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见春光
方言修瞳孔微微缩紧。
经脉寸断, 正是他如今的状态。
他想起他追去鹤水村的时候,先是遇见了大小姐与向明亮,后面兜兜转转绕了几圈, 终于与贺逸白毓二人汇合,贺逸起先对他的突然出现抱有疑心,经过大小姐解释, 他才打消了怀疑。
当时贺逸做了什么?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在短短几秒的肢体接触中, 贺逸已经探过了自己的经脉!
所以, 贺逸以为他用过“不见春”,这才刻意避开容潇,单独盘问他!
“原来是这样。”方言修说着, 艰难地站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 缚仙索越收越紧,已经嵌入了手腕的肉里, 再往下就要到骨头了。
流出的血很快将缚仙索染得鲜红,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下来,融入到雨幕之中。
可这点痛算什么。
他最擅长的就是忍了。
今日的雨比以往下得都要大些,湖面波涛汹涌,一波波拍打着岸边乱石。
他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至极, 蓬头垢面, 指尖不断滴着血,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厉鬼。
又是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
那点鲜明的血色转瞬就混入了雨水之中,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景象。
方言修站在原地缓了一会, 道:“你觉得, 我的经脉是不见春所致……就算我会不见春,又能证明什么呢?”
失血让他有些眩晕, 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贺逸目光沉沉:“我已劝过你,最好安静一些。”
“多谢劝告。”方言修笑笑,“但我不想听。”
又不是大小姐的话,他凭什么要听。
很奇怪,除了大小姐,他对别人的经历并没有什么感触。
他本就是纸页之外的看客,是那些评论区的一员,若非发生了穿书的意外,贺逸于他不过是他人笔下的一个小配角。
转眼就忘,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
而纸页之外的真实世界,他的处境也没有比书中人好多少——与现代社会脱轨,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终有一日,别人也会像他遗忘书中角色一样,也遗忘了他。
他这么想着,几乎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
他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他若是死在贺逸手里,大小姐肯定会帮他报仇——大小姐对一面之缘的女尸都会心生悲悯,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他呢。
大雨倾盆而下。
方言修于电闪雷鸣中歪了歪头,强忍住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咳嗽冲动,接着道:“你怀疑我偷师学艺?见过你使用不见春的那次,所以你怕暴露,要杀我灭口?”
他说完便忍不住笑出了声,自己摇头否认:“我要是见过,肯定早就告知大小姐了,哪会容你这跳梁小丑蹦跶到现在。”
贺逸的剑出了鞘。
“方兄,谨言慎行。”他也笑道,“我知你向来有恃无恐,但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吗?容大小姐如今身在鹤水村,恐怕是回不来了。”
方言修猝然皱眉:“你把大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小月请她喝了一杯茶——”
方言修没等他回答:“系统?还活着没,活着就说话!”
系统烦不胜烦:【宿主不要有事没事就找系统,我们系统也很忙的好吗?想知道大小姐的情况,宿主可以自己算一卦。】
方言修恍然大悟:“对哦,我忘了。”
不过看系统的态度,大小姐应当平安无事,要是真出事了系统肯定早就发任务了。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向贺逸时,又露出了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狂风掀起他的衣摆,豆大的雨滴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双手皆被反绑在身后,缚仙索散发出悠悠的光芒,于暴雨中明灭不定。
只是他的笑容刺眼极了。
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三步一喘五步一咳,面对贺逸这个年少成名的天才剑修,却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高高在上,仿佛另一更高维度的人在俯瞰蝼蚁。
贺逸神色凝重,忍不住心里犯起嘀咕。
旁人都当方言修是百无一用的挂件,全靠抱容潇大腿才享受到揽月宗的贵宾待遇,提起此人大多不以为然。唯独贺逸知晓不见春的秘密,分毫不敢放下戒心。
他不知道方言修原来是如何境界,既然敢用不见春,说不定也有消除其后遗症的法子,谁知道他所谓的经脉寸断能不能恢复呢?毕竟在此之前,从没有使用过两次不见春的先例。
所以谨慎起见,贺逸选择了能吸收灵力的缚仙索。
但看他一无所知的模样,难道真的并非不见春所致?
那又是什么?
贺逸有些后悔,自己终究还是草率了。
他前脚才认出了容潇身份,后脚就被白毓见到了戒指,阿芸生前生活在清河剑派山脚下的村庄,同左子明熟识,他不敢保证左子明会不会对容潇提及过此事……一旦暴露,他多年苦心经营都会毁于一旦,只能冒险动手。
“你不是说有问题想问我么?这会儿怎么哑巴了?”方言修这会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了,若有所思,“算了,你们一个个全是谜语人,到头来还得靠我自己猜。”
“你刚才问我,我来揽月宗是不是那人授意,而你的依据是我会不见春……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个叫做不见春的秘术,和那人有关系?”
手腕处的剧痛让方言修不自主地蹙了
蹙眉,无处不在的寒冷穿透皮肤,直直钻入他的体内,与此同时,他胸口处却仿佛燃起了一团火,随着呼吸一点点散入空气之中。
又要发烧了。
“我懂了……不见春是不传秘术,世间仅此一家,为了灭掉清河剑派,那个坏东西把不见春传给了你和另一个坏东西。你本就心里有鬼,所以见到经脉寸断的我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坏东西也教了我不见春,你却对此毫不知情……”
“所以你觉得,我的出现是那个坏东西对你的警告?”
他认为自己的推理毫无破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简直完美,这下谁还分得清我跟爱因斯坦啊!”
方言修一时得意忘形,想给自己鼓个掌,不想缚仙索顿时勒得更紧了,疼得他脸上表情一僵。
但这并不影响他嘴贱:“但我显然不是啊,哎我说你,怎么就不能把我想的厉害点呢,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悟出来了不见春呢?我脑子又不笨,天天跟在大小姐身边,总能耳濡目染一些……”
贺逸只觉得头大,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把这人一剑捅死。
“……咳,说起来,”他滔滔不绝的话语终于停住,“你是不是准备杀了我啊。”
贺逸淡淡反问:“你说呢?”
方言修试探道:“我说不杀。”
贺逸微笑:“你说了不算。”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直接动手啊,自古以来反派都是死于话多……”
如他所愿,贺逸的剑终于动了,他根本没看清对方如何出剑,只是眨了眨眼,那把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
方言修咳嗽着弯下腰,脖颈触碰到冰冷的剑身,登时划出一道血痕,同雨水混在一起,沿着他纤细的脖颈蜿蜒而下,转瞬间便没入领口。
上次被人这样将剑横在脖颈,还是刚穿书那次,大小姐的无名。
但不同的是,无名剑从来不会伤他。
“对不住了,方兄。”贺逸半是叹息道,“看在鹤水村之事你也出过力的份上,我会将你与容潇好好安葬的。”
“埋这个埋那个,你他妈埋人埋上瘾了是吧?”
方言修依然没有什么实感,甚至还有心思骂他。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顶着脖颈的剑口不择言,另一半则漂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的狼狈模样,心里没有半点触动。
他只是漠然地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正濒临死亡时,他做不到自己想象中的淡定从容,于是便下意识用言语掩饰,好营造出自己不怕死的假象。
如果死在这里,他的意识是彻底消失,还是回到现世的身体里去?
要是后者,那岂不是当场诈尸,会不会被某些机构抓走做人体实验?
他被自己漫无边际的想法逗笑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从未畏惧过死亡。
嗖——!
银色箭矢破空而来,如同闪电划破天际,眨眼间便撕开铺天盖地的雨幕!
伴随着尖锐的破风之声,空气一分为二,纷纷为这支箭矢让路。暴雨中所有景物被这一箭搅了个彻底,像是一幅早已褪色的水墨画,被人从中间蛮横地撕开。
它就是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铛!
箭矢精准命中了贺逸的剑,方言修得以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一边拼命咳嗽,一边费力地抬起眼。
仙鹤振翅长鸣,俯冲而下。
而仙鹤上的人已收起弓箭,转而拔剑出鞘,不由分说跳了下来!
红衣猎猎,澄明如镜的剑意借着重力之势,自上而下将雨幕拦腰斩断,紧接着又是一记极为刁钻的角度,直直对上了贺逸的剑锋!
两股灵力对冲之下,连大雨似乎都静止了。
大小姐恢复了她原来的打扮,长发随手在脑后一束,被激荡的剑气带起,眉眼间傲气一如往昔。
贺逸吃了亏,后退了几步,容潇挡在方言修身前,回头望了一眼:“还活着吧?”
“还行,暂时没死……咳咳咳……”
白毓连忙为他疗伤,唤了一声:“容潇。”
“嗯?”
贺逸毕竟是她崇敬的师兄,她眼中闪过片刻挣扎之色,最终只是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身后。”
贺逸也不恼,笑眯眯道:“白师妹,你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容潇的无名剑横在两人中间。
“该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贺逸。”
第32章 万象霜天
已知, 贺逸与大小姐擂台一战时,处于金丹中期。
又因为,不见春的副作用是经脉阻滞, 修为止步于此,日后再难进展。
所以可得,贺逸仍是金丹中期, 打不过金丹后期的大小姐。
“我真是个天才。”方言修感慨道。
他和白毓都没什么战斗力, 选择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观战, 白毓撑起了防护罩, 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惬意极了。
修仙小说完全不讲科学,白毓对他施了几个治疗术, 先前缚仙索留下的伤口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简直碾压现代的医疗技术。
血条回满后,方言修顿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当然, 要是有把瓜子就更好了。
说话间,贺逸已经被容潇逼到了角落,他淡淡笑了笑,周身气息陡然一变,节节攀升, 一眨眼的工夫便突破了元婴期的门槛!
然而狂暴的灵力并未止步于此,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凝实,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 强行将他的境界往上拉。
——元婴后期。
一剑落下, 无名剑颤动得容潇几乎握不住, 手中剑招一转,同贺逸拉开距离。
贺逸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攻击接踵而至,容潇匆忙招架,一记“雨打梨花”堪堪泄去他的剑势,只觉得喉咙中血气翻涌。
她总算明白清河剑派是如何覆灭的了。
修仙者从最低级的炼气开始,经过筑基、金丹、元婴,乃至化神,方能得证大道,成功飞升。然修仙本是逆天而行,每个大境界都会迎来渡劫天雷,越往后修为越难以进展。
莫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化神期,就连元婴期当世都不过寥寥几人,而其中最强者,便是凌霄宗元婴后期的宗主程昀泽。
这也是已知的唯一一个元婴后期。
但这世上居然有一种秘法,可以强行将境界提升到元婴后期——清河剑派位列四大宗,但对上三个元婴后期,只有被屠杀的份。
白毓感受到陡然攀升的气息,脸色微变,拉住方言修:“走!”
