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出乎意料的, 盛瞻和道了歉:“是我不好,不该朝你发怒,我向你道歉。”
觅瑜受宠若惊, 一时间差点回岔了话:“殿下、瞻郎无需如此……我、纱儿是说, 你何必为了此事同我——置气?我不过是去收好我的医书——”
“是, 那是你的医书,也不过是一本医书。”盛瞻和道,“但你有没有算过,你这些时日, 耗费在医书上的心思有多少?耗费在我身上的心思又有多少?”
“白日也就算了,我不拘着你做什么,但随你开心, 晚上你总得分给我一些时辰吧?何至于我都在你近前了, 你还只顾着翻读医书?甚至打发我去早睡。”
觅瑜呆住了:“我……我有这样吗?”
“有。”他道, “今晚便是这般。我给你沏茶,你没有发觉我的到来, 茶沏好了,你发现了我,却视我如无物,只顾着埋头苦读, 不与我半点目光。”
觅瑜仔细回想,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 登时感到一阵心虚。
“我……”她目光闪烁, 吞吞吐吐地回答,“纱儿并非看不见瞻郎, 是……想着瞻郎白日辛苦,应当早点入睡, 不适合陪我挑灯至深夜……”
盛瞻和道:“你为何非要挑灯夜读呢?这是什么要紧的医书吗,需要你尽快读完?”
她回答得越发没有底气:“重要,但不要紧,可以慢慢读……”
“那你为何宁愿把心思放在它身上,也不分给我?”
她脸蛋发烫,垂眸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因为……瞻郎白日劳累,我、我想让你早些休息……”
“纱儿。”盛瞻和唤她。
觅瑜听出了他话音里的意思,他让她说实话,不要撒谎。可实话是她能简简单单说出口的么?若她说了,她这张面皮怕是不要了。
“嗯?”盛瞻和抚上她的脸庞,温暖的手掌贴着她灼热的脸颊。
罢罢,说就说吧,他是她的夫君,她没什么不好说的,只盼他听后莫要嘲笑她,再以安慰之名给予她二度雨露……
觅瑜把心一横,轻声细气道:“瞻郎……近些日子奋发上进,每每入夜,总是早早歇下,不肯同纱儿玩闹。纱儿……纱儿便想着,要同瞻郎学习,把心思都放到学业上……”
安静。
抚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缓缓收回。
觅瑜一慌,连忙抬眼看向盛瞻和,但见他避开她的目光,抿出一个浅浅的笑,低咳了一声。
“我知道了。”他道,“是我不好……不该冷落了你。”
觅瑜的脸红得简直能滴血。
“纱儿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羽睫轻颤垂下,嘀咕着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的话,“我、我就是……”
“纱儿不必多言。”盛瞻和体贴地打断她的话,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处理方式是有些不妥,不该让纱儿闺中寂寞,从今往后,我会改正。”
她一愣,看向他:“瞻郎……?”
他含笑询问:“今晚之事,纱儿觉得如何?”
觅瑜的脸又红了。
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就算他是她的夫君,也不能——还是说,夫妻间谈论这种事是正常的?毕竟她的娘亲也问过她……可她不习惯呀,她会害羞——
“纱儿、纱儿觉得还好……”她磕磕绊绊地回答,回答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好像她嫌弃他似的,连忙换了一个更好的词,“不、是不错——也不是,是……是很、很妥帖……就是这样。”
偏生他还要问她:“纱儿喜欢吗?”
她只能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极小幅度地点头,应声:“……喜欢。”
盛瞻和缓缓笑开。
“那就好。”他握住她的手,“今后我们便如这般,既能使你免受生育之苦,也不必让你独守空闺,嗯?”
这话真是……好像是她盼望着同他云雨一样,明明是他喜欢和她这么做,享受到最多乐趣的人也是他,怎么到头来反成了她自己不知羞耻……
觅瑜有心想要反驳,但在盛瞻和含着笑容的注视下,她就是有千言万语,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咬着唇,红着脸,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再度极小幅度地点头,应道:“纱儿都听瞻郎的……”
……
翌日,觅瑜随盛瞻和前往刑部大牢。
途中,她得知了他准备查这桩案子的又一重原因。
原来这位高小公子同奇王有些交情,如今奇王尚不知此案,没有什么反应,但为了弟弟,盛瞻和还是决定仔细查一查,还高小公子一个清白。
当然,奇王就是太子,高小公子同奇王有交情,便是同太子有交情,只是她面前的太子殿下本人不知道而已。
“能与十弟有私交,想来这位高小公子不同凡响,瞻郎也认识他吗?”她带着一半闲话、一半想要了解他更多病情的心思,询问。
“同纱儿和宋夫人一样,在宴席上见过两回。”盛瞻和道,“平日里也略有耳闻,多评价其不求上进,无心功名,靠着宁国公府的庇护度日。”
她继续询问:“瞻郎觉得他如何?”
他道:“我与他不甚相熟,不知如何。不过,就像纱儿说的,他既然能和十弟有私交,想来不会差到哪去。十弟有识人之慧,能入他眼的,皆非泛泛之辈。”
合情合理的回答,平静自然的神色,若是旁人听了,定然想不到他和口中的十弟是同一人,看来他这病真的很棘手,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治……
很快,马车驶到了刑部。
太子登门,刑部尚书不敢怠慢,亲自接迎拜见,一路领至中堂。盛瞻和居上首,觅瑜坐侧首,尚书侍立一旁。
少顷,有主事在外报:“启禀殿下,嫌犯高守文带到。”
“带他上来。”盛瞻和淡声吩咐。
很快,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跪在了堂中。
觅瑜细细打量,发觉其虽然衣冠不整,面容憔悴,但神情平静,眉宇间依稀可辨星月风采,不似自狱中提出,反像从山林归来。
她的心里便有几分明白,盛隆和为何会同其有私交。
刑部分六狱,每一狱关押不同的人,高守文所在的第五狱,是专门收押达官贵人之所,条件虽然好些,也不用受刑,但依旧不见天日,非常人可待。
如此情况下被关押数日,还能不失风采,这样的一个人,不说光风霁月,也与坊间传闻的纨绔膏粱沾不上边。
等到对方规规矩矩地行礼,更是证实了觅瑜心中的想法。
“草民高守文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参见尚书大人。”他声量平稳,字句清晰,言谈举止间寻不出丝毫错处。
盛瞻和道:“高小公子可知,孤今日为何会来见你?”
高守文低垂着头:“草民斗胆猜测,殿下是为了宋夫人一案而来。”
“不错。”盛瞻和道,“关于此案,高小公子可有什么想说的?”
“草民冤枉。”
“仅此而已?”
“草民相信,以殿下的仁德、尚书大人和府尹大人的聪慧,定不会让草民蒙冤,会还草民一个清白,也可使逝者安息。”
对于这一番恭维的言论,盛瞻和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只道:“高小公子之前的供词,孤已经看过了,但孤还是要问你,案发当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回禀殿下,案发当日,草民在城东的鹤唳酒楼与友人饮酒,时辰为自午正二刻起至酉时三刻终,友人身份为陈济伯次子薛亭瑞、定襄侯世子冯禹衡……”
高守文回答得翔实而流畅,想来这些天没少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盛瞻和听完他的回答,道:“高小公子提到的这几个人,他们都不能证明你当日一直在场,因为他们在中途喝得不省人事。这一点,你可知晓?”
“草民知晓。”
“高小公子对此可有什么想说的?”
“草民所言,字句属实。”
盛瞻和没有说话。
高守文继续在下面跪着,伏身、叩头,一派恭敬模样。
半晌,盛瞻和道:“孤知道了。”
他屏退周围众人,包括刑部尚书也被示意退下,只留下他自己、觅瑜及高守文三人在堂中。
“高小公子。”他缓缓道,“孤今日见你,的确是为了宋夫人一案,但你可知,孤为何会插手此案?”
高守文仍是恭敬跪着,答道:“宋夫人为太师之女,太师为殿下授业恩师,殿下有仁孝之心,太师之女出事,殿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料盛瞻和却道:“错。孤是为了十弟而来的。”
高守文的身体总算动了一动:“……王爷?”
盛瞻和道:“听闻高小公子与十弟素有交情,十弟常年在太乙宫中清修,鲜有京中好友,你既是他难得的朋友,孤自然要过问一番,看看十弟有没有交错人。”
高守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盛瞻和,见没有得到他的呵斥,方大着胆子直视,道:“回禀殿下,草民与王爷确有交情,但——但请殿下相信,草民真的是冤枉的!”
觅瑜听得生奇,心想,这话可谓逻辑不通,为什么要在“与王爷有交情”之后接个“但”字?好像奇王犯了什么事,牵连了他一样。
当然,鉴于太子的臆症不是什么秘密,高守文与奇王交好,见惯了后者平易近人的一面,陡然间见到他高深莫测的另一面,一时难以适应也正常。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有变化的,语调高了不少,显然是觉得遇到了救星。
盛瞻和依然神色淡淡,没有被他的激动影响:“高小公子可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高守文丧气地摇摇头,道:“没有。”
盛瞻和继续道:“依照高小公子之前的说法,是有人偷了你的玉佩,故意嫁祸。高小公子心里可有相应的人选?”
“这……”高守文犹豫道,“草民生性愚钝,就算是在哪里得罪了人,恐怕也反应不过来……”
好吧,觅瑜现在有些相信他是纨绔了,竟连得罪了人也无法确定。
盛瞻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怀疑,道:“据十弟之言,高小公子是个机灵的,练达通明,颇具见地,怎么在孤面前却讷讷不能语?可是在故意欺瞒孤?”
