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或许是听到了符合心意的回答, 盛瞻和奖励地给了觅瑜一个亲吻。
“有纱儿这话,为夫便放心了。”
觅瑜羞赧莞尔:“瞻郎本来就不该担心,纱儿只喜欢瞻郎一人。”
盛瞻和轻笑:“只怕我是因为成了你的夫君, 才会得到你的喜欢。”
觅瑜眨了眨眼, 没说话。
他这话说得真奇怪, 他当然是因为成了她的夫君,才会得到她的喜欢,就像她成了他的妻子,才会得到他的爱重一样。
这不是事实吗?天底下所有因父母之命而成的夫妻, 都是如此,他为什么要说“只怕”?
难道他希望她在成亲前就对他一往情深?可他们那时还不相熟呢。
觅瑜心怀不解,但也知道此情此景不适合说这些, 遂把疑问压在心底, 仰头亲了一下回去:“夫君不希望得到纱儿的喜欢吗?”
盛瞻和搂住她的腰:“希望。能得到纱儿的喜欢, 我很高兴。”
“那么,夫君是不相信纱儿会喜欢夫君吗?”
“怎么会。我知道你没有骗我。”
“那夫君为什么总是提十弟?纱儿说过, 与十弟不过萍水相逢,别无他意。”
“好,我们再不提他。”盛瞻和应得干脆,“不过, 我还是想问你,在父皇给我们赐婚之前, 贵府曾同汝南郡王府议亲, 那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觅瑜心中一紧。
别人不知道她曾经同汝南郡王议过亲, 但盛瞻和是知道的,她现在能成为太子妃, 被他抱在怀里疼爱,正说明他不介意此事。
然而,就像皇后提起郡王府时,她感到坐立不安一样,忽然从他口中听闻相关字眼,她也颇为紧张,忸怩着,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觅瑜在心里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奇王,怎么又来了一个汝南郡王?
还不如继续谈奇王呢,起码他们是同一人,等以后他的病好了,能成为一桩趣谈,不像汝南郡王,怎么回答都是错。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夫君……想听实话?”
盛瞻和提醒:“瞻郎。”
哦,对,她又忘了,险些被带偏了称呼。
“瞻郎。”她弥补道,“瞻郎想听实话吗?”
盛瞻和道:“我既问了你,自然是想听实话的。”
“好吧。”她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假话,镇定心神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与郡王不过略见过几面,谈过几句话,别的就没了。”
“议亲一事也是太妃先提出的,爹爹娘亲来问的我。我、我那时觉得和谁成亲不是成亲,便回道,一切听凭爹娘做主,就……”
盛瞻和注视着她:“所以,纱儿对那汝南郡王也是没有他意?”
她点点头。
“那你为何会答应议亲?”
她一怔,道:“这……自然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那时没有喜欢的人,便不觉得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
“就如同你嫁给我?”
觅瑜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脸上没有什么生气之色,才点了点头,应道:“是……”
“看来我是幸运的。”盛瞻和淡淡笑开,“顺利娶到了你,成为了你的夫君,得到了你的喜欢。要是你嫁给了别人,现在和你说这些话的,就不会是我了。”
觅瑜心中打鼓,总觉得他这话不像好话,可若说坏话,那也不对。
她左思右想,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干脆不在这上面多谈,转而道:“不过这亲没议几日,太妃就改了主意,不想同我们家结亲,这件事便戛然而止了。”
“此事我有所耳闻。”盛瞻和道,“岳母仗义救人,太妃感恩戴德,本为一桩美谈,之后两家议亲,更是好上加好。”
“然后,就在亲快议成时,太妃忽然改了主意,毁约不说,还进宫求父皇下旨赐婚,绝了一切后路。纱儿可知晓其中内情?”
“纱儿不知。”她有些黯然地摇摇头,“大概是太妃嫌弃我不够好罢……”
虽然这算不上真正意义的退亲,她对汝南郡王也没有男女之情,但她还是受到了不少打击,毕竟这代表着对她整个人的否定。
而且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太妃会先喜欢她,后又嫌弃她。
如果太妃一开始就看不上她,又何必同他们家议亲?岂不是在戏耍人?
如果太妃一开始的确看中了她,又为何忽然看不中了?她不记得她做了什么惹人嫌弃的事啊。
盛瞻和看出她的失落,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道:“纱儿不必妄自菲薄。你聪明善良,天真单纯,习得一身杏林医术,但凡有眼界的,都不会觉得你不好。”
“正如父皇和母后,岳父才进宫求父皇下旨,母后就立时想到了我,欲把你许配给我,父皇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若你真的不好,父皇和母后怎会这么做?”
“那汝南郡王太妃看不上你,是她有眼无珠,目不识人,不是纱儿的错。”
觅瑜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她还是很受用,点点头,细微一笑。
“嗯,爹爹和娘亲也是这么说的。娘亲还说,我要感谢太妃,若不是她,我也不能嫁给瞻郎……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当真奇妙。”
盛瞻和却道:“且不一定。”
“什么?”她有些不解。
他含笑看着她,似若有所思,又似在打量她的容颜,片刻方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用往心里去。”
觅瑜有些狐疑,他这似有深意的模样,可不像是随口一说。
但他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她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些,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说随口,便是随口吧。
她乖巧一笑,作为应答。
娘亲总是说她的脑袋里缺根弦,机灵虽有,但不活跃,不喜欢多想,叫人有时欣赏她的淡然处之,有时又觉得她不争气。
可多想做什么呢?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就像师祖说的,人旨在进德、修业,其余悉由命走,不必去管。
而且她的夫君看起来很喜欢这份乖巧,眉眼间笑意愈甚,宠溺之情愈浓。
他抚上她的脸庞,道:“既然纱儿在成亲之前没有心仪之人,觉得嫁给谁都一样,又为何想要逃婚呢?”
这话一出,觅瑜的笑容登时僵了僵。
他今天怎么老是问她这些不好回答的问题?要不是他询问的神情比较温柔,含着笑意与宠爱,她都以为他是在刻意刁难她了。
“纱儿……纱儿也不知道……”她扭着帕子回答,“原本我没想过逃婚的,真的,从下圣旨到成亲前夜,我都没这么想过。”
“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好像被迷住了一样……”
“被迷住了?”盛瞻和眸色微凝。
她略带局促地点点头。
未免他以为她是在推卸责任,她加话解释:“我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是……真的很奇怪,好像吹来一阵能迷人心智的风,让我的手脚不听使唤……”
“你被迷了心智?”
觅瑜很想点头,表示她是无辜的,但医者的尊严让她点不下去,因为她很清楚,那时的她并没有被什么东西迷住,纯粹是昏了头。
她咬着唇,艰难地否认:“没有……是我昏了头,才会这么做……”
盛瞻和静静听着,眼里划过一丝思量:“原来如此。”
他又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他在思考什么?和她有关吗?还是她不知道的事?
他好像有很多谜团,整个人被云雾笼罩,明明奇王时的他不是这样……是她当年还小,没有察觉,还是只有太子时的他才这般?
“瞻郎。”她伸手攀上他的胸膛,纤巧素手在他的玄衣衬托下愈显莹白,嫩如脂玉,“纱儿知道错了,瞻郎原谅纱儿,好不好?”
盛瞻和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在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觅瑜知道,他甚至在她的爹娘面前替她分说过,她原本也是安了心的,哪料想他今天又提了,她自然会再度感到不安。
她又不能指责他旧话重提,毕竟这事是她理亏,只能用低软的态度求他保证。
还好,他一如既往的仁德宽厚。
她抿出一个羞怯的笑:“能嫁给瞻郎为妻,是纱儿之幸。”
……
当日晚些时候,觅瑜翻阅医书,忽然发现案头多了一本书册,封页朴素,且无封名,以前从未见过,不由感到疑惑:“这书是哪里来的?”
青黛走近瞧了一眼,笑着回答:“这是太子妃从外头带回来的书。奴婢想着,许是什么重要的书,便特意把它放到了桌案上。”
她更加疑惑:“我带回来的?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记得?
“就是昨日。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去正虚观上香,回来后就多了这本书,当时,它与太子妃的佩荷放在一处。”青黛道。
青黛与慕荷身为觅瑜的贴身侍女,在昨日自然也跟着去了道观,不过只在观外等候,不知观内发生了什么事,提起时便神色如常。
反叫觅瑜心中一紧:“昨日?你确定?”
“是啊。”青黛应道,见她的神色不对,变得有些迟疑,“奴婢与慕荷都看见了……慕荷,你说是不是?”
慕荷点头:“正是青黛姐姐说的这般。”
青黛接着询问:“莫非这书不是太子妃的,是太子殿下的?”
是吗?会是他的吗?以昨日的情形,他会有心思寻书吗?且这书在她这里放了一天,若真是他的,他怎么会一句不提?
含着这样的疑惑,觅瑜翻开了书。
第32章
书册的扉页上写着三行字: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觅瑜见了,心下思忖, 莫非这是一本.道书?真是盛瞻和从正虚观里拿回来的?那这能是一本什么好书……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往后翻, 惊讶地发现书里提及了汝南郡王, 再仔细一看,她的名字也有,次数还比郡王多,只不过用的“赵氏”二字,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并且,比起寻常教诲之书,这更像是一本传记, 记载了……她的故事。
——赵氏有女, 十五嫁汝南郡王, 婚后半年,于太乙山之行遇太子……
书册不薄不厚, 大约要花费半日读完,觅瑜却看了没多久就停下了,心里头翻江倒海,震惊与古怪交织, 半晌没回过神来。
真是、真是荒谬,这书里竟写了她嫁给汝南郡王之后, 被太子和奇王看中——没错, 这里头的太子和奇王是两个人,一对活生生的双生兄弟……
一个俗套的故事, 膏粱纨绔看上良家妇女,强取豪夺, 从而引发的一连串悲剧。
如果故事里的膏粱纨绔不叫“太子”与“奇王”,良家妇女不叫“赵氏”,其余出场的人物也不是她听过的各色姓名,倒也算得上一出跌宕起伏的折子戏。
偏偏顶替了他们的名字,还写得那般活色生香——
觅瑜面色潮红地回想着书里的各种描写。
山路行半,赵氏因脚扭伤,不能行,偶遇太子。
赵氏花容月貌,身姿曼妙,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太子见即惊为天人,带赵氏回太乙宫,置于内寝,斟茶请品。
赵氏谢过,品茶一刻,忽觉头晕,欲起身而不得。
太子揽佳人在怀,宽解衣袍……惊喜得知,赵氏尚为女儿身,原来汝南郡王有疾,自娶妻后不曾圆房……
赵氏惊惧泣泪,哀求无果……雪肤嫣然,落红床笫……音柔婉转,娇啼不歇……床榻响动,嘈切不停,晃如烛火,沉浮红浪……
这还是简化过的,书里描写得更加详细,什么“肤漫绯色”、“玉柔伸张”……简直就是艳情春宫!
