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众生皆我
方言修怔怔地抬起头, 与那座神像对视。
案台上烛火摇曳,几支香尚未燃尽。
神像通体金身,端坐于莲花座之上, 微微颔首,竖起的手掌抵在胸前,掌心处镀上的金箔已脱落了少许, 露出内里红褐色的铜块。它神色无悲无喜, 唇角微勾, 垂下来的眼神满是悲悯之色。
佛教认为, 芸芸众生自降世起便携带着前世的罪孽和因果,要体验过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后才能看破红尘, 做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但幻境之外真实的嘉云寺,香客从来都是络绎不绝的。如非有放不下之事, 他们又何必来烧香拜佛呢?
像大小姐那样通透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他只是一个经常会患得患失的庸人而已。
方言修深吸一口气。
幻境中的华阳城依然繁华无比,人来人往,唯有嘉云寺空无一人,也许正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指引他来到这里, 直面这尊高高在上的佛像, 像那些形形色色的香客一样,虔诚地点上一支香, 祈求诸天神佛。
他捻起一支香, 微微掀起眼帘。
咚——
夜风伴随着钟声一同吹入殿内, 在寂寥的天地间缓缓荡漾开来。晃动的烛火在他眼底浅浅晕开,烘出一点错觉似的暖色。他抿了抿唇, 清瘦的身形立在神像正前方,显得渺小如蝼蚁。
他眼神闪了闪,却无半分退缩之意。
也许他前半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被困于医院的囹圄之间。
也许他前半生亲朋离散,茕茕孑立,从未拥有过长久的关系。
也许命运与他抵死缠绵,万般种种,皆是为了眼下这一刻——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方言修对着佛像缓缓跪了下去。
他脊背笔直如松,闭了闭眼,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就在几天前,他还口口声声和系统讲现世中学过的马原,按理说学过这些理论的现代人,都该信仰唯物主义才对。
求神拜佛,那是迷信的古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什么时候也信这些唯心的东西了?
“咳咳……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佛,但如果你真的存在……”
倘若这世间真有漫天神佛,那么自然也有所谓的天道意志。
许多人散尽家财,虔诚祈祷,想要求功名利禄,求仕途顺遂,却依然难以实现夙愿。
而他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甚至还胆大包天地主动想要感染疫病。
好在幻境里的嘉云寺没有其他人。
好在他想求的也称不上有多么过分,毕竟人人皆知,小说里龙傲天主角的结局必然是光明坦荡的。
他只是希望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可以少受一些苦。
虽然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早就成了老生常谈的道理,但如果可以,谁又愿意经受这些苦呢?
纵使没有清河剑派灭门之事,她依然是剑气凛冽、强到不像话的大小姐。
纵使没有蔓延了整个华阳城的瘟疫,她在见到嘉云寺门口的叫花子时,也会转身端来一碗粥。
“如果不行的话,那请你至少……让我陪着她吧。”
方言修默了默,掀起自己袖口。
他手腕依然白白净净的,没有任何疫病感染的迹象。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女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朴素的布衣钗裙,看上去不算年轻,约莫三四十岁的模样,神情清清冷冷,眉眼乍一看谈不上有多惊艳,细细体会才能察觉到其中岁月留下的韵味。
奇怪的是,她身上总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具体哪里方言修又说不上来。
她先是扫了一眼神像,然后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方言修身上。
方言修从未见过这号人物,试探着开口:“这位夫人……”
“不要叫我夫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女子道,“我虽已嫁人,但我首先仍然是我自己,你会对已婚男性称呼郎君么?”
“抱歉。”方言修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前辈。”
对方身上似乎有修为傍身,叫声前辈总归是没错的。
这场幻境牵扯到了整个华阳城的人,然而除了他,却无一人进入嘉云寺内部。他本以为这是冥冥之中天道对他的指引,没想到没过多久这里就又来了人。
方言修尴尬地想要退下,女子却又出言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他?
找他一个只会吃软饭的小白脸做什么?
方言修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摆烂得还不够彻底,以至于居然被人惦记上了。
“你是想找我家大小姐吧?我和她被幻境分开了,我也在找她……”
“不。”女子道,“我找的就是你。”
她皱眉沉思了几秒,手腕一转,露出掌心之中的三枚铜钱:“我猝不及防被拉入了幻境之中,不知自己位置,便占了一卦。得出变卦为乾,指向西北方位。”
她指指佛像:“而乾卦又象征纯阳天门,代表神佛……是以,我便来了这里。”
方言修心跳很快,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尽力抑制自己声音的颤抖:“敢问前辈到底是……?”
女子垂下眼,莞尔一笑。
“你想问我是谁?这个问题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过我了,让我想想如何说……我是
庙会那晚躺在嘉云寺外的叫花子,是瘟疫时被封在华阳城的百姓,是同墨竹打招呼的凌霄宗弟子……我见过你们许多次,知晓你们的一举一动。想不到你们这些小辈居然如此大胆,把我也拉入了这浮生若梦之中。”
“我神魄有损,意识大多时候都不甚清楚,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等身份。这些年来,我走遍世间名山大川,当过四大宗的座上宾,也做过遭人嫌弃的叫花子,当过女人,也扮过男人……我即是众生,众生即是我。”
“区区一个名字无法定义我,不过为了方便称呼,我本名叫蔺琼华,或者你可以称呼我另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天枢。”
方言修蓦然定在了原地。
天枢。
位列七星之首,在其他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前辈,本该顺理成章地继承七星殿掌门之位,却因窥探天机导致疯魔,而后杳无音信。时至如今,天璇提起他仍是充满惋惜的语气。
只不过,天璇口中的不是“他”,而是“她”——七星通常以对应的北斗七星为名,例如玉衡在位列七星以后便很少使用自己的本名季川。单单两个象征着星辰的字眼,并不能看出是男是女。
然而大多数人在听到这里时,第一反应往往是男性——若是在重男轻女的贫困村庄,男性接触到的资源远远多于女性,这种思维定式尚且情有可原。但在修仙界男女之间早已没有这种区别,要是还这么想,就容易闹了笑话。
方言修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态度变得恭敬起来:“开阳和天璇两位前辈都提起过您。”
“又是惋惜我疯魔的事,对么?”天枢了然地笑笑,“多年未见,他们还是半点没变。年纪大了最是啰嗦,分明是过去十几年的事了,还喜欢旧事重提……”
“可依我来看,我并不觉得有何惋惜的。我是疯了不错,若非今日被拉入了浮生若梦,我恐怕还无知无觉地在华阳城中流浪……但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加清醒,因为我早在十年前,就触及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接下来的话,更是犹如晴天霹雳:“关于时空回溯之事,你知道多少?”
同样位列七星,她给人的感觉与天璇、玉衡、开阳截然不同,言语之间充满压迫感。
许是紧张到了极致,方言修心下越来越沉,反而紧张不起来了。
“有人在搜集四神器,为此不惜屠了清河剑派满门,揽月宗的贺逸就是其中之一。死前他交代过,只要借助神器的力量,就可以回溯时空,拥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天枢居然嗤笑了一声,面露嘲讽之色。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只有集齐四件神器才能回溯么?”
她扬了扬眉:“虽然它们经常并列而谈,然而对此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其中定微剑是不一样的。其他三件皆是人造,有确切的传说事迹可循,唯独定微剑,无人知所从来,也无人知所从去。”
“这么说来,四神器之间并不对等,所谓四神器的名头,只不过是为了听着好听,将它们硬凑到了一处去。”
“因此,从来都没有必须集齐四件神器的说法。”
天枢笑了笑,拔出香炉中未燃尽的香,随手丢在了一旁。
方言修:“……”
这个举动让他莫名联想到,将他的铜钱一剑碾碎的大小姐。
“我观这高高在上的佛像,也无甚么好拜。”天枢道,“我本已融入芸芸众生之间,自得其乐,不再过问世事。然而我机缘巧合,逢上了传说中早已失传的浮生若梦,求得了片刻清醒。所以今日,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方言修起身拜谢:“恳请前辈指教。”
“好说。事关重大,我若贸然告知旁人,只怕对方也会落得和我一样疯魔的下场,但你不同,我自第一眼见你,便看出了你非此界之人。这个规则,对你不适用。”
天枢唇角笑意不明,看过来的目光中除了探究,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没有任何提防与警惕,不像是面对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异世之魂,倒更像是……
长辈在看多年未见的晚辈。
方言修微微恍惚。
她的目光让他想起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桥段,游子背井离乡多年未归,偶然与故乡的亲人长辈重逢,长辈一边打量着游子全身上下,一边感慨曾经的小娃娃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前辈,我们以前……”
天枢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咚——
远方传来沉闷而悠长的钟声,满是宿命之感。烛火微光之中,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不必多言,知晓的太多,于你于她都无益处。我今日前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提点你一句……”
“时空回溯,持有两件神器即可做到,而流月琴与艮山钵早已落入贼人之手——换而言之,回溯早已开始了,你我都处在轮回之中。”
方言修瞳孔骤然缩紧。
他先前的怀疑于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验证——只看了开头就穿越到了书中,永远看不到的后续剧情,模棱两可的评论区,时不时冒出来的剧情偏离,应验在各种地方的“必然”……
根本没有什么原著剧情。
有的只有上一次轮回,与新一次的轮回而已。
“这便是世界的真相,同时亦是我陷入疯魔的原因。当年我悟出了此道,遭天道反噬,神魄离体,十年来竟无片刻清醒。如今告知与你,也算是全了我作为七星之首的使命。”
第52章 桃花流水
依然是容潇最为熟悉的雪。
上次见到这副场景, 是遇见鹤水村的邪修之时,容潇一时不察,被拉入了心魔幻境之中, 见到了邪修幻化出的清河剑派。
这次仍是类似的场景,她想去拉方言修却差了一点,紧接着浮生若梦崩塌, 化为无数形形色色的小幻境。
程思瑶说, 在场有人携带了比墨竹那把刀品阶更高的东西, 进而导致了浮生若梦的崩塌。
她大闹程昀泽生辰宴那次, 是用了艮山钵作为媒介,相应的剧中成泽在药碗中下毒就是用的艮山钵。而这一次还原何康丨生前经历所用的刀,在幻境之中也出现过。
也就是说, 作为媒介的物品, 一定会在浮生若梦模拟出的过往场景中出现。
想到这里,容潇垂下视线, 看见了自己白皙的双手。
这双手常年握剑,虎口处磨出了薄薄一层茧子,于她而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这双手太过稚嫩,显然属于一个年幼的孩童。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而她手上握着的,则是她的老朋友无名剑了。
……是无名剑误打误撞成为了新的媒介, 所以才将她带来了这里吗?