“草民不敢。”高守文恭敬叩首,“草民没有规矩惯了,能够侥幸得蒙王爷的赏识,是草民之幸。殿下尊贵万方,草民万万不敢忘形,绝无欺瞒之意,请殿下明鉴。”
“孤给你一个忘形的机会。”
室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高守文维持着磕头的动作没有变。
半晌,他慢慢道:“请殿下带草民一观宋夫人遗体。”
“为何?”
“草民……不相信宋夫人已死!”
……
长安府。
晏妩娴将一本册子递来:“给你,从后往前翻,就是宋夫人的勘验记录。”
觅瑜道了声谢,接过细细翻看。
晏妩娴在她旁边坐下,自斟一杯茶,好奇询问:“你看这个做什么?赵叔父不是离京了吗?还是说,你要替叔父接下这桩案子?”
她不答反问:“姐姐看过这上面写的了吗?”
“早看过了。”和小时候的觅瑜一样,晏妩娴志在子承父业,并且长大了也没变,软磨硬泡地求着其父,在长安府里捞了份差事,当得还颇为风生水起。
“倒是你,怎么忽然跑来找我要这个?你以往不是最怕这些的吗?”
“不过几行字而已,我还是能看看的,只要不让我见到真人就好。”觅瑜道。
“宋夫人虽然与我只有泛泛之交,但她的才情和品貌我是见过的,出了这等子事,先前不知道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晏妩娴不信:“这话放在你出嫁前成,现在你贵为太子妃,若非有特殊缘故,这桩案子怎么能引得你亲自前来?还是和太子殿下一起。”
她说着,同觅瑜笑道:“哎,你瞧见我爹刚才接驾太子殿下时的模样了吗?”
“亏得他平日里总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好像什么清流文士,不屑于同流合污,结果见了太子殿下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真是……”
她啧啧两声,摇头不再说话。
觅瑜一笑,没有和她一起评价长辈,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询问:“对了,我成亲那日,姐姐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晏妩娴一愣,道:“什么话?”
觅瑜道:“就是关于我哥哥的那些话。”
晏妩娴的脸庞立时有些发红,难得显出了少许忸怩之态:“这,自然是真的——你哥哥没有心上人吧?”
觅瑜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是没有,娘亲每次催他早点找个媳妇,他都没个正经回答,若是有,何至于这般?”
“如果姐姐是真心的,我可以去找哥哥说说,让你们见上一面。娴姐姐意下如何?”
“当然没问题!”晏妩娴兴奋地一口答应,又在片刻后反应过来,不该这般不矜持,连忙咳嗽两声,收敛笑容,婉声道谢,“那、那就多谢妹妹了……”
“姐姐不必客气。妹妹也是在给自己找个好嫂嫂,倘若姐姐能与哥哥成就良缘,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情。”
“咳,八字还没一撇呢,也许你哥哥看不中我,别抱太大希望……”
姐妹俩叙完闲话,便回到了正题。
晏妩娴询问:“这桩案子究竟有什么名堂,需要劳动你和太子殿下的大驾?”
“不算什么名堂。”觅瑜道,“宋夫人是许太师爱女,宋夫人出事,许太师悲痛不已,誓要寻到真凶。太子殿下身为太师弟子,自然要为恩师分忧。”
晏妩娴发出一声恍然的“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就说,这案子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你怎么忽然惦记上了,还巴巴跑来这里,原来是为了太子殿下。”
觅瑜道:“我是同殿下一起来的,不是为了殿下,还能为谁?”
晏妩娴一笑:“也是,是我白问了。那你们查出什么没有?”
觅瑜道:“才半天功夫,哪有这么快?说起来,姐姐觉得高小公子是凶手吗?”
晏妩娴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
“为何?”
“你年纪小,参与的往来交际不多,不知道他和宋夫人过去的那些事,要是你同我一样,你也会这么认为的。”
觅瑜来了兴趣:“怎么说?”
晏妩娴放下茶盏,凑近她道:“别看这宁国公府的小公子不进学业,没有功名,但他的才情可不输宋夫人,只不过因为鲜少显露,才使得旁人误会。”
觅瑜听得好奇:“姐姐怎么知道,他的才情不输宋夫人?”
晏妩娴道:“昔年林师爷在江州坐馆,恰逢高小公子因孝归乡,师爷便当了他半年西席。宋夫人一案后,我曾听见林师爷和爹交谈,说他虽然不思上进,但是慧心颇高,不相信他会因爱生恨害了宋夫人。”
“且他与宋夫人——尚未出嫁的许姑娘两情相悦,有一年宁国公府的大姑娘宴客,许姑娘在宴席上不过咳了半声,高小公子就忙前忙后地给她递披风、递暖酒、递热茶,直到被许姑娘笑骂了才罢。”
“许太师认为高小公子不是良配,把女儿嫁给了宋家。可我冷眼瞧着,宋夫人在出门见客时,虽也是雍容华贵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远不及当年真心。许太师在这一桩事上面,真真是下错了棋。”
觅瑜认真听着,思索半晌,道:“这……也怪不得许太师,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能过得更好。高小公子也许是个人物,但他志不在仕途,在许太师看来,自然是宋家公子更好。”
在前来途中,盛瞻和同她讲过许家、高家并宋家的大致情况,她以自己的理解能力,做了如下判断。
许家自不用说,原本便是书宦之家,又有许太师这么一位人物,门庭煊赫至极。许姑娘身为太师独女,品貌在长安贵女中皆属一流,无论嫁给哪家公子都相宜,便是天家皇室也使得。
高家以列侯之爵上袭国公之位,出了不少有能为的人物,是实打实的簪缨世家。然高小公子既不袭爵,也无功名,才华还不显,不过挂着一个国公府公子的名头,说出去好听,实际上泛泛。
宋家的家底没有许家和高家厚,声名也不显达,但贵在是耕读之家,族里读书风气浓厚。宋公子自幼聪慧勤奋,拜在许太师门下,一路高中,被圣上钦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
许太师本人也曾当过翰林院编修,历任幽州守道、水陆转运使,直至今日的中级殿大学士。宋家公子虽比太师差了一截,不是状元,却也同样得圣上赏识,焉知不会成为下一个许太师?
在绣花枕头的世侄与实力不俗的学生之间,许太师选择后者作为女婿,的确在情理之中。
第24章
“宋编修固然好, 可在许姑娘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要她成为宋夫人,委实有点为难人了。”晏妩娴评价。
觅瑜猜测:“也许宋夫人在成婚后, 会与宋编修日久生情呢?就像我和……太子殿下一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自己举例。
晏妩娴不赞同她的话:“你能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 是因为你没有心上人, 倘若现在叫你嫁给其他人,和太子殿下分开,你可会愿意,同另外的那个人日久生情?”
还真不一定。倘若有人像盛瞻和一般宽厚仁德, 待她好,不计较她的逃婚和服用避子药,愿意宠着她、敬着她, 那她……咳, 想这些做什么, 天底下只有一个盛瞻和,她能遇上他已是万幸, 怎么可能再遇上第二个。
觅瑜收敛心神,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思考起正经事。
如果她也有个青梅竹马,与之情深意笃, 却因为父母之命而不得不分开,另嫁他人, 她会甘心吗?认命吗?
她努力想了想, 最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也许我会痛苦,也许我会释然……我猜不出宋夫人的心思。”说到底, 她没有类似的经历,无法感同身受。
晏妩娴深有同感:“我也猜不出来。不过我觉得宋夫人还是比较喜欢高小公子的,至少高小公子喜欢她,不会因为无法与她相守就生出害她之心。”
“是啊,”觅瑜重新看向册子,“宋夫人成亲已有三载,高小公子如果心怀不满,为何要等到三年过去才动手?”
虽说有不少人会在一时冲动之下犯罪,但买.凶杀人很显然不属于此项,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到底谁会是幕后凶手?
晏妩娴好奇地看着她查阅记录:“怎么样,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吗?”
她垂着眸,目光在记录上一一扫过:“看上去倒没什么……就是,你们怎么能确定死者是宋夫人呢?明明遗体的面容已经被毁了。”
晏妩娴道:“自然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核查。比如遗体身上的衣物是宋夫人失踪时穿的,骨形、骨相与宋夫人相差不离,仵作都细细比对过。”
“怎么,你怀疑这具遗体不是宋夫人的?”
觅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看了一遍死因记载,方道:“根据仵作判断,宋夫人在死前曾遭受侵犯,身上有多处反抗挣扎的痕迹,她的脸也是在生前被人划烂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眼前浮现出宋夫人在生前遭受迫害的画面,心头涌起一阵不适。
她强压下这种感觉,继续道:“最后,宋夫人被一刀割断咽喉,坠落山崖而亡……匪徒丧心病狂,在见色起意之后杀人灭口,这不奇怪,但他们有必要毁掉宋夫人的脸吗?”
“通常情况下,凶手只有在害怕别人发现死者的身份时,才会毁掉面容,可他们留下了宋夫人的衣裳和首饰,却毁掉了宋夫人的脸,这不奇怪吗?简直就像在刻意误导我们一样。”
晏妩娴皱了皱眉:“这个问题我们也想过,可是谁有这个能耐呢?买通山匪掳走宋夫人,用别人的尸体偷天换日,让大家误以为宋夫人遇害。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金屋藏娇?”
觅瑜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许太师就是这么猜测的。
晏妩娴露出苦恼之色:“那只能等那群山匪落网,才能知晓真相了。可那些人自从掳走宋夫人后就消失了踪迹,李三叔领着人在外头搜捕了这么久,都没有半点收获,该怎么抓?”
