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很短暂,来时无知无觉,去时恍恍惚惚,几场秋雨,一阵转凉,忽又放晴,热意频频。
待它彻底凉下,凉里掺了几些潮寒之意时,冬天来了。江南的冬与北方的大为不同,有些树木依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全然没有北方冬天的肃杀之感。
衙堂前的一棵玉兰树下,宋修濂负手而立,一片叶子自树上脱落下来,落
前些时候,他找了县里的水利专家韩奇来商讨芜县俢堤筑坝一事,韩奇根据芜县的地势情况、河道流向、以及往届灾情,给了一个较为中肯的治理方案。
芜县有条河,因县而名,名曰芜河。芜河自北向南,流经五个镇子、四五十个大小村庄,河长四百余里,宽六丈余,遇大雨时,河水暴涨,河堤被冲毁,一些地势低的村庄农田受殃,情况严重者,危及人的生命及财产。
芜河的河堤多为土堤,即以土修筑的河堤。土堤有个缺点,即不牢固,抗冲能力差。为长远着想,韩奇建议改土堤为砌石堤。顾名思义,砌石堤就是用石头堆砌而筑的河堤,不过这石头并非一整块堆垒上去就行,而是经过打磨出一定的形状,并用石灰、砂浆、桐油勾缝,如砌墙一般,一块块砌垒而成。
考虑到石头的开采、运输、打磨等成本,宋修濂没有采纳韩奇的用石头筑堤的建议,而是改为了砖堤。芜县多砖窑厂,他想要多少砖厂便能供给多少。
砖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便是人力的事。不论哪个朝代,但凡遇上官府兴修土木、造桥修路、治理河渠等工程,平民必须得去服徭役,且是无偿性的。一些地方上的徭役繁多苛严,百姓深受其苦害,纷纷逃路规避。如此一来,流民大大增加,进而使朝廷陷入动乱之中。
宋修濂自做了芜县县令,大力施行“轻徭薄税”政策,为的就是与民休养,让百姓少受苛捐杂税之苦。如今他要俢堤筑坝,就不得不要求百姓服徭役,不过他并非无偿,而是给
出相应的报酬,鼓励当地百姓参与到水利兴修这件艰巨的任务当中来。
凡参与水利修建者,家中均可免除赋税,且管饭
从最初的方案设定,到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渐渐变得阴沉起来,一片片夹着雨丝的雪花,自空中簌簌而下,很快宋修濂的肩头就是一片湿冷的寒。
江南的雪细小轻绵,落
宋修濂看着满地的湿潮,不禁想起北方的雪来,浑厚又壮阔,天地掩埋人间,苍茫一色的白。由景及人,他又想到了远
曾经灯下结伴而,花树下坐卧相谈,如今隔了几重山水,想见一面都是难。
轻盈的雪花落
他叫衙役将人带进来,自己则返身回了公堂。
报官的是周世聪,其父周善寅是芜县现任首富,昨晚周善寅宿醉花鸢楼,今早天不亮周家下人家里来报,周善寅给一妓子咬死了。
咬死了宋修濂眉毛一囧,这周善寅他识得,家里开砖窑厂的,芜河河堤修筑用的砖就是由他们周家供给,前几日他还与之见过一面,不想今日就给死了,还是给人咬死的。
宋修濂看着堂下被周世聪指控咬死人的那名女子,问她道“你因何咬死的周善寅咬的哪里怎么咬死的如实说来。”
那女子着了件红白相间的薄薄纱衣,
向宋修濂的目光却极为坚毅,冷冷一笑,回道“咬的哪里你说咬的哪里,自然是你们男人出种的那个地方。至于怎么咬死的,除了用嘴咬,我还能怎么咬。”
言语相当不善,
宋修濂也不与她计较,神色淡淡,话声冰冷“你为何要咬死他”
“为何”女子听闻此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随后恶狠狠道“老色种害死我娘,我咬死他怎么了,我没灭了他全家,算是仁慈他了。”
她本名程盈盈,新安府花溪村人。
那人生的副好样貌,甜嘴蜜舌,说的话常常哄的娘开心不已,渐渐地,娘就爱上了他,并且起誓非他不嫁。刚开始二人只是搂搂抱抱,到了后来,情到浓处,竟背着外公偷偷做了那干柴烈火之事。
可惜好景不长,二人好了不到三个月,那人称说自己想回家看看,看完就回来。娘信了他的鬼话,放他家去,此一去,那人再没回来。
那人去后不久,娘
将外公下葬后,娘亲照着当初那人给的地址,领着她找上门去。去了后才了解到,那人当初说的家乡闹饥荒的话全是骗人的,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商人,为了避债才误闯入的她们村。另外,此人
那人好狠绝的一颗心,不管母亲如何声泪俱下地跪
地哭天喊地,天地无情,不给她回应。
回应她的是那人冷冰冰的一声,她的这个所谓的父亲,名叫周善寅的禽兽,
那年她不过七岁。
就这样,她被丢到了新安府的一家妓院。一直到十六岁,她为一大善人搭救,方从火海之中脱离出来。甫一出来,她便去打听周善寅的事,却得知这禽兽早已举家迁去芜县。
