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登门讨债
与此同时, 华阳城人声鼎沸的街头,方言修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白毓配置了去除疫病的药方,由于华阳城病患太多, 凌霄宗便在人流量最大的几处街口支了摊子,逐个给人抓药。他久病成医,对于这种事上手比一般人快, 便自告奋勇过来帮忙。
好吧, 他给自己的定位向来是旁观者, 华阳城百姓如何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如此积极, 不过是系统的任务罢了。
他还没跟系统清
算先前骗他的帐呢,系统就不知道抽什么风,接连发了好几个任务, 又是让他帮忙给病患抓药, 又是挨家挨户地上门查探情况,他连去找大小姐的工夫都没有。
也不知道大小姐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某个闲暇时刻想起他那么一下……
方言修将包好的药递给一个替家人取药的女童,女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半晌才回过神,嗫嚅着道:“大哥哥真好看。”
方言修笑笑,道了声谢。
他目送女童蹦蹦跳跳地离开, 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不久之前的幻境里, 曾有人从人潮中穿出,缓步踏入空空荡荡的嘉云寺, 告诉他两件神器便可开启回溯, 你我皆处在轮回之中。
幻境之外的真实世界里, 天枢神魄受损,意识混沌不清, 这次瘟疫席卷了大半个华阳城,感染者甚众,不知道天枢情况如何……他不是没有寻找过天枢的踪迹,然而她就像是一尾游入大海的鱼,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她也许正藏在华阳城某个角落,扮演着某个浑浑噩噩的流浪汉,或是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她作为七星天枢的使命,便是于特定的时刻见到他,告知轮回的真相。
使命达成,她便毫不留恋地化入众生万物之中了。
……但愿她平安无事吧。
心跳忽然加速起来,重重撞击他的胸膛,一股没来由的惶恐沿着脊髓缓缓攀上他的全身,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白毓帮他调了药,他的心脏病已经许久没发作过了……
是日头太晃了吗?
还是周围太吵了?
“方兄,”旁边许小五察觉到他脸色不对,“要是身体不适就去旁边歇着吧,这本来就是我们凌霄宗的事。”
方言修也不客气,从善如流地搬了个椅子坐下,懒洋洋晒起了太阳。
【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任务,奖励的100任务点数已发放。】
系统这几日颇为大方,给了不少点数,加上他以前剩下来的,已经有九百了。
方言修挑挑眉:“哟,几天不见怎么这么拉了,连评论区都不给看了?”
系统理亏在先,只能假装没听见:【按照时间线推算,大小姐即将突破元婴境界。】
“好事啊。”方言修由衷为她高兴,“大小姐金丹期就能和段菱杉打得有来有回了,等她突破了元婴,岂不是连凌霄宗宗主都不是她的对手?那大小姐就是天下第一了。”
嚯,那他以后就是天下第一罩着的人了。
说出去多威风。
【突破元婴需要经历九重天雷,千百年来成功渡劫者寥寥无几。】
方言修变了脸色。
他抬头眺望远方,华阳城三面环山,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连绵起伏的青山,八九点正是微冷的时候,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去,雾霭沉沉,像是他在电视剧里见过的仙境。
群山之下是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的古城,人潮汹涌,女童替家中生病的娘亲拿了药,哼着小调奔波在回家的路上。自一场惨烈的瘟疫之后,这座城市很快又恢复了生命力,同曾经无数个日夜没什么区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方兄,你……”许小五担忧地说了什么,他已经顾不上了,霍然起身,朝凌霄宗的方向跑去。
不出两步他又掉头回来,气喘吁吁道:“带我回凌霄宗。”
前往凌霄宗要走过几百级台阶,还有一段坎坷崎岖的山路,等他自己走到地方恐怕天早就黑了,不如直接让许小五御剑带着他方便。
许小五简直莫名其妙:“回去干什么?这里现在离不开人——”
“带我回去。”
方言修又重复了一遍。
他眸色没有正常人那么黑,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灰色,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配合起他眉宇间恹恹的病气,总是让人下意识便小瞧了他。
事实确实如此,在遍地都是修仙者的华阳城,一个除了样貌以外一无是处的凡人,自然难以入了他人的眼。
许小五也是这么想的。
他表面上仍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方言修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不过是沾了那位萧无名姑娘的光。
他叹了口气,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劝说道:“方兄,你且等一等,待到晚上这边忙完……”
许小五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看见方言修低下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生得好,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时,周身透着一股极为干净的书卷气,像是养在大宅里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不经常出门走动,因而肤色白皙得有些过分,近乎透明。鲜红血迹粘在他的指尖,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凄艳至极。
许小五当场傻眼:“……”
没见过一言不合就吐血的!
方言修蹙着眉头,沾血的指尖按在他肩膀上,整个人活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艳鬼。
“再不走,我就……”他又咳了起来。
“你别说了,走走走,这就走!”许小五魂都快被他吓飞了,毫不怀疑他再不答应,这人真的会死在他眼前。
宗主向来赏罚分明,要是真的出了人命,他肯定跑不了责任。
两分钟后,方言修成功坐上了回凌霄宗的飞剑。
在许小五看不到的地方,他随意擦去唇角残留的血迹,哪还有刚才半死不活的模样。
“谁说随时咳血就不是一种技能了?技多不压身嘛。”
系统完全不想搭理他.
容潇找到程昀泽的时候,他正在宗门大殿里,同几位长老商讨瘟疫善后的细节。
如何处理尸体,如何清除都定河的污染,如何安抚受难的百姓……桩桩件件,皆亲力亲为。
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一位好宗主。凌霄宗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宗,与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密不可分。
他这人好像完全不用休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处理凌霄宗的事务,剩余时间则留给修行。也多亏他天赋好,否则以他这般忙碌,修为肯定早就落下来了。
对于华阳城的百姓来说,他们或许会质疑许小五和墨竹,但绝不会质疑程昀泽——他就是代表着修仙者这个集体概念的符号,永远伟大,永远光荣,永远正确。
“此事就这么办吧。”程昀泽摆摆手,“如有意外你们自行商议即可,不必再知会本尊。”
长老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虽然心里嘀咕,还是依言退下了。
“小友特意登门拜访,可是我凌霄宗招待不周?”他低着头在纸上批注了几笔,“凌霄宗正逢多事之秋,门内人手不足,还请小友见谅。”
容潇右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听见他若无其事的话语,手指猛然攥紧。
她道:“程昀泽,你抬起头。”
“何事?”
今日来讨债的是清河剑派唯一存活下来的容潇,而非以人皮丨面具示人的萧无名。
“你认得我这张脸吗?”容潇道,“去年冬日的某个雪夜,清河剑派……你还记得,你的剑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吗?”
程昀泽微微一愣,终于抬起头,似乎是头一回仔细打量她的模样。
“是你。”他语气淡淡,“这世上的天灵根为数不多,水天灵根的剑修更是寥寥无几,又是你这般年纪……你的面具很精巧,但你身上的特质太明显,有心人一看便知。”
容潇咬了咬牙,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死在清河剑派,生辰宴上你就认出我了,是不是?”
程昀泽漠然道:“是又如何?”
唰的一声,容潇拔出了无名剑,直直指向他。
“我以清河剑派容潇的身份,向你发出挑战。”剑身映出她昳丽的眉眼,她一字一顿道,“不论胜负,只分生死,你敢不敢接?”
“何必呢。”程昀泽巍然不动,完全是蔑视的态度,“境界差距这么大,你不是本尊的对手。”
他收回了目光,注意力又回到桌案之上。
“瘟疫之事你帮了凌霄宗的大忙,还救过思瑶一命……灭清河剑派之时本尊放过了你,如今你再问起,本尊也是相同的答案。”
“你走吧,本尊不想动手。”
容潇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态度。
她来之前就想过,程昀泽发现清河剑派居然存了漏网之鱼,还不怕死地主动找上门来,他也许会惊讶,会愤怒,会不顾一切地要杀她以绝后患……可万万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这是彻头彻尾的漠视……比任何态度都要让人气愤。
“我修为已至金丹后期,我能感受到元婴期的瓶颈……你不怕我日后再来杀你吗?”
程昀泽食指抵在额头,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极为淡然的,很少笑,眼下这笑容也未必有几分真情实意。
“日后杀我?你凭什么?凭你绝佳的天赋,还是凭你手中的这把剑?”
“诚然,你天赋不错,但你别忘了,本尊亦是修仙界不世出的天才……至于剑么,本尊听说你的陨铁剑声名极盛,然而本尊的怀光也是剑庐的得意之作,孰高孰下,尚未可知。”
“若是再给你二十年时间,你未必不能达到本尊如今的境界。但你与我之间始终差着许多年岁,本尊比你早修行了二十多年,这是你再努力也无法弥补的。待到你突破元婴后期之时,本尊也许渡劫失败身死道消,也许已经到了化神的境界……所以你准备拿什么,来杀本尊呢?”
第62章 死生不见
那一瞬间容潇恍惚觉得, 类似的对话好像以前也发生过。
那是在邪修作祟的鹤水村,左小月对着打翻的茶杯不知所措,容潇耐心耗尽、踏出门的那一刻, 听见身后女孩尖锐的质问。
——你没听说过斩草除根吗?我知道凶手是你……等有朝一日我实力超过你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我剑下不斩无辜之人。你若想寻我报仇,我随时恭候。
其实在某种角度上, 她与程昀泽是一类人。
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 年少成名, 天赋与心性皆是顶尖, 如九天之上的皓月,将所有人的光芒都掩盖了去。
天才自然有狂傲的资本,旁人还在半山腰苦苦挣扎时, 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举目四望,一览众山小, 曾经与他们并肩而行的人,如今只剩下云雾之中一个模糊渺小的影子。
天才总是恃才傲物的。
正如程昀泽不怕她日后报仇一样,她面对左小月也是相同的态度。
容潇做了个深呼吸,胸腔中急促的心跳渐渐回落。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再面对程昀泽, 顿时觉得没有那么忐忑了。
不过是……日后另一个自己罢了。
“不好意思,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明白……我手里,确实有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确实不是程昀泽的对手, 但来之前, 程思瑶已经把关键之物递到了她手上。
上兵伐谋, 攻心为上。
“哦?”
容潇站在大殿正中央,不肯退让一步。阳光自她身后落下, 映出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你身在高位待得久了,总是以为世间万物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放任徐瑶多次使用浮生若梦,而后全程目睹她的死亡,这也在你掌控之中么?”