这就不是觅瑜的专长了,她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太子殿下会有主意,他不是正在和晏伯父商谈吗?姐姐放心,殿下足智多谋,一定能想出破局的方法。”
不说别的,只说他将高小公子送去宋家义庄,见停灵在那里的宋夫人一面,就给她一种案件会往前推进一步的预感。
觅瑜的预感成真了。
再次跪在刑部大堂上,高守文外表不变,神情却明显有了生气,压抑着激动的语气,开口:“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盛瞻和道:“说清楚。”
“是。”高守文恭敬地磕了一记头,“回禀殿下,草民愿以性命担保,宋夫人没有死,她还活着!被发现的那具遗体不是她的!”
盛瞻和语气平静:“怎么说?”
高守文道:“草民与宋夫人自小相识,知晓宋夫人左手无名指较食指略短,不似常人无名指略长,然而那具遗体却是左手无名指略长,因此草民可以肯定,她不是宋夫人!”
觅瑜精神一振。
同样的话,盛瞻和在昨天晚上也对她说过,但那时的她不敢相信,怀疑这是许太师在悲痛之下生出的臆想,直到听闻高守文此言,她才相信这是真的。
盛瞻和却表现得像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道:“此话当真?”
高守文道:“千真万确!”
盛瞻和道:“宋夫人是许太师之女,嫁给宋编修三载有余,若遗体果真有异,为何许太师没有发现,宋编修没有发现,独独只有你发现了?”
这话提醒了觅瑜,许太师自不必说,定是盛瞻和拿来诈高守文的;那位宋编修就有点奇怪了,为什么没有发现妻子的遗体不对劲?是疏忽大意,还是单纯的不在乎?又或者另有玄机?
再看高守文,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全身绷紧了,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草民愿以性命担保……请殿下信草民一回!草民恳请殿下!”
盛瞻和静静地瞧着他,忽然道:“昔年你与十弟相交,曾言,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不必为此争什么、求什么。如今,你却为何为了他人求孤?”
觅瑜一怔。
高守文缓缓抬首,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像经历了许多风霜的沧桑老者,而非不经世事的豪门公子:“回禀殿下,草民纵在幻梦中,也愿意……做一个惜花人。”
案件终于有了新的定论。
——宋夫人没有遇害,有人用了移花接木之法,将其掳走调换。
问题在于,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陷害高守文?
盛瞻和就此询问高守文,得来后者的苦笑回答:“草民不过一介纨绔,不曾挡着他人的路,会有谁想要陷害草民呢?即使成功陷害,又有什么用呢?”
盛瞻和道:“陷害你或许没用,陷害宁国公府却未必。”
高守文一愣:“这……草民虽然顶着国公公子的名头,实则不过一介草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远不及草民的长姐和两位长兄,与其陷害草民……”
他的话渐渐止住。
盛瞻和替他把话说完:“宁国公教导有方,膝下一女三子,除幼子外皆高中进士,长女任职幽州同知,长子任职两道驿丞,次子任职安州通判。”
“唯独幼子不思上进,既无功名在身,也无实业而立。”
“高小公子,你觉得,如果有人要对付宁国公府,会选择谁下手?”
高守文被重新关押回了刑部大牢。
觅瑜坐在回往东宫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盯着盛瞻和看,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又过了一会儿,继续盯着他看。
当她第三次这么做时,盛瞻和的目光与她的对上了。
他微微一笑,询问:“怎么了?出了刑部后就这么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高守文关回大牢?明明我已经认同了他的话,相信他不是凶手。”
觅瑜已经习惯了被他抓包,只不自在了片刻,就恢复了原状,摇摇头,回答:“没有,纱儿知道,瞻郎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幕后凶手生出警觉。”
“不过,瞻郎为何不交代梅尚书一声,高小公子是清白的呢?”
盛瞻和道:“有的时候,不交代就是交代。”
觅瑜似懂非懂。
他进一步解释:“在我去刑部之前,高守文虽没有被释放,但也没有镣铐加身,说明在梅丘原的心里,他不是凶手。”
“我此行提审高守文,审完后什么也不说,便是意在让梅丘原维持原样,我来之前是什么样,来之后还是什么样。”
觅瑜逐渐明白了:“瞻郎的意思是,此举已经向梅尚书表明,高小公子不是凶手?”
盛瞻和微笑颔首。
觅瑜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兴奋于能跟上他的思路。
片刻后,她又收敛了笑容,有些局促地道:“我、纱儿愚钝,需要瞻郎这般解惑,还望瞻郎……”
盛瞻和伸过来的手阻止了她的话。
宽大的手掌包裹住柔嫩的纤手,传递来一阵暖意:“你从前不接触这些,不懂很正常,没关系,往后我会慢慢教你。”
觅瑜心旌一动。
她仰首看向他,对上他平静温和的目光,一瞬间想到了太乙山中常青不化的松林,明月在林间升起,洒下一片清辉。
“瞻郎……”她喃喃呼唤。
盛瞻和微笑着,用一个落下的吻作为回应:“我在这里。”
第25章
回到东宫, 用过午膳,夫妻俩再次谈论起了宋夫人一案。
觅瑜询问:“凶手之所以陷害高小公子,是因为想要对付宁国公府吗?”
“不一定。”盛瞻和回答她, “凶手若是杀害了宋夫人, 把罪名推到高守文的身上, 这一推测方算成立。”
“但现在凶手用了移花接木之计,妄图使众人认为宋夫人已死,其间的意味便有些深长了。”
觅瑜猜测:“也许,如太师所说, 凶手是因为觊觎宋夫人的容貌,才会做下此事?至于陷害高小公子,则是因为嫉妒高小公子与宋夫人之间的情谊?”
照理, 宋夫人已嫁为人妇, 她不该这般编排其与高守文, 但一来他二人青梅竹马是事实,二来, 她现在是与盛瞻和独处,说夫妻闲话,可以随意些。
盛瞻和也没有在意,顺着她的思路发散:“有这个可能。或许凶手既想要对付宁国公府, 又对高守文怀有嫉妒之心,用此之计正好一石二鸟。”
觅瑜眼前一亮, 若真如他所说, 那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瞻郎知道谁符合这些条件吗?”
他摇了摇头:“不提此等男女之情必定流于暗处,他人无从得知, 但说朝堂世家纷争,风云变幻便在瞬息之间。今日你与他交好, 明日你就被他捅了一刀,多的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徒。”
闻言,觅瑜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他说的在理,若这案子这么容易侦破,也不会拖到现在了,还是在长安府与刑部共同追查的情况下。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她道。
盛瞻和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道:“欲破此案,有两条路可选,一为宁国公府,二为山匪,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哪条路都不好走,不禁微蹙黛眉:“我选不出来……瞻郎会选哪条?”
他道:“山匪。”
“山匪?”她不解,“为何?”
“能够拦截车马、杀害仆从,山匪定然不在少数,从掳走人到发现尸首又不过半日,这么一群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凭空消失。”
盛瞻和淡淡得出结论:“要么,他们有飞天遁地之能,可以在三方搜捕的合围下脱身;要么,他们在山中有藏匿之处,不被发现。”
觅瑜一怔:“可是,长安府几乎将整座山翻遍了,连带着附近几十里地也搜查了一通,还是没有发现。如果那些山匪藏起来了,会藏在哪里呢?”
“有一个地方,晏颐祥还没有搜过。”
“什么地方?”
正虚观。
觅瑜从马车上下来,耳闻着周围嘈杂热闹的人声,看向不远处重楼飞阁的道观,神情颇有些好奇。
“第一次来?”盛瞻和询问她。
她收回目光,点点头,应道:“嗯。”
“是吗?”他笑了一笑,“岳母出身道观,纱儿自小也没少进太乙山,我还以为,像宫观庙宇这些地方,你会常来。”
她有些羞赧地浅笑:“我虽然跟随娘亲出入太乙山,但只在清白观中打转,不曾去过别的宫观。”
“娘亲说了,若真有心供奉天尊,便是在家祭两炷心香也使得,无需拜访各处宫观。而且……”
盛瞻和带着她往山上走,随口道:“而且什么?”
她没有立时回答,目光在周围晃了一圈,确保不会有行人听到,方小声道:“而且,娘亲说,这观里的香火太旺,一看就是收了不少香油钱……让我少来。”
盛瞻和似有些出乎意料地笑了:“收的香油钱多,说明愿意把银钱投进来的人多,不正代表此间道观灵验非常?为何岳母反倒说它不好?”
“我哪知道……”觅瑜嘟囔,“娘亲让我不要来,我就不来了,左右我也没有什么求神拜仙的心愿……”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猜测的,但凡宫观庙宇,进项不外乎佃租、祈福、避祟等几样,其中,佃租看似大头,但真正赚大钱的,还得看祈福与避祟二者。
正虚观的香火这般旺盛,除了地处京郊、往来香客多是达官贵人以外,恐怕在暗地里积攒了不少官司,她没少听说过类似的故事。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显得她娘亲好似在嫉妒,毕竟同为坤观,清白观远在深山无人知,正虚观却盛名满天下,差距之大使人无法信服,所以她并没有说。
但她心里还是相信娘亲的话的,因此,在听闻盛瞻和给出“正虚观”这一答案时,她只略为惊讶了片刻,就很快接受了。
历来不少宫观庙宇都是藏污纳垢之地,若这正虚观真有内情,藏匿几个山匪也不足为奇。
盛瞻和看起来也不在意这些,更关心她的后半句话:“纱儿没有求神拜仙的心愿吗?”
觅瑜抿了抿唇,道:“若问我有无心愿,自然是有的。可这心愿不需求神拜仙也能达成,又何必多此一举?”
“师祖说,大愿方可求神。若为自己的一点心头小愿便求神拜仙,莫说神仙是否会应,便是真的应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盛瞻和道:“纱儿有什么心愿?”
觅瑜有些惊讶于他的问题,她还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神仙应愿不是好事呢,一般来说,寻常人不是更在意后者吗?
