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负责此次试炼任务的掌事查阅前去北泽的名单,的确有一位姓‘舒’名‘生’的外门弟子。”
“此人灵力不高,也就刚入外门不久,据跟他有过接触的弟子称,其人性格爽朗大方,爱笑,人缘极好。”
“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的讯息了。”
来历不详。
这是听说过这桩事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浮现出来的念头。
出现了如此严重的纰漏,今年招收新人弟子的掌事难逃罪责,今晨刚得到消息,便已经前去领罚了。
“想也知道仙阁高层震怒不已,千防万防,竟让魔道渗透到了仙门内部。”
“别的魔头也就罢了,偏偏是最不可忽略的这一个。”
仅仅是一个上午,此处的看守弟子换了几波,但来来往往的交谈声却只有这几句,不同的是抑扬顿挫的语气,总会有些微差别。
南鹊也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让整个羽阙仙阁都宛如烧开的湖水一般沸腾起来的名字。
——焱火。
一开始,刚从结界出来,这两个字眼从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道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南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从北泽出来,到乘上羽阙仙阁援助派来的御风法舟,再到一回仙阁内门就被关押起来,结结实实地听了一耳朵的内幕。
小书生是魔,还是如今魔域作恶多端、罪难罄竹的万魔之主,这本书里最大的反派。
……
而南鹊被看守起来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化身为小书生的焱火关系过于亲密,且平日里走得最近,此次试炼也几乎是形影不离。
勾结魔道的罪名,是仙门中最不可触犯的一项。
唯死一途的那种。
因此,从进入这间石室的那一刻起,南鹊看似没表现出什么,但实则内心乱糟糟的一团。
羽阙仙阁的审讯掌事会听他辩解吗?
还是觉得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外门弟子,直接宣判处死了事?
心有愁虑,南鹊怎么也静不下来心。
终于,有内门的人前来传讯,仙阁长老要召见南鹊。
作为仙界排行榜首位的第一仙门,羽阙仙阁内门的分工细致又复杂,除掌门及年老位高的名誉长者外,数五位长老最为尊贵,分别执掌武、法、书、剑、行五样规行矩止,平时坐立五大峰,各自为政,互不干扰。
去的时候,南鹊不知是哪位长老要见他,只猜测是掌行的那位,勾结魔道属于弟子的品格行为出现了重大错误,掌行长老有资格做出处罚或者纠正的决断。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五位长老都在。
正中首位一人,长眉入鬓,不苟言笑,还未发话,已自带三分威重。
便是羽阙仙阁如今的掌门——涂孤洵。
南鹊目光触及,便是一闪,很快收回。
此刻殿中并不清静,几位长老观点不一,各执一词。
“谁知道焱火为夺取北泽魔源谋划了多久,兴许他不止有这一个小小化身。”
“这倒未必,焱火此人性情恣意妄为,不见得有这样的耐心。”
“新入门的内门弟子都是经过了严格筛选,家世清白绝无问题,也只有外门才能给他可趁之机。”
显然焱火的出现,让仙阁内部措手不及,加上魔源出世,险些让此次试炼的新人全军覆没。
然而更让长老们在意的,是焱火,或者说魔道还有没有其他没被发现的化身,以及为他所用的线人。
“这一点,很快就能知晓。”
涂孤洵稳肃的声音,也让几位长老适时地停下探讨,朝着殿内看去。
“你便是此次与焱火接触的那名外门弟子?”
南鹊:“……是。”
另一位长老的声音:“叫什么名字?”
“南……鹊。”
“为何说话吞吞吐吐,还有,总低着头作甚?做贼心虚?”
这长老便是之前破除结界后呵斥南鹊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冲。
两道长长的白眉须,也极具标志性。
嗓音一重,加上气息浑厚,压迫感就很强。
在这些修为深厚,又刻意释放威压的长者面前,南鹊纵使有些不好受,也端正了身体。
“我修行尚浅,几位长老过于威严,我心生崇敬,因此不敢直视。”
“嗯,不错,少年人尊长重道,值得褒奖。”
相较于眉须老者,这道声音慈和了许多,是掌书的长老,符卜子。
涂孤洵却是在看底下少年,自少年抬头,他本是按例扫视一眼。
“我看他巧舌如簧,眼神乌润闪烁,分明是居心不良。”眉须长老谷丰易道。
“还未细问,不好有此偏见吧。”符卜子看向涂孤洵,想要听听他的意思。
然而却见涂孤洵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久未移开。
“掌门?”