虚空中的贺逸朝这边瞥了一眼,挥出一道剑风。
白毓反应极快,挡在方言修面前。
她当然不是去白白送死的,容潇送的那把破云扇霍然展开,变成一人高的大小,如铜墙铁壁般矗立在前方。
轰——
贺逸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容潇身上,加之大意轻敌,因此这一剑并未尽全力。
剑风划破虚空,去势被破云扇阻了一瞬。
但破云扇到底挡不住元婴后期的攻势,顿时被刺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灵力化作利剑,几近白毓眼前。
白毓大脑一片空白,濒临死亡的恐惧感紧紧攥住了她,让她挪不开脚步。
“切,我当是谁呢。”
雷声阵阵,闪电照彻黑夜,一柄剑直直落下,掀起铮铮金石之音!
剑身泛着金属性的灵力,被暴雨洗刷得发亮。段菱杉轻飘飘落下,招手收回断水剑。
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我这个做师父的,真是翅膀硬了啊白毓。”
白毓一下子红了眼眶:“师父……”
“干嘛一见我就哭?我还没死呢,回头再跟你算账。”段菱杉顿了顿,稀奇道,“元婴后期……贺逸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方言修道:“他用了秘术,撑不了太久——你快去帮大小姐!”
“行行行,天天就知道你家大小姐。”段菱杉翻了个白眼,“奇怪,揽月宗不该下这么大的雨……好徒儿,你带着他先走,别在这拖后腿。”
方言修却道:“等下。”
隔着铺天盖地的暴雨,他看见大小姐手臂受了伤,血迹蜿蜒顺着她握剑的手滴落,于衣袖处泅开一点不甚明显的暗红色。
容潇就地一滚躲开贺逸的攻击,借着无名剑重新站起。
她咳出一口血,依然面不改色。
“帮我带话,”方言修声音有些颤抖,“破局关键位于正北方。”
水风井卦第三爻动,巽卦变坎,坎为水,居于北——他的穿书改变了大小姐原本的命数,所以这一凶卦虽然算的是他,但破局之法却是与大小姐相通的。
段菱杉点头,旋即身形一闪,便出现在战场中央。
贺逸微微弯腰,抱拳行礼:“宗主。”
“你还有脸叫我宗主?”段菱杉几乎要被气笑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我徒弟差点让你杀了!”
贺逸道:“我想向宗主讨教一招。”
他衣袍翻飞,缓缓松开手中的剑。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千剑影纷纷攒动,暴雨之中让人眼花缭乱,难觅真身。
元婴期的万象霜天,同那日他在擂台之上所使出的完全不同。
金丹期受灵力总量的限制,分散到每一道剑影身上便会显得攻击力不足,华而不实,因此一“分”一“合”中,“合”才能发挥它的真正威力。
但到了元婴期,摆脱灵力限制,这个评价就要逆转过来了。
“想跟我比万象霜天?”段菱杉嗤笑,“你也配?”
她猝然回头,传音入密:
“——容潇,正北!”
容潇立即会意,攻势顿时猛烈起来,为段菱杉打掩护。
段菱杉砍断几道剑影,好帮容潇减轻压力,同时悄悄摸了过来。
从这里看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真怀疑方言修那小子到底靠不靠谱。
但没时间犹豫了。
段菱杉烦躁地啧了声,一剑斩下。
断水剑发出垂死挣扎的悲鸣,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寸寸断裂。
段菱杉忍不住爆了粗口:“靠,剑庐出品的剑就这种质量?”
电光石火间,容潇将无名剑丢了过来:“用这个。”
“你开玩笑吧?我的断水都不行,你指望这破玩意?”
话虽这么说,她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果断丢了断剑,换上无名。
无名剑不停颤抖,薄薄的剑身满是锈迹,看起来毫不起眼,仿佛一折就断。
但紧急关头,它居然坚韧到让人不可置信,更甚于段菱杉那把断水。
段菱杉皱了皱眉。
下一刻,她又将无名剑丢了回去:“这是你的本命剑,你来!我把我灵力都渡给你!”
容潇也不客气,同段菱杉换了位置,段菱杉一掌拍在她背上,低声道:“靠你了。”
雄厚的灵力自段菱杉的掌心渡过来,容潇仰起头,染血的指尖攥紧了无名剑。
剑阵黑压压的一大片,遮天盖地,如黑云翻墨未遮山。
哗啦啦的大雨,是白雨跳珠乱入船。
她缓缓闭上眼。
剑阵运转的声音无比清晰,雨滴与金属相撞,顺着剑身滑落,渗入脚下泥土之中。
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
天道流转之下,世间万物纷至沓来,不约而同汇聚于她手中的三尺青锋,无名剑前所未有地灼热起来,仿佛江水浩浩汤汤,最终奔流涌入的海。
她上次面对贺逸的万象霜天,领悟出了一招百川归海。
如今也是一样。
容潇将自己和段菱杉的灵力都聚于一点,剑锋锐不可当,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
正好落在贺逸的后方。
容潇毫不迟疑,一剑递出——
贺逸似有所感,恰好于此时转过身来。
他眼中红衣女子眉目冷冷,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决绝的恨意。
贺逸下意识想要出剑,却蓦地想起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他与阿芸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第一面,他就提出了取消婚约。
阿芸自然不愿。
于她而言,父母早逝,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贺逸这个出人头地的未婚夫了。
“你不过是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转头就想着抛下我了……易小贺,你就那么想往高处爬吗?”
“你不明白,阿芸,”他颇为头疼地解释,“揽月宗里那么多出身修仙世家的弟子,我和他们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我已经低贱地活了半辈子,我不想我今后的人生也是这样!”
“你就是觉得我低贱么?!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说退婚就退婚,可曾想过我以后要怎么过活?”
“我给你补偿……”
“补偿?”阿芸声音尖锐起来,“村里人都认识我们两个,我无父无母又被未婚夫退婚,今后他们会怎么想我?你根本没考虑过我,只考虑你自己……如今区区一点金银,你就想打发我?”
贺逸说不过她,拂袖而去。
阿芸却从后面扑了过来。
他与揽月宗其他弟子切磋多了,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经大脑就拔出了腰间佩剑,正好划到阿芸的脖颈。
阿芸捂着脖子,眼神一开始有些呆呆的,看见他回身时,尽数化作了不加掩饰的怨毒。
她道:“你不是想要爬到高处,觉得我是你的拖累吗?我虽是凡人,却也知道修仙者对凡人出手,易遭天谴……清河剑派就在山上,你说,他们会发现吗?”
贺逸抿起嘴唇,久久不语。
她声音很轻:“你到死都摆脱不了我,易小贺。”
——正如一个谎言需要更大的谎言才能圆回来一般,他所犯下的错误也需要更大的错误来挽回。
正是从这里开始,他一步错,步步皆错。
所以这一次,贺逸的剑迟疑了。
而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片刻之间。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容潇的无名剑已然抵达他的胸口,毫无阻碍地穿透血肉,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封在了嗓子里面。
不见春的功效于此刻戛然而止,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经脉支撑不住而断开,灵力阻滞不前。
走火入魔,经脉寸断。
这可比刺在他胸口的剑上痛多了。
万象霜天施展到一半被阻断,剑影纷纷坠落于地,像是再次下起了一场大雨。
第33章 环环相扣【第一卷 完】
贺逸再也没有了力气, 顿时跪倒在地,靠着剑的支撑才没有倒下来。
他张了张嘴,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流下。
“……没用的。”他眼前景象开始模糊, 渐渐看不清容潇的脸了,哑着嗓子道,“你于今日杀我, 但神器已交予那人之手, 我依然有重来的机会……”
容潇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重来又如何?你被我杀一次犹嫌不够, 还想体验第二次么?”
“告诉我, ”她揪住贺逸的衣领,语气冰冷得像是淬了雪,“你灭我清河剑派满门, 果真是为了定微剑吗?”
贺逸呕出一口血, 低低笑出了声。
“哈……定微剑下落不明,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如果不是有确切的消息, 我们怎可能贸然动用不见春……”
这也是容潇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剑为百兵之君,而在四神器中,定微剑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其他三件神器皆由修仙者人力铸造而成,于铸造过程中感悟天道法则,羽化成仙。
唯有定微剑, 出现得莫名其妙, 消失得也莫名其妙。
她虽不知贺逸口中的“不见春”是何物,但根据已有线索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违逆天道法则强行提高实力, 必然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以, 一个早就人间蒸发、下落不
明的定微剑,显然不值得他们这么做。
贺逸咳了几声, 接着道:“定微剑何时出世谁都说不清楚,况且它就是在清河剑派失踪的,不可能还留在清河剑派……我们一开始,就是冲着七星鼎去的。”
——七星鼎。
容潇许久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了,一时间有些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星殿是四大宗里最神神叨叨的一个,平时最喜欢拿天道气运之类的玄学来说事,前几日拜访揽月宗的开阳长老就是典型例子。
而神器恰好也是玄之又玄的存在,所以他们对神器的态度不似揽月宗般随意,而是派了专人看管——便是七星之末的摇光。
七星的名号代代相传,但每一任的摇光长老都不负责门内事务,唯一的任务就是保管七星鼎。
“你还在诓我,七星鼎分明在摇光前辈手里。”容潇急切道,“摇光前辈不知云游去了何处,上次来清河剑派还是十年前的事……七星鼎怎么可能在我清河剑派?”
贺逸衣衫早已湿透,胸口处鲜红色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几分。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瞳孔开始涣散。
“大小姐居然不知道吗?十年前摇光拜访清河剑派,而后一去不归,杳无音信……”
“你以为,他去清河剑派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把七星鼎,交给了清河剑派的掌门、也就是你爹爹保管。”
容潇手指攥得更紧,还想再问,却见贺逸的头猛地垂下,已经没了气息。
她怔怔地收回手,迎着方言修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所有的谜团,最终还是回到了摇光身上。
七星殿长老并不是摇光唯一的身份,他是剑庐主人渊岳的师弟,也是清河剑派掌门的至交好友。
修仙界关于他为数不多的传言里,摇光常作书生打扮,见人未语先带三分笑,永远和和气气没什么棱角,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
他出身剑庐,却不似渊岳那样沉迷铸剑;位列七星,却不似开阳那样满口天道命数。
除去十年前的那一面,容潇幼时也曾见过他几次,到了如今她仍记得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摇光千里迢迢来找爹爹喝酒,器宇轩昂,谈吐优雅,见到容潇时他只是浅笑,劝阻了想给容潇倒酒的爹爹。
“时机未至,不可揠苗助长。”
那时她才刚刚记事,大家都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面对她大多只是笑着应付过去,唯独摇光态度十分认真,温声道:“别管你爹爹,他喝高了,说的话做不得数。回去睡觉吧,小心着凉。”
时机未至,所以仍需等待。
所以容潇记忆中最后一次见他,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十年磨一剑,让容潇届时带着无名剑前往剑庐,他会帮忙重铸这把剑。
——可他分明不擅长铸剑。
连渊岳都开玩笑说,摇光这些年在外面,简直就是给剑庐丢人。
“可惜了……”
段菱杉缓步走来,看着贺逸的尸体,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天分不错,我差点就动了收徒弟的念头,可我转念一想,我不喜欢带徒弟,就是收了恐怕也教不了他多少东西,让他给我收拾烂摊子还差不多。”
她摸摸下巴:“哎,容潇,你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这回我可是救了你的命,算还清了吧?”