当然,他不是常人,她也更喜欢他在意前者而非后者,这让她有种他们是同道中人的欣慰感。
她漾出一抹笑影,随着他的步伐缓缓拾级而上。
“纱儿的这个心愿,说出来怕是会惹瞻郎笑话,我、我想当一名神医。”
“原来如此。”盛瞻和应了一声,偏头看向她,微笑道,“我说过,济世救人,这个心愿很好。纱儿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
“我怕瞻郎觉得我不自量力……比起娘亲的医术,我现在差远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岳母也是像你这般,由浅入深、一步步成为神医的,纱儿不必妄自菲薄。”
“可娘亲的胆子比我大多了,她在小的时候就敢去义庄,不像我,长到了这些岁数也闻之色变……”
“那为夫改日里抽个空,陪纱儿练练胆?”
“不、不用,多谢瞻郎好意,纱儿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真的……”
说话间,两人登过台阶,行过山门,来到正殿入口。
正虚观建观百年,原本只接待女客,但因时有灵验,香火日盛,远近香客纷至沓来,渐渐不分男女。
至如今,殿里香客如云,不仅有女眷,亦有不少夫妻老幼。
太子驾临,照理当清退闲杂人等,但盛瞻和不曾表明身份,只与觅瑜做一对寻常夫妻,两人又低调行事,一路行来便没有多少惹人注目。
道家规矩,进观拜天尊。
不管觅瑜心中对正虚观有多少嘀咕,但既然他们来了,天尊还是要拜一拜的。
她拿过香,在一旁等着盛瞻和,后者从道童手中接过香,和她一起礼敬天尊。
三拜过后,香入炉间。
看着全程神情自如、仿佛真是来上香祈福的盛瞻和,觅瑜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在他们面对神妙真人时也有过,尤其是当他望着离去的真人背影时,几乎与她此刻升起的一模一样。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总觉得他不该如此,不该……这样平静。
他自出生被指为不祥,在宫中艰难生活,六岁时得真人金言,一跃成为太子,同时失去胞弟性命,身患臆症。
他的人生被玄言所毁,又被玄言所救——不,不能说救,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摆脱,还以奇王的身份在苦海里挣扎。
这样的他,在面对天尊像时会想些什么?会觉得天尊闭目、神仙无眼吗?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上香的?
“瞻郎——”觅瑜忍不住喃喃开口,“在上香时……瞻郎在想些什么呢?”
盛瞻和看向她。
他的黑眸沉静,仿如一口幽潭,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她被看得有些窘迫,也有些心慌,玩笑般加了一句:“瞻郎、瞻郎可有什么心愿,祈求天尊帮忙达成?”
他仍旧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没有,我和纱儿一样,不求天尊。”
他抬首看了一眼天尊像:“在上香时,我也什么都没想。”
“何必多想呢?想也无用。”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觅瑜的心间泛开一阵苦涩,好似打翻了一碗浓稠的黄连汤。
她忽然生起一股冲动,想告诉他,即使天尊闭目也没关系,她会陪伴在他的身边。
神渡世人,神若不渡他,便由她来——
凝视着盛瞻和仰望神像的身影,觅瑜不觉有些痴了,怔怔往前迈出一步。
就在她的手要触碰上他的那一刻,她忽然回过神,意识到他们正在道观,在天尊像前,不能做出这么轻狂的举止。
霎时,她的双颊热腾腾一片,连忙收回手,拢在袖中,垂着眸,局促道:“香已上完,我们、我们去后面看看吧,听说里头有一间元君殿……”
盛瞻和也从神像处收回了目光,视线在她身上一扫,露出一抹浅笑,道:“好。”
应罢,他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往殿后行去。
觅瑜一呆,一时害臊于被他看穿心思,一时羞赧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昵,几度想要收回手,又舍不得他掌心中的暖意。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低眉垂眼,唇角悄然绽开一朵春花,与他十指交握地一路同行。
第26章
来之前, 觅瑜问过盛瞻和,既然整座山只剩下正虚观没有搜过,为何不让府尹派人搜查, 反而要她和他装扮成一对寻常夫妻过来?这样做有什么用?
盛瞻和告诉她:“正虚观依山而建, 殿宇众多, 若真有窝藏匪徒之心,必定建有不少地宫暗室,光明正大地查,很难查出来, 不如先打探一二。”
她不解:“可是一对寻常夫妻,该如何打探这种事?”
总不能直接上去问人家,听闻贵观月前有一香客于归途遇害, 不知观主可有收留那些为非作歹的匪徒吧?
至于旁敲侧击……她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 她只听娘亲讲过案件故事, 未曾亲身参与,如今还是头一回。
对此, 盛瞻和道:“见一知十。想知道此观是否窝藏匪徒,不需要知道它有没有做,只需要知道它能不能做。”
见她还是有些没听明白,他便细致地给她解释了一遍。
原来, 他们会扮作一对富贵夫妻,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进观上香, 若正虚观怀有贼心, 必定不会放过这一赚钱的机会,届时, 他们只需观察观内人的举止,便可窥探一二。
觅瑜恍然大悟, 亦有几分难为情:“我真是太愚笨了,总要劳烦瞻郎这般阐述……”
“无妨。”他淡笑道,“我说过,你不懂的,我来教你。”
如是这般,二人前往正虚观,于正殿上香祈福,再于纯阳殿问卦求签,做足了虔诚信徒的模样。
求得签后,有女冠主动上前,要给他们解签。
觅瑜看向盛瞻和,见他颔首,遂把签子递了过去。
女冠接过一看,立时笑逐颜开,迭声恭维道:“恭喜夫人,求得了上上签,此签主大吉,夫人所求之事不日便可玉成,夫人大喜。”
觅瑜闻言,不由哑然失笑。
她在求签时根本没想什么,只将天尊宝诰念了一遍,她自己也看过签文,知道这是一支不坏不好的签。
解签时挑好听话说无可厚非,但吹嘘成这样天花乱坠的,她还是头一次见,要是让她的师叔听见,怕不是会立刻罚二十下手板、抄写三十遍经书。
这位道长也真是胆子大,祖师像前都敢这般胡言,究竟是功力不到家,没看出签文的好坏,还是看出来了,但故意为之?
很快,觅瑜知道了答案。
在女冠恭贺完之后,盛瞻和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喜不已的消息,追问:“果真如道长所言,内子能心想事成?”
女冠笑容谦逊,行礼道:“签文在此,贫道不敢妄言。”
“多谢道长吉言。”他还礼称谢。
而后看向觅瑜:“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觅瑜羞赧地轻抚腹部,微一点头,轻应:“……嗯。”
女冠察言观色,见两人虽然衣装不显,但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女子发间的一对翡翠金钗,成色通透,乃上等的珍品,世间罕见。
更不要提男子通身的气度,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浑然天成,使人不自觉生出敬畏之心,遍阅往来观中的诸家豪门公子,竟无一人能比得上。
再思量两人之前的对话,以及女子抚摸腹部的举动,女冠心中便有了计较。
看来,这是一对来求子的显达夫妻。
虽然这女子的年纪看上去还小,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远不到为这事着急的时候,但这对夫妻的身份明显不同寻常,急着想要孩子不奇怪。
再者,只要香客的心愿有了、心意到了就成,其余的,观中一概不管。
思及此,女冠的笑容越发殷切,行过一礼道:“贫道静愁,见过两位贵客,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免贵姓周。”盛瞻和神色如常地报出母姓。
“原来是周公子。观周公子与尊夫人有些脸生,可是头一回来到观中?”
“不错。”他颔首道,“我夫妇二人乃江州人士,做些水路生意,近日来到长安,听闻贵观灵验非常,十求九应,遂特意前来求签,希望能得祖师垂怜。”
静愁笑容愈深:“周公子与尊夫人一片诚心,相信祖师定能感应,不看别的,只看尊夫人求得的这支上上签,便是明证。”
“不过,世间万事,天意要有,人力也不可或缺。”她道,“若公子与夫人愿意——”
不等她把话说完,觅瑜就急不可耐道:“我愿意!”
话毕,才反应过来不该这般失态,收敛容色,局促微笑道:“让道长见笑了……弟子这番心愿由来已久,但……或许是弟子不够诚心……”
静愁见时机成熟,跟话道:“夫人无需妄自菲薄,观夫人面相,是有大福气的,所求定能如意。不过,若夫人实在担心,也可以借助一二人力——”
觅瑜迫切道:“还请道长指教。”
静愁再行一礼,露出一个克制的笑容:“请公子与夫人随贫道来。”
厢房中,静愁奉上香茗,请夫妻俩用茶。
她微躬着身,姿态恭敬谄媚至极,比起清静无为的道士,更像沉浮欲海的商贾,殷切地说了一大通话。
无外乎是让他们点灯、供奉、祭祀,以保早日达成心愿。
盛瞻和对此没有多问一句,全部应允了,道:“只要能让内子心想事成,不拘有多少供奉,在下都舍得。”
喜得静愁连连念了几声道号,恭维话一箩筐地往外倒,连“公子与夫人定能三年抱俩、往后五男五女凑成十全十美”都说了出来。
听得觅瑜害臊不已,双颊羞红,差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盛瞻和维持着沉稳微笑的模样,唤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护卫入内,示意静愁跟随其去取香油钱。
静愁欢天喜地地告退。
觅瑜终于能舒口气:“这位道长也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什么钱都敢伸手要……这般贪心趋利,难道不怕被祖师惩罚?”
