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渍沁染着他的眼睫毛,略一龛动就溅进了眼里,辣辣地刺着眼膜。
但这点疼意,远不及他身上的。
南鹊撑不开视线,只能无力地耷下眼皮。
而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经年未消的毒,使得南鹊即便昏迷,身体也留有一丝微弱的感知。
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撕咬麻木,每一寸神经都被啃食,带起滚烫的灼意,仿佛漫天烈火,要将他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忽来一股涓涓细流,沁润清凉,源源不断地滋润着他的经脉肺腑。
那股灼痛渐渐舒缓。
等到南鹊再次醒来,眼前的景象却与那间石室大不相同。
这里很静,不见丝毫喧闹咒骂的魔音,只偶尔有几声微风鸣过。
屋内有香,散发的味道有些浓郁,但闻之不腻,是沁人心脾的清甜。
南鹊反应了好一会儿,最终将目光放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忙碌的药童身上。
“我……这是在哪儿?”
一出声,南鹊才发现自己的嗓子艰涩干哑,说话的声音低得好似气声,风一吹就散。
但他起身的动作,药童却听见了。
“你醒了?”
药童转身过来,有些欢喜的样子。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再不醒来可就危险了。”
这次毒发,竟比往常还要来得凶猛。
“你现在感觉如何?还难不难受?”
这药童不过人间十二三岁孩童模样,很是活泼,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南鹊本就喉咙发干,一时更应不上来,却看到他身上的衣物。
那是药堂的标志,想来他毒发之时,便是这位小药童照料的他,于是出口道了声谢。
“啊?”
小药童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漂亮少年是想岔了,“我也没出什么力,主要是仙……”
南鹊此时却越过他,看到了桌案上某物,眼底总算有了些神采。
“那是……”
“你说这个?”
药童顺着他的视线,把南鹊的芥子袋拿了过来,“这是刑罚堂那边送过来的,你昏迷的时候就一直迷迷糊糊地说要它。”
他一边说,一边见少年飞快地打开芥子袋,在探索一番后,露出些许茫然。
“你是在找这个吗?”药童从窗台的阴凉处端来一盆植株。
与刚刚采摘下来的形貌有天壤之别,枝叶萎缩,花蕊垂落,就连光芒也已不在。
七夜花几近枯死。
眼睁睁看着这个事实,南鹊眼底的最后一丝微亮也随之凝固、消逝。
这已经是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株七夜花了。
没了它,他的毒如何解?
眼看着少年抱着花垂首不语,药童挠了挠脑袋,低下身体去看他。
“你别伤心啊,它还没有死,不信你看这叶子上的水珠——”
他指给南鹊看,这株七夜花原本有五片叶子,掉了两片,现在仅有三片叶子,的确有些水渍。
见南鹊并无反应,药童便解释起来:“这是逢春山冷泉,任何植物只要没死透,就都能救回来,我一日浇水三次,不出三日它必定重获生机!”
“……当真?”
南鹊没看出七夜花有什么生机。
“当然是真的!”
药童不知他不知还有这样神奇的泉水,只当他不信,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仙首亲自去逢春山取回来的,怎可能有假?”
他喜滋滋地等着看南鹊信服的表情,谁知却见少年原本怀着希冀的表情陡然变色。
“你刚刚说的……是谁?”
药童:“仙首啊,还能有谁?”
“这里……不是药堂?”