容潇眯了眯眼, 看见大雪之中,爹爹撑着伞, 一只手背在身后, 闲庭信步地走上台阶。
他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的侠客, 足迹遍布天南海北,步入中年后在爱女面前依然没个正形, 捋了捋胡子,笑道:“阿潇,我上周给你的新剑法练得如何了?”
容潇还在发愣,这具幼年时期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这是早已发生的过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女儿资质愚钝,迟迟无法领悟这一招。”
“领悟了多少?不管怎样,先拿出来让爹爹看看嘛。”
她点点头,将手中长剑横于胸前。
这时候的容潇还没有日后那股凌厉到金石可断的剑意,总角之年的少女只比她的佩剑高上一点点,连拔剑都有些吃力。
无名剑与她心意相通,剑出之时发出一声嗡鸣,掌心感受到熟悉的纹路,终于令容潇稍稍定下心神。
长剑出鞘,划出一道极为漂亮的弧线,于右前方斜过来,而后向上轻轻一挑。
这时候剑尖聚拢起了少许剑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着,仿佛初春时被风吹落的桃花。
桃
花纷飞,随之而来的是几道剑光,紧接着剑势一转,换成了圆融如流水的招式。
这是……那个时候。
她初学清河剑法的时候,第一招就遇到了阻碍——此剑名为桃花流水,柔中带刚,剑招看似平平无奇没什么攻击力,却能以不变应万变,遇见任何情况都有对应的变招。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好领悟。
清河剑派居于山巅,积雪终年不化,哪来桃花流水的意境?
爹爹点了点头,道:“做得不错,但还是缺少了什么。”
容潇撇撇嘴,半是抱怨道:“毕竟我都没亲眼见过嘛……”
“哈哈……清河剑法本就不好学,当年我也是学了好几个月才算入了门。无妨,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现在是三月份,尽管我们山上没有,春夏秋冬都一个模样,但山下桃花可是开得正好,改天无论如何也得让阿潇去见见……”
爹爹顿了顿,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册话本:“喏,这是你摇光叔叔带来的好东西,据说是什么珍藏本,在山下都快卖疯了。你摇光叔叔好不容易才抢到了这一本,说是送给你当迟来的生辰礼。”
她伸手接过,随意翻了翻。
坦率来说,这种故事其实并不适合心智尚不成熟的小孩子阅读。
当年十岁的容潇醉心练剑,对话本中的爱情故事兴致缺缺,拿到话本的唯一想法,就是纸页之间携带者山下桃花的芬芳气息,也许她可以借此真正掌握桃花流水。
而如今二十岁的容潇寄居在这个躯壳里,第一次真真正正看清了被她忽略的地方——话本的男女主角,正是成泽与阿瑶。
大宗出身的天之骄子遭遇同门陷害,跳崖后遇到了隐世高人的徒弟,而后展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但这个版本成泽与阿瑶是真爱,故事在成泽继任宗主、与阿瑶大婚时戛然而止,并没有后续毒杀发妻的情节。
大抵写书的人也带了感情,想要给笔下角色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于是选择在他们打败所有敌人、感情最浓烈之时收尾,就像许多童话故事一样,终结于男女主角结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外人眼中的程昀泽是身份尊贵的天下第一大宗宗主,在徐瑶死后独自抚养程思瑶长大,从未动过再娶的心思,若非程思瑶挖空心思搞了这么一出,兴许大家还都以为程昀泽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种。
容潇算是有些理解程思瑶了。
尽管无法动摇程昀泽的地位,能贬损一下他的名声也是好的,再怎么说程思瑶也是他的亲生女儿,不会有太过严重的惩罚。
“怎么样?爹爹没骗你吧?”爹爹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嘱咐道,“记得要藏起来自己偷偷看,别让你娘看见,要不然你娘又该骂我了。”
“唔,还有就是……摇光天天没个音信,好不容易来拜访一回,我今晚上要陪他喝酒,不醉不归。若是你娘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容潇点点头,乖巧道:“我就说爹爹下山给娘亲买首饰去了。”
“对嘛,这才是我容宴的好女儿!”
爹爹十分欣慰地转过身:“那我就先走了啊,你好好练剑,当然也不要急于一时,以你的资质,领悟这一招只是时间问题。还有,记得我刚刚交代给你的事……”
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殿门,话音突然一顿。
殿门口,一女子倚着栏杆,笑眯眯道:“容、宴。”
“阿潇,赶紧把你的话本收起来,要是让你娘看见,你、我、还有摇光,都得挨她一顿骂!”爹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紧接着仰起头,一秒变脸,“哎,巧了吗这不是,我正说去找你呢,琼华!”
容潇则趁机背过身去,想趁着娘亲没注意到这边,悄悄溜走。
然而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对爹爹的记忆清清楚楚,连脸上的皱纹在何处都记得。但谈及娘亲,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脑海中隐约找到一个“父母恩爱”的印象。
然而这个所谓的“父母恩爱”,也是建立在记忆中爹爹甚少生气的基础上,进而推理出来的。
理应在她成长中占据大半时光的娘亲,却好像被刻意抹去了一样。
“摇光那小子跟我打过招呼了,一会儿就到。”爹爹说,“我先去让人准备几坛好酒,琼华你和他也相熟,这回肯定有的聊了……”
是了,清河剑派与七星殿相距甚远,身为掌门的爹爹忙于宗门事务,极少离开清河剑派。而摇光时常外出云游,居无定所……两者本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是谁介绍了彼此的相识,让两人一见如故,结为了至交好友?
七星殿地位超然,几位长老更是卦卦皆会应验。这世上相信天道命运的人不在少数,爹爹也是其中之一。
是谁不信天命不畏神佛,还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教给了她?
容潇调用全身灵力聚于一点,终于突破了幻境的限制,挣扎着回过头去。
透过鹅毛纷飞的大雪,她看见屋檐下方挂满了冰凌,一道素白色的女子身影向前迈了半步,面容越来越清晰。
风雪之中她衣袖纷飞,浅浅地笑着,眉眼间的清冷矜傲与容潇如出一辙。
——清河剑派掌门夫人,同时也是七星之首,天枢蔺琼华。
这一眼让容潇当即怔在了原地,许久才喃喃地说:“……娘亲。”
她手臂上疫病感染的痕迹飞快蔓延,所到之处灵力迟滞,江河断流。她拼尽全力只换来了这回眸一眼,幻境的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逼迫她沿着既定的道路越走越远。
再度转回来的一刹那,容潇已是泪流满面。
蔺琼华绝不是受困于高门深宅之中的妇人,相反她性情直爽,敢爱敢恨,极为鲜活。
爹爹授她清河剑法,娘亲教她入世真理。容潇能成长为今天的模样,少了任何一方都不行。
——可她为何会忘了呢?
为何如今谈起天枢,都说她窥探天机不成遭到反噬,陷入疯魔,杳无音信?为何所有人都在惋惜七星殿失踪的天枢,却无人记得清河剑派的蔺琼华?