“不算,”容潇早就把此事算得清清楚楚,“他是你揽月宗弟子,合该你亲自清理门户。所以此番,是你欠了我第二个人情。”
“可你给的扇子被我徒弟拿来救你的小跟班了,你还好意思说我欠你人情?”段菱杉目瞪口呆,“你的脸呢?”
容潇掏出人皮丨面具:“这呢。”
“……这笑话真冷。”段菱杉小声嘟囔,转身用胳膊肘戳了戳方言修,“你家大小姐平时也这么说话吗?你居然受得了?”
方言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压根没听她说话。
段菱杉不满:“喂,我叫你呢。”
“第一,”方言修道,“我不叫喂。”
“……第二呢?”
“没有第二。”他略过段菱杉,看向心事重重的容潇,“大小姐,摇光是七星之一,是不是就跟开阳性质差不多?”
容潇不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嗯了一声。
“那就是又一个神棍喽。”他耸耸肩。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国王的孩子出生时,有人预言他将来会杀父娶母,国王害怕,于是孩子丢到荒郊野岭,让他自生自灭。但机缘巧合,这个孩子被路人救下,当上了另一国家的国王……”
“多年后,他与一个老人发生口角并杀了对方,按照当地习俗娶了丧夫的王后——正应验了当年杀父娶母的预言。”
说到这里,方言修微微一顿,想起了那个最终被大小姐捅碎的朱砂壶。
他道:“所以我觉得,以摇光的身份,也许早就算到到了七星鼎的失窃,这才把七星鼎交给清河剑派保管,之后一去不归,是为了减少与清河剑派的联系,让躲在暗处的人以为七星鼎在他手里,而不会联想到清河剑派。”
“但卦象总是要应验的。”
他这句轻飘飘的话一经落下,在场几人面色顿时都变得古怪起来。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着他们前进,不管如何费心筹谋机关算尽,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所有人都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
“宗主——”向明亮跌跌撞撞跑来,“可算找到您了!”
他满脸惊慌之色,连避雨都忘了,身上湿漉漉的,成了一只落汤鸡。
“二长老让我叫您去议事厅,宗里出大事了!”他气喘吁吁道,“宗主您快去看看,是流月琴……流月琴不见了!”
容潇蓦然回头。
她才从贺逸口中问出,凶手灭清河剑派是为了七星鼎,紧接着就是流月琴失窃……
四神器已失其二,还有一个定微剑下落不明。
如果凶手集齐了四神器,会发生什么后果?真如贺逸所说,一切皆会重来吗?
段菱杉呼吸一滞,旋即愤愤道:“我就说揽月宗不该下这么大的雨,必定是流月琴丢失导致了阵法波动!负责看管流月琴的不就是二长老吗?他现在身在何处?”
“是之前鹤水村的事。”向明亮哭丧着脸,“邪修死后我们找到了他留下的阵旗,正是这些东西造成了鹤水村如今的情况,所以身为阵法宗师的二长老就去了鹤水村,这几天一直没回来……”
自从鹤水村之事后,流月琴一直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居然连何时失窃了都无人注意。
“你和白毓都不懂阵法,哪里能想得到这一茬?”段菱杉道,“告诉我,这个想法最初是谁提出来的?”
“是……”
向明亮脸色惨白,下意识转向在场的另一人。
同样参与了鹤水村之事的容潇和白毓,也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方言修一步踏出,缓缓道:“是我。”
——准确来说,是系统给他看的评论区。
命运从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正如阴阳六爻组成的卦象一般。
段菱杉眉头紧皱,盯着他看了半晌,好像随时都要出手的模样。
直到容潇微微侧身,挡在了他身前。
白毓也道:“师父,此事只是巧合,谁也料不到……”
“啧,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不过是区区一个流月琴,要不是有人想拿它做坏事,我才懒得管……”
段菱杉胸口处的令牌突然颤动起来,一行金色符文自动浮现,最上方绘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鹰,是凌霄宗特有的标记。
段菱杉脸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
“是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她喃喃道,“他们宗的神器艮山钵……也不见了。”
第34章 人间蒸发
华阳城位于华山之南, 嘉陵江和褒河的交汇处,水陆交通发达,是扬州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由于旁边就是凌霄宗地界, 妖邪不敢在此作乱,因而此地繁华
已久,遍眼都是绿瓦红墙, 车马粼粼, 商铺的旗帜高高飘扬。
凌霄宗身为四大宗之首, 宗主程昀泽更是正道第一人, 所具备的影响力远超其他三宗,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整个华阳城的发展,以至于这里几乎成了修仙者的朝圣之地。
数九寒冬, 本来繁华热闹的华阳城里却是一片肃杀景象, 凌霄宗弟子于城门口把守,路人行色匆匆, 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
“萧无名……揽月宗的人?”凌霄宗弟子接过令牌,一字一顿念出上面的名字。
他上下打量着对面女子,面露怀疑之色:“你没跟你们宗主一起来吗?你们宗主前几天就到了,就是在她和我们宗主谈完之后,宗主才下令让我们守在城门口, 所有人都只进不出……”
容潇又戴上了她的人皮丨面具, 闻言淡淡道:“路上遇见了七星殿的弟子,便耽搁了一些时间。”
方言修从她身后走出来, 递上之前开阳给他的令牌。
凌霄宗弟子细细检查了一番, 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 确认无误便放行了。
容潇缓步走过巍峨的城门,凛冽东风穿过长长巷陌, 卷起一片残败的枯叶。
“终于到了。”方言修双臂枕在头后,忍不住感慨道,“这几日天天风餐露宿,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原地去世了。”
容潇道:“我说乘坐仙鹤你不肯,御剑飞行带你你也不肯,若非如此,前日我们便和段菱杉一起到了。”
方言修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我恐高嘛……”
容潇点评:“麻烦。”
方言修将衣领拉上去,默不作声。
流月琴与艮山钵几乎在同一时间失窃,幕后黑手的目的昭然若揭,显然就是冲着四神器来的。
加上清河剑派被灭门时的七星鼎,至此,四件神器已失其三。
而定微剑更是在百年前就下落不明——不如说,四神器已全部失窃。
饶是向来不把神器放在心上的段菱杉,这回也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急匆匆赶来凌霄宗,找程昀泽说明神器之事。
程昀泽之前对神器的态度与段菱杉差不多,都认为神器并无大用,因而看管松懈,经过段菱杉提醒后才反应过来,立马封锁了华阳城,防止有人带着艮山钵潜逃。
而容潇因为带着一个麻烦精方言修,不得不选择马车作为交通工具,行程比御剑的段菱杉晚了两天,如今才刚到华阳城。
这样也好,段菱杉代表揽月宗,在明处要求凌霄宗彻查艮山钵失窃之事。容潇与方言修则在暗处调查,华阳城修仙者众多,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二人。
只是二人都属于颜值十分出众的类型,还是招来了他人的注意。
“哎,那边两位!”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等一下!”
容潇脚步微顿:“你叫谁?”
“叫的就是你们两个。”少女拦住她的去路,笑眯眯道,“从你们一进城,我就注意到你们了,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容潇直接略过她:“与你无关。”
“哎哎哎,别急着走啊!”少女反应慢了半拍,见容潇已经走远,便拽住后面的方言修。
她小声抱怨:“干嘛这么警惕,我长得也不像坏人吧……”
确实不像,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少女穿着明黄色的长裙,像是萧瑟寒冬中探出的嫩芽,一双眼眸明亮如秋水,说话时总会骨碌碌转动,显得古灵精怪。
她衣服皆是上好的用料,一看就是哪家千娇百宠、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这里有个很适合你们二人的生意,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方言修被她拉着袖子走不掉,微微低下头对上她的目光。
少女讨好地笑:“一本万利!稳赚不赔!”
方言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如何?心动不如行动——”
“我听大小姐的,”方言修道,“还有,我觉得你们修仙界应该搞一个反诈app。”
他从少女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高冷又矜持地点点头,就去追大小姐了。
少女对他的话一头雾水,连忙跟上:“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真的不是骗子……我叫思瑶,是凌霄宗的,呃,外门弟子……”
“凌霄宗?”
关键词触发成功,大小姐终于回了她一个眼神。
思瑶立马抓住机会:“对呀,我有令牌可以证明!我看你身上有灵力波动,肯定跟其他人一样,想去凌霄宗转转的对吧?”
容潇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但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凌霄宗内部也乱得很……”
思瑶见四下无人,将他们拉进一条小巷。
“这样,我有门路可以带你们进去,作为交换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演一出戏剧,我付钱,怎么样?”
“我观察了很久,这么多路人只有你们两个生得最好看,最适合演我的剧本!”
容潇不解:“你花钱花心思演这出戏,又是为了什么?”
思瑶没有半点心机,竹筒倒豆子一样全交代了:“我们宗主你知道吧?就那个天下第一的程昀泽,可有名了——下个月春节前几天,就是他五十岁大寿,所有宗门都会派使者前来……多好的表现机会呀!你们好好演,说不定也能得到我们宗主青眼,所以我才说,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至于怎么混进去嘛,信我,”她弯起眉眼,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有门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她越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方言修就越觉得不靠谱。
大小姐显然也这么觉得,只见她皱了皱眉,略一沉吟,道:“好。”
方言修愣了愣,道:“那我也好。”
不就是走后门嘛。
进揽月宗的时候就是走后门,如今去凌霄宗还是要走后门。
再进一步想,他去清河剑派其实也是走了大小姐的后门——虽然清河剑派没了,没走成。
方言修暗中思忖,要是以后还有机会回到原本的世界,他一定得出本书,书名就叫做《我在修仙世界走后门的一生》。
思瑶高高兴兴地走了,说好明天来客栈找他们,生辰宴就在五日之后,必须加班加点排练。
深夜时分,容潇终于等来了段菱杉的传讯。
“我和程昀泽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艮山钵失窃的线索,做得太干净了,我怀疑是凌霄宗内部有鬼,容大小姐,你怎么看?”
容潇道:“就像你们揽月宗的贺逸那样?”