再往后看,情节更加曲折离奇——
后三日,赵氏皆在太子房中,其身如浮萍破碎,心中悔恨愈甚,几生死志。太子言:若自戕,便以夫家及母家陪葬。赵氏含泪饮恨,曲意逢迎。
第四日,奇王至太乙宫,太子相迎。
赵氏所藏内寝乃太子私室,除却太子与奇王,旁人不可擅入。奇王入内,见榻上美人,惊之。
赵氏亦惊,因太子与奇王乃双生兄弟,长相亦同。陡见太子模样入内,赵氏娇躯颤抖,不愿白日三度侍奉。经释,方知来者何人。
赵氏滚落下榻,泣泪跪地求救。奇王见美心喜,扶起赵氏,言语亲切,问得赵氏出身姓名,口称王妃。
奇王带赵氏离宫,车辚马萧。赵氏福身相谢,奇王含笑再扶,言:王妃若真要谢本王,不如与本王一度春风。王妃天人之姿,得兄长金屋藏娇,想必滋味甚妙。若不愿近日之事流出,还请王妃委身一顾。
才出虎穴又入狼口,赵氏懊悔绝望之至,不得已软腰应是……檀香泌盛……雨打荷花……赵氏大为呜咽……
潮毕,奇王绕指赵氏一缕青丝,含笑亲泽,曰:王妃果真甚妙。
赵氏泣泪不停……
这这这——这是什么歪门邪书!
觅瑜翻书的手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这本书的来历成谜,上头所写的除了艳情春宫之外,还有更令人在意的内容,她发誓,她一定会把它烧了,烧得一干二净。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写出这种——这种邪书!
“她”被“太子”和“奇王”看中,被他们兄弟二人强迫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回到郡王府,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哦,不算安生,“她”一直梦见那对兄弟,梦回那段可怖的日子,在梦中被迫承受云雨。
虽然觅瑜也不知道书里为什么特意要写这笔,但既为艳情春宫,想来重点便在这些男女之事上。
两个月后,赵氏被诊出怀有身孕,然而汝南郡王身患隐疾,从未与赵氏圆房,又何来喜讯?太妃由此判赵氏不贞,逼郡王将其休弃出府。
赵氏回到娘家,将心中委屈诉与爹娘。双亲大感爱怜,愿将爱女养在家中,并打落腹中孽种。
然而,就在赵氏即将服药之际,宫中忽然来人宣读圣旨,将她许给奇王,是为奇王妃。
当夜,奇王翻窗进入赵氏闺房,欲行偷香窃玉之举。赵氏惊吓万分,不得已告知有孕一事,奇王方展笑颜,道他一早知晓,是特意求了圣旨,让她嫁给他,成为奇王妃的。
乃曰:当日唤娘子一声王妃,便是存了此心。小王对娘子一往情深,望娘子垂怜一二,小王定好生厚待娘子,不离不弃。
朦胧月光之下,奇王凑近赵氏,握住佳人柔荑,沉入又一通混乱春宵。赵氏软言恳求顾念腹中胎儿,奇王置若罔闻……
十日后,奇王大婚,迎娶王妃赵氏。
新婚当夜,太子留宿,与胞弟同享娇妻……王妃哭求不应,委曲求全,心中大恨……
翌日,奇王携王妃进宫谢恩。王妃经历一夜云雨,风流情怯,人比花娇。帝见之,目含惊艳,凝睇王妃雪颈香肩——
看到这里,觅瑜再忍不住,扔下书册,迭声唤侍女送来梅子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方压住胸中生起的恶心作呕之意。
她尤嫌不足,又叫人打水进来,她要好好净一净面,冷静冷静。
慕荷端着鱼洗进来时,盛瞻和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室内。
看见她这番情状,他关切地上前询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欲抚上她的脸庞,试探她可有发热。
觅瑜心尖一颤,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避开了他的手。
盛瞻和一愣。
觅瑜也同样愣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不由得在心中大骂糊涂,她怎么能把他和书中人弄混呢?
她忙忙起身道歉:“对不起瞻郎,我、我不是——”
盛瞻和打断了她的话。
他揽过她的腰,伸手贴上她的脸颊,蹙眉道:“你的脸好烫,可是在外头吹了风,受凉了?还是受昨日的茶水影响?你还好吗?”
他的掌心微凉,带着稍许粗粝感,让觅瑜脸上潮红愈甚。
她想起书里的一个段落,同样也是“他”搂着“她”,试探“她”可有发热,但紧接着,“他”就取过冰凉的玉石,推入“她”的、“她”的……
停!停下来!不能再想!她不是书里的赵氏,他也不是书里的太子,不能混为一谈——!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皱眉,疑心她遇到了什么事,她若不想把脸面丢光,就不能沉浸在那本邪书里,以免被他察觉端倪——
不等觅瑜镇定心神,想出合适的回答,盛瞻和就转过头,质问她的贴身侍女:“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太子妃?孤不过离开半日,太子妃便成了这般?”
二女连忙下跪请罪,慕荷甚至吓得差点打翻刚放下的鱼洗。
“殿下恕罪!奴婢照顾太子妃不力,是奴婢的错!奴婢知罪!”
“太子妃之前去了何处?可有吹风淋雨?”
“回禀殿下,太子妃一直在房中读书,不曾离开……”
被“读书”二字挑动心弦,觅瑜一个激灵,彻底回神,正想张口把话题引开,盛瞻和就已是顺着侍女的话,偏头看向桌案。
她方才所看的书并未收起,只是匆匆合上,歪掷一边,他一眼就瞧见了。
眼见他的视线在书上停留,觅瑜紧张不已,想收起书,但被盛瞻和先行一步,拿过书,翻看起来。
约莫是不觉得她看书会看得发热,他的举动很随意,不带有任何目的,不过是略翻一翻。
但在一瞥之后,他的目光就定住了。
觅瑜紧张之情愈甚,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不是我写的!”
盛瞻和的神情一顿。
他缓缓抬起眸,看向她。
觅瑜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心似秋风中的落叶,萧瑟、绝望,了无生气。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青黛与慕荷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伏身叩首,不敢抬头,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觅瑜也想跪在地上,避开盛瞻和的视线,把自己埋进地里。
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不明白自己在刚才怎么昏了头,说出那样一句话。
不,她更不明白的是这本书,这本歪门邪书,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案头,又为什么会叫她看见,也叫他看见。
这一定是正虚观的阴谋,因为她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他们连夜编撰邪书,买通东宫侍从,送到她的房里,以此来陷害她——
不然她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怎么会有这种书呢?
写她与太子还有奇王的香艳闺事,并且写得详实无比,仿佛亲眼所见,过程一笔不落,连“她”的心中所想都写出来了,这——这是要她的命啊!
第33章
盛瞻和屏退侍女, 凭案而坐,示意觅瑜也坐下。
觅瑜不敢坐。
他又温和地道了一声:“坐下吧。”
她才略带僵硬地应首,坐姿拘谨, 不敢有丝毫放松。
看着她的模样, 盛瞻和似乎微笑了一下, 不过觅瑜不敢确定,因为他的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他合上书,看向她。
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
却让觅瑜愈感不安,似有惊雷掠过肌肤,引起一阵发麻。
她绞着锦绣宫裙, 硬着头皮开口:“瞻、瞻郎明鉴, 此书并非——”
“我知道。”盛瞻和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这本书不是你写的。”
觅瑜如蒙大赦:“正是!此书不知因何缘故出现在案头,纱儿一时好奇, 便翻开看了,不曾想是这般、这般——”
她涨红了脸,说不出下文。
先时被窘迫之情压住的羞涩一股涌上,冲击着她的心湖。
她想起书里描写的那些场景, 那些香溢笔尖的艳辞情赋……她独自看时都经受不住,恨不得立时把书撕了扔火盆里, 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情节?是她与他的?还是她与奇王的?幸好书里没有写她和汝南郡王的, 要不然她真是再没有脸面见他——
不,不对, 在他看来,他与奇王是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书中所写的那些兄弟共……共妻的场景,都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过——
觅瑜心潮起伏,面色千变万化。
她的思绪纷乱繁杂,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瞻和再度翻开书,视线一行行移过。
她白了脸,又红了脸,再白了脸,再红了脸,如此周而复始,反复折磨。
此时此刻,她真想掏出一包药迷晕自己,不用再面对这种尴尬的境况。
好在盛瞻和翻看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仿佛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搜寻语句,不过盏茶时分,就把整本书翻阅完毕。
翻至最后一页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半晌,倏尔发出一声笑。
笑声很轻,似夏日里最不起眼的一缕微风,却带着细凉的寒意,让觅瑜浑身一个激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瞻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盛瞻和看向她,神情平静,好似刚才的笑只是她的错觉。
“这上面写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他询问。
她小心地、诚实地回答:“只看过部分,其余尚未阅读……”
盛瞻和低眸想了想。
“你看看吧。”他把书放在凭案上,朝她推过去,“看完。”
觅瑜其实不想看,她刚才只看了一点就忍不住想吐,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节在等着她。
她更不想当着他的面看,尤其是在他看完之后……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但他开口,她只能应是,拿过书,努力稳住心神,翻看起来。
……王妃娇弱之姿,引帝注目,亦惹皇后不喜,于中宫质询幼子,如何娶此妇人。奇王笑答:儿甚喜。
回府后,王妃被锁寝殿,不愿从。奇王曰:若不想被父皇收入后宫,便听吾命。王妃无奈从之,此后日日夜夜只承兄弟之欢。
太子与奇王素有孤名在外,手腕众多,于床笫之间亦如是。王妃每每泣而生晕,娇泪不绝,数度恳劝二人顾念腹中胎儿,皆不允,无有节制。
如此日复一日,终致滑胎小产,血流不止……兄弟二人悔之晚矣。王妃医女之身,小产后自诊脉息,知往后再无子嗣幸理,亦喜亦悲,亦笑亦泣。
……
汝南郡王与赵氏少年夫妻,虽未有夫妻之实,然情谊甚笃,自休妻后常郁郁,每每伤怀入梦,感怀梦醒……宫宴偶得佳人境况,顿生拯救之心。
奇王闻讯大怒,欲斩郡王。太子阻止,道攻心为上。恰逢澜庄遣使,献宗室女,兄弟二人生出一计……
宗室女暴毙,汝南郡王府罪证确凿,满门抄斩。奇王献郡王项上人头于王妃,王妃惊惧晕厥,醒时身覆奇王……自此后不敢再有半言,专心侍奉兄弟。
……帝好颜色,喜王妃容颜,又知王妃来历,认为此女天性轻浮,欲以宴请为名,召王妃入宫,行——
看到这里,觅瑜又想吐了。
前朝有君王强夺儿媳的旧事,被改编成各式各样的说书、折子戏在坊间流传,她的娘亲在行医时也没少遇见过奇闻异事,在茶余饭后讲给家人听。
聆听那些故事时,她或觉讶然、或蹙眉不喜,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一本书里,看到她自己——
其实这本书不是正虚观拿来陷害她的,而是陷害东宫的吧?
