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吉凶悔吝【三合一】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 方言修脸色微微泛着红,不似平时那样病恹恹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容潇掌心, 将三枚铜板置于其中。
两人一站一坐,容潇垂下眼帘,默许了他的动作。以容潇的角度, 能清楚看见他垂落的发丝, 以及那双充满殷切期盼之意的眸子。
容潇拢起手掌, 掂了掂重量, 问:“如何算?”
“扔地上就行,看看是是正是反,一次结果就对应一爻, 需要扔六次。”
暗黄色的铜板自她指缝中滑落, 接连砸在竹林间的石子小路上,复又四散弹开。
虽是夜晚, 这方天地在符咒的照耀下亮如白昼,铜板咕噜噜滚了几圈,显示出了第一个结果。
均是有字面。
方言修道:“一爻,老阴。”
在金钱卦中,三面相同者称老阳或老阴, 常言道物极必反, 否极泰来,因此这一爻为动爻, 取卦时阴变为阳。
容潇虚虚一握, 三枚铜板自动飞回了她手中。
两枚有字, 一枚无字。
以有字面为阴、无字面为阳,取少数的一方——
“二爻, 少阳。”
段菱杉豪气万丈地干完了一整坛酒,整个人醉得不轻,大大咧咧往竹子上一靠,围观这两人扔铜钱。
“扔个铜钱还磨磨蹭蹭的,”她不满地哼哼,“我说你们两个,是算卦呢,还是趁机搞对象呢?”
方言修也有些醉意,思维迟缓了许多,否则他早就牙尖嘴利地怼回去了——并不是他不尊重前辈,实在是段宗主品行堪忧,让人尊重不起来。
他低头揉了揉太阳穴,道:“你懂什么……”
段菱杉撇撇嘴,嘁了一声。
第三次,依然是两枚有字,一枚无字。
“三爻,少阳。”
“四爻,少阳。”
重复的结果似乎多了些。
容潇不以为意,挥手扔出第五爻。
“五爻,少阳。”方言修沉吟片刻,“到这一步,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周易八卦为六个爻组成,每一爻都有阴阳两种可能,故而总共六十四卦——通俗来讲,就是二的六次方。
如今容潇扔出的卦象,初爻老阴变为老阳,也就是说前五爻都是阳。
如果第六爻也是阳,就是最广为人知的乾卦。乾卦为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代表天,象辞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小说里经常见到的“龙战于野”“飞龙在天”等等,也都属于乾卦的爻辞,得出此卦的人往往是未来的真龙天子,简直是主角标配了。
而这一卦动爻为初爻,对应的爻辞是“潜龙勿用”。
若第六爻为阴,则是泽天夬卦。
夬卦排在第四十三位,位于益卦之后,而易经向来讲究物极必反,“夬”通“决”,在益卦一味的增益之后,便轮到决堤的决了。
不管是哪个结果……似乎都不怎么吉利。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地盯着容潇手里的铜钱,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容潇背后揽月湖上星光点点,夜风温柔吻过水面,再掠过她的及腰长发。她略弯起眉眼,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手中一松。
铜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前两个一有字一无字,只需要看最后一枚……
第三枚铜钱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迟迟不肯停下。
容潇却微微挑眉,笑了一声。
紧接着她毫无征兆地拔剑,磅礴的灵力倾泻而下,将那枚迟迟未出结果的铜板碎为了齑粉!
方言修:“……”
围观了全程的段菱杉抚掌大笑:“干得漂亮!”
“你既然那么紧张,那就别算了。”容潇撩起衣摆,施施然坐在路边石阶上,“若是吉卦,便无须担心,只需等待即可。若是凶卦,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早得知未来的吉凶悔吝,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方言修哑然失笑。
和大小姐比起来,他确实是庸人了。
——不如说,这世间芸芸众生,形形色色,但大小姐始终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不管是多惊才绝艳的人,在大小姐面前依然相形见绌,沦为庸人。
“就
是嘛,还是容大小姐通透!”段菱杉竖起大拇指,“来来来,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容潇:“我喝不醉。”
段菱杉翻了个白眼,转向方言修:“那你陪我喝。”
容潇:“他身体不好。”
“你成心和我作对是不是!”段菱杉不乐意了,将酒坛子一摔,“正好上次在酒楼我打得不够尽兴,接着来!”
方言修试图劝架:“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喝……”
“闭嘴。”
“……哦。”
他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心想,果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之前在酒楼没着起来的那场火,终于还是绵延到许多天以后,殃及到了他这条鱼。
大小姐显然也不是畏战的主,慨然应下。
段菱杉主动压制了境界,拔出她那把“断水”剑,遥遥指向容潇。揽月宗弟子大多是木系灵根,以医修为主,段菱杉却是金属性的剑修,在其中是个明晃晃的异类。
“你是水灵根,而我这把剑叫做断水……”段菱杉得意地哼道,“看来是我占了上风。”
容潇不为所动,不论外界如何,她始终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性子,只凭自己心意而动。
“不知段宗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抽刀断水水更流。”
这种等级的战斗当然不是方言修能掺和的,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当观众,时不时给大小姐喊喊加油,虽然大小姐压根不理他。
段菱杉带来的两坛酒被她自己干掉了一坛,剩下一坛容潇和方言修都没怎么喝,坛中酒被凛冽的剑气引动,不停晃动,搅碎了其中映出的一轮弯月。
趁大小姐注意力不在这边,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前世不论做什么,都要顾虑到他随时都有可能原地去世的身体,曾经有一年过节,隔壁床病人的儿子带来了一瓶好酒,他出于好奇尝了一口,当晚就进了ICU,出来后更是被医生骂了几十分钟。
医生对他咬牙切齿,说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爱惜还指望谁爱惜。
他嘴上嗯嗯好的下次一定,心里却不以为然。
如此活着确实没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超生。
亲情爱情友情,有的他从来不曾拥有,有的他有过又失去,握住什么失去什么从来都由不得他选择,终于有朝一日穿越进修仙小说,却还是体弱多病,无法修行。
如果他有修为的话,他应该替大小姐杀了左子明,绝不让大小姐亲自动手。
可他没有。
所以他只能跟在大小姐身后,替她捡起无名剑,重新系在她的腰间。
所以尽管他算出了凶卦,却手足无措,想不出解决的法子。
大小姐说的是对的。
方言修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偏过头咳了几声,没注意到容潇手腕一转,无名剑直直地朝他袭来,打翻了他怀里的酒碗。
容潇皱眉:“别喝了。”
那把剑虽然锈迹斑斑,却散发着凛冽剑意,如同那日在清河剑派见过的一望无际的雪。
方言修确实醉了,大脑晕乎乎的,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低头盯着无名剑看了半晌,居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剑身。
容潇下意识想要收回剑,又忽然想到什么,停下了动作,就那样看着他的手抚摸上锋利的剑身。
无名剑虽是一把再常见不过的破铁,也无法容纳灵力,但它已滴血认主,能感受到容潇的意愿,剑随心动。
此时容潇刚和段菱杉过了几招,正是战意正盛的时候,无名剑薄如蝉翼,吹毛可断,若没有灵力傍身,轻轻一碰便会被划出一道口子。
——但方言修什么事都没有。
无名剑残存的凌厉剑意,遇到他却仿佛自动蒸发了一般。
容潇初见他时,曾将无名剑横在他的脖颈,那时无名剑也表现出了强烈的抵抗意愿,不肯对他痛下杀手。
“打着打着你就跑了,真扫兴。”段菱杉凑过来,自来熟地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在这发什么呆呢?”
“段宗主,借你剑一用。”
段菱杉没好气道:“不借!你用你那破铁剑就得了,别惦记我的断水……哎哎我没同意呢!懂不懂尊重前辈啊!”
容潇拔出段菱杉的断水剑,微微睨了一眼,便拉过方言修的手,在他指尖轻轻划了一下。
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他指尖微凉,白皙得近乎透明,那一点红色便分外显眼,淡淡的血腥气融入到寒凉夜色之中。
方言修:“嘶……”
“忍着。”容潇眼也不抬。
方言修委委屈屈地闭上嘴。
……果然,只有无名剑是例外。
容潇问:“你以前见过无名剑么?”
方言修摇头。
顿了顿,他又道:“我看过关于它的一些文字描述,算吗?”
“不算。”
看他这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问他肯定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到了这一步,容潇基本可以断定,方言修必然和她的本命剑有关系,而早在十年前,拜访清河剑派的摇光已经告诉她,让她十年后前往剑庐了——摇光知道的信息远远比她要多。
但摇光云游未归,谁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师父——你又躲在这里偷偷喝酒!”
