君叫我把这些花都给你,还要我给你带一句话,是什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谢什么……”
小童搔了搔脑袋,忘词了。
罗纨之曲膝看着他,柔声道:“是不是‘邂逅相遇,与子皆臧’?”1
小童直点头,“那郎君一直看着女郎,是不是思慕女郎?”
罗纨之抿着唇,压着上翘的唇角,“谁知道呢?”
“我看肯定是!”小童“嘿嘿”笑了两声,才挥了挥小手,一溜烟跑了,
罗纨之捧着花站起来,朝谢昀弯了眼。
又有客人到摊子前,罗纨之才收回视线,继续推售自己的“五行瓜果”。
“罗娘子真的太厉害了,她也算是世家出身,居然能拉得下脸和这些小民打交道。”霍十郎虽然不愿意被家族安排,但是骨子里还是带着世家郎的自傲,他可以在谢昀的手下做事,那是因为谢家是门阀大族,身份更高贵,就连皇室都不如他们。
谢昀遥望阳光下的罗纨之,那对剔透的眸子顾盼生辉,让人难忘。
她初次站到他面前时,那触人心弦的目光就是这样,充满了一种奋力向上的生机。
他情不自禁露出微笑,“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郎君你……”霍十郎忍住话头没说完。
心里却一直想:世家宗子的位置,岂是说舍就舍的下的。
又不像是他,是家族里面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谢昀:“那位置对我而言仅是一个方便,待事情了结,便也没有作用了。”
霍十郎哑然。
也只有谢三郎才能这样任性。
罗纨之卖完收摊,不能说大赚一笔,但至少没有亏钱。她带着沉甸甸的钱袋回来,就拉着谢昀去买东西。
只要谢昀看上,她就大方掏钱,霍十郎跟在后面笑得像一条狗。
“好俊的郎君,你的娘子对你可真好啊。”摊主一边惊叹谢昀的样貌,一边感叹罗纨之的慷慨。
家里由娘子全权主事的通常都比较强势,很少看见这般和睦的。
谢昀温和笑道:“是的。”
罗纨之去摇他的手,反而被他握进手掌心。
摊主看见他们恩爱,更是笑容满面。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
集会上无论是摊主还是客人都纷纷打包好行囊准备归家。
罗纨之与谢昀和严峤告别后,骑上马。
晚风带走了暑气,他们面朝西沉的赤日前进。
罗纨之单手提缰,扬起一只手臂,风吹进她的袖子,随风招展,自由自在。
谢昀看她如今也变得胆大,不由评道:“你的骑术精进不少。”
罗纨之得意:“是不是与三郎也相差不远了?”
“那还不至于。”谢昀挑了下眉,“我八岁就开始练骑射。”
罗纨之哼了声,谢昀虽然聪明体贴,偏有时候明知故犯,要气人。
不过,她才学多久,比不上也正常。
“三郎的骑射师父是骠骑卫将军吗?”
“是,正是卫将军。”
罗纨之又道:“我也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谢昀点头,目光直视前方那轮缓缓落下的红日,“卫师父教了我不少东西,让我受益匪浅。”
“父亲骤然离世,我也曾迷茫过一段时间,便在卫家营里待了些时日,后来我才彻底走了出来,他与我亦师亦友,更是一位值得终身学习的前辈。”
罗纨之还是头一回听谢昀用这样崇敬的语气提起谁。
这位卫将军一定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谢昀忽而转头对罗纨之,笑道:“我跟卫师父在信中提起过你,他说若我们能成亲,定会前来祝贺,待他来,还可请他指点你骑术。”
罗纨之没想到自己的名已经传到了那么远,不免忐忑连续问:“三郎何时提的?三郎怎么会对卫将军提起我?……还有,三郎当真可以决定吗?谢家那边会不会……”
谢昀止住她的话温声道:“不止卫师父,我已在宗祠里敬告谢家列祖列宗了,此生不离,宗亲们皆听我起誓,知我决意。”
罗纨之两眼圆睁,张口结舌。
若在宗祠,那就是他在被“赶出”建康前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那时候她分明已经决绝地要求分开。
可谢昀实则并没有放弃,反而千里迢迢追到她的身边,让她重新接纳了他。
回想他出现的时机以及他的各种遭遇,罗纨之突然回过味来,勒停马,斩钉截铁道:“三郎根本不是被赶出来的吧?!”
谢昀随她而停,望着她顿了须臾,坦然承认:“我是为你而来,虽谈不上光明正大,但是很管用。”
罗纨之不敢置信,嘴巴都快撅成翘嘴油瓶,怒气冲冲道:“你算计我!”
难怪他能把屋子特地买在她的旁边,难怪那宅子能烂得那么快,也难怪她遇人纠缠很快就会被摆平,还没有半个人上来追责。
还有他这穷但是不掉的高生活要求……
甚至这两匹每日都要消耗惊人草料的宝马良驹。
她从前就没有想过,谢昀把它们养在哪里,又是怎么支撑它们的开支的!
如此多的不寻常,她竟都没有发现,还真是一叶障目,鬼迷心窍!
被这个郎君迷魂夺魄,变得蠢笨好骗!
谢昀瞟了她的怒容一眼,似是“破罐子破摔”,一点也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反而从容不迫道:“有情人之间怎么能说算计,我这是锲而不舍地慕求。”
“你强词夺理!”
“夫人说的是。”
“……”
谢昀温柔地牵住她的手,细致耐心地问:“还想骂什么?”
罗纨之憋了半天,吐出一言:“……君之心肝黑如墨汁,甘拜下风!”
谢昀扬眉惊道:
“卿卿如此肤白貌美,怎可自比为墨汁?”
“谢昀!”罗纨之气急败坏。
谢昀趁机把她从玉龙驹背上捞了过来,笑着按入怀里,把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蹭了蹭,“什么时候回去?”
罗纨之知道他的心急,偏不想如他的意,故意道:“不急,我还要再去多几个地方看看有没有好的生意,毕竟三郎金贵,一张床榻就花了上万钱呢!”
谢昀笑音更深,纵容道:“好,我陪你去。”
毕竟罗纨之说的是“不急”而不是“不要”。
他的笑让罗纨之仿佛油浇火燎,几番张口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又怕愈描愈黑,反正中他下怀,只能悻悻闭紧嘴巴。
他怎么能横竖都这么讨人厌,又莫名让人喜欢……
第96章 遇见
说“不急”倒也不全是假话。
因为很快罗纨之就和严峤发现,眼下正是南货北贩的好时机,南方的物产丰收,北地良莠不齐,应该抓住商机。
因此他们又接连跑了好几个城市,从东到西,贯穿了江州、荆州和宁州。
严峤早年游历大江南北,又因为与严舟共事的关系,认识不少供货的商人,成功搭上线后,他们的商贸就更加顺利。
不少商贾从前都靠着严舟这艘大船吃饭,严舟一倒,他们也跟着六神无主,现在有严峤与罗纨之站出来,重新串联起了这条商线,大家共赢互利,没有人会拒绝。
更何况罗纨之与严舟大为不同,她没有严舟一心敛财的心思,反倒与柯益山有些相似,只想要证明自己能力。
所以这些商贾便可以从中分到更多的利。
罗纨之让利的行为在不少人眼里看来是“蠢”,但也有更多人认为是“善”。
而罗纨之是这样解释:“若没有严舟的商线,许多人的货品就要滞销在原产地,白白浪费了心血,虽然我赚的不多,但我把它们流转起来,使大家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各取所得,那就很好了。”
谢昀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欣慰道:“卿卿现在这气度当得起“大家”之名。”
罗纨之忍不住翘了唇角,但是嘴里还是谦虚道:“都是前辈们宽仁垂爱。”
她还这样年轻,经验也少的可怜,全是因为机缘巧合才能够站到这样的位置上,即便众人推崇她为“月大家”,使她的名声远扬。
罗纨之也清楚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还需要学习和努力。
“其实,这些还要多谢三郎。”罗纨之坐在谢昀的腿上,仰脸亲了亲他的唇,两只眼睛亮如星子。
“谢我?”
罗纨之点了下脑袋,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是三郎让我看见了高处不一样的风景,更知道了未来的方向。”
谢昀大手圈着她的腰,眼睛还看着前方的信件,“那也是你足够聪明和勤奋,即便没有我,一样会成功。”
“你说得对。”罗纨之扭头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信。
自从他们把话说开后,谢昀再没有躲着她暗暗处理自己的事,所以罗纨之经常能看见各地飞来的信件,向他请示各种繁杂的事务。
皇帝批阅奏折兴许也就这么多事了吧?
可见,当个名门望族的世家郎也不轻松。
“所以三郎也可以放心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谢昀一伸胳膊,把想要溜走人重新拽了回来,埋头在她颈窝深嗅,“没良心,这就嫌我碍事了?”
罗纨之被他沁凉的发丝蹭得发痒,笑着躲了两下,没能成功,只能叹气道:“我是心疼之前三郎为了瞒着我,成日挑灯夜战,不得休息,事情积案如山,犹如滚起的雪球,越来越大,若不早点处理完,三郎何时才有空闲……”
罗纨之又用手推开他的脑袋,看着谢昀的脸还不等开口,没忍住先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像春光灿烂,又好像夏星璀璨。
谢昀忽然就俯身亲上她的唇,罗纨之遭了突袭,连忙扭过脑袋躲开,同时两只手齐齐捂住他的唇,就怕他越亲越起劲。
“三郎!我话还没说完……”
何况书房的门还敞着,要是谁进来了,岂不是吓一跳。
谢昀抬了下眉峰,罗纨之稍松了手,却没有彻底松开,就听见谢昀的声音从她手后面闷闷传来,“抱歉,你这样看着我笑,我很难忍住。”
罗纨之瞪了他一眼。
明明是他自己“胡思乱想”,怎么还怪她笑!
