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四方天井下的光阴哑然静止,老树下几个姨娘才把牌叠好,却打不下去。68干干净净的青石台面上,只见那十六少妇梳着齐眉的留海,着一袭杜鹃红斜襟苏绣春裳,正自凝眉将四周静看。正午阳光映衬
“吓,快认不出来了,真的是她她竟然还肯回来”
“看来真是风光了。要换我呀,我就不肯回来,偏叫那老太太死不瞑目。”
“不想活了,你能和她比如今提鞋都轮不到你快起快起,傻坐着干什么”
叽叽咕咕。只怪四周太安静,明明恁小的声儿都被凭空放大。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
诚惶诚恐,怕她这一遭回来把从前旧事清算。
什么风声都瞒不住。鸾枝揩着帕子,端着腰骨儿站
颓败的死气,
鸾枝便记起前年那一盏黄灯袅袅之下,痴沉于烟膏的自己。竟像是隔了一层阴阳结界。
“如何站着不进去”沈砚青和春画一人抱着个孩子跨进门槛,步履缱风,一袭青裳
身后几名小厮正忙不迭地搬运着行李,进进出出,不亦乐乎。他爱她从来就不怕被旁人看见。
鸾枝便舒展笑颜,垫着脚尖将元宝抱进怀里“都跪着呢。快叫大伙儿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仔细吓着了孩子。”
孩子却哪里怕打小就进出于太后深宫,什么场面没见过。
八个月了,已经能学声儿。两双清亮的眸子四下打量,只觉得这也新鲜那也新奇,依依呀呀的对着众人说话,扑着身子想要下地爬耍。
那稚语真好听。
姨娘们拍着膝盖站起来,抬头便看到夫妻俩手中的一对儿小粉团,奶声奶气的,小褂子遮不住肉肉,太可爱。真是个好命的女人,连孩子都生得这样讨喜。看他们一家四口登对,不由唏嘘艳羡。艳羡却不敢多看,怕对她不敬。
老管家惴惴的“二爷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与小的说一声。才刚用过饭,不知大灶上还有啥备着,小的这就去给您看看。”
沈砚青和颜笑道“路上耽搁了,晚了半个时辰。已经
“好好。”管家鞠着老腰,诚惶诚恐,赶紧去福穗院那边找大夫人李氏汇报。
北院上房的厅堂里一如既往的沉寂,老旧的雕梁画柱下,依旧是那一张张不带生气的红唇白脸。贵人回来了,天大的事,一家子上下难得齐聚一回,都
鸾枝分
那红的绿的三寸金莲来来又去,把元宝如意看得目不暇接,仰着小脖子喃喃碎语,连手中的小鼓儿也忘了摇。
“你现
所有的人都分完了,秀芸绞着帕子坐
鸾枝眼梢瞥见,心中不由冷笑,偏叫她等了良久,末了才叫她最后过来领赏。
那礼物也贵,每个姨娘都是一副金镯儿加两面时兴绸缎。秀芸喜上眉梢,迫不及待把盒子揣进怀里,对鸾枝扎扎实实鞠了两个大躬“谢郡主打赏,请郡主安”
一抹亮紫色窄衫裹着干瘪的身子,脸色灰黄,屁股却依旧还是翘的。大约上回
“嘁。”李氏眉眼间不由浮上鄙夷,窑子里出来的到底是窑子里出来的,倘若是荣若,哪里会这般没眼界,人一副金镯子就把你折成个马屁。
这半年多来,鸾枝人虽走了,然而消息却从未
恨他二房的顺遂,百折不挠。
“嗤嗤,你母亲又看我不高兴了。”秀芸冲老三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子去咬金镯子,又放
当初以为自己怀的是儿子,李氏百般看荣若不顺眼;后来那孩子滑了,却又反过来念叨起荣若的好,嫌自己这也不如人那也不如人切,也不看看她儿子如今那名声和身体若不是看老三脾气好,谁人肯留