程昀泽放下了手中文书,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
“想转变路子,走攻心的戏码了?”他摇了摇头,“可惜,你的话对本尊无用——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拿这件事骂了本尊那么多年,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你再不离开,本尊就要改主意,对你出手了。”
“徐瑶的事过去太久了,那程思瑶呢?这封信呢?”容潇冷声道,“她弥留时刻托我转交给你,你若想要,就同我堂堂正正地战一场,生死不论。若是不想,那我现在就离开,日后再寻机杀上门来……只是这封信,你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最后一个字眼落下的同时,程昀泽周身气势陡然一变。
磅礴的灵力几乎要凝成实质,山洪暴发般倾泻下来。容潇身形晃了晃,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万钧重压密不透风,压着她的背,想要强迫她弯下腰。
元婴后期的威压过于可怕,有时候只是远远扫了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下。
不能跪。
绝不能跪……!
她死死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抬起僵硬的脖颈,剑气四处激荡,在地面上划出深深一道剑痕。
她容潇这辈子连天道都敢不敬,更不会跪任何人!
通过紧紧握剑的右手,体内灵力尽数涌入了剑中,容潇看也不看,一剑挥向身后。
剑光锃亮如同山巅之上的黎明,带着凛冽的冰雪的气息,将大殿的承重柱拦腰斩断!
继而是沉闷的轰响。
昔日繁盛的清河剑派如今已是一片废墟,今日她定要凌霄宗也还回来这一笔。
大殿的屋脊开始颤动,琉璃瓦片纷纷脱落,烛台倾倒,尘埃四起,遮天蔽日。
程昀泽食指敲了敲额头,闭目片刻,终于从高台之上站起身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身前长风穿堂而过,扬起他没有分毫褶皱的衣角,灵力威压有了片刻的松懈。
借着无名剑的支撑,容潇总算得以挺直了脊背,飞跃到一处柱子上,与他拉开距离。
再次抬起眼时,那封信已经不知何时落到了程昀泽手里,她甚至都没看清楚他何时出的手。
程昀泽闲庭信步地走来,指尖轻轻一扫,包在外面的信封无声无息地燃烧殆尽,露出内里薄薄的一张纸。
生命走到尽头时,程思瑶颤抖着指尖留下了一行字。由于笔尖干涩,写得并不好看,比程昀泽日常处理的文书差得远。
原来一个人的过往在回忆时无比鲜活,总是东扯一下西扯一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恨不得要把她所有经历都分享给旁人。真的临到了最后,半辈子的大喜大悲,却只凝结成了这短短几个字。
没有眼泪,没有鲜血,有的只是白纸黑字,格外分明。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死生从此各西东。
早在数月之前,玉衡就从卦象中得到了这一句箴言。
七星殿于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程昀泽坐镇的凌霄宗。它最强的并非修为或是剑道,掌门天璇仅仅只有元婴初期的修为,且不擅战斗,之所以有如此盛名,是因为它的观星算命之术。
继承玉衡这个名号之时,季川才刚过十九岁。
他是最年轻的七星,天璇对他寄予了厚望,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天璇年岁已高,很少离开七星殿,他对于天道命数的理解当世无出其右,却极少亲自占卜。玉衡问起时,天璇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让他买来一尾鱼,放归水中。
游鱼甫一入海,便欢快地摇起了尾巴,水珠溅到湖边茵茵草地上。玉衡起初不解其意,直到看见重获自由的鱼被更高等级的捕食者吞入了肚子,他才隐约明白了天璇想告诉他什么。
万物众生皆有命数。
唯有顺其自然而已。
“我都知道……我早该告诉你的……”
他握住程思瑶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前,深深地垂下头去。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区区四字说得倒是轻巧。
可要是真有能让一切逆转重来的方法,令逝者复生,故人重逢,谁又能忍得住呢?
天道让他幼时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拜入仙门,幸而根骨不错得到了青眼。
思虑再三,他拒绝了内门弟子的身份。他尘缘未断,无法从丧亲之痛
中走出来,他不想修仙不想长生,整日浑浑噩噩地度过。
天道让他被一声斥责清醒,恍然抬起头,看见高台之上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悠闲地晃着腿,身侧长老声色俱厉地训斥其他弟子,明明是在为她出头,她却兴致缺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
只是一眼他就看出,此事另有隐情……而她也并非真情实意地做这个恶人。
所以他主动站了出来。
“那件事之后,宗主私下找到了我。”玉衡艰涩地说,“其实你做过什么,他都知道……他让我跟在你身边,看着你别做太过分的事,遇见危险就站出来保护你……”
天道又让他出任务时遇见了天璇,一番对话令他感悟颇深,而后观星仪中窥见苍穹之上的玉衡星光芒大盛,新的玉衡顺位,补全七星的空缺——居然应在了他头上。
七星殿转而成了他最长待的地方,偶尔回凌霄宗,反而像是做客一般。
而在这里,同他年岁相近、关系最好的人是开阳的徒弟洛菁。
洛菁以前是有名的混世魔王,近来不知经历了什么,愈发沉默寡言。玉衡和她谈起在凌霄宗的经历,话题十有八九都会拐到程思瑶身上,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
洛菁只是淡淡地笑,不做评价。
忽然问他:“你算过她的命数吗?”
玉衡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我和思瑶提过此事,她拒绝了。”
程思瑶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便不会主动提起。
但回去之后,他左想右想,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简单占了一卦。
卦象的结果令他猝不及防。
大凶。
无可更改,无可挽回。
但怎么可能呢?她是凌霄宗的大小姐,程昀泽的亲生女儿……难道偌大一个凌霄宗,居然会护不住她?
他不愿意相信,怀揣着几分侥幸的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初来乍到,学艺不精,于是拿着卦象去了天璇的住处。天璇没有问他这一卦算的是谁,轻轻一捻胡须,叹道:“生死有命。”
玉衡不依不饶:“就没有改变的方法吗?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
“你忘了那条鱼吗?”
玉衡猛然僵住。
天道让他位列七星,给了他无上殊荣,紧接着却又要夺走他最爱的人。
“就……”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别的方法吗?”
天璇闭目不语。
玉衡铁了心要从天道手里赢回来这一局,回去便闭了关,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想要推演天机。
哪怕落个天枢那样陷入疯魔的结局,他也认了。
他成功了,然而算出的结果却更加扑朔迷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晓者寥寥无几,但办法还是有的。
凌霄宗宗主程昀泽便是其中之一。
他明明有办法救程思瑶,为何不用?
“宗主,”玉衡主动登门,直直地对上程昀泽淡然的目光,道,“你若是不愿救她,那就我去。”
程昀泽揉了揉太阳穴,沉默了很久。
“是浮生若梦。本尊这些年严防死守,将阿瑶留下的东西烧了个干净,还去寻过青松道人,逼他发誓,不会将浮生若梦传授给任何人……没想到,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长叹一声,烛火晃动间,隐约可见鬓角几根花白的头发。
“思瑶性子急,容易冲动,必须有人时时刻刻在身边陪着……她很喜欢你,本尊观察过你许多年,你们在一起,本尊也能放心。”
“为一己之私逆天改命,搭上许多无辜者的性命,做这种事是要下地狱的。”程昀泽道,“她恨我,并不愿意见到我……所以这种要下地狱的事,还是我来吧。”
具体要做什么,他一点风声都不肯透露。
玉衡只得选择相信他,带着疑惑回到了七星殿。
——再接着,便是震惊天下的清河剑派灭门案。
第63章 尘埃落定
程昀泽对着这行字怔忪了许久。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连灰尘都凝滞在了空中。他站在倾塌的大殿里,呼吸微顿,眼前只剩下了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能从白纸黑字中间, 隐约窥见几个时辰以前、写字之人弥留之际的模样。
应当是……很痛吧。
他知道程思瑶是什么性子,在凌霄宗里被宠惯了,刁蛮任性, 遇见不合心意的事就喜欢跟他闹, 明明二十多岁了, 有些地方还跟小孩子一样……这点倒是和徐瑶如出一辙。
程思瑶出生之后, 徐瑶的身体便快速地衰败下去。怕影响徐瑶养病,也怕徐瑶的病传染给年幼的女儿,两人见面不久他就把程思瑶抱走了, 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长时间的相处, 没想到性格上居然还是如此相像。
大抵血缘上的印记总是无法抹去的。
徐瑶临死前的那阵子,身体被浮生若梦反噬得厉害, 他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不停地祈求漫天神佛恨不能以身代之,寻了许多法子全是于事无补。最后徐瑶强撑着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程昀泽就意识到, 她想要寻死了。
应当是……很痛吧。
他这辈子罕有超出预料的事情, 最狼狈的时候也不过是遭遇同门陷害跳了崖,而后如话本中的主角逆袭那样, 一路春风得意, 顺风顺水地走到如今地位。没想到最为痛苦的事, 却让他的妻女都轮番遭遇了一遍。
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也难怪,妻女都选择了抛弃他。
程昀泽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纸, 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它碾碎,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容潇调整了紊乱的呼吸,等他主动开口。
“呵……”他捂住额头苦笑了两声,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她果然恨我啊。”
“她死前一直在等你,期待你能来看她。”容潇道,“凌霄宗的事务真就如此忙碌么,连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不全是。”
程昀泽又扫了一眼,将纸收入到上衣口袋里,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隔着明媚的日光与倾塌的大殿,遥遥地望过来。
“我费心筹谋了这么久,为了七星鼎不惜与人合谋造下滔天杀孽,屠灭清河剑派……轮回之事我起初不信,但那人出示了许多证据,说出了我与阿瑶不为人知的过往……我不得不信。”
“所以我想,既然轮回之事为真,那么只要我提前策划好一切,细细为她铺好后半生的道路,就一定会成功……我以为,我能救下她的。”
他以为他能成功,令时光倒流,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一切都尚未发生,所有遗憾都能抚平。
他以为他还有许多时间,哪怕隔着遥不可及的生死,也不过是暂时的别离。
他以为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总能向上天换来一个重逢的机会——却没想过,哪怕真的有天道轮回,想救的人已经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容潇亲眼目睹了程思瑶的死亡,她死前曾数次看向门外,但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如今听到程昀泽这番说辞,容潇只觉得愤怒:“我不关心你与徐瑶伉俪情深的戏码,你费尽心机想要复活徐瑶也与我无关,我只想替思瑶问你——”
“你以为我是为了阿瑶?错了。”程昀泽道,“阿瑶死了快二十年了,我若是真动了回溯时空的念头,怎会等到如今?”