谢昀又笑了起来,按着她的手心亲了亲,“你要说什么?”
罗纨之清了清嗓子,“我是说,三郎若不早点处理完,何时才有空闲与我成亲?”
谢昀眼睛定了定,羽睫下两只眸子盛满了笑意,漾起的涟漪波及到了罗纨之,让她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来。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1
天气由热转凉。
罗纨之和谢昀分开后,变得更加忙碌。
随着去到的地方越多,她发现大晋除了繁华的城镇之外,还有满地的疮痍。
地商带着他们登高赏景时,指着远处的城池道:“三年前,那里还是大晋的城池,我的朋友、亲人就生活在里面,直到北胡的铁骑攻破了城池……”
他无奈一笑:“最迟明年,我也要带着族人往南了,这里离北胡越来越近,人心惶惶啊。”
不但是他,就罗纨之最近结识的商贾之中,有不少人都打着当初罗家的主意,移族迁移,这无疑是摆脱死亡困扰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眺望那座死气沉沉的城池,罗纨之忽然脱口而出:“就没有想过办法,抵抗北胡吗?”
“月大家,你是没有见识过,就连晋军都已经被北胡铁骑吓破了胆,只要听见马蹄声,他们就丢盔弃甲,我们这些普通人又如何抵抗?”
虽然权贵富商家家户户都会蓄养侍卫,但是这些侍卫对于装备精良又训练有素的北胡军而言,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
罗纨之没有再说话。
他们的逃避想法与她的平凡心愿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她也没有立场去指责旁人的软弱。
本来上山是要赏红叶,但不知不觉说起这些兵荒马乱的乌糟事,众人兴致大减,早早就下了山。
山下大道迎面而来的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即便没有任何意外,每时每刻都有人去世,也有人在送葬。
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他们碰见的这支送葬队与众不同,随在棺木葬周围的人并未哭泣,反而都扬起笑脸,即便里边有几个眼圈、鼻尖都通红,脸颊嘴角在不自然抽动,但也极力保持着面皮上的笑容。
伴着那齐刷刷的麻衣和漫天飞舞的纸钱,怎么看都有种恐怖的怪诞。
在送葬队的两边还跟着些百姓,罗纨之派人去问了知情者。
原来逝者是奉岗的知县,已到耆艾之年,快要致仕还乡,偏遇到北胡的奇袭队。
那是全由轻骑弯刀手组成的队伍,向来以快斩速掠著称,常常神出鬼烧杀抢掠,让处于边境的大晋人畏怖忌惮。
奉岗县城墙老旧,加上去岁的秋汛,很多地方已经坍塌,失去了本该有的防御功能,坚持不了多久。
奉岗知县忧虑了一日,决定向临近定城求救,可定城城守以人手不足拒绝了他。
这种时期,大家都提着脑袋过活,各扫门前雪也再正常不过。
知县知道一旦县城被攻破,城里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
那可是上万条的人命啊。
他原想要组织县城里的青壮年修城墙,加入守备军共同抵御外敌。
因为奇袭队的人数通常来说不过千人,而且不会带着辎重,他们的粮草不足,若是久攻不下只能放弃。
只是谁人愿意白白去送死?
对上北胡铁骑,九死一生,就是有儿郎鼓起勇气,家中慈母也于心不忍,哭哭啼啼挽留。
就有百姓建议干脆弃城而逃,即便沦为流民也好过成为刀下亡魂。
这一言既出,想要逃跑的人越来越多。
知县门口盘踞着抗议的百姓,怨声载道,怪知县没有早日让他们离开。
所以在奇袭队到达的当夜,奉岗知县带着五个儿子领三百来名愿意追随他的守备军,打开了南北两门。
南门是给百姓逃亡的生门,北门是他们赴死的死门。
这不足四百人的队伍以大火烧城为后方拖延了逃跑的时间,据闻都死得十分惨烈,没有一个人留有全尸,北胡的豺狼在那里饱食了一顿。
逃出来的百姓十分感激知县的救命大恩,所以自发来为他衣冠送葬。
奉岗知县是个喜欢笑的小老头,总是告诉身边人,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小老儿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就算是死,大家也要乐乐呵呵才好啊。
所以他的亲族才笑着为他送葬。
罗纨之目送他们远去,心情沉重,久久才叹了声气,抬步走向犊车。
现在的北胡并没有对大晋大规模进犯,只是随时随刻会挑起一些小范围的侵扰,而且得手后立刻就离去,并不停留,所以就近镇守的军队甚至都来不及赶过去援助。
调兵还需要层层向上请示,时间早就耽搁在这些一来一回之中,等他们得到调令,奇袭队早已经扬长而去。
罗纨之扶着车壁,回身对严峤道:“去旁边的几个城镇采买多些粮食药材吧,能帮一些是一些。”
“先前廖叔已经收了不少粮草,往后也要将所得收益中抽出四成用来囤积粮草药材……”她想了想,道:“宁州往南常年没有战火波及,气候环境都好,收成应该很富足,是不是?”
严峤道:“不错。”
罗纨之回忆严峤给她讲过的堪舆图,快速在脑海里勾出一条可行的路线,“从外海再转内河兴许会省去不少人力。”
“东家的记性不错,悟性也好。”严峤露出了一抹笑容,随即又收了起来,“不过东家买这么多粮草做什么?”
罗纨之蹙了下眉,没有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只道:“即便用不上也可以分给这些流民……”
这样的大事上,她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严峤点头,“也好,施以恩惠,将来东家走四方时也可以更加方便。”
很多富商会做布施,一来彰显善心,二来博取民心,这是很正常的事。
罗纨之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为自己解释。
这时一个孩子跑到严峤身边,着急道:“阿八在巴蛮郡走丢了。”
巴蛮郡离这处并不远,所以罗纨之就带着严峤一起赶了过去。
巴蛮郡十分特殊,属于许多年前被大晋收归的外族,这里的胡人与晋人相处可以称得上“融洽”。
并非所有的外族都喜欢侵略,也有一些部族尊重生命,不争不抢。
后来从巴蛮郡分归去北胡的白鸟部族就是相对和善的一类,所以还常年保持和晋人贸易的习惯。
双方之间每逢十五就会互市,交换物资。
阿八跟着几个小伙伴来这里长见识,可不知道怎的就走丢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要是迷路那还是小事,最怕就是被人逮去北胡当奴隶了。
听说北胡很喜欢抓这些学过字、读过书的晋人孩童。
罗纨之带着护卫,与严峤分开找人。
集市上不但有晋人,还有许多穿戴不一样的外族人,她们额头脸颊上抹着着鲜艳的黄、红的颜色,脖子上挂着骨头、绿松石串起来的项链,稍微摇摇头,从耳朵上垂下的珠串就敲着胸前的骨头、石子。
罗纨之听不懂她们的语言,只能匆匆扫几眼就穿了过去。
刚拐了个弯,从穿过几个帐子,她专找那些隐蔽少人的地方,不巧撞见几名晋人男子正把一名外族女郎堵在角落里,那女郎有着蜂蜜一样的肤色和一双犹如湖水的眼眸,此刻她眸里盛满了泪水,用流畅的大晋话请求他们放开。
“我可以给钱,请不要碰我。”
“胡人的妞儿我们还没尝过,今日算是你撞大运,让我们遇上了,别跑啊,保准让你**,尝之不忘!”
那外族女郎从后腰噌得下拔出一把小匕首,可还没等刺出就被人抓住手腕,夺去了那把镶着宝石的精美匕首。
“北胡的贱蹄子,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装什么无辜纯真!”
“不——”
罗纨之犹豫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张口,叫侍卫把那几个逞凶的晋人扯开。
在那些不服气的叫骂声中,罗纨之捡起那把被甩开的匕首,擦了擦上面的泥土递给倒在地上垂泪的外族女郎。
女郎扬起美眸,声音婉转:“谢谢你。”
罗纨之还从未跟外族人打过交道,“你……大晋话说得真好。”
“我的雄鹰才是说的好,他从小就学你们的文字、文化呢。”女郎嫣然一笑,“我叫卓缇兰娜,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你想要什么报答?我的雄鹰会满足你的要求。”
她三句话不离“我的雄鹰”,大概这是她们那边叫情郎夫婿的称呼。
罗纨之了然后,抿了下唇,试探性问:“其实我在找一个孩子,这么高,模样清秀,脖子上还戴了一块湖绿色的玉,颜色……和你漂亮的眼睛很像。”
卓缇兰娜弯了下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道:“那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
她略显窘迫道:“大概是下面的人又在自作主张了,我去帮你问问看。”
罗纨之听见她知情,心中升起了希望,又怕她溜了,连忙道:“我随你一起。”
卓缇兰娜看了眼她身后的侍卫,答应了。
他们离开了集市的区域,卓缇兰娜在前面带路,一边唠叨身边的人太过小题大做云云。
从中罗纨之听出她的出身应该也算高贵,而她的雄鹰更是身份贵重,所以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特意抓了好些晋人小郎。
卓缇兰娜怕她误会,还摇了摇手道:“不过我的雄鹰才不是那种性情残暴的坏人,他对部族里的人都很好,不但教会他们开垦田地,还让他们学习文字,我们从小就学,所以也能看懂一部分你们的书。”
这女郎属于北胡,罗纨之心里始终难以平常看待,可对方却浑然不知一样,还对她越来越亲近,像是有满腹牢骚无人倾诉,所以对她源源不断诉说。
“只是他太忙了,东奔西走,到处联络不同的部族,就连陪我来外祖家也待不了多久就有事要忙……所以我才故意甩开人,偷溜出来,要不是遇到你,我就惹上大麻烦了!”卓缇兰娜拍了拍胸口。
罗纨之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说的这位雄鹰身份似乎比她想的还要更高。
“不过,我也不会怪他,毕竟他是为了我们的族人能够更好地活下去,你或许不知道,北边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冬天变得更长,牛羊都经受不了那里的寒冷,成群地死去,死去的牛羊还会带来可怕的疾病,轻易夺去成千上万族人的性命……是不是很可怕?”