为此,她又追到芜县来,并且打听到了这禽兽酷爱逛妓坊一事。为保母仇,她只好又跳入火坑之中,
她改名为花泠,花鸢楼里,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抑或床上技巧,她样样俱佳,远甚她人之上,因此,她深得客人们的喜爱。周善寅那老色鬼更是对她钟爱有加,每回来都宿
与他虚与委蛇近一年,昨晚她终于找准时机,
老色种,当初你用你那个地方毁了我娘的一生,今晚我便让你这里不能善终。她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咬上去,一口咬不死,她便咬两口,两口还不死,她便再咬一口,直到老色种死透咽完气她才肯罢口。
哈哈哈
花泠诡异的冷笑声掠入宋修濂耳壁,宋修濂只觉身上僵冷,面色也极为不好,不待他说什么,跪
“怎么了,我的好哥哥”花泠止了笑声,泪水依旧挂
闻言,周世聪呕得更厉害了。
原来,不只他爹周善寅往花鸢楼里跑,他也经常到那里去,去了就跟花泠厮混。有一次,他父子二人同去的花鸢楼,进去后同进了花泠房间,而后又心照不宣一起爬上她的床,
今番得知花泠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想到不久之前三人的苟合,心里承受不住,趴
花泠听他这般绝情之言,不由想起当日周善寅乱棍打死她娘的场景来,这父子二人当真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容不下她。她忍不住嗤笑两声,心酸出了泪花。
“周世聪,我待你不薄,一颗心系于你身上,你也许诺过我的,要一生一世待我好,今日何就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非置我于死地不可。早知如此,我就合该连你一块儿咬死得了。”
她话音恶狠狠的,周世聪不禁一个寒颤,随即骂道“疯子,你这个疯女人,你违悖伦理,天良丧,不得好死。”
而后又指着花泠旁边的老鸨与宋修濂道“我爹死
老鸨一听要关她的花鸢楼,吓得连连磕头,“大人,使不得啊。这一切都是花泠一人的错,不该让整个花鸢楼来背锅。我们平日里只教姑娘们怎么取悦客人,可从未教过她们咬死客人啊。大人,您一定要明察,不能一棍子敲死所有无辜之人哪。”
老鸨一边哭诉涟涟,一边
宋修濂对她的哭诉并不做理会,只看着花泠,缓缓启齿道“你明知他是你父亲,你还与他你这不是有悖伦理吗”
花泠冷哼一声,随即冷言道“那又怎样我恨他入骨,为除这心头之恨,别说要我与他行欢,就是死后与他合棺纠缠,我也甘愿以赴。”
宋修濂无言以对,怫郁一叹,与堂下官差道“先将她关押入大牢。”
与此同时,立
闻异案他没记录过,父女兄妹乱伦之事还是头一遭遇着,一想到死者是被咬那里咬死的,他就双腿冷颤,觉得自己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疼。
他将簿册合上,花泠已被两个官差带出去了,既而就听宋修濂与那老鸨道“这里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听到此言,老鸨连忙磕头谢过,知县大人这是放过她花鸢楼了。她一面好言相谢,一面起身出了公堂。待老鸨去后,堂下跪着的就只剩周世聪一人。周世聪见宋修濂不与他
宋修濂一手扶额,另一手摆道“去吧。”
周世聪却并没立马起身,又跪着问一句“大人,那芜河河堤用砖一事还继续”
他这话是说还继续用他们周家的砖吗宋修濂不待他话完,衣袖一挥,不耐道“周善寅死了,你不还活着吗往后芜河筑堤供砖一事便交由你管。”
周世聪立马眉头舒展,跪谢道“小人谢过大人,小人这就告退。”
一整天,宋修濂心不
可他还从未斩过女人。
就这样浑想一天,翌日一早,牢里传来消息,花泠以簪自戳手腕,割脉自了。
刑房有规,入牢之前,犯人都要被搜身检查,簪钗、耳饰、手饰等一应佩戴物均要除去,为的就是不让犯人自裁。这花泠也是检查无误后方被放进去的,如今却出了簪子自戕一事,那簪子究竟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而知。
宋修濂也没再深究,差人叫来花鸢楼的人,要其走花泠的尸身,好生给安葬了去。
细细绵绵的雪花又开始洒落而下,雪越积越厚,天儿也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已是十一月中。
京中传来消息,郭怀远大将军御敌失败,平凉关失守,郭将军回京休养,副将原武彰被任命为镇远大将军。原将军年轻气盛,御敌有方
,不消一月,便将敌军击退出关,平凉关失而复得。