容潇默了默,顺着他的思路猜测:“所以,是思瑶……”
她倒是不担心程昀泽会突然对她出手——这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做不来偷袭这种事。
哪怕她此行目的明确,就是来杀他的。
“那人第一次找到我时,我是万万不肯同意的。我是凌霄宗的宗主,天下正道魁首,岂能为一己之私,去屠灭没有任何过错的清河剑派?正邪之
间的最大区别,便是正道绝不会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我若是真这么做了,我与那些令人不齿的邪修还有什么区别?阿瑶若是见到这样的我,怕也是不愿认了吧。”
程昀泽负手而立,朝这边缓缓走来。
“但是,我不能让思瑶也步了她娘的后尘。那日季川主动找上门来,他说他算出了思瑶注定死亡的未来,而我明明有救她的办法……阿瑶死时我没有办法救她,我尚且可以推说是天道不公,过错不在于我——但如今我有办法救下思瑶,我若是再瞻前顾后,事后若回忆起来,连天道都怨不得了……只能怨我自己。”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私心。”
他已经站在了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处,一举一动皆受世人仰望,哪怕是某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能被解读出许多别样的意味。
比如,程思瑶与她母亲长得过于相像,他不想见到她便想起伤痛的过往,才让她从小小的外门弟子开始修炼,暗中则安排了专人保护。没想到外门长老诚惶诚恐,对程思瑶处处偏袒。直到程思瑶自己收敛,这个错误才得以纠正。
身居高位,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容不得任何差错与破绽。
他兢兢业业了那么多年,连妻子下葬后的第二天都要照常出席宗门事务,生怕被人挑出了错处。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但也能勉强凑合着过,至少还有程思瑶。
小姑娘明亮而鲜活,有什么情绪都大咧咧地写在脸上,她一辈子都被好好保护着,从不曾见识过阳光照不到的暗影。
这是他与徐瑶的女儿,她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华阳城中的芸芸众生。虽然经常会竖起一身刺,但她本性仍然是纯良的,笑起来时眉目间处处都残存着徐瑶的影子。
没关系,她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总之有他这个当爹的护着呢,不是吗。
……不是吗?
可他非但护不住,还让她一生受尽折磨,就连死亡之时,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无法了却的遗憾。
她定是恨极了他,以至于下辈子也不愿见他了。
而他此生唯一一次私心,便是背弃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尊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滔天大罪。
落得今日下场,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来吧,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程昀泽右手虚虚一握,怀光剑自动出鞘,“我不占你便宜,我将境界压到金丹后期,你我公平比试一场,谁获胜谁便活,如何?”
容潇第一反应是疑心有诈。
她是金丹后期,如今要跨整整一个大境界挑战程昀泽,无异于飞蛾扑火,怎会有人主动放弃优势呢?
触及到程昀泽波澜不惊的眸子,她忽然明悟了他的意思——他其实根本就不想活。
自徐瑶死后他的全部心神都扑在了凌霄宗上面,当了这么久的宗主,他早就累了,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他的女儿。
他给女儿起名叫思瑶,单看这一点,他怎么可能不爱徐瑶呢?
容潇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杀他。若是能死在容潇剑下,他也不算冤屈。
但他是一宗之主,身份过于高高在上,他的尊严不允许他主动放弃。
最终容潇抿了抿唇,冷冷道:“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她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转瞬之间已至程昀泽上方,一剑斩下——
程昀泽不闪不避。
她于半空中猛然旋过身来,红衣猎猎迎风,如同凤凰神鸟俯冲而下,脚尖一点,竟是稳稳踩在了怀光剑的剑尖上。
怀光剑鸦青色的剑身愈来愈亮,火星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登时燃起熊熊大火。
容潇倨傲地昂着头,一手提剑,一手掐了个决。
她灵根属水,天克程昀泽的火灵根——一旦没了境界上的差距,胜利的天平便倾斜向了她。
桃花流水、雨打梨花、水天一色……曾经艰涩难学的剑法,皆在她手中不断使出来,无名剑剑意大盛,引来附近湖中的水,将几处火光扑灭得干干净净。
趁着剑意未歇,格开怀光剑,再度往前——
两个境界相当的不同时代的天才,于斜阳下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展开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四周建筑倾塌,一片狼藉,石柱上满是剑痕,扬起的灰尘久久不散。
无数个孤独练剑的夜晚,总有一天会为她带来回报。容潇勉力平复气息,手中剑陡然向上刺出,这一刻她仿佛站在清河剑派覆灭后的断壁残垣之中,脚下血色无边,身侧长风万里,眼前落雪纷飞。
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还代表着清河剑派的一百三十七条人命。
她手中的剑,就是为了讨回公道而挥的。
清河剑法第七式,雪落梅梢——
细雪萧萧而下,剑尖染血,宛如雪地之中怒放的残梅。
无名剑已深入程昀泽胸口三寸。
程昀泽似乎早有预料,右手一松,怀光剑直直坠落于地。
“若是……若是我死后,能和我的妻女葬在一处……”
“不能。”容潇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希冀,“思瑶早就拜托我了,她不想与你合葬。”
程昀泽微微一愣,旋即低低地笑了笑,这一回,他的笑容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也好,就这么办吧。”他道,“我没有想说的了,你动手吧。”
容潇抿了抿唇,拔出了剑。
她剑下斩的并非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事到如今,她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稍后我会用引雷符招来天雷,毁去这里战斗的痕迹。今日之后,我会昭告天下,你突破化神失败,死于天劫之下。”
程昀泽身份太高,在修仙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他做过的事真被宣扬了出去,恐怕会引起大乱。
——这是她所能给予他的,最后的体面。
也是最后的怜悯。
程昀泽躺在废墟里,四散的尘埃呛得他喘不上气,强撑着抬起头。
他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蓦然想起数月之前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他执剑指向清河剑派的掌门容宴、也是今日杀他之人的父亲。
容宴凭借怀光剑认出了他,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燃烧精血强行从包围圈中逃出,想要给千里之外的容潇传讯,不要回来。
然而元婴期以后,仅是小境界之间的差距便犹如天堑,传讯令牌被程昀泽一剑碎为了齑粉。
容宴霍然转身,选择了自爆。死之前问他,程宗主,你不是也有女儿吗。
他那时没有回答,如今想来却颇为遗憾,他欠容宴一个答案。
是啊。
倘若易地而处,他处在容宴的位置上……若能以他的性命换来女儿的性命,他也是极为乐意的。
第64章 九重天雷【第二卷 完】
这一剑, 耗尽了容潇最后一点力气。
体内灵力亏空得厉害,全身各处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急促地喘了口气,顾不上乱糟糟的仪容, 靠着残缺的柱子慢慢坐下。
反正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容潇恍惚地抬起头,望向广袤无垠的天空。没了屋顶的遮挡,太阳显得那么近, 周围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将云彩染成了璀璨的金黄色。
她握剑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方才发生的一切, 就像是梦一般。
她居然真的在凌霄宗的地界赢了程昀泽。
许久,她手指一松,无名剑坠到了地上, 激起一片尘埃。
容潇抱着头, 几次试着扬起唇角,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还差一个, 只差最后一个……清河剑派的一百多条人命就能沉冤昭雪,这场漫长的复仇就可以结束了。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寒风从断壁残垣上方呼啸而过,掀起飞沙走石。
乌云汇聚,苍穹之上时不时传来沉闷的轰响, 天地间所有事物都失去了色彩, 像是一副
保存不善、颜色黯淡的水墨画。
紧接着暴雨冲刷而下,云层之间隐约闪烁着电光。
奇怪……她分明还没有用引雷符。
容潇抹去脸上的泪水, 强忍下喉咙中翻涌的血腥气。
不对……这不对。
这个时候, 她居然突破了!
她体内没有丝毫灵力, 若是在这个时候突破,绝对扛不过元婴期的天劫!
方言修终于匆匆赶到:“大小姐!”
一进入凌霄宗, 他吐血的症状忽然就奇迹般地好了。他好不容易打发走一脸怀疑的许小五,根据系统的指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容潇一见到他,便皱起了眉头:“你来干什么?还不赶紧走!”
方言修衣衫被雨水淋得湿透,猛吸了一口潮湿的冷空气,顿时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
【消耗100任务点数,兑换引雷符x1,当前剩余任务点数800。】
【消耗100任务点数,兑换引雷符x1,当前剩余任务点数700。】
【兑换……剩余600……300……】
【当前剩余任务点数0。】
方言修捏着新鲜出炉的引雷符,抬头望向闷雷阵阵的天空。
九百任务点,九张引雷符,对应即将到来的九重天雷——系统算得明明白白,分毫不差。
他没有任何修为,面对元婴期的天雷怕是一道也扛不下,因此这道题的唯一解法,就是将九重天雷一次性全部引过来。
管他这一下如何毁天灭地,劈下来又是什么后果。
左右不过是灰飞烟灭。
容潇瞧着他的神情,隐隐意识到不对。她抓住方言修的衣领,将人扯到身边,低声道:“我要突破了。”
“我知道。”
“突破元婴要经历九重天雷的洗礼,我刚和程昀泽打了一场,眼下没什么灵力……你待在这里,是想要和我一起死吗?”
话刚出口,容潇就后悔了。
她本想恐吓一番将他赶走,转念间又想起这人先前的表现……说不定还真是想和她一起死。
方言修垂着眼:“不是。”
容潇抿了抿唇,终是一言未发,松开了他的衣领。
她转过身,提着无名剑走向倾塌的废墟,背影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寂寥。
“那就走吧,下山去。华阳城如今已无什么危险了。”她道,“此番我若能扛过去,我便去华阳城寻你,若是不能……你就自己走吧。天大地大,总有你能去的地方,也不必一直跟着我……”
这世上生灵千千万,人与人的相逢不过是一瞬间的欢喜。真正能相扶到老的少之又少,而大部分人仅仅是同行过一段路,便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她停下脚步,面对黑压压的天穹,长出一口气。
始终陪在身边的,只有她手里的剑。
她的人生,就是与不同人道别的过程。小时候是寿命将尽的长辈,是归于众生的娘亲,长大了是死无全尸的爹爹,是埋葬在风雪里的清河剑派,是程思瑶,是许多与她交过手、最终死在她剑下的人。
她来时心中忐忑,担心自己会殒命于程昀泽之手,因此没有与方言修道别。也许是报应吧,眼下天劫将至,方言修也没有与她说道别的话。
从小到大,只有这把剑不会弃她而去。
“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自始至终,就是为了这一刻,对吗?”
方言修定定地望着容潇,话却是对识海之中的系统说的。
“你说你立场与我相同,别无选择才绑定到了我身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系统没有回答,道:【首先,宿舍只需要明确一点,本系统不会害大小姐。其次,请宿主仔细观察这些引雷符。】
方言修微微一愣。
闷雷轰然炸响,几乎要震穿他的耳膜。他没有灵力护身,耳畔当即被震出了细细的耳鸣,仿佛是老旧的电视机在无信号时发出的沙沙声,又像是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回音,周遭的风声雨声飞快地从他的感官中抽离,隔了一层厚厚的罩子,遥远而模糊。
他看见大小姐脸上满是雨水,嘴唇动了动,在和他说什么。
只是他听不清。
方言修的视线自半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借着乍然出现的电光,终于得以看清了手里的符咒。
引雷符的画法不算复杂,关键在于要感应到天地间雷元素的流动,若想要引来元婴期渡劫的天雷,则必须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换而言之,考验的是画符人的心境。
他手里这九张符咒皆是由血绘制而成,因为时间过久,色泽早已变得暗红,沉淀在泛黄的纸里。画符人似乎眼睛不太好,笔锋迟钝,线条画得歪歪扭扭,好几处甚至出现了断裂与重叠。
然而笔迹却熟悉到了骨子里,来自现世的灵魂不擅长写毛笔字,一笔一划绝对说不上好看——正是他的笔迹。
方言修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种桥段。
他十分确信自己没有失忆过,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第一道天雷终于姗姗来迟,凌霄宗的护宗大阵在狂暴的雷劫面前如若无物,眨眼间便被天雷撕开一道豁口,朝着容潇重重劈下!