涂孤洵自然是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太起来,直到听到对方的名字,才猛然知觉。
“你说得有理。”
只一瞬,涂孤洵又恢复威重,“先不用妄下定论,细查便是。”
闻言,谷丰易倒没再发难,开始常规审问。
问题繁多,从他何时与焱火相识,怎么相识的,又是如何发展关系,再到平日相处的细节,有无发觉对方行为有异,北泽试炼中一起做过什么。
南鹊都一一答了。
“山下杂市卖纸笔书画的铺主,哼,一听便是在羽阙仙阁附近蛰伏许久,倒是按捺得住性子。”
“焱火此人在魔域便是出了名的喜好无常,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几位长老的话题又转到焱火身上,南鹊捏着的手心稍微松了些力道。
魔域诡主多一分性情不定,他就少几分嫌疑。
只要给他辩驳的机会便可,羽阙仙阁首席仙门的声名在外,还不至于胡乱给人定罪。
比如南鹊身上并无魔气,这也使得羽阙仙阁的人不会第一时间就将他扣帽子或者任意处决。
何况南鹊的回答,都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谷丰易再次发言,“当日所有弟子都瞧见了,那焱火与他行为亲昵,临走之前还公然与他牵手,向来仙门弟子与邪魔势不两立,何至于此?”
在他看来,焱火身份暴露后,一掌打死南鹊也就罢了,不打死终究有猫腻。
“焱火之举,实在是耐人寻味。”一直未发声的另一位长老忽地看向南鹊。
“听闻焱火在魔域,好美人男色……”
此话一出,涂孤洵便出声打断,“不可妄加揣测。”
那名长老不免惊疑,这番揣测不是合情合理?
不过掌门制止,他也就不再耽于这个话题,便指出最重要也最亟需解释的一点。
“据多位试炼弟子所言,你手中拥有仙界极其流行的话本。”
说罢一抬手,一本书册凭空出现在他掌中,上面几个大字映入众人视线。
——《玉清仙首除魔录》第六册。
赫然是南鹊之前为进七夜花结界与萧起鹤交换出去的那本。
“我们几番查阅,发现此书并未发行,至于撰写此书背后之人……你能告知我们,你是如何撰写出这本册子的,又是如何知晓苏兀卿仙首的诸多事迹?”
温声阵阵,却一针见血。
这位长老甚至没有猜测,没有推断,便断定了底下少年是撰写之人。
长老们并未见过南鹊,他的真实身份,在场唯独掌门涂孤洵一人知晓。
不过涂孤洵少于发话,此刻微蹙着眉,也想听听少年做何解释。
大殿之中静若闻针,然而那少年下意识微张了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怔住了似的。
……
从北泽回来,不是没有听过“苏兀卿”这三个字。
一直萦绕在南鹊脑子里的,不仅仅是焱火这个名字,只是南鹊主观意识上给忽略掉了。
眉须长老一连两声点破两人身份的场景,南鹊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个姓“吴”的道者,他与其称兄道弟的那人,是……苏兀卿。
容不得南鹊不信。
关键在于,南鹊分明怀疑过,但又因对方三番两次帮了他,打消了那点疑虑。
还与其笑谈相交。
苏兀卿当时看他的目光,会不会觉得他很好欺骗?还是说他那些试探未果的举动,在他眼中分外滑稽?
当晚南鹊手脚冰凉,一夜未眠。
连之前一直担心的偷写苏兀卿的书册一事都忘了思考对策。
直到天亮,南鹊忽然醒觉,苏兀卿不一定认出了他。
他遭遇魔物抢书的那晚,苏兀卿虽出手救了他,但看向他的眼神分明是漠然中带着陌生的,之后也不曾有过其他的思忆情绪。
也是,他们都三年没见过面了。
谁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没有实际交集只有一介虚名的凡人道侣?