对面沉默了许久,才发来新的消息。
“现在四件神器有三件都落在了他们手里,按照贺逸的说法,集齐神器就可以回溯时空,所以他们接下来的重点,一定是定微剑……你还是小心点吧,毕竟定微剑是在清河剑派没的。”
容潇不语,微微垂下眼,屈起手指,轻轻叩击无名剑。
无名剑大部分地方都生了锈,只有个别处依然完好,明澄如镜。
她看见剑身倒映出她自己的眉眼,秾丽而锐不可当。
定微剑早在百年前就人间蒸发,再无踪迹,消失得无比诡异——可同样这么消失的,还有一位。
便是二十年前她出生那日,带着无名剑叩开了清河剑派大门的人。
时至今日,容潇只能从回忆中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人的经历。
那人的出现毫无征兆,弟子发现他时已是奄奄一息,凌乱的衣衫早已被血浸透,只能依稀看出原本是白色。
“时间过了太久,我也记不清楚了,”爹爹放下手中毛笔,耐心地帮她整理衣领,“他身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剑伤,不知道是何人痛下杀手……你师兄把他搬进来时,他连话都说不出,眼瞅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那日大雪茫茫,不知名的来客性命垂危,气息奄奄地等待死亡。
同一时间,清河剑派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呱呱坠地,还不知道自己日后跌宕的一生。
那人被弟子搬进来时,曾挣扎着朝这边看了一眼。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死亡与新生于这一刻短暂地擦肩而过。
然一人重伤
濒死,一人初生稚子,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走向命定的结局。
“你问之后的事?这把剑割伤了你的手臂,仓促认主,你哭得厉害,你师兄就先过来看看你……再回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摇摇头,接过容潇手里的无名剑,左右看了看:“以他的伤势根本不可能自己离开,要不是这把剑确实存在,我还以为是所有人集体中了幻术呢。命运呐,当真妙不可言——所以我一直不反对你留着这把剑,等摇光下次来,你不妨问问他。”
二十年后的今天,容潇于相隔千里的华阳城客栈,将这把剑放在月光之下。
剑柄处,本是刻着剑名的地方磨损不清。
定微剑曾于清河剑派之中突兀消失,百年之后,又有人带着这把剑突兀出现在清河剑派。
而贺逸死前曾说,神器具有逆转时空、让一切重来的能力。
她眉头紧皱,忽而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想法,轻声道:“定微剑……是你么?”
眼前的剑没有任何反应。
也是,若真的是神器,怎会变成如今模样。
在清河剑派的记载中,真正的定微剑凛冽如冰雪,单是出鞘便鲸饮吞海,剑气横秋。
她的猜测,未免过于异想天开了。
第35章 明明如月
“做得太干净了。”段菱杉道。
凌霄宗作为四大宗之首, 比揽月宗富裕得多,存放神器的地方自然不像揽月宗的小木屋那样寒酸,而是一座九层古塔, 名为临仙塔。
塔身由不知名的黑色巨石雕琢而成,每一块石头都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沉淀,上面刻着晦涩难懂的符文。
临仙塔四周环绕着浓郁的灵气, 单是靠近, 便能感受到那股厚重的压迫感, 只有持有特定信物或是达到一定境界的修仙者, 才能顺利走入这扇铁门。
段菱杉与程昀泽都是元婴期的大能,进入古塔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临仙塔第九层只有一个艮山钵,其余地方布满了灵力禁制。带路弟子许小五走在前面, 小心翼翼地回头觑了一眼, 介绍道:
“宗主大人,此处禁制是前任宗主所布, 艮位居于东北,所以艮山钵安置在这一层的东北方,其他处的禁制都与五行八卦方位相合,彼此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 临仙塔前八层安放着许多秘宝, 值班弟子每日巡逻三次,理论上来说, 不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盗走艮山钵……”
所谓“钵”, 其实就是碗状的陶器, 相传艮山钵最初的主人是个叫花子,日日拿着破碗在宗门口唱莲花落, 为了一口饭吃受尽白眼,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直到某天,他放下手中破碗,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后天八卦图,盘腿坐在东北艮位,就地飞升。
艮山钵由此得名。
程昀泽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无形的威压自动释放,许小五识趣地住了口。
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段菱杉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程昀泽自始至终都十分镇定,只在听说流月琴几乎于同一时间失窃时面色微变。他年少成名,不满弱冠之年就被任命为凌霄宗未来的继承人,而后在老宗主渡劫失败后接过大任,时至如今,已经带领天下正道走过了接近三十个年头。
在他面前,只要是个人就下意识心里犯怵,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段菱杉,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我还是觉得,太干净了。”段菱杉道,“你们凌霄宗布置这么严密,对方却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艮山钵,肯定对临仙塔内部非常了解……程宗主,想过是内鬼作祟吗?”
程昀泽道:“我凌霄宗门内从未出过叛徒。”
“嘁,老古板……”段菱杉双手抱胸,挑了挑眉,“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我们揽月宗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呢。奉劝你一句,神器失窃之事非同小可,现在四件神器全部下落不明,万一定微剑也落到了幕后黑手手里,时空真的回溯了,我们该怎么打?”
程昀泽皱眉:“时空回溯,可确有其事?”
“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段菱杉耸耸肩,“说到底就是贺逸一家之言,死前故意搞我心态也说不定……但程宗主,你敢赌吗?对方可是丧心病狂地屠了整个清河剑派,谁知道下一个是凌霄宗,还是揽月宗?”
程昀泽沉默了许久,沉下脸:“许小五。”
“弟子在!”
“封锁华阳城,只许进不许出,逐个询问当日临仙塔附近巡逻的弟子,这几日所有进过临仙塔的人,都要逐个向本尊禀报。”
“一旦查到是谁盗走了艮山钵,则以叛出宗门之罪处置,交予戒律司处置。”
段菱杉旁观他接连下了数道命令,不禁感慨,凌霄宗不愧是四大宗之首,效率果然高。
只是……容潇与方言修晚到了几天,怕是不好混进来喽。
管他呢,段菱杉对此喜闻乐见。
她甚至希望这两人被凌霄宗当场逮到,届时她再出面作保,凌霄宗看在她的面子上肯定会放人……不仅能还清欠下的人情,说不定还能再诓容潇几件好东西,简直美滋滋。
然而段菱杉万万想不到,这二人到了华阳城之后,立马就找到了人脉。
“嗯是这样,这场戏前面的部分都是无名你的戏份,我先给你说说……”
思瑶捧着剧本,笑意盈盈:“方言修要等下一幕才能出场,先去旁边休息吧。”
这位凌霄宗的外门弟子一掷千金,包下了华阳城最大的戏楼,花高价请专人制衣,还找来了说书人念白。
阳光透过精致的格子窗,洒在雕花的檀木桌上。房间里人来人往,大小姐拒绝了思瑶帮忙化妆的请求,表示自己来就好——她怕思瑶发现脸上的人皮丨面具。
方言修闲来无事,便围观大小姐化妆。
容潇端坐在镜前,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旁若无人地朝方言修伸出手:“拿来。”
方言修没反应过来:“啊?”
还是同为女子的思瑶更会察言观色,将胭脂递到容潇手里。
容潇微微斜过胭脂盒,指尖轻轻扫过脸颊,晕开的胭脂如映照在桃花上的晚霞。
思瑶身为有钱人家的小姐,居然毫无障碍地适应了丫鬟的角色,乐呵呵地给大小姐打下手。
“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秒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我剧本的女主角非你莫属!”
她帮忙画眉的请求再度被容潇拒绝,却也不恼,大咧咧往梳妆台上一坐,眉飞色舞讲起她的戏。
“我为这场戏筹备了好几个月,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演,这才去华阳城街头随机抓人……老天有眼,让我遇见了你们,我这场戏肯定能技惊四座,扬名修仙界!哼哼,区区凌霄宗宗主,也要被我的才华折服!”
方言修随口应付了几句,也跟着笑道:“那是,主演可是我们大小姐。”
他第一次见到容潇是在剑庐,她眉眼昳丽,傲气凌人,比熊熊燃烧的炉火更加耀眼。
如今为了隐藏身份,她不得不换下那身张扬的红衣,但骨子里的骄傲是永远不会变的。
月亮坠入人间,虽沾惹了尘埃,但月亮始终是月亮。
于旁人眼中高高在上,于他却是触手可及。
方言修微微垂下眼,只是甫一接触的第一眼便自动忽略了旁人,目光落在容潇身上,再也移不开了。纷杂的人群皆是背景,唯有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横波。
他自知与大小姐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这一点特殊便心满意足了。
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本该一路荣光加身,飞升成仙,成为许多年后仍被后来者反复提起的传说。
方言修自两人初遇开始,就这么坚信着。
但他如今却有些迷茫。
段菱杉的质问仍然萦绕在他耳边,他将流月琴失窃前后的经历细细咀嚼了许多遍,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他的到来改变了大小姐原有的命数,还是他本身也是其中命中注定、不可逆转的一环?
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分不清楚。
【根据原著剧情,神器艮山钵已失窃,现为宿主发布新任务——进入凌霄宗,破坏宗主程昀泽的生辰宴。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若任务成功,您将获得100任务点数,以及原著第六章 评论区的阅读权限。】
他轻声唤道:“大小姐。”
正在画眉的容潇抬起眼,稍稍挑起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方言修笑笑:“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容潇应了声好。
方言修举步穿过人群,来到戏楼外面。不同于戏楼里面的喧闹,这里一片寂静,长风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卷起地上枯叶。他抬头望见天边一轮灰白色的太阳,显得无比遥远,连洒落下来的阳光都有气无力。
华阳城地处偏北,又是三冬腊月,即便今天是为数不多的大晴天,扑面而来的风依然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举起手,透过手指缝隙看向那轮太阳。
那一瞬间他神情恍惚,忽然冒出一个荒诞至极的想法。
他曾在开阳面前谈起自己来历,说他分不清哪边真哪边假,可能原来所在的世界才是大梦一场,正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如果说,他本来就是……
“系统,你还活着吗?”
系统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懒得跟他计较:【当然。】
方言修偏头咳了几声,靠在墙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骨子里是条多事又嘴贱的咸鱼,但外表却极具有欺骗性,不说话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倒也称得上一句人模人样。
他生了一副好相貌,虽病体单薄,却气质清雅,一双眼笑起来时自带桃花,直直地注视某个人时,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似的。
分明是极为风流的长相,却又偏偏染上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病气,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有一个问题,”方言修说,“你能回答我吗?”
系统直觉他接下来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索性已读不回。
“你不回答,我就不接这个任务。”
系统道:【如任务到期仍未完成,宿主将会被世界意识抹杀。】
“抹杀就抹杀吧,”他全然不在意,懒洋洋地笑,“你跟了我这么久,真以为我怕这个啊?”