初春的三月,清河剑派的雪终于迎来了片刻停歇。日出东方,微暖的晨曦洒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
无名剑剑身锃亮,似乎连黑褐色的铁锈都在反着光。
客从远方来,聊赠一枝春。
话本的纸页之间夹着一朵桃花,娇嫩欲滴,粉红色的花瓣上还残存着清晨时分的露水。芳香馥郁,于这茫茫雪原之中带来淡淡的春意。
十岁的容潇盯着它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捻起这朵桃花,平放在剑身之上。
剑随心动,花瓣顷刻间被锐利的剑气切成了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像是春风拂过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起了一场带着淡淡香气的桃花雨。
上挑,剑尖颤动着,让人恍然联想到枝头迎风舒展的花蕊。
然后转过剑尖,勾出一抹潺潺流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回身,收剑入鞘。
她终于完完整整地使了出来。
这一剑,乃是清河剑法第一式。
名为,桃花流水。
第53章 人间过客
临近傍晚, 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摇光来的时候遇上了难得的晴天,清河剑派比平日里暖和了几分。他摘下身上披的大氅,交给弟子收好, 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果然是入春了啊。”
爹爹嫌他来得迟,说了他好久,摇光摆摆手, 轻笑道:“不迟了, 至少我先让人把给大小姐的礼物送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 眉眼间却满是温和的笑意:“容兄你有所不知,我前段时间云游四海,捡了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 叫洛菁。恰好开阳年纪大了想收个徒弟, 我就把她带回了七星殿。但这孩子喜欢闹腾,今天打翻了开阳的茶壶, 明天又烧毁了天权的手稿……开阳是她师
父还好说,天权可是个暴脾气,说什么都要罚她,吓得开阳连夜把她送出了七星殿,扔给我带……”
爹爹问:“怎么没见你带她过来?”
“我怕她在你们清河剑派大闹一通, 回头我又要挨天枢的骂……要知道, 七星殿我最怵的就是她了。”摇光摇了摇头,无奈道, “我把她在山下安顿好了才过来的, 不过我瞧着这孩子分明乖巧得很, 大抵是他们夸张了吧。说来她和你家大小姐差不多大,改天让她们认识认识?”
两人并肩而行, 爹爹道:“好啊,这个肯定没问题,我家阿潇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孤僻了些,跟她那把剑比跟我都亲。我也想让她多认识几个同龄人,学学如何与人相处,要不然以后等她继承了我这掌门之位,怕是……”
“爹爹!”
容潇抱着剑,朝这边跑了过来。
她那时满心欢喜,只想着跟爹爹炫耀自己新学会了桃花流水,全部心神都在她的剑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摇光骤然变化的神色。
但十年之后,二十岁的容潇在浮生若梦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摇光原本在笑,却在见到她时突然敛去了笑容,瞳孔微微颤抖,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不,他不是在看容潇,而是在越过她看向后面的什么人。
——这里除了她、爹爹、摇光,在场的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那人不吭不响,除了摇光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目光悲伤地注视着这一幕。
容潇扑到爹爹怀里:“我学会这一招了!”
“这么厉害?”爹爹一把接住她,眉开眼笑地对摇光道,“我改主意了。”
摇光仍盯着那处,有些心不在焉:“什么?”
“孤僻就孤僻吧,我家阿潇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堂堂清河剑派,四大宗之一,难不成还要未来的掌门去曲意逢迎违心讨好别人吗?”
“……”摇光严肃道,“容兄,我有话想和你说。”
根据贺逸死前提供的线索,摇光此行拜访清河剑派,除了会一会老友,更重要的是预感到将来七星鼎的失窃,将其交给了爹爹保管。
却不想十年后凶手为了拿到七星鼎,丧心病狂地利用秘法不见春屠了清河剑派满门,七星鼎终究还是落了个失窃的结局。
那个看不见的幽灵只是小小的插曲,容潇很快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跑去和娘亲聊了会天。
蔺琼华正在看书,问是不是摇光来了。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对容潇学会了桃花流水就急吼吼找人炫耀的行为感到十分可笑,说:“摇光是剑庐出身,虽然这些年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不过你大可去试一试,问问你这把剑到底有没有特殊之处,兴许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容潇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直接去问了摇光。
摇光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附身与她平视,笑意温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需要时间等待。”
“我要等到何时?”
他视线再次落在了容潇后方:“十年磨一剑,大小姐。待到那时你来剑庐找我,我就帮你重铸这把剑,如何?”
容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摇光起身,从她身边经过。
“……我知道你是谁,这里只有我能看见你,是因为七星鼎在我手里的缘故,对吗?”
他在跟谁说话?
容潇回过头,只见摇光负手立于雪中,一身简单的藏蓝色长袍,见到容潇望过来,便舒展开眉目,未语先带三分笑。
他同爹爹是忘年交,比容潇年长十来岁,此时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可靠,偶尔也有几分不正经,喜欢跟着清河剑派的小辈弟子一起,称呼容潇为大小姐。
“大小姐,”摇光巍然不动,隔着几丈远,远远冲她说道,“我既答应你重铸这把剑,便绝对不会食言。那边有弟子叫你呢,快去吧。”
他身后,蔺琼华缓缓走来。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是刚刚算出来的卦象,神色有些怔忪,然后扬起眉毛,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
“阿潇。”她唤了一声便停顿了下来,沉默许久,只是轻轻道,“记得听你爹爹的话。”
容潇似懂非懂。
那时候的她自然不明白这两人奇怪的态度是因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的第六感,让她觉得心绪不宁。
“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你们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蔺琼华淡淡道,“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不过是空有七星之名而已……时至如今,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摇光微微颔首:“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容潇被二师弟叫去切磋,再回来时这里只剩下了摇光一人,娘亲已不知踪影。
她以身入局窥探天机,得出轮回真相的同时也受到了天道惩罚,神魄受损,所有人对她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
自此之后,蔺琼华这个名字被天道抹去,“天枢”之名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代表着天妒英才的空洞的符号,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了。
包括她的夫君和女儿。
容潇大脑猛然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从她记忆里抽离了出去,她总觉得有些惶恐不安,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娘亲呢?”
摇光神色明显有些恍惚,他蹲下来揉了揉容潇的头,迟疑着说:“我来了之后就没见过她,应该和你爹爹在一起吧?你爹爹在忙宗门事务,现在正在议事厅,我带你去找他?”
“不用了,”容潇道,“我现在就过去。”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人,急切地想要找到爹爹确认这件事。她将无名剑抱在怀里,飞快地跑起来,一步步踏过漫无边际的雪地,扎好的马尾在身后散开。
摇光没有跟上来。
“去吧,”他笑着说,“大小姐。”
怀里的无名剑骤然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华,温度烫得惊人,于这寒风料峭的雪夜里缓缓铺开,像是长夜里猝然划过的流星。
红褐色的铁锈飞快褪尽,显露出澄明如镜的剑身,遇见粘在剑身的一瓣桃花,刹那间芳香扑鼻,绽开万千芳华。
容潇瞪大双眼,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好像有什么人,从身后轻轻抱了她一下,非常克制地一触即分。那人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清清冷冷,带着几分草药的气味,与无名剑绽放出的桃花香混在一起。
而后一切归于沉寂,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她怀里的无名剑又一点点地沉寂了下去,恢复了破铁剑的模样。
目睹了全程的容潇愣在了原地,无名剑在她出生时便机缘巧合地滴血认主,与她心意相通,是以她能感觉到,在这之前无名剑似乎与谁有着某种很重要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这把剑绝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然而就在铁锈重新覆盖剑身的同一时间,那种无形之间的联系,也跟着一起断掉了。
摇光应当是知道真相的。
在十年前的这一刻,她回头了吗?
她有没有回头确认,场上究竟有没有第三人?那时的摇光,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她怀里抱着一把短暂辉煌后便陷入沉眠的剑,明明在向前奔跑着,却好像骤然失去了目标。许多人与事都被她留在了身后,先前感受到的那道视线再度沉甸甸地压下来,隔着雪中的寒风与漫漫长夜,以及生与死的界限。
那道视线,不是来自于摇光。
容潇突然没来由地想哭。
她十年前在这里没有回头,换到如今也做不到。疫病阻断了她体内的灵力,她没办法冲破幻境的桎梏回
头,只能拼尽全力,记住这道有些熟悉的目光。
……就像是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故人,在赴死之前所做出的最后告别。
摇光的声音被风吹到她的耳边,显然是对不存在的另一人说的:“你全身经脉寸断,若要施行此法,即便我用七星鼎助你,恐怕也……此法是你所创,你对它的了解比我多得多,我只是想再确认一次,你想好了吗?”
不知对方回答了什么,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我来时路过山下,恰逢桃花开得正盛,于是摘下一朵夹在了送给大小姐的话本里……若有机会,你应当去见一见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好,我明白了。我出身剑庐却志不在此,从未铸成过一把好剑,渊岳师兄总嫌我丢了剑庐的脸面。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就是要用七星鼎,来铸造另一件神器。”摇光轻轻叹道,“你说此法名为不见春?……当真应极了眼下之景。”
初春三月,清河剑派仍是一片茫茫大雪的景象。
听说山下桃花开得正好,但在这里,只有容潇剑中所携带的一缕桃花幽香。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这里的春光永远不曾到来。
第54章 死者复生
无名剑陷入沉寂, 支撑着这段幻境的媒介失去了力量,清河剑派的场景于容潇眼前再度崩塌。
斜阳西沉,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下来。往事纷纷如雪, 空气中仍残存着淡淡的桃花香气,然而故人已无影踪,与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一起, 渐渐沉入到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长夜里。
她早就与这里道过别, 如今再次经历相似的情景, 内心只是有少许的怅然, 却是迷茫更多。
似乎有许多事,都和她记忆中的吉光片羽有所不同。
被刻意隐去的娘亲,摇光意味不明的对话, 看不见的幽灵……还有摇光最后提到的, 不见春。
不见春分明是灭门凶手所用的秘术,可短期内强行拔高实力, 金丹中期的贺逸借此一跃而至元婴后期,在揽月宗可是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不见春最早,居然是出自清河剑派?
