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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日以来楚筠也病过, 又常心神不宁,忧思甚重,今日更是强撑着力气前来。
父亲身子虽好了些,可旧疾反复不定。许是因担忧而心乱, 又或是累浑了心窍, 楚筠在明白宁煊欺骗她后, 只觉得自己太傻好算计, 怎会病急乱投医的偏信了他。
楚筠见出不去,又听见外面有陌生动静越来越近, 心中更加慌乱。
她太害怕,只想躲起来,看眼四周后不及细想,已钻入了偏侧耳房的支窗底下躲着。
季常斐推门走进院中。
“楚筠姑娘?”他知道楚筠已被困在此处了, 惦记许久的美人马上就能吃着, 心里头又痒又得意。
不过在扫了一眼许久无人收置的院落后,又自说自话嫌弃道,“这闲置的庄子也真够乱的,府上也不派人来打理打理。”
季常斐告诉过宁煊,让他将人绑在房中,于是直接朝着屋里走去。
一迈过门槛他就笑着说道:“在哪呢楚姑娘?别害羞,这地今儿没有别人, 当然你也跑不了。你若是乖乖从了我,只要我爹一点头, 我将你带回府里去如何?”
楚筠躲着听见了,吓得眼中湿泪, 又拼命咬着唇忍住。她攥着发颤的手,满脑子的念头就是要逃。
于是趁着季常斐进屋之际, 紧绷的身子已先一步动了,爬出窗子就立即往院外跑去。
季常斐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只瞥见楚筠一抹衣角,气得呸了一声:“那宁煊真是个废物,都说了让他绑人绑人!还没我的家仆会办事。”
“一个柔弱的臭丫头,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
楚筠奋力往外逃去,只隐约听到了他最后骂的两声。
她从没想到自己还能跑这么快,即便胸口胀疼也不敢回头,更是片刻不敢松懈停下。
偌大的地方弯弯绕绕,楚筠在庄子正门外瞥见有人守着,只能掉头回躲,可最后却不知自己无意间闯进了何处。
紧绷的神弦之下,哪怕是花草被风吹刮的动静都格外清楚。
楚筠在第一时间听到交谈之声后,就远远停住了脚步,还以为是季常斐喊了人来抓她,吓得躲进了一旁杂物遮掩的墙角。
听了片刻,发现这似乎不是抓她的人后,才敢偷偷看上一眼。
她认出了季国舅,另一个人看着像是他的下属模样。
随着听到的密谈内容越来越多,楚筠惊得杏眸大睁,只觉得胸口的心跳如鼓般击锤着自己的双耳。
楚筠反应过来,若是季家知道她听见了这些,绝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她担心被发现,抬手捂在了嘴上,因太过惶怕,甚至连泪都吓了回去。
很快二人交谈被人打断了。
季常斐追着楚筠来到这儿,没想到竟会见到爹。
他比谁都懵:“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季国舅看见儿子同样意外,厉声问:“你怎会在此?谁让你跑这里来的?”
这处半废的庄子从不会有人来,也仅自家人知晓。
季家在外的某些人手不能进京,他都是来此商议交代。
“爹,这不是……咱们季家的庄子吗?儿子怎么不能来了?”季常斐被父亲一顿斥责,苦着脸老实说了原因。
“换了别处还要支走人,不然被闹起来太难收拾,我一想此处合适就……爹可见到那小美人了?”
季国舅一听神色凛然,质问道:“你竟还带了外人来此?”
楚筠没敢再听了,她一点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小心躲着跨过一道月洞门后,就拼了命地往外跑。
这一回她终于摸到了出庄的路子,跑向了一道上锁的角门。
门被封锁拽不开,可她发现角落未除的杂草遮掩下,竟有一处塌损的墙面。
楚筠哪还顾得上那么多,跑去矮身穿过,掌心被碎石草叶划开道道口子。
这种角落,自然避不开虫蚁,楚筠低头时就看见了一窝,甚至有的爬上她的裙角。
她被吓得瞳眸瞬间紧缩,身躯本能地战栗起来。
楚筠能感觉到自己抖得厉害,几乎动不了,也能听到不远处的搜寻人声。她既慌又惧,在眼前的阵阵发黑中抬手狠狠在小臂上咬了一口。
眼泪跟血齐齐涌了出来,可终于手脚也不再僵硬。
楚筠安慰自己别怕,撑着爬起逃了出来。沿着山道往下跑时,又不小心被绊了一脚磕上了石头。
“好疼,好疼!”