容潇抹去唇角的血,强撑着起身,厉声道:“你离远些!”
方言修耳鸣得厉害,什么都听不清。
他确实如她所愿后退了几步,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他并非没有见过她狼狈的模样,清河剑派覆灭那日,他也是这样站在不远处,将她彻骨的悲伤尽收眼底。
明明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是同辈人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为何总是有这么多的悲伤呢?
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感觉心脏也跟着揪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替她抚平紧皱的眉头。
不要哭,我亲爱的大小姐。
从今往后,你再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你心中的剑意应如飞鸟游鱼般自由,只凭自己心意而挥。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你从光明中来,也必将走到光明中去。
“是了。”他浅浅地笑起来,接着系统方才的话道,“我也不会害她。”
引雷符熟悉的笔迹,只有一种可能。
天枢告诉他两件神器便可开启轮回,而幕后之人早已集齐了除定微剑以外的三件,轮回早已发生,所有人都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在现世看过许多名家著作,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部久负盛名的推理小说。身为侦探的主角说,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引雷符是他亲手绘制,而他没有丢失过记忆,因此,绘制时间不在过去,而在未来。
——是未来的他沿着时间的洪流溯洄而上,通过系统,将这些关键道具送到了过去的自己手中。
不止是引雷符,还包括他从系统这里拿到的其他道具。人皮丨面具让大小姐完美隐藏了身份,否则若是以阿芸的身份进入揽月宗,见到贺逸的第一面便会打草惊蛇。
玄明蜡油让大小姐在雾气弥漫的树林间准确找到了他,而后才有了一同对付邪修的戏份。
原来他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
——未来的他相信现在的自己,即使经历了死亡与新生,即使没有携带任何记忆,穿越到剑庐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初遇大小姐的第一眼,就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走。
“来吧。”
九重天雷,加诸我身。
方言修发簪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吹落,墨发霎时散开,他迎着迫近的天雷高高举起引雷符,最后望向容潇时,轻轻弯起俊秀的眉眼。
那一笑像是春风十里吹散无数落花,拂过波光
粼粼的湖面。
——现在的他也相信未来的自己,定然早早铺垫好了一切,保佑大小姐安然无恙,直到她大仇得报、夙愿得偿,直到她走到期盼了无数次的光明坦荡的未来中去。
容潇终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瞳孔骤然缩紧。
闪电划破苍穹,将天地间映照得透亮。天雷半途中突然转变了方向,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之颤栗。本就为数不多的色彩迅速从他身上褪去,墨发变白,那双比正常人稍浅的眼睛,也彻底变成了无机质的灰色。
一时间居然像是融入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随时都可能会乘风归去一般。
再望过来之时,甚至显得有些漠然。
容潇艰难地咳了几声,利用剑的支撑支起上半身,挤出几声气音:“方言修……你……”
她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刚站起来就又一头栽了下去。她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片白色的衣角,却始终难以靠近。
风雨如晦。
视野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方言修俯身,似是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九重天雷皆被引了过来,像是九条雪白色的巨龙,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盘桓在空中张牙舞爪,继而高高地扬起龙首,怒吼着俯冲下来——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所有颜色与声音都被天雷搅碎,湮灭于无形之中。
大道无情。
令天地失色。令万物噤声。
容潇眼前骤然一黑,再也扛不住,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雨停歇,云开雾散,阳光自云层中倾泻而下,干净澄澈。
无名剑静静躺在废墟之中,剑身被倾塌的石柱掩埋。剑身之上赫然闪过一道澄明如镜的剑光,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于这片天地间缓缓铺开,转瞬间又静悄悄地散了。
终是归于沉寂。
第65章 摇光回归
“不对, 阿潇。”
世人眼中算无遗策的天枢笑了笑,打了个响指,宣纸上的卦象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恢复成一张白纸的模样。
蔺琼华淡淡道:“区区阴阳六爻,便能定下阿潇日后的一生么?卦象仅是在你不知何所去的时候指引方向,可千万别困囿于这里面。若是事事都要问卦, 那还不如无卦。”
“常人总是想提前得知自己日后的命运轨迹, 殊不知命运这种东西呀, 最是喜欢玩弄人心。一旦你提前知道了, 便会绝了你所有勇气,莫说逆天改命,连迈开脚步都不敢了……”
总角之年的容潇哪里听得懂, 只会愣愣地点头。蔺琼华又笑起来, 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直起身子, 眺望地平线上火红的落日。
“若有一日我消失了,不必寻我……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且走你自己的路便好。”
温热的手掌抚上容潇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野。那只手再度离开时,眼前的人赫然换成了摇光。
他弯了弯眉眼, 笑道:“去吧, 大小姐。”
她该往哪里去?
纵有满腹疑问,她却完全开不了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副画面破碎成数不清的片段, 再重新排列组合。
这回是凌霄宗的山巅, 大殿倾塌,举目四望满是断壁残垣。
天边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闷雷阵阵作响,不可违抗的天道之力迅速汇聚,时不时冒出几道雪白的电光,令人胆战心惊。
方言修迎风举起手中的符咒,望过来的最后一眼,笑得好看极了,声音湮灭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暴雨倾盆而下,狰狞的电光如盘虬张牙舞爪,隔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口型。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
去哪?
所有人都在不断离她而去,连告别的机会都不曾留下。他们都把全部筹码都押在了她身上,期待她将来……将来如何?
容潇的思维突然断了片。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某种真相,唯独漩涡中间的她不知道。那些人一个个皆被她留在了身后,想说的话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她抱着怀里无名铁剑大步奔跑着,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知道向前、向前,直到走到某个期盼中的未来去。
直到时间的洪流淹没一切。
直到天地空空,万籁俱寂。
暴雨淹没了大地,水位迅速上涨,没过口鼻,重重挤压着她的胸膛。黑暗之中,唯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紧紧贴着她的耳边,奏起了密集的鼓点。
容潇被呛得咳嗽起来,从床榻上突然惊醒。
她顾不上心悸,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约莫是被凌霄宗的人带了回来,紧接着就习惯性地去摸身侧的剑。
触及到冰冷的金属时,她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无名剑还在她身边。
白毓守在旁边昏昏欲睡,听到动静顿时清醒了,又惊又喜:“容潇,你总算醒了!”
容潇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脸上一片湿润。
“我昏迷了多久?”
“五天了。程宗主渡劫的天雷过于可怕,那里被劈得什么都不剩下了……凌霄宗弟子在废墟中找到了昏迷的你。要是你再不醒,我就准备回揽月宗搬救兵了。”
“其实那不是程昀泽渡劫的天雷,”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剑,“而是我的……我到元婴期了。”
“这么快?恭喜!”白毓眼前一亮,“说起来,这几日怎么没见方言修……你们闹矛盾了吗?纵使有天大的矛盾,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也该来看看你才对……”
容潇默然。
他大概是……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没有人能从恐怖的九重天雷中活下来,何况是他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呢?
白毓从她神色中察觉到了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递过来一副干净的手帕。
“我哭了么?”容潇愣愣地问。
白毓回以沉默:“……”
空气中安静得落针可闻,白毓叹了口气。
她揽住容潇,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哭就哭吧,不用一直这么逼迫自己……”
她是医修,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那么复杂,剪不断理还乱,连生死都无法隔开。
容潇吸了吸鼻子,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哭。
常年在清河剑派的雪山之巅练剑,入目皆是亘古不化的积雪,导致她的情感不如旁人强烈,也很难与旁人的故事共情,哭与笑都少有实感。
是了,常人遇见这种事,应当会痛哭一场……她自诩天下无出其右的天才,到头来也不能免俗。
大家都是俗人而已。
门扉霍然被人推开,墨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醒了吗……”墨竹话音一顿,旋即重重松了口气,“七星殿急召,玉衡必须回去了。走吧,我们陪他再去看看思瑶。”
初春时节,都定河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河水从冰块的间隙中潺潺流过。岸边生出了几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柳树垂落的枝条抽出了嫩绿色的新芽,飞鸟振翅疾掠而过。
拨开春意盎然的柳树枝条,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她们共同的友人长眠于她曾经深爱的土地上,再也不会离开了。
“这是我和玉衡走遍了大半个华阳城,好不容易才选定的地方。”墨竹幽幽地说,“她大概不想死后也葬在凌霄宗里面吧……我看这里有山有水,风清水秀的,她以前就常常溜出来玩耍,每次都是我把她逮回去……”
“对了,宗主突破化神失败,人也没了。接下来凌霄宗恐怕不太平,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接任宗主……等老一辈的长老也退下去以后,估计就轮到了我或者许小五。我不擅长这些事务,还是扔给许小五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
“宗主死后,生前布下的禁制自动消散,许小五在他的住处发现了宗主夫人的遗物,用过的镜子、发簪,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书……我们都以为他真的一把火烧干净了呢。这两天长老们商量着要不要给她立一座衣冠冢,与宗主的遗物葬在一处,但玉衡极力反对,要求把思瑶和夫人都葬在华阳城,宗主则葬在凌霄宗内部。”
墨竹试着勾了勾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她抬起眼,踢了踢容潇的小腿:“诶容潇,你觉得,夫人的衣冠冢放在哪个方位比较好?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地方……”
“我不懂风水,”容潇道,“此事也许应该问问玉衡……”
墓碑前放着一盒尚未开封的甜点,金光灿灿,软糯清香,封口处的标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天下第一楼。
这是华阳城最好的酒楼,最知名的甜点,酥黄独。
程思瑶嗜好甜食,临死前不久,还在和容潇念叨这一道甜点。
玉衡缓步走来,将一盒新的酥黄独换了上去。
他比上次见面时明显清减了几分,曾经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只是随意披在肩上。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落的灰尘,背对着容潇与墨竹,轻声道:“思瑶葬礼已过,洛菁前几日便走了,如今我也必须回去了。”
墨竹“嗯”了一声:“我会经常代你来看她的。”
他摘下腰上挂着的三枚铜钱,将它们细致地叠在一起,放在墓碑前面。
他依然没有回头:“容潇呢?宗主已死……你日后打算去往何处?”