容潇将衣袖向下拉了拉,好遮住手臂上疫病蔓延的痕迹。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未等她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就听到了程思瑶的声音:
“呼, 总算回来了,累死我了……”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冲容潇挥手:“无名!这边!”
“我灵力撑不住了, 抱歉让大家都以真身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注意点不要触碰这里面的人,也不要和他们说话。”程思瑶忧心忡忡地往后瞥了一眼, “但浮生若梦牵扯到太多人,包括很多没有修为的百姓,我怕会出意外……毕竟都是真身在此,不如刚开始那样安全,可我实在没办法了。要是一会儿闹出什么乱子,还得麻烦你拦一下。”
“诶,话说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她歪了歪头,有些疑惑,“意外发生后我立马中断了浮生若梦,将大家都聚在一处,其他人早早就到了,只是一直没见到你,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你在幻境里面看到了什么呀?”
“也没什么,都是些记不太清的事。”
“好吧,我让小季子帮我占一卦,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先去休息一会吧。”
容潇皱眉:“你也注意些,这种级别的幻术对你消耗太大,不要强撑。”
程思瑶嘿嘿一笑:“没关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她脸色比之前见到的更加苍白了几分,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却还是明媚地笑着。
容潇依然有些心绪不宁,不想多说。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间客栈,身侧就是窗户。
清晨时分的阳光洒落下来,映出她模模糊糊的影子。窗外人来人往,百姓们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得知这是凌霄宗为了寻找瘟疫源头而设下的环境,纷纷表现出了愿意配合的意愿。
而需要他们做的事也不多,只要在主要人物何康出现后,避免接触、不去打扰即可。
容潇靠在窗边,谨慎地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余光瞥见有人靠近,于是抬起眼。
是方言修。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衣和发都飘飘逸逸,眼帘微微下垂,从容潇的角度能清楚窥见他的侧脸,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眼底一点细碎的光影显得温润极了。
幻境之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外面的现实里可能只是度过了不到一刻钟,又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人先前给她的印象向来是不靠谱,外加脑子有点问题,在他胆大包天地亲吻自己后,这个印象还要再加上一条“疯疯癫癫”。
可不知为何,眼下再瞧他,总是让她联想到演戏那时候,她饮下毒酒陷入昏迷,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察觉到了他悲伤的目光。
同她学会桃花流水之时,所感受到的别无二致。
容潇又下意识摩挲起腰上的无名剑来,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扯过他的衣领,拉到自己面前。
方言修一愣:“大小姐……?”
容潇凑在他颈边嗅了嗅,久久不语。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她垂下的长发扫过方言修的脖颈,温热的鼻息落在裸丨露在外的皮肤上,泛起些微痒意。
两人自那之后,就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方言修心想他一定是被大小姐的美貌蛊昏了头,眼见她突然凑近,顿觉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耳垂泛红,稍稍侧过头去,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旁边还有人……”
容潇已经松开了手,重新直起腰。
“我闻闻你身上的气息,同我方才在幻境里感受到的有些熟悉。”她不解道,“你害羞什么?”
方言修差点心肌梗塞:“……没什么。”
大小姐哪都好,就是太木头了。
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的概念,看谁不顺眼了拔剑就砍,顺眼了就勉强留着。亏得他还万般忐忑,给自己亲吻她的事找借口……等等,她不会真信了那些拙劣的借口吧?
早晚得被她气死。
容潇眨眨眼,后知后觉:“你不高兴?”
方言修决定一个人生会儿闷气,暂时不理她了。
他举目四望,窗外熙熙攘攘,哪里还有天枢的影子?
她早已化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如百川汇流融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芸芸众生哪个都不是她,却又哪个都像她。
“……没事。”最终他轻轻合上眼。
天枢说过,若是贸然将轮回之事告知旁人,只怕对方也会落个疯魔的下场,因此这个秘密只能他一人知晓。
容潇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没事。
“仙师大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元凶?”有人等不下去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年迈的母亲还在家,病得很重……”
在他即将触碰到程思瑶的一瞬间,容潇用无名剑的剑鞘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吃痛,恨恨地瞪了容潇一眼。
“再有下次,”容潇道,“我的剑就该出鞘了。”
那人不屑:“嘁,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马上就好了,”程思瑶对潜伏在身边的危险毫无所觉,连忙出来打圆场,“小季子,卦象解出来了吗?”
叮——
玉衡小心细致地将铜钱系在腰间,言简意赅道:“坎水位,正北。”
“好,那我继续了——”
脚下环境陡然一变,潺潺水声透过云雾,厚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云开雾散,只见壁立万仞,一道瀑布从九天直直地坠下来。
程思瑶“嘶”了一声:“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不会又是墨竹师姐……”
“不是,”玉衡道,“凌霄宗关押犯错弟子的思过崖,正是位于坎
水位。”
“思过崖?自从我爹上位以后,凌霄宗纪律严明,这里就很少派上用场了……”
何康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大概所有修仙宗门都有个类似于禁地的地方,传说中这里往往沉睡着神兵利器,或是关押着上古大能,总有不怕死的弟子耐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凌霄宗的思过崖便是这种地方。
何康这时候还是个初入仙门的少年,对凌霄宗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天天朗气清,他便逃了任务,偷偷溜到了思过崖。
然而思过崖并无他想象中的波云诡谲,这里看上去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瀑布。
“就这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何康小声嘟囔着,“宗主三令五申不让靠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跟着长老学会了这里的阵法,真是白期待一场……”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满心失望地打算离去,又忽然瞥见瀑布下似乎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换做旁人此时定会警惕起来,但何康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即眼前一亮。
“嘿,你也是来思过崖探险的吗?这里有没有奇怪之处,分享分享?”
黑衣人没有回应,面容被兜帽遮盖得严严实实,垂着头,了无生息。
何康觉得不太对劲,朝这边走了过来:“你是凌霄宗的弟子吗?”
黑衣人身影一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何康身前,食指点在何康眉心。
何康动作霎时凝滞,连呼救都不曾发出。
兜帽之下的声音沙哑极了,犹如砂石摩擦,听不出是男是女:“你没有来过思过崖。”
何康惊恐的眼神渐渐变得木然,跟着重复道:“我没有来过思过崖。”
黑衣人接着道:“别人问起,你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别人问起,我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你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我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日光昭昭,草木葳蕤。两人说话音调都毫无感情起伏,仿佛拙劣的念白,配合着后面湍急的水声,显得诡异极了。
程思瑶惨白着脸:“这是什么术法?居然能种下心理暗示……”
“邪修。”容潇皱了皱眉,“此人不能留。”
“对,我要赶紧告诉我爹。”程思瑶道,“这可是在我凌霄宗的地界,他胆敢如此猖狂,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话间何康已经浑浑噩噩地离开,剩下那黑衣人原地驻足许久,方才转过身。
他动作很慢,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上来的僵硬。
程思瑶突然抬高了声音:“等等,我看见……”
眼前场景于这一瞬间定格,除了他们几人以外,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程思瑶后半句戛然而止,骤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豆大的泪珠沿着少女姣好的侧脸滑落下来,渗入泥土之中。
她捂住嘴,许久才吐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娘……”
——黑衣人转身之时,兜帽恰好被风掀起,露出几缕青丝,与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眉如远黛,面如春花。
正是早已死去的徐瑶。
第55章 相见不识
徐瑶是什么样的人呢?
师从隐者青松道人, 世间唯二掌握了浮生若梦的人,程昀泽的救命恩人,后来的凌霄宗宗主夫人, 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后猝不及防地逝去,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她去世时程思瑶才刚到记事的年龄, 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 都是凭借她在凌霄宗留下的蛛丝马迹, 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程思瑶记忆中最清楚、最浓墨重彩的一段, 就是徐瑶的死。
那时候徐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整日卧病在床。为了让她安心养病,程思瑶并没有与徐瑶睡在一起。
她半夜被突然猛烈的狂风暴雪惊醒, 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 便跑到隔壁房间来寻。透过门扉间的缝隙,屋内暖黄色的烛火静悄悄地泄出来, 在地上拉出一条晃晃悠悠的带子。
透过这条缝隙,程思瑶看见她记忆中伟岸的爹爹,将下了毒的药碗端到徐瑶面前。
紧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咳嗽,而后烛火熄灭,一切陷入寂静。
这个场景成了她日后的梦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 她恍惚觉得她又站在了那间小屋的门外。风雪怒号,半掩的门扉霍然掀开, 娘亲站在门内, 字字泣血, 质问她为何作壁上观。
程思瑶哑口无言,连为自己争辩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 从小锦衣玉食,在凌霄宗的庇护下长大。
她如今享受的一切,都是程昀泽给她的。
她生而有罪。
之后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是模糊记得这件事闹得很大。徐瑶生前在世上没留下多少痕迹,死后却可谓是极尽哀荣。葬礼举办得隆重极了,四大宗尽数前来吊唁,天南海北的修仙者都要给凌霄宗这个面子。
人人都说,凌霄宗宗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
失去娘亲的女孩站在他们中间,望着棺材里娘亲安详的面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没有人会信一个孩子的话,纵使信了,又能如何呢?