想通这一点的南鹊,又觉得他的各种念头实在多余。
苏兀卿不认得他,以他的性子,一个萍水相逢的外门弟子还不足以令他出手过问,那他在这里受审洗脱嫌疑后,又会回到跟往常一样的日子。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就好。
然而审讯之人,亦有羽阙仙阁的掌门涂孤洵。
他为何知晓那许多与苏兀卿相关的除魔事迹?
南鹊解释不出来。
因为什么都没说,长老们便默认了他意图不轨,又遣人将他送回了这间石室。
说是石室,其实就是羽阙仙阁用来处罚或者审讯罪刑弟子的监牢,底下几层还关押着一些仙界的罪人,也有还未处决的邪魔。
例如这次从北泽擒回来的北狱魔头。
南鹊起先不知情。
他这间石室有些狭窄,但还算通风干净,只是隔音不好,夜里好几次响起那魔头的嘶吼怒骂。
回来后的南鹊又听见了那扰人的震天响声。
他径自想着下次被问话时该如何搪塞应对,只是还未想出化解之策,眼皮先沉沉地开始掐架。
从入北泽那日起,南鹊就要诸事顾虑,昨晚更是整夜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再撑不住困乏之意。
自顾自想通后,这一觉睡得还算可以,直到周身仿佛陷入了蛇虫蚁窝,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他的皮肉、酥麻的洋溢顺着骨血,蔓延到心肺,成了钻心的疼。
南鹊醒来时,额头挂着沁出的冷汗。
今夜是……十五么?
他竟忘了时日。
坐起来,南鹊勉力走到门前,向看守他的人询问。
守门的弟子见多了受罚的,这一层关的都是内门之人,往往身娇肉贵不堪忍耐,本不欲与他搭话,可在看清他的面容后,转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
“你的芥子袋被刑罚堂收走了,里面的东西要留作证物,一一查验。”
犯了错的弟子被收走贴身之物是常规条例,南鹊不怕他们查,只是有两样是不能轻易交出去的。
一样是黎七夜的无尘之心。
还有一样是黎七夜托付给他的藤精毕来。
无尘之心现下在他身上,而藤精幻化出来的藤蔓就缠在他脚上,大抵是还在为黎七夜的离去伤心,一直也不曾出来。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查完?”
南鹊有些费劲地张口,“按照仙阁的规定,外门弟子……试炼任务所得,皆归个人所有,七夜花……能不能先给我?”
“你的嫌疑还未洗清,东西自然也不能归还给你。”
那弟子难得说了这么多,借着月光看到南鹊惨白的脸,骤然惊讶,“你……你是生病了吗?”
不是病。
是毒。
……
羽阙仙阁巍巍殿宇,高耸入云。
灯影幢幢,香案盏盏。
暖炉烧尽了炭,煮好的茶渐渐凉了,门外侍奉的人眼力极好,不等传唤绝不进门添水。
各自尽忠职守地候在廊上,透过半掩的窗,目光能及灯光映照的一抹淡漠侧影。
“听闻此次北泽变故,便是枫袖山庄的前主人和无妄三千的旧主牵扯出来的,仙首此去就是为了此事。”
“魔源一事何其险要,就连魔域诡主也出动了,想要吸取力量再添助力。”
“可惜终是被仙首识破,功亏一篑。”
屋内的谈话不算特别紧要之事,他们这些侍奉在外的也算清闲,还能相互小谈几句。
至于神情语气,无不自得。
他们仙道又再压魔域一头,身为羽阙仙阁之人,倍感荣光。
“仙首从北泽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去镇压魔源了,此番来看望掌门,不知所为何事?”