“我不知道你们系统是怎么挑选宿主的,不过你选我确实是找错人了。我并不是那种生存欲望特别强烈的人,那些振奋人心的故事在我这里行不通。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是一趟异世界的旅行,也许我还能勉强打起精神陪你玩玩,反正就是抱大小姐大腿嘛……”
他话音一转:“但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我累了,不想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第36章 俗套故事
北风萧瑟。
戏楼一墙之隔便是繁华的主干道, 不时有麟麟的车马声传来,夹杂着听不清楚的交谈声。
因为封城的缘故,华阳城这几日气氛比以往紧张了许多, 但归根到底是修仙者的事,同绝大多数普通人扯不上关系,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几个修仙者, 更别提传说中的神器了。
紧张的气氛没有蔓延到普通人身上, 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同以往无数个日子并无什么区别。
垂髫孩童坐在父亲肩膀上, 手里握着新买的糖葫芦,开心得手舞足蹈,不远处银楼里, 豆蔻年华的少女眉眼含春, 为挑选一根合乎心意的簪子和闺中密友讨论了半天。
一墙之隔的小巷之中,却是冷冷清清。方言修从地上捡来一根小木棍, 放在手心里把玩,系统不回复,他也不说话,大有就这样僵持到底的架势。
系统沉默了许久,试图辩解:【能说的部分, 本系统早已告知了宿主。宿主只需要安心执行任务便可, 宿主原来的世界有句老话,叫好奇心害死猫。】
“你身为系统, 懂得倒不少。”方言修轻笑出声, “但好奇心害死猫是西方谚语, 而我穿进的这本修仙小说。是东方的神话体系,不在它的适用范围里面。在我们这里有另一句老话, 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来,我们算算总账。”
他撩起衣摆,席地而坐,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思绪拉回一个月前,他初来乍到的时候。
“首先,你拉我穿……好吧这个词说不出口,但你肯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此事没有经过我同意。”
系统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家伙,一时间目瞪口呆——如果它有五官的话。
【宿主在原世界已生命垂危,若非本系统绑定宿主穿书,宿主必然已经死亡,难道救你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当然,说不定我本来也不想活了呢?”方言修凭借不要脸的特质,成功占据道德制高点,“你是系统,不懂我们人类的弯弯绕绕,不过念在你初犯,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
系统不吱声了。
“第二,你告诉我完成任务可以看原著评论区,但评论区的读者本身是不可控的。”
这话不只是说给系统,同时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读者视角不等于作者视角,尤其是追连载的读者。他们的眼界、阅历、知识水平都不尽相同,对同一段剧情的理解各有千秋,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能提前看到评论区,借此推测后续事情的走向,但我同时也可能受到评论区误导……”
他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从流月琴丢失之后,某个想法就一直郁结于心。
“我辛辛苦苦东跑西跑地做任务,深更半夜还要去鹤水村找大小姐,结果任务奖励只有区区几条评论,连原文都不给我看……付出与回报严重不对等啊,资本家都没你这么黑心,要是放在我们那个时代,你这种是要被吊路灯的知道吗?”
系统有口难辩:【是本系统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哦,”方言修手下用力,小木棍顿时断成了两节,他垂着眼,漫不经心道,“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系统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等等——】
“我说了,我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骤然放轻了声音,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你所谓的原著,真的完结了吗?”
现实不由得他不怀疑。
他穿书前只看了原著的开头,完全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剧情,只能凭借原书寥寥几句的简介判断,这是一本龙傲天升级流爽文。
穿书之后的剧情走向也与他的想法相合,剑修天才大小姐,阴差阳错躲过灭门之祸,而后隐瞒身份踏上复仇之路,誓要害她的仇人付出血的代价……
但为何这么巧呢?
别人都是看完了整本书,熟知剧情了以后才穿书,只有他刚看了开头,系统就忙不迭把他拉了进来。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原著其实只开头是完整的,后面的剧情只是简略的大纲?
鹤水村事件结束后,他根据评论区提示,告诉白毓可以从邪修留下的阵旗入手,从而改变鹤水村如今的状况。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蝴蝶效应,揽月宗唯一擅长阵法的二长老揽下了此事,去往鹤水村帮忙,造成流月琴无人看守的局面,以至被贺逸的同伙盗走。
这个逻辑链简直无懈可击,细细追寻下去便会发现此事由他而起,后续却与他无关,谁来了都得感慨一句阴差阳错
,造化弄人。
但只有方言修自己知道,他不是书中角色,而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
原著里本没有他的剧情。
按照原著剧情走,此行段菱杉派了贺逸、白毓、向明亮三人,加上中途插进来的大小姐,三个剑修一个医修,无人擅长阵法,自然也看不出阵旗的奥妙。
没有了方言修指出阵旗这一点的“因”,又何来流月琴失窃的“果”?
这么想来,原著中流月琴因何失窃,就很值得商榷了。
可能性最大的情况,就是原著中其他角色代替他,提出了这一点,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与现在相差无几。
还有另一种荒诞的可能,他穿书前未能看完的原著,其实是个坑。
原作者只匆匆写完大纲,列出了几个重要节点,正文没更几章就弃坑了,所以系统跟着大纲走,只在重要的剧情转折处才会出来冒泡,其余时间都在装死。
所以他的自由度非常高,甚至可以一手促成流月琴的失窃——因为原著只有大纲,对具体细节的处理,本就不清不楚。
鸽子精害人不浅啊。
【当然,纵然没有宿主的介入,该发生的事自然会发生。】
方言修单手支着下巴,沉默不语。
【神器失窃是必然的结果,固然流月琴的失窃有宿主参与,但同一时间的艮山钵呢?若找不到机会,幕后黑手自会另寻时机,宿主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必然……”方言修低声呢喃,“每一个人都在跟我说这个词。”
朱砂壶的破碎是必然,神器的丢失是必然,万物方生方死,因果命数也是必然。
他立于萧萧北风之中,恍惚地想,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名为命运的洪流汹涌而下,凡人的努力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呼啸的风声骤然猛烈起来,黄沙细雪一同扬起。
斜阳余晖之中,戏楼上红幡猎猎,颜色分外鲜明。
两侧灯笼悄然亮了起来,思瑶趴在栏杆上,冲他遥遥招手:“方言修,到你的戏份啦!”
他点点头,回身走上楼梯。
进门的那一刻,忽然耳边叮的一声脆响,系统用毫无感情的机械声告诉他:
【宿主可以信我,我与你立场相同。】
这次它自称用的是“我”,而不是“本系统”。
方言修接过思瑶的剧本,随手翻了几页,嘴上依然不依不饶:“你怎知我是什么立场?”
【不就是大小姐么。】系统不屑,【死恋爱脑。】
“我这叫毒唯,你不懂。”方言修严肃纠正,“你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思瑶旁听了全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那,那行吧……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接下来不管他怎么说,系统都不回话了。
思瑶将大小姐拉过来,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以方言修看过许多网文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非常俗套的爱情故事。
女主阿瑶自幼同师父隐居在深山之中,不怎么与外界来往,某天出门采药,遇见了一个濒死的少年。
少年便是这场戏的男主角,名为成泽,受同门陷害中了邪修的埋伏,拼死杀掉邪修之后自己也身负重伤,合眼之前的最后一秒,被阿瑶捡了回去。
阿瑶生性善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的伤势,而出身大宗门的成泽阅历非凡,口中繁华的世界令阿瑶无比向往。
一来二去,两人就坠入了爱河。
决定同成泽离开那日,阿瑶在师父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师父百般叹息,只是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阿瑶深深一拜。
“徒儿九死不悔。”
她生而比旁人多开了两窍,习得一招幻术“浮生若梦”可弄假成真,出山后凭借这招,阿瑶帮助成泽揭发了陷害他的同门,将其关押于宗门后山,而成泽没了这个竞争对手,终于坐稳了少宗主的位置。
待到几年后老宗主境界突破失败,就此陨落,成泽顺理成章地继承宗门大统,而后凭借过硬的实力与阿瑶的“浮生若梦”,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宗门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走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阿瑶天真地以为,她的生活可以一直美满下去,殊不知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成泽从知道她会浮生若梦的那一刻起,就为她设好了一个局,等她自己傻乎乎来跳。
待他当上宗主之后,阿瑶就没了利用价值。于是他丝毫不顾及夫妻情谊,在阿瑶每日都要喝的药里下了毒。
连思瑶这个作者都为此愤愤不平:“你们说,这个男主是不是该受到报应?”
大小姐只关心混入凌霄宗的事,对剧本内容兴致缺缺,闻言淡淡嗯了声,注意力显然不在这边。
方言修摸摸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毕竟这个男主角可是由他友情扮演。
“能改改剧情吗?毒杀结发妻子什么的……在凌霄宗宗主的生辰宴上表演这个,恐怕影响不太好吧?”
“没事,宗主日理万机,才不会细看我们演的内容。”思瑶坐在台阶上,不以为意地晃着腿,“文学创作嘛,当然是冲突越大越好,记住,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一鸣惊人,打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方言修忍不住腹诽,与其靠她混入凌霄宗,还不如直接强闯呢。
起码强闯能死明白点。
第37章 镜中照影
何康被大弟子许小五叫来大殿时, 整个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冷着脸的程昀泽,双腿当即一软,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程昀泽已经当了快三十年的宗主, 修为稳步提升的同时,处理宗内事务也从未出过差错,对人对己都十分严苛, 刻薄寡恩, 像是缺乏个人感情的机器。
凌霄宗上上下下, 对这位宗主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面的, 何康深深埋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凝重的气氛几乎要化为实质,段菱杉率先受不了了, 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都速速招了,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何康顿时打了个哆嗦。
“我、我……弟子有罪, 弟子愧对宗主的殷殷教诲!”
程昀泽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淡淡:“你有什么罪?”
何康正是那天在临仙塔附近巡逻的弟子之一,在他之前段菱杉和程昀泽已经询问过另外几人,却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盗贼非常熟悉临仙塔的内部结构,完美避开了巡逻弟子与塔内每一处法阵, 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艮山钵, 绝对是凌霄宗内鬼无疑。
见何康这般反应,段菱杉眼前一亮, 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速速从实招来, 说不定姑奶奶我一高兴, 还能在你们宗主面前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保你一命。要是你不愿意招认, 在场两位元婴期,谅你也是跑不掉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年轻人!”
何康知道她的身份,面对她这番带着威胁之意的劝说,吓得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弟子知错了,求宗主大人高抬贵手!弟子,弟子昨天不该偷看墨师姐洗澡,被墨师姐当场抓到后还矢口否认……”
段菱杉愣了愣:“……昨天之前的事呢?”
“昨天之前,上周,上周……”何康脸色煞白,连连叩首,“弟子承认,上周的剑道测试我提前服了灵药,理论考试我背不会,提前打了小抄……还有,这个月初本该弟子出任务,但弟子早上睡过了头,害怕责罚,故不敢禀报长老……”
段菱杉默默收回手,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艮山钵丢失的事只有几位高层知道,再加上一个大弟子许小五,从何康的反应来看,他确实不知情。
程昀泽叹了口气,缓缓走下高台。
“你退下吧,这里没你事了。”程昀泽道,“违反门规,自己去戒律堂领罚,剑道测试重考,明日早课前,当着所有弟子的面给你墨师姐道歉。”
何康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段菱杉道:“你们凌霄宗还招人吗?我也想报名,体验你们弟子多姿多彩的生活。”
程昀泽并不接她的玩笑,转向身后:“许小五。”
四大宗里两位宗主都在这里,根本没有许小五这个弟子说话的份,他自角落中走出:“宗主大人有何吩咐?”