白毓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越来越近:“你不是说你在闭关巩固境界吗?这几日大师兄养伤,长老们也都有事要忙,我东奔西走,还要负责鹤水村的善后事宜……师父你倒是清闲。”
段菱杉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声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回来这么快?我还以为最早也得明天呢,早知道……”
容潇道:“你就不喝了?”
“我就约你去外面的酒楼,保准让我徒弟找不到。”段菱杉嘿嘿一笑。
白毓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叹了口气,无奈道:“师父……”
段菱杉立马变脸,故作严肃地皱起眉:“咦,刚刚我在和容……萧无名切磋,没注意,空气里怎么一股酒味?”
反正她怀里那坛酒早就被她自己砸了。
“到底谁喝酒了?”她吸了吸鼻子,“居然敢在我揽月宗的地盘上偷偷喝酒,还不叫上我,该罚!”
容潇:“……”
段宗主的演技实在浮夸,很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容潇扬扬下巴:“他。”
还在对着无名剑发呆的方言修:“?”
而段菱杉堪称阴险狡诈,仗着自己有修为傍身,偷偷施法清除了身上的酒气,将所有证据毁尸灭迹。
“该罚!”她自己成功洗白,立马嘚瑟起来,挑起眉梢,“揽月宗有规定,非休沐日不得饮酒,我不管你是不是揽月宗弟子,只要在我揽月宗的地盘上,就得乖乖遵守规定——好徒弟,门规规定,私下饮酒如何处罚来着?”
方言修歪了歪头,被酒精影响的大脑许久才反应过来:“……你碰瓷是吧?”
搞得好像之前频频劝酒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我师父她一喝酒就喜欢胡闹,我代她给二位道歉。”白毓尴尬地笑笑,依然好脾气地回答了段菱杉的问题,“门规第二十六条,非休沐日饮酒,罚俸禄两周,或在宗门周边巡逻一天。”
段菱杉趁机狮子开大口:“我不多要你的,一百两银子如何?就当我请你们喝我这两坛好酒的价钱了……哎,我知道你没钱,那就让你家大小姐拿她的法器来抵。”
白毓想要劝:“师父,开玩笑要适可而止……”
“你是不知道,这位……”段菱杉嘴快差点说出容潇身份,及时改口,“无名姑娘来头可是大得很,身上随便什么东西就价值连城,哦除了她这把破剑,是个没人稀罕的破玩意儿。”
“你不愿跟我学剑,偏要走医修的路子,万
一以后我和贺逸都不在,你自己一个人遇到危险怎么办?总得有法器护身吧?只是我自己的银子都拿去买酒了,凑不出给你买法器的钱——现在这么大一位富婆摆在眼前,为师不得趁机替你敲诈一笔?”
容潇不屑地哼了一声。
段菱杉继续耍无赖:“不想给?那你还我酒钱,一百两。”
她和容潇第一次见面,就因为付不起酒钱一起被关了小黑屋,所以段菱杉料定容潇拿不出一百两,只能用法器来抵——容大小姐一人继承了清河剑派那么多遗产,让身为宗主的段菱杉都忍不住眼红,毕竟她还要受到几位长老的掣肘,钱财被限制得死死的。
“等等。”方言修突然出声,“区区一百两,我拿得起。”
被段菱杉挤兑了这么久,他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段菱杉不可置信:“你哪来的钱?”
“这就要去问你们宗门的贺逸与向明亮了。”
谁让向明亮开赌局,押大小姐会输给贺逸呢。
开玩笑,大小姐怎么可能会输。
容潇悠闲地支起一只腿,下巴枕在膝盖上,微微闭上眼。前方揽月湖上吹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潮气,融入到空气里久久不散的酒香之中。
月色,湖水,竹林,美酒。
每一个意象都代表了人世间许多美好,组合在一起,更是令人心向往之。
修仙者想要修成大道,不仅要出世,也要入世。她曾在苍山之巅数十年如一日地挥剑,不需为凡俗之事挂心,眼中除了剑别无他物,连最基本的人际交往都不擅长,只懂得做一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的石头。
此谓出世。
她讨厌聒噪的场景与聒噪的人,如今别人在她身边打打闹闹,因着她从不放在眼里的一百两银子吵了半天,她却没觉得烦。
大抵人本质上都是双标的,对于亲近的人总是多了几分纵容,她讨厌的标准也要因人而异。
“我这里有一件防御类的法器,也许适合你。”容潇说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把青白色的扇子,扔给了白毓。
白毓一愣,想要推辞:“我从未真正帮过你什么,怎能拿你的东西……”
“这是我原来宗门留下的东西,名为破云扇,能扛住金丹期的全力一击,适合修为低的弟子在关键时刻自保。我所修功法偏重进攻,它于我无用。”
白毓道:“方言修比我更需要这个,还是给他吧。”
“这把扇子启动需要一定灵力。”
方言修摸摸下巴,心虚地笑了笑。
这东西制造出来本就不是给凡人用的,这个世界的凡人和修仙者之间有一层泾渭分明的壁,除了有事求助,很少与修仙者往来,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成天跟着修仙者东跑西跑。
“但我不欠你师父酒钱,此物赠你可以,算作你们师徒欠了我一个人情。”
白毓还在犹豫,段菱杉不耐道:“给你你就收着,有什么人情是我还不起的?”
她这才伸手接过,眼眶微微发热,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出身鹤水村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在白毓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里,处处皆是忍让二字。
骂她打她要忍,饿着肚子要忍,父母常说,家里这么穷,都是因为她身为女娃带来的晦气。
她曾以为有了弟弟便是了却了父母的执念,连带着也能对她好一些,没想到是一步让,步步让,所有好东西都是弟弟的,而她连口饭都吃不上。
她与世间无数女孩子处于相同的困境之中,因为性别便生而有罪,不得不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尽数让出去。
她与世间无数女孩子一样,懦弱、胆小,在别人面前永远是温柔如水的模样,从来都以他人意愿为先,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体贴。
可她依然是被父母抛弃的那个。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半途杀出了一个段菱杉。段菱杉本是追查邪修而来,却恰好撞见了这一幕,当即豪气万丈地说,这孩子和她有缘,她带走了。
那时鹤水村的问题尚不严重,村民非常敬畏揽月宗的修仙者,白父白母慌乱跪下,而白毓则悄悄后退了一步,无意识地捏着一角。
她见过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迈入炼气的门槛,所以她不敢迈出那一步,她害怕她没有修仙的资质。
这种惶惶不安一直持续到了跟着段菱杉学剑时,她拿着寒光闪闪的刀兵,只觉得无从下手。
她想,她太过优柔寡断,惧怕手中利器伤到别人,定是不适合学剑的——所以段菱杉也会弃她而去,就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人一样。
段菱杉哼道:“哭什么,真没出息。”
白毓抹了抹眼睛,道:“我没哭。”
“这几日你一直待在鹤水村,都没怎么见你,善后的事怎么样了?”
“那邪修作恶多端,所幸大部分女童尚未遭到毒手,能救的我都救了。”白毓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灵力亏空所致,这几日为了救人,她一直没有歇息。
“我告知了村民这些女童被卖给人贩之后的经历,许多父母本以为自己孩子能去往一处好人家,闻及此事多有悔意……我怕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所有幸存的女童我都给了她们进出揽月宗的凭证,如之后再发生拐卖幼童之事,她们可自行来宗门寻我。”
段菱杉懒懒应了一声。
“至于鹤水村真正的问题所在……此事要归功于二长老,他仔细研究了邪修留下的阵旗,言明鹤水村的地脉可以恢复,这才让村民有了希望。说起来,多谢方言修的提醒。”
这其实是评论区提出来的点子,方言修厚着脸皮接受了白毓的道谢:“一句话的事。”
白毓笑笑:“还要感谢无名一路上的照顾。”
容潇道:“无事。”
“啧,你在这搞感谢大会呢?”段菱杉道,“我听了贺逸的报告,追踪邪修的是你,救下那些孩子的是你,负责善后的也是你——鹤水村的事能顺利解决,你才是首功,明不明白啊?”
她摇摇头,拎过剩下的一坛酒:“哎,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收你当徒弟,一点都不像我……这坛酒没剩多少了,一人一杯,干了!”
竹烟波月之间,容潇微微垂眸,端起酒杯:“敬过往。”
——敬埋葬在风雪之中的清河剑派。
方言修紧随其后:“敬未来。”
——敬难料吉凶悔吝、唯有大步向前的明天。
段菱杉哈哈一笑,举杯对月:“敬我杯中美酒!”