要是让圣上知晓书里的内容,怕是整个东宫都会倾塌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下。
这书的后面,不会真的……
觅瑜胆战心惊地往下看。
幸好,撰书人似乎有某种偏好,只愿意写赵氏委身太子与奇王,连汝南郡王都因为有疾而不得亲近佳人,更不要提其他人。
……奇王恼于帝心,同兄长曰:古来只有长者赐晚辈妾,未有长者夺晚辈妻。皓首匹夫,人老,心不老!
太子叹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我身为人子,又为人臣,焉得抗命?
奇王曰:天生万物,各有所道,不得道者,亦不得位。弟愿追随兄长,效犬马之劳。
太子笑曰:前朝哀帝强夺儿媳臣妻,致使礼乐崩坏,天下大乱。为苍生顾,你我兄弟二人自当清君以正道。
不日,帝驾崩,太子即位,立奇王妃为皇后。奇王时常出入后宫,与新帝共享皇后鱼水之欢。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夜,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皇后被锁后宫,不见天日,心怀绝望,亦生大恨,着意施离间计。
对帝曰:妾身只愿侍奉陛下一人。
对奇王曰:妾身只愿侍奉王爷一人。
如此来回挑拨,四年过去,床榻缠绵之间,不曾有怠,终致兄弟反目。
……
奇王被发配边疆,起事造反。帝每欲召大臣议事,皇后皆以软言挽留,使帝深陷温柔乡。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
守备不敌叛军之力,奇王至皇城门下。
闻讯,皇后美目含泪,素手柔荑,为帝斟酒,曰:妾愿与陛下同死。
帝感怀非常,与皇后同举酒盏,一饮而尽,毒发身亡。
皇后含笑将杯中毒酒洒落在地,迤逦而出,登上城门,与奇王遥遥相望。
见得心念佳人,奇王展颜而笑。
皇后亦莞尔,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忽有轻风而过,皇后纵身一跃,如游鱼入海,飞鸟归林。
自此,山茶花落,朝露消隐,美人折枝。
……
大雪。太乙山中,茫茫林海,银装素裹。
新帝重游故地,面似雪、目如霜,行若幽魂,动不惊声。
忽闻山中有士高歌,近前,乃一老道。
老道细观新帝面色,大惊曰:何地幽魂,竟添得二十年阳寿?君早该死去,为何还活着,行走在这太乙道场?
新帝冷眼相看。
道士絮语:二十年前,君便该死去,如此苟活至今,君虽然还在阳间,亲人却俱已逝世,君所爱者、所亲者,皆不寿。乃至天下苍生,都受君牵连。君一路行来,可见流民饥荒、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之景?天下大苦矣!
新帝神色微动,问解。
老道答曰:无解。若君早早离世,脱离凡胎,尚能有救,如今……唉!君还是好好活着罢,君之爱人、亲人,皆将自身寿数与君,方有君之今日。除了活着,君做任何事都别无益处!
新帝问:若朕非要解呢?
老道答: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
话毕,高歌离去,歌曰: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
觅瑜看完了整本书。
她心神震动,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久久不语。
半晌,才抬起眸,看向身旁人:“殿下……”
盛瞻和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看完了?”他道,话音淡然轻飘,“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觅瑜的心有些颤抖。
“这……”她合上书,轻抚着没有名字的封页,艰涩开口,“这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本书……当不得真……”
“自然。”盛瞻和道,“书里的赵氏嫁给了汝南郡王,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全书的荒谬。”
没错,书的开头是“赵氏有女,十五嫁汝南郡王”,而她虽然同郡王府议过亲,但最终未成,嫁给了太子……书的开头就错了,后面的又岂能当真?
更不要提里面的太子和奇王,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更加不符合现实,更加荒谬……
所以这就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专门用来搅乱人心的,撰书人当真用心险恶……
但是——
觅瑜想起书的最后,成为新帝的奇王与道士的谈话。
“幽魂”、“阳寿”,“二十年前,便该死去”,“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里从“她”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到七年后,“她”二十二岁那年。依照现实来算,盛瞻和比她年长四岁,那么书中的“他”和“奇王”便是二十六岁。
二十年前……正是兄弟俩六岁的时候。
也是在那一年,神妙真人出现,大开金口,使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为国献身。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十皇子,亦无奇王。
第34章
觅瑜的手心里逐渐沁出冷汗。
盛瞻和静静地看着她。
她羽睫轻颤, 眸光微晃:“瞻郎……”
“此书杂乱无章,以实写虚,当是胡编乱造。”盛瞻和道, “但我还是想问, 看了上面的内容之后, 纱儿有何想法?”
什么想法?她能有什么想法?
是庆幸她没有嫁给汝南郡王,直接成为了他的妻子,不用经历书里的事?
还是斥责书中胡编乱造,他与奇王——不管是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都是端方君子,绝不会像书里写的那般,行下此等有悖人伦道德之事?
觅瑜不知道,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喃喃自语:“我……我不知道……”
“这、很荒谬——不可能发生……”
盛瞻和听了,静默片刻, 低头一笑。
“也是。书中内容荒谬至极,我们在这里认真谈论,倒显可笑。”
他示意她把书交给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
“我的书案。”觅瑜紧张地回答,“就在不久之前, 当我发现它时,它便已经在那了。”
“侍女说, 这书是昨日我们去正虚观后, 出现在马车里的。她们以为是我带回来的书,就把它放到了书案上。”
说到正虚观, 她又想起了书中的一个情节。
同现实一样,书里的正虚观也在做着腌臜生意, 不同的是书里的孟家效忠太子,正虚观成了太子的敛财之所,迟迟没有被揭发。
书里还写过“她”去正虚观上香的事。
当时的“她”、不,赵氏,已经是奇王妃,被囚禁在王府里侍奉兄弟二人,心情极是苦闷,终日不展笑颜。
屋漏偏逢连夜雨,娘家传来消息,家人有恙,王妃之母有神医之名,为杏林妙手,却不知为何不能自医,久治不愈。
王妃忧心不已,欲回家而不得,多番软下身段,求兄弟二人派太医给家人诊治,却始终不曾得来喜信。
焦心之下,王妃前往正虚观祈福,不想中了道观的招,被熏香茶水迷倒,迷迷糊糊间见一身影掀帘而入,心头大骇,然则无力抵抗……
当然,依照书中惯例,王妃或许会被其他男子觊觎,但绝不会被其他男子得手。
所以在最后,王妃发现来人是她名义上的大伯,她实际上的另外一位夫君,太子,并得知了对方借道观敛财一事。
接连两次都倒在加了迷药的茶水之下,王妃终于受到了教训,从那以后,她再不入口陌生人送来的吃食,也再不喝一口茶水。
书中这一段的描写重点在于道观迷情,觅瑜却琢磨出了更多的东西。
毋庸置疑,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邪书,但还是有一定逻辑在的。
比如,书里同样有双生子不祥之言,十皇子因此被寄养在太乙宫,九皇子也因此谨小慎微地在宫中讨生活。
之后同样迎来了三年旱灾,不同的是,书里解决旱灾的人是十皇子。
十皇子为国祈福,祈雨有应,化解灾情。圣上大喜,接十皇子回宫,加封灵慧童子,赐星君殿。
贵妃抓住这个机会,称十皇子有救国之身,当年批命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乃信口雌黄,背后有奸人作祟,一鼓作气扳倒了皇后安氏,登上后位。
再之后,就是与现实同样的发展了,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得封奇王。
因太子聪慧,奇王灵验,圣上对兄弟俩喜爱非常,有求必应,兄弟俩由此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太子尚能遮掩一二,奇王则完全活成了嚣张的模样,仗着有两重封号加身纵情恣意,小时在太乙宫里修出的清静之心全没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十日内迎娶王妃,长辈对他有求必应,其余人也不敢忤逆他,自然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之后的兄弟共妻,无论是在王府抑或后宫,两人都没有刻意隐瞒,流言蜚语传得满城都是,但谁也奈何不得。
原因无他,书里的兄弟俩不仅手腕高明,心性狠辣,且一致对外,往来无有能匹敌者,直到赵氏开始施离间计,才使二人离心。
值得一提的是,赵氏在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么做。
她性情娇软,颇有些逆来顺受,兄弟俩对她做下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也只是默默饮泣,没有过什么激烈的反抗之举。
直到太子登基,赵氏被立为皇后,于偶然间得知娘家人病逝乃兄弟二人的杰作,才在崩溃之下心生恨意,开始效仿祸国妖姬行事。
虽然觅瑜不明白赵氏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的做法——书里的兄弟俩心狠是心狠,疯癫是疯癫,凡碍事者只有死路一条,但对她是真心的,从不设防。
赵氏如果想要复仇,在床笫间行刺不就好了?如果怕不能一击毙命,也可以选择下药。书里的赵氏同样自小学医,相信对她来说,配一点毒药不是难事。
为什么非要选择吹枕边风呢?还一吹就吹了四年,之后又隐忍了两年,直到奇王兵临城下,才一口气先毒倒太子,后自戕殒命,反留了奇王一命。
觅瑜想不明白。
书里的太子和奇王虽然最终反目,但在一开始是极为要好的,不然不会同享妻子。到底是双生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分可想而知。
赵氏只消想一想,就能知道离间的难度有多大,也许她的枕头风还没吹完,兄弟俩的枕边人就不是她了。谁能确保这对疯癫兄弟的情意会维持多久?
赵氏这般做法,岂非舍近求远之理?
书后面的情节也证明了,赵氏的离间计施行得很是艰难,花费数种功夫手段,才使得兄弟反目,甚至于到了最后,兄弟俩也不是死于自相残杀,而是她的一杯毒酒,奇王还活了下来。
当然,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歪门邪书,里头的人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是写书人特意要这么写的。
也许不这样写,后续的故事就无法开展?正如她在看折子戏时,喜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写书也是同样的道理。
思及赵氏跳城楼之后的情节,觅瑜觉得自己想对了。
赵氏殒命后,奇王陷入彻底的癫狂,不仅命人鞭尸兄长,挫骨扬灰,还亲自将赵氏遗体收入冰棺,确保其尸身不腐。
而后,成为新帝的奇王再立赵氏为皇后,并将收容皇后遗体的冰棺摆放在寝宫内,一日三餐与之对食,入夜更是躺在棺盖之上,与伊人同眠。
行事痴狂诡异之至,令宫人无不战战兢兢。
直到某日午夜梦回,新帝入梦,梦见他与兄长、妻子同坐桃花树下。
三人对弈,静默无言。
新帝问:娘子与兄长为何不语?