盛瞻和淡淡道:“也说不定,或许他们祖师就是靠此一道发家的。”
觅瑜一呆,下意识想让他说话敬重些,到底是在道观,别犯了什么忌讳,转念想起他的身世经历与不求天尊之言,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厢房里一时陷入寂静。
房中一角燃着熏香,于清雅中带有一丝甜腻,初闻觉得醒神,闻久了则略觉腻人,喉间发痒。
觅瑜自小出入清白观,对于道家所焚的香料不说知之甚详,也是十知八.九,却辨不出这是什么香,不由暗忖,莫非这是观中独有的?那这香料的配比可不太好……
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端起茶盏,想喝一点茶润润口,去去甜腻。
茶水才一沾唇,她就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茶汤,又抿了一口,细细分辨,神色立时变了。
“怎么了?”盛瞻和看着她放下茶盏,询问。
“这茶——”她紧张地回答,“不,不仅仅这茶,还有这房里的熏香……都有问题!”
盛瞻和神情一肃,拿起面前的茶盏,仔细端详:“这茶水里有何门道?”
觅瑜有些难以启齿,感到既羞愤又惊怒,没想到这些道士竟敢行如此腌臜下作之事。
她强压着羞意和怒意,道:“这熏香和茶水单独用没什么问题,但若是放到一起,就会使人、使人六欲横生,陷入幻迷之中,到时——”
到时会发生什么,不用多说。
盛瞻和的神色立时变了。
“你还好吗?”他迅速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腕,“你方才用了茶水,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觅瑜摇摇头:“我刚才只沾了一点茶水,不碍什么事,且这药药性不强,发作也很缓慢,比起催生情欲,更叫人昏昏欲睡,尚缺一味药引,才能使药效完整发作出来。”
盛瞻和冷冷一笑:“看来这道观是想留下我们,等之后再做手脚。”
觅瑜头一次看见他的怒容,虽明白这怒气不是冲着她来的,但也还是看得心尖一颤,知晓这正虚观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想想也是令人发指,这正虚观号称天下第一大坤观,引得无数贵女前来上香,却在暗地里做着如此丧心病狂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女儿家受了害。
更有甚者,那些女子因为是在迷糊中失了身,醒来无法确认真假,即使确认是真也不敢伸张,只能默默将伤痛咽下。
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她们——她们竟也——当真可恨!
“你真的没事吗?”盛瞻和再一次关切地问她,“不要想着什么不能打草惊蛇,你的身子最重要。若有事,我们立即回宫,我自会着人处理这间道观。”
觅瑜再一次摇头:“我真的没事,瞻郎不用担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打开轻轻嗅闻两下,卖乖笑道:“这里头装有醒神露,可治一切晕眩之症,我只要闻两下就好了。”
“倒是瞻郎,预备怎么做?”她问道,“将计就计吗?”
瞧着她的举动,盛瞻和的神色舒缓了一点,但话音还是冷的,道:“若不如此,岂非浪费了他们一番好意?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
第27章
静愁回来时, 觅瑜看上去颇有些困倦。
见状,她关切问道:“夫人可是累着了?若夫人不嫌弃,不妨在观中休憩一二。”
觅瑜婉言谢绝:“多谢道长好意。但我与夫君的下榻处离道观不远, 就不劳烦道长了。”
静愁笑道:“不麻烦, 不麻烦。公子与夫人是蔽观的贵客, 不过休憩半日,算不得什么麻烦。”
见觅瑜还是推辞,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道:“且夫人若是留下来,贫道也能更好地为夫人做法,祈祷夫人早日得偿心愿, 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一出, 觅瑜明显心动了。
她略含羞赧地看向盛瞻和, 柔柔唤道:“夫君……”
盛瞻和回以一笑,握住她的手, 对静愁道:“既如此,就劳烦道长,替我们夫妻二人另辟一间厢房休息罢。”
“不敢。”静愁行了一礼,“不过, 夫人求的是子嗣,在贫道做法时, 夫人最好与公子分开休息, 以使祖师更好地看到夫人的诚心。”
盛瞻和似有好奇:“这是什么道理?”
静愁洋洋洒洒地回答了一通,旁征博引、引经据典, 可谓一套一套。
说得盛瞻和信服颔首,觅瑜更是激动不已, 克制着情绪让她去安排厢房,仿佛下一刻便能怀上子嗣。
静愁应是告退,拐上长廊后拂尘一甩,在心里啧啧感叹。
这一位夫人可真是花容月貌,软绵绵的声音能让人的骨头都酥了,身量还那般娇小,像一捧盛开在春日里的海棠花,叫人喜之不尽。
正巧今天有位贵客来了观内,这桩生意若能做成,她能得到的赏赐,说不定比过去一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可怜那娇滴滴的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真是要替她做法,给她求来子嗣呢。
当然,这说法也没什么不对,待得半个时辰后雨露一承,她可不是有机会怀上子嗣?只不过怀的不是夫君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罢了。
真是罪过,天尊慈悲,天尊慈悲……
静愁脚下生风,很快安排好了两间厢房,又转道出去,借口做法,实则另请了贵客过来,穿廊过院,悄悄从后门进了美人房间。
房里陈设精致,熏香袅袅升起,薄纱帘帐后面,美人的身姿若隐若现,似乎已经睡着了,看着极是曼妙。
贵客先是放轻脚步,慢慢接近,等凑近了,闻到一缕幽幽馨香,霎时心猿意马,撩起帘帐的手都有些激动地发抖。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能够窥得榻上人的身姿。
那玲珑有致的起伏,即使在薄衾的包裹下也动人无比,可以想象婉转承欢时的娇颜,缠绵的泣音,混乱的极乐——
想到此处,贵客再忍不住,一个扑将过去,牢牢罩住身下的美人,还未等露出贪婪的笑,下腹便是一痛,痛得他发出哀嚎。
这还没有完,美人睁开锐眼,面携寒霜袭来,直打了个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凄厉的惨嚎在房内响起。
守在外头望风的静愁悚然一惊,正想进去一探究竟,就觉脖间一凉,架上了一柄冷冰冰的物什。
“我道是谁,”一道冷漠的声线响起,在这不断的哀嚎声中既似天籁,又似索命的金印,“原来是孟公子。孟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孟姚飞捂着腹部,蜷缩着身体,痛得抽搐不断,翻滚间把帘帐都卷落了,忽然耳闻这道熟悉的声线,愣了一愣,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来。
盛瞻和负手立在不远处,面如冠玉,身似青松,神色却冰冷胜雪,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方才一击打倒他的美人,正恭敬地跪在旁边,俯首称属。
霎时,孟姚飞的所有痛楚都化成了涔涔冷汗。
他顾不得任何体面,忙忙跪地磕头,迭声求饶:“参、参见太子殿下!小人、小人有罪!不知殿下在此,求殿下饶过一命,求殿下饶过一命!”
被护卫押进来的静愁尚在懵懂间,不明白先时还和气给财的小厮,怎么刹那成了拔刀不眨眼的恶徒,听见孟姚飞的呼喊,当即双腿一软,也倒在了地上。
她猜到了这一对夫妻出身显达人家,但万万想不到显贵至此,竟然是太子殿下——那么方才的夫人不就是、不就是——
静愁眼前一黑,直觉小命休矣!
她哆哆嗦嗦地求饶:“小人、小人眼拙,不识得殿下,殿、殿下——”
盛瞻和没有理会,慢声道出男子的身份:“文渊阁大学士孟知仁次子,孟姚飞。”
“孟二公子。”他缓缓走近,“你可真是叫孤欣赏了一出好戏啊。”
孟姚飞惊惧不已,不敢想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敢想他刚才欲染指的美人身份,或者说他原本会染指的美人身份,更不敢抬头直视这位东宫之主。
他只能跪着,浑身抖如筛糠地求饶。
直觉告诉他,今日一遭他绝无幸理,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战胜了恐惧,硬着头皮继续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小人愿意将功折罪!求殿下开恩——”
盛瞻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半晌,道:“孤可以饶过你。”
孟姚飞心中大喜,连连磕头:“谢殿下开恩!谢殿下开恩!”
“先别急着谢恩。”盛瞻和慢悠悠到一旁的主位上坐下,淡然开口,“孤有话要问你,你答得好了,孤才能饶你,若答得不好……”
孟姚飞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殷切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盛瞻和道,“孤要你把这观内的勾当都说清楚,一字不落。”
闻言,孟姚飞一愣,陷入了犹豫。
不是他心怀仗义,不肯出卖同伙,而是这里头的官司一旦说清楚了,便是诛全族的大罪,他岂能幸免?
不知太子殿下知道多少,是单纯发现了这一桩淫.秽买卖,还是专门冲着孟家来的,意欲将他们连根拔起……
孟姚飞踌躇不定。
盛瞻和看在眼里,没有出声,静静等着他下决定,只把眸色更冷一分。
静愁没有这些顾虑,她是观内道士私通生下的孩子,早早失了贞洁与本心,勾结外男迷.奸妇女,什么阴暗的官司她都做得,只要有银子拿就好。
现在她的小命都要没了,还上哪里去花银子?当下连声高呼道:“殿下!殿下!小人愿意把知道的事告诉殿下!”
接着,不等孟姚飞反应过来,她就把所知实情抖了个清楚。
原来,这正虚观表面上看着道貌岸然,实则私底下一直做着勾栏尾巷的勾当。
且比勾栏更要可恶,那些遭受迫害的女子无一不是良家妇女,她们怀着一腔诚心来上香祈福,却被一碗茶水迷倒,在这供奉诸家仙神的道场里失身强匪。
迷药药效强烈,不仅能迷糊得人神志不清,在心火难耐的驱使下做出迎合之举,醒来也难以记起发生了什么。
在事成之后,观中人还会清理她们的身体,确保不留下痕迹,使得那些女子即便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也只会认为做了一场春梦。
毕竟,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庄严肃穆的道观里面,有着如此下作的勾当呢?
