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三十年春,二皇子李却被册立为皇太子,虚位多年的东宫终于有了主。
从皇帝诏谕天下到太子册封大典,再到太子入主东宫,前后仅只用了一个多月,效率之高,令人称奇。
四月孟夏,芳菲未歇。
这日上午时候,宋修濂来到太子宫内。昨日册封大典后设有宴席,李却身子薄弱不胜酒力,席间只吃了一盅酒便由宫人侍候着回宫了。
宋修濂被皇帝钦命为太子太保,不管愿意与否,既是给人做了老师,他便要到身为人师的责任,倾毕生所学好生教导太子。
昨日宴席上他为百官敬醉了酒,没能来见太子,今日下早朝后又为皇帝留了一时片刻,这会儿得闲,便紧赶着过来。
初夏的早上,阳光绚烂,温暖中透着一丝丝热意,微风轻曳,漾开的草木清芬散溢
宋修濂由内侍领着,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太子寝殿长宁殿。殿院栽种有栀子花卉,芬香馥郁,沁人心脾。
一团绿白锦簇中,李却一身白衫迎将上来。今日早朝,太子殿下身着杏黄色蟒袍,身子虽薄,却也有几分威仪,现下换着便衫白衣,与方才相比,别是一番模样。
李却面色极白,这白与常人不同,谢广筠也白,谢广筠的白是健康的白,李却的白是苍白,病态的白。
恰逢李却掩唇轻咳了一声,宋修濂脑子不听使唤地蹦出一个词来
弱柳扶风。
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女子的,他竟联想到了太子身上,当真是魔怔了。他晃一晃心神,上前欲行礼,却见李却掀了衣摆跪
宋修濂遽然一惊。
他虽是太子的老师,但更是太子的臣子,先君臣,后师生,自古以来只有臣跪君,哪有君跪臣的。
“太子殿下这是作何叫臣如何受的起”
他伸手去扶太子,李却却跪道“昨日册封大典上没能给老师行拜礼,今日便就
,李却心中不胜欢喜,感极涕零。既是拜了老师,便以老师为尊,此一生敬老师,爱老师,护老师,不让老师受半点屈。”
二人距离有些近,微风飒来,宋修濂能闻着李却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这药香与空气里的栀子花香掺杂糅合,竟有种神奇的提神功效。
送来的风是暖的,周遭的空气是暖的,宋修濂的心里不只是暖,更多的是热浪翻涌,他没想到太子殿下的感情来的这般炽烈。
他任翰林院修撰时,曾为皇子讲过经史,那时李却方才七八岁的年纪。因着体病虚弱,李却每次的听经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不然身子遭不住。
这便是宋修濂对李却的最初印象。后来他去芜县任职,这位皇子的一应物事再与他无关。
再谈及这位皇子时,是他归京后与谢广筠促膝而谈的那一晚。那晚,二人谈到皇帝迟迟不肯立储一事,因着裴铭起打死李立承的缘故,当时他心里多有情绪,凡是与裴家沾亲带故的他一俱憎恶,李却作为裴铭起的表弟,自然也不例外。
而今身为太子殿下的李却就这么端端正正跪
他托手把人扶起来,无意间碰触到人的手,不想给激了一下。现下是四月天气,气候和暖,太子的手却冰凉至极,没有半点温度。
他心下略惊,面上倒是正常,很快回礼道“承蒙殿下敬爱,臣不胜感激。臣愿倾其所能辅佐殿下,爱护殿下,与殿下齐心,共理朝事。”
李却为他的话所动容,掷声道“李却当不负老师所望,做一个忧国爱民的好储君。”
说着忍不住又掩唇咳了几声,宋修濂为这咳嗽声所牵扯,一颗心七上八下,急忙关切道“殿下可还好”
李却手虚虚一摆,嘴角扯出个苍白的笑“老毛病了,不妨事,老师不必担心。”
旁边一宫女忙拿了件披风过来,搭
他又能奈何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副身体。