兄长答:死局已定,再无生路。
妻子曰:求君垂怜。
新帝心头一震。
画面一转,新帝再梦少年昔时,与兄长言笑晏晏,融融其乐。
又梦,至太乙山中。
莽莽林海遮天蔽日,亭盖树下山茶花开。
赵氏撷花一朵,簪于鬓边,笑如朝露。
梦醒,长安落下冬日的第一场雪。
新帝大恸。
其后,新帝颁下旨意,恢复兄长帝号,葬于皇陵,赵氏归葬赵家。
再之后,就是书中的最后一段,新帝重游太乙山,得遇老道批谶语。
不得不说,整本书的情节跌宕起伏,剥去那些香辞艳赋,剩下来的内容虽然少,但骨架完整,以花团锦簇为始,以茫茫大雪为终,很有一种宿命感。
就像书里老道歌的:“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如果书里的人物不是顶着觅瑜的名头,她会很乐于……至少不会像现在看得这么别扭,既想彻底遗忘书中内容,又止不住去思索。
不是思索那些羞煞人的情节,是——怎么说呢,书里的很多情节十分虚幻,漏洞百出,一段故事里能挑出十几样错误,是说书都要被骂胡编乱造的程度。
偏偏细节详实,尤其在“她”的自身习惯和喜好上,真实得几乎可怕。
现实中的她喜饮香薷,书里的赵氏也喜饮香薷。
现实中的她爱读《实用杂论》,书里的赵氏也爱读《实用杂论》。
其中的一段情节更是让觅瑜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赵氏在奇王府的时候。
某日,奇王心情大好,临窗习字,赵氏在一旁伺候,红袖添香。
写罢,奇王将字帖展示给赵氏看,问写得如何。
赵氏答:王爷笔锋甚妙,张金风骨具足。
奇王又问王妃可有偏爱之字,赵氏摇首,曰:妾身只习得一手簪花小楷。
之后的发展不必详述,无外乎是奇王手把手带着王妃练字,最后练到王妃身上的故事,流于香艳春宫的俗套。
但在俗套之前的那段剧情,虽只有寥寥几笔,却让觅瑜分外心惊。
因为她与盛瞻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同样是他在临帖,她在旁边陪侍,他临张金体,询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字。
不同的是,她羞于说出自己只会簪花小楷这一事实,他在之后也没有教她习字,于夫妻之道上更不似书里的奇王那般过分。
……虽然那时候的她觉得他有些过分,但在看过书里所写的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他欺负她了。
咳,扯远了,回到正题。
在读完这本书的开头时,觅瑜之所以没有立即把它撕了,不是因为她喜欢看,而是她发现,此书在细节方面的描写堪称骇人。
明明每一桩大事的发生都不合情理、不符逻辑,偏偏在小事上环环相扣,力求真实。
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过,故事的主人公真的是她,故事里的太子和奇王,在某种时刻也会表现出几分她熟悉的模样。
譬如奇王临字一事,就真的在现实里发生过,夫妻俩的对话也大差不离。
这不是很可怕吗?
谁有这个能耐熟知她的性情,知晓她与盛瞻和之间发生的事,撰写下这么一本书,再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送到他们跟前?
撰书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觅瑜想不明白。
她求助地看向盛瞻和:“瞻郎可知此书来历……?”
第35章
盛瞻和道:“纱儿觉得它是何来历?”
觅瑜轻摇臻首:“纱儿不知。”
“无妨。”他的眸底隐匿着极淡的情绪, “既如你侍女所说,这本书是昨日出现的,想来与正虚观脱不了关系。”
“这会儿, 晏颐祥的奏折也差不多递上了, 父皇定会下旨彻查正虚观, 这里头有什么究竟,到时一问便知。”
她轻轻应下。
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雨落如珠,洗涤芭蕉叶上的浊气。
“瞻郎。”觅瑜轻声开口, “瞻郎觉得此书所写,是——”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书里的故事当然不是真的, 只说开篇首句, 她嫁给了汝南郡王, 就奠定了全书似幻非真的基调。
但如果说它是虚假的,又没有刻意说出来的必要, 毕竟这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可她又觉得这本书不简单,其中大有深意,不是一个俗套的香艳故事。
她努力斟酌着说辞:“这书……写得很古怪。”
盛瞻和道:“哪里古怪?”
觅瑜道:“大的那些不说了,都是空谈妄论, 但在小的地方,譬如书中赵氏的性情偏好, 就与我……与纱儿颇为相像。”
“是吗?”盛瞻和的声音听不出波动, “我倒觉得她和你不像。”
“有些地方还是像的……”她小声举例,“比如我喜欢香薷饮、读杂论, 书里的赵氏也一样……”
“还有——瞻郎可还记得,新婚燕尔时, 你曾经临张金体一事?那时,纱儿也同书中一般,陪侍在瞻郎身旁,询问你可喜张金体……”
盛瞻和仍旧声色淡淡:“当今世人多推崇张金体,临它很正常,之后的交谈更是寻常夫妻间都会有的,不足为奇。”
“可它写得不一样。”她有些着紧地盯着他,“这本书里写的东西——”
“这只是一本书。”盛瞻和打断她的话,“来历不明,胡编乱造。纱儿要把这样的一本书当真吗?”
觅瑜哑口无言。
是了,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她在之前不是很笃定吗?怎么不知不觉转了心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还要他提醒了才发现。
真是叫人心惊,这一定是本邪书,不仅写的内容可怕,还能让读的人移情换性,他们要尽早把它烧了——
但她还是想问——
“瞻郎,”她期期艾艾道,“瞻郎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这一本书呢?写这样一本书……又是为了什么?”
盛瞻和没有立即回答。
他抚摸着书册,片刻,低倏一笑:“是啊,我也想知道,是谁写的这本书?”
他扬声命人取来火盆。
觅瑜一惊,尚来不及询问,就见他将书册移到烛火之上,点燃一角,置于盆中。
书册很快被火苗吞噬。
掐丝珐琅的盆器工艺精湛,跃动的火焰烧得书册发黑发卷,飘出一股难闻的异味。
觅瑜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这——”
“邪书移性。”盛瞻和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一丝冷漠,“不如烧了。”
觅瑜半晌说不出话。
“可、可是,”好不容易,她才回过神来,“把它烧了,我们还怎么追查写书人?”
盛瞻和道:“幕后人既将这本书送到这里,就说明他着意让我们看到。烧了它不再去看,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她不解:“可是我们已经看过了呀。”
他看向她,平静地询问:“看过一遍,纱儿就不会再看第二遍了吗?”
觅瑜一噎。
她……她回答不上来。
若是书中只有赵氏与太子、奇王二三事,她定然不会再看,不仅不看,还会强迫自己把看过的那些忘了。
可书中不止有这些。
还有那些详实惊人的细节、诡异离奇的笔锋,以及——
“书里……写了太子将正虚观收为己用。”她低声道,“书里的正虚观依然做着腌臜交易,甚至赵氏去道观祈福时,接待的女冠道号都为静愁……”
“我与瞻郎昨日才去了正虚观,在观中待了不足两个时辰,就算撰书人奋笔疾书,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写完这么一本书……”
“这本书的行文笔迹又前后一致,几乎不可能是数人同写……”
“所以,”盛瞻和看着她,“纱儿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和先前一样,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惊动他。
觅瑜咬唇。
“瞻郎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她带着点委屈地细声道。
闻言,盛瞻和先是一怔,接着,他眉眼间的神情就融化了稍许。
“是我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因心情烦躁之故,迁怒了纱儿。纱儿莫气。”
他的掌心温暖,驱散了觅瑜在读书时升起的点点寒凉之意。
她漾起一个乖顺的笑,倚进他的怀里。
“瞻郎心情烦躁吗?”
盛瞻和抚着她的背:“纱儿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纱儿还以为瞻郎不在意这本书,觉得它是一个笑话。”
低缓悦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的确是一个笑话。”
“——但同时,它也暗藏着一线杀机。”
觅瑜一惊,仰首看向他:“这话怎么说?”
约莫是得了她的控诉,盛瞻和的神情不复先时漠然,耐心地同她解释:“正如你先前所说,此书着实诡异,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然而它又在最开始就错了,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她应和,“这也正是我想不通之处。”
盛瞻和瞧了她一眼。
“不。”他道,“你想过。”
觅瑜心头一跳。
“……瞻郎此话何意?”
“你定然想过,”盛瞻和道,“若我与十弟没有生来背负不祥之言,金尊玉贵地长大,是否会像书中所写的那般,张狂无度、残酷无情。”
觅瑜忍不住一阵心颤。
没错,她是这么想过,虽然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她真的想过。
他怎么知道她的想法?还知道得如此笃定……是他太过了解她吗?还是他善于揣度人心?他……在某种程度上,和那本书一样令她感到畏惧。
“纱儿知道……”她感受着他手掌的热度,努力维持住声线,“瞻郎……不会像书中那般……”
“瞻郎自六岁起被立为太子,处高位、享尊荣,都不曾动摇心术,仁德之名广布,群臣无不敬服,便是自出生始就为太子又怎样?”
她细着声,似要为他洗涮冤屈,打抱不平般道:“瞻郎与书里的那个人……才不一样。”
这是她的真心话。
诚然,她有想过,如果盛瞻和从一开始就是太子,受帝后宠爱,会不会不像现在这么谦和,但怎么想,她也无法把他和书里的太子联系起来。
就是奇王也不行,奇王的性情是顽劣了点,但不代表他不是一名正人君子,她曾数度与他独处,他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她岂能平安到现在?
虽然她并不认识真正的奇王,但奇王本身就不存在,让人如何比较?
这也是书中一个说不通的点。
历来王侯封号以地名为基,奇王这个封号是独有的,因为盛瞻和而存在,没有身患臆症的太子,就不会有封号特殊的奇王。
书里的十皇子安然无恙地长大,怎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封号?
灵慧童子倒勉勉强强说得通,都是因为化解灾情、拯救苍生而得的……
“你瞧,”盛瞻和的声音响起,“你又在想了。”
觅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张了张口,却发现无从辩驳,因为他说得很对,她就是又在想了。
“纱儿、纱儿只是想些零碎的细节……”
“零碎的细节想多了,便会忍不住去想更多,直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盛瞻和淡淡道,“这就是暗藏的杀机。”
觅瑜微有心惊,更有不解:“为何?”
她能隐隐感受到书里藏着一股锋气,让她在读时如指拭刀尖、心拂雪刃,但要说杀机……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说到底,这只是一本书——一本书能做什么呢?
盛瞻和沉默片刻。
他低垂睫翼,洒下一片阴影。
“纱儿可知,汝南郡王太妃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不与赵府议亲?”
觅瑜一愣。
“不知……”她怔怔道,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设问。
“瞻郎——瞻郎知道?”
“不错。”他抬眼看向她,“汝南郡王太妃会改主意,是因为她去三清观上香祈福时,遇到了一名得道隐士。”
三清观为国观,同样地处京郊,与正虚观一南一北遥遥相距,并且相比起正虚观更得皇亲贵胄的青睐,太妃去那里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所谓的得道隐士,还有盛瞻和在提及这四个字时的深长语气。
“得道隐士……?”