“那我,”白毓想了想,轻声道,“便敬此间月光吧。”
月光慷慨地洒满天地,公平地落在每一个人头上。
她的人生因段菱杉的出现而改变,而今后鹤水村那些身不由己的女童,命运也将因她而改变。
四人酒杯相碰,清脆之声在静谧的林间回荡,似玉磬轻敲。白毓偷偷观察着其他人的神色,又垂下眼睛。
她想,今后她也要像师父与无名那样,不管世间繁杂,只坚定走自己的路。
夜风吹得人犯困,几位修仙者不需要休息,方言修可不行。
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偏过头看向容潇。
月色下大小姐神色清冷,眼底却是极为柔和的。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察觉到方言修的视线,微微转过来。
方言修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是弯了弯眉眼,道:“大小姐,明天见。”
“嗯,明天见。”
真好。
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我也要走了。”白毓跟着起身,“大师兄受伤闭关,我去看看他。”
“好。”
容潇静静目送她离开,忽然想起,经过段菱杉一通搅和,她忘了询问白毓戒指的事。
罢了,反正来日方长.
贺逸在幻境中受了不小的伤,全程强撑着一直没表现出来,直到回到揽月宗后闭了关,白毓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
问起他在心魔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他依然轻描淡写:“一些过去的事罢了,总归不是好事,不提了。”
贺逸拜入揽月宗之
前的经历鲜有人知,只知道他父母早亡,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便来揽月宗碰碰运气——这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凡人想要踏上修行之路,必须先斩断尘缘,否则时常挂念着比自己先一步老去的家人,往往会耽误了修行。
因而越是形单影只,就越可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
可能是那段经历的原因,贺逸对变强有着强烈的执着,入门之后便成了揽月宗里最卷的一个。拜入段菱杉门下不成,他转而拜同是剑修的大长老为师,短短几年便尽得大长老真传,更是成了继段菱杉之后,宗门内第二个掌握了万象霜天的剑修。
加之他生得俊俏,追随者众多,人人提起他语气都充满敬仰。
但贺逸态度礼貌之中透着疏离,规规矩矩从不越界,只对段菱杉门下的白毓颇为照顾,少年人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久而久之,任谁都看出来了他的心思。
而白毓则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她于剑道上没什么天赋,转而学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没有自保能力,总归是要矮人一头的。
连对此不甚了解的白母都觉得,是她高攀了贺逸。
白毓前来拜访时,贺逸正在打坐疗伤。
“大师兄,我有些不放心你的伤……”她抬起头,看向面前人人敬仰的大师兄,“我过来看看,有我帮忙,你也能好得更快些。”
“那便有劳白师妹了。”贺逸侧身让出位置,又问道,“你既然有空过来,想来鹤水村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白毓便讲了自己的安排。
她将右手搭在贺逸的肩膀上,温和的木系灵力注入他体内,悄然运转起治疗的术法。
“很好,看来即使我不在,你一人也可独立完成。”贺逸赞许地点点头,“那个叫小月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将她送回了她养父母身边,她养父母家中已无余量,又被我弟弟花言巧语迷惑,万般不得已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告诉了他们邪修与我弟弟的交易,让他们看了几个没救回来的女童的惨状,他们表现得非常后悔。”
“……既是生活所迫,便难保不会重蹈覆辙。”贺逸低眉,沉吟道,“我这些年存下了一些银子,回头我亲自去一趟,起码要保证他们能顺利等到田地恢复的时候……你弟弟呢?我记得你当时出手,保住了他的命……”
白毓道:“还在昏迷当中,我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了村民,等他醒来后由村民自行处置。”
“我还以为你因着这层亲缘关系,会举棋不定呢。”贺逸笑笑。
白毓下意识想要解释:“我……”
贺逸抬手打断了她:“无需解释,你做得非常好,自信些。”
白毓一愣,旋即勾起唇,轻轻应了声好。
贺逸半是认真半开玩笑道:“白师妹,宗门内你我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人皆知我对你的心意,你一直没有回应,却在此时前来探望我……我可以理解为,你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吗?”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白毓缓慢地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大师兄,我想明白了。”
“嗯?”
她斟酌着说:“大师兄人很好,我知晓师兄的心意,但我对大师兄并无男女之情,目前也没有寻找道侣的打算,以后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抱歉,我以前一直不敢说……”
毕竟所有人都觉得,她一个缺少自保能力的医修,必定需要剑修的保护,面对贺逸的主动示好,她应当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好在将来缔造一段佳话。
从没有人考虑过她的真实想法,她自己一度也这么想。
可段菱杉说不能给贺逸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硬是把萧无名和向明亮塞了进来。
萧无名抱着剑立在门口,目光肃肃,问她真的喜欢贺逸么。
她答不上来,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而后那位如出鞘利剑般锐不可当的无名姑娘,断然选择进入山洞救人,没有瞻前顾后,没有犹豫不决,她只是想这么做,便去做了。
于是白毓第一次觉得,她也应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贺逸沉默了下来,屋内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白毓鼓起勇气,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贺逸的目光温和而专注,让她顿时就起了逃避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最终也没有别开视线。
“……早说嘛,我看起来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吗?”许久,贺逸淡淡地笑起来,“你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我这个做师兄的应该恭喜你才对,今后你的修为必然能更上一层楼。”
白毓心下一松,也笑:“将来还要仰仗大师兄多多指教了。”
“自然,这是我分内之事。”
终于把话说开,白毓自在了许多,尽心尽力地为贺逸治疗,直到灵力受阻——她体内灵力早已透支,治疗贺逸的伤势还是太勉强了。
贺逸迅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随口道:“师父给过我几株补充灵力的草药,在最下面的抽屉里。”
“好。”
白毓弯腰拉开抽屉,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她看到泛着灵力光芒的草药旁边,赫然躺着一枚宝蓝色的戒指,戒指上的装饰呈半月形,显然原本应是一只对戒。
不知道另一只如今到了何处。
“大师兄,这是……?”
她没有发现,背后贺逸身形骤然一僵。
这一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贺逸终于开口:“没什么,以前别人送给我的……如果不是今天翻出来,我都快忘掉它了。”
他话音一转:“白师妹,这几日我闭关,鹤水村的事务全都由你负责,我看你神色有些疲倦,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我没关系的,倒是大师兄你的伤……”
“我自己来便可。”
见他坚持,白毓也不好再说什么:“好,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伤。我过来时遇见了大长老,他还问起你的伤势……”
揽月宗因为段菱杉的缘故,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剑修弟子,但段菱杉当惯了甩手掌柜拒不收徒,教导这些剑修的重任便落在了大长老头上——如今被迅速成长起来的贺逸接过了一大半,大长老才清闲了许多。
大长老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当初去调查清河剑派灭门之事,就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凌霄宗打起来。这几日贺逸闭关,没有了稳重可靠的贺逸在中间做缓冲,大长老早就烦不胜烦了,不管是他还是战战兢兢的弟子,都无比期盼着贺逸的归来。
“我无碍。”贺逸冲她笑笑,神色看不出丝毫异样,“帮我转告师父,我明日便去演武场。”
白毓没有多想,又轻声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她雀跃地想,今日总算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她本以为大师兄会生气,会大声斥责她,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不管是师父还是大师兄,都是值得她好好珍视的人。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她可以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她可以继续走医修的路子,悬壶济世,救人于水火之中,也可以试着再度拿起剑——作为杀人凶器的剑她不敢碰,但若是用来保护自己和重要之人的剑,她有何不敢的呢?