宋修濂也晓得他这病症,便没再多言,与他并肩漫步于殿院里,时不时有风拂过,清香阵阵。
满院绿里盛开着大片的洁白,予温暖的初夏一份清凉香甜,宋修濂忍不住道“此花多盛于南方一带,北地难养,今见太子宫中盛极,倒是十分难得。”
李却道“此花为我
他十五岁时被父皇封为齐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此后三年一直待
去年年前,宫里遭了刺客,父皇怕他
夏风轻徐,空气里弥漫着清甜之香,李却低身抚却其中一株,接着道“此花典雅洁白,向阳而生,散
“我生来便是一副病弱之躯,自小到大不知灌了多少汤药,苦味尝。正因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甜,更懂得甜之不易。”
“这些年来我熟经书,从书里悟出了不少道理。这底层的百姓便如我这副躯体一般,
“老师”
宋修濂正全副心思听着李却的话,突然被他喊了一声,疑惑间李却已正了身子,“老师,我要做的便是这赠香之人,你与我一心一起,对吗”
李却的目光殷切又渴望,宋修濂顿了片刻,拱手以礼“臣既做了太子的老师,诸事当以太子为主,自当与太子一心一起。太子要做那赠香之人,臣便为一缕清风,将太子之香送入千家万户。”
李却一时情切,不禁又咳了几声,既而道“李却得老师这些话,心安矣
。以前我做齐王的时候偶尔会想,自己都这副样子了,药身里来药身里去,此一生便也罢了,世间多纷扰,少我一个多我一个又有何干。”
“可自我被父皇立为储君后,此想法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一颗不可动摇的系民之心。我想要国家清平,朝无内乱,百姓安居乐业,无患无忧;我要边境安定,将士有去有回,有个好归处;我要君王贤明,官员廉洁,礼贤下士,礼仪传天下;我要以病弱之躯担重任责,以民为天,流芳千古,为后世所称颂。”
“我要”
李却说的过于激动,突然连咳不止,吓坏了紧随身后的太监。那太监忙唤人端水取药,却被李却摆手拦阻,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一凉亭,宋修濂便将人扶至亭子里坐下。
这药不吃,水总该喝几口,很快宫女端来了茶水,宋修濂就势接下,倒了杯热茶递到李却手中,“太子宽厚仁爱,心忧苍生,更应该顾惜自己身子才是。”
李却点头应是,捧过茶水喝了几口。他自记事起,便被反复告诫,不可大喜大悲,戒怒戒躁,恨愤更是要不得。
这些年来,他谨循此诫,养了副平和仁义的好脾性,今日话多一时兴疾,五脏六腑受其牵扯,险些伤着身。
喝了几口热茶,身子舒坦许多,他指指对面的位置要宋修濂坐。宋修濂依言坐下,方才李却那番动静,到现
朕的这个儿子病苦,朕遍寻名医,就连神佛也多处拜求,只愿吾儿康健如常,可事与愿违,无有诊策,朕心中多有愧疚。如今爱卿做了太子太保,愿爱卿待他如朕,好生教导,不可贰心。
人生有八苦,病为其一苦。宋修濂看着对面之人,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虽生于帝王之家,却承受无妄之苦,心中戚然,竟生出几分怜爱来。
他又倒了杯热茶递于李却,李却轻浅一笑,道一句“老师待我好。”
随后二人又聊了许久,太监高顷念及太子身体,正欲劝其回殿休
息,裴尚书及其次子却来拜见。
李却忙唤人传进,很快裴文眠与裴铭起父子二人来到太子跟前,二人身后随有十几名侍从,侍从手里均捧有栀子花卉,原是给太子送花来了。
李却指了一处空地,要其将花摆放好,而后与裴文眠道“舅舅费心了,甥儿多谢舅舅赠花之意。”
裴文眠随心一笑“太子与老臣客气,倒叫老臣生疏。”