楚筠闭着眼不断抽噎,忽然感觉到手腕似是被谁抓住,吓得拼命推搡挣扎。
“别过来,不要碰我!”楚筠喊叫道。
“芸芸,醒醒。”
魏淮昭按住楚筠胡乱挥打的手,又将人抱起轻拍她后背。唤了许久才终于见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楚筠醒来后仍是懵的,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手,又泪眼怔怔地看着魏淮昭,喃喃道:“是梦?”
“对,是梦,你被魇住了。别怕,都是假的。”魏淮昭捧起她的脸,连声安慰道。
楚筠初醒来时那样无助无望的神色,将他的心都狠狠揪拧起来了。
楚筠眨眼,悬在长睫上的泪珠滚烫地坠在他手上,而后再也止不住。
她紧搂住魏淮昭哭了许久,又语无伦次地说了些话,好似这样才能将那身临其境的恐惧都宣泄出去。
魏淮昭柔声轻哄着,但察觉到她情绪越发失控后,眸中焦急地捧着脸低头吻上了她。
这吻极尽缠绵却无情欲,只有耐心的包容与抚慰。楚筠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转为细细的抽噎。
楚筠这边的动静之大,连凝竹她们都被惊醒,忙赶来问询。
魏淮昭横抱起楚筠,将她抱到案边软榻上坐着,再把所有的灯烛全都点亮,然后吩咐凝竹去寻太医熬一碗安神汤来。
凝竹还以为是被白日那可怖的尸身给惊了神,急忙跑去寻太医了。
魏淮昭点了好多灯烛,帐内亮亮堂堂如白昼一般,驱散了那太过真实的梦带来的心悸。楚筠感觉到冰冷的手暖和起来,也终于止了泪。
从梦魇中彻底抽离后,她对上魏淮昭担忧不已的目光,难免有几分羞窘。
因一个梦闹这么大动静。
“可那梦中,我是真的很害怕。”楚筠可怜兮兮向他解释。
她大概真是白日里被宁煊的尸身给吓到了吧。
“我明白。”魏淮昭命人送来热水,拧了帕子坐在身旁替她擦拭。
擦干净脸上后,又拉起她的手仔细擦过。
“好了,另一只手。”魏淮昭说道。
楚筠乖乖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委委屈屈地皱起眉:“魏淮昭,你在唤小狗呢?”
魏淮昭笑了笑:“胡说,明明是我聪慧貌美又令人心疼的夫人。”
楚筠也笑了。
芸芸所梦之事,魏淮昭已从她哭着时的碎散话语中听到了些许。
他立即有所察觉,知这恐怕并非普通梦境。只是这与她相比无足轻重,所以并未多言。
倒是楚筠一颗心安定下来后,那梦中事则成了一片隔着缥缈水雾的幻景一般。回想时也不再生惧了,反而有些古怪与不安心。
季常斐分明早死了,而宁煊也死了,为何她好好的竟会梦到这些呢?
既荒诞又逼真的噩梦,楚筠忍不住想与魏淮昭倾诉,就将还记着的说了。
“芸芸不怕了,你身边有我。”魏淮昭认真倾听后,轻声说道。
然而眼中却划过寒戾与揪心。
原来那时她还经历过如此一桩事。她独自一人,如何能不害怕?
“嗯。”楚筠看着他勾起唇角,他就在她眼前,这不是梦。
在梦里听到季国舅和下属暗地里议论私兵部署和兵器时,她真是魂都要吓没,以为要被灭口了。
魏淮昭随口一问:“他梦里都说什么了?”