“我还没有想好。”
程昀泽虽死,然而艮山钵却依旧下落不明,定然是他早就将其交予了幕后之人手中——加上贺逸盗走的流月琴、摇光交予清河剑派的七星鼎……四件神器中,幕后之人已得其三。
最后的定微剑,更是谜团重重。
容潇又一次念起方言修的好来——要是他在这里,听他随便算一卦,至少也能有个方向。
“我有许多疑问,一直想不明白……”她目光微动,低声道,“接下来,大概是去寻一个知情人吧。我听闻七星殿的摇光前辈云游四海,迟迟未归……你与他同为七星,可否知道他的下落?”
玉衡动作一顿,总算回过头来。
“摇光回来了,此刻就在七星殿。”
听到这句话,容潇心中微微一沉,记挂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过了这么多年,她对摇光的印象早就模糊不清了,记忆最深的就是十年前摇光拜访清河剑派那次,带来了山下时兴的话本,让她借此领悟了桃花流水一式,如今更是阴差阳错地锁定了第二个凶手程昀泽。
他立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之中,脸上永远带着谦和儒雅的笑意,只是轻轻一句,“去吧”。
她转身离去之时,听见他谈及了七星鼎,谈及了铸剑……以及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秘法不见春。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她要找的答案,就在七星殿。
“多谢。”容潇道,“我同你一起去。”
“作为萧无名,还是容潇?”
容潇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容潇。”她斩钉截铁。
她不需要萧无名的身份了。
她如今突破元婴,实力跟着水涨船高,而程昀泽已死,放眼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值得她正视的对手。哪怕是利用不见春拔高后的元婴后期,她也有一战之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伪装都没有必要。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来此的,是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容潇。
第66章 鸠占鹊巢
七星殿地处中州, 不似凌霄宗那样遍布群山万壑,于空中举目四望,皆是坦荡无垠的平原, 河流纵横交错,灌溉着肥沃的土地。
有人影在田野之间忙碌,冬去春来, 正是繁忙的时候。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千百年来, 他们都这样一成不变地过活着。
到了七星殿的地界,人慢慢多了起来,丝毫不逊色于游人如织的华阳城。与之不同的是, 这里显然是普通百姓占比更多——七星殿的观星测命之术闻名天下, 人人都想预知自己的命运,更有甚者不惜散尽家财, 也要来讨一卦。
容潇视线掠过街道边的一处小摊,一老者鹤发白须,穿着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灰布长衫,手边放着一面小旗,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他盘腿坐在地上, 接过旁人递来的钱袋子掂了掂重量, 捋了捋胡子,摇头叹道:“我观你眉心有黑气, 怕是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不用看了。”玉衡沉默了一路, 直到现在心情才好转了一点, 开口道,“骗人的。”
容潇:“我想也是。”
老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一抬头正想说话,旁边给钱那人就抢先开了口:“你们懂什么?这位可是七星殿的玉衡!玉衡你总知道吧,北斗七星为号,七星殿的七位长老之一!”
容潇:“……”
玉衡:“……”
容潇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
要是当着玉衡的面笑出来,未免有点太不尊重人了。
城镇里热热闹闹,一路走来,冒充七星殿坑蒙拐骗的人居然还不少。
“七星殿对门下弟子管理非常松散,只认观星算命之能,其他一概不论。”玉衡忍不住解释,“所以……”
“也就是说,”容潇挑眉,“这些算命先生不一定都是江湖骗子,兴许有真的七星殿的人?”
玉衡有些难以启齿:“是。”
他伸手一指:“比如那位,就是七星中排名第四的天权——”
女子远远冲他们招了招手,手忙脚乱地收拾地小摊上的东西,恰逢一阵风吹过,散落的纸页四处纷飞。
容潇随手捏了个决,将纸页牢牢钉在了她面前。
“呼,吓死我了,还好我宝贝的手稿没丢……”天权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抬起头道,“玉衡。”
玉衡点了点头。
“你知道掌门为何召你回来吧?”
玉衡默然不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跟我走。”她收好手稿,侧过头来,“这位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你是……?”
容潇向前半步:“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灭门之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数月过去,迟迟寻不到灭门凶手,热度就渐渐淡了下来。此时乍然从她口中听闻,天权神色闪过一瞬间的迟疑:“清河剑派……?”
“我此番拜访贵宗,是为摇光前辈而来。”
天权眯起眼:“摇光?摇光不是一直在外面,居然回来了吗?……哦,好像是有这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容潇总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大靠谱。
玉衡传音入密:“她记性不好,脾气也差,平时少惹她。”
“那就走吧。”天权没有追问,转身踏上石阶。门前空气微微扭曲,灵力波动,便是通过了身份核验,“玉衡你随我去找掌门,至于你么……摇光的居所在那个方位,你自己去吧。”
七星殿建筑大多是方方正正的类型,除了材料比较结实,单从样式上来看,与城镇里普通百姓的住处并无什么区别,完全不像是赫赫有名的仙门。
这便是七星殿所信奉的道,不露锋芒,随波逐流,大隐隐于尘世凡俗之间。
竹屋之内,摇光低垂着眼,沏了一壶茶。
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人住了,家具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摆了摆手,尘埃尽数消散,
“我等你很久了,容潇。”
他施施然转身,示意容潇在他对面坐下,微微俯下丨身来,倒了一壶茶,小指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
容潇紧紧观察着他的动作。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自从十年前一别以后,摇光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按照约定前往剑庐,得到的
却是摇光云游未归的消息,而后清河剑派满门被灭,她沿着神器的线索追查下来,桩桩件件,皆指向了十年前的这一面。
如今终于有了重逢的机会,她难免有些紧张。
容潇手指紧紧握着摇光递来的茶杯,坐姿笔直如松。茶水滚烫的温度通过杯子传入她的手心,她却毫无察觉,抬起漂亮的眉眼。
摇光长衫冠发,笑得温和儒雅,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摇光前辈,”她斟酌着开口,“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十年,如今清河剑派覆灭,爹爹遇难,世殊时异,情随事迁——但我想问你一句,当年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摇光抿了口茶:“自然是作数的。”
“好。”容潇点点头,解下无名剑放于桌案上,“你说过,会帮我重铸这把剑。”
摇光眉梢挑了挑,似乎是有些意外。
“我当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你说十年磨一剑,我还需要时间等待。”
“是么?”他喃喃着说,抽出无名剑,仔细观察锈迹斑斑的剑身,“我这些年虽在外游历,却也多次听闻过清河剑派容大小姐‘陨铁剑’的名号,他们说这把剑削铁如泥,定然是剑庐出品的绝世名剑……这样,此剑暂时交予我,我回头替你问问渊岳师兄吧。”
不对劲。
爹爹同摇光讲过这把剑的来历,是容潇出生那日某个濒死之人送来的,摇光知晓真相,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容潇脑海中飞快地回想了一遍这次见面的经历,从她进门开始,摇光沏茶,再到她拿出无名剑……
记忆中的摇光比她年长十岁左右,面对她时全然没有长辈的架子,总是跟着清河剑派其他弟子一起,一口一个大小姐。
但就在刚刚,摇光脱口而出的却是“容潇”。
容潇蓦然出手,按住了无名剑。
茶杯放得不稳,顿时摇晃起来,几滴水溅到了无名剑上。
剑身上映出她的面容,眉头微微皱起,一双眼睛凛冽如冰。
紧接着她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意顿时消失殆尽,露出一点假惺惺的笑意:“抱歉,这把剑我带习惯了,一时间离不开它。”
摇光也不生气。
“若是这样,倒也不必强求。”
容潇收剑回鞘,将它重新挂在腰间,生硬地转过话题:“前辈十年前拜访清河剑派,除了承诺给我铸剑,还有另外一事,前辈可还记得?”
摇光道:“你说七星鼎?”
“正是。”
“我那时行经过清河剑派附近,见枯枝坠地,飞鸟投林,心念流转间便算了一卦,得出大凶之兆。我本以为是我的命数,没想到卦象却告诉我,七星鼎将会在某日失窃。七星鼎是我宗至宝,若是失窃,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容潇追问:“我听闻七星鼎是贵宗初代掌门所铸,可确有其事?”
由于神器携有天道之力,与七星殿理念相合,四大宗之中唯独七星殿对神器最为重视。若是七星殿中人,定然熟知七星鼎的来历。
“你对这个传说感兴趣?”摇光笑着摇了摇头,“七星殿的开山鼻祖是第一代天枢,号清岚上人,相传千年前他云游之时,忽感天道昭昭,万物气运皆有定数,见微即可知著,便立即返回宗门,闭关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一鼎……基我鼎运,于万斯年。为七星鼎题字后,清岚上人便飞升成仙了。”
他抿了口茶,悠悠道:“所以我找上清河剑派,将七星鼎交予容兄保管,不想凶手居然如此丧心病狂,牵扯到了清河剑派……我很抱歉。天道不仁,难以事事皆如人所愿。”
茶香袅袅而上,小院里传来潺潺的水声。
“那么,”容潇右手垂在腰间,悄悄摩挲着剑柄,“除了交予七星鼎,前辈是不是还做了别的事?”
“哦?”摇光歪头想了想,“你指的是哪一件呢?”
“——不见春。”
摇光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笑意越来越深。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页泛黄的纸,摆在容潇面前:“这种秘术本是我七星殿绝密,被千年前的清岚上人镌刻于七星鼎上,我也是无意间才看懂了其中的蕴意,抄录下来……至于功效么,恕我愚钝,至今仍未领悟。”
白纸黑字,赫然是不见春的使用方法,要汇聚天地间的五行灵力,逆行经脉,方才得以施展——但这并不是容潇所知的,强行拔高修为的术法。
而是另一种,只能经脉寸断之人才能使出的……
摇光淡淡地问:“我想此法也许和清河剑派有关,容潇,你能看出它的功效吗?”
容潇仔细观察了一番,将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然后摇了摇头。
没必要再问了。
这人对真正的摇光极为熟悉,一举一动都模仿得非常相似,完美骗过了七星殿所有人。
若非她误打误撞进入了浮生若梦,听闻了十年前摇光与那人的对话,得知不见春确实是出自那人之手……恐怕连她也无法断定,就此被骗了过去。
他到底是谁?真正的幕后黑手吗?
容潇不动声色地起身道别,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
她双手背在身后,悄悄点燃了一张监视用的符咒。
她所见到的最后的场景,就是“摇光”笑着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屋内没有点灯,窗外夜色冷冽,漆黑如墨,一寸寸浸染过来,将屋内一切都染成了深邃的黑色。他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再也看不清楚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第67章 决必有遇
“你是说, 如今的摇光是旁人假扮?”
玉衡皱起眉头:“我进入七星殿时摇光已外出云游,说来惭愧,我此前也并未见过摇光本人……此事事关重大, 你可有确切把握?”