她还可以帮助鹤水村那些和她有相同经历的女孩子,让这场延续了许久、牵扯到无数无辜之人的悲剧到此为止。
她对着门外的月色弯起眼,笑意盈盈,张开双臂迎接轻柔的晚风。
敬过往,敬未来。
敬杯中酒,敬此间月。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她关上门时,贺逸骤然变得幽深的目光。
第26章 恩断义绝
白毓到达鹤水村时, 白母已经做好一桌子菜等着她了。
她比几天前见面时苍老了许多,脊背深深佝偻下去,头发因缺少打理而乱蓬蓬的。白父坐在对面, 神色凝重,自她进门目光便紧紧追随着她。
“我收到了你们的信。”白毓没有遵从白母的意思坐下,站在门口道, “我先前已经
和你们说过了, 我弟弟他是中了邪修的功法, 我只能尽力保住他的命……但他体内的生气已被邪修抽走, 抱歉,我无能为力。”
她衣不染尘,清丽脱俗, 同她憔悴的父母截然不同, 只是静静往那里一站,便可谓蓬荜生辉。
对于这封信白毓本想装作没看见, 但又转念一想,既然大师兄那里她都能说清楚,那白父白母这里为何不能呢。
也好,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她从前想, 待他们老去就好了, 她修仙之人拥有漫长的岁月,有什么值得斤斤计较的呢。
白母拉着她的袖子:“先坐先坐, 你这几天忙得很, 我们一家人都没时间说几句话……”
“不了, 我还有事要忙。”白毓笑笑,“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白父道:“叫你坐你就坐。”
白父暴躁易怒, 说话时已经有三分不耐,幼时惨痛的经历让白毓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已经被白母拽着坐下了。
她蹙了蹙眉,最终没说什么。
“小玉儿啊,自从上次见你那一面,娘念你念得紧,天天梦到你……”白母捧着她的手,不断摩挲着,“娘以前就经常想,我的小玉儿长大后是什么样呢,我说肯定是个又乖巧又听话的大姑娘,漂亮得很,让谁看见都忍不住心疼……”
“你爹不同意,他说你胆子小,遇见事也不敢说,在揽月宗根本就混不下去……害,你看,还是娘说对了吧。”
白毓微微垂下眼,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白母脸上有些挂不住,接着道:“你这些年在揽月宗怎么样?没有人欺负你吧?”
“嗯,我挺好的。”
白母悄悄抹泪,又扯了许多家长里短的话,终于将话题扯到她昏迷不醒的弟弟身上。
“小玉儿,你师兄说你是很厉害的医修,你弟弟被邪修害了,你既然能救那些女娃,一定也有办法救你弟弟的对吧?”
白毓闭眼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此。
尽管早就料到结局,她却依然感到失望。
“他行拐卖幼童之事在先,与邪修合作在后,我……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救他。”
白母起身倒了杯茶,满是茧子的手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先不说这个了,你大老远回来肯定累坏了,来,喝茶,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白父冷哼:“这里本就是她自己家。”
“啊,是是,瞧我说的什么话,都怪我太久没见过小玉儿了……”
白母的笑容中带着明显的讨好之意,她微微低着头,一只手下意识绞着衣角,时不时偷看白毓的脸色。
白毓有些怔忪,无端想起那次她以为是永别的时候,他们也是一样的表情。
那时邪修的事才过了两三年,鹤水村粮食产量锐减,有能力的年轻人纷纷逃离了这里。白家本就不纯靠种地为生,因此一直就这样将就着生活,直到村里有人站出来,说可以把家中不想要的女孩卖给他,既能少一张嘴吃饭,又能带来一大笔钱。
白父没有任何犹豫,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以为家里实在是穷得吃不起饭了,不得已才放弃了她。她乖乖地站在陌生叔叔身边,抬头看见白母小心翼翼地笑,白父指指她,皱着眉头开口,想要谈个好价钱。
哦,当时原话是这么说的——“再多给点,我晚上给我儿子买一只鸡,炖鸡汤喝。”
现在是这么说的——“你是很厉害的医修,你一定能救你弟弟吧?”
她抿起唇,视线缓缓扫过这对生养自己的人,忽然觉得极度陌生。
因为是父母,便可以随意打骂、随意利用她吗?
因为是父母,便可以主动抛弃她之后,又眼巴巴地试图挽回吗?
离了这一层脆弱的血缘关系,也许她和他们从来都是仇人,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对他们还抱有可笑的幻想而已。
白母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好……”白毓沉声道,“我喝了这杯茶,那么从此之后,我们的亲缘关系就断了吧。”
“白毓!”白父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勃然大怒。
“好你个白眼狼,当初是谁生下你,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你现在攀上了揽月宗的高枝,不想着报恩就算了,居然还想跟我们断绝关系,对你重伤的弟弟不闻不问,他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白毓霍然起身。
“是我让他残害村中女童的吗?是我让他与邪修合作的吗?事到如今你们不思如何补偿受害女童,反而口口声声用亲缘绑架我,要我救他?”
“鹤水村今日困境全拜邪修所赐,可他不但不告知揽月宗,反而为了一点银钱与虎谋皮,落得今日下场全是咎由自取!”
“你们以为你们吸的是我的血吗,错了,你们吸的是鹤水村所有女童的血!别说是他,你们二人也逃不掉!”
她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喉咙里顿时泛起苦涩之感。
苦。
太苦了。
连最后诀别的一杯茶,他们愿意给她的,都是最劣质的茶叶。
——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若她自己不主动追求,便永远也得不到。
白毓于这杯苦涩的茶水中悟出了这个道理,紧接着一扬手,将杯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听见瓷杯碎裂的清脆声响,白父的怒斥与白母的惊呼糅合在一起,让她下意识心里一紧,有些惊惶地抬起头。
有次她实在饿极了,偷拿了桌上一个鸡蛋,刚咬了一口,尚来不及体会食物的滋味,就听到母亲的惊呼,接下来迎面一个巴掌,打得她眼花耳鸣,久久不敢出声。
可如今她终于敢昂起头。
白父的巴掌已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敢落下来——白毓身后还有整个揽月宗。
“我已与你们一刀两断,”白毓道,“你若伤我,我必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她挥挥手,无形的灵力将两人推到一边,再也不能靠近她一寸。
这样才爽快。
抬起头来,白毓。
她默默对自己说。
你不需要怕他们,你如今是揽月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比他们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强了太多。
你的过去从来不能定义你本身,他们抛弃你错在他们,而非在你。
用师父的话来说,便是天杀的不长眼。
白毓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白父白母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拦她。
门外猛烈的阳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眼前景象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奇怪……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那杯茶,有问题。
原来这从来都是一场鸿门宴,一开始就针对她设下的局.
容潇心里始终记挂着戒指的事,早早便来到白毓的住处堵人。
白毓迟迟未归,想来又去鹤水村了。容潇只好折身回去,手下毫不留情,揪起了还在呼呼大睡的方言修。
方言修抱着被子睡眼惺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怨念:“我说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随便进出男人的卧房,不太好吧?”
容潇反应平淡:“嗯,那又如何?”
“我是无所谓啦,但你们古代人不都喜欢这一套吗。”方言修揉了揉眉心,发愁该怎么跟她解释,“会被人说闲话吧?”
容潇:“谁敢说。”
方言修:“……”
他毫不怀疑,大小姐下一句话就是“谁敢说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算了,还是不解释了。
况且被说闲话又怎么样,他
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大小姐包养的小白脸,这样就算他身无长物,靠着大小姐的名号也能耍耍威风,
为了自己的舌头着想,方言修明智地放弃了这个话题。
“那么,我尊贵的大小姐,一大早把我从睡梦中薅起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容潇坐在床头,颇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我去一趟鹤水村。”
方言修眨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跟你说一声,省的你又像上次那样乱跑。”
方言修想要反驳:“我那不叫乱跑,我那是……”
系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严重警告:【为避免原著剧情发生变动,宿主不得对任何人提及本系统的存在!】
所以他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我那是……天机不可泄露。”
破系统,神经病吧。
害他又被大小姐嫌弃。
但转念一想,大小姐走之前还专程过来跟他说一声,岂不是在关心他?
“说起鹤水村……”容潇皱起好看的眉头,冷不丁道,“你还记得,给我们带路的那个女童么?”
方言修:“记得啊,叫小月。”
“我看她觉得有些眼熟,似乎以前在哪见过……但具体又想不起来。”
她摇摇头:“罢了,这次去鹤水村我再问问她——走了,好好待着,别乱跑。”
转瞬之间她已不见了影子,就像她来时一样干脆利落。
这时晨光微熹,第一缕阳光终于洒了进来,似金线穿过纱窗,斑驳陆离地映在青砖黛瓦之上,折射出暖黄色的光晕。
因着昨晚的酒,方言修还有些头疼,他又呆呆坐了一会儿,昨晚醉酒后的记忆断断续续涌上脑海。
“……早上好。”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道。
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
第27章 执剑无悔
问过忙着布置阵法的二长老, 依然没找到白毓的影子。
容潇觉得不对劲,用令牌给段菱杉传讯简单说明了情况,正准备再找找, 就被人拽住了袖子。
女孩踮着脚尖堪堪到她胸口,雀跃道:
“仙师姐姐,你终于来啦!”