宋修濂得此消息时,欣喜不已。他尚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1
宋修濂埋怨一句,既而铺开纸书信一封,寄往了平凉关。
待接到原武彰的回信时,已是除夕之日。
一大早家里人
宋修濂,别来无恙。
开头短短几个字,瞬间让他心潮翻涌,思绪回到了几年前二人街头初遇之时。那时的原武彰不过十六岁,一副悠然闲适之样,不紧不慢,不慌不张救人于危困之中,三两下就将一个无赖恶霸制服于地上。
少年人啊,眉目眼间星河流转,对什么事都无所畏惧。
只不过,云易散,好梦易逝,美好的年华也终将一去不回。不过眨了个眼的功夫,六载已过。
宋修濂晃晃神,目光重聚到信纸上。
窗间过马,岁月不居。京中一别,已是三载。
而今你娇妻
听闻芜县多匪寇,他们可有欺负到你头上若是谁敢欺你,我原武彰第一个饶不了他,哪怕翻山越岭,趟河过水,我也要策马而来,直取欺你之人的首级。
看到此,宋修濂破颜一笑,好兄弟,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宋修濂所受的欺辱,宋修濂要自己来索偿。宋修濂吃什么也不能吃亏,受什么也不能受辱,我
宋修濂捏着信纸的手不自觉一紧,目光顺着原武彰的字迹继续往下看。
愿边关战事早日结束,愿国家盛世太平,你我二人好再相聚,到得那时,我与你好酒一壶,桃花树下慰藉半生风尘。
窗外不知何时扬起了轻绵绵的细雪,雪落无声,落
的故人。
好兄弟,我也盼有朝一日与你重聚,听你诉说半生戎马,如戏人生。
宋修濂合上信纸,提笔蘸了墨汁,刚想要写点什么,书书就推门走了进来。他只好将笔放下,面带笑意迎书书到自己跟前。
“书书”他唤她一声,拉她坐到自己怀里。
书书手里拿了盒点心,取出一块塞他嘴里,拢了拢耳间的
“你怎么了看着不大对劲。”宋修濂吃完点心,问她道。
“我”书书忍着胃里的不适,趴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真的”宋修濂眼里突地放出一道光芒,又是高兴又是激动。
只因书书的一句“我有身孕了”。
书书道“自然是真的,我何时说过骗你的话”忍不住干咳一声,心里犯恶心的不行。
宋修濂见她欲吐之样,忙抚上她的背,心疼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书书摇头“没有不舒服,就是觉着恶心的不行。”
“要不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宋修濂说。
书书嗔笑一声“傻瓜,我哪里就娇贵着了,还要你扶着回去。我哪儿也不去,就
“好,咱们哪儿也不去,就这样抱一起。”宋修濂圈她
“孩子的事你跟娘说了吗”隔了一会儿,他问。
书书回道“还没有,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与娘说。”
“修濂,”书书仰起脸,“你给孩子取个名吧。”
宋修濂笑道“你这么急啊,我还没想好。”他从来都没想过孩子名的事。确切地说,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活了四世,突然一下子有了孩子,他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更多的却是激动、兴奋,甜蜜。
“不急,待我好好想。”他搂着书书,柔声说。
书书靠
宋修濂道“当然喜欢。书书,我想
好了,以后咱们就生两个孩子,不管男女,两个就成。当然了,如果是一男一女,那是最好不过。”
书书没再言声,心想,是男是女自有天意,她也左右不了。
外面的雪还
闻言,书书挣着从他身上下来,说道“我自己走就行。”今日大年三十,家人们都
宋修濂就打笑她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脸皮还这么薄。你是我妻子,我抱你还不成了。”他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倒还实诚,并没有强迫再去抱书书。
他前去几步,拉开门,外面覆了薄薄一层白。李立承与李立莹姐弟二人正往大门上张贴对联,宋修濂看了一眼,心想,好快啊,曾经的两个小孩子,如今也都这么大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可不是么,他都要当爹了,能不快吗
作者有话要说1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出自诗经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