罗纨之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她又紧蹙起眉。
所以,北胡就把目光放到了南边,把他们遭遇的可怕转嫁到无辜的晋人头上。
卓缇兰娜把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感慨道:“在我们赤鹿族有一句话,我们必在苦难中死去,又在苦难中重生,愿我们都能得到重生。”
一条湍急的河流正往前流淌,两艘船系在岸上,卓缇兰娜逆着河流的方向往前跑了几步,指着前方的林子道:“里面有个山洞,我看他们之前就把东西和人藏……”
忽然,她脚边地上的石子剧烈颤动,一个接一个蹦了起来。
卓缇兰娜立刻止住了话,趴下身把耳朵贴了一会地,随后抬头看着罗纨之,目光如炬:“有大量马群!”
“?”罗纨之回头张望,身后的侍卫也拔出了刀,可当他们看见熟悉的旗帜后立刻惊喜道:“是苍卫!”
“啊!”后边卓缇兰娜突然也惊叫了声。
罗纨之看见她身边忽然多了几名外族男子,其中一人正把她扛在肩上,一起往船的方向快步走去。
“卓缇兰娜!”罗纨之喊了声。
卓缇兰娜像条鱼翘起了脑袋,而那扛着她的男子也回过头,鹰隼一样的目光森寒瞥来,罗纨之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时一匹马跃到了她的身后,马上的人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罗纨之先是嗅到了熟悉沉水香味,随后才看清了谢昀的脸,悬着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
“三郎?你怎么来了?”
谢昀胸腔起伏不定,因为疾驰已久,缓和些许才看着她开口,“我收到了消息……”
他又抬起头,那边小船上几名北胡人正遥遥望来,那结实魁梧的男人抬手对他们比了个再见。
“北胡王赫拔都到了巴蛮郡。”
第97章 婚事
小舟载着赫拔都一行人逆着风浪渡往对岸,越行越远,他就单手叉着腰站在船尾,高大挺拔的身材像是一头肌肉结实的猛兽,那凌厉的目光犹有实形,让人胆战心惊。
谢昀骑在马上,烈风扬起了他的袖袍与发丝,他接住了那道目光,不躲不闪。
这么远的距离,足以让他们互相看清对方的脸。
十余年的时光模糊掉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
没有一声招呼,因为他们都知道,朋友才需要打招呼,敌人不需要。
“三郎,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罗纨之看见他带着人手不少,像是特意赶过来要把人抓住一样。
谢昀眉间露出浅皱,简单一言:“在北胡我们有人。”
罗纨之扭头看了眼对岸,卓缇兰娜绿色的裙子在草野里并不明显,他们也骑上了马,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
“那他是不是有危险了?”
谢昀这次来得突然,就连她事先都没有任何消息,赫拔都的身份如此贵重,能够得知他秘密出行消息的人肯定不会多。
赶了四天的路,赫拔都才回到了位于丹水之畔的王庭。
察答卡作为近卫队长,对赫拔都这次险些落入苍卫的包围一事愤怒无比。一回来就要去抓江老,赫拔都挥了挥手道:“何必这么兴师动众,把他请来就是。”
江老虽然有嫌疑,但是并不能因为他是晋人就这么武断,赫拔都不愿意失去大有用处的股肱之臣。
察答卡憋了一肚子气,可赫拔都的命令他不能违抗,只能派人去请江老来。
随着江老被请来的还有他刚满月的孙儿,奶娃娃裹在襁褓里,脖子上还戴着父母特意请银饰匠人打造长命锁。
这是大晋的习俗,他们虽然离开的故国,却没能忘掉。
赫拔都坐在王座上把孩子抱在怀里,逗弄了两下,才看着下方的江老。
“这次出行的事情想必江老早有耳闻,幸亏本王机敏,提前判断有异才逃出生天,没有被谢家人逮住。”
“王上福泽深厚,整个北境都要仰仗王上照拂,都在为王上的安危祈福。”
“本王自是天命所向,就不知道江老这孙儿是否也能长命百岁。”赫拔都把孩子高高举起,小娃娃睁开乌黑如葡萄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听不懂他话中的威胁,弯了弯眼睛,居然咯咯笑出声。
江老牢牢盯着他的手,犹如树皮一样的脸让人看不出神色,他沉默片刻道:“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江公,本王一直很敬重你,更不想怀疑你。”赫拔都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走下高台,虚心请教:“所以,对于这次本王行踪泄露,你有何看法?”
江老面朝他微屈了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老儿曾劝过王上不要离开王都,以身涉险。”
“涉险?现在的晋人就是一盘散沙,早已经被我们的铁骑打怕了。”赫拔都摇着臂弯里的孩子,那对森寒的眼眸此刻也变得柔和,像是在在看着一件瑰宝,“而我不过是提前去欣赏了一下北胡未来的疆土,谈何涉险?”
江老知道赫拔都是个狂妄的年轻人,他急于实现族人长久以来的夙愿,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超越父辈。
而且他的目光犀利,看穿大晋外表光鲜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江老顿了下,重新提声道:“察答卡将军嗜酒,常听他酒后狂言,王上应当对他多加约束。”
言外之意,赫拔都行踪的走漏或许就是察答卡将军的失误。
赫拔都哈哈大笑,“江公果真艺高胆大。”
凡有才干的人都有股傲气,或者说有点不寻常的地方。
江老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诋毁他的信臣,倘若察答卡在场,一定会抡起他那个蒲扇一样的大掌把这不自量力的小老儿扇到墙上去。
“小老只是答王上所问,至于是否真是察答卡将军走漏的消息,还要细查。”江老谦逊地弯腰行礼,公正无比道:“若无真凭实据,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了人。”
赫拔都从鼻腔里轻轻哼了声,还是赞同了他的话:“江公说得在理,本王确实不能随意冤枉了人。”
他把孩子送回江老手上,江老牢牢抱住失而复得的年幼孙儿,还没匀上两口呼吸,肩膀上骤然一沉。
赫拔都大手压住他的肩膀,侧头往他耳边留下一句话:“本王听说你与那卫将军昔日是好友。”
江老蓦然抱紧孩子,一直没有哭的小娃娃受到不舒服的挤压,突然爆出响亮的哭声。
没有抓住赫拔都,谢昀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失落,他的情绪总是很好地掩藏在眼底。
即便认识他已久的罗纨之都看不出来他是否有异。
只是她自己猜测,失望肯定是有的,但她相信谢昀总会找到解决途径。
因为赫拔都等人走得匆忙,那些被抓住的晋人小郎还留在山洞里没有被带走,被发现的时候只是饥渴交加外加受到惊吓,身体并无大碍。
严峤狠狠教训了一顿乱跑的阿八,因为他的缘故险些给罗纨之惹出大麻烦来。
罗纨之在旁边也听得面红耳赤。
她以为带上侍卫就能万无一失,但倘若她真遇到了赫拔都一行人,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讨不到半点好处。
对于外界的危险,她还是盲目乐观了。
因为这件事,罗纨之后怕不已,决定早日返还吉昌。
谢昀趁机再提婚事,这次罗纨之没有拒绝或者拖延。
一路看见了那么多的不幸,遇到了那么多的事,她更想早日安定下来。
回到吉昌,罗纨之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映柳与越公。
她与谢昀打算在次年的仲春二月成婚。
很快吉昌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羡慕谢三郎命好,居然能得月大家青睐。
要知道如今的罗纨之名头一点也不比谢家郎低。
她乐善好施,疏财重义,拉动了不少地区的商贸重新流转起来,使得陷入困顿的商贾共同富裕。
并且她的慷慨还让一些本要沦为流民的百姓有了新的机缘,找到了重新活下去的路。
她的出身并不高贵,但做的许多事都让人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所以在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世家郎并没有多好,反而平易近人的罗纨之更受他们爱戴。
这样的言论让名士们听到了,引以为奇。
其中陶公叫得最大声,膝盖都快给拍烂了,还在喊女郎狡狯、刁泼,居然还有这等能耐!
一位顶级的世家郎居然纡尊降贵要和低等世族结亲本就是千载难逢的怪事,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使得这不尊礼法,藐视世俗的谢三郎愈发受到推崇。
远在建康的萧夫人收到了他们要成婚的好消息,特意从建康赶到吉昌,为他们筹办婚事。
罗纨之感动不已。
萧夫人从未轻视过她,反而时时要她爱重自己,如今更是不顾世家的脸面特意过来为她撑场。
如此厚待,怎能不叫人心生欢喜。
随她而来的还有九郎与王十六娘,两人自然也是来帮忙。
十六娘还是偷溜出来的,事后萧夫人顶着压力给她父亲送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才了事。
在吉昌,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元旦。
罗纨之用特制的烟火点燃了新年的夜空,带来了一场最绚烂的奇景。
许多年后,还被人牢记。
因为这一年值得所有大晋人永远记在心中。
开春后,时间飞逝。
罗纨之与谢昀的婚事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办中。
罗纨之没有经历过这些,若说最近的一次还要数她大姐姐罗唯珍出嫁时,不过那时候的她在家中也不受重视,只能站在远处好奇张望,并不能近距离感受婚嫁的氛围。
如今,她是主角,所有的人和事都围绕着她转。
有给她选喜服绣样的,也有给她尝婚宴喜糕的,事无钜细要请示她同意。
虽然繁琐,但是罗纨之很有耐心,静下心一件件考虑,解决。
这是她人生的大事,虽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也想尽力做到最好。
为了大婚,越公请了人重新翻修越宅,好歹恢复了宅子往日六七分光景与热闹。
住下譬如萧夫人这等贵客也不显得怠慢。
因为大晋的习俗,婚前罗纨之和谢昀也不便经常相见,更别提时常粘在一块。
罗纨之和他住在两个相近的院子。
一墙之隔,一边是女郎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另一边是谢昀平时处理事情的地方。
萧夫人和孙媪、映柳、王十六娘等七嘴八舌地在给她出主意。
“金好,金色富贵。”
“珍珠显得温婉,搭配上这白玉更是温润得体!”