“是,得道隐士。他告诉太妃,她意欲为郡王定下的这门亲事不妥,会惹来灭门之灾,若想消灾避祸,需尽早打消议亲,远离女方。”
觅瑜心神一颤。
“灭门之灾?”她低声重复,不知道是在询问谁。
盛瞻和掌首轻笑:“那名隐士在说完这番话后就深入竹林不见了,太妃差人去寻,却得知观内从未有此人物,又见竹林中落着一朵莲花,当下认定自己见到了高人,对高人之言深信不疑。”
“再往后的事,你就知道了。太妃改换心意,入宫求见父皇,下旨给郡王赐婚,赵府与汝南郡王府的议亲由此而止。”
第36章
觅瑜呆呆地坐着。
“原来如此……”
原来太妃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退亲的, 因为隐士之言,高人批语。
真是……颇为可笑。
“瞻郎为何会知晓此事?”她询问道。
盛瞻和回答:“我既然要与纱儿成婚,自然要知晓关于你的一切事情。”
她有些明白了:“瞻郎是怕纱儿有什么不好之处, 所以才会被太妃退亲吗?”
这在情理之中, 如果她得知自己将来的夫君也被退过亲, 她的心里也会打鼓,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被退亲。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否定了她的话。
“当然不是。”他看她一眼,目光偏去别处, 又看回她,笑了笑,道, “十弟在信中常常提及你, 我对你素有耳闻, 得知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难免有些好奇。”
觅瑜一呆, 没想到他的理由会是这个。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怎么说呢,弟弟信中常常提及的女子,却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怎么想都有些……
说起来,圣上是在半年前赐的婚, 当时他的身份应当是奇王, 他也不在东宫,而在太乙宫, 他是怎么知晓他们要成亲一事的?
难道是宫里去信告诉他,他的兄长即将娶妻, 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等他变回了太子,再告知成亲一事?
又或者,是她的身份从太子妃成为了奇王妃,待得今年冬日,他成为奇王时,她就要再与他成一次亲,嫁给他一次?
觅瑜百思不得其解。
她嫁过来有一段时日,盛瞻和对她宠爱不减,信任益深,他的病看起来也没有要发作的模样,她略略探问一声,应当不要紧吧?
她思忖着,有些小心地开口:“瞻郎……是如何得知要与纱儿成亲的?”
盛瞻和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此问:“父皇下旨,自然阖宫皆知。”
“瞻郎当时在宫里?”
“不然还能在哪?”
“那……瞻郎可还记得当时境况?”
盛瞻和微微笑道:“这叫我怎么说?我当时正在书房夜读,忽然闻听宫侍奉来父皇圣旨,我连忙前往正殿恭迎,然后就得知自己多了一名未婚妻子。”
“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的事也不值得多说,不过是接旨谢恩、命人打赏,再叫人去打听情况。”他道。
“唯有一桩值得说道,那就是我对你的姓名颇为耳熟,仔细一想,发觉正是十弟信中常常提到的那位姑娘,顿时心生奇妙之感。”
“奇妙?”
“是啊。”他轻淡道,“明明喜欢你的是十弟,最后却是我娶了你,可不奇妙?”
“说起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他轻抬下颔,示意她看向火盆里烧成一团漆黑的书册。
“这上面说,十弟会对你一见钟情,从此无法自拔,拖你入水火之中。”他道。
“书中所言固不足信,毕竟一年前你们就已见过,没发生什么事,但十弟对你的态度的确很是特殊,兄弟多年,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
“所以我很想知道,当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之后,再与他见面,会发生什么。”
他看向她:“纱儿觉得呢?”
觅瑜干干一笑,不敢回答。
现实中的奇王与太子是同一人,不管奇王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都不要紧,他若喜欢她,她就是他的妻子;他若不喜欢她,她就是他的嫂嫂。
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只能装聋作哑,不置一词。
而且他的态度也很奇怪,依照常理,看到这样一本编排自己妻子与兄弟的书,就算知道这是胡编乱造的,也总该表现出一点激动的情绪吧?
好吧,激动的情绪是有,不久前他还为此迁怒了她,但……他现在问她的这个问题,就真的无法让人理解了。
他难道不会觉得嫉妒吗?毕竟她曾经救过奇王,与对方相处过一个多月,比起他们俩的奉旨成婚,她和奇王更有着通常意义上的缘分。
尤其是在他口中,奇王还对她念念不忘。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难道真如书中所写,他愿意与奇王分享她?
觅瑜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
这个想法让她的后背窜上一阵凉意,险些退出他的怀抱,恰逢盛瞻和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温暖的热度与熟悉的力道抚平了她的不安,才没有让她做出傻事。
她真是糊涂了,他就是奇王,奇王就是他,虽然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着十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是把奇王和自己视为一体的,毕竟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人。
而一个人当然不会嫉妒自己,所以他也不会嫉妒奇王,更不会那般、那般做想……
真真是邪书害人,她只不过看了一遍,就生出这些荒谬的想法,要是再看几遍还得了?这书烧得好,该烧。
觅瑜依偎在盛瞻和的怀里,轻声细气地回答:“奇王殿下会怎么样,纱儿不知道,纱儿只知道,纱儿喜欢的,从来只有瞻郎一人……”
盛瞻和发出一声轻笑。
“好纱儿。”他宠溺地在她的发心上亲了一下。
觅瑜甜软一笑:“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至于他的病情,还是等日后再慢慢问吧,现在实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仰起头,清丽的眸子里闪烁着疑惑:“瞻郎为何要同我说太妃退亲一事?”
盛瞻和道:“因为接下来,我要同你讲一件事。”
她道:“什么事?”
他道:“你在成亲前夜想要逃婚的事。”
觅瑜一愣,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怎么又提这事了?不是说不再提了吗?
在她的局促扩大之前,盛瞻和道:“纱儿不觉得奇怪吗?明明你的逃婚是临时起意,为何我会提前等在西院?好像我知道能在那里遇见你一样。”
闻言,她先是松了口气,庆幸他不是要指责她,接着又提起了心,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
她从他的怀里退出,坐直了,有些紧张地看向他,询问:“为什么?”
他微微敛眸:“因为当天夜里,神妙真人曾找过我,道天府星不稳,东南方恐生变,汇气之眼处西,若我欲阻止,需尽快赶往。”
觅瑜眨了眨眼。
她迟缓地思考着他的话。
天府为南斗主星,取坤卦,主令尊位,通常代指皇后。
天府星不稳……是指皇后有碍?但既然他是在说他们成亲前夜的事情,想必与皇后无关,长春殿也不在西南方向,反而赵府位于东宫西南……
所以神妙真人指的是她?
这——不说她不过是个太子妃,怎么敢忝称天府,就说神妙真人的出现,也十分古怪,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们是在婚后翌日才遇到真人的吧?
那时对方明明自称三年闭关才毕,丹一成就连忙出关献宝,怎么会在前一天夜里去往东宫,面见太子?
难道她理解错了?所谓的“方一出关”只是虚指?
她就此询问盛瞻和,得来他失笑的询问:“纱儿只在意这个?”
“当然不是。”她回答,“纱儿还在意很多问题,但……总要一个个来……”
“好,那我便一个个告诉你。”他温和道,“神妙真人对外的说法,的确是在我们新婚翌日出关,但谁知道他真正闭关到几时?”
“父皇将蓬莱岛赐给他,蓬莱岛地处海池中心,远离宫岸,他只消登岛谢客,便没有人能知道他在做什么。”
觅瑜思索着:“那,依照瞻郎此言,真人是在说谎了?他骗了……”
想起书中描写圣上的文字,她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努力整肃心神,把它们从记忆中抹除。
那本书里的赵氏魅力非凡,但凡是个男子都无法忘怀,垂涎其美色,想与之一度春宵。她如果把这些可笑的文字当真,受到影响,那就太愚蠢了。
她定定神,若无其事地道出下文:“他欺骗了父皇?”
盛瞻和目光温柔,握住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真话也好,虚言也罢,只要父皇相信,便都不重要。”
觅瑜有些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是圣上知道真人在说谎,但不在乎吗?
她知道宫中人说话不喜直来直去,要带点弯弯绕绕,她这段时日也在努力学习,但始终不求甚解,有时甚至连他话里有话都听不出来。
比如现在,她就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确保他到底在指什么。
难怪师叔一直说她愚笨……算了,不去想了,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正当觅瑜准备把这篇揭过时,盛瞻和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父皇应当不知施不空在撒谎,他那夜是避过众人来找我的,除我以外,没有人知晓他曾经来过。”
觅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施不空”指的是神妙真人。
坊间流传,神妙真人俗家姓施,道号不空,是为施不空。
他竟是对真人指名道姓么?
可是……这是他应当有的态度吗?
对于目前的他而言,真人只用寥寥数语就将他送上了太子宝座,也没有真正害了他兄弟的性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他的恩人,他对真人……该是这般态度吗?
或许是她的不解表现得太明显,又或许是盛瞻和善于揣度人心,他的目光轻轻在她脸上扫了一扫,便开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觅瑜探问道:“瞻郎对神妙真人……?”
他平静地吐出二字:“妖道。”
她心中一凛。
“……为何?是——因为十弟?”
“可以这么说。”他对上她的视线,“纱儿自小出入道观,想必对道家事宜知之甚详,可曾在哪本经教典籍中看过,消灾避祸需要以凡人性命献祭?”
“这……”她迟疑着,“我看过的经书不多,也就几本入门的,但……”
她顿了顿,想起在邪书扉页上看到的三行字:“不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总是会留下一线生机。”
“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之下皆为众生,没有谁的性命比谁更重要,凭什么以一人性命献祭,便可福泽天下?”
第37章
“不错。”盛瞻和轻声道, “正是这个道理。”
“大道无情。大功德如水主,尚不能以一人利天下,遑论十弟?”
觅瑜慢慢道:“纱儿听闻, 真人当初的说法, 是十弟命里带运, 又自小在太乙宫为国祈福,是以——”
盛瞻和摇摇头:“我这话的重点不在于十弟,而在于施不空。”
“不管十弟有没有救国之身,能不能救, 施不空都不该把他推出来。”
“凡修道者,无不以修身克己为要,舍身为苍生者有之, 但让别人去牺牲的——”
他讥讽一笑:“古往今来, 只有妖道才会这么做。”
他看向她:“纱儿可听闻, 有哪位祖师是通过这种方法修成大道的?”
觅瑜明白了。
那些流传下来的祖师事迹,无外乎“济世救人”四个字, 且以苍生为重。
天下盖苍生,你是苍生,我是苍生,他也是苍生。
十皇子也是苍生。
若十皇子果真有救国之能, 他可以献祭自己拯救苍生,以一人利天下。
但别人不能逼着他去救, 尤其是道门中人。
神妙真人在十三年前做下的种种, 看似是济世救人,实则却犯了道门中的大忌, 造下了一桩杀孽。
的确如盛瞻和所言,只有妖道才会这么做。
但她有些不明白:“十皇、十弟当年以身献祭, 天下皆知,如果这事当真不妥,是妖道在兴风作浪,为什么没有道门中人出来阻止他呢?”