青松道人不问世事,当年徐瑶执意出山,两人就此断了师徒情分。谁会为了一个没有后台的死人,甘愿去得罪如日中天的凌霄宗宗主呢?
她的举动惹怒了程昀泽,将她丢到外门,自此不闻不问。
切。
程思瑶想,谁稀罕这个爹。
这段时间反而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宗门弟子知道她的身份,面对她总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都说养不教父之过,程思瑶也乐得败坏自己的名声,信手拈来地扮演起了刁蛮大小姐的角色。
她收了许多人当小弟,整日惹是生非,今日砸了华阳城某个富户的马车,明日让人偷偷教训她看不顺眼的弟子,别人若是追究,她就大手一挥:“找我爹,让他赔你!”
这种小事当然入不了日理万机的凌霄宗宗主的眼,往往在外门长老这里就解决了。长老们对她处处偏袒,想要轻轻揭过这一茬,程思瑶看在眼里,只觉得无趣。
看来程昀泽领导的凌霄宗,也不怎么样嘛。
只有一个新入门的男弟子站了出来,指责长老不按门规行事。
长老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回去!”
“钱长老,您若真的了解前因后果,就不会下这样的结论。”男弟子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灵果是宗门药田之物,修为合格的弟子都有资格领取,本就是先到先得,何来他抢了程姑娘的灵果一说?”
长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向她:“思瑶,告诉钱叔叔,是不是你先看到的灵果?”
这是明晃晃的偏袒了。这件事该如何收场,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把他带下……什么?”长老愣了愣,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程思瑶更加烦躁了:“我说,不是我先看见的,我就是看他不痛快想抢他的东西,只不过没成功而已。”
“那,这……”
“该如何就如何,您平时一口一个门规,不是说得挺溜的吗?……对了,麻烦将今天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爹,说得越夸张越好。”
关禁闭的惩罚她早就习惯了,临出门时又回过头,刻意打量了那个弟子一番。
对方生得剑眉星目,衣着一丝不苟,即使在熙熙攘攘的大殿之中,也是最惹人注目的那一个。
明明身处下位,身形却依
然挺得笔直,眉宇间无半点惧色。常人以能成为凌霄宗弟子为荣,为了一个收徒的名额甘愿挤破了头,这人倒好,满不在乎似的,丝毫不顾台上的长老掌握着生杀大权,随时都能将他逐出宗门。
程思瑶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
季姓,单名一个川字——后来被七星殿看中,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七星,玉衡仙君。
如今这人正站在她的身侧,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她眉心有印记,是傀儡。”
程思瑶悚然一惊,终于从凌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是了,真正的徐瑶早就死了,她亲眼见过的。
死者安能复生,所以他们现在所看见的,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而已。
程思瑶咬了咬唇,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盈满眼眶。
萧瑟的风卷起满地落叶,吹得她踉跄了下,抓住玉衡的衣袖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啊,呜……小季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些……为什么真正犯过错的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风光煊赫,我娘却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你是七星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书里面不是经常说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吗?”
玉衡将她拢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都会过去的,思瑶。”他垂下眼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只觉得心疼极了,放缓了声音,“这里是幻境,你忘了吗?”
程思瑶失声痛哭。
幻境中的画面微微波动起来,她灵力透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你陪我过去好不好?我想、我想再看看她……”
徐瑶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幅画像,一本记载幻术浮生若梦的手稿——就连这些可怜的回忆程昀泽都不想给她留下,强硬地抢走了画像,并着手稿一起丢在火里烧了。
多亏她机灵,提前誊抄了一份赝品,将真正的手稿偷偷藏了起来。
程思瑶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失态,流了这么多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要是没哭的话,她还能看得再清楚一些。
体内灵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她鼻子一酸,触及到徐瑶古井无波的眼神,泪水顿时流得更凶了。
“娘。”她轻轻喊道,“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给你报仇……以后我要是也下去了,你大概不愿意认我这个女儿吧……”
容潇看得于心不忍,背过身去。
兜帽之下,徐瑶脸上没有任何皱纹,眉目温婉,年轻漂亮,依稀是去世时的模样。
“我天赋不好,拼尽全力也只能到现在的境界,二十多岁了连金丹期都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过他了……”程思瑶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又想起来什么,连忙抹掉眼泪,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学会了浮生若梦,我肯定会找出来幕后黑手的!等到这件事解决以后,我就给你重新挑个风水宝地,离他远远的,不告诉他你睡在哪里,这样你就能彻底摆脱他啦!”
破桐之叶,分崩离析,再无转圜余地。
徐瑶一动不动。
程思瑶个头比她还高了几厘米,她维持着先前与何康说话的姿势,微微仰起头,看起来好像是在与程思瑶对视。
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右手。
“娘……”
程思瑶正想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徐瑶手中沾上了几分黑气,与前面对何康所做的动作如出一辙!
——她并不是浮生若梦模拟出的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
大抵也意识到已经没了伪装的必要,徐瑶的速度陡然变快,黑气瞬间聚拢过来,周围场景飞快褪色变灰,碎成无数齑粉。
容潇骤然大喝:“别碰她!她是瘟疫传染源!”
……什么?
程思瑶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前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动作。徐瑶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像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紧要关头,玉衡一把将她推开,自己重重挨了这一下。他捂住胸口,试图调用灵力抵抗,却见病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他的手臂,所到之处经脉不通,灵力凝滞。
浮生若梦于这一刻崩塌,耳边风声呼啸,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失重感,他们又回到了凌霄宗的那处小院。
徐瑶见一击不中,变指为掌,再次袭来。
千钧一发之间,剑风乍起,院中枯黄的草木萧萧而落,扬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锐不可当的剑意径自穿过黑气,结结实实对上了这一掌,发出铮铮金石之音。
清河剑法第二式,雨打梨花。
第56章 破桐之叶
徐瑶面对剑锋不闪不避, 剑气寸寸切开她的兜帽,藏在下面的脸庞彻底显露了出来。
她面容精致而苍白,半点血色也无, 眼睛呈现出深邃的黝黑色,一转不转,始终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一触即分。
容潇提着剑后退了几步, 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她这一剑没有动用任何灵力, 虽然剑意强横无匹, 却没有灵力辅助, 对上徐瑶这一掌到底是吃了闷亏。
这样下去不行。
场上的战力勉强称得上是两个半,程思瑶算半个,但她因为动用浮生若梦灵力早已透支, 剩下容潇和玉衡都中了招, 灵力运转受阻,如今还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谁也不好说。
徐瑶又是不知痛的傀儡,何况还有个实力不明的正主躲在幕后操纵。
容潇心底长叹一声,抬眼紧紧盯着准备再度出手的徐瑶,话却是对程思瑶说的:“我尽力拖延时间,你去凌霄宗求援, 找程昀泽!快!”
程思瑶抹去脸上的泪, 道了声好。
容潇又道:“把方言修也带上。”
方言修猝不及防被点名:“啊?我……”
“少废话,快去!”
说话间徐瑶又攻了上来, 这傀儡不知是用什么邪术炼制而成, 极其难缠。容潇咬了咬牙, 艰难地迎上去。
虎口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剑柄。
先前接下第一招, 是沾了对方轻敌没有尽全力的光。傀儡无知无觉,打到天黑也不会觉得疲惫,而她只有胸中强行提着的一口气,想赢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连接下对方三招都没有把握。
“你们两人先走,小心些,瘟疫是靠接触传播的……我留下,不用再劝了。”
“你疯了吗?无名根本顾不上你,你这是送死知不知道?”
“我知道。”
紧要关头,方言修反而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他目送着程思瑶和玉衡离开,心中毫无波动,飞快思忖着眼下的形势,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他自知他毫无战斗力,留下也帮不上忙,但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根据天枢所言,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原著,并没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会为大小姐保驾护航——也就是说,她真的有可能会死。
擒贼先擒王,大小姐注意力都在徐瑶这边,真正的幕后黑手尚不知潜藏在何处,只能靠他了。
那边激战正酣,他硬要凑近只会让大小姐分心,方言修悄悄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经过检测商城没有适合宿主的道具,请宿主自寻出路。】
“闭嘴,你编出来原著剧情骗我的事以后再算。”方言修做了个深呼吸,“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
“……好。”
先前在幻境中的思过崖,水声滔滔,自九天之上倾斜而下。
水对应坎作上卦,午时时数为七,艮卦作下卦,得到水山蹇卦。
坎六艮七,故一爻动,变卦为巽——
巽卦,为阴木。
此时此地,恰好有一片绿茵茵的灌木丛。
“大小姐,右边灌木!”