轮到药童茫然了,随后对着南鹊摇摇头,声音清晰道:“这里是料峭春寒,羽阙仙阁内,仙首的居所。”
……
沧澜峰。
掌门主殿中,涂孤洵坐于正中首位,一派威重肃穆。
除他以外,殿中还有四位长老,分坐两侧,往下是大殿中央,五大峰的各位掌事皆来觐见,无一缺席。
羽阙仙阁每五日例行一次的晨议,用以商讨近期阁中发生的大事。
北泽试炼,自然是今日议会上的重中之重。
“枫袖山庄收到消息就派人去北泽了,大概是去整理黎七夜的遗物,为其处理后事。”
“无妄三千也去了,这两个门派赶巧凑到一处,险些打起来。”
当然,是枫袖山庄现任庄主单方面的怒火,无妄三千或许受过交待,态度很不错,赔了好些笑脸。
毕竟理亏在先。
“此次试炼,一共折损外门弟子二十三名。”
“内门弟子有几名伤重,但经过医治,已性命无虞。”
往日晨议绝没有这样大的阵仗,之所以如此大动干戈,乃是因掌门颁下指令,要彻查各大峰的弟子,确保万无一失。
虽说此次纰漏出在外门,但内门同样不可轻忽。
这一番密查,倒还真让他们揪出了几只藏匿的不轨之徒。
全是因魔源而躁动露出马脚。
此刻这些人已入了刑罚堂。
“说起刑罚堂——”
殿中左侧方有个声音响起,“苏兀卿究竟是何意思,不由分说便从刑罚堂带走了一个外门弟子,至今未给出合理解释,身为仙首不以身作则,反而视门规于无物?”
此人一开口,其余人顿时噤若寒蝉。
天陇长老并非位于五大长老之列,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两位长老另有要事,抽不开身他才顶上来的。
别的长老在羽阙仙阁不仅德高望重,辈分也高,然而苏兀卿身为仙阁祖师拂参子的嫡传弟子,其他长老都得恭敬地称一声“仙首”,唯独天陇长老,他是拂参子的师弟,按辈分,还是涂孤洵和苏兀卿的师叔,这番连名带姓地叫人,还不能叫人指责他僭越。
天陇长老一贯如此,涂孤洵身为掌门,却不必理会对方的下马威:“他这般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羽阙仙阁以职务为称,掌门位尊,天陇长老语气收敛几分:“总该给众人一个交待。”
涂孤洵:“此少年是接触焱火最久的弟子,保不齐会有人想从他身上下手,生出祸端,何况……”
……
南鹊在窗前坐了多久,小药童就在他眼前叨念了多久。
从仙首如何闻讯去了刑罚堂,又是如何力排众议将他带回,再到为他纾解毒素,而后未曾休憩便外出取冷泉。
眼里神采奕奕,直冒星点。
“听闻逢春山地势险恶,常有上古凶兽出没,寻常修道者纵使知晓冷泉有令枯木起死回生之效,也不敢只身前往,不过对于仙首而言,自然是不在话下,毫发无损而归。”
与其他南鹊见过的羽阙仙阁人一样,小药童提起苏兀卿嘴巴就停不下来。
他没有别的坏心思,就只是单纯对强者的仰慕崇拜,而对于被这样费心耗力照拂的南鹊,不自觉便成了荣幸。
南鹊却压根儿没心思听。
从小药童道出这里是料峭春寒的那一刻起,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苏兀卿知道他了。
必然是知道了,不然不会去刑罚堂把他带出来。
可正因为知道,又为何把他带来这里。
苏兀卿没理由会管他。
药童滔滔不绝半天,南鹊张口只有一句:“你家……仙首呢?”
“仙首在……”
药童正要答,已然瞧见了门外的人影。
不再是灰扑扑的衣袍,而是一身散发着仙阁灵气的雪白中衣,看成色,便是仙界最上等的雪蚕丝制成,搭配天水色灵鲛丝外衫,比萧起鹤口中防水防火的法衣不知还要贵价多少倍,却不染丝毫世俗气息,满身压不住的清寂脱尘。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仿佛也随之一同褪去,露出本来面容。
眉青似画,面如圭玉,还不到一甲子之数的年岁,不说这在仙界,就是在人间,苏兀卿也是一个仪表不凡的翩翩少年郎。
唯独那双眼,与之前所见如出一辙的漠然寂静。
谁能想到这个人,南鹊前几天还曾心无旁骛地唤过他“吴兄”,这一刻,确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
可他又能怪谁?