七星殿坐落于广袤的平原之上,宗门北部却突兀地矗立着一座高峰,名为天罡峰, 相传是千年前的祖师爷清岚上人移山填海所造而成。这里地势极高, 几乎伸手便能触碰到天上的星辰。放眼望去, 四面景色尽收眼底,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是个观星的好去处。是以,七星殿在这里建了一座巨大精密的观星仪。
天璇年事已高, 除非四大宗之间的要事, 甚少离开七星殿,大多时间就住在天罡峰之上。年前程昀泽的生辰宴结束之后, 他便先带着洛菁回来了,玉衡则因为程思瑶的缘故又在凌霄宗待了一阵,直到经年恩怨于短短几日间尘埃落定,鲜活的少女自此化为冢中枯骨。
玉衡本想继续留在凌霄宗,却接到了天璇的急召。
他不知道和天璇谈了什么,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听了容潇的话之后脸色更加严肃了。
容潇细细回想了一番,反问道:“你对思瑶的浮生若梦了解多少?它模拟出的幻境, 一定是真实的吗?”
“要分情况, 思瑶从前和我讲过, 浮生若梦可有两种用法。”玉衡道,“其一就是宗主生辰宴那日, 思瑶提前拟定好了剧本,幻境便沿着剧本的轨迹进行,不可更改……其二便是追查何康的时候,利用媒介回到过去某个节点,幻境中只会按照过往发生的事进行,也许有疏漏,但它所呈现出的场面——必然是真实的。”
也就是说……她于浮生若梦之中窥见十年前的过往,皆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如此,我可以断定。”容潇道,“他演得很像,唯独在一些细节上出现了疏漏……这个细节与我正在追查的事有关,恕我不便透露。”
不见春来自于十年前清河剑派那个看不见的幽灵,而非出自摇光之手——并且它最初的功效虽然看不出来,但绝非贺逸所
言的强行拔高实力。
一个是只有经脉寸断之人才能使用,一个是使用之后经脉寸断……难道最初版本的不见春被人篡改过?
玉衡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细节与你有关。”
“对。”
他顿了顿:“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人目的并非七星殿,而是冲你来的?”
容潇从未想到这个角度,当即愣在了原地。
“七星殿整体实力不强,在四大宗之中排名最末,没有什么可图谋的,若说有,也只可能是七星鼎了。但七星鼎在真正的摇光手里,这人却假扮摇光来七星殿,断然不可能是为了七星鼎而来。”
玉衡斟酌着道:“凌霄宗事了,我便收到了摇光回归的消息,紧接着就是天璇掌门急召,恰好此时你也醒转,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来思瑶墓前,所以你我必定会碰面……”
容潇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道:“而我得知了摇光的消息,定然会前来七星殿,与他见这一面。”
“你不妨想想,他和你说过什么。”
那人算好了每一步,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他曾表露过带走无名剑的意思,难道是无名剑吗?
……不对,她和这把剑感情太深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其交予旁人,哪怕是真正的摇光也一样。
她如今已至元婴期,难逢敌手,对方显然也不可能强抢。因此,在容潇拒绝之后,他便没再提过此事。
所以最终还是落在了——不见春。
他在试探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不见春的真实用处。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想从她口中问出这个答案。
……但容潇确实不知道。
“说起摇光,我又想起一事。”玉衡忽然道,“我在七星殿待的时间不长,与掌门之外的其他几位七星不算熟悉,只有开阳的弟子洛菁与我年岁相仿,平时聊得比较多……她拜入开阳门下时,开阳已年过古稀,精力不足,所以在摇光云游失踪之前,都是摇光在教她……仔细想来,似乎最开始也是摇光将她带回七星殿的。”
“——但摇光回来以后,她却一直没有露面。以这两人的关系,属实不应该。”
容潇低声道:“洛菁?”
经玉衡提醒,她终于想起了那个寡言的黑衣女子。凌霄宗生辰宴那日,她与天璇、玉衡一同坐在台下,对台上的闹剧无动于衷,只是沉默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就像是一个透明的人。明明站在那里,却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忽视了她。
“方言修也和我提过她。”她有些出神,“那还是在揽月宗的时候……”
她初次拜访揽月宗时,距离清河剑派灭门尚且没过去多久,由于揽月宗全宗戒严,她混进去废了不少功夫,而七星殿的开阳和洛菁也一起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没有与洛菁碰过面,见过洛菁的人是方言修。
她上了擂台与贺逸比试,一招百川归海赢得漂亮极了,却引起了贺逸的疑心,还是方言修帮忙解了围。
正是太阳将落未落之时,日薄西山,江河奔涌。水天相接的地平线处,残云鳞次栉比,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
那点火光将天空浸染成了橘黄色,又轻飘飘落入他的眸中,刹那间在他深灰色的瞳孔中晕开。
容潇突然止住了话头,觉得鼻尖有些酸涩,说不下去了。
她与方言修相识的时间绝对说不上长,从剑庐的第一面到如今也不过区区两三个月,只度过了一个新年而已。她先前没觉得有多珍贵,醒来之后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哭。
然而回忆中尽是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稍不留神就会想起他的模样,而后一种陌生的情感便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织成天罗地网,无法逃脱。
玉衡轻轻笑了下,转过一处拐角。
“我自继承玉衡的名号之后,天璇掌门给了我三枚铜钱,嘱咐我时刻带在身边……他说我毕竟年轻,不如其他几位七星,许多事看不透彻。如果遇见难以参透的事,便扔出这三枚铜钱,先观察得到的卦象,再做决定,以免将来追悔莫及。”
“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已经贴身携带了四年……从凌霄宗回来之前,我将它们留在了思瑶的墓前。”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可笑我年岁不满二十便位列七星,自诩天才,到头来却连生死都参不透……此番掌门急召于我,便是观测到玉衡星动,明灭不定,疑有陨落之象。掌门怕我道心不稳,故叫我回来闭关,慢慢参悟。”
“你打算闭关多久?”
“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看我什么时候能参透为止。”他道,“不过我想,我大概是这辈子都参不透了……要是我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我在算出思瑶的命数之后,就不会主动找上宗主,求他救思瑶了。”
容潇轻声问:“那你现在后悔了吗?”
程思瑶的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解的局。
她自小在华阳城长大,对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感情,就算玉衡劝阻,她还是会启动浮生若梦。
玉衡停下脚步。
他微微回过头,微风掀起他黑色的衣摆,背影在夜色里看上去寂寥极了。
“不后悔。因为我很清楚,哪怕再来一次,哪怕我提前算到了如今的结局……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我做过,就算失败,我也可以说我尝试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可以怨敌人狡猾,怨自己无能,怨天道不公……如果我不做,那我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试一试呢?”
“你比我好太多了。”他道,“凌霄宗弟子把你救回来的时候,我问过他们方兄的下落,他们只道那里除了你没有发现别人,若他当时也在,大概率已经在天雷下灰飞烟灭了……但方兄给我的感觉与常人不同,我总感觉此事尚有转机,所以算了一卦。”
容潇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下意识向前了一步。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结果如何?”
玉衡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对卜卦的结果不感兴趣。”
转瞬之间,他那点温和的笑意便又失落下来。
“天风姤卦,位于夬卦之后。《序卦传》曰:‘决必有遇,故受之以姤。姤者,遇也。’”
他冲着容潇遥遥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跟上。
“我要回去闭关了,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出来,也许能参透,也许参不透……掌门身体不好,不接受外人拜访,你若有事,可以去寻天权,白天你也见过她的。”
“如果将来有再次见面的机会,祝你我都没有后悔之事。”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不再停留,向容潇道了别。
凌霄宗附近柳树已经吐出了嫩芽,这里却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冰雪刚刚开始消融,万物尚未迎来复苏的时机,仍带着几分冬日的肃穆。
夜色寒凉,空气温和而湿润。月色藏在蔼蔼薄雾之间,静悄悄地氤氲开来,像是浸入水中的金黄色的颜料。
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些许清凉,也带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毛毛细雨。风细柳斜斜,雨丝轻飘飘地落到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容潇目睹朱红色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老旧的门轴吱呀作响,回荡在绵绵的细雨中。
她怔然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68章 北斗七星
七星殿的建筑风格说不上有多豪华, 但其方位布局却极为讲究,建筑材料以木为主,结合周围山势、水流、风向等, 共同构成了此处的八卦风水,将冥冥之中看不见的气运聚集到北部的天罡峰。
七位长老的住处自然也遵循这个原则,密林之中隐约可见几间清雅的竹屋, 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唯独天权在另一个方向, 离其他六人远远的。
容潇第一次踏入这里, 只觉得四周安静极了, 连鸟鸣的声音都没有。
天权背对着她坐在窗前,低头写着什么东西。
她对容潇的到来毫无表示,
阳光静悄悄地烘出她的侧脸, 她垂眉敛目, 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一句话写了又改, 改了又写,时不时烦躁地啧了一声。
容潇有求于人,见此也不好贸然打扰,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布置,便挑了个角落待着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天权才转过头:“清河剑派的人?稀客啊。”
她打扮极为随意, 素面朝天,长发不扎不束, 随意披在身后, 瞥过来的目光清清冷冷的,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怠。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跟玉衡一起来的那个……那个……”
容潇再次自报家门。
“哦, 我听说过你。”天权揉了揉太阳穴,“四大宗之间互相帮帮忙是应该的,你问洛菁的事……”
她皱眉想了想:“洛菁……洛菁不是跟着掌门一起去凌霄宗了吗?”
“瞧你这记性,她早就回来了。”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甫一开口便满是调笑的意味,“脑子不用是要生锈的,真难为你了,顶着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脑袋,居然还能平安无事活到现在。回头可别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笑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带着几分春日的倦意,显得懒懒散散的。容潇抬眼望去,只见一扇大开的窗户之外,两棵粗壮的柳树之间,一张吊床随风轻轻摇晃。一粉衣女子躺在上面,翘着二郎腿,手臂支着下巴,慵懒地探出头来。花瓣似的袖口自然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那实在是非常漂亮的一张脸。
不论男女,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都会有片刻的失神。
她似是刚刚睡醒,随口讽刺了一句,便变戏法般掏出一面铜镜,慢条斯理地涂抹胭脂——镜子里女子面若桃花,红唇微张,深邃的眼睛到末梢处,轻轻往上一挑,尽显媚态,像是自百花中诞生的精怪,一路折花扶柳而来,伺机吸人精血;又像三冬腊月里的那一株寒梅,盛开得轰轰烈烈,偏要为天地留下这一抹艳色。
天权黑着脸,重重放下手中的笔。
“要睡觉滚回你的地盘睡去,我这小小破庙可容不起天玑这尊大佛……一把年纪了还臭美,再打扮也不如人家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天玑——七星排名第三,位于天璇之后、天权之前——闻言不以为意,又摸出一根缀着珍珠与流苏的发簪,仔仔细细地盘好头发。
她挑眉笑了笑,道:“说起来我头上这支珍珠琉璃簪,本是特地带来赠予天权妹妹的,我知道妹妹不喜妆点,这原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东西罢了……如今看来,这没人要的东西在妹妹心里,也是太过贵重了,我不好强人所难,索性还是自己戴着吧。”
她语气极其矫揉造作,听得天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开口反击,就听见天玑又道:“别忘了你之前写文崩溃到半夜发癫,隔天就有弟子上报掌门说宗门里闹鬼,是谁帮你圆谎,又出钱让你搬出来的。”
天玑星主财运,这人确实有钱得很,可以说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七星殿的运转。
天权低头揉了揉眉心,选择忍气吞声。
天玑又笑,一旋身踩在窗棱上,轻飘飘跃了进来:“哟,天权妹妹这里还有外人呀。”
容潇正想说话,她便突然凑了过来,细细端详了她一番。
“好漂亮的小妹妹,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说吧,今日这个忙,我天玑帮定了。”
听了容潇说明来意之后,天玑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
“哎呀,你问她还不如直接来问我……我们尊贵的天权大人大脑空空,除了她的手稿,别的可什么都放不下……不信?我给你演示一番。”
她转向埋头写作的天权:“洛菁什么时候来七星殿的?”