领了打赏,气氛便缓和了许多。姨娘们毕恭毕敬的与鸾枝说话,鸾枝也答几句。
梦娇绞着衣角怯生生杵
五岁了,打从出生就不得人疼的孩子,忽而
鸾枝不由想起初嫁时梦娇的可爱,那时才三岁,被荣若养得又白又胖,粉扑扑像颗小苹果,哪里似这般苍白鬼气瞅着那张酷似荣若的小脸蛋,心中只觉得可怜,见她想靠又不敢靠近,便拿起一盒糖果柔声笑道“是娇娇吗过来和弟弟妹妹一起玩。”
“哼。”梦娇亦步亦趋地挪出阴影,巴巴贪看着元宝和如意,忽然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方块扔进木盆子。
李氏见了连忙骂“吓,个晦气小丫头吓着了世子和千金看你怎么哄”
她恨着荣若的绝情,连带着荣若的孩子都怨恨起来。那嗓门锐利,吓得梦娇小身板一抖,糖果盒呱当掉
“嘤嘤”瘪着小嘴儿,使劲掖着不哭。
“是翘翘板,不打紧,没得这样吓孩子的。”鸾枝连忙把梦娇揽到身旁,弯腰捡起糖果。
“嘎”那跷跷板忽上忽下,中间小屋里一颗珠子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元宝和如意没见过,新鲜得不行,扑腾着小胳膊短腿儿爬过来抢。
梦娇不由开心起来,抹着眼角对鸾枝笑“娇娇也有弟弟,只比他们小一点。娘说等弟弟长到和娇娇一样大了,就带他回来找我玩。”
稚嫩的嗓音
听说那个男人
鸾枝爱怜地抚着梦娇的小脸蛋“呀,那娇娇可要好好吃饭,免得弟弟回来了你抱不动他。”
“嗯”梦娇用力地点着头,想了想,眼神又落寞“姆姆,可是我现
“咳。不过一场喜酒,昨儿个下恁大的雨,怎么去这孩子。”李氏的脸色很不好看,咳了一嗓子,瞪了老三一眼。
老三又哪里好受只一想到荣若昨晚和别的男人洞房,便想起从前她对自己的百般柔情似水,再一想到自个儿子以后要管别人叫爹,心中更是如刀绞一般,痛。
到底舍不得训斥这个没娘的闺女,只蹙着眉头唬道“别胡说是爹爹对不住你娘,你娘是个好女人,爹配不上她。”
那俊秀面庞上几分落寞遮
“你你这个女人,无理取闹”老三瞪了秀芸一眼,却拿她没办法,不理她。
梦娇连忙挪着身子往鸾枝怀里缩。最怕就是这个颧骨高高的姨娘了,红红指甲片儿专瞅着人看不见的地方掐,痛得连声音都能哑掉。
鸾枝便看到梦娇额头上的一小块红疤,问是怎么回事
李氏忿忿的,总算是瞅准了时机说话“回郡主,
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拭着眼角。
那一声郡主叫得有多艰涩,鸾枝听得不由好笑。这是
鸾枝便把元宝如意抱进车子里,揩着手帕站起来“春画,回头把太后娘娘给的那瓶清颜露留下,叮嘱陈妈每日给梦娇抹着莫说这事儿是沈家理亏
“你”瞅着那十六少妇曲曲婉婉的娇俏背影,李氏理亏得一口气堵
里间卧房里,梨香正
神恍恍惚惚时好时坏,前几日看她快要不行,怎生得今日却忽然又清醒许多。主动要吃东西。
那干裂的嘴角张开艰难,汤汁够到唇边,老半天才咽下去。沈砚青看得不忍,便把碗勺握过来,亲自喂与老太太喝。
阴幽灰蒙的光线下,只见老人家两鬓斑白,脸色灰黄颓败。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整个人便褪净往日神,显将死老态。
沈砚青眉宇间不由添出几分萧瑟。这个一辈子明算计的家主,他所有幼年的回忆都是她口中那支青烟袅袅的铜黄烟杆,道不清后来之事谁对谁错,终究是她把自己从小看护到大。
他对她亦不乏亏欠。
老太太喝了两口,忽然睁开眼睛,指着房门嗫嚅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老张头说二奶奶回来了,我还不小心碰破了只碗前边那般热闹,可是你那媳妇她真的回来了么”