谢昀刚从书房走出来,就听见隔壁传来的热闹声,不由抿唇轻笑。
罗纨之昨夜还捧着脑袋朝他抱怨,选择太多,反而挑花眼了,若是能成十次亲,她就不用这般纠结了。
今日只怕她又要想破脑袋了。
“还是选翡翠的呢?这翡翠剔透,也不错……”
伴着声音越过院墙,迎着谢昀的面,疾步走来两人。
是苍怀领着苍鸣过来了。
谢昀停下步子。
风尘仆仆的苍鸣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裹布,双手高举过头。
他的手指上有被缰绳磨出的血泡,还有新添的刀伤。
“要我说阿纨生得这么美,多富丽华贵的头冠都盖不过她去,要最好的!”萧夫人的声音清晰传来,带来了几声附和的轻松笑声。
谢昀打开裹布,拿起被包裹在里面的那半截沾血的红缨枪。头,他认得这枪。头上每一条曲折的纹路。
苍鸣手里一轻,便失魂落魄地垂了下来,几滴眼泪落到了青石砖上,洇出了深色的水迹。
“夫人说得极对,既然是一生一次的大婚,当然要最好的!”
隔壁的欢声笑语不断被风吹来。
苍鸣低下脑袋,用手背大力抹去眼泪,最后重重把脑袋磕在了地上。
第98章 依靠
短短的一瞬,谢昀脑海里已经飞快闪过许多画面,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中,他看见卫师父那只强健的胳膊,托住他的脚登上马鞍。
那张遍布沧桑的脸上带着历经风霜的坚毅,也带着循循善导的慈爱。
他说:“骑上马就往前看,不要回头,有师父在后面跟着你。”
夏草凶长,没过马蹄,犹如一片绿色的涛海,风吹过,青草混杂不知名野花的味道扑鼻而来。
幼年的龙驹马欢快地驮着身体僵硬的小郎君撒蹄子飞奔而去,速度越提越快,如顺流而下的小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前进。
他被劲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好似随时会跳出嗓子眼,他回过头,却发现那个说会一直跟着他的师父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遥望他。
他抿了下嘴,大声喊道:“卫师父!”
卫师父叉着腰,在灿阳下大笑道:“没有师父,你也可以骑得很好了——去吧!一往直前!”
远立在草野中身影从清晰变得模糊,像是被明晃的日光照白的画卷。
鲜艳的颜色褪去,徒留下发白泛黄的纸页,一切变得陈旧、衰败,就像是走入暮年的老人,渐渐佝偻的身躯。
但他永远记得师父有着宽阔、有力的臂膀,身躯如巨石岿然。
多少年的风霜剑雨也没有击倒他。
他白马红枪,领军横行在大晋的边沿,守着岌岌可危的国土,十年如一日。
这些年,赫拔都把他当做肉中刺眼中钉,但他早在各种危难中千锤百炼,一次次化险为夷,反败为胜。
这一次,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信中,他都答应要来看他大婚……
谢昀握紧红缨枪头,已经干涸的血块仿佛重新变得滚烫,灼伤了他的掌心。
一场骤雨降临,雨水打在屋檐上,星流霆击,声响惊人。
屋内的婴孩瘪着嘴,手脚挣扎,嚎啕大哭。
妇人心疼地从藤条摇车中抱起孩子,搂在怀里柔声轻哄。
旁边跪坐着愁眉苦脸的郎君,回头静静看着娘俩,一言不发。
“自从上次洄儿被带去王庭,就变得心神难宁,容易受惊,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公爹也不说……你说会不会是王上他……”
“胡说什么!”郎君立刻止住她的胡乱猜测,激动道:“父亲不说也是为了我们好。”
北胡的事情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妇人抱着孩子侧过身,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这么大声又吓着孩子了。”
婴孩继续舞动着拳头,哭得声嘶力竭。
郎君沮丧地垂下头,两只手插。进发丝里,心中的不安化作喃喃自语:“父亲总不会害我们……”
轰隆一声响雷,风吹开了没有栓紧的木门,冰凉的雨丝飞溅,浸湿了立地的屏风,水墨仕女图犹如洒满了深浅不一的泪点。
郎君快几步走过去,正要去关上门,却遽然见到雨中奔出一道伛偻的身影,那人冒着瓢泼大雨,顶着轰鸣的雷声,高举起双手,“怀闲!——啊——”
郎君的心猛然一颤,不顾雨水,从屋中冲了出去,“父亲!”
怀闲乃是大晋骠骑卫将军表字,江公堂而皇之悲鸣他的名号,若是被有心人听去……
江郎君不敢深思,浑身发寒,急忙朝着雨中的老人跑去。
幸亏江公只喊了这一声,就惘然软下双膝,跪倒在雨水横流的石板地上,没有结髻的花白头发披散在身后,他像是一头失群的孤兽掩面低泣。
江郎君也顾不得脏湿,跪在老父亲身边,不知所措地喊:“父亲!”
江老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臂,好像那是能支撑他不断下坠的一截悬枝。
他耷拉着眉,雨水在他遍布皱纹的脸上肆流。
“儿啊,儿啊……他去了——”
一道闪电劈开昏黑的云端,令江郎君错愕的面容显露出来。
其实江郎君一直隐隐知道,他们虽然逃离了建康,却并没有彻底断开与那边的联系。
北胡人信任倚重父亲,给他们宅子、奴仆和钱帛,让他们衣食无忧,但父亲始终无法把自己当作胡人。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让他始终向往那个混乱、荒谬、已经步入衰颓的故土。
“父亲,您究竟在做什么啊!”江郎君内心恐惧,歇斯底里地在雨中嘶叫:“我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他们对你如此不公,何必再管他们死活!”
江公抓着儿子的手臂不曾松开,手指愈发用力,江郎君都疼皱了脸。
婴孩的哭声隐隐传来,妇人抱着孩子站到了廊下,无措地望着雨中的父子。
江郎君想把老父亲扶起来,但是江公却压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
“父亲……”江郎君抹了几把脸上的水。
江公垂着脑袋,忽然道:
“北胡王要我设局除去怀闲,我写了一封密信,让他早做安排。”
江郎君知道父亲与卫将军是多年的密友,两人互相信任,犹如亲兄弟一般,两年前父亲被陆家诬陷排挤,关进大牢,还是卫将军顶着压力求情,那次幸亏有谢家全力作保才没有受到牵连。
后来谢家更是派人把他们一路送离建康,免受了牢狱刑罚之灾。
“那卫将军他是……”江郎君也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对于曾经的恩人还是相当感激,卫将军不但为父亲求情,更是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保住了他夫人的清白与性命。
江公紧闭双目,面孔扭曲,就好像得了癔症的病人,疯魔般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低吼道:“他是为了我啊,是为了保我啊……”
江郎君的心好像也被那拳头一下下砸住了,窒闷感犹如蛛网扩散到四肢百骸。
以往不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再不能对眼下危险的处境视若无睹。
父亲果真在做大晋的内应。
北胡王特意向父亲透露要对卫将军动手,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卫将军有所防备,父亲的嫌疑变大,二是卫将军没有防备,极有可能中计,受到损伤。
无论是拔掉内奸还是除去劲敌,对赫拔都而言没有损失,他这一谋略是让人左右为难的阳谋!
江郎君握住父亲的手,不安且不解道:“卫将军身后是大晋,他为何……他也不该……”
卫将军戍守大晋国土这么久了,他的忠心和坚守被世人传颂。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即便与父亲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让出自己的性命,任由北边的防线溃散。
因为整个大晋除他之外,能够抵挡住北胡大军的将军寥若繁星,而能称为帅才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这一垮,意味着赫拔都随时能率军渡河,全力进犯大晋的领土。
雨水如注,沿着江公脸皮上的沟壑往下流淌,他明白却依然十分痛苦:“他是把希望寄托在为父与……与他那徒儿身上了。”
耳边雨水淅沥,江公忆起建康的那次大雨,沿着牢房的石墙往下流淌,浸湿了他身下的稻草。
他严厉看着怀闲,痛斥他不顾自己的职责,轻易踏进他与世家的博弈当中。
卫怀闲撑膝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满了窄小的监牢,他叹然一声:“我已垂垂老矣,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倘若你都无法坚持,那大晋危矣!”
卫怀闲摇头:
“你错了,国不是一日建成,是前赴后继的有志者共同努力,我们都是这岁月的洪流之中微不足道又举足轻重的一环,我们在前,后继者在后,后浪推前浪,他们要站在我们的肩膀上,最后又超越我们……就像是你我的弟子……”
谢昀坐在树下的阴影中,从叶缝里筛下的光斑像是飞舞的灵蝶不停在他的发间、衣服上跳跃。
罗纨之脚步轻快地走来,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随即看向左右两名苍卫,终于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该跟在卫将军身边历练的苍鸣忽然出现在这里,面色苍白,神情颓废,一魁梧的汉子变得像揉成一团的麻纸,不堪一击。
还有常年冷脸冷情的苍怀,眼圈竟然发红,好像刚刚才哭过一场。
最后是谢昀,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疲累与愧疚,这两点都让她心中的不安升到了顶点。
出了什么事?