为了避免事情暴露,正虚观还有一套严格的选人标准。
那些进观时需要清场的高门世家,自然不敢招惹;和一大帮亲朋好友一起来的,也不会选中;唯有那些形单影只或是携一二亲友来的妇人香客,方为首选。
当然,标准因人而异。
有时客人想要尝试雏儿,道观也会给他们挑选几个小姑娘。
这些女孩多来自山脚附近的普通人家,不通人事,就算醒来发觉身上不对劲,也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被玄异之言一哄一吓,便是说什么信什么了。
有时客人玩腻了寻常妇人,想要用点新鲜好看的,道观也会想法弄来一二。
当然,这得看客人与香客的身份,倘若前者的身份不及后者高,一旦闹出什么事来兜拢不得,那道观是万万不敢起贼心的。
而若是像今日这般,前者为道观常客、孟大学士之子,后者为京外人士、商户妻子的,便会有胆大的起了贼心,赚这一笔腌臜钱。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放在平时,像这等年轻夫妻一起来且手脚大方的香客,静愁一般不会动心思,只安心赚香油钱。
偏生今日孟公子也来了道观,他是观里的常客,打赏一向丰厚,但眼光挑剔,看不上寻常妇人,需得貌美的女子才可。
这对夫妻中的夫人又生得实在好,细柔的身段连她这个女子都移不开眼,何况男子?
静愁敢肯定,她若促成了这桩好事,孟公子一定会格外满意,赏银翻个倍都是少的。
最妙的是,这是一对来求子的夫妻,即使那妇人在醒来后察觉不妥,她只消说此乃祖师于梦中赐子,想必其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夫人看起来也不是个性烈的,就算没有相信她的鬼话,大抵也不敢闹开。
真的闹开了也不怕,这对夫妻是从江州来的,在长安人生地不熟,闹不到哪里去。
世间男子又大多薄情,观中甚至不需要多费银钱,只消予一两位美人,让这位公子爷也尝尝其中妙处,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得从此以后还会多一名恩客。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静愁岂能放过?
当下,她使出惯用手段,把夫妻俩领去燃着特殊熏香的厢房,奉上加了特殊用料的茶水,说上一通胡言乱语,哄得夫妻二人分开休息。
她再通知孟公子前来撷花,如此便可静待事成,钱财到手。
哪知这对夫妻身份如此尊贵,竟是太子殿下与、与——她要是早知道这一点,就是再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
第28章
静愁把知道的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末了, 她跪伏在地,颤颤巍巍地求饶:“求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一旁的孟姚飞听得面色青白交加, 心中大骂这娼妇贼胆大鼠胆小, 被人一吓就把什么都说了,枉费他昔日挥洒的一大笔银两。
虽然他也不敢招惹太子殿下,可正虚观全凭孟家才有今日,她身为观中道士, 不想着帮他脱困也罢了,如何还敢拖他一起下水?
好在这娼妇知道的不多,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认下这些, 纵然会被刮去一层皮, 性命却可保住,也能使整件事到此为止, 不牵扯根基,失小得大。
思及此,他做出一副深切懊悔的情状,放开嗓门, 争先恐后地求起饶来:“殿下开恩!是小的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小的知罪!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
一时间,厢房里只闻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盛瞻和静静地立着, 看着他们, 神色莫辨。
他倏然发出一声轻笑。
“乡野村妇尚能知道将功赎罪,孟公子身为大学士之子, 却妄图蒙混过关,欺君罔上, 这就是你的知罪?”
他的语调很轻,不带有丝毫问罪之意,却说得孟姚飞身心一颤,后背陡然窜上一股凉意,几次张口想要申辩,都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头皮发麻地想着,这不应该啊,素闻太子有仁厚之名,承袭先贤遗风,怎么只用一句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当然知道,能够坐稳东宫的不会是简单人物,可、可这般威压慑人,他怎么也不曾料到——
孟姚飞胆战心惊,头脑一片空白,原先想好的辩解托辞全部消失,只余唯唯诺诺的磕绊:“小人、小人……”
盛瞻和打断了他的话。
“看来孟公子还没有想好。”他淡淡道,“既如此,便请孟公子去诏狱一游罢,等孟公子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来见孤。”
话音落下,便有左右护卫应是上前。
孟姚飞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锦衣卫行刑之所!他要是进去了,还能有命出来吗?更不要提太子妃的兄长还掌管着南镇抚司!
他不能去诏狱!绝对不能去诏狱!
他宁肯被当场发落,也不想去诏狱里生不如死!
“殿下!殿下!殿下!”
孟姚飞彻底陷入惊慌失措,膝行上前,欲抱住盛瞻和的大腿,被护卫拦住也不停下,迭声叫喊。
“小人知罪!小人真的知罪!求殿下开恩!小人愿意道出一切实情——”
……
声名远播的正虚观在一夜之间遭逢查封,引起众人哗然。
待得长安府尹将个中详情上达天听,更是惊动了朝野上下。
想不到堂堂道观竟在暗中行勾栏之事,更想不到幕后主使是以清正廉洁立身的文渊阁大学士,并且参与其中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
孟大学士出人出力,达官贵人出钱买色,前者敛财,后者享乐,双方通力合作,共同把一座清净道场打造成了烟花淫寺。
除了正虚观,孟知仁还在京中创办了一座倚红楼,正经做瓦肆勾栏的生意,通过烟花女子从官员口中套取情报,掌握朝廷动向,收买人心。
此外,孟知仁的次子孟姚飞风流成性,即使知晓正虚观中的买卖,孟知仁也不敢让次子经手,而是派了一向持重的长子孟姚礼看管。
孟姚礼任职吏科给事中,平日里瞧着也是位端方君子,私底下的风流却不比弟弟差,染指过数名良家妇女,其中就包括宋夫人。
去岁,宋夫人前往正虚观上香,被孟姚礼一眼瞧中,当即生了邪心,想迷倒她行下恶事。
只因宋夫人身旁围着不少丫鬟婆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人伺候,孟姚礼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才无奈作罢。
奈何贼心不死,之后的大半年,宋夫人每一次进观上香,孟姚礼都试图染指佳人,每一次都以无法成事而告终,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终于,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暗中安排人手,趁着月余前宋夫人再一次进观上香时,从归途中掳走对方,当了强匪。
那具所谓的遗体和遗体手中的玉佩,都是他事先命人准备好的,一则用来断宋家和许家寻人之心,二则借此栽赃嫁祸给高守文,让长安府尽早结案。
这里头也有着孟姚礼的扭曲心思在。
宋夫人与高小公子自幼情笃,若非太师不允,怕是早已成了高夫人。掳走宋夫人,给宋编修头上戴一顶绿帽子且不够,让高守文背上骂名、丢了性命,才是大大的美事。
至于那具遗体的主人,则是孟姚礼身边的一名婢女,他玩腻了,便丢给手下人作为犒赏,玩坏了之后再丢出去假冒宋夫人的遗体,也算是物尽其用。
上述种种,都是晏颐祥从孟姚飞处审出来的,后者被盛瞻和的话吓破了胆,问他什么都说,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审出这么一桩惊天大案,晏颐祥在感到震惊的同时,也不敢掉以轻心。
未免打草惊蛇,给贼人毁尸灭迹的机会,他先是带人连夜搜查正虚观,解救了被囚于暗室的宋夫人,然后才启禀上奏,告知了圣上此案。
圣上闻讯震怒,命锦衣卫严查,查明属实后下旨抄斩学士府,原本煊赫风光的孟家在一夕之间败落,只留下门庭前的三两片残叶。
这还不止,圣上又下旨焚毁正虚观,处死观内全部道士,凡有参与的官员尽皆下狱,一时间朝野为之震荡。
因正虚观是坤观,往来观中的女子颇多,为了避免损其清誉,晏颐祥在朝堂上特意隐下了良家妇女一事,只说观内行勾栏腌臜之举。
私下启禀案情时,他也求了一份恩旨,希望圣上能瞒下此章,不然不说家家人心不宁,只说那些去过观中的女子,便再无立足之地。
圣上深以为然,应允了他,在下旨定罪时没有涉及相关字眼,只以谋逆之罪论处孟家,结党营私之罪论处牵连官员。
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宫观庙宇里暗娼之事屡见不鲜,借此敛财者也不在少数,甚至有大户人家往里发卖丫鬟的,若正虚观仅仅行此勾当,何至于观毁人亡、片瓦不存?