容潇身形急退,
手中剑锋蓦然一转,无名剑脱手而出。
哗啦啦——
无名剑从灌木上方飞过,卷起细碎的落叶,紧接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于半空中突然顿住。
徐瑶的动作戛然而止。
“别藏了。”容潇咽下喉咙间翻涌的血气,眉目沉沉,冷冷地注视前方。
她脸上仍戴着那副人皮丨面具,却有更深层的遮不住的东西,自面具之下显露出来。
空间一阵波动,出来一个干瘦的男子身影,他手上缠绕着几根丝线,满脸阴鸷之色。
“啧,被你发现了。”傀儡师嗤笑,“我还当什么厉害角色呢,一个阻断了灵力的修仙者,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就这也敢跟我斗?”
他右手虚虚一握,黑气凝结成一把大刀。
“我看你剑法走的不是凌霄宗的路子,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华阳城本地人吧?干嘛为了他们这么拼命?”
“聒噪。”容潇险些架不住他的刀,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我如何行事,与你何干?——就算杀你,也无需提前告知。”
无名剑险而又险地错开他的刀,拼着令自己受伤的风险,也要挥出这一剑。
傀儡师果然怕了,主动后撤了半步。
他挑眉:“怎么,你还想凭一己之力拯救天下苍生啊?年轻人最喜欢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容潇心想,她也没说啊。
“拯救苍生还是让别人去吧,我只管得到我眼前的事。”她仔细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脑海中飞快过了几招,若是平时这人早就成了她剑下亡魂,现在却是棘手得很。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催动体内灵力,阻滞的经脉猝然打通,奔涌的灵力恐怕会冲破她的经脉……
傀儡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扯动手里的丝线,本已停下的徐瑶又动了起来,瞬息间已掠至容潇身后。
“哈哈,不愧是凌霄宗宗主的夫人,炼成的傀儡果然好用!”
徐瑶眼睛一眨不眨,一掌推出——
“住手!”
赶到的程思瑶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她脸色煞白,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娘——”
下一刻她身前闪过一道白光,剑光在她脚下炸开,逼得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徐瑶猛然僵在了原地,右手停滞在半空,木然的双眼中泛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神采。
她漆黑的眼珠动了动,微微转过头,似乎想要朝这边望过来——
噌!
剑鸣之声响彻天地,斜地里忽然飞过来另一把剑,黏稠的黑气在剑锋面前宛如无物,眨眼间便被点燃,星星之火很快成了燎原之势,将四周弥漫的黑气烧了个一干二净。
属于当世最强者的威压如泰山压顶,将傀儡师牢牢钉在了原地。
火光猎猎之中,剑尖毫无阻碍地洞穿了徐瑶的心口。
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剑薄如蝉翼,呈现出浅浅的鸦青色,其上几处火星明明灭灭,像是日出时分蔼蔼的朝霞。
这把剑,修仙界所有人都认得。
怀光。
徐瑶望向女儿的这一眼终究未能如愿,眼中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怀光剑的另一头,是程昀泽。
他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太过用力以至于青筋毕露。容潇离得近,因此能清楚看见,那一瞬间他露出的错愕神情。
程思瑶嗓音尖厉:“程昀泽!你这……你这人渣!”
听到这句,程昀泽神色顿时恢复如常,握剑的手稳稳当当,一点都不抖了。
“对付邪术炼制的傀儡,当找准弱点,一击毙命。”
他没有分给程思瑶一个眼神,而是对容潇道:“本尊代凌霄宗和华阳城百姓谢过小友的义举,若非小友出手,饶是本尊也不好收拾。”
“我跟你拼了!那是我娘,你把我娘还给我!”程思瑶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你杀了她……”
程昀泽一挥衣袖,无形的灵力屏障拔地而起。
“小女顽劣,不服管教,让诸位见笑了。”
他淡淡说着,拔出了怀光剑。
怀光剑自徐瑶的胸口抽离而出,带出来的并不是鲜血,而是几片漆黑的鸦羽。
徐瑶仰着头,瞳孔中倒映出程昀泽的模样,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空,洒下来的阳光惨惨淡淡,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这点灰白色穿过怀光剑半透明的剑身,影影绰绰地落在程昀泽脸上。
程昀泽面沉如水。
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带着阿瑶去看萤火虫的成泽了。
他站得太高,不论看谁,都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以胸口处的伤为中心,黑气越来越重,徐瑶的身体变得虚幻起来。
容潇想要出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徐瑶身上的黑袍骤然扬起,像是一面高高的旗帜,于呼啸的风声中,她身体扭曲变形,化成了数不尽的鸦羽,争先恐后地朝程昀泽席卷过来!
以程昀泽的实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布下灵力屏障,将这些鸦羽隔绝在外。
但他没有。
他沉默着站在原地,任由鸦羽割伤了他的左臂,直到鸦羽将要越过他攻击后面的程思瑶时,他才出手将其击溃。
病灶在他手臂上飞快地扩散开来。
“哈哈哈……”傀儡师终于摆脱了程昀泽的灵力压制,大笑出声,“程昀泽,你也有今天!当年你与我抢夺宗主之位,我特意挑了个无人的山崖围杀你,想不到你跳崖后居然捡到了天大的机缘,我真是恨啊,程昀泽……”
“我分明清理了所有证据,却因为徐瑶的浮生若梦,直接在老宗主面前判了我的死刑……我被关押在后山几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出来,毁了华阳城,毁了你的凌霄宗……死前还能拉上你垫背,我这些年的费心筹谋都值了!”
“……说完了吗。”程昀泽道。
他垂下眼掀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片红痕。
“如今华阳城中闹的,正是这种疫病?你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伎俩了,所对付的皆是没有修为的百姓,居然还在沾沾自喜。”
那片红痕面积越来越小,居然被他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他伸手一指:“去。”
傀儡师得意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程昀泽的修为已经触碰到了化神的门槛,早已非寻常肉体凡胎可比。
“一会儿这里有人负责善后,几位小友,放心去休息吧。”程昀泽负手而立,“墨竹已传讯与我,揽月宗的医修明日就到。”
程思瑶喊道:“你站住!”
程昀泽脚步微顿,片刻后只是道:“她尸身已被炼制成了傀儡,并非你娘。”
“不,她明明还有意识!你没看见吗,她最后回头了,她在对我笑,她肯定想对我说什么……她就是我娘,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是我娘!”
“她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杀了她一次还不够吗,还要杀第二次?”
程思瑶重重抹了把脸,咬牙道:“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一定要替我娘讨回这一笔……除非你把我也杀了!”
第57章 平淡落幕
她这一连串的质问可谓是字字泣血, 然而程昀泽对此依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鸦羽,沉吟片刻,捏了个决。
几缕小小的火苗很快将这些鸦羽烧得干干净净, 火光燃尽后的烟尘散入天空之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竟是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徐瑶生前一招浮生若梦缔造了许多传奇, 死后也不得安生被制成了傀儡, 一生跌宕起伏, 最终迎来的落幕却是平平淡淡。
“你……!”
程思瑶不可置信地扑过来,疯了一般地想要抓住徐瑶最后的痕迹,能抓到的却只有空气。
“别耍小性子。”程昀泽道, “这些东西若是落入歹人之手, 定会造成新的瘟疫。华阳城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禁不起再折腾了。”
程思瑶已到了嘴边的骂声顿时被堵了回去, 全身上下生出浓浓的无
力感。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要逼出眼眶里的泪水,好让她能看清那人的身影。
但阳光太刺眼了。她看不清。
那人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冷静自持,他的一生好像就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从来不曾行差踏错, 始终道心坚定,走在他认为的正确的路上。
比如现在, 他为了阻断瘟疫再次席卷而来的可能, 亲手斩杀了被制成傀儡的发妻, 而后一把火将她烧得尸骨无存,居然还能若无其事。
完美得像是故事里作为背景补充而一笔带过的前辈, 像是所有修仙者都需要仰望的一个符号,唯独不像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是,从小到大我都说不过你,你总是有各种理由,比所有人都要冠冕堂皇。”
程思瑶哽咽着说:“当年你喂我娘喝下毒药,你说是不忍看她被病痛折磨,我娘葬礼后第二天你就照常出席凌霄宗的长老会,你说是宗门事务太多,离了你不行……你没收了我娘留下的所有东西,连一幅画像都不肯留给我,你说是逝者已矣,只会平白让我伤心,耽误修炼……”
“你总是事事都考虑周全,为了华阳城,为了凌霄宗……是,你永远都是占理的那一方,就算我在你生辰宴上搞了那么一出,他们还是选择站在你这边——我就问你一句,你突破元婴之时遇见的心魔劫,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你会梦见我娘的死状吗?”
程昀泽沉默不语。
他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自空中缓缓垂下来,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执剑的手稳稳当当,除了怀光剑刺入徐瑶胸口时的片刻失态,他便再未显露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程思瑶哭着哭着,又断断续续地笑起来:“程昀泽,做人做到你这份上,到底有什么意思?”