“三郎,你特意叫我来……”罗纨之快走几步,坐到谢昀的身边,“是什么事?”
谢昀侧头看着她,开口的嗓音低哑:“阿纨,我要送你和其他人立刻离开吉昌去临贺,那里有谢家的坞堡,可以容纳你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罗纨之随着严峤走南闯北,熟悉大晋的堪舆图,所以知道临贺乃是荆州最南端,离这里很远很远。
她知道谢家这些年已经征召了几十万役夫到处建立坞堡,那些坞堡就跟扶桑城一样庞大坚固,一样适宜居住。
可问题是,她为何要离开这里。
“三郎,我们下个月就要成婚了,你要送我离开?”她错愕不已,还不明白是什么让谢昀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明明昨夜的他还敲开她的窗,说时间为何过的这样慢,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成亲。
谢昀握紧她的手,目光就像被外力破开的水面,汹涌着波涛。
“卫师父被赫拔都设计杀死。”
罗纨之蓦然睁大眼睛,打了个冷颤。
“他们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缝到豺狼的身体上,而后用断裂的长枪上穿立在阵前炫耀,尸身则被豺狼啃食分尽,徒留下白骨散在阵前,我——”谢昀用平静的声音述说发生在卫将军死时那些可怖残忍的事情,说到最后才呼吸猛地变得沉重,仿佛不堪重负的弦发出不自然地震颤。
罗纨之不禁握紧他的手,不知道是想温暖他的冰冷还是想要从他的手里找到一些力量。
她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能看着谢昀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像是出鞘的宝剑。
“我定要他们血债血还!”谢昀寒声说完,又对她低声道:“阿纨,我为这件事谋划已久,如今只能提前不能往后了。”
越痛苦,他的头脑却越清醒,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冷静地理清往后该走的每一步。
赫拔都步步紧逼,次次试探,他不能让局面变得无法掌控。
所以他要在局面彻底失控前,先抢占先机。
罗纨之鼻腔一酸,问道:“那为什么要送走我?”
“我说过,会好好安置你,护你安宁平静的后半生。”
安宁平静的生活就是罗纨之最想要的,他是过不了了,但至少还可以给她。
罗纨之唇瓣蠕动了几下,不敢置信道:“你那时候是说死了不要我陪葬,会好好安置我。三郎,你是要去赴死吗?”
谢昀沉默须臾,才道:“我不会轻易赴死。”
不会轻易,不代表不会。
罗纨之又不是傻子,听得分明。
可在她开口前,谢昀又徐徐说道:“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够安心。”
罗纨之慢慢站起身,眼泪沿着脸颊不断滑落,从下巴处洇湿襟缘。
理智告诉她,谢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也是为了她好的。
她讨厌动乱,害怕战争。
她的心愿只不过想和所爱之人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苍怀从旁边走上前,他已经得到了最新的命令,将护送罗纨之离开吉昌,平安前往临贺。
在那里,罗纨之不但会得到最好的保护与照顾,还会得到她这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
即便……将来战火不可遏制地波及到了南方,他们将会渡过海峡,去往海岛……
那是给她最妥善的安置。
不过谢昀眼下并没有多说,他站起身,抬手轻柔地擦去罗纨之脸上的眼泪,深深望着她,口里却不容后悔地再次说道:“去吧。”
不舍与挽留不会出现在他的嘴里。
苍怀走到罗纨之身边,罗纨之抽泣着慢腾腾转过身,抬起重若千斤的腿,沉重地往前迈步。
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她的骨肉全是冰冷的,像是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听见身后谢昀衣袖被风吹起的声音,也听见他鞋尖碰到石子滚动的声音。
他们背对着背,渐行渐远。
此一分离,她将会与谢三郎分隔千里万里。
但他在前方水深火热,她在后边又怎可能真的岁月静好?
罗纨之的眼泪突然疯涌而出,她突然转回身,甩开还没反应的苍怀,用尽力气追上谢昀,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谢昀!”
谢昀的身子一颤,步伐顿住。
“不要送走我,让我留下吧!我已经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女郎,我可以帮你……你让我帮你……”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我是想过安稳的日子,但、不能没有三郎,我们不是说好,生同衾,死同穴吗?”
谢昀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声音艰难从齿间挤出来:“不要任性……”
罗纨之绕到他身前,固执道:
“你要送走我,我自己也能回来!”
谢昀两眼倏然睁开,目光幽深,意含警告。
罗纨之自顾自擦了擦眼泪,“我肯定说到做到,你知道我为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谢昀当然知道,眼前的女郎有多么固执与顽强。
他不能强迫她,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尝试说服她,“阿纨……”
但是万千思绪竟让他张口结舌,无从下口。
罗纨之也不看他的神情,不管他的为难与苦心,直接挤进他怀里,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泣道:
“千钧重担,非君一人,谢既明,我如今可以与你共担!”
她不想再当柔弱的藤蔓,只能栖身乔木,受其庇护。
她也想要为一个人遮风避雨,成为他的依靠。
第99章 支撑
刚刚被挖空一块的心忽然就被罗纨之温柔地填满了。
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仿佛陷入云端,完完全全包容了他。
早已习惯独自面对各种苦难,也试图把自己变成铁石心肠,但他始终只是肉。身凡胎,无法真正割掉所有负面的情绪。
无数的眼睛看着他,无数的人依靠他,他是那个不能因困难而停下、不能因悲伤而倒下的人。
可小小的女郎用力抱着他,支撑着他,就似乎努力在证明自己可以支撑住他的沉重。
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里的。
谢昀清楚把罗纨之留下的坏处,只多不少,但这样的罗纨之让他很难控制自己不沉沦进去。
他收紧双臂,把身前的人紧紧抱住,想要揉进身体或是融入灵魂,他倾斜的身躯压在女郎的身上,像是一棵被吹倾的大树。
“……三、三郎?”罗纨之被压折了腰,有些喘不过气,闷声发问。
“就这样待一会……一会就好。”谢昀闭上眼睛,眼睫微潮,他贪恋地从罗纨之身上汲取气息与力量,在她身上,他可以脆弱一会,也可以难过一会。
罗纨之不再挣扎,她侧着脸,耳朵紧贴在谢昀的胸口。
属于谢昀的那颗心此刻跳得好快,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这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这乱世之中,没有世外桃源。
她也做不到独善其身,偷生苟活。
“三郎,让我帮你吧!”她把手伸到谢昀的后背上轻拍,像是哄着孩子。
沉默须臾的谢昀终于哑声应道:
“……好。”
罗纨之立刻把脑袋扬了起来,喜出望外:“三郎,你真的答应了?”
要蹚进这动荡时局的浑水里还这样开心?
可……接受她进来涉险的自己也奇怪地变得高兴起来。
谢昀抚了抚她的脑袋,露出些苦笑,“但你要听我的话,不要乱跑。”
“好!”