盛瞻和道:“谁来阻止?是那些贪利敛财的宫观观主,还是不知所踪的高人隐士?”
“纱儿以为,当今世道只有他一个妖道横行?当年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不是妖道?正虚观里逼良为娼的女冠不是妖道?”
他冷笑一声:“不说道门里都是些汲汲营营者,保有一点灵光者万不存一,就说那些真心向道的,又有几人修出了真本事,敢对上能呼风唤雨的妖道?”
“如今的道门,根已经烂透了。”
觅瑜的心重重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强烈得让她差点喘不过气,仿佛一排巨浪朝她兜头打来,把她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这是他对神妙真人的恨吗?对道门的恨吗?
这恨意是出于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抑或者——是出于失去了同胞兄弟的、真正的他的恨?才会如此痛彻心扉,寒凉透骨?
觅瑜的心弦一阵颤抖。
她眸光晃动,想说不是这样,道门并没有全部烂透,譬如她娘亲出身的清白观,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里面的人都很好很好,是真正的道士。
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害怕她说了之后,他会反问她,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当年站出来,拯救他弟弟的命,是因为胆量不够吗?还是因为能力不足?
她只能喃喃唤道:“瞻郎……”
这一声呼唤似乎带有什么特殊的功效,盛瞻和不过一个敛眸,神色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冷静、淡然,仿佛刚才那股强烈的恨意是她的错觉。
再抬起眸时,他又成为了她的瞻郎。
“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原因。”他道,“那就是十弟没有真的失去性命,三年大旱却真的由此而解。”
“也许,在道门中人看来,这是神妙真人的计策,以假势借真气,既保全了十弟性命,又解救了天下人。”
“他不是妖道,而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心怀慈悲,道术高超。”
他含笑看向她:“纱儿说,是也不是?”
觅瑜没有说话。
她的眼眶有点发热,连忙垂下眸,避开他的视线,不欲叫他发现。
他这话不无道理,如果十皇子没有事,旱灾却仍旧解了,不管这是神妙真人的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众人都会往好的一面去想,认为真人真的有大神通。
只要十皇子不死。
然而……
她竭力平稳住声线,露出一个笑容:“这,纱儿也不清楚,或许吧……”
她转移话题:“总之,真人在那天晚上前来东宫,告知我们府里会出事,所以瞻郎才会提前等在西院?”
盛瞻和也没有同她在神妙真人的好坏上多做纠缠,颔首:“不错。”
“可你怎么知道要在西院等我呢?”她不解地询问,“真人不是只说了‘汇气之眼处西’这一句吗?瞻郎是怎么推算出它是指西院的?”
推出与她有关倒不难,神妙真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就在他们大婚前夜,又有天府星和东南方两个佐证,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她。
可是汇气之眼处西——这几个字,他是怎么推算出西院的?
盛瞻和道:“正月时,我上你们家提亲下聘,曾被岳父领着在府上游览,路过一趟西院。”
这事觅瑜记得,原本是她娘亲的主意,让她领着他逛一逛,说说话,增进一下彼此间的了解,免得她连要嫁的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虽说她曾与奇王的他相处过一个多月,但她要嫁的是身为太子的他,两者不尽相同,她提前了解一下没有坏处。
然而那时的她因为害羞,没有在第一时间应下娘亲的话,等她准备点头时,她的爹爹已经抢先一步揽下差事,她也只能作罢。
当天晚些时候,祝晴差点没把赵得援的耳朵扭掉,骂他:“太子殿下是向纱儿提亲,不是向你!你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破坏你女儿的姻缘?”
赵得援一边叫疼一边喊委屈:“疼疼、夫人轻点!哎哟,我这不是为了避免冷场嘛,你没看当时纱儿那鹌鹑样,叫她半天也不应,让人家殿下怎么想?”
祝晴更气:“你女儿要是鹌鹑,你就是熊瞎子!你只看见了纱儿在开头不应声,没看见她后来要点头答应?你这眼睛长来做什么的?”
“哎哟喂——疼,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明日!明日我就请太子殿下过府,让纱儿领他游园,如何?哎哎哎,夫人别拧——”
教训完丈夫,祝晴又转头说她:“你也是,从前和奇王殿下相处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换了太子殿下,你就不会说话了?”
她纠缠着十指,忸怩地回答:“奇王、奇王与太子殿下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奇王又不是女儿的未婚夫婿……”
“就是,纱儿是个姑娘家,害羞是正常的。想当年我向你师父提亲时,你不也羞得不理我了?她这是随了你的性子,怪不得她。”
“好啊,这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哎哟哟,疼疼疼——为夫错了,为夫真的知道错了,明日我就把太子殿下请来,夫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盛瞻和没有再被请来,纳彩是六礼中的压轴礼,再之后就是迎亲,在此期间未婚夫妻不得见面,觅瑜也有许多规矩要学,更是没时间去想别的事。
直到大婚前夜,他们才见了第二面,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谈。
想远了,觅瑜把思绪拉回来,看着盛瞻和道:“然后呢?瞻郎在路过西院时,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盛瞻和道:“没什么奇怪的,就是看了一眼,听岳父说了两句。”
觅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的爹爹虽然在审问犯人时言辞锋利,能逼得人崩溃,平日里却颇有些不着调,尤其在涉及家人时,总是语出惊人,气煞人也。
盛瞻和又特意点了此事,想来她的爹爹没有说出什么寻常的话。
她有些不安地询问:“爹爹他……说了什么?”
盛瞻和看着她,唇角微勾,弯起一抹浅笑。
“岳父说,你小时候有一次犯错,被罚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你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到西院,偷偷架梯子翻墙跑了出去,让他和岳母一通好找。”
“为此,岳父特意嘱托我,别看你面上文静乖巧,实则胆量颇大,总喜欢不声不响地做下惊人之举,让我以后好生管教,切莫被你的外表欺骗。”
觅瑜:“……”
盛瞻和:“果然,岳父说得很对,纱儿在安静待嫁三个月后,于大婚前夜做出了惊人之举。若非我去得及时,恐怕你与我的名字就要天下皆知了。”
觅瑜:“……”
盛瞻和:“还和小时候一样去了西院。”
觅瑜:“……”
盛瞻和:“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准备爬梯子翻墙出去?”
觅瑜:“……”
她后悔了,她就该在四个月前应下娘亲的话,领着他在府内游览,和他好好培养感情,而不是让她爹爹抢先,把她的里子面子全部卖了。
她干巴巴地开口,转移话题:“所以,瞻郎是因为此事……才想到西院的?”
“算是吧。”他道,“虽然施不空说得耸人听闻,但有大批禁军守着赵府,我不认为能出什么事,就随意去了一趟西院,回忆岳父谈论你的往事。”
觅瑜:“……”他能别提这事了吗?真是叫她臊得慌。
她漾出一抹笑,带着点讨好卖乖地道:“看来瞻郎运气很好,一下就猜中了纱儿的去处。”
“运气不好也无碍,左右府里的禁军是我的人,你一路行迹匆忙难以掩盖,我只消询问一声,就能立刻得知你去了哪里。”他道。
“就是令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迷晕了看守在闺苑外面的护卫,要知道,他们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好手,寻常迷药且迷不倒。”
觅瑜:“……”
望着数度陷入沉默、以至于有些坐立不安的妻子,盛瞻和露出一个轻笑。
“当时我就在想,看来我是娶了位杏林仙子。不错,挺好的,我很喜欢。”
第38章
觅瑜的脸有些红了, 因为尴尬,也因为害羞。
他怎么总是喜欢在重要的地方讲一些无关要紧的话?还摆出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仿佛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她垂下眸, 轻抿丹唇, 浓密微卷的睫翼显得她分外乖巧, 花瓣似的唇瓣泛出莹润的光泽,使她看起来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海棠花。
“瞻郎谬赞……”她小声道,“往后,纱儿不会再那般冲动行事了……”
盛瞻和微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我没有说你做得不好。能一下子迷倒这么多人, 说明你的医术很高明,这很好,我不用再担心你没有自保能力。”
觅瑜脸上的热度又增加了, 这回是纯粹因为害羞。
她轻应一声, 把话拉回正题:“能够在西院遇到瞻郎, 阻止我的愚蠢举动,是纱儿之幸……”
“不过, 瞻郎为什么会来呢?以瞻郎对真人的态度,我……不觉得你会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盛瞻和道, “我想不通,便干脆顺着他的话, 去你们府上一探究竟。”
她心中一紧:“瞻郎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吗?”
他面色不变:“我的人在你们府上守了三个月, 若还是被设下陷阱,就是我无能, 我认栽。”
觅瑜一怔,意外于他的回答。
这份淡然处之的自信和气度……真是叫人心醉, 她好像又多喜欢了他一点。
她低下头,缱绻漾笑,浅声道:“所以,瞻郎选择了来见我。”
“是。”盛瞻和同样含笑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梳理着她的发丝,“我很庆幸我那天晚上去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对你生气。”他道,“你那时是不是觉得我很大度,连你的逃婚都能不计较?”
觅瑜抬眸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是。纱儿那时十分羞愧,觉得瞻郎虚怀若谷,堪为世间君子,反观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小人。我……我配不上你。”
“那你现在不用羞愧了。”他道,“我之所以没有生气,是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不寻常,所以施不空才会夜半前来警示。”
“再加上纱儿那时百般辩解,说没有想逃婚,我就认为一切都是他搞的鬼,自然不会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她一愣,心虚道:“可逃婚一事,的确是我的临时起意……只不过当时的我不敢承认,生怕瞻郎会因此降罪我们家,所以才强行狡辩……”
“我知道。”盛瞻和平静应声,“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没有想逃婚。”
觅瑜露出迷惑的神色。
见状,他解释道:“纱儿不是同我说过吗?你的逃婚念头是忽然生起的,不知道从何而来,仿佛被迷住了一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备嫁半年,你都没有生起过这方面的心思,为什么在大婚前一天生了?”
觅瑜当然奇怪过,但很快就被别的理由说服了,那就是:“我、我那时以为,我是因为在成亲前太紧张了,才会生出这种胡乱痴狂的念头……”
“如果没有施不空的夜半警示,也许你的这个想法是对的。”盛瞻和道,“然而一旦有了前者,再发生后者,就不仅仅是一桩巧合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觅瑜要是再察觉不出不对劲,就不是愚钝,而是愚蠢了。
神妙真人竟有此等通天之能,连她想要逃婚都能算到,还算到了她会去西院翻墙?若果真如此,他还在宫中当什么真人?早立金身塑像,受万民供奉去了。
可如果说这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控制住她的心神?
传闻云州有种玄妙的蛊毒,能让中蛊者受下蛊人的驱使,可——谁会花费这么大力气来做这种事呢?
觅瑜百思不解,唯一令她稍感宽松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况,她当初的逃婚之举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她没有真的想这么做。
这让她感觉好受了一点,盛瞻和对她太好、太疼爱了,每每想到她在大婚前夜的举动,她的心里都会涌上一股羞惭,觉得自己不配受到他的宠爱。
现在得知她没有真的想要逃婚,没有背叛过他,徘徊在她心头的那一小片乌云终于散去,让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瞻郎。”她充满信任和依赖地唤道。
盛瞻和回以温柔的微笑:“所以,纱儿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本书里暗藏杀机了吗?”