是他自己没认出来。
小药童见苏兀卿来到,絮叨声自然止住,恭恭敬敬地问过礼后,忽然想起来迫在眉睫的一桩事。
“啊,险些忘了时辰,炉子上还炖着你的药,我去端来。”
小药童一走,屋内便陷入了十分的寂静,等到药童端来药碗,都觉得他的脚步声格外喧闹。
明明他已将动作放轻了许多许多。
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小药童不敢多待,放下碗便告声退去了。
门一关上,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一声。
“不用总抱着它。”
南鹊从方才醒来,就一直抱着栽种着七夜花的木盆不放,此刻微垂着头,闻言眼睫毛动了动,却没松手。
苏兀卿眼一垂,又道:“冷泉性寒,你抱得久了,会将你手上的指温传给它,不利于发挥效用。”
这话点在南鹊最关心的要脉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药童之前放置的地方。
过了几许,又听苏兀卿道:“把药喝了。”
南鹊不想喝。
他的毒都已经熬过去了,平日不发作的时候,喝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又何必再喝?
但他更不想说话,之前抱着七夜花盆,还有东西拿在手上,这下手里空落落的,一双眼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迟疑了片刻,南鹊端起了碗。
他喝药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连小药童特意准备的瓷勺,也不会碰到碗壁。
幼时在皇宫里长大,一行一止都受过南国的礼仪严苛教导,纵使后来长大后离开,习惯也依然没变。
比起南鹊始终不曾抬头,苏兀卿的目光却未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道侣。
在苏兀卿的记忆里,上一次脑子里响起这样的念头,还是在三年前。
那时他探查到有妖魔下界作乱,便也入了混沌界。
混沌界里都是凡人,凡人不比仙界人,能将仙山灵地的灵气纳为己用,修道者一入凡间,自身境界修为便会受到界限压制,因此修道之人才会多将凡间称之为混沌界。
灵气稀薄,完全不能修道。
然而魔却不会受此约束。
苏兀卿初入混沌界,就直取魔物老巢,就算修为被压制,也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然而那魔物魔力不算太强,但生命力却很是顽强,还修炼出了一种邪法,可以使陷入其中的仙魔忘记原本身份,成为他的傀儡,修为愈强的修道者反而愈有效。
中此邪法后,苏兀卿意志坚定,并未受它蛊惑,却误以为自己也是个凡人,那魔便趁此机会想要反扑,结果不出意外是失败了。
苏兀卿斩杀它的同时,也被术法反噬重伤昏迷。
少年便是在这时,进山采药捡到了他。
那座山名唤殊云山,山下少有人烟,山上更是只有少年和一位老道人居住。
这是苏兀卿醒来的时候,那位老道人告诉他的。
苏兀卿对他道谢,谁知那老道人笑言:“你瞧瞧我这把老骨头,像是能把你从山上半拖半拽地弄回来的样子吗?”
见他沉默不语,老道人又道:“是我收的那小徒,他衣不解带照料了你三日,等他回来,你亲自对他道谢罢。”
恰在此时,院中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少年在附近集市上卖完药草回来。
他一进门,本是要去老道人那里的,忽然见到屋内多出来的人,脸上的快意表情绽放得更大,笑容好似能从眼里溢出来,就连清透的嗓音都带着朝气。
“咦,你醒了啊?”
……
记忆里的笑脸,和眼前有些许沉闷的面孔渐渐重叠。
可又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较之三年前,南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眼长开了些,没了当初的青涩稚嫩,更显清丽俊俏。
年岁也随之长了,今年似乎是,十九岁。
苏兀卿默然,眼前这个,比他小了许多的少年道侣。
“我喝完了。”
药碗被搁置在桌上,难免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苏兀卿微抬眸,便见少年还是垂着眼,大抵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睫毛轻轻抖了几下。
“可以走了吗?”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南鹊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不知在思索何事而迟迟没有开口的道者,掐着掌心正要再问一遍。
“逢春山冷泉需连续浇灌,中途不可断。”
苏兀卿的声音低缓,略顿一下,“这株七夜花将近枯死,至少需要五日才能将它养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也就是说,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五日?