罗纨之应得很快,这时候无论谢昀提什么苛刻的条件,她一概会答应,只要能够留下,能够帮他,她愿意做任何事。
“兄长……”
院子口站着谢九郎和王十六娘等人,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直到这会才发出声音。
谢昀迎着九郎的目光。
兄弟两并不相似的面孔上有着相似的沉重。
谢九郎缓步走上前,目光温和,说道:“兄长,我也不去坞堡,我要留下帮你。”
谢昀不假思索拒绝,“你去陪着母亲,好让她放心。”
九郎心急:“可是……”
他从未违抗过兄长的安排,因为他知道兄长的能耐远超过他,兄长做的决定总是对的,可如今他忽然不想听他的安排。
是对是错,他的心说了才算。
谢昀深深望着他,好像不容他多言。
谢九郎在他的目光有些想要退却,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犯不着管我,你们都大了,又不是三岁小娃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萧夫人的嗓音传来。
她就站在院子口,神情从容,仿佛孩子们不过是要出趟远门,见识一番奇观。
九郎回头看了眼母亲,终于对着谢昀露出坚定的神情,弯唇一笑。
王十六娘趁机走到九郎身边,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何,但是此刻的气氛好像就是应该如此。
谢昀的目光从两人脸上移开,望向远处廖叔、霍十郎以及越公等人。
最后他转头看着身边的罗纨之,罗纨之握住他的手,回以粲然一笑,他眉间的凝重逐渐化开,淡成一道浅痕。
起风了,一只白色的鸟从他们身后的树上登枝而下,一个俯飞从他们之中穿过,很快就扑扇了几下翅膀抬高身子,斜掠过众人的头顶,飞向不染纤尘的碧空。
一日后,归仁巷里挤满了气宇轩昂的苍卫,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披上精良的盔甲,他们不止是谢家的护卫,更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如今宝刀出鞘,终于露出属于他们真正的锋芒。
墨龙驹身披甲罩,昂首挺胸,精神振奋,像是也知道自己将要驮着主人去做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
罗纨之抱着一柄沉重的刀,紧随在后,目不转睛看着谢昀翻身上马背,他没再穿世族喜欢的舒适宽袖长袍,此刻冷硬的黑甲加身,尽是肃杀之色。
不想,这样的装束也无比适合他,让人望之生畏,也让人心生钦仰。
他是顶天立地的好郎君,也是她的心上人。
谢昀的目光灼亮,充斥着不屈的战意,他勒住缰绳,对她道:
“卿留于阵后,不要轻涉险。”
罗纨之走到他马边,仰起小脸,举起他的佩刀。
两人目光相接,罗纨之眼含薄雾,保证道:“后方之事,君不必忧。”
再多的言语都没有必要,他们心意相通,皆明白各自应该要去做的事。
谢昀拿起刀,从马背上俯下身,轻轻在罗纨之的额头吻了下。
温热的气息一触即离,不等罗纨之的眼泪滑落,黑压压的队伍已经相继策出。
蹄声震天,犹引下九天的玄雷。
势必要劈开这混沌的尘世。
数百只信鸽从吉昌飞出,罗纨之在母亲灵前最后拜了拜,托人把孙媪、映柳带去临贺,自己领着人便动了身。
谢家这些年训练蓄养的兵马近七万人,虽是精兵良将,但也难抵御整个北境的北胡兵力,据闻他们至少有上百万大军。
悬殊的数量带来的是天然的劣势。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一在于集结更多的兵力,二在粮草辎重的供给。
粮草这些年谢家已经囤积不少,加上谢昀先前抄没了严舟以及十几个大小世家的家产。
只是这些粮草分在各地,需要找到合适的路线运出来。
严峤熟知大晋各处地形地貌,带着谢昀派来的粮草官们以及几十位擅长推算的人没日没夜计算路线,一旦开战,将由他们保障前方源源不断的供给。
至于兵。
除士族的私兵之外,乡绅商贾也养着不少看家护院的府兵,比起普通百姓而言,这些人训练有素也更强壮。
罗纨之靠着打过交道的情分上前游说,无论是要还是赁,她也想要从中弄出一些人来。
不过这件事比她想像中还要难。
“若月大家缺钱帛,我还能帮上一帮,可我府上这两百护卫是我的夜里能睡着,白天敢出门的保障啊,您看,我家大业大,不少宵小之辈都盯着……”
又再者,嗅出动荡的征兆,急于避难的,更是拒绝道:“局势不明,身边若没有家里这些侍卫,就不知道哪一天给人抹了脖子,月大家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们啊。”
话里话外就是侍卫不能借,粮草更不能少,这是他们生存的保障。
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人之常情。
越是乱世,越要保全自己与亲人。
那么多陌生人是死是活,有谁会在意呢?又有谁能够在意。
罗纨之拧着眉,呆呆望着逐渐合上的朱门。
商贾最是重利,往常与她生意往来时,脸上的笑容和蔼如春风,眼下左一个为难,右一个体谅,就把她拒之门外。
一阵风从她的身后吹来。
呼呼的风吹开虚掩的雕花门。
“咚、咚”两声,门扇被彻底吹开,敲合在墙上,屋内背手而立的中年男子转过身,脸色铁青,两条眉毛先是拧起的绳结,难以舒展。
王十六娘跟着谢家郎偷跑出建康已经惹到王家主极为不悦,此刻两人联袂而来,居然还要劝他与谢家一道出兵对抗北胡。
“笑话,何时说了要动兵?!你只是个待嫁的女郎,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王家主气得直吹胡子,转眼又对上谢九郎的脸,那对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谢家的教养我如今也见识到了,你不但拐走我女儿,还让她掺和进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这事和九郎无关!”王十六娘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禁喊道:“再者,女郎又怎么了!女郎也是大晋的一份子,罗娘子也是女郎,她可以为大晋东奔西走,父亲却因为固守己见要当缩头乌龟!你就是想要保存实力,不愿意折损自己的利益……”
王家主听着女儿一声声尖锐刺耳的指责,猛得的扬起手就不管不顾地挥出一巴掌,手影如电,但没能打到王十六娘脸上,被旁边的谢九郎一把抓住。
“你……”王家主一愣,他刚刚气上头,用了十分的力,但此刻却在谢九郎手里纹丝不动。
这郎君一点也不文弱!
年轻的郎君面容温和,“王家主,在下固然有错,但十六娘却是句句忠言,忠言虽逆耳,却无错,既是无错便不该责罚。”
“无错?是谁叫她说这些话的?你们懂不懂若是要打仗,北胡的大军倾巢而出,整个大晋都会生灵涂炭,沦为人间地狱,倾巢之下你我的家族将遭遇灭顶之灾!”王家主一直摇着脑袋,随后叹息道:“你们都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但你们读过书也知道,自古战争残酷血腥,即便是胜者,那也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但谁能料到站到最后的人会是谁?被踩在脚下的人又会是谁?”
擅自挑起战争,对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大晋而言绝非明智之举。
他们虽在苟活,可是这二十年来难道过得不好吗?
能有这二十年,也会有下一个二十年……
有谁会急着把脑袋往吊绳里挂,自找死路呢?
谢九郎与王十六娘对视了一眼,两张年轻的脸,还没经历过风霜与苦难,尤显稚嫩。
他们的天真言论劝不动“老谋深算”的王家主。
“不说我,谢家也并非谢公或谢昀的一言堂,谢家的宗亲难道个个都大公无私,愿意舍命陪‘君子’吗?所有的世家皆如此,你们也别独独这样看着我。”王家主深深呼了口气,目光直直望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照得地上的砖石发白,犹如凝上了霜雪。
可那蝉犹在不知疲倦地叫。
知了,知了——
叫声让人心头愈发烦躁,谢家的宗亲齐聚一堂,脸上皆露出愤然之色。
“早说不该让谢昀当宗子,他哪有一点是在为家族谋划,完全是在拿谢家当他的玩具,这般专权恣肆,是想掏空整个谢家给他陪葬吗?!”
“对,我反对!”
“我们也反对!我们不同意。”
“好,若你们都不同意,那便与本家分割开,从前你们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也就是树倒猢狲散,不足为奇了。”萧夫人抱着一碗冰酪,手里摇着刀扇,目光带着一分戏谑,一一从那些宗亲脸上划过,把他们看得面红耳赤,更加怒不可遏。
王老夫人面色不豫,但是没能说话。先前
谢公淡然道:“既明是我选的宗子,他的决定从未错过,即便突然,也希望诸位能够考虑好了再说话。”
“宗子不是让谢大郎代了吗?谢昀犯了错,怎么还能继续担任谢家的宗子?”
“是啊!大郎你也说句话吧!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如谢昀吗?”
谢曜手指紧抓着膝上的布料,他低垂着头,半晌没有抬起来。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吾儿知道为父何以选他而不选你吗?你并非比三郎差,只是乱世需要枭雄。三郎比你早勘破这一点,他做事不管不顾肆意妄为,也不如你圆滑善拢人心,但在这个时候,他却比你更能挑起这个重担。
谢曜从来不服,不服父亲心里谢昀比他有用,比他更适合成为谢家下一任的族长。
直到半月前,他在新安遇见了谢昀一行人,比这些宗亲更早得知他惊世骇俗的计划。
更能预料到他遭遇到的反对定会如洪涛巨浪,汹涌澎拜。
原本支持他的宗亲也背离他。
因为这件事对谢家而言百害无一利,无人会愿意看着他耗光谢家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
他的宗子之位岌岌可危,而他这个代宗子将会轻易取而代之。
“为何不等到坐上族长之位,那就不会受制于人?!”他虽视他为劲敌,此刻也忍不住要问。
他明明可以缓缓图之,不应该这样冒进。
谢昀骑在马上,盔甲上的脸也灰扑扑的,眸光随意瞥来,“必要时为保谢家,可以弃卒保帅。”
他不禁反唇相讥:“可你不是卒。”
谢昀望着天穹,“苍茫之下,万物为刍狗,人人都是卒。”
他急急道:“倘若你错了呢?你算错了、料错了,决策错了?那又当该如何!”
谢昀低下头,眸光如沉潭,声音轻缓:“尸骨埋阵前,恶名留千古。”
谢曜握紧拳头,猛地抬起头。
蝉声叫得声嘶力竭,他的热汗已经浸透后背。
第100章 荧烛
建康,太极宫。
皇甫倓登基以来,勤勤恳恳,凡有要事,必召集群臣商议。
这次与北胡短兵相接,骠骑将军遽然身死,满朝哗然。
并非世家出身的卫将军能在九品中正制度下升至二品持节骠骑将军,可想而知他的功劳与能耐。
建康安于南方,除了淮水与山川等天险之外,卫将军功不可没。甚至他就是站在淮水与群山之前的第一道防线。
“骠骑将军年事已高,不敌对手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便身经百战,但卫将军始终是凡人一个,加上年老体衰,不复壮年,所以这次战亡也是正常之事。
有激进的臣子一甩宽袖,正义凛凛道:“如今重点不在于卫将军的死,而是北胡羞辱卫将军的尸身,意在挑衅我大晋!我泱泱大国,岂能让这些蛮奴踩在脸上欺压!”
他话音才落,立刻就有臣子无奈叹道:“与北胡对峙这些年,死的人还少吗?那些北地的城池,一城一城的百姓被屠戮,我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是救不了!”
又有人昂首而出,大声道:“你们知道北胡为何从不缺军粮,因为我们的百姓就是他们的两脚羊啊,秋天大晋的田埂上晒得都是谷物,而北胡的牧草上架着的是人干。二十年来我们坐看他们统一北地,一步步变成庞然巨兽,眼下他们兵强马壮,又岂会止步在河岸?”
“他们杀卫将军,是打破第一道防线,建康已经岌岌可危,我们断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虽然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但还是被保守的大臣四两拨千斤,据理力争:
“建康易守难攻,北胡要想远征强攻也绝非易事,何况出兵动武是何等劳民伤财的事,朝廷有钱吗?有兵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进人心坎里,引起不少附和的声音。
各州分治带来的矛盾不但在于税收还在于人口,一州刺史就宛如诸侯国主,对“国土”完全掌控,所以朝廷无法伸手控制这些地方的军队,也直接导致他们对地方军队缺乏调遣的能力。
王权不振,世族专兵,这个问题从未解决,也不可能解决。
因为九成以上官员本来就是利益的所得者,他们永远会拥护九品中正制的选官法则,以此维护他们世世代代的权利。
至于北胡,那仅仅是一只讨厌的跳蚤,时不时蹦跶起来,喝一两口血。
他们靠着抢掠大晋抵御各种极端恶劣的环境带来的影响。
断不会把这口肉就这么囫囵吞了。
所以朝廷上持乐观态度,得过且过的官员不在少数。
毕竟自南渡建康以来,大晋从未向外派出一兵一卒,以守为攻一直是主流。
皇甫倓高坐在龙椅上,冷眼观察下方唾沫横飞的臣子们。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火烧到眉毛上,他们还坚决反对出兵!