“虞州,什么绵岭,还有苍什么山的,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只是梦,兴许都没这座山呢。”
“嗯,不想了。”魏淮昭说道,心中则暗暗在大凌国土上搜寻。
虞州,绵岭县,原来最初是藏在这里。
季国舅此人狡猾也谨慎,暗中豢养的兵马就曾转移过几回。
魏淮昭前世带着人手剿灭季家私兵时,已是在多年几次转移之后,且并不是在虞州境内。
季国舅这两年十分隐忍,不露破绽。铁稷卫始终寻不到这几支兵马的踪迹,也怕打草惊蛇不便明查。
但眼下他知道了在哪个县,找出一座名中带苍的山,并不困难。
前世楚筠逃离后又与爹娘离开了京城,但季国舅此人,就算不确定她有否听见什么,也必定不会留下活口。
魏淮昭后来查起之时,就曾怀疑追杀楚筠他们的并不止一伙。
季常斐先一步抢回了人后,就算楚筠没有打翻了火和他同归于尽,想来不出两日也一样会被季家灭口。
无论季常斐多想留楚筠做外室,可却连他父亲动了杀心都不知,自是守不住她的。
凝竹送来了熬好的安神汤,楚筠支吾了半天不想喝。
药气浓,不好闻。
魏淮昭在这事上可不听她,亲手喂到嘴边,楚筠再不想也只好乖乖喝了。
这种事上,楚筠可是被他拿捏得稳稳的。
“时辰还早,可要再睡下?”他放下碗问道。
“我都不敢睡了。”楚筠摇摇头。她这梦连隔了这么多日都还能续上,谁知道还会不会梦见什么。
魏淮昭取来软枕垫在她身后,掌心落在她发间揉了揉:“那就不睡,靠着再歇一歇。”
软枕舒适,可楚筠还是觉得缺点什么。
她看向魏淮昭,心想还是靠在他怀中最舒服,暖乎乎的又很安心。
他身上的气息浅浅淡淡的,混了她所做香囊的味道,特别好闻。
魏淮昭捕捉到视线,一笑问道:“怎么,想我抱着你歇息?”
楚筠立即瞥开视线:“我才没有呢。”
话才说完,魏淮昭已将她搂入了怀里。
“好,是我想。夫人若是愿意准许,为夫不胜欢喜。”
楚筠被逗笑,回抱住他,头顶发丝抵在他颈边蹭了蹭。
小声在他耳边说:“昭哥哥,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
这场狩猎虽出了点意外,但到底没引起大的伤亡,宁煊又是擅入的猎场,他的行为反倒惹得祭酒大人叱怒了一番。
春猎结束后回到京城,楚筠便听魏淮昭的,除了去看爹娘和公婆外,其余时候都待在别院里头。
长公主得知她不小心见了具横死的尸身,因此受了不小的惊吓,也让她好好歇着,回京后还派人送来不少贵重的吃用之物。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千万怠慢不得。
楚筠只是那一夜梦魇,自那之后都一如往常,倒是觉得小题大做了。
魏淮昭没多久领了差事离京一趟,这一去有近小半月。
这么多日见不着人,楚筠夜里总觉得床褥都变冷了,独自睡着好不习惯,反而每一日都更想他了。
魏淮昭这一去一回,却是扼住了某些人的命脉。
季家暗藏私兵偷锻兵器之事败露,铁稷卫押人回京后,又直接奉旨前去季府抄拿,季皇后当日也被废除。
楚筠盼着魏淮昭回京,他刚一入城她就很快得知了,自然也听说了这事。
她知道时有些意外,更觉得疑惑,不由得想起了她好些年前在季府时,那个模糊了的梦境。
当时只想着,那梦太过奇怪,不想竟有朝一日会成了真。
而且魏淮昭回来后,楚筠还得知他原来是去了虞州。
为何能如此凑巧?楚筠再去试着回想她那些梦魇,仿佛也像是曾发生过一样。
她该不会是梦到什么上辈子的事了吧?