沈砚青拭着老太太的嘴角,暖声笑道“是。听说您老人家想她,便叫我带她回来看看。正
“哦是该赏点儿礼的,从前娘娘们回乡,那红包可是从县碑一路上分到家的她如今是太后干孙女儿,连我老太太都要给她下跪讨赏呐。”老太太放下心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像是陷入甚么有趣的回忆,她闭了许久的眼睛,忽然又抽动嘴角笑起来“那个女人啊,脾气拗,心也狠,当初不肯和你过,被我叫林嬷嬷用铁牛筋抽了十几鞭,恁是一句话也不肯求饶记仇呢,一生气,总要气很久像我。我晓得她必然是不肯回来的,一定是叫她回来。”
“他哪里叫得动我这一回可是我自个要回来的。”只话音未落,门边上却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轻柔低语。
软绵绵的,真好听。
老太太愣了一愣,吃力地抬起眼帘。那雕花木门边,只见女人着一抹杜鹃红衫,推一辆婴儿小车笑盈盈而立。她忽然眼睛有些酸涩。
“你终于回来看我了”老太太说。
“半年多了,总该要回来看一看的。”鸾枝把车子放进门槛。
“呜哇”那屋中光线晦暗,一股终年不见阳光的土木湿气,渗得慌。元宝和如意挣着身子不肯进去。
老话说三岁前的孩子总是特别敏感,一到那死气较重的地方便哭。老太太不由凄惶起来,巴巴贪看着一对儿小孙孙。
那眼神苍老,几近祈求。鸾枝毕竟不忍,便叫春画抱起如意,又把元宝儿揽
那叮叮当当的是老太太从算命瞎子处求来的风铃,挂
元宝瘪着小嘴儿地瞄了一眼,这才扑着身子爬去了床上。那纸卷飘落下来,顷刻便被他揉做一团。
一声老祖宗,听得老太太的眼泪顷刻就下来,斑驳昏花。忙叫梨香搬了张金线软椅过来“快坐坐,别累着了自个儿和孩子。”
“二奶奶您请坐。”梨香瞥了鸾枝一眼,眼眶泛红。太久没见到主子,心里可委屈。
“我来喂吧,你去叫人把屋子拾拾。一路上吃了太多的土,得好好洗洗。”鸾枝和沈砚青对视一眼,笑盈盈地接过碗勺。
恩怨终须一化,便叫她二人说说话也好。沈砚青拂着青衣下摆站起来,暗暗把鸾枝手心一握“好,那我一会派轿子过来接你。”
那一道清淡药草香拂风而过,屋中复又沉寂下来,只余下孩童稚嫩的咿呀碎语。
老太太看着鸾枝明媚姣好的颜色,晓得小两口后来必是极恩爱的,她心便宽了,嘘声喟叹道“我这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都
她又复了和蔼笑颜,伸出苍枯的老手想抚鸾枝的手背,伸出去了却又不敢摸现
鸾枝笑笑着说,都过去的事儿了,祖母又何必再提,您身体好最要紧。
“麻、麻,”姐弟俩穿着金童玉女对襟小褂,搭着绣红边儿的开档裤子,正奋力撕扯着道符。见娘亲笑盈盈,便往她的怀里爬过来,想要吃她的奶。
走的时候才那么丁丁点大,如今却嫩墩墩的一团儿了。
她把孩子喂养得真好。
“身体是好不起来喽”老太太心里缓和起来,蠕了蠕嘴角,笑得有些腼腆“先前也不是故意摔小丫头,我自己也奇怪,怎么着才把拐杖伸出去,孩子就自个飞起来了那贱丫头楼月被我刮花了脸,配了个鳏夫。后来跑了。药铺的伙计进山采货,说看到她和祈裕
“是。”林嬷嬷谦恭退去,少顷从暗房里拿来一大串钥匙“老太太”
“交给她。”老太太用眼神示意给鸾枝。
那钥匙叮铃啷铛,锈迹斑驳,应是承载了不少年历史。鸾枝握