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月。
小月为了感谢救命之恩, 说什么都要她去自己家里坐坐, 容潇挂念着失踪的白毓, 不肯同意, 但小月说她知道白毓姐姐去了哪,只要容潇答应去她家坐一会儿,她便告诉容潇。
小孩子的情感最为真挚, 容潇到底不好拒绝她的好意。
养父母都不在家, 小月自己忙活起来,熟练地生火烧水。
她翻翻找找也没翻到什么好东西, 只有一包即将过期的茶叶,已经碎得不成样子。
“家里只剩下别人送的这包茶叶了……仙师姐姐可不要嫌弃。”
容潇淡淡嗯了一声,端起茶杯。
小月不懂泡茶,用的是刚烧开的沸水,乌青色的茶叶在水中翻滚着, 透露出一种苦涩的香气。
容潇手指沿着杯沿轻轻一划, 滚烫的水即刻冷却下来,变成了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她在清河剑派过惯了大小姐的生活, 其实是喝不下这种劣质茶叶的, 正想找理由推脱, 却发现小月神色不对劲。
小月咬住下唇,目光躲躲闪闪, 明显有些紧张。
六岁大的小女孩不管如何早熟,做坏事时还是不会掩饰自己的心虚。
容潇几乎是立刻断定,这杯茶有问题。
可为何呢?
她与小月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
是旁人授意,还是小月自己的想法?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小月一眼,从女孩稚嫩的五官之中,她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熟悉感。
小月目光躲闪不敢看她的模样,像极了某位故人。
——某位已经死在她剑下的故人。
容潇佯装不知,纤细的手指悠悠晃着杯子,慢吞吞往嘴边送。
这一瞬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四周安静极了,只剩下灶台烧水的声音。小月嘴唇咬得发白,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眼睁睁看着那位于邪修剑下救过她的仙师姐姐,毫无所觉地端起茶杯。
小月目光缓缓下移,看见了容潇挂在腰间的剑,几天前正是这把剑焕发出洁白如雪的剑光,纵横千里,美得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惊慌地抬起头,而容潇的茶已经到了嘴边,即将饮下——
砰!
“仙师姐姐……我……”
容潇手里的茶杯被小月一把打翻,四分五裂,茶水飞溅了一地,好在之前她降过温,否则滚烫的水就会把人烫伤了。
小月捂住脸大哭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要跪下:“对不起,我……”
“地上有碎瓷片,站着说。”容潇抬手,灵力虚虚托住她的膝盖,“这杯茶里放了什么?”
“是、是一种专门针对修仙人的药,”小月声音细若蚊蚋,颤抖得厉害,“只要你喝了,就会陷入昏迷,不能动用灵力……”
容潇语气淡淡,但落在小月耳朵里却与质问无异:“谁给你的?”
“我……我不想说。”
容潇低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仔细想了想,自你我见面之后,我应当没做过什么害你的事,甚至还救过你的命……”
小月只是哭。
“你却这般害我,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我是第一次见你,你却并非第一次见我。”
膝盖下托着她的灵力骤然消失,小月扑通跪在了地上,瘦瘦小小的女孩面对大小姐的怒气无所适从,磕磕绊绊地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以前见过……不是,听说过你……”
“你听说的可不是萧无名吧。”容潇也跟着蹲下来,衣摆被地上打翻的茶水浸湿。她全然不在意,平视着小月。
她目光十分专注,旋即伸出手,一点一点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
大小姐戴不戴面具完全是两种风格,对于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不戴面具的模样更具有冲击力。
小月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眼前那张过分漂亮的美人面微微垂下眼,神色淡漠,让她一时间居然忘了呼吸。
与此同时,容潇轻声开口:“你想害的人是容潇,对不对?”
“我……”
“我在山洞见到你时,贺逸曾经提到过,你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在不久前去世了,所以他才在鹤水村为你寻了一对养父母——我姑且猜测,你姓左,你哥哥叫左子明,是也不是?”
左小月霎时面无血色。
杀左子明之前,左子明曾跪在容潇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她的原谅,说那些人拿他山下的妹妹做威胁,他妹妹才六岁,本应有大好时光。
而现在左小月的模样,从容潇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居然与记忆里的左子明别无二致。
果然是亲兄妹。
左小月满脸泪水:“原来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
容潇淡淡道:“不是,我现在才知道。”
刚刚只是故意诈她,左小月的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随便一诈就什么都诈出来了。
容潇道:“你想为你哥哥报仇?”
“你为什么杀我哥哥?他好不容易才进入了你们清河剑派,你不知道他有多珍惜这个机会……”
“我哥哥他真的很崇拜很喜欢你,每次下山看我,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关于你的,他还给我画过你的样子,说你是清河剑派众星拱月的大小姐……你为什么杀他?!”
容潇放缓了语气,几乎称得上是轻柔了:“因为他做错了事,我代戒律堂长老执行门规,合情合理。”
左小月已接近崩溃:“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当了清河剑派的内门弟子,却还是记得每个月都下山看我,我没有
修仙资质只会拖累他,但我哥哥……呜,他明明那么好……你为什么杀他?”
容潇只是道:“所以你为他报仇,也合情合理。”
“此事背后原因十分复杂,我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想来你也不愿听我解释,那就罢了——告诉我,谁跟你说这些事的?”
左小月不吭声。
“你瞒不住我的,是贺逸,对不对?”
天下人皆以为容大小姐也死在了清河剑派的惨案中,之后她一直以萧无名的身份行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不过段菱杉与方言修二人。
方言修陪她一路走来自然可信,而段菱杉时间线对不上已排除嫌疑,除非是她无意中说漏了嘴……
除去这二人,还有贺逸也算得上一个——她斩杀邪修的那一剑用的是清河剑派的招式,贺逸亲眼见过。
而这其中,唯一和左小月认识的就是贺逸。
所以是贺逸目睹了那一剑认出了她的身份,而后告知左小月,这就是杀她哥哥的人……
不对。
正常人即使知道她活着,也不会认为是她杀了左子明,他们只会把左子明的死也归咎于灭门凶手身上。
——除非贺逸本就知道,凶手没有杀左子明。
以及,凶手也没有杀她。
否则那日擂台上她分明避开了清河剑派的招式,贺逸为何会突然提出想看她的剑?
那时候贺逸就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了,而后诛杀邪修时终于得以确定。
……他就是凶手之一。
想通了这一点,容潇只觉得脊背发凉,幸亏她戴面具隐瞒了身份,否则一个照面便陷入了敌暗我明的境地。
左小月还在断断续续地哭着。
当初三大宗聚在清河剑派调查线索时,段菱杉偷偷溜出去喝酒,对外宣称自己闭关,来的是揽月宗的大长老。
贺逸是大长老门下弟子,但那时他分明不在——那就是去找失去哥哥的左小月了,而后将左小月带去鹤水村,返回揽月宗时,恰好遇见白毓领着她与方言修进来。
“你跟贺逸,究竟什么时候认识的?”
左小月拼命摇头,还是不说话。
也是,在她眼里自己可是她的杀兄仇人。容潇叹了口气,又道:“那你告诉我,白毓到底在哪?把你从邪修手里救出来之后,是她治愈了你的伤势,你对我尚且下不了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危险之中么?”
“我……”
容潇步步紧逼:“你和村中所有女童都是她救的,你就这样对待你们的救命恩人吗?”
左小月归根到底只是个六岁孩童,本性并不坏,终于还是给她指了方向。
居然是一处墓地。
容潇心中一沉,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好。”她道,“我这就去救人。”
她刚转过身,身后左小月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喊道:“容潇——你没听说过斩草除根吗?”
容潇站定脚步。
左小月觉得自己似乎拿回了一点主动权,勉强压抑嗓音的颤抖,强撑着道:“你杀我哥哥,却不杀我……我知道凶手是你,等到以后……等以后我拜入仙门,我会拼命修炼,等有朝一日我实力超过你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你就不害怕吗?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可不代表我将来也不是!你今天放过我,我将来一定会去找你的!”
容潇回头,手指按住剑柄:“你想让我杀你?”