觅瑜:“……”
她的笑容消失了一点。
“纱儿愚钝……”她支支吾吾道,“还请瞻郎明示……”
她真是太笨了,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呢?到底是他太聪明,还是她愚钝?
幸好,盛瞻和没有嫌弃她的愚钝,解释道:“不管是你的逃婚也好,还是施不空的警示也好,都代表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眼巴巴地瞧着他。
“有人想要阻止我们成亲。”
觅瑜怵然一惊。
“是谁?”
“是啊,会是谁呢。”盛瞻和淡淡道,“不过一桩寻常亲事,为什么会有人想要阻止它?施不空又为何伸出援手,帮助它顺利进行?”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莫名的,觅瑜生起一股感觉。
他所谈论的,想要阻止他们亲事的,不是具体的某个谁,而是一种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切实存在的……
她的心尖细微一颤。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盛瞻和盯着她:“纱儿想到了什么?”
“我,”她的声线有些不稳,像羽毛飘落,“我不知道……”
“瞻郎呢?”她求助地看向他,“瞻郎是怎么想的?”
盛瞻和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本书里藏着杀机了吗?”
觅瑜一愣。
他怎么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了?是因为他解释了吗?他解释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呆呆地看着他,杏眸微圆,红唇微张:“……什么?”
盛瞻和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眸色平静,仿若清波:“看了刚才那本书,又听了我说的这些话,纱儿是否在心里以为,那本书里所写的,是另一个我们之间的故事?”
觅瑜心神一颤。
没错,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那本书里的情节发展离奇,细节却分外详实,仿佛真的是另一个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演绎另外一个故事。
再加上他告诉她的太妃悔婚与真人示警二事,更是让她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许,那是本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如果太妃没有退婚,她嫁进了汝南郡王府,当他与她见面时,之后的发展,或许就会像那本书里写得一样。
而如果没有真人示警,他没有去西院里拦住她,也许她就会顺利逃婚,躲进太乙山中,之后他或许也会追来太乙山,再一次上演书中的故事。
当然,这是很荒谬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喜欢另一个人,就发疯至那样的地步,不顾一切人伦道德,甚至连亲人的性命也不放在眼中呢?
其他人她不敢确保,但是他,她敢肯定,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书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是胡编乱造的。
可偏偏又发生了这么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太妃遇到的高人,她忽然生起的逃婚念头,神妙真人的夜半示警……桩桩件件,都显示着不同寻常。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也许书里的故事已经发生过了,书中的奇王在最后遇到的道士不是别人,正是神妙真人。
真人发觉奇王寿数有异,推算得知其本该在二十年前身殒,而正是因为他活了下来,与兄弟阋墙,才会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真人遂倒转乾坤,回到一切没有发生之时,用谶言了断了十皇子的性命。
自此,奇王与太子合二为一,再也不会有兄弟相争、阋墙之祸。
苍生免于浩劫。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越想越心惊,觉得这说不定就是真相。
或许太妃遇到的那位高人也是真人,他出言恐吓太妃,不仅是避免郡王府遭受灭门之灾,也是为了让她能顺利嫁给太子。
虽然这一世的太子性情仁德,与心狠手辣毫不沾边,但为了以防万一,真人还是力保他们这一桩亲事,从根源上杜绝祸患。
至于她为什么会生起逃婚的念头,则是因为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原本不该嫁给太子,当事情的发展偏离轨迹时,天意就会尝试着修正,回归本来的面貌。
而神妙真人察觉了这种修正,才会在夜半前来警示。
这样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听盛瞻和之言,真相好像又不是这样?
那会是什么?
觅瑜咬着唇,点点头,轻应:“是,纱儿方才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
盛瞻和道:“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神妙真人果真为得道高人,有大慈悲、大胸怀、大能力,阻止了悲剧的发生,那么这本书为什么会出现?”
“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吗?我与你琴瑟和鸣,天下太平,黎民百姓安生,没有战火缭乱,一切都很完美,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原来的故事?”
“这背后——必定有所图谋。”
第39章
雨下得越发大了。
芭蕉叶被雨水打得折腰, 新绿托举着无愁的雨珠,落下几分惆怅。
丝丝凉风从雕花窗格里吹进,带着初夏特有的熏意, 拂过觅瑜的脸庞。
她立在窗边, 看着葱翠的芭蕉叶与厚重的雨幕, 回想起与盛瞻和的对话。
他说,那本书里暗藏的杀机,就是让他们以为,书中所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她不解询问:“就算我们真的中了计, 把书里的故事当了真,又如何?”
不过一个故事而已,难不成还能翻了天?
他反问:“如果我们没有查出正虚观的猫腻, 回来后看到这本书, 看到里面写此观在做逼良为娼的生意, 你会想再去一趟道观,探查这方面的事吗?”
觅瑜有些局促:“我……可能会吧, 毕竟这也算是一个线索……”
盛瞻和微扬起眉:“纱儿要把书里写的东西,看作在现实中破案的线索吗?”
她交缠着十指,愈发局促:“也不能这么说……原本我们去正虚观就是为了查案的,不是寻常的上香……”
他道:“但我询问这话的前提是, 如果我们没有查到观内的猫腻。”
她嘟嘟囔囔:“是啊,就是因为没有查出来, 所以才要再去一趟嘛……”
他询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再去一趟?是因为思索后发觉漏了线索, 还是有了新的查探点子?”
觅瑜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发现,“书里这么写了”这个答案, 的确很站不住脚。
如果她因为书里写的东西而怀疑正虚观,那么改天, 她是否也会因此而怀疑别的人和事呢?
毕竟这本书中除去香辞艳赋之外,也写了不少东西,虽然大部分只是一笔带过,但细细思索都是能掀起大风浪的。
而被一本来历不明的书牵着鼻子走,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盛瞻和所说的杀机。
觅瑜终于明白了。
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当真是用心险恶——
让他们读到这样一本书,了解这样一个故事,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的想法,以为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书里写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谁,布下了这么一个局,目的又是什么?
暗色的天际闪过一道白光。
俄顷,轰隆的雷鸣声传来,吓了觅瑜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
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搂住,她一怔,转头看向身侧:“瞻郎?”
盛瞻和含笑凝视着她:“纱儿怕打雷?”
“没有。”她摇摇头,“是刚才的那道雷声太大了,纱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瞻郎何时回来的?办完事了吗?”
“刚刚才回,事情办妥了。”他道,“一进来就看见你在这里赏景,而不是伏案读书,真是难得。若纱儿喜欢赏雨,我们不妨去观雨亭中坐坐?”
对于他的提议,觅瑜向来不会拒绝,她点点头,微笑应道:“好,多谢瞻郎相邀。”
盛瞻和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云蔚殿,前往观雨亭。
东宫有四大亭,观雨亭便是其一,倚红洗绿,精雕细刻,造型小巧精致,生出一种别致的静。
来到亭里时,雨势减缓了一点,透过变薄的雨幕,可以看见周围的湖水泛着细小的涟漪,湖边杨柳依依,不远处有一座桥,雕栏玉砌,如诗如画。
宫人呈上糕点茶水,行礼退下,亭子里只剩下觅瑜与盛瞻和两人。
盛瞻和领着她走到亭中一角,示意她看向附近的水面。
但见水里游动着数尾锦鲤,时而游进荷叶下躲雨,时而游出来吐泡泡。阴雨蒙蒙中,金红的锦鲤与碧绿的荷叶相得益彰,构成一幅意蕴闲趣的水墨图画。
觅瑜颇为新奇地瞧着,展颜而笑:“原来这里养着锦鲤,纱儿之前都不知道。”
“现在纱儿知道了。”盛瞻和搂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怎么样,要不要叫人拿点鱼食过来,喂上一喂?”
她欣然点头。
待宫侍送来鱼食之后,觅瑜倚阑而立,从罐中取出一点投下,水中的鱼儿迅速汇聚,争夺鱼食,形成一幅群鲤戏水之景。
见状,她来了兴致,又往水里投了一点,并且投得远了些,鱼群立即分出一小股支流,汇聚向新的食物点。
她兴致愈高,不顾外头还下着雨,想往外探身子,被盛瞻和环腰拦住:“当心,别栽下去了。”
“没事,纱儿有分寸的!”她笑着看向他回应,笑容灿烂明艳,似杨柳拂开春光,递来一捧夏意,花骨朵娇妍绽放。
这是她鲜少展露出的一面,盛瞻和看着,心中不由一动。
但不及他开口,她又转回了头,看向水里的鱼群,专心致志地投着鱼食,全然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盛瞻和哑然失笑。
他搂着她,与她一起赏景,不同的是她在看锦鲤,他则在看她。
对于他的目光,觅瑜浑然不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遇见什么有趣的事物都会多看两眼,此刻的锦鲤便是其中之一。
赵府也有锦鲤,她的闺苑池塘中就养着一部分,还有几条蓝色的鳑鲏,在阳光的照射下鳞光闪闪,好看极了,她兴致来时就会去喂鱼。
照理来说,她这会儿不该如此兴奋,但美丽的事物总是看不够的,尤其东宫养的这些锦鲤色彩绚丽,不是赵府能比的,她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她就这么兴致勃勃地喂着鱼群,笑容粲然,眸光明亮,神情嫣然有色。
盛瞻和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越发温柔,唇边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心中浸满安然,像春风吹过原野,夏露滋润松竹。
在觅瑜又一次投下鱼食后,他含笑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亲了一下。
她一呆,耳根染上绯色,羞喃:“这是在外面……”
“无妨。”他用唇瓣摩挲着,“别人看不见。”
她越发赧颜,雪白肌肤的热度逐渐攀升,像每一次他亲吻她时一样。
“别这样……”她的声音越发娇软,“瞻郎……”
盛瞻和低笑出声。
“好。”他直起身,离开她的耳畔,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我不这样,就抱抱你。”
“好纱儿。”他道,“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觅瑜不知道,不过她想,大约是很多的吧,不然他不会问这一句话。
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看看鱼儿、投投鱼食而已,怎么就让他忍不住吻她,还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迟迟等不到新的鱼食,鱼群开始四散游动,觅瑜怔怔地看着,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又抓了一把往水里投,这才稳定住了鱼心。
盛瞻和抱着她,同她一起观赏鱼群。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觅瑜的脸却悄然红了,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下。
她垂下睫翼,微抿丹唇,漾出一个花瓣似的笑,轻声道:“纱儿……也很喜欢瞻郎……”
盛瞻和无声而笑。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纱儿。”
游鱼戏水,细雨洗容。
绵绵的细雨下了半晌,又开始变急,风势也加大了,裹挟着雨珠飘入亭中。
鱼群受到雨水的惊扰,倏然散去,恰逢觅瑜喂鱼的兴致也消得差不多,便与盛瞻和一块坐到亭子中心,一面躲雨,一面观雨。
两人闲聊数句,又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觅瑜询问:“晏大人将正虚观一事上禀父皇,可有得到什么旨意?”