程昀泽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袍角在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座矗立在风雨中而不倒的山岳。
他微微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瞥过来,脸庞刚毅,不怒自威:“临仙塔第九层的照影镜修好了吗?”
“安定峰刚传来消息,大概要等明日。”
临仙塔每一层都安置了照影镜,此物外形古朴,看起来只是一面映不出人影的镜子,实则另有玄机——它会忠实地记录下视野中的一切,待日后利用灵力催动,便能重现当日情景。
堪称居家生活必备防盗神器,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段菱杉在心里默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凌霄宗,果然财大气粗。
哪像她堂堂一宗之主,连出门喝个酒都得弟子带着钱来赎人。
是谁快要破防了她不说。
“为何这么慢?”
许小五深深俯下身去:“回宗主大人,窃贼在盗走艮山钵之前先破坏了照影镜,安定峰的长老说,照影镜受损很严重,修复需要时间……”
“本尊问的是,为何这么慢。”
“回宗主大人,安定峰有别的事要忙,”许小五眼观鼻鼻观心,“两日后,是宗主您的五十岁生辰,届时各门各派都会派代表到场,宗门上下都在全力筹备此事,尤其是负责安保与后勤的安定峰,实在是抽不出身。”
程昀泽肉眼可见地愣了下。
段菱杉天不怕地不怕地“哟”了一声,打趣道:“程宗主终于想起来这一茬了?你就不奇怪吗,我身为揽月宗宗主,艮山钵的事明明可以传讯跟你说,怎会千里迢迢亲自跑过来?未免太掉价了吧……”
“所以嘛,揽月宗派来参加生辰宴的代表,就是我咯。”段菱杉努努嘴,“办完事我就回去,希望在这之前,程宗主能查出来窃贼是谁吧。”
最终安定峰迫于程昀泽的压力,连夜修好了照影镜,由许小五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
程昀泽道:“退下吧。”
照影镜认出了程昀泽的灵力,骤然泛起水波,一阵微弱的亮光之后,过去的画面再次呈现了出来。
照影镜原来居于塔顶正中央,因此显示的画面是俯视视角,能看到临仙塔第九层的全貌。
这里鲜有人迹,石阶上布满灰尘,阳光透过窗棂,一层楼都显得灰蒙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看得照影镜之外的观众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古塔四周石壁经受了几百年的岁月侵蚀,斑驳陆离,无比沧桑。地面上遍布看不懂的阵法,一层套着一层,闯入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就会误入迷阵之中。纵使是程昀泽,若无精心准备也难以悄无声息地闯进去。
唯一没有阵法的地方是东北角,对应八卦的艮位,那里放着一个棕褐色的置物架,其上正是神器艮山钵。
艮山钵外形为一只通体漆黑的陶碗,表面闪烁着淡淡的幽光,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流转。它质地坚硬无比,拿起来却又轻如鸿毛,仿佛是由传说中的天外陨石雕琢而成。
其实哪是铸就它的材料特殊呢,而是持有它的人特殊罢了。
那叫花子飞升之前,叫花子是普普通通的叫花子,而它是叫花子手里一个更加普通的破旧陶碗,旁人路过时,少许心善的会往里面扔枚铜钱,更多人则是熟视无睹,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叫花子飞升之后,它跟着沾染了一些天道气运,身价立马水涨船高了起来,跻身四神器之一,被四大宗之首的凌霄宗带走,好生安置在临仙塔最高层。曾经对它熟视无睹的那些人,如今却是高攀不起了。
照影镜中安安静静,画面仿佛静止了一般,段菱杉睁大眼,看得眼睛都酸了,画面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巡逻弟子平时只在临仙塔前八层梭巡,不会刻意往第九层去,艮山钵静静待在被遗忘的时光角落里,就和从前千千万万个寻常日夜一样。
若非阵法破坏引起了临仙塔的震动,只怕凌霄宗到现在也不知道艮山钵丢了。
段菱杉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们这个镜子靠谱吗?窃贼必定是有备而来,连临仙塔下面几层弟子巡逻的路线都清清楚楚,没理由不防着塔顶的照影镜……我想想,有几种可以干扰照影镜的法子,比如切断灵力链接,或是直接打碎……”
程昀泽垂眉不语。
这人活脱脱是个老古板,行事一板一眼,严肃而无趣,也不接她的玩笑话,段菱杉撇撇嘴,心想她最讨厌这类人了。
不知道容潇什么时候能到。
照影镜中的画面终于变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推开,少女探头四处望了一圈,确定没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
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四处打量,在满是灰尘的场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误入此地的小鹿。
但她绝不是无辜的小兽,脚下步伐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避开了可能触发的阵法,虚虚实实之间,她脚步分毫不停,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艮山钵面前。
这时,她终于注意到了塔顶的照影镜。
一瞬间的惊慌之后,她迅速镇定下来,抬起头,冲这边甜甜地笑了笑,那张天真烂漫的少女脸庞被照影镜捕捉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照影镜与主人的灵力链接被人为切断了,画面猛地一黑。
“看她身上的配饰,是凌霄宗的外门弟子吧,但一个外门怎能如此顺利混入这里,她身份肯定不简单。”段菱杉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向在场另一人,“程宗主怎么看?”
程昀泽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笃定道:“不是她。”
“为什么?”
“照影镜黑屏之后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在这之后不久,临仙塔震动,本尊赶到时艮山钵已经不翼而飞。”程昀泽避而不答,“这个角度查不下去,我们必须换条思路。”
段菱杉大为不解:“这个女弟子明摆着有嫌疑,你凭什么确定不是她?好歹叫过来问问啊!”
程昀泽将照影镜收了起来,转身欲走。
“凭她是本尊的亲生女儿,程思瑶。”
第38章 好戏开场
两日后, 程昀泽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尽管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作为一个对外宣传的好时机,凌霄宗上下极为看重, 尤其是清河剑派的惨案之后,天下人更需要一次前所未有的盛会,来平复惶惶不安的气氛。
思瑶比她表现出来的模样靠谱多了, 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 居然真的帮剧组这么多人混入了凌霄宗。
他们同凌霄宗弟子一起进入了大殿, 同行人大多没有修为, 若非思瑶的邀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迈进天下第一大宗的门槛,不免有几分局促。
容潇将无名剑上交, 跟在思瑶身后进入大殿。
段菱杉坐在对面, 见到她眼前一亮,冲她挤眉弄眼。揽月宗失了贺逸, 宗主又是个甩手掌柜,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压在了白毓一人身上,忙得不可开交,是以只有段菱杉一人前来。
容潇面无表情,视线径直从她身上扫了过去, 权当不认识她。
“无趣, ”段菱杉闷头干了一杯酒,小声嘟囔, “早知道就让我徒弟也过来了, 好歹能陪我说说话。”
七星殿倒是足足来了三位, 掌门天璇已年过九旬,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右手边是代师父开阳前来的洛菁,之前在揽月宗曾与方言修有过一面之缘。
天璇左手边则是一位陌生的黑衣青年,垂眉敛目,只在凌霄宗弟子入场时抬眼扫了过来,微微一顿,继而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种宾客齐聚的场合,座次排行都是有讲究的。凌霄宗居于上首,坐北朝南,其余三大宗居于三个方位,小门派则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时过正午,请帖基本收齐,大殿中顿时热闹了起来,只有属于清河剑派的方位空无一人。
无极门门主马岩率先起身,给程昀泽敬了杯茶:“程宗主,您英明神武,修为高深,领导着凌霄宗日益壮大,实乃修仙界之泰山北斗、天下正道之楷模……今日乃是您生辰之喜,晚辈敬您一杯!”
他笑得满脸褶子,些许发白的头发昭示他早就不年轻了,对着比他还年轻几岁的程昀泽一口一个“晚辈”,却是叫得无比顺口。
众目睽睽之下程昀泽不好推拒,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这杯酒。
马岩仰头一饮而尽,又转向另外两宗的方向:“段宗主,天璇掌门,今日有幸能与二位在此相聚,实乃晚辈之幸,晚辈也敬你们一杯……”
段菱杉脸色有些不好看,下意识瞥向程昀泽后方。
容潇依然是萧无名那身打扮,刻意收敛了气息,同程思瑶一起站在凌霄宗弟子的队伍里。
宴会迟迟没有开场,旁边的方言修扛不住饿,偷偷摸摸拿了桌上一个桃子,被容潇当场逮到。
他赔着笑,低声下气地说了什么,容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稍稍侧过身来,帮他打掩护。
段菱杉:“……”
草。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简直有伤风化!
她想要传音入密痛斥容潇一顿,但念及程昀泽就在旁边——这位可是天下第一,谁知道他有没有修炼到可以监听传音的地步,还是别冒这个险了。
段菱杉愤愤地想着,接过马岩递来的酒,马岩看她表情还以为自己惹怒了她,顿时笑得更加谄媚了。
今天是程昀泽的生辰宴,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其次是段菱杉与天璇两位四大宗的领导人。马岩于此时大出风头,其实并不是明智的决定。
但联想起无极门的地位,就不难猜到马岩此举的目的了。
四大宗不止是个好听的名头,更代表着对天下苍生的责任,这些年来,四大宗各自镇守一方,除魔卫道,携手护卫着修仙界的安宁。
然而如今清河剑派已满门覆灭,北域缺乏名门大派,而同在一州的无极门发展迅速,短短几十年就成为了当地的土老虎,放眼整个北域,也只是被清河剑派压了一头。
由无极门接过清河剑派的四大宗之名,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
但清河剑派一百多号人尚且尸骨未寒,幕后黑手不知所踪,马岩现在就跳出来,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段菱杉本想看看容潇的反应,却发现对方注意力根本不在这边。于是她更气了,砰的重重放下酒杯。
马岩被酒杯与桌面相碰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敢说话,硬着头皮又劝了天璇一杯酒,天璇以年老为借口推辞,由旁边那位黑衣青年代劳了。
黑衣青年是晚辈,而天璇却没有阻止的意思,此举其实相当于落了马岩的面子,马岩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面上仍恭维道:“不愧是七星殿的玉衡长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玉衡在七星中排名第五,近年来声名鹊起,想不到真人居然如此年轻。
玉衡淡淡道:“多谢阁下敬酒,但玉衡身为晚辈插不上话,此事还是询问能做主的人为好。”
洛菁低头转着酒杯,默不作声。
“程宗主,晚辈有一事相求,”马岩只好再度转向程昀泽,“对于清河剑派的遭遇晚辈也感到十分痛惜,但四大宗不能长期缺位,您作为修仙界的前辈,晚辈也听过许多您的事迹,不如……”
揽月宗与七星殿未明确表态,但从段菱杉不耐烦的脸色来看,她对马岩极为不喜。马岩心中惶恐,小心翼翼地觑着程昀泽的脸色。
归根结底程昀泽才是正道魁首,只要得到他一句话,无极门跻身四大宗便指日可待。
容潇敏锐地捕捉到了“清河剑派”四字,猛然转过头。
她终于意识到马岩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可笑,清河剑派还没死绝呢。
一时间,全场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程昀泽身上,等待他的反应。只见程昀泽八风不动,兀自斟了杯酒,道:“马岩门主,论岁数你比我稍长,这声‘前辈’,本尊怕是担待不起。”
马岩只好微笑:“是、是……是我欠考虑。”
“所以这杯酒,本尊亦还给门主。”
马岩脸色有些僵硬:“这个……”
“今日宴席到此作罢吧,”程昀泽起身,“实不相瞒,凌霄宗近来祸事频出,并不如诸位想象中安定……诸位将本尊视为正道魁首,本尊心中有愧啊。”
“程宗主……”
“此事是本尊未与门下弟子交代清楚,诸位若想离去,凌霄宗已安排了灵兽作为交通工具,若想留下,凌霄宗亦会好生招待……本尊就先行告辞了。”
“等等!”