天权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想搭理她。
天玑也不恼,自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笑吟吟道:“那你可还记得,她是摇光从外面捡回来的,自小缺乏管教,性子野得很。开阳管不住她,让她闯了不少祸,还烧过你的手稿——”
“摇光把她带回来的第二个月,十一年前。”天权恨恨地拍了拍桌子,“我那时候拿凌霄宗宗主和他夫人的故事编了个话本子,意外爆火,卖的正好。我本打算趁着热度没过去,再接再厉写一本新书,结果让这家伙给我烧了……我这辈子和她不共戴天!”
天玑:“喏,我就说吧。”
容潇听着总觉得有点耳熟,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凌霄宗的故事?主角该不会是成泽和阿瑶吧?”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天权登时眼前一亮,紧紧握住她的手,态度立马热情起来:“你看过我的书?”
……世界真小。
想不到那日摇光送来的话本,居然是天权所作。
容潇总不好说自己翻了翻觉得没意思,之后就束之高阁了,对着天权殷切的目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吗?我写的时候搜集了不少他们的传闻,但浮生若梦的版本太多了,说得天花乱坠的,我也不知道该以哪个为准,只好自己编了一个……”
天权唉声叹气:“写的时候觉得我简直是天降紫薇星,写完回过头再看,简直不堪卒读,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最后到底还是不舍得。好在还是有人看的。”
……这下更不能说自己根本没看过了。
“完结那阵子,我听说了徐瑶去世的消息,本想写个生离死别的结局,后来想想,现实已经这么苦了,在我的笔下还是让他们圆满一些吧。”
天权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天玑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冲容潇挑了挑眉,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就不该跟她提起这个话题,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容潇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她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一点印象,时不时艰难地回两句话。好在天权也并非真的要问她阅读感想,颠三倒四地讲着自己的写作心路历程。
将容潇从尴尬中拯救出来的,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来者赫然是七星殿另一位长老,开阳。
瞥见屋内的景象,开阳也是一愣:“……都在啊。”
一间不大的小屋里,居然齐聚了三位七星。
“在呢。”天玑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好久没见过你出来走动了,今日究竟是吹了什么风?”
她眼尾一挑,极其妩媚地笑了一下,传音入密道:“开阳是洛菁的师父,知道的比我们两个都多,你不妨问问他。”
开阳道:“老夫这几日都没见到洛菁,传讯她也不回。这孩子虽然话少,却一向听话,老夫担心她出了事……”
“不去,她烧过我的手稿。”天权依然对陈年往事耿耿于怀,冷着脸道。
天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显然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摇光与她关系最好,怎的不让摇光去寻她?”
——万万是不能让“摇光”去寻的。
那人冒名顶替了摇光的身份,在与容潇见了一面后,暂时没别的动作。离开之前,容潇在附近设下了阵法,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她便能立刻感知到。
敌我不明,暂且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然而其中弯弯绕绕,更是牵扯到了秘术不见春,唯一算得上相熟的玉衡又闭了关,她不好向这几人解释,就算解释大概也没人信她。
心念流转间,容潇微微直起上半身,主动开口:“若开阳前辈信我的话,我去。”
开阳一愣,这才注意到在场居然还有一个七星殿以外的人。
他曾因清河剑派灭门之事被迫滞留在揽月宗,对此事印象比旁人深刻许多,看清容潇面容的那一刻,瞳孔霎时缩紧:“你、你是……”
容潇淡淡道:“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居然还有幸存下来的人……罢了。”开阳捋了捋胡子,长叹一声,“老夫年轻时应某门派之邀,占卜他们的选
址,却算出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卦象。为了解出其中蕴意,险些走火入魔……自此之后老夫便立誓,除非与七星殿有关,否则不再插手凡俗之事。你隐姓埋名了这么久,如今既然敢自爆身份,想来已找到了要走的路。”
容潇默默听着。
“你们年轻人都通透得很,老夫不必多说,一切自是天道的安排。”开阳沉吟片刻,“你若去寻洛菁,可以去附近的云沧镇看看……她被摇光带来七星殿之前就生活在那里,这些年时不时就去转转。”
云沧镇……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容潇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这是她自剑庐无功而返以后,方言修借口半夜着凉发了烧,让她不得不在云沧镇的客栈里多留了一天。
想不到兜兜转转了这么一遭,她还是再次回到了这里。
第69章 野草知春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肃杀的冬季, 云沧镇这座偏远小镇再次活跃了起来。野草破土而出,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
一只布鞋从它头上踩了过去。
布鞋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露出的大踇趾被风吹雨淋, 皮肤显得极为粗糙。这双鞋的主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小乞丐,齐耳短发不曾打理,显得乱糟糟的。身上披着一件捡来的灰色短衫, 脏兮兮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满是灰尘, 遮住了他的眉眼, 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 约莫十几岁,辨不出是男是女。
他怀里揣着一包新鲜出炉的包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 一双杏眼炯炯有神, 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抓小偷——”
身后包子铺的老板紧追不舍:“混账,你给老子站住!”
小乞丐自然不会如他的意, 仗着身形瘦弱,在人潮中穿梭而过,像是一尾灵活的鱼。
老板气极了,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费力撞开拦路的行人, 叫骂声越来越高:“别跑!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偷东西居然偷到老子头上了!”
小乞丐下意识回头去看,没留神脚下, 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就被追上来的老板抓住一只胳膊, 强硬地拽了起来。
“看你往哪里跑!偷东西的小贼!”
老板伸手就要抢过小乞丐怀里的包子, 却不想小乞丐细瘦的胳膊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转身, 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那包子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他却完全没感觉到似的,两三口吃完,又扭头冷冷盯着老板,大有一副你能把我如何的架势。
“年纪轻轻就学会偷东西,长大了还了得!”老板气哼哼地说道,手中的擀面杖高高举起,随时准备落下。
小乞丐一声不吭,下意识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凡事尚未发生,不可急于下定论。”
有人拦住了老板,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温润的男声。
来人面容极为年轻,穿着金色的薄衫,手持折扇,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老板的擀面杖上,看起来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却让老板一动也动不了。
他眉眼弯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不知这位少年如何惹怒了您,可否与我说说?”
老板瞪了他一眼:“你是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
“我本名姓孟,名扶光。”来人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也许你听说过我另一个名字……”
小乞丐抬起头,猝不及防撞入他含笑的眸中。
像是一个温柔缱绻的梦,坠入到阳春三月细碎的烟霞里。
“七星殿,摇光。”
天下谁人不知七星的名号。
观星测命,极往知来,断人生死,占卜吉凶。
越是不可见的事物,人们就越是感到敬畏,尤其是这种冥冥之中难以预见的命数。正是因此,四大宗里七星殿实力不强,却是在世人眼中最为神乎其神的一个,其中代代相传的七星称号,更是随便拎出一个都能吓死人的地步。
老板也不能免俗,反应过来连忙摆正了态度,颠三倒四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是小民眼拙,没认出来摇光大人……”
摇光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对此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摸出腰间的钱袋。
“他欠了你多少银子?我替他补上。”
老板哪敢真的收七星的钱,不停摆手推辞:“这哪敢啊,没事没事,就当我请这小乞丐吃饭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一直不吭声的小乞丐突然用头重重顶了他一下,老板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再抬头去看时,小乞丐已经窜得没影了。
与小乞丐一同消失的,还有摇光手里的钱袋子。
摇光微微一愣,旋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老板:“呃……要不我帮您去找找?”
“不必找。”摇光合上折扇,道,“若有缘分,总归会再见的。”
老板还是有些忐忑:“您不生气吗?”
“我是修仙之人,不食五谷杂粮也一样能过活,随身携带银子只不过是贪图方便,他比我更需要这些。”
摇光背着手踏入到春日温柔的阳光里,金色的光辉洒在他薄衫之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若为此动气,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老板从没见过如此豁达的人物,站在原地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最终咂咂嘴,感慨不愧是七星,果然与他们俗人不同。
他摇了摇头,回去接着卖他的包子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摇光那钱袋子里根本没什么钱,只有三枚铜板,与一张白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小乞丐躲在无人的小巷里,将钱袋子倒了又倒,还是不可置信,那位看上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仙师,居然这么穷。
本以为能捞一波大的,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自己都不用去偷了。
不过,这张纸上写的什么东西?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摇光缓缓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修仙者面对凡人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傲慢,尤其是四大宗里高高在上的长老。他身为七星之一,待人接物却总是彬彬有礼,从不会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哪怕是面对一个衣着邋遢的小乞丐,说话时也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八卦六爻。中间断开的是阴爻,没有断开的是阳爻,随机排列,可组成八八六十四卦。你手中纸上画的正是第十四卦,火天大有。《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小乞丐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听得懵懵懂懂的。
“我踏入云沧镇之时,闻鸟鸣声清脆,回头恰好撞见飞鸟投林,心念一动,便算出了此卦。”
摇光伸出手,指向被着重加粗的第二爻:“你看这个大有卦之中,第四爻为变卦,阴爻变阳,故大有卦变为周易第一卦的乾卦。爻辞为: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他轻柔地拂去小乞丐脸上的灰尘,细细端详了一番,笑得温润极了:“方才没仔细看,居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乞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愿意主动开口:“漂亮可不能当饭吃。”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由于缺水,嗓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刀子。
“你说得对,如今世道不易,你这般打扮确实更加安全。”摇光笑意不减,逆着光朝小乞丐伸出手,“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七星殿。正好开阳前月还在跟我念叨,说他年龄大了力不从心,想收个徒弟继承他的衣钵……你叫什么名字?”