“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在了你剑下,那即便再多我一个又有什么不行?我就是,我就是想杀你……呜……”
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被容潇短短一句话打回了原形,后面的话又带上了哭腔。
“但你又救过我……我做不到杀你,我没法给我哥哥报仇……那,还是,让我也死在你剑下吧……”
容潇只是冷眼旁观。
她做事最讨厌的就是弯弯绕绕,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简洁明了的一条线,她拔剑斩断便踏过去,若斩不断便是自己技不如人,也怨不得谁。
所以她极少考虑什么后果。
她不会为杀左子明而后悔,时至今日,自然也不会为放过左小月而后悔。
“我剑下不斩无辜之人。”最后容潇只是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你若想寻我报仇,我随时恭候。”
左小月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她想追上去,两条腿却仿佛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
泪水糊了满脸,她眼前一片模糊,门外吹来凛冽的寒风,色调昏沉,俨然是一片深冬之景。
而容潇已经踏入寒风之中,衣摆被风扬起,好似翩跹的蝴蝶。
那一瞬间左小月忽然明白了,她哥哥为何频繁提起这位清河剑派的大小姐。
她背影笔直如松,腰上的剑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她的剑不会为任何人而犹豫。
更不会因此而后悔。
第28章 去如朝露
白毓醒来时, 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她疑心是不是已经入了夜,想要坐起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连动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体内灵力被封住了, 经脉阻滞,无法运转——是那杯茶的问题。
记忆的最后,她饮下了那杯茶, 将杯子掷于地上, 放话要与他们一刀两断。
她明明已经走了出去, 如今却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 身下是一块粗糙的木板。
四周充斥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寂静让她感到无比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一口棺材。
意识到这一点后, 白毓脸色苍白如纸, 蜷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原来她血缘意义上的父母,从未想要她好好活着。
这场鸿门宴, 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的命而来。
她全身动弹不得,五感却在逐渐恢复,终于能听到外面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隔着一层棺材板,也许还有厚厚的黄土, 隐隐约约传入她耳中:
“事情已经办完了, 那位仙师这回该满意了吧?”
“可是小玉儿……我们真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吗?这可是活埋……”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对方可是指定要修仙的女子来配阴婚, 除了她我们上哪找合适的人选?”
“啧, 要怪也怪这死丫头太绝情, 一攀上揽月宗就忘了我们养她的恩情,这么多年不帮帮家里也就算了, 还对自己弟弟见死不救,居然还口口声声要和我们断绝关系!”
“我本来想她要是愿意救她弟弟,我就回绝了那位仙师……但这死丫头自己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们做父母的绝情了!”
白父骂了几句便离开了,白母留在原地,低声抽泣了一会儿。
“小玉儿,别怪娘……那位仙师说了,你的态度就是揽月宗的态度,既然揽月宗不肯救人,那爹娘只能带着你弟弟北上,去七星殿或者凌霄宗找人帮忙……我们需要一大笔钱,实在是没办法……”
许久,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
白毓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震如擂鼓,几乎要击碎她的耳膜。
她蜷缩在狭窄的棺材里,每一寸肌肤都紧贴着冷硬的木板,仿佛被冰冷的锁链束缚,无法动弹。
喘不上气。
棺材里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她都离死亡更近一分。
白毓眨眨眼,不知不觉眼角已被泪水浸湿。
她意识有些模糊,脑海中的思绪像混乱的线团,纠结在一起,无法解开。
失望,恐惧,无助……
但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她想要活。
鹤水村的善后工作还没做完,大师兄的伤还没有彻底恢复,她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未来,从没有想过她的生命会在这里迎来终结。
她想要活。
白毓艰难地咳了几声,勉强抬起手,试图寻找可能的出口。
但棺材似乎从外面封住了,根本推不开,努力了半天,也只能留下几道徒劳的抓痕。
她救过许多奄奄一息的生命,却还是第一
次亲身体验到濒临死亡的滋味。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人之将死……是如此寂静的过程啊。
就像鹤水村那些她无法救下的女童,来的时候便是安安静静的,无人关心无人在意,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随便拿席子一卷便就地埋了,像她这样能入棺材下葬的都是少数。
如朝露待日晞,尚未在人世间留下什么痕迹,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他人,是最大的笑话。
毕竟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白毓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闭上眼,放任意识沉入到黑暗的深海。
——可这世上,总有人明媚如灼灼烈火,妄图斩断不公的天道。
剑挟着劲风,以雷霆万钧之势,重重斩下!
第一剑破开钉在上面的木板,第二剑击碎棺材盖子,木屑漫天飞舞,凌厉剑光划破黑暗,转瞬之间已至白毓眼前。
传闻中早已死去的清河剑派大小姐一身张扬至极的红衣,神色冷冷,俨然是动了真火。
“还能起来么?”
白毓被突兀而来的强光刺得眯了眯眼,许久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女子面容虽然陌生,眉宇间却是她极为熟悉的神情。
“你是……无名?”
“无名是这把剑的名字。”容潇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我真名叫容潇。”
白毓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果然……同我想象中的一样。”她轻松地说,“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的。”
容潇从不废话:“走。”
“去哪?回揽月宗吗?”
“不,”她微微回过头,“给你报仇。”.
房门被一剑破开时,白父白母正在照顾他们昏迷不醒的儿子,完全没想过被钉入棺材的白毓还能活着回来。
更没想到,她身边多了一个明显不好惹的女子,显然是为她撑腰的。
白父铁青着脸,挡住床上的儿子:“白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母捂住脸痛哭出声,往这边走了几步,砰的一声跪了下来:“小玉儿,是娘做错了,娘跟你道歉……”
容潇双手抱胸,门神一样杵在门口,闻言不屑地笑了一声。
“道歉有用的话,要四大宗做什么。”
白毓抿起唇,迟迟不语。
面对所谓的父母,她心情极为复杂。子女对父母有天生的孺慕之情,然而再多感情,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失殆尽。
尤其是她亲眼见过他们如何待她的弟弟,他们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不爱她而已。
甚至还一手推她去死。
“容潇,”白毓轻声开口,“对不起,你先出去吧。”
容潇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你……”
大小姐平生绝不吃亏,若换做是她,早就把所有对不起她的人统统砍了,是以她非常不理解白毓的反应。
不是吧,这都能原谅?
白毓解释道:“我近几年修行无甚进展,师父说是因为我心魔的影响,所以邪修之事一定要让我亲手解决,但我想……我心魔并不是人贩,而是他们。”
“放屁!”白父怒道,“怎么,你还想要弑亲是不是?”
白毓没理他,深吸一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此事只能我自己来。”
容潇盯着她看了许久,头一次从她身上读出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她微微颔首,解下腰间无名剑,“此剑暂借于你。”
“但我时间宝贵,需要速速赶回揽月宗——所以,我只在门外等你一刻钟。若一刻钟之后你仍未作出决定,我便拿回我的剑,自己离开。”
她带上门,将白父不甘心的咒骂都留在了身后。
白毓灵力已经恢复,若非被亲情诱骗着喝下了那杯茶,她绝不会落得那种危险境地。
容潇倚着墙,给段菱杉传信询问贺逸的事,一边等待回复,一边默默开始计时。
没了无名剑,居然还挺不习惯的。
“小玉儿,小玉儿,你听娘说……”白母膝行上前,抱住白毓的大腿,“娘本来不想的,你可是娘唯一的女儿,娘怎么忍心不要你……都是前天晚上来了一个披着兜帽的人,修为很高,点名要你……”
她声泪俱下,眼泪打湿白毓的衣服:“他修为很高,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哪敢反抗他们修仙人呀……要是不这样,我们和你弟弟都活不成啊!”
“小玉儿,这世上有谁不怕死啊……你爹你娘也怕,所以才一时糊涂……”
这位自己血缘意义上的生母,此时面对死亡威胁时,露出了满脸丑态。
对于白母的话,白毓心里居然没有半分触动。
这世上,有谁不怕死呢?白父白母怕死,所以答应了对方,骗她喝下那杯茶,将她钉入到暗无天日的棺材里,草草埋在黄土之下。
他们甚至清楚,那杯茶无法要了她的命,她醒来后将会面对无法逃脱的困局,活生生闷死在里面。
白毓轻声呢喃:“可是爹娘……我也一样怕死啊。”
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有片刻考虑到我?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
“我昨天已经说过,我喝了茶,我们从此之后便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小玉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忘了娘以前生你养你……”
“我都记得。”
——因为都记得,所以更不能原谅。
白毓低下头看着她。
“你们虐待我,抛弃我,想要利用我揽月宗弟子的身份吸血,过往你们本就为数不多的恩情,我早就还清了。昨日之后,我们便形同陌路。”
“但你们还想要我的命,所以……”
“我与你们,如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右手用力握紧剑柄,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握剑是这样的感觉。
——“剑多好啊,好徒弟,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学剑呢?”
——“我……对不起师父,我害怕它会伤到别人。”
——“伤了就伤了呗,剑不就是用来砍人的吗?别人惹我不快,我不拿剑砍回去,难道还要做圣母大发慈悲地原谅不成……哎算了,你要实在不愿意,就去找长老学医吧,揽月宗医修也不少。”
——“那,师父……你还愿意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吗?”
——“说什么屁话呢,我告诉你白毓,就算你跟着长老学医,也得先把我丢给你的事情办完再说!”