老太太叫梨香喷了口烟膏,久久的方才有力气开口说话“这些都是掌家的钥匙,那李氏想了一辈子,末了却没落到她手上。早就想交给你了,你又一直不肯回来。至于怎么用,回头林嬷嬷自会带着你去熟悉另外这单独的一枚金钥匙,是我娘家当年给的嫁妆,已经分好了几份,最大份的是你的,其余按着标签给家里头其他几个小姐砚青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生性冷漠,做起事情来手段又狠又绝,只独独对你一个硬不下心肠。你跟着他好好过,他不会让你吃亏日后,再不要与他吵闹分离。”
她说完这些话便很累了,两只眼睛都快要睁不开,却依旧眯着一条缝隙,贪婪地看着如意和元宝。
鸾枝便把孩子放
老太太就那么昏昏糊糊地看着,明明是两个,她看着看着渐渐却变成了一个。那孩子他咿咿呀呀地瞪着腿儿,哭得泪眼汪汪。没有娘,想吃奶呀,奶娘的又不肯喝;喂米汤吧,吃不饱又不肯睡,可难带。她心里却高兴,总算可以手把手的培养个接班人。再长大点儿自己就会站起来,叫的第一声不是爹、不是娘,是奶奶。
囫囵不清的,却清脆有力。
老太太便满意了,自己沉浸
许是觉得这个老古董很有趣,姐弟两个互相嘟囔着,忽然便向老太太爬过去。这个抠着她的指头儿,那个把
除了“麻、麻”和“哒、哒”,不会说其他的话。
老太太任由小孙孙们嬉闹,边流着眼泪边笑“淘气儿,那黄纸可是给我老太太送行吗,听不到你们叫老祖宗喽。”
鸾枝端着米糊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睡着了。
林嬷嬷替老太太掖好被角,兜着袖子,唏嘘感慨道“一辈子几十年,这怕是老人家睡得最踏实的一顿觉了。”
半年多不分昼夜的辛苦服侍,她也老了许多。言语间几许萋惶,怕主母一走,后二十年老来无靠。
“是啊,那就叫她多睡会儿,回头我再来看她。”鸾枝便抱起一双孩子,推着小车子出去了。
又过三天,魏五着人
淅淅沥沥。
四月的天气,动不动就下雨。天阴压压的,打着黑伞从大门台阶上一路走进来,到处都挂着白帐。那黑与白刺目相映,没来由让人脊背
北院上房正
这一去,昏天暗地呀。几十年仰仗她的鼻息生活,平素里虽恨她,暗地里没少咒骂她,等到她真正两腿一蹬去了黄泉,自个的心却也被掏空了,灵魂死透。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其实她才是自个的天,和男人本无关。
想哭天嚎地哭它个肝肠寸断,却不敢
那四方厅堂下空旷,只听见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响。正中间围着一张大长桌,几个庄子上的老掌柜神情严肃,正
老太太头七还没过,李氏就闹着要分家了。
两代的姨娘们一个个巴巴地拢
“呃呜”元宝看见算盘,不肯老实了,瞪着小脚丫儿想扑过去。鸾枝抱着不让扑“乖,长辈们
言语方落,抬眉却看到对面灰蒙光线下,李氏冷笑着的脸庞。鸾枝便也回了她一笑,不亢不卑不让步。
“哼,抓周还没过,就想着要算盘了她倒是生了个好儿子。”李氏暗暗揪紧帕子。
老族长眯着眼睛轻扫了元宝一眼,又过度到周遭旁人身上。见三房的夫妻也到了,便咳咳嗓子站起来“都来齐了,那就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谢谢墙角晒肚兜、小饱和宿主三位亲酷炫投雷v
速度渣还是没满一万于是明天还会有三千多字 好想揍自己有木有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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