目光落至太子身边的宋修濂身上,招呼道“宋大人安好现今宋大人是太子老师,本官还要倚仗宋大人好生教导太子。”
宋修濂以礼道“裴尚书客气,说什么倚仗不倚仗的话,教导太子乃是下官本分,下官自当心竭力,好生教辅。”
裴文眠笑道“有宋大人这句话,本官便放心了。你我皆效力于皇上与太子殿下,理应不分彼此,相携相扶才是。”
宋修濂亦温言和语道“能与裴尚书共事效职,宋修濂莫之荣幸。裴尚书乃内阁次辅,官居高位,受人仰仗,宋修濂初来乍到,为官之路上还请尚书大人多多指教。”
裴文眠笑意渐深,嘴巴合不拢“此当自然,宋大人不必客气。”
言谈语笑间,二人好生客套了一番。目光转至裴文眠身后的裴铭起身上时,宋修濂笑容立时敛去,既而变得阴鸷深沉。
便是此人杀害了李立承。
京城有两大卫队,一队是禁卫军,一队是侍卫军,侍卫军主要负责皇帝和皇宫的安危,禁卫军除了负责皇宫安危外,还负责皇城治安戍卫。
裴铭起便是禁卫军的副统领,统领两万禁卫军。当初李立承来到京城,
宋修濂母亲病危,写信要他回家,就
裴铭起的命是命,他外甥的命便不是命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宋修濂忍下心中愤怒,面上佯装镇静。他心里十分清楚,太子是太子
,裴铭起是裴铭起,辅助太子与他手刃裴铭起并不冲突。
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很快他便恢复了神色,颜色一变,与裴文眠继续虚与委蛇,假意言欢。
裴家父子送完花后,
宋修濂颔首,微笑应下。
宫城外,一辆马车沿着宫墙悠悠驶出。
车厢里,裴铭起问裴文眠道“爹,那宋修濂不过一个祭酒,太子太保只是一个虚衔而已,爹何至于屈尊纡贵,对他那般客气,有碍于爹的身份。”
裴文眠道“不懂便把嘴闭上,不可胡说。太子师承徐太傅,自幼饱诗书,尊崇孔孟之道,最是尊师重道,待老师比自己还要重。太子所尊之人,你爹我能不敬吗”
“太子太保可不仅是个虚衔,它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它代表着太子之意,我若不敬重,便是拂了太子脸面。”
“非敌即友,不管宋修濂以前作何想法,现
裴铭起道“可是爹,宋修濂可是晏首辅的学生,与礼部侍郎谢广筠师出同门,谢广筠又是三皇子的老师,以他师兄弟的交情,他宋修濂会为我们所用吗”
裴文眠道“他当然会为我们所用。太子心地纯良,待老师必是十分的心,那宋修濂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太子以十分的心待他,他必会以心换心,十分的回报。既是十分的心用
“俗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亲兄弟不事一主慢慢都会疏离,何况他们是师兄弟,各事其主,迟早他们关系会变淡,甚至破裂。”
“我们现下最该防的是驻守边关的那位。虽说你表弟现
裴
铭起当然不会忘,当年朝争中,先太子为他们当今圣上所杀害,错失帝王之位。而他们的圣上,曾经也是三皇子。
“三皇子”裴文眠道,“三皇子的臂膀一日不倒,你爹我便一日不安心。好
“爹可是有了什么计谋”裴铭起紧问。
裴文眠道“计谋嘛,自然是有。铭起,咱们裴家历来出皇后,爹的姑母是先帝皇后,你的姑母是当今圣上的皇后,而你的妹妹,再过几个月便要嫁入东宫,爹希望咱们裴家再出一任皇后,所以无论如何,爹都要想方设法辅助太子顺利登上皇位。谁若阻拦,爹当除之。”
“是,爹,孩儿也当竭全力,保我们裴家百年声誉。”
微风浮动,车厢里的声音渐渐敛,马车辘辘,拐了个方向,偏离宫城,离皇宫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