门第高些的人家尚好,夫人姑娘们出行时前呼后拥,道观不敢招惹。
参与进去、当过恩客的官员之家也还行,知道观中的猫腻,会叮嘱家人多加小心,最好别去正虚观,去有国观之称的三清观。
门第低又不知内情的人家就惨了,有那等遭受迫害且心怀疑窦的女子,本就不再往观中去,圣旨一下,当即确认疑窦是真,羞愤欲死。
家人拉拉扯扯间牵出几句话,再被有意无意地一传,霎时满城风雨。
流言传到宫中,皇后大怒,下旨明令禁止,不得再传。
然而,流言在面上消停了,私底下却越发疯长。
皇后无法,只得一边命人暗中散播“正虚观拐卖山下良家女子”的消息,一边领着诸家命妇贵女前往三清观与醮事,借观主之口影射此事与在场众人无关,才堪堪遏制住了这股势头。
觅瑜身为太子妃,自然也跟着去了,帮助皇后打理一应事宜。
回到宫中,皇后屏退左右,倚靠着凭案闭目养神。心腹宫女在旁小心捶腿伺候。
觅瑜奉上一盏清茶:“这是江州上贡的明前茶,最能清心降火,母后且润润口。”
她对茶水不挑,分辨不出好茶与上上茶之间的细微差别,但一些场面话还是会说的,这也是她在宫中和娘家生活的最大不同。
若在家里,见到她的娘亲为杂事烦恼,她除了软言安慰之外,还会让下人制作几道娘亲喜欢的糕点,用美食缓解对方的烦躁。
在宫里就不同了。一来皇后是她的婆母,不是她的娘亲,终究亲疏有别;二来,盛瞻和提醒过她,最好不要送吃食,想要尽孝,做些端茶倒水的功夫便足够。
嫁进来两个月,觅瑜也学到了不少人情往来的交际,是以,她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转身奉给皇后。
皇后微蹙蛾眉,挥手拒绝:“不了,本宫现在看到这些茶水就心烦。”
平时觅瑜会为这种态度感到不安,不过这回她很清楚,皇后的不满不是冲着她来的,不必放在心上。
她从善如流地放下茶盏,柔声絮语:“母后无需烦忧,父皇已经下旨除了正虚观与观中一干人,想来再过些时日,此事便能平息,流言也不会再传。”
皇后叹息:“要真是流言就好了,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觅瑜,询问:“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觅瑜斟酌着回答:“殿下给儿臣讲了一些……”
皇后点点头:“也是,瞻儿不会瞒着你。那想来你应该清楚,这流言不是纯粹的流言,其中有一部分是事实。”
觅瑜当然知道,还是她向晏颐祥进言瞒下此事的,也是她提议让晏妩娴去救的宋夫人,免得后者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又受到外男撞见的羞耻折磨。
晏颐祥对此大为赞叹,表示会向圣上禀明她的贴心仁举,盛瞻和却让其一个字也不要说,包括他们夫妻二人去正虚观一事,也不可提及。
在明面上,此事从头到尾与东宫无关,顶多说上一句“得蒙太子殿下提点,才想到要搜查正虚观,破获此案”,别的什么也不能说。
第29章
对于盛瞻和的这番叮嘱, 觅瑜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吗?
这也说得通,圣上正值壮年, 虽说明面上对太子多有器重, 但谁也不知道其心里如何做想, 小心谨慎方为上策。
原本,觅瑜是不会有这份考量的,在她看来,想要获得圣上的喜爱, 坐稳太子之位,最佳的做法就是发奋刻苦,彰显出自己的优秀和与众不同。
就像她小时候为了得到师祖的称赞, 努力把《全经》第一篇背诵完一样。
只要成为晚辈里最出众的那一个, 长辈不就会喜欢了吗?
然而, 她的爹爹却告诉她,圣上与太子之间并非如此。
历来天家父子少亲情, 重尊卑,圣上与太子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若太子愚蠢,圣上不会高兴, 可若是太子太过优秀,圣上同样不会高兴, 只有恰到好处的愚蠢、恰到好处的优秀, 圣上才会宽心。
盖因一个愚蠢的太子无法维系江山,一个优异的太子有可能抢夺江山, 所以无论哪者,圣上都不喜欢, 都不放心。
她对此感到不解,询问爹爹:“可是太子注定会继承大统,为什么要和圣上抢呢?难道他害怕圣上再废太子?”
赵得援先是斥责她:“什么废太子不废太子,这些话你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记住了吗?”
然后解释道:“不是太子害怕圣上,是圣上害怕太子,害怕太子夺他的位、夺他的权,害怕一年年老去的自己被一年年长大的儿子取代。你可明白?”
“你日后嫁进东宫,千万记得谨言慎行,不能仗着太子妃的身份为所欲为,要谦和恭顺,知道了没有?”
觅瑜还是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圣上为什么要害怕?经历出生和成长,自然也要经历衰老与死亡,就像路边的野草,年年枯荣。大道如是。”
赵得援瞪眼:“叫你别说,你还说得起劲了是吧?”
“没有,爹爹,女儿是真心不明白。寻常人无法脱离苦海,看不开生死大事,可圣上是天子——”
“天子又不是圣人!能看开什么!”赵得援先是呛声,继而连连咳嗽,“这话你没听过,你爹我也没说过,你千万把它忘了,不能记在心里,知道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觅瑜就算再愚钝,也能明白过来了。
原来圣上不仅看重太子,也忌惮太子,会在培养的同时施予打压,避免其羽翼丰满,危及自身。
她不禁替太子感到不平。
幼时于宫中艰难求生,垂髫时胞弟离世,好不容易被立为太子,得圣上器重,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只是开始。
他要顶着圣上的看重与猜忌,背负着弟弟的性命,在这条道上永无止境地走下去,直到一方彻底结束,不论是他的,还是圣上的。
觅瑜忽然生出一阵心疼。
对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的心疼,还有那年冬日,倚靠在药炉门边,朝她舒缓而笑的奇王的心疼。
她没有再行争辩,乖巧地应声:“是,女儿知道了。女儿一定不会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不会给家中添麻烦。”
从那之后,觅瑜的心里就多了一根弦。
听闻盛瞻和让晏颐祥莫要提及他们,她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回到东宫后,她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得有些小心,既是不想触动他的伤心事,也是不确定他会不会乐意和她谈。
出嫁前,娘亲曾经叮嘱她,世间男子多薄幸,像她爹爹那样的傻瓜蛋子百里挑一,她不能奢求再遇着一个。
太子殿下虽为万里挑一的好男儿,但未必是个如意郎君。
她嫁进东宫后,要悉心侍奉太子,万万不能恃宠生娇,除非她已经确定,殿下的一颗心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否则的话,她即使成了皇后,有了小太子傍身,也只能像当今皇后一样,以贤德为名,淑惠为衣。
至于怎样确定太子的心是否落在她的身上,祝晴道:“这一点娘帮不了你,只能你自己去悟。好在太子殿下不嫌弃你迟钝,要不然娘还真不敢把你嫁给他。”
觅瑜听得一知半解,但不妨碍她理解前半段话,那就是她要时刻谨记君臣之道。
因此,尽管盛瞻和在婚后对她格外厚爱,夫妻情浓,她也没有忘了分寸,谈论正事时尤其如此。
一如此刻,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瞻郎为何不愿让他人知晓,东宫插手了此案?可是……有什么顾忌?”
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决定一旦势有不好,就立即改口,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应得很干脆:“是。”
他抚上她的脸庞,轻轻将她的一缕垂发别至耳后,温言解释。
“这段时日,皇城内外流言蜚语不歇,若让他人知晓你去过正虚观,即使是和我一起去的,对你也还是不好,我不想让你卷入风波。”
觅瑜一呆,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个。
“可是,”她清凌凌地看着他,一双眸子里尽是天真不知事的纯洁,“我没有事呀。”
看着这样的她,盛瞻和柔和了表情,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你有没有出事,只要你去了,在有些人的眼里,你就不再清白。”
“可我是和瞻郎一起去的。”她道,“别人就算敢传我的谣言,也不敢传瞻郎的吧?”
他发出一声冷笑:“为什么不敢?我和十弟才出生就被传为不祥,六岁时十弟被定为救国之身,我被定为真命龙子。”
“其后,十弟差点身殒,我被立为太子。此间种种,无论是谣言抑或谶语,可有因为颠倒黑白而少传一分?”
他的话里透露出罕见的冷意,让觅瑜有些被惊吓到:“瞻郎……?”
盛瞻和舒缓眉眼,摩挲着她的脸庞,放柔了声音:“我此生最恨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流言蜚语固不足道,我也不希望你沾染半分。”
他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所以我让晏颐祥瞒下此事。纱儿不会怪罪我,移了你的仁义名号吧?”
觅瑜摇头,乖软回答:“怎么会?瞻郎如此为纱儿着想,我感到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
盛瞻和的眸底染上一层薄薄的笑意:“我倒是觉得对不起你。若晏颐祥如实禀报,定会让你在父皇和母后跟前大大露脸,得知你的神仙医术与慈悲仁心。”
“不像现在这般,你依旧在东宫里当着寂寂无名的太子妃。”
觅瑜微红了脸,轻道:“瞻郎折煞纱儿了,什么神仙医术、慈悲仁心,不过是尽己所能而已……换任何一名大夫来都能办到。”
盛瞻和笑容愈深:“非也,这世上只有我的纱儿这般妙手仁心,谁也及不上。”
她绯色愈甚,娇嗔:“殿下……”
盛瞻和用一个湿热的吻堵住了她的话。
一吻既罢,他没有立即离开,抵着她的唇,轻声笑着,询问她:“里里外外跑了几趟,好不容易破了案,却让他人领了功劳,纱儿可觉得委屈?”
觅瑜摇头,乖软道:“我原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虚名才去查案的,只要能救下宋夫人,救下以后的许许多多女子,一切都值了。”
“再者,”她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也没出什么力,不过跟着瞻郎跑几趟,瞻郎才是破获这桩案子的关键。”
“若无瞻郎,我们不会想到想查正虚观,若无瞻郎,那孟家公子也不会被吓破胆,晏大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切多亏了瞻郎。”
盛瞻和唇角带笑,显然很享受她的主动。
他抱住她,让她坐进他的怀里:“那我倒要说,一切都亏了你。若没有纱儿,我们不会这么早发现观中猫腻,说不定——”
他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觅瑜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当发现茶水和熏香中被下了药时,她只觉得愤怒,直到她与盛瞻和守在屏风之后,将孟姚飞欲行不轨的过程尽收眼底,她才生出一阵后怕。
如果不是她发现了茶水有异,那日躺在榻上的人是否就会成为她?届时她会遭到什么?
想起那道大腹便便的身影,那张色.欲熏心的脸庞,觅瑜就感到一阵恶心作呕。
她忍不住收紧了搭在盛瞻和肩上的手:“瞻郎,我——”
“放心。”他打断她的话,像是知道她的后怕和不安,握住她的手,安抚,“就算你没有发现问题,我也不会和你分开。”
“那女冠如此殷勤地劝你独处,我若察觉不出其中有诈,就白做这么多年太子了。”
她轻轻咬唇:“可是,如果我们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呢?会不会——”
“不会。”他回答得十分笃定,“我不会和你分开,也不会拿你当诱饵。”
“纱儿不是很好奇,酂白怎么能在短短时间内扮成女装吗?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从一开始,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觅瑜讶然:“真的?”