南鹊隐约听出了这层意思。
但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把七夜花盆和逢春山冷泉一起带回去,等把花养好了再用药。
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苏兀卿就已经转身,从屋里出去了。
“……”
也是,他们还是少说话为好。
不然他总会忍不住想问,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识破他身份的。
发毒日熬过去了,南鹊的理智也归位了。
现在细细想来,在垣珩留下的幻境里的时候,灰衣道者后面有几次望向他的眼神,就有几分迟疑和怪异。
应该就是那时。
而他,还对那灰衣道者心生感激和信赖,一起破境,一起退敌,却不知,灰衣道者在那一刻就成了苏兀卿。
不对,该说,“吴兄”从来就不存在,一开始就是苏兀卿假扮的。
南鹊眼垂下又抬起,自我调节似地拍了拍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或许是他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苏兀卿刚刚只是说,七夜花需要留在这里,可半点没提他人也要留下。
南鹊可没忘记,他如今与魔道勾结的嫌疑还没洗清。
也许下一瞬,苏兀卿就会遣人将他送回刑罚堂,或者不用他吩咐,刑罚堂的人自己就会找上门。
真是自寻烦恼。
然而南鹊等了等,从下午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第二天天亮,料峭天寒依旧安静得只有鸟鸣声,像是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无人踏足。
直到清晨,小药童敲响他的门,探出头来看他。
“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南鹊对上他关怀的眼,还是选择了如实答道。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屋内不知点的是什么香,他闻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天空已经吐出了鱼肚白。
“那就好。”小药童高兴地说,同时把手里的托盘举起来。
他是来送药的。
又到了南鹊喝药的时候。
一天三次,昨晚睡前才喝的,刚醒就又要喝了。
而且这药苦得很。
“放下吧,我等会儿凉点了再喝。”南鹊说。
因为前几次他都喝完了,小药童便没有多想,后来又被南鹊找了个借口支开。
那碗放到半凉的药,被南鹊偷偷倒掉了。
他想,苏兀卿或许是好意,但他不知,其他的药都对他无用,毒未发作的时候,他不需要吃药。
而苏兀卿,自从那天南鹊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不见面是好事,但这不代表着,南鹊在这里就会待着舒心。
趁着小药童去熬药的时间,南鹊其实走出过院落,只是在见到料峭春寒的边缘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住了。
坐落在云雾之上的险峰,底下深不见底,南鹊连看一眼都会小腿打颤,更别说离开了。
不想摔下去粉身碎骨,南鹊只得又返身回来,想:苏兀卿不在,五天也没那么难熬。
之后便一心一意地守着七夜花。
到了第六日,南鹊明显察觉到七夜花舒展开来了,几乎与刚采摘下来的样子别无二致,甚至还又长出了两片新叶。
缠在南鹊脚腕上的树藤,这一刻也轻轻地抖了抖。
与此同时,苏兀卿回来了。
观察过七夜花片刻后,遂将其取出,洗净,分段,随后放入药罐中,还加入了两味新带回来的药材。
药熬好后,南鹊等它微微凉温,便一饮而尽,这次一滴不剩。
喝完药,南鹊明显感觉到身体有了变化。
有什么经年累月缠在他体内的东西在缓缓躁动、剥离,而后化成汗珠,或者是气雾,从他的皮肤里沁出。
这个过程还伴随着噬骨的灼痛,就连心口也有些痒,像极了他毒发时的症状。
一时间,南鹊都分不清他是在解毒,还是在发毒。
“之前的药你没吃?”
他满头大汗的模样被苏兀卿收入眼,眉微敛。
南鹊茫然地看向他,于是,不用他回答,苏兀卿也知晓了答案。
“毒素要从你的经脉洗出,那是可以缓解你此时疼痛的。”
南鹊哑口无言,很快就很想咬唇。
但苏兀卿的手先一步来到,扶住他的双肩,将他调整成一个打坐的姿势,而后在他身后,灌输自身灵力于他。
充沛又浓郁的沁凉仙气,不急不躁地流入他体内。
就跟南鹊在那晚昏迷时感受到的一样。
只是这一次,更加轻缓细慢。
南鹊毕竟不是真正的毒发,很快便没什么疼痛感了,只是出了场大汗,浑身都被打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灵草彻底发挥完药效后,南鹊也没有任何动静。
原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苏兀卿将人半捏着肩头过来,却对上对方一双湿漉漉的眼,像是最纯粹美丽的玉石,却带着三分固执,七分了然地语气开口:
“你是……为了无尘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