被摇光拉起来的那一刻,她忽然瞥见脚下一株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迎着阳光伸展开嫩绿的叶子,长势好极了。
她收回目光,不闪不避,一脚踩了过去。
野草原本挺立的身姿瞬间弯折,叶子被无情地压在了泥土之中。阳光依旧洒落,仿佛永远一成不变。
许久,它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东风,颤颤巍巍地再次挺立了起来。
“我叫……洛菁。”
“菁”,意为茂盛的野草。
不管多少次被嘲讽,被践踏,被踩入泥泞之中,野草终会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挺直腰杆,向阳生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就记得这些,别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包子铺的老板
撇了撇嘴,接着道:“害,她好像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家里的主母生了儿子,就不想要她这个偏房生的了。她从前就是个小疯子,成天邋里邋遢,三天两头就偷附近商户的东西,我还当是哪里来的野小子……谁能想到她居然是个小姑娘,还走了狗屎运,让七星殿的摇光捡走了……”
世殊时异,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云沧镇的人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还记得当年之事的,只剩下了包子铺的老板一人。
容潇应开阳的委托前来寻人,将小小的云沧镇转了个遍,依然找不到洛菁的影子。
“哎,你也是七星殿的人吗?”老板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态度登时恭恭敬敬。十多年过去,他的脾气比当年好了不少,也不敢再一口一个老子了,“仙师大人,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能不能给我算一卦?我在这街头卖了几十年的包子,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我想是不是风水不好……”
容潇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只好露出礼貌的微笑。
老板却以为有戏,急切地抓住她的袖子:“是不是因为那边来了个叫花子,影响我做生意了?害我纠结了好几天了,要不要把那叫花子赶走……”
容潇抽回衣袖,冷淡地道了声谢。
她刚踏出一步,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了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
“那个,等一下……我觉得吧,你要不还是回头看看?”
容潇顿时愣在了原地。
反应过来后她立马环视四周,云沧镇人流不少,一切尽是百废待兴的景象。石板路上还残存着昨夜尚未蒸发的雨水,行人南来北往,行色匆匆,自其上大步走过。
“啊我不是说我,先前那人提到有个什么叫花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看一看……”
找到了。
是突然开始发烫的无名剑。
这把剑自从认主以后,就彻底沉寂了下来,除去偶尔几次莫名其妙的发热,同普通的铁剑并无什么区别。
如今它终于派上了用场,于天雷之下护住了另一人的残魂。
她该高兴的。
容潇几次试着扬起唇角,最终却只能露出一个有些仓皇的笑容,泪如雨下。
“……好久不见,方言修。”
第70章 久别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 方言修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推着新鲜出炉的桃花酿高声叫卖, 喧闹纷杂的人声飘入她的耳朵。容潇抱紧了怀里的无名剑,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问道:“方言修, 你还在吗?”
“在倒是在……不过, ”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再次开口时, 语气俨然带上了几分疑惑,“你认识我啊?”
这回连容潇也沉默了。
她一秒之前还在患得患失,又是庆幸又是紧张, 万般思绪一起涌上心头, 最终也只能道一句好久不见。
她本想问问硬扛天雷的滋味疼不疼,之后他是如何护住自己的魂魄, 躲入了剑中……
现在倒好,她几乎要被这人给气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我醒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了,一直头疼得要命,什么都想不起来。”虽然脑子被天雷劈出了毛病, 但有些人骨子里的怂是改不了的。方言修敏锐地察觉到了容潇不高兴, 连忙疯狂道歉,“呃, 所以, 我们真的认识吗?”
“你就躲在我的剑里, ”容潇咬牙切齿道,“现在你说, 我认不认识你?”
方言修:“……”
他认认真真思考了几秒,问:“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交租金吗?但是我出不去,能不能宽限几天?”
容潇冷哼。
连大小姐都不叫了,这人果然是想不起来了。
“若非听出你的声音,我还当是什么脏东西附在了我剑上。”
“脏东西”方言修干笑了两声,生硬地转过话题:“刚刚那人提到了叫花子,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
他醒来后便一直头疼,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他的五感皆被封闭,目不能视,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像是游离在无尽的虚空之中,没有着落,没有支点,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日,直到他的意识逐渐从混沌中剥离出来,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实体,只剩下了一缕破碎的残魂,如今的状态,似是寄存在一把剑里面。
这把剑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几乎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灵魂也一块冻住。
太冷了。
就像是苍山之巅潇潇洒洒的雪,落满雪松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梢。而后寒风掠过,数不尽的雪花簌簌而落,铺满长阶,那抹白色一路延伸到时间的长河里。
千年前它便是这样,千年后还是一般无二。
方言修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知道这种寒冷是足以冻死人的,而自己也绝非什么隐世大能,修为高到足以不畏寒暑。
——但若是源自于这把剑,便无论如何都伤不了他。
将他从这种状态之中唤醒的,是一道清冷的女声。
他听着她千里迢迢赶到七星殿,来见一位阔别许久的故人,但结果似乎不如人意,因为同那位故人告别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想来是心情不好。
他听着她和那个名叫玉衡的男子交谈,说到什么“决必有遇”,像是在等人……等谁呢?
总归不会是他。
“为何?”容潇问他,“你还记得多少?”
方言修默了默:“直觉吧。”
他虽然看不见她的长相,但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是与生俱来,早已刻入了他的灵魂之中,成为了本能。
不管她等的人是不是他,总之他在等的人一定是她。
容潇不再多问,回头去寻包子铺的老板,老板给她指了个方向:“那边小巷子里。”
容潇道了谢,转身离开。老板在她身后踮起脚尖,高声道:“哎,仙师大人……那个叫花子好像有什么疯病,总是离人远远的,问什么也不吭……您找那叫花子做什么啊?”
容潇没理。
老板口中的小巷是闹市之中难得的僻静之地,两边高墙爬满了青苔,越往里就越照不到阳光,空气中满是阴暗潮湿的气息。她眯了眯眼,待到外面粼粼车马声渐渐远去,终于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微弱的歌声: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那人倚着墙,衣衫破旧,风尘仆仆,隐在阴影中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没有乐器,她就高高举起折断的筷子,一下一下,有规则地敲击着搪瓷碗。
随着清脆而富有节奏的伴奏,她悠然唱道: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唱腔婉转,穿过地面上纵横斑驳的树影,像是初夏的蝉鸣般从湛蓝的天空坠落,足以抵消横亘在中间的数年时光,让伫立在巷口的容潇一下子红了眼眶。
容潇怔然半晌,缓步走了过去,然后蹲下丨身来。
她轻轻道:“娘亲。”
——许多年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蔺琼华也
给她唱过这首歌。
天枢大人忙得很,实在说不上是个称职的母亲,整日七星殿与清河剑派两头跑,养育容潇的重任大部分都扔给了爹爹,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头就跟容潇告状。
蔺琼华对此的反应是翻了个白眼。
她不喜欢繁复的打扮,总是一袭朴素的白裙,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屈起一条腿,冲容潇招了招手:“过来。”
“啧,天天就知道练剑练剑,小孩子还是要多休息呀,都是叫你爹爹教坏了。”
“那我给阿潇唱首歌吧?这首歌还是我以前在七星殿听人唱过的,不知道如今还记得多少……”
夏夜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点点萤火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
“迎神女巫于一场礼祭后见到了她爱慕的神明,然而神人有别,不能久留,迎神女巫年岁已高,只能拿着编好的桂枝,凝望着神明乘龙远去的身影……”
她试着回忆起那首歌的曲调,轻轻地哼出了声——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固人命有当,孰离合可为。
容潇席地而坐,抬起头望向对方的眼底,只看见了一片混沌。
她至今也没弄清楚十年前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自那以后,蔺琼华在他人的记忆中便被天道抹去,从此成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谈起蔺琼华,世人只会摇头叹息,道一句天妒英才,或是劝导后来者不要妄图违逆天道,否则也会落个神魄受损、陷入疯魔的下场。
而她从前说过的话唱过的歌,再也无人记得了。
若非误打误撞进了浮生若梦,容潇也不会想起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也会唱这首歌?”一曲终了,蔺琼华随手将筷子扔到搪瓷碗里,她神志不清,显然没认出容潇来,笑嘻嘻道,“看来你我有缘啊。”
容潇低声道:“的确有缘……你在这里多久了?”
“记不清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个月。”
果然是记不清了。
——分明一个月以前,她还在华阳城的十里长街之中出现过。
她以前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不必找她。
如今母女二人在云沧镇的小巷中猝不及防地碰了面,却是这般场景,相见不识。
容潇默了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尚未开封的好酒。这坛酒是她离开揽月宗时,好不容易从段菱杉那里讨过来的。段菱杉起初哼哼唧唧的死活不愿意,还是容潇搬出来救过白毓一事,她才千不甘万不愿地松了口。
“我敬你一杯。”
容潇撕开封条,给蔺琼华满满倒了一碗酒。
蔺琼华是修仙之人,有着金丹期的修为,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让凡人欺负了去。她既然说过不必找,那就不必找。
像蔺琼华这种人,哪怕有朝一日身死道消,恐怕也不愿意亲人来收敛她的尸骸,将她埋入晦暗不见天日的黄土之下。她应当更希望化作飞灰,飞向遥不可及的远方,那里有着浩瀚无垠的江河,阳光洒下粼粼波光,海平线在帆船掠过的影子中模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江河湖海,万物众生,处处都是她。
所以不必刻意寻找。
偶尔于人潮汹涌中有过一瞬间的相逢,敬这位不敬神佛不畏天命的生母一杯酒,这便够了。
容潇与她碰杯。
烈酒入喉,辛辣之味如火焰般沁入喉咙,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直到心底,生出些微暖意。
容潇平时很少碰酒,被结结实实呛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咳嗽了几声。
再抬起眼时眼前赫然掠过一道阴影,容潇愣了愣,意识到是蔺琼华在帮她擦去唇角的酒渍。
蔺琼华弯了弯眉眼,笑意盈盈:“这酒不错,下次碰面,记得再请我喝一杯。”
“那我们下次碰面,是什么时候?”
蔺琼华没有回答,抚掌大笑:“好,好,好!”
“……”她垂下眼,道,“我该走了。”
摇光之事尚没有定论,她不能在此久留。
她想探探那人冒名顶替摇光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在他住处布下了监视用的阵法,一旦那人有异常动作,容潇就会得知。
但几天过去,那人始终行事如常,日常不过是在七星殿转转,指点指点弟子,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摇光住处,研究不见春的方子。
他十分熟悉真正的摇光,连容潇都差点被他骗了过去,而理论上最了解摇光的洛菁,却迟迟不见踪影。
蔺琼华依然只是笑:“好,好,好!”
容潇轻声与她道了别,将那坛酒留给了她。
不知再会之期也无妨。
人生的离别和重逢都无法预知,然而这天下之大,容得下所有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