盛瞻和微笑颔首:“真的。”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是……因为瞻郎不信任道观?”
以他的经历,不相信这些东西也说得通。
果然,他淡淡道:“天下宫观,唯有纱儿出入的清白观和庇佑十弟的太乙宫,能得我一分信任,其余宫观,在我眼里皆是野祀。”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点才这么做的。”他浅笑着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你太天真,太单纯,不懂得人心险恶。这样的你,我怎么放心让你落单?”
“当初,你救下十弟一命,我很感激,但你往后再不能这么做了。倒在路边的陌生男子,你也敢救?难道不怕他醒来后对你生出歹意?”
“幸而十弟是名正人君子,要不然,你这会儿便是哭也没用。”
第30章
盛瞻和落在觅瑜手背上的吻很轻, 像一片温热的羽毛,让她忍不住莞尔。
“若当初没有救下十弟,就不会有现在的纱儿与瞻郎了。”她娇声道。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怎么说?”
觅瑜心道, 自然因为他就是你, 你就是他, 若她当日没有救下奇王,今日焉能嫁给太子,得到这么好的一个夫君?
不过她不能这么说,所以她想了想, 道:“若纱儿没有救下十弟,让母后对我有个好印象,或许就不会把我许配给瞻郎了。”
盛瞻和想了想, 也笑了:“说的是。自从得纱儿妙手一救, 十弟对你念念不忘, 于书信中时有提及,母后那里想必也没少说过。”
“母后定是听多了他对你的称赞, 才会觉得你是儿媳的上好人选。这么看来,十弟还是我们夫妻的月老。”
这话说得太过奇特,让觅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知道在他心里,他和奇王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是奇王的兄长,奇王是他的弟弟, 但——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弟弟的?
“念念不忘”、“时有提及”……他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 她不会傻到提醒他这点,不管是从他的病情考虑, 还是从他的心情考虑。
她且没有忘记新婚头一天发生的事,兄长吃弟弟的醋什么的……她可不想再经历了, 尤其这对兄弟还是同一人。
所以她默认了他的这番话,乖软笑道:“是呀,所以纱儿说,当初救下十弟的举动是对的。”
“我也没说你做得不对。”盛瞻和轻抚她的脸庞,“我只是想让你多点警惕,不要随意救过路的陌生人。”
她微圆杏眸,对他这话有些不理解和不赞成:“如果见死不救,那还算什么大夫?”
盛瞻和注视着她,喜爱的神情愈深:“不是不救,是不能轻易救。”
“在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纱儿这么心地善良的,有许多坏人,会利用你的善良做坏事。你在救人的时候,也要知道保护自己,明白吗?”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觅瑜道,“我有——”
她停顿片刻,有些心虚地放轻声音:“我随身带有迷药,那些药的功效,瞻郎应该见识过,就是我们成亲前夜……”
她越发小声,低垂睫翼,不敢看他:“那天晚上,我迷倒那些护卫……”
盛瞻和没有说话。
觅瑜心里打鼓,暗想,他不会是生气了吧?不应该啊,他明明说过,他不会计较的……
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来他的回应,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这事,就不能举别的例子吗?现在好了,好好的氛围都被她搅和没了。
怪不得娘亲总是说她迟钝,不会看场合,她之前还不服气,现在一看,她果然很迟钝,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觅瑜越想越难受,随着跟前人沉默的延长,她的一颗心也不断往上悬起。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来回应,她再也忍受不住,咬唇看向他,准备向他道歉。
却惊讶地发现,他正含笑看着她,俊逸的眉眼里没有半点气怒的影子。
她一呆:“瞻郎?”
盛瞻和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好似他们的对话没有出现过中断。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事。你那迷药的确很是霸道,我命人用冷水泼都没用,还是邹敬临拿药香熏了,才让他们醒来。”
觅瑜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唇角蕴笑,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脸庞。
她期期艾艾道:“瞻郎……没有生气?”
他扬眉:“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道:“因为我……提及成亲前夜……”
“提及你成亲前夜想要逃婚一事?”他接过她的话。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应声:“嗯……”
他道:“我说过,我不会同你计较这件事,更不会同你生气。”
“那你——”觅瑜正欲不解地询问,既然他没有生气,那为什么不出声,害得她提心吊胆了好久。
话刚出口,她忽然明白过来,抬眼看向他,道:“瞻郎是故意吓唬我的?”
盛瞻和笑容不变:“也是,也不是。一开始,我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有些出神,所以没有及时回答,后来么……”
他缓下语调,目光流连在她娇美的脸庞上,道:“看见纱儿忐忑不安的模样,我觉得有趣,就刻意不出声了。”
他果真是在逗她!
确认了这一点,觅瑜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继而面染霞云,羞恼道:“你!瞻郎怎么能——”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同人争辩过,此刻抱怨出声,不仅没有多少气势,听起来还娇娇软软,像被逗弄着急的奶猫,亮不出锋利的爪子。
就是她想从他怀里离开的举动,也被他轻易地阻止了,扣住她的腰,半搂半按着她坐下。
“纱儿莫气。”他的唇瓣擦过她的耳畔,含着闷闷的笑声,一路亲吻至她的脸庞,“为夫向你认错,不该故意吓唬你。”
“不过你也太胆小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计较吗?怎么一次短暂的噤声,就让你感到不安了?难道你信不过我?”
觅瑜想要拒绝,但抵挡不过,只能任由他去,双颊升腾起一阵不知是羞是恼的热度。
“不是我信不过……”她在迎和他亲吻的间隙里回答,软软的声音里带着点点委屈,“是……逃婚一事实在……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太子妃这样做过……”
“那纱儿便是第一个。”他的手掌自她的肩头移下。
她有些难为情地扭了扭身子,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意,左右他们在寝殿里,虽然现下天还没黑,但他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做了……他爱这样,便这样罢。
她咬唇忍耐着,悄悄吸了口气,细声询问:“瞻郎真的不介怀……?”
“我若介怀,此刻便不会抱着纱儿了。”盛瞻和道,“我不管当初的你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我只知道婚后的你十分惹人怜爱,对我从无二心,这就够了。”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红着脸,眸里慢慢盈出一濛泪水。
他含笑回视:“被我感动得哭了?”
她立即收回目光,脸色愈发羞红,收紧了揽在他肩上的手,忍住颤意:“瞻郎明知故问……”
她不喜欢这种姿势,被他完全掌控,好似她是他手底下的一捧花枝,只能被他修剪成想要的形状,没有半点自主。
她也不喜欢这时候的自己,明知不该顺着他,却还是顺了,惯得他越发纵情恣意,都是她的错……
“纱儿。”
“嗯、嗯……”
“听话,乖一些。”
“嗯……”
破碎的应声卷入缠绵的亲吻,她与他一起在情海中沉浮,久久不歇。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停,直到天边传来滚滚闷雷,才被压过。
盛瞻和吻去觅瑜脸上残留的泪珠。
她轻卷睫翼,朝他抿出一个细细的笑,转头看向窗外,道:“下雨了。”
她的声音同雨丝一样绵软,甜甜的,像熬煮过的花蜜。盛瞻和听在耳里,原本慵懒的心又起了几分灼热。
不过他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再经受不起他的折腾,遂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理了理她的衣襟,叫人打水进来,亲自拧了巾帕,替她擦拭。
湿软的巾帕蹭过细腻的肌肤,似透明的雨水浸润深红的花瓣,让觅瑜忍不住颤了颤,咬唇等着他擦净。
一切结束之后,她仍然坐在他的怀里,被他搂着,目光瞥向窗外:“入夏后的头一场雨,看着同春雨也没什么两样……”
“寒食前后细雨纷纷,再往后就不一样了。”盛瞻和道,“等过段时日,韵心池里的芙蕖开了,我带你去瞧瞧,你会喜欢的。”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他总是这样,给予她不容拒绝的宠爱。
觅瑜也习惯了他的不容拒绝,乖巧笑着应了一声:“嗯。”
盛瞻和含笑与她对视。
半晌,他伸手拂过她的鬓发,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她眨了眨眼:“瞻郎想问什么?”
他道:“在嫁给我之前,纱儿可有心仪之人?”
闻言,觅瑜有些惊讶,也有些欢喜,微含羞赧地回答:“没有。在与瞻郎成亲之前,纱儿未曾有喜欢的人。”
“包括十弟?”
她一噎。
这叫她怎么回答?说包括吧,虽然这是事实,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奇王就是他;说不包括吧,那更不对了,既不是事实,她也不能对他这么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含笑的神情,显然,他只是说来逗趣,没有要试探她的意思。
她于是决定顾好当下,选择前者。
“自然。”她道,“我对奇王殿下只有恭敬,没有别的心思。”
“当真?”盛瞻和询问,“十弟与我同胞双生,长相无二,纱儿既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觅瑜道:“长相不过身外之物,纱儿会心悦瞻郎,并非因为瞻郎的容貌。”
他笑道:“那你喜欢我什么?”
她努力想了想,道:“喜欢……瞻郎对纱儿的贴心。”
“就这些?”
她又想了想,道:“还有瞻郎的聪慧、周全,还有……”
还有什么?糟糕,她有些想不到了。
眼看着盛瞻和在等待下文,觅瑜急中生智,道:“总之,瞻郎的一切,纱儿都喜欢。”
最重要的是,她和他成了亲,成为了他的妻子,她自然要喜欢他。
如若不然,难道还叫她喜欢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