说话的人居然是思瑶。
“宗主大人的五十岁大寿,怎能草草了之?弟子特意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精心准备了一出戏,只待今日献给宗主大人!”
程昀泽皱了皱眉,视线朝这边扫过来。
“胡闹。”
“我没有胡闹。”思瑶丝毫不惧,对上他的目光,又道,“我已向负责今日宴会的长老申报过,长老也准许了。”
程昀泽冷着脸,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动作快些,本尊尚有要事在身。”
“到我们出场了,无名,”思瑶帮容潇套上戏服,低声道,“安心些,我有分寸,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容潇皱了皱眉,从她的话语中咂出了几分异样,正想询问,思瑶却将方言修推了过来。
“我还有事,你来帮她画眉吧。”她避开容潇的视线,喊来参与演出的其他人,“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来帮忙!”
思瑶笑着往后退去,迎面而来的人群挡住了容潇的视线,眼看她那片鹅黄色的衣角犹如翩跹的蝴蝶,一转眼就隐入了人潮之中,再难觅踪影。
容潇起身欲追,却被方言修拉着坐回了椅子上。
“没事的,大小姐。”
他穿着演出用的青色长袍,更显长身玉立,领口和袖口都绣有精致的云纹图样,似有云雾缭绕其间,配合他本身带有的疏离厌世之感,仿佛随时都会驾鹤而去似的。
他拾起一根眉笔,先是在手心试了试笔锋,复又抬起眼:“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可这是凌霄宗宗主的生辰宴——”
方言修轻轻叹了口气,这几天思瑶经常安排他干这干那,他被迫学习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技能,其中也包括给大小姐画眉这一项——谁让大小姐怕脸上的面具被发现,屡次拒绝思瑶帮忙呢。
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状若无事地抬起手,脸上表情极为专注。
通过眉笔的笔锋,容潇能感受到他手指细细的颤抖。
他心里绝没有表面这般镇静。
于是容潇也沉默下来,眼前青年背后人潮汹涌,目光沉沉,浅得发灰的瞳孔中只映出自己一人。
“这场生辰宴,本就办不下去。”
容潇眉心一跳,眉笔拉出长长一道墨痕。
“为何?这难道也是……”
也是你算出来的么?
方言修用袖子擦去她眉心的墨痕:“是别人告诉我的,至于是谁……抱歉,我说不出口。”
系统发布的任务明确提到,让他想办法破坏程昀泽的生辰宴。
他安抚
性地拍了拍容潇的手背,温声道:“大小姐,再帮我一次——陪我演完这出戏吧。”
虽不知思瑶目的如何,但她费尽心机排练这场戏,显然不只是为了给程昀泽庆生这么简单。
她一个外门弟子却出手阔绰,又能畅通无阻地带着整个剧组混入凌霄宗,必然身份不简单,极有可能是程昀泽亲近之人。
剧本中毒杀结发妻子的渣男名叫“成泽”,方言修在看到剧本的那一瞬间,就联想到了今日寿星的名字。
而成泽的经历也与程昀泽相符,出身大宗门,斗倒了所有竞争对手当上少宗主,在老宗主陨落后继承大统……不如说,这是程昀泽不为人知的自传。
所以他顺水推舟,准备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演这么一出,既能应付思瑶的请求,又能破坏生辰宴,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
而系统和他都是站在大小姐这边的,所以这件事,只会对大小姐有利无害。
台上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喧嚣的大殿霎时安静下来。
“却说三十载前,江湖上盛传一则佳话。有宗门一处,弟子众多,其中佼佼者,乃是一名唤作成泽的少年。此子天赋异禀,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手持一柄利剑行走江湖,挑战四方英豪,竟无一败绩,真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说书人说至尽兴处,手中折扇一甩,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今日,老朽便为诸位再叙这成泽公子的英雄事迹,且看他如何起于微末,继而青云直上,名动天下——”
第39章 浮生若梦
“话说这成泽公子, 原本是沧山脚下一位仙门弟子,天赋异禀,修为高深, 早早便被钦定为了宗门的下任继承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因他太过耀眼,竟引来了同门的嫉妒与陷害, 一时间身陷囹圄, 命悬一线……”
大幕缓缓拉开, 宾客上一秒还处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下一秒已置身群山之中。
山峰高耸入云,直插天际,苍翠的树木点缀其间, 其间云雾缭绕, 宛如一幅泼墨画卷。
宾客中有人嘀咕:“这是……幻术?居然整得跟真的一样。”
修仙者的生活枯燥无趣,不是在修炼就是在修炼的路上, 少有时间体验戏剧评书之类的凡间活动。
而凡间娱乐活动虽多,却无人能施展出这种大型幻术,是以思瑶别开生面地将二者结合起来,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程昀泽脸色微变,低声问许小五:“程思瑶呢?见到她了吗?”
许小五道:“回宗主, 师妹方才还……”
他视线扫过在场众人, 猝然收了声。
片刻之间,程思瑶已经没了影子。
段菱杉起身离席, 烦躁地甩了甩袖子, 问程昀泽:“不知程宗主的千金在搞什么名堂?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我是无所谓,不过天璇掌门年纪大了, 万一被吓到,出了什么事……”
一直闭目养神的天璇微微睁开眼,挥手招来身侧的玉衡,低声交谈了几句。
玉衡冲各位前辈抱拳行礼,神色肃肃:“掌门说他没关系,先安心看戏吧。”
悠扬的笛声恰到好处地响起,自山巅之上破云而来,如泣如诉。
方言修扮演的成泽提着一把剑,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身形更加清瘦。
“怎么是个凡人……?”
“听说是去外面华阳城请的戏子。”
他身后云雾翻涌如雪化后的春潮,隐隐现出其下陡峭的崖壁,赫然是一处断崖天险。
身前几人将他团团围住,皆身着相同款式的弟子服,为首一人故作凶狠,剑尖对准了他。
“成泽,你得意了这么久,如今也该尝尝失败的滋味!”
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是彻头彻尾的凡人,眼见幻术一起,心里犯怵,气势上就先输了三分。
所以他后面的话略显底气不足:“少宗主的位置只能是我的,你挡了我的道,那就去死吧!”
说话间他握紧剑柄,同其他几人一起冲了过来。
天之骄子受到炮灰同门嫉妒,遭受陷害置于险境,真是俗套的剧情啊。
方言修默默在心里吐槽,险些笑场。
他这一笑对面心理压力更大了,方言修连忙板起脸,一板一眼地念台词:“你们大可试试。”
但以他的身体素质,光是站在风口处忍住不咳嗽就已经很困难了,哪里会使剑呢。
设定中的绝世名剑落在他手里简直是暴殄天物,拔剑时软绵无力,跟他本人一样病殃殃的。
幸好对面比他更虚,两边意思意思过了几招,方言修便省略了后续的打斗情节,直接跳到最后一步。
三十六计,走为上。
——成泽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万念俱灰之下跳了崖。
幻境中模拟出的山石之上,说书人惊堂木重重拍下,慷慨激昂道:
“说到成泽跳下那万丈悬崖,心中一片悲凉,只觉此番到底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曾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一股柔和之力突然涌现,将他从鬼门关前生生拉了回去!”
云雾翻涌,霎时铺天盖地,散开时幻境已经转变了场景,切入到一处密林之中的小屋。
墙壁经过岁月的洗礼,表面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青苔,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青苔之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屋内摆设极为简单,隐秘而安静,隐约听见屋外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悬崖之下必有奇遇,要么价值连城的秘宝,要么倾国倾城的美人,思瑶的剧本也逃脱不了这个定律。
容潇又是面具又是化妆,与当年清河剑派大小姐的形象判若两人,但不管怎么伪装,骨子里的气质是不会变的。
她身着白衣,长发半披半束,一双眼睛被阳光氤氲出几分暖色,美得不可方物,但居高临下地瞥过来时,又带着锐不可当的傲气:“醒了。”
其实按照思瑶的设计,这里阿瑶的语气应该是带着惊喜的,但大小姐表演不来,只会面瘫着脸说着语调毫无起伏的话,不像是救人,倒像是等人醒来后严刑拷问。
方言修咳了几声,道:“这里……”
“这里是沧山深处,我采药时见你落入了悬崖下的暗河中,就顺手把你捞了回来。”
容潇打断他,开始念自己的台词,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叫阿瑶,和师父一起在这里隐居,你的伤很严重,不妨在这里多待一阵子,这里很隐蔽,他们找不来。”
方言修自己的词都被抢干净了,只好讪讪地道了声“哦”。
让大小姐来演这种为渣男付出所有最后惨遭背叛的恋爱脑女主,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他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大小姐别演上头了过于代入阿瑶,一剑砍了自己。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容潇终于想起自己的剧情,纡尊降贵地给他倒了杯水。
但大小姐向来是被伺候的那一个,完全不懂得如何照顾人,这口水几乎是硬灌下去的,方言修一时不察,咳了个惊天动地。
“我,我自己来……”他拼命摆手,拒绝了容潇的再次投喂。
容潇点点头,身子斜斜地靠在墙上,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忘了台词。
她眨眨眼,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带台本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带?”