那一声声争执让他寒意砭骨。
坐于明堂之上,裹在华服之中,可他的血肉还在经受幼年在北胡的鞭笞与折磨,鲜血沿着他的脊梁流淌不止。
“东家,这么久了也才‘借到’一千两百人,杯水车薪,对于谢郎君用处也不大,也不知他们那边会不会好一些?”
廖叔为罗纨之撑着伞,夏天气候多变,常常出门前还阳光明媚,不一会就阴云密布,下起大雨。
雨水敲打油纸伞面,叮叮咚咚,比人的心跳还乱。
罗纨之摇摇头,“三郎面对的是比我还要艰难的处境,那些世家自视甚高,更难被说服。”
“那我们怎么办?”廖叔一步一趋跟在她身后,眉头紧锁。
一整个月,罗纨之都在为这件事东奔西撞,没有歇一口气,若是普通的女郎早已经泄气不干了,她却没有说过一声累。
可就连廖叔都觉得自己像根快拧断的麻绳,罗纨之又怎可能不累。
“无论我们能集结多少人,这件事三郎都一定会做,但只要能战的人多一些,胜利的希望就多一点。所以不到最后,我们不能停下。”
罗纨之停了脚,又转头问他,“那些侍卫已经送走了吗?”
廖叔道:“已经让他们带着路引与信物去就近的苍字营报到。”
“粮草现下开始运输了,记得提醒我写信给严峤,少量分路,不要引人注意。”
“放心,我都记得。”廖叔忍不住提醒她道:东家忧思太重,还要保重身体。”
罗纨之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是答应三郎的事情我……”
因为她答应的事情并不顺利,难免有些沮丧难过。
“谢郎君肯能能体谅你的困难。”
这件事论谁来做也不可能做的比罗纨之更好了,他是看着这女郎从一个胆怯生疏一步步走到现在熟练圆滑。
商界能够承认她,并给与她尊重,都是她用努力与勤奋换来的。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更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尊崇。
罗纨之抬手轻触了下额头,好似谢昀送给她离别的亲吻还留有余温,一想起谢昀,她弯了弯唇,道:“好了,我好像又有劲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唤声。
“月大家!”
一群带着斗笠的青年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
“你们是……”罗纨之在里面看见几个眼熟的面孔,她不禁抬脚朝前,刚驻足的土地上留下的一个微微凹陷的足印。
很快雨水就倾注其中,汇成一个盛满清透雨水的小水坑。
啪嗒——
健壮的马蹄踩过水坑,泥水飞溅而起,甩起的泥点还没沾到马身就被远远甩到身后。
雨过天霁,空气里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快马穿过泥泞小路,马背上的郎君掀起斗笠,露出一张分外俊昳的脸。
他直视前方。
温家营就在眼前,门口的卫兵及时发现了他们这一支骑兵,十分惊诧,七手八脚拿起身后的长矛就要围上来,却被一个令牌晃到眼前。
那是荆州刺史令。
卫兵们不认人,但认得令牌,这令牌就好比圣旨,他们纷纷让出路给这队疾驰的马队。
温将军还在大帐里休息,听近卫来报,只来得及匆匆披上外衣就跨出来。
和建康一样,各州也盘踞着许多地头蛇一样的世家,有些州的刺史家世底气不足便容易被这些世家操控。
谢家接管荆州的时间并不长,原本这里是温家的地盘,前任温家主在族内争斗中暴毙而亡,继任者能力不行,很快被其他世家撕得没有招架助力,逐渐没落。
“谢三郎?”
到建康述职时温将军见过这位谢家郎,所以才能一眼认出他。
谢昀把斗笠摘下交给身后人,直抒来意,“即日起,温家营听我调遣,温将军可以休息了。”
温将军愣了愣,突然勃然大怒,“竖子无状!这是我们温家的私军,岂能你说要就要?”
谢昀也不与他多费口舌,直接看了眼后边的苍怀。
苍怀挺身而出,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张纸,开始滔滔不绝述说温将军在职时各项违规乱法的事迹。
刚刚还暴怒的温将军脸色一点点转白,他看着表情明显不耐的谢昀,心生疑惑。
这个谢三郎分明来者不善,所以刚才说的“休息”并非是叫他退任,而是……
想起传闻中谢昀的残忍无情,温将军心惊胆颤。
苍怀的纸才念到一半,那温将军突然从他们身边窜出,朝士兵们大喊道:“来人!——给我诛杀……”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
可谢昀手即刻握住刀柄上,还没等人看清他的动作,淬着寒光的刀“铮”得一声出鞘,才跑出两步的温将军觉察到颈侧一凉却为时已晚。
沉重的身躯顷刻飞扑进泥地,飞溅而出的血水混入泥里。
他还未彻底闭上的眼睛,看着谢昀居高临下看着他。
鲜红的血从他的脸颊脖颈流下,让他像是浴血的修罗一样冷酷。
赶过来的士兵都变了脸色,脸上的肌肉都不停颤抖。
突然间主将就被杀死了,而杀他的人是他们名义上应该听从的荆州刺史。
一名苍卫从大帐里搜出兵符,谢昀拿在手里,对周围的士兵们道:“即日起,尔等归我调遣。”
“谢、谢刺史,如此不妥吧?您突然就杀了温将军,这是要做什么?”有士卒鼓起勇气问。
苍怀正要解释:“温思所犯罪行罄竹难书……”
谢昀抬手止住他,目光沉静:“我不欲瞒你们,不日大晋将与北胡开战,你们都将赶赴江东,编入我北伐军。”
士兵们更惊诧,“何时说了要开战了?我们从未听过!”
谢昀直视他们,斩钉截铁道:“现在。”
“谢刺史,北胡不曾大举进犯,我们没有必要开战啊。”
“是啊,我们是荆州人,家眷都在这里,断不能离开……”
他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谢昀开口:
“二十年前,北胡不过小试牛刀就逼迫王室、世族南渡避难,如今他们一统北地,要对大晋动手不过是早一年晚一年的区别,尔等岂会不知?”
众士卒不再作声。
他们虽然在荆州,没有直面北边边境的战况,但是往来的消息总不会是秘密,故而都有耳闻那些惨烈。
烧杀抢虐还是轻的,严重的是血腥屠城,一族一族的人全都死尽,就连给他们收尸的人都没有,只能沦为豺狼秃鹫的食物。
死亡的战线正在一寸寸往前推,先是马城后到奉岗,北胡虽然没有召集大军大举进犯,但在蚕食鲸吞。
卫将军一死,他们心中也有惶恐与担忧,担心北胡的脚步会因此而加快,又担忧大晋无力抵抗,保护不了他们的家园。
但今日,谢昀站到了他们面前,坚定道:
“二十年来我们只守不攻,处处被动,受人掣肘。现在我要的是主动进攻,是彻底击败北胡,不愿意的人现在就脱甲自去,我必不阻拦!愿意追随我的,你们的亲人家眷由谢家庇护,你们的身后名也必会被一一铭记!”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们耳中,令他们沉寂的热血不由沸腾起来。
“驱逐蛮胡,重振威名,告诉他们,吾辈从不屈服!”谢昀举起血刃,朗声问道:“战否?!”
夕阳下,那带血的刀锋利无匹,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
余晖的光线照到罗纨之的肩头,带来了一丝暖色,她站在人群当中,用手比划着,耐心述说。
围绕在她身边的听者皆噤犹寒蝉,只有一道道呼吸此起彼伏。
雨后的空气如此窒闷,而他们的话题更是压抑无比。
因为横搁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头无法打败的庞然巨兽,更是他们恐惧的源泉。
“城破后,我们流离失所,是罗大家当初给了一口饭吃,我们才得以活下来,罗大家既然有用的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别无二话,只是……”有人开口道:“我们都是微末小人,身无长处,对上北胡能有用处吗?”
罗纨之抿了下已经说得干燥的唇瓣,望入他们还陷入惶恐的眼神,道:“奉岗知县与三百守备军面对上千强敌没有胆怯,他们以血肉之躯从北胡铁骑下保护了上万的百姓成功逃离。”
此一言,让诸人不禁热泪盈眶。
在生死关头,他们第一反应是胆怯逃离,没有选择留下来帮助知县守住家园。
后面的惨烈是他们难以想像的。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们还能看见奉岗知县挽着裤腿站在田间的憨厚笑脸还在眼前,转眼间变成背着血红夕阳的孤单背影。
一个从未上过战场,从没有杀过人的老人,用他不宽阔的臂膀为他们挡住了来自朔北的刺骨寒风。
他从前总是乐呵呵地说,人活在世,总有些人是要顶住天的,是曾经的父亲,是将来的儿子,是往昔的先烈,也是将来的我们。
他做到了。
“三百余人对上千人既然胜。”罗纨之环视周围泛红湿润的眼睛,略扬起声音道:“……既然能胜,那——我们并不弱小!”
她的话语,振聋发聩。
北胡并非不可战胜的怪物!
奉岗知县胜过,他们也胜过!