楚筠起初冒出这个念头,虽觉得荒唐,可也难免忐忑在意了一段日子。
只不过自此后再没做过相类似的噩梦,身边更是一片风平浪静,久而久之也就彻底抛之脑后了。
快入冬的时候,晴姐姐出嫁了。
大婚之日,楚筠瞧见那徐公子嘴角的笑就没能压下去过,接亲时脸上更是比那身喜服还要红。
他那紧张肉眼可见,手脚拘束,显得有点傻。还被盖着盖头的晴姐姐暗暗踢了一脚。
不愧是晴姐姐呢,想她成亲那时,眼前一遮路都走不稳当。若不是魏淮昭心细察觉扶住了自己,许是要丢人了。
就是作为新娘子,她都没见过他迎亲拜堂时的样子。
不过按夫君那性子,必然是与徐朔截然不同的。
即便心中忐忑,定也半分都不会显露。
如今朝中从未有过的太平,哪怕临近年关,魏淮昭手里也几乎没什么公务要办,清闲的日日转悠在别院中。
楚筠这日去见了魏槐晴回来,一进正院就看见他蹲在秋千边上,桌面地上都铺了好多的东西,乍一瞧什么都有。
楚筠找了找落脚之处,边往里走边好奇道:“夫君,你在做什么呢?”
魏淮昭放下手中还不成形的物件,正起身向她走来,忽说了声小心。
他牵住楚筠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又俯身将她脚边的一柄小短刀给收了起来。
楚筠已看清他手边搁着的东西,又扫了眼这些刀纸竹篾之类的,辨认了出来:“这是,花灯?”
“还是只长耳小兔子呀?”
魏淮昭摆弄了一下手中的花灯骨架,笑道:“都能被你看出来了,想来这盏一定能成。”
楚筠没别的地方可坐,只好坐到了秋千上,脚下轻轻晃荡着,歪着脑袋看他:“你怎么心血来潮想做花灯了?”
魏淮昭又挑拣了些材料,继续扎起他手里的花灯。
“上回不是你说的,想让那百灯塔塔顶,挂上一盏最漂亮的兔子花灯?”
楚筠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扑哧一笑:“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当真呢?”
而且她当时拌嘴分明说的是:“你这么厉害,倒是去做盏最漂亮最像我的挂上塔顶呀?”
魏淮昭说道:“芸芸说的话,我如何能不当真?”
好不容易得了闲,算算日程又还来得及,于是魏淮昭就特意去找京城最好的花灯师傅学了一手。
毕竟曾有过试手,他心道这应当也算不得太难。
楚筠见他如此有信心,便浅弯着嘴角静静看他弄。只是偶尔在瞧见他停住迟疑时,故意打趣他:“这花灯到时候不会一点就着吧?”
“一点就着的是烟花。”魏淮昭见她正高兴着,将成了半型的花灯塞进了她的手中,并坐到了她的身边。
楚筠才刚接住,身下秋千就是一晃。她忙拢住怕掉,又怕太使劲,把魏淮昭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东西给弄坏了。
拿稳后,她翻转着打量了一圈。
从模子来看,这花灯若做好了,说不定真的会很漂亮。她想看它完成的样子了。
将花灯还给魏淮昭,楚筠催他:“那你快些弄呀。”
“芸芸不想试试?”
楚筠甜甜哄着他:“我不会,还是夫君更厉害!”
魏淮昭倒是想一心专注在花灯上,可又实在难以忽视身边人的目光。
楚筠起初的视线是一直黏在他手上的,后来不知不觉又慢慢移开,落在了魏淮昭的侧脸上。
几乎目不转睛看了许久后,楚筠忽然抿唇一笑,心想魏淮昭才是她最亮的那盏灯吧。
只要有他在,她的胆量都渐渐大了,不管遇见什么都不必再害怕。
他驱散了她身边所有的漆黑与噩梦。
魏淮昭刚想提醒自家夫人,视线有些灼热了,就听楚筠轻轻喊了他一声。
“魏淮昭。”
“嫁给你,就是我迄今为止最高兴的事啦。”
楚筠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魏淮昭强硬的心毫不设防,刹那间化作一片柔软,他低低喊了声芸芸,伸手轻轻搂在她腰间。
才扎了一半的小兔子花灯被随手扫落一旁,又被风吹着打了好几个滚。
院角藏匿着的野猫崽儿没能忍住,跑去举起爪子将它挠得悠悠摆摆。
挠一会后腻了,又跑去了秋千边上伸爪扒拉。
扒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它,于是疑惑又好奇地盯着秋千上的两个人瞧啊瞧。
秋千上,楚筠早已溺在魏淮昭的吻中。
他们相拥,相吻,相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