方言修愣了愣:“因为我背住词了啊。”
容潇:“……”
她最讨厌死记硬背的东西,刚开始修炼的时候,爹爹讲了许多入门的口诀,教她如何气沉丹田,如何吐故纳新。那些口诀拗口极了,她磕磕绊绊地背了一上午,依然毫无进展。
那就不背了,直接上手
。
她悟性很好,虽记不住繁杂的口诀,却能学以致用,一点就透。她盘腿坐在清河剑派的后山,感受着天地间的灵气,指引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入体内,再转化为生生不息的水灵力。
后来爹爹扔给她几本剑谱,就不怎么管她了,全靠她自己慢慢领会。
之所以如此坚定地选择习剑,除去清河剑派以剑术见长的原因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剑修不像符修阵修那样需要整日背口诀,只需一颗明澄如镜的剑心,便能与手中三尺青锋融为一体。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摸索腰间的无名剑,却扑了个空。
进入大殿前,无名剑已经上交了。
还真是不习惯。
“阿瑶,你先出去。”师父青松道人走了进来,“为师有话要和他说。”
容潇如蒙大赦。
她走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这位青松道人的扮演者演技绝佳,先是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将手背在身后,表情极为严肃。
“我知道你是谁,附近宗门的少宗主,成泽。”青松道人眉宇间写满忧愁,简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演技,“阿瑶心善,你莫要拖累她,待你伤好便速速离开吧。”
但方言修的演技仅仅比随时忘词的大小姐强一点,根本接不住青松道人的戏。
他垂着眼,道:“请前辈放心,阿瑶救过我的命,我自不会让我的事牵连到她。”
容潇默默听了一会儿,终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部分剧情。
在思瑶的设定中,青松道人也曾是鼎鼎大名,专精术法,他本打算一人逍遥自在地生活,见了阿瑶才动了收徒的心思。
常人生而具有眼耳鼻口七窍,阿瑶却是九窍齐开,最适合学习青松道人的不传之秘“浮生若梦”。
所谓“浮生若梦”是一种大型幻术,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将目标拉入幻境之中,幻境中一草一木皆与真实一般无二,难辨真假,想要编织美梦,或是埋伏杀机,全凭施术者心意而定——越强的术法,对施术者的要求就越高,青松道人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只遇见了阿瑶一人能够继承他的“浮生若梦”。
所以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以成泽的身份地位,必然听说过这师徒二人的信息。此时青松道人急着赶人,就是怕成泽见阿瑶天真烂漫,动了骗她为自己助力的心思。
“江湖之中,有传言甚嚣尘上,说那浮生若梦之术远超一般幻术,竟能化虚为实,弄假成真。即便是那才情横溢、天赋异禀的成泽,也不免为之心动。毕竟,陷害他的同门手段狡猾,竟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倘若能得那阿瑶姑娘的相助,他又岂会惧怕那同门不招认罪行?”
说书人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继续眉飞色舞道:“且听老朽细细道来,这便是咱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三折——春花秋月,故事更加精彩纷呈,各位看官,切莫错过!”
第40章 春花秋月
“抱歉, 阿瑶姑娘。”
次日阿瑶来帮他换药时,成泽顺势提出了离开。
“我想了许久,我宗门内的师父收到我坠崖而死的消息, 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我担心他伤心过度,有损身体……我必须回去。”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看向阿芸的目光温柔极了, “再者, 陷害我的同门没见到我尸体, 若是沿着山崖找过来,恐怕会连累你们。”
一来昭示他对师父的孝心,二来表明他宁愿独自引开仇敌都不愿拖累旁人的态度, 三来也是应了青松道人要他离开的请求——而阿瑶自小跟着青松道人离群索居, 哪曾见过这种心思深重的人。
“他们要是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阿瑶义愤填膺, “我生平最恨这种小人行径!”
成泽故作迟疑:“只是,他们人多势众……”
“人多势众又如何?我也是修行之人,你我联手,难道还打不过几个小喽啰吗?”
容潇说到这里,话音可疑地顿了一下, 俨然又忘了词。她杵在原地想了半天, 最终扔下一句:“总之,我会帮你。”
在原剧情中, 成泽以退为进, 赢得了阿瑶的同情, 几番试探之下,阿瑶亲口承认了她会浮生若梦。
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大宗门中得到宗主看重, 打败一众竞争对手坐上少宗主的位置,其心机城府自非一般人能比。
等能下床走动的时候,他便出门转了转,阿瑶埋怨他不顾及自身伤势,成泽只是笑。
“想来阿瑶姑娘常年跟随青松道人修行,未曾留恋过附近美景,”他道,“我近日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姑娘想看看吗?”
夜幕低垂,银汉迢迢,他牵着阿瑶的手,悄然踏入了林间小径。
四周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月色如练,透过树梢间的缝隙落在他青衫之上,少年言笑晏晏,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她。
忽而微风拂过,带来点点亮光。成泽指向前方,只见林间深处,数不尽的萤火虫自腐草中升起,像是坠入凡间的繁星,亦或是上元时节放飞的花灯,随风而起,渐渐盈满夜空。
阿瑶惊叹不已,直到成泽问她才回过神来。
“我所在的宗门是天下第一大宗,有许多更美的景象,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一人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一人目的不纯城府极深,从两人甫一见面之时,就注定了阿瑶输得一败涂地的结局。
后面青松道人又劝过几次,但阿瑶已铁了心要随成泽出山,无论如何都劝不动。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敢跟他走?”青松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们这种众星捧月的天才,在宗门里什么美人没见过?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不过是看上了你的浮生若梦罢了!”
扮演阿芸的是容潇,她自然不可能如剧本中那样跪拜青松道人,只是虚虚弯了弯腰:“他说他会真心待我,师父,阿瑶心意已决。”
“你要是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别怪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徒弟!”
容潇懒懒应了声,抬脚就往外走。
青松道人到底是狠不下心,在她即将迈过门槛时又喊住了她。
“你师父我英明一世,没想到晚年居然教出如此糊涂的徒弟……罢了,众生皆有命数,这既是你的劫,为师总归是拦不住的。”
“但你要谨记,你天生比常人多开两窍,故而我收你为徒,教你修行,所求不过是希望你把我的浮生若梦传承下去……但此法莫要贸然使用。”
容潇回过头,与他遥遥对望:“为何?”
青松道人抚着胡须,纵使他身为专业演员有很高的职业素养,此时也差点笑场。
他连忙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我也不知道,作者没写。”
观众席哄然大笑,段菱杉刚喝下去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这他妈谁写的剧本?也太出戏了吧——”
玉衡轻轻鼓掌,眼含笑意,转向身侧的洛菁:“洛师妹,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思瑶。”
洛菁点点头,道:“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只有程昀泽缄默不语,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
他叫来许小五,低声嘱咐了几句,许小五面容顿时严肃起来,急匆匆离开了大殿。
戏剧下一折,是成泽与阿瑶的新婚之夜。
“且说那阿瑶姑娘,一心相随成泽少侠出山,施展出那招‘浮生若梦’,让陷害成泽的同门心生愧疚,自己道出真相,最终被宗门囚禁于后山之中,再难掀起风浪。
“咱说书人这边一说,诸位看官您且听好,就在那成泽公子接任宗主的大好日子,天空湛蓝如洗,正是喜鹊登枝、鸳鸯戏水的良辰吉日——那两位,一个是英俊潇洒的成泽公子,一个是如花似玉的阿瑶姑娘,终于喜结良缘,携手共赴大婚之喜!哎呀,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婚房中处处皆是喜庆的大红色,新娘凤冠霞帔
坐在床头,盖头晃动间隐约可见含笑的唇。
窗外笙歌悠扬,烟花直冲天际。新郎身着一袭大红锦袍,腰系玉带,头戴金冠。
但新郎本人却是懵逼的。
剧本里确实有这个情节,排练时他们只是念念台词走个过场,给方言修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亵渎大小姐。
他下意识看向容潇,轻声开口:“大小姐,要不我们……”
“——夫君。”容潇却粲然一笑。
等等,她叫我什么?
方言修被这个称呼吓得魂都飞了,差点当场给大小姐跪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极尽缠绵地唤道:“阿瑶。”
该死,是幻境的问题——身体居然不受控制了!
就知道程思瑶那家伙没安好心!
“时候不早了,”方言修恨得牙痒痒,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但不知程思瑶使了什么手段,他无法忤逆幻境的操纵,只能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我们该休息了。”
救命,等大小姐反应过来,不会一剑剁了他吧?
那边容潇内心也是崩溃的,她无法想象这种羞答答的语气居然出自自己之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盖头低垂,将整个世界染成了朦胧的红色,只能透过薄纱的缝隙窥见周围一角。容潇垂着眼,视野中先出现了一双靴子,越来越近,然后是垂落的衣摆。
对方在她面前站定,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即使是演戏,心跳也不由得加速了几分。
观众席的宾客无人发现这里的异状,只是疑惑两位主演的演技突然好了起来。
“奇怪,”段菱杉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几天没见,他俩感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盖头于此时被人掀开。
容潇眯了眯眼,抬头看向他,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不似平日那般苍白,及肩长发被一尊金冠束在脑后,皎如玉树临风前。
看起来倒是颇像那么回事,即使放在普遍俊男美女的修仙界,他也称得上十分出挑……只是身形太瘦了些,还是多吃点为好。
但她自己早已辟谷,经常忽略方言修是要吃饭的……这人以一介凡身,毫不犹豫陪她踏入修仙界的明争暗斗里,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命。
何必呢。
仅仅只是因为与无名剑之间存在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甘愿不顾生死,毅然而然地陪她走下去么?
她自小便坚信,唯一能陪伴自己走到底的,只有手中的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有人终有一日都会离她而去,就连看似安定繁荣的清河剑派,也会在一夕之间片瓦不存。
更何论脆弱的凡人呢。
她罕见地有些迷茫。
容潇目光微动,话到嘴边,出口却是演练好的台词:“别看了……该喝合卺酒了,夫君。”
……待此事结束之后,确实要找思瑶好好说道说道了。
幻境自动模拟出了两杯酒,方言修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好麻木地端起酒杯,脚下却打了个趔趄,直直地栽了过来。
——不是,这剧情也太典了吧!
床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眼前天旋地转,回过神便是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容潇被他压在身下,视线淡淡地瞥过来,睫毛于月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长发散开,眉间一点花钿摄魂夺魄。
方言修怔怔地看着,居然有些痴了。
那日揽月湖畔灯火阑珊,段菱杉带来了珍藏的美酒,四人聚在一起碰杯。他两杯酒下肚便有些醉意,抬头时看到大小姐站在他身前,背对着银白色的月光,清冷的目光之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那时借着醉意想要触碰她,临到跟前又犯了怂,自己把手收了回去。如今他也需要借助幻境的助力,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自清河剑派灭门后她便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系统给的人皮丨面具,美则美矣,却与她本来的面目天差地别。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在幽微的烛火映衬之下,显得更加昳丽。
看向他时永远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像是九天之上的月亮,茫茫大雪中的寒梅。
这双眼睛,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但——
这是可以播的吗?真的是可以播的吗?
他猛然回过神来,满心悲壮,已经想好了被大小姐剁碎分尸的结局。
而同一时间,容潇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按住方言修的胸膛轻轻一推。
转瞬之间,上下颠倒。
她掌心正好按在他的心脏处,能感受到急促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激烈得几乎要挣脱胸膛。
床帐之中,幻境的控制似乎没那么强了,方言修倒吸一口气,轻声道:“大小姐,你先……”
容潇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许久才道:“快要过年了。”
“嗯?”
“思瑶说,华阳城每年都会举办庙会……”容潇停了一下,接着说,“到时候,陪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