王家主固执,谢九郎也没有放弃。
他彬彬有礼又温柔可亲,拉着王家主谈论时局也能信手拈来。
王家主越来越心惊。
有那么优秀的亲兄长在头顶上,九郎完全可以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郎,懂些风花雪月的玩意也就罢了。
可他竟然也文韬武略,满腹经纶。
谢家在培养后代上面不遗余力,如何不叫人敬佩。
“江州看似在最安全的后方,前面有豫州,左边是荆州,右边是扬州,但只要兄长在这里放开关口,胡骑就能沿着豫江驰道一直往下……”谢九郎信手在堪舆图上一指,“就能直达王家主所在的安全之地。”
“谢三郎是疯了才放胡军进来?!”王家主瞪起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又沉下脸色道:“还是你们谢家想用这卑劣的手段威胁我配合?”
谢九郎微微一笑,“并非是威胁,而是想要告诉王家主,江州的安全是豫州、荆州、扬州给的,一旦这三州沦入战火当中,江州又怎么能幸免?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家主比小辈更能明白。”
王家主望着面前的堪舆图。
大晋的国土图几乎每一年都要修正一次,因为北胡的侵占,原本是正统的中原沦陷,王室不得不迁都南移,而边境线更是在逐年南推。
就像是被火舌舔舐的纸,边沿已经被烧得坑坑洼洼,被完全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他们都没有胆量去正视这个难题。
他的心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对北胡的兵力
“家主,外面来了人,说是求见您。”
王家主一挥袖子,背过身烦躁道:“不见!不见!”
跑腿的侍从又道:“他自称自己姓程,是江公的学生,受了江公的托付过来的。”
王家主蓦然转过身,不禁大步往前走了两步,颤声惊诧道:“……江老?”
谢九郎趁机道:“王家主曾经也与江老有着相同的主张,只因为彼时朝廷上一派倒向不战守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兄长一定会战,陛下一定会战!”
太极宫沸反盈天,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已经争得快要当场扭打起来。
就连谢公在场都按不住他们的激烈,甚至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谢家不过想要趁火打劫,打击其他世家,一家独大,将来指不定还要窃国求荣。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环佩声,似是有女郎脚步轻盈却有快速行来。
不多乎,宫殿的大门处逆着光站着位身着华服的宫妃。
皇帝后宫空置,只有一位出自庶民的贵妃,所以来人的身份毋庸置疑。
“此乃陛下理事的太极宫,后妃不可涉足!”一名老臣立刻拄着鸠杖,大声斥责她的无理与冒犯。
齐娴没有理会,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抬脚跨过雕花镶金的门槛,直朝皇帝皇甫倓而去。
皇甫倓从龙椅上起身,却没有阻止齐娴的大胆,直到齐贵妃走到他身边。
老臣没料到新帝比他的兄长还要荒谬,气得一甩长袖,愤慨道:“简直荒唐!”
齐娴望了老臣一眼,蓦然将手里的东西往阶下一掷。
裹布散开,里面滚出来的居然是一颗狰狞的头颅。
“论到荒唐,哪还能比得上诸位!”齐娴昂首冷声道。
胆子小些的臣子忽然看见地上滚动着一颗死人脑袋,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在地。
其他大臣也对齐娴这等行径十分震怒。
不过齐娴迎着他们的目光,并不畏惧:“这是我兄长在阵前割下的北胡大将头颅,不管你们如何视而不见,北胡日渐壮大,野心勃勃,是卫将军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也是我兄长这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流民军顽强抵抗,才保了你们在这建康城里日复一日的荒唐享乐!”
她扭头看了眼皇帝,脆声道:“如今我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是不战则败!”
皇甫倓看着她,扭头望着下首的群臣。
“贵妃所言既是吾之意!”
“陛下!”老臣们纷纷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皇甫倓面容凛然,一挥手,“即日起,全境备战,重振国威!”
他的声音铿金戛玉,在大殿之中回荡。
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与坚定。
回应他的除了殿内一些主战臣子的高呼吾主英明,似乎还有远方那振奋人心的呐喊。
温家营里,枪戟冲天,声浪如沸。
“战!——战!——战!——”
富商的庄子外,奉岗的流民握紧拳头,群情激昂。
“我们不弱!我们能胜!——”
江州王家,部曲们披甲持矛,整装待发。
“出发!——”
大晋的异动传至赫拔都耳中,他立刻召群臣商议对策。
冲动的察答卡立刻道:“王上,这些晋狗不过虚张声势,他们的实力我们早已清楚,请王上下令,让我领兵迎战!要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赫拔都拍着膝盖,“好!”
“王上,据我所知,应当按兵不动。”江公不紧不慢开口道:“察答卡的用心是好的,但是冲动坏事啊。”
察答卡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险些还忘记你这个晋狗了!放你娘的狗屁,再不集结兵力,难道等他们真的打过来吗?我呸!——你们这些阴险歹毒的晋狗……”
赫拔都出声:“江公有什么说法?”
江公面色不改,“大晋以世族为先,世族当中看重的是家族的利益,必然不能上下一心,大晋皇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才拿北胡开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才是危在旦夕。”
“哦?”赫拔都嘴角勾了勾,“怎么说?”
“他触犯的是世家的利益,为了利益,世家断不会容他,在出兵之前必然先会引起内乱,王上当知道老臣就是因为主张削减世家特权,强征世家部曲增为军用,才被按下罪名,关进大牢,险些丢了性命。”
“我倒是记起来了,江公曾经还是一心想要劝皇帝对付北胡的人。”赫拔都声音发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怪诞。
江公缓缓跪下,低头谦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还是大晋的忠臣,如今老臣事事为王上着想,断没有一点私心。”
察答卡大喊道:“王上不可轻信他!”
赫拔都挥了挥手,自负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就连如此赫赫有名的人才都奉我为主,大晋气数已尽!”
察答卡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入耳。
他盼望大晋早日陷入内乱,他好趁虚而入,成就大业!
可是直到秋收,赫拔都也没有等来大晋内乱的消息,反而听见谢昀已经在江东集结了十万兵马。
他意识到自己中了缓兵之计,气势汹汹带着兵驾临江宅。
可江宅遍地都是死人,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都呈现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
他用马鞭把躺倒在屋外的江郎君狠狠抽了一顿,也难解心头怒火,命令人去找那个胆敢欺瞒自己的江公。
是死是活,他都要狠狠折磨他!
最后他来到燃着熊熊烈火的祠堂。
江公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形销骨立在火中央,怀里抱着一颗已经腐烂的头颅。
即便那形貌已经不成形状,但是赫拔都还是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丢失的战利品——卫将军的头。
江公看见他,不但不惧怕,还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吾与怀闲十五相识,引为知己,结为兄弟,我们志同意合,立誓要为民为国奉献一生,吾弟已去,为兄岂敢不随,今日这烈火就贺王上大败!”
赫拔都气不可遏,命令侍卫立刻进去把他从大火里拉出来。
不以酷刑加之,他难消心头大恨。
可是那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不但外面的人进不去,江公在里面也像是一截枯木逐渐弯曲了、萎缩了,最后痛苦地蜷缩在火海里。
“贺、贺……咳咳咳……贺、我朝大捷——”
卫将军枯草一般的头发被火燎着,转眼就烧得汹涌,一犹当年骑着烈马,英姿勃发的将军。
——“文定,你说若是以后再没有像你我这样的文臣武将了怎么办?”
——“会有的,等你我老了,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们,不会让这壮丽山河无望!”
赫拔都离开江宅,立即传信命令各部族,紧急集结大军。
与此同时,临近两国交界的地界,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皆有骑着马飞驰而过的苍卫身影。
“谢家开放所有坞堡,十日内速速撤离!——”
声音不断重复,直到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至于其他地方,亦有不同的声音。
“王家开放坞堡!”“庾家开放坞堡!”“萧家开放坞堡!”……
世族耗费巨资把坞堡建成了自己的庇护所,如今在这场旷世大战拉开帷幕之前,开放给了孱弱的黎民百姓。
里面有老人、妇人还有孩子,她们家中的男人或编在军中,或在后方运送补给。
她们的安危就是他们最牵绊的地方。
谢昀给出的承诺,必不会失信于人。
二十日后,黄昏。
赫拔都带着亲信站在高耸的城墙,遥望河对岸的晋土,手里是一封来着大晋皇帝讨伐的檄文。
日沉西山,在他看来就是大晋行将就木的昭示。
他捏皱手里的檄文,寒声问道:“他们打算从何处出击?”
亲信低垂着脑袋,咽了咽唾沫,紧张道:“檄文上说,凡烽火燃烧处。”
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带走了光明,天地之间被黑幕笼罩。
罗纨之正领着一些老弱妇孺躲避到安全的山间庄园,正站在山腰,往远处眺望时,看见了荆州新康方向的烽火台烧着了。
远远的,犹如一枚闪亮的星子,随后它旁边的临衢,更远处的南广……
无数的烽火连成了一条曲折的线,横跨宁、荆、豫、江、扬五大州,拦在了大晋的边沿。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壮举,从未有过的团结。
罗纨之不由热泪盈眶。
她知道在每一个烽火台之下都聚集着万千普通人,他们的身份是父亲、是儿子,是士卒、是佃农。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
一个人是微不足道,可成千上万的人足以掀起令人惊惧的浪涛。
“月大家……”小女童的声音在她腿边怯怯响起。
罗纨之低头看着她。
“月大家,你说,我们能胜吗?”她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声音略带着紧张。
罗纨之察觉到了周围的安静,在微弱的光线中。
无数的眼睛都看着她,仿佛把她当做了主心骨,当做可以依赖信任的人。
“会的。”她迎着那些目光肯定道,蹲下身抱起小女童,又指着远处的烽火道:“父亲要保护年幼的孩子,孩子要保护年迈的父母,你所看见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的父亲也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为护家园,护亲人,他们一定会胜的。”
小女童若有所思,握着小拳头道:“我长大后,也会保护他们的!”
罗纨之破涕为笑。
人并不是藤蔓,只会依附乔木,他们终会成长,变成乔木。
若为乔木,当顶天立地。
小为护家,大为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