“本尊行事,轮不到你来评判。”程昀泽耐心终于告罄,“季川,带她下去。”
玉衡上前,俯身行了一礼:“是……宗主。”
他入七星殿之前便是凌霄宗的弟子,所学剑术皆是凌霄宗所授,因此这一声宗主从他口中说出,倒是诚心诚意。
他想要拉起程思瑶,又顾及到自己先前已被感染,谨慎地隔了一段距离,不敢触碰:“思瑶,回去吧。”
程思瑶不理会。
她看看玉衡,又看看程昀泽,恍然大悟:“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凌霄宗的外门弟子……你一开始就是他安排监视我的,是不是?”
玉衡顿时僵在原地。
“我还当他真的把我丢到外门,十几年来不闻不问呢……好好好,都好得很……!”
她又哭又笑,拒绝了玉衡的帮助,自己尝试了几次也没站起。
忽然她脸色一白,于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呕出一口血来。
浮生若梦过度透支了她的灵力,呕血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并不是全部,程思瑶脸色越来越差,仅剩的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她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不断顺着她苍白的指缝溢出来。
容潇瞳孔微微一缩。
为什么?
先前的战斗中,程思瑶明明没受伤才对……
程昀泽蓦然暴怒,连本尊的自称都忘了用:“我不是警告过你,少用浮生若梦吗?!”
“我用不着你管!咳咳……”
她执意不让玉衡靠近,最后还是方言修看不过去,拉了她一把。
方言修自己就是个病秧子,对于咳血之类的事很有经验,掏出几个小药丸递了过去——这是在揽月宗时,白毓见他三步一喘五步一咳,顺手配的药。
程昀泽这时才注意到了他,微微眯起眼:“凡人?”
真正的元婴后期比贺逸用不见春强行造出来的可怕多了,即使程昀泽已收敛了灵力,给人的感觉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方言修不敢造次,连忙低头称是。
“你体内的经脉,似乎有些奇特……”程昀泽语气不太确定。
他刚帮了凌霄宗的忙,想来这会儿程昀泽也不会拿他怎样,方言修大着胆子试探道:“前辈以前见过吗?”
程昀泽想了想,道:“好像从谁口中听说过……时间久远,记不清了。”
“罢了,麻烦你带她回去,其余事情交给许小五处理即可。明日揽月宗的医修抵达华阳城,凌霄宗人手不够,还要劳烦几位帮忙了,日后凌霄宗必定重重酬谢。”程昀泽叹了口气,“季川,你跟本尊来一趟。”.
揽月宗派来的医修正是老熟人白毓,许久不见,她与容潇记忆里变化了不少,至少与人交谈时目光不再躲闪,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了。
“墨竹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我了。百年前邪术‘朱颜’作祟,感染者在半天内便会全身腐烂,只有面部保存完好。我研究过几十个病例,可以确定,这次瘟疫正是朱颜的变种。”
白毓一边给容潇把脉,一边解释道:“研制出朱颜解药的是我们宗门一位太上长老,他年龄大了经不住舟车劳顿,便把方子写给了我。”
“好了,”她捏了个治疗法术,“你的情况不算严重,修仙者本身就有一定的抵抗力。注意这两天不要动用灵力,等病灶自然褪下就好。”
容潇松了口气,道:“多谢。”
白毓弯了弯眉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况且这本来就是我应做的事。我们修仙者占据了大好的修炼资源,自当尽心尽力救助百姓……对了,我师父上个月教了我一套剑法,我刚开始练习,始终不得要领,回头还要多多向你请教,无名可别觉得我聒噪才好。”
“华阳城百姓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说。”白毓敛起了笑意,正色道,“瘟疫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近两日新感染的,病灶尚未扩散到胸腔,还有的救。那些早就感染的患者,全身皮肉都已腐烂,即便服用了我修改过的药方,怕也是回天乏术,尤其是年老者……都怪我来得太晚……”
容潇生怕她又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连忙打断:“不是你的错,华阳城百姓都会感激你的……对了,你给方言修看过了吗?”
距离方言修执意亲吻她以感染瘟疫,已经过了两日。
“你说他?”白毓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我来时确实碰见了他,他正和凌霄宗的许小五一起帮忙抓药呢……他好端端的,分明一点事都没有啊。”
“没有感染?”
“对呀,我怕他发病而不自知,特意把了把他的脉象。沉而无力,可见久病于身,气血不足……他本身就病殃殃的,却是与华阳城的瘟疫没有关系。”白毓瞧她神色紧张,半开玩笑道,“大半个华阳城都遭了殃,他却平安无事,此事也在我意料之外。不过这种事本就难以预料,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是人呢?”
容潇眉头越皱越紧。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刚推开门,就见到倚在墙上的墨竹。
墨竹连着赶了几天路,一身风尘仆仆,吹了声口哨,懒懒散散地冲她伸出手:“我的刀呢?”
“……”容潇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墨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等,你不会给我弄丢了吧?”
浮生若梦启动以她的刀为媒介,但幻境崩塌之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谁都顾不上墨竹那把刀了。
“没丢,”容潇思考了两秒,果断决定甩锅,“你去找程思瑶。”
墨竹更加疑惑了:“不是你拿走的吗?怎么到了思瑶那里?哎——你去哪?”
容潇没有回答,大步离去。
她于思过崖的瀑布前盘腿坐下,耳
边响起滔滔不绝的水声,心中的躁动慢慢平复下来。
在揽月宗时,段菱杉曾让她协助白毓,处理鹤水村的邪修之事。
她在林子里与白毓贺逸二人走散,紧接着就撞见了方言修。
他的气息很轻,连木灵根的向明亮都不曾发觉。
而后他们踏入了邪修布下的心魔幻境,她识破幻境后一剑斩下,见到了邪修分出来的一缕神识。
可见,同在幻境中的方言修也见到了邪修。
邪修修炼的功法极为特殊,会抽取别人体内的生气,她亲眼目睹了白毓弟弟瞬息之间就从青年变成了耄耋之年的老人。
——那么,同样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方言修是如何击败邪修的?
已知邪修施展功法会抽取生气,面对鹤水村拐卖而来的孩童屡试不爽。但若是……方言修体内,本就没有所谓的生气呢?
第58章 与君长诀
那日之后, 程思瑶就失踪了。
玉衡被程昀泽叫走,凌霄宗上下都在忙碌瘟疫的善后工作,谁都没能顾得上她。还是白毓听说了程思瑶不知为何吐血的事, 提出想给她看看,一行人来到程思瑶的住处,这才发觉了不对。
窗子大开着, 轻柔的纱帘高高扬起, 阳光轻轻晃动着, 微风翻过桌上书页的一角, 一切陈设都是熟悉的模样。
而屋内空无一人。
“你说思瑶她伤得很重?”墨竹在角落里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不应该啊, 我跟她认识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听说过她患有什么隐疾。我还以为你说的是跟在你身边那病秧子……”
幸好方言修仍在华阳城内,没有回凌霄宗, 否则这两人定要吵起来。
容潇指尖叩着剑柄,沉默不语。
白毓搭腔道:“无名,你送她回来时她情况怎么样?”
“已经昏迷了。”
“那……会不会有人趁机闯了进来,掳走了她?”白毓没有见过程思瑶,沿着最可能的方向猜测道, “你提过她是程宗主的亲生女儿……”
“屋里这么整洁, 不像是有过打斗痕迹的样子。”墨竹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脚下一转, 来到屋外。
小院的东南角, 矗立着一根不起眼的石柱。墨竹蹲下丨身, 解释道:“这里是护宗大阵的一处阵眼,如果有外来者擅自闯入, 阵法一定会示警。况且年前艮山钵丢失之后,宗内正在严查外来者……”
她手掌覆于其上,静静感受灵力的运转,闭目片刻:“阵法没有波动,思瑶只可能是自己走的。”
新年虽过,春天的气息却尚未到来。小院里草木凋零,参天古木伸展出光秃秃的枝丫,地面上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杂草,还被容潇的剑气削去了一大片。
满地狼藉,无人收拾。
有伤在身的程思瑶,究竟为何不告而别?
“……定然和徐瑶的死有关。”容潇声音低低的,自言自语道,“她原本就对徐瑶的死耿耿于怀,经过这么一遭,相当于又眼睁睁看着程昀泽杀了徐瑶一次……”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她与程昀泽的矛盾彻底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回想起那时候,程思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她质问程昀泽做人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程昀泽始终八风不动,给出的回答完美得无懈可击。
旁观这二人的相处,完全不像是一对父女,说是仇人都不为过。
只有在程思瑶剧烈咳血时,程昀泽才勃然大怒。
那时候程昀泽说……少用浮生若梦。
“如果我是她,我此时一定想要找到徐瑶留下的痕迹,不管是画像还是用过的物件,什么都好……”
墨竹愣愣地回答她:“可是自从宗主夫人死后,宗主下令清理了她生前所有的东西,大部分都跟着一起下葬了,后面又零零散散找到了一些,都被宗主亲手烧了。”
容潇追问道:“徐瑶生前住在哪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墨竹绞尽脑汁地回想,“反正不和其他长老住在一处,宗主夫人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哪里养病,我也没怎么见过她……”
“啊,对了!”她一拍脑门,“宗主生辰宴那天,你和方言修演的戏里不是出现了这一幕吗?有没有提到过具体位置?”