盛瞻和道:“自然是彻查正虚观,并命锦衣卫彻查孟家。”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觅瑜留了点心,但旋即她又想起来,她哥哥掌管的是南镇抚司,不稽查百官,遂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上。
“父皇可有应下晏大人的请求,不对外言明正虚观侵害良家妇女一事?”
他颔首:“父皇答应了。”
觅瑜松了口气:“那就好。”
倘若此事被捅出来,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去过道观的女子会是什么心情。
那些女子本就已经无辜受难,何必为了表明朝廷的本事,而让她们再一次受到伤害呢?承受能力弱一点些的,因此自残自尽都有可能。
对此秘而不宣,是最好的选择。
盛瞻和含笑称赞她:“纱儿心善,设想周到,为夫与晏府尹皆自愧不如。”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瞻郎谬赞,纱儿不过是同为女子,有感同身受之心罢了,换作任何一名女子来都会如此的。”
盛瞻和仍旧含笑注视着她。
雨水如珠,打落在亭檐上,发出错杂的响声。
盛瞻和忽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觅瑜清丽回眸:“什么问题?”
他道:“如果那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的,我和十弟会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纱儿会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选择杀了我们两个吗?”
觅瑜愣住。
“这,”她干干笑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就当是我闲来无聊吧。”盛瞻和平静道,再一次问她,“纱儿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会这么做呢?我——”
“那换个问题,不杀我和十弟两个,就取我们兄弟中一人的性命,照样可以阻止大部分悲剧的发生。”他道,“纱儿会这么做吗?”
觅瑜还是摇头,喃喃:“不,我不会的……”
盛瞻和轻笑着看她:“纱儿心地纯善,自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的人会有这份觉悟,决定杀一人以利天下。”
“毕竟,这不是在夺人性命,而是在拯救苍生。”
第40章
天边传来几道滚滚闷雷声。
石桌上摆放着各色酥糕并两盏碧茶。
觅瑜无意识地盯着它们, 掩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捏紧宫裙。
“这……太荒谬了。”她喃喃道,“杀一人以利天下,这样的事, 怎么能……”
“史书中不乏类似的例子。”盛瞻和淡淡道, “如前梁诸王之乱, 便是在最后以管柯之死结束了战事。”
“管柯……?”
“他是梁景帝的谋臣,帮助梁景帝收回了不少藩王大权,被藩王视作眼中钉。”
“后来,藩王纠集在一起,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起事,梁景帝为了平息藩王怒火,就把他杀了。”
“他不是奸臣, 却因奸臣之名而死, 死后声名败毁, 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尽皆陪葬,直到梁室被推翻后才得以正名。”
盛瞻和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的一个人, 算得上死有余辜吗?”
“当然不是!”觅瑜脱口而出,“他、他是被逼死的,是无辜受难。”
他一笑:“可战事确实因他而止了。如果他不死,藩王之乱会继续, 到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只有他死, 战火才能平息,黎民百姓才能安生。”
“所以最后他死了。”
“梁景帝选择杀了他。”
他看着她, 询问:“纱儿觉得,梁景帝此举, 是在夺人性命呢,还是拯救苍生?”
觅瑜的心很乱。
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一人性命与天下苍生,是一个轻重分明的选择,很多人都会取后者而舍前者,她不能说这样选是错的。
但她也说不出这是对的。
她自小学医,学的是救人之道,从来只听说过救人济世,没听说过杀人济世。
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她绞着十指,抿着唇,在心里激烈地挣扎了一番,艰难开口:“这……这不是在夺人性命,也不是在拯救苍生,只是、只是在进行一桩买卖。”
“一桩……划算的买卖。”
没错,这不是在杀人,也不是在救人。
当生命被放至天秤两端的时候,不管孰轻孰重,做出选择的人都已经丧失了大义。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假仁假义,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不愿对盛瞻和撒谎,所以哪怕知道这个回答很可笑,也还是照实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她紧张地看着盛瞻和,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他脸上有任何的嘲弄之色。
盛瞻和轻轻笑了。
他的眸色澹澹化开,如同三月里的春风,带走冰雪的冷意。
“纱儿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温柔道,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爱怜,“能有纱儿为妻,是我之幸。”
觅瑜的心也仿佛被他说化了。
她浑身放松下来,像浸泡在舒适的温泉里,水波荡漾,春心撩动。
她眨眨眼,轻垂羽睫,莞出一抹清浅的笑。
盛瞻和又开了口。
“其实,诸王之乱,事由不在于管柯,而在于梁景帝。”
“若他不曾采纳管柯之议削藩,藩王自然不会乱;若他彻底采纳管柯之议,不留给藩王反扑的余地,藩王也乱不起来。”
“诸王之乱,追根究底,是梁景帝无能,与管柯无关。”
觅瑜虽读过几本史书,但看的多是些列传传奇,当做闲趣故事,教书先生在讲解时也只是点到即止,不曾深入。
此刻听闻这般透彻的解读,不由得深感惊讶而以为然。
“原来如此……”
这就是少而灵鉴的东宫太子吗?果真见解独到,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令她如醍醐灌顶。
“不过这件事与我的问题不太一样。”盛瞻和话锋一转,“古往今来,类似的事虽然不鲜见,但都是因由在先,结果在后,人们才能做出选择。”
“而我的问题是,假使一切尚没有发生,但你知道某个人在将来会成为祸患,为害一方,你会在那个人成气候前将他杀死吗?”
他想了想,笑了笑,道:“就拿十弟来做例子吧,他在书中起兵反叛,引发连绵战火,登基为帝后也不处理政事,这样的他,可以称得上昏君。”
他盯着她,道:“如果纱儿知道十弟将来会成为这副模样,你会趁着一切还没有发生时杀了他吗?觉得这样的他该死吗?”
“正如纱儿之前设想的,神妙真人逆转乾坤,献祭十弟一人性命,以救天下万千生灵。你会觉得这样的做法对吗?可以理解吗?”
舒适的温泉水立时变成了冰冷的雪水,把觅瑜的一颗心泡得发抖。
“……不,”她颤声道,“我……不会……”
盛瞻和追问:“不会什么?不会这样做,还是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一向沉稳自持,即便从前质问她避子药一事,也不曾咄咄逼人,现下的情形虽够不上逼迫二字,但比起素日的他,已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觅瑜的一颗心越发慌乱,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回答:“我……不会这样做,也不会……理解……”
盛瞻和凝睇着她。
半晌,他收回目光,安抚一笑:“纱儿莫要紧张,我不过心血来潮,随口询问一句,不必当真。”
“那本书里写的不会是真的。纱儿觉得我和十弟会是这般人吗?为爱痴狂得连人都不做了,简直禽兽行径。”
“纱儿的设想也不会是真的。别的不说,就说十弟,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便足以证明这一切是无稽之谈。”
觅瑜没有说话。
她看着他,雨幕在他身后织成一张天网,将湖水与岸边的一切笼罩在朦胧中,天色愈显阴沉,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只余一片清冷。
他还在笑着,笑容浅淡,带着一丝缱绻,仿佛这只是一场夫妻间的闲叙。
他的眼神却很悠远,像他身后的雨幕,来自天际,流往江河湖海。
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起了奇王。
那年冬天,太乙山也曾下过一场雨,但转眼就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人的身上,砸出一阵微小的刺痛。
当时,她和桃米正扶着奇王在院内练习走路,恰巧遇上这场天降冰珠,便赶紧扶着奇王回了屋。
回屋后,她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外头,就想回到院子里去取。
盛隆和拦住她:“外头下冰雹呢,你别去了,当心着凉,我替你去。”
她对此不以为然,摇摇头,露出一个笑,道:“这点冰雹不算什么,从前下雪时,我还在山里采过草药呢。”
说罢,她转身离开屋内,没有再理会盛隆和的阻拦,也没有把他的那句“我替你去”放在心上。
一来,他的腿上还有伤,不能被冻到;二来,他身份尊贵,不适合替她做这种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喜欢玩笑,她分不清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干脆当做没有听见,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等她取回荷包转过身,就见盛隆和倚靠在门扉处,飞舞的冰雹像一粒粒跳跃的珍珠,在他们中间旋转出迷乱的舞蹈。
冰天雪地里,盛隆和抱臂倚门而立,注视着她,笑意澜起,情容意洽。
他的容貌俊美,眉眼深邃,像一幅典雅的工笔画,浑身的气质却似水墨,绘出松间明月的写意之景。
她看得呆住了,片刻才醒过神,慢慢朝他走去。
行至廊前,盛隆和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她也愣愣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带进廊下。
觅瑜还记得盛隆和那时的眼神,像江河湖海,奔流不歇,清风拦不住他的脚步,明月揽不住他的光华。
他与盛瞻和明明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如此不同。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冷静自持的太子?还是无拘无束的奇王?
真正的十皇子,又会是什么性情模样呢?
可惜,这个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挤出一个笑,压下心中的酸涩,应和:“是啊,分明是……无稽之谈……”
奇王还活着。
十皇子却已死。
他已经失去了手足同胞,却仍旧以为尚未失去。
不过无稽之谈……
雨停时,暮色已经合拢,飞檐滴落水珠,带走点点愁意。
“走吧。”盛瞻和起身,“差不多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觅瑜答应一声,跟着他站起来。
“怎么了?”他看着她,“一脸有心事的模样?”
她有些局促地摇头:“没、没什么。”
从盛瞻和的表情来看,他很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但并没有追问,只是笑着道了一声“好”,就与她并肩同行。
这与寻常的他不同,他虽然看似性情温和,是名谦谦君子,但其实相处得久了就会知道,他只是擅长隐于静水流深之下而已。
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没有人能瞒得过,他想要办成的事情,也没有人能阻止,手腕强硬而不动声色,是他最好的写照。
即使面对她,他也只是做出一幅温柔的表象,很少真的给予她选择权。
这一点觅瑜不是没有察觉到,但她素来乖巧听话惯了,他又是她的夫君,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应什么。
比如现在,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追问出真实答案的准备,他却一改往常地松了口,不由得一怔,不明白其中缘故。
是他笃定她会主动告诉他吗?还是他也和她一样压着心事,所以没空理会她的边边角角?
觅瑜忍不住开口:“瞻郎——”
盛瞻和停下脚步,偏头看向她,询问:“怎么了?”
她张张口,有些尴尬地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追问她?是不是也有心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也有可能不愿意回答……
还不如把她自己的心事同他说了,左右她也瞒不住多久,这心事与他有关,她迟早都要说出来的。
这么想着,她便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十弟在当年真的遭遇了不幸,而神妙真人正是为了拯救苍生,才要了他的性命,瞻郎……会怎么做?”
有风而过,吹动悬挂在亭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盛瞻和敛眸安静片刻,微微一笑。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