屋内隔绝一切搅扰,只有偶尔手指与之摩擦的翻页声,以及掌门涂孤洵沉稳的陈述。
“南鹊,出生于混沌界南国,乃前任国君南煌膝下第十三子,其母是南煌独宠的贵妃,因此颇受国君宠爱,九岁时,为躲避南国皇室斗争,其母忍痛将其托付给一世外道人教养,此后便一直在殊云山长大。”
空中徐徐展开的竹简,便是南鹊的详细资料。
作为羽阙仙阁掌门,在涂孤洵看来,当年他的师弟不过是下界除了趟魔,杳无音讯了一段时日,而后便带回了一个凡人,声称是他刚结契的道侣。
涂孤洵见他安然归来自然安心,闻此言论又受惊不已,但也没忘了将那个凡人的身世背景、家族来历查得无一遗漏。
不然他断然不会同意,一个来历不明的凡人进入羽阙仙阁。
哪怕,据苏兀卿所言,那少年于他有些许救命之恩。
但也从这一天起,苏兀卿有一凡人道侣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整个仙界传得五花八门,偶尔传到涂孤洵耳中,也听得皱眉。
不过后来,仙阁事务繁忙,加上那少年也的确省心,几年来安分守己,这件事在他眼前便淡了,渐渐抛之脑后。
若不是此次听苏兀卿说起,遇到一个古怪的少年,涂孤洵也想不起还有这样一个人来。
但这不是当下的重点。
涂孤洵看向那握书之人,眉目微垂,敛起周身清寂,细细翻起,有时一目十行,有时又略作停顿。
而他看的,自然是《玉清仙首除魔录》第六册无疑。
“师弟。”
见他又是一顿,涂孤洵便知他从不曾关注过仙界话本之类的杂书,更不知与他有关的书册更是有如云云。
要说这种经历也算奇特,旁人读顶多觉得冒犯,自己读就总有几分怪异,加上写书之人的身份,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涂孤洵便提了一句:“如今仙阁山脚下的杂市,此物极受欢迎。”
多年师兄弟,一点就透。
“那焱火,便是借着书铺卖书之名,与其结交,这样的书已然出了前五册。”
苏兀卿自然看得见,书封页上明晃晃地写着“六”。
“连我看到内容时都觉得骇然,他就差把你的致命弱点一并写上去。”
涂孤洵说到这里脸色随之一沉,“无论是借着此书传递隐秘消息,又或者是有人能循着书中内容研究你的道法境界,找寻伤你之机,皆不是不可能之事。”
作为仙道的魁首,苏兀卿早就成了魔域众魔恨不得早日啖其肉饮其血的死敌。
甚至,就连仙门之中,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师兄。”苏兀卿淡淡打断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如何,他毕竟是你的道侣,总该让你知情。”
涂孤洵眉头皱起,“只是我此番前去审问,他三缄其口,多有隐瞒,门规森严,我不能徇私。”
这一句,苏兀卿默了片刻:“我知晓。”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发生何事?”
涂孤洵声微扬,一般来说,他与苏兀卿相谈,无人敢来惊扰。
“掌门恕罪……”
门外的人闻声一紧,碍于早前得的指令,“是近日入了监牢的那名外门弟子,好似出了些状况。”
月圆之夜,南鹊身上的毒发作了。
那是出自于南国的慢性剧毒,是南鹊在人间就有的,他幼时在皇宫中生活,照顾他的乳母从他的饮食里掺杂毒粉,日积月累,等到被人察觉时,已入肺腑,失了解毒的时机。
幸而有一游方道人,虽不能为他彻底解毒,但能缓解毒发的时间和程度,那道人不喜常住宫中,南鹊的毒又离不了他,母妃便含泪送他随道人离去,此后南鹊只能每年回一次南国皇宫。
道人将他的毒控制得极好,南鹊跟随他长大的日子,未曾受过极大的痛楚,直到入了仙界。
没人在南鹊身边,替他压制毒素,那毒便厉害得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劲儿全使上。
但仙界也有好处,藏书万卷,一次偶然,南鹊读到一本医书。
仙界中人,只闻七夜花是铸造法器的绝佳材料,却忽略了它可解毒治病的效用。
南鹊自幼带有的毒再厉害,大抵也敌不过仙界的灵草。
但现在,七夜花不在。
那花绽放条件苛刻,又被摘取多时,不知道会不会枯萎。
多半会。
南鹊蜷缩在角落,汗渍打湿了他的发丝,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脸,疼得牙关打颤,意识模糊。
他甚至在想,魔域诡主混进羽阙仙阁关他什么事?苏兀卿又关他什么事?
凭什么要拿走他的芥子袋?
那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自己得来的,再不济,也该把七夜花还给他。
目光涣散之际,南鹊仿佛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