此时她拿着借来的无名剑,居然觉得,手中握住的好像是自己的命运一般。
她想,回头还是和师父讨一把剑吧。
不需要多好,最普通的就足够了。
第29章 行差踏错
一刻钟以后, 白毓准时走了出来,将染血的的无名剑递到容潇手上。
她终于了结了困扰她许多年的心事,整个人一下子鲜活了许多, 看向容潇的目光仿佛融化寒冰的春风。
白毓将鬓发别至耳后,温和地笑了笑:“对不起,把你的剑弄脏了。”
“无事。”
容潇接过无名剑, 右手轻轻一抖, 剑身上的血迹便干干净净了。
她放在胸口的令牌微微发热, 段菱杉的回复终于来了。
令牌除了作为身份证明以外, 更大的作用是在旁人无法发觉的情况下传递信息,持有者通过灵力激发里面的符文,将声音转化为特定的符号, 便能将信息传递到千里之外。
但这种方式存在很多限制, 每传递一条信息便要消耗一条符文,造价昂贵, 且对画符者要求极高,世间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因而一直推广不开。
令牌中的金色符文自动湮灭消失,化为漂浮在空气中的一行小字:
段菱杉:“哈?贺逸?你找他做什么?”
容潇面无表情。
如此昂贵的传讯符文被段宗主拿来问了这么一句废话,简直暴殄天物, 怪不得她穷得买不起酒, 还要靠自己的徒弟拿钱赎人。
“我有些话必须
当面问他,你只管告诉我便是。”容潇道, “方言修呢?”
“你那小跟班不是一直都跟着你的吗?我哪知道……贺逸啊, 他应该去找大长老了吧, 前两天我还听大长老抱怨贺逸受伤闭关,都没人帮他带徒弟了呢。”
容潇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耐心即将告罄:“所以,贺逸在哪?”
她又不是揽月宗弟子,压根不认识什么大长老二长老,怎知去哪里找人。
这回段菱杉那边彻底哑火了,再也没有回复——估计是符文用光了。
托段菱杉段宗主的福,容潇足足花费了三条金光闪闪的符文,却问了个寂寞。
“你在找大师兄吗?”白毓好奇地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容潇揉了揉眉心,有些心烦:“嗯。”
她本想让段菱杉看住贺逸的,可惜段菱杉实在不靠谱。
贺逸通过她的招式认出了她的身份,紧接着便利用左小月设局,那杯茶只是让她失去灵力陷入昏迷,却不会要了她的命——所以,贺逸随后必然要亲自前来。
那他现在为什么不在呢?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鹤水村守着,待她中计后立马出手杀她,岂不是更好?——或者再简单些,利用那种提高修为的秘法,将她骗去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直接动手,也省的夜长梦多。
正如凶手屠了清河剑派满门却独独放过她一样,如今贺逸没有亲自前来,也必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揽月宗一定有他在意的东西。
不能再等了。
“走。”容潇唤出无名剑,“你指路,我带你御剑飞回去。”
白毓从她严肃的神色中读出了事态紧急,道:“乘仙鹤回去吧,快些。”
她不像剑修那样会御剑飞行,因而来去都是乘坐揽月宗的仙鹤,轻轻吹了声口哨,便有仙鹤振翅而来,盘旋着落在二人面前。
“大师兄……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容潇不想多说,便道:“以前的事。”
“他很少提起自己的经历,便是我知道的也不多……”白毓想了想,“上次我去看望他时,发现他一直保存着一枚戒指,据说是故人相赠……”
容潇拉她坐上仙鹤,动作蓦然顿住。
“戒指?什么样的?”
听着白毓的描述,她神色越来越沉。
仙鹤仰头长唳,展翅欲飞,忽然斜地里传来一声喊:
“等等——!”
左小月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气喘吁吁地说:“容潇,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逸哥哥对我一向很好,我本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她咬了咬唇,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去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他原名不叫贺逸,进入揽月宗以前,他叫易小贺,住在我家隔壁,还有他的未婚妻阿芸姐姐……”
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清河剑派山脚下的村庄里,住着相依为命的左小月与左子明兄妹俩。左子明机缘巧合进入了清河剑派,只在每个月底定期回来看望,大部分时间都是左小月独自生活。
左小月的邻居和她哥哥差不多大,叫易小贺,曾经读过几年书,为人谦和儒雅,脸上总是挂着温润的笑意。阿芸姐姐爱他爱得要命,两家人早早便定下了婚约。
那时的易小贺与他们一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后面的人生几十年一眼就望得到头,谁也不曾想过,他会是后来揽月宗德高望重的大师兄。
揽月宗大长老在附近游历,看中易小贺身负灵根,主动抛出了橄榄枝。易小贺这个名字太过土气,自此他改名贺逸,跟着大长老去了揽月宗。
按理说他是应该就此断了尘缘的,修仙者与凡人寿数不同,强行绑在一起只会酿成悲剧。但此时阿芸父母已经去世,无人管束,她便执意要等。
去了揽月宗的贺逸凭借极高的天赋与稳重的性格,一路青云直上,虽然拜入段菱杉门下不成,却已俨然是这一辈的第一人。
人人皆知,揽月宗大师兄贺逸,是继段菱杉之后的第二个剑道天才,如不出意外,下任宗主就是他了。
但看似风光,实则步步走在钢丝之上。
论身份,他农户出身,比不得旁人那样的修仙世家,论天赋,他也比不过年少成名的段菱杉。
他也曾为自己的些微成就而沾沾自喜,自困于一隅,直到旁观清河剑派的宗门大比,亲眼目睹过容潇纯粹到极致的剑意,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有些人是他穷尽一生也追赶不上的。
为了缩小与他们的距离,贺逸对自己的一切都苛求完美,他要坐稳大师兄的位置,要爬到最高处,让所有人都对自己心服口服。
而这个“完美”之中,自然也包括道侣——农户之女阿芸自然是无法满足他的,若说门当户对,放眼整个揽月宗也只有段菱杉唯一的弟子白毓。
所以他专门回来了一趟,想要找阿芸把话说开,按照贺逸的设想,他去追求白毓,阿芸则找个家境不错的农户嫁了,两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好不过。
可阿芸白白等了他那么多年,如何愿意。
那天左小月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阿芸姐姐声嘶力竭地说了什么,贺逸试图辩解,却引来更加尖厉的反对,直到突如其来的安静,随后是重物坠地的声响。
左小月偷偷踮起脚尖,从窗户望过去,看见贺逸面色煞白,抱着头缓缓蹲了下来。
而在他面前,是阿芸姐姐毫无生气的尸体,她脖颈处多了一道伤口,是贺逸激动之下划出来的——他在揽月宗经常与其他弟子切磋,习惯了修仙人之间的争斗,忘记了阿芸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左小月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呼吸,直到脚步声响起,她才怔怔地抬起头:“易哥哥?”
贺逸的目光十分复杂,朝她伸出手。
左小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贺逸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艰难地笑了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她只好扯了个谎,好在贺逸自己也心事重重,没有追究,只是让她早点休息。
左小月乖乖点头,回家之后见到贺逸要出门,又悄悄跟了上去。
这些年哥哥经常不在家,一直是贺逸帮忙照料着她,即使目睹了阿芸姐姐的死,她对贺逸的印象仍停留在温和有礼的“易哥哥”上面,生不出怕他的念头。
她追着贺逸进了村外的一处墓地,看见他找来一副棺材,将阿芸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他目光细细描摹阿芸的侧脸,沉默了许久。
阿芸大睁着眼,瞳孔涣散,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戒指仍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贺逸怔怔地对着它发了会儿呆,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摘下。
但他没有。
半晌,闭眼长叹。
“阿芸,之前有人想让我帮忙做一件事。”他道,“手段过于残忍,我没同意。”
左小月懵懵懂懂地听着。
“你说得对,我太想爬到高处了,因此认为你是我的拖累……是我错了。”
“我不该这么做,揽月宗有规定,除非必要否则不能对普通人出手。若是被人发现,我现在的身份地位都会化为乌有。我今后的人生还很长,我不能让我的修仙生涯中留下这个污点……如你所愿,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了。”
“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便能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若是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一定不会……”
他不爱阿芸,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达到他想要的完美,让人挑不出错
处以威胁他的地位。
同样的道理,他也不爱白毓。
他从来都不是旁人眼里温文尔雅、稳重可靠的大师兄,而是极度自私的利己主义。
他为阿芸封上了棺材盖子,亲手将她连同自己的过去,埋葬于黄土之下。
而后拿出令牌,同某人传讯道:
“之前的事,我答应你们。”
没有任何等待,对方的回复便浮现在虚空之中。
左小月蹲在草丛之中,惊讶地捂住嘴。
“那便今晚行动,只可惜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去剑庐了,这几天不在,不好斩草除根。”
“也罢,我们的目的,是四神器……可惜世人愚昧,虽有神器在手,却从不知其效用。只有在我们手上,神器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价值。”
第30章 入于坎窞
“受不了了, 你们修仙界就是搞歧视!”
方言修捏着传讯令牌,满心悲愤地发现自己无法使用的事实。
“防御扇子我用不了,传讯令牌我也用不了, 我一新时代三好少年,每期青年大学习都认认真真把课后题做满分,结果在这里寸步难行, 你说这合理吗?”
“干脆在宗门大门口贴个告示, 写上方言修与狗不得入内呗?”
系统旁观他发了一会儿疯, 实在看不下去, 出来劝道:【宿主冷静,这些东西本就不供给凡人使用。】
“那你给我想个联系大小姐的法子,”方言修磨了磨牙, 简直想杀人, “上次算出的大凶之卦,应期就在今日, 我必须确认大小姐安全。”
系统:【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大小姐说啊,卦象大凶,不管要做什么都先停下……”
【大小姐会听你的吗?】
方言修瞬间语塞:“……”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可以佐证的例子。
好吧, 大小姐确实不会听他的。
“你快删了吧, 我倒是无所谓,但我有个朋友已经看破防了……”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 拾起毛笔。
他得好好想想, 从卦象之中能分析出什么。
起卦之时,他站在阴影之中, 隔着几十米远远窥见了大小姐惊天动地的一剑,水的灵动与天的辽阔结合在一起,化为深邃而博大的剑意。
他离得太远,比起那风姿卓绝的剑招,印象更深的是扑面而来的水雾,浩浩汤汤,织成水天相接的湖面上一轮绚丽的落日。
水为坎,而大小姐位于他的东南方,属巽位,故起卦为上坎下巽,水风井卦。
卯时时数取四,加上坎卦与巽卦对应的的先天数,余三为动爻,故巽卦变坎,同卦相叠,为第二十九卦,坎卦。
对应《周易》中的爻辞为: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他将卦象一笔一划地画在纸上,指尖紧紧攥着毛笔,用力到微微颤抖。
后天数起卦,定应期须看卦数与时数,本卦为水风井,互见离兑,加以卯时得二十,又因为他当时正在跑动,是以再除以四,得五。
因此,应期落在五天之后的今天。
——大小姐不在身边的情况下,要如何破解?
方言修屏息凝神,试图再次沉入到那种玄妙的感觉之中,经历了朱砂壶一事之后,他一改之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态度,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他毕竟不是大小姐,做不到那么通透。世间庸人才是占大多数的,永远会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明天而惶恐不安,不得安眠。
时至傍晚,阳光渐渐黯淡下来,窗外的天空中积了一层厚重的云,如同被墨色轻轻渲染,青翠的山峦若隐若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润感,伴随着一丝清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水。
方言修执笔朝窗外看去,不同于千里之外萧瑟肃杀的鹤水村,揽月宗地界内遍布阵法,将这里塑造成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即便是下雨,也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种。
窗户被吹得吱呀作响,他情不自禁咳嗽了几声,起身去关窗。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忽有闷雷炸响。
随之而来的还有系统的提示:【检测到宿主有生命危险,请注意!检测到宿主有生命危险……】
“什……”
不待他回头,后脑忽然感到一阵剧痛,意识瞬间变得模糊,被巨大的黑暗所吞噬。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方言修终于想明白了。
他算出那个凶卦时,脑海中全是所谓的世界线偏离。
在原著准确无误的世界线里,大小姐会一路有惊无险,沿着她选定的道路走下去,直到大仇得报,夙愿得偿。
她本是原著当之无愧的主角,是高高在上的九天之月,不染浊世凡尘,人生虽有波折起伏,但以她的心性,终会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
唯一的变数,就是穿书而来的他。
——所以这一卦,算的并非大小姐,而是他。
卦象提示“勿用”,即不要有所行动,可他还是动了。
因此,凶兆应验.
方言修是被冻醒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的头顶,阵阵寒意顺着皮肤钻入脊髓,让他在昏迷中仍觉得全身发冷。
昏昏沉沉间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是素白色的病房,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滴滴作响,一会是初至异界时他战战兢兢,无意间瞥见剑庐熊熊燃烧的炉火。
他重重打了个喷嚏,感受到异世界的微风,裹挟着丝丝小雨扑面而来。
“方兄,你醒了。”
贺逸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正襟危坐,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鉴于之前评论区有人乱磕cp,方言修作为大小姐毒唯自然对他百般看不顺眼,但念及对方身份只好惺惺作态,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主要是大小姐不在,没人给他撑腰。
他嗯了一声,想要起身,却顿觉手腕剧痛,这才发现他手腕居然被反绑在最后,一动就疼得要命。
这里似乎是揽月湖附近的一处断崖,不知现在是晚上什么时辰了,揽月湖表面笼罩着一层薄雾,雨丝斜斜地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贺逸解释道:“这是缚仙索,你越挣扎它就捆得越紧,考虑到你的身体素质,我建议你还是安静一些。”
“呃,谢谢提醒……”方言修猛地反应过来,“不是,你绑架我?”
“如何称得上是绑架呢。”贺逸道,“我只是有些话想要避开容潇,单独问问方兄,否则按照我的计划,我此时应该身在鹤水村才对。”
方言修沉默:“……”
方言修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也想做大小姐包养的小白脸,所以你要先干掉我好让自己上位是不是?”
饶是贺逸也有些绷不住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等等,你刚才叫了大小姐的名字……”方言修终于回过味来,“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贺逸言简意赅:“剑招。”
“清河剑派的招式吗?怪不得,这世上能使出这种招式的人可不多……”
方言修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贺逸笑眯眯道:“方兄终于想明白了?”
他身子向前探了探,气定神闲:“没错,清河剑派之事有我的参与,所以我一直都很清楚,容潇还活着。”
“我与左子明本就相识,灭清河剑派那日,我的两个同伴面对清河剑派的护宗大阵无从下手,是我提出,我认识看管大阵的弟子,并且知道他的软肋,就是他山下六岁的妹妹。”
他慢条斯理道:“事成之后,也是我让他们留下了左子明的命。”
那晚阿芸死于他手下,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按照那人的说法,只要拿到神器,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阿芸可以死而复生,他犯下的所有错误都可以当做从未发
生过。
那他必须确保这个计划顺利进行。
那人提供了失传已久的秘术“不见春”,能让他的修为短暂地迈入元婴期,清河剑派的元婴期只有掌门一人,自然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
那晚清河剑派的血色久久不散,一直蔓延到他的眼底。秘术带来的后遗症便是经脉迟滞,他心知肚明,他的仙途将止步不前,这辈子都无法突破金丹后期了。
也罢,不过是一步错,步步皆错。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那人所说的时空回溯之上。
他在阿芸的无名坟冢前站了许久,又遇见了左小月。
左小月怯怯叫了声易哥哥,全然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
算算时间,那位大小姐差不多该回来了,左子明难逃一死。
于是贺逸弯了弯眉眼,语气柔和:“小月,要不要跟我走?”
——那是他对他的过去,仅存的善良。
“……”方言修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那你为什么绑我?想利用我来威胁大小姐吗?”
这种苦情剧女主角的剧本,为什么落在了他头上啊!
按照小说套路,他现在是不是应该以死明志,临死前气息奄奄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拖累大小姐,然后大小姐被他的决心所感动,一跃而起诛杀反派……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才不是那种矫情的性子。
“方兄。”
贺逸抬起眼,淡声道:“你之所以出现在此,可是那人授意?”
那人?
灭门清河剑派的主导者吗?
“别装了,”见方言修完全不在状态,贺逸摇摇头,道,“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到揽月宗的时候吗?我想要探探你的经脉,却被你拒绝了,碍于白师妹护着你,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方言修皱起眉头。
缚仙索绑得太紧,勒得他手腕生疼,一动就仿佛皮肉要被活生生割开似的。
贺逸当真看得起他,为他一个随时都会嗝屁的病秧子,准备得这么周全。
湖面上吹来的晚风掀起贺逸的衣摆,他淡淡笑着,飘然出尘,依然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说起来多亏了揽月宗对邪修的痛恨,完美掩盖了我对你真正的怀疑——我灭清河剑派用了秘法‘不见春’,此法虽能短暂提高至元婴期,却有不可逆转的后果。一是我的修为只能局限于此,日后再难寸进,至于二么……”
他一字一顿道:“若用第二次,便会走火入魔,经脉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