容潇呼吸微微一滞。
时间在这一刻突然拉得很长,墨竹后面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
她的视线越过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向上看去,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灰白色的太阳,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笼罩在雾气里,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她初到华阳城时,苦于没有身份混入凌霄宗,正好遇见了程思瑶。程思瑶隐瞒了自己身份,开门见山说想找他们来演一出好戏。
一个用着萧无名的假身份,一个抹掉了自己的姓氏,两个的四大宗的宗主之后的初次见面,居然谁也不认识谁。
那出戏是成泽与阿瑶的故事,从头到尾,皆是虚情假意。
最后一幕成泽在药碗中下了毒,亲手将阿瑶推向死亡——他们当时身在何处?.
凌霄宗地界太广,阵法无法覆盖到每一处边边角角。容潇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没走多远,迎面而来的风骤然猛烈起来,树木哗哗作响。
但这一切对她无法造成阻碍,容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随手打了个响指,风声顿时停歇了下来。
转过一处山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屋。
小屋墙上曾经生长着茂密的爬山虎,如今青翠的绿植早就枯萎死去,墙壁上朱红色的涂料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黄褐色的石砖。屋外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因为长期无人打理,已是一片红衰翠减之象。
一条小溪自山谷间穿过,到了这里水流却越来越细,直到彻底断流——这条小溪应是都定河的分支,因着瘟疫之事,百姓们自发阻断了都定河的水流。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这里本当是远离尘嚣的桃花源。
容潇右手悬在空中,紧接着又放弃了敲门的念头,径直推门而入。
桌上点着一根蜡烛,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屋里的情景。程思瑶坐在床榻上,两手撑在膝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见容潇进来,她一点也不意外,抬起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里。”
容潇关上门,将呼啸的风阻在身后。
她撩起衣摆坐在了程思瑶对面,掀起眼帘,隔着影影绰绰的烛光看过去。
“你的身体,是因为浮生……”
程思瑶打断了她:“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萧无名是假身份,你真名叫容潇,对吧?”
时至今日隐瞒已无必要,容潇索性直接承认:“对。”
“我就知道。我在华阳城的街头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
程思瑶倚着床柱,她发型几日没有打理,显得有些凌乱:“我爹提起过你,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嘛,不管天赋还是心性都是顶尖的,同龄人谁没听说过你的大名?我爹的意思是让我也学学你,要不然以我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凌霄宗将来不可能交到我手里。”
“我以前经常和我爹吵架,气急了就一个人离家出走。我在华阳城最大的酒楼里一掷千金,让他们找来最好的戏班子,端上最好的吃食……那家酒楼的吃食里,我觉得酥黄独最是一绝,回头你一定要尝尝。”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坐在雅间听他们唱曲,我就想呀,我真的想当这种人吗?我真的想一辈子都顶着程昀泽女儿的名头,做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吗?可是我学不来,我天赋一般,我能走的路从出生时就定死了……”
“华阳城那么大,我从城东走到城西要好久好久,久得我这辈子都走不完,往往途中就会被墨竹师姐逮回去……咳咳!”
见她又开始吐血,容潇起身:“我让白毓过来看
看。”
“不用了。”程思瑶抹去唇角的血迹,急急忙忙地拽住她,“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烛火照亮了她前倾的上半身,后面大半个身子则被床幔挡住,声音低低的,近乎乞求:“我活不久了,小季子不在,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容潇心中猛地一沉,某种她不愿意细想的预感终究还是成了真。
她动作僵硬,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回过头,垂眼对上程思瑶殷切的目光:“是因为浮生若梦……”
传说中如此强力的幻术,怎会落了个接近失传的结局?
徐瑶出山前跟随青松道人隐居,怎会出山后短短几年就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程思瑶选择了沉默。
“对不起,我不知道。”容潇艰涩道,“我只是觉得,利用浮生若梦寻找散布瘟疫的源头,是最快的方法……”
“你道什么歉。我要是不愿意,就算是我爹来了也别想勉强我。”程思瑶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又转回来,“你说得没错,浮生若梦确实好使。在这种时候时间就是人命,我们要是能早一点解决此事,就能救下更多的人……我不喜欢我爹治下的凌霄宗,但我很喜欢华阳城,真的很喜欢。”
“曾经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将华阳城所有好玩的地方都逛个遍……我喜欢躲在暗处,观察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然后在脑海中想象他们的人生有多精彩,是不是去过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见过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呢。”
她掩唇咳了几声,容潇轻轻捏住她的手腕,试着渡了些灵力过去。
程思瑶体内灵力紊乱,经脉逆行,正如她先前所言,已是无可救药。
她本人却毫不在意,弯了弯眉眼,一如初见时灵动的模样:“其实这两天我探查了我体内的情况,我也算是想明白啦,我娘的死不能都怨我爹。我娘那时候整日卧病在床,油尽灯枯,连抱抱我都做不到了……我爹讨来的毒药,其实是让她彻底安安稳稳地睡过去,不用再忍受浮生若梦的反噬了,真的好痛……想想也是,上天赋予的礼物都是有价码的,浮生若梦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呢?”
说着程思瑶视线又瞥向门外,像是期待某个身影的出现:“他烧了我娘留下的所有东西,也许是见我遗传了我娘在这上面的天赋,怕我娘在哪里记下了浮生若梦的启动方法,让我偷偷学去吧……”
窗外飞沙走石,狂风呼啸。
始终没有人来。
于是她掩饰眼里的失落,笑意渐渐变得苦涩起来:“我不会再跟他吵架了……也不会再因为他而流泪了。”
第59章 物是人非
她甫一降落到这个世界, 就站在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终点。
她的爹娘一个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年少有为,风光无限;一个是隐士高人唯一的弟子, 掌握着浮生若梦这种传说中的幻术。两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她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出生,自小含着金钥匙长大。不管是同辈弟子还是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 面对她时都要忌惮她爹爹的身份, 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纵使惹了天大的祸, 也总有人为她收拾烂摊子。
她跑到凌霄宗最高的山上, 张开双臂对着初升的晨曦放声呐喊,眼见风云千樯,曾以为将来一片坦途。
哪想过临到了结局, 却是孤零零地躲在破败的小屋里, 听着窗外风声大作,满地狼藉。想等的人, 程昀泽也好,玉衡也罢,一个都没有来。
愿意陪着她的,只有认识不久的容潇。
程思瑶微微仰起头。
她曾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清河剑派大小姐的名头,难免也生出过几分攀比之心。旁人提起对方时, 她只会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直到听说清河剑派灭门的事,她才恍然发觉, 自己那点小小的嫉妒之心, 在生死面前有多么可笑。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过你居然还活着, 后面我见过你出剑,又是如此年轻的金丹后期……咳咳……”她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用帕子细细擦掉唇边的血,“抱歉,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思,让小季子算了一卦,这才确定是你。”
容潇抿了抿唇,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她清楚萧无名这个身份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越是往后,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程思瑶微微瞪大了眼,很是意外:“你不问问算出了什么卦象吗?”
“不问。”容潇道,“我要做的事早就定好了,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
“……”程思瑶轻声道,“小季子说过想给我算一算,我也拒绝了。不过我没有你这么通透,我只是……”
她脸上毫无血色,靠着床柱才能勉强维持坐姿:“我只是害怕。我不知道要是算出了必死的结局,我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我一直都胆小懦弱,无非是仗着我爹的纵容……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大抵是没有勇气了吧。”
容潇心想,不是这样的。
她握着程思瑶的手腕,不停输入柔和的水灵力,想要让她好受一些。
她向来话少,即便开口大多时候也都在得罪人,面对此情此景她哑口无言,左思右想也憋不出几句劝慰的话。
但她却觉得,不是这样的。
浮生若梦启动之前,她带来了墨竹的刀,隔着窗户扔给了程思瑶。
而后一脸严肃的玉衡闯了进来,她站在外面,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们争吵的全过程。
——这两人分明都知道浮生若梦的后果,玉衡试图劝阻,是程思瑶无比坚定,执意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华阳城芸芸众生换来一线生机。
“你已经很勇敢了。”容潇缓缓道,“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是吗?”程思瑶眼睫颤了颤,“谢谢你……我爹从来没有这么夸过我。”
她吸了吸鼻子似是想哭,想到前面说过的话又强忍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
“他什么都不肯说,宁愿让我平白恨了他这么久,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罢了,就算告诉我又能如何呢?我娘终究还是因他而死,我还是会恨他。他就是这种人啊,端庄自持,无懈可击,哪怕结发妻子今日才死在他的怀里,他明日依然能继续守在凌霄宗,履行他宗主的职责……”
她的父亲是一座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大山,挡住风霜严寒的同时也遮盖了她的视线。她的一生都困囿于凌霄宗内,所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华阳城。
她站在山脚费力地仰起头,直到脖子酸痛无比,眼睛被炎炎烈日熏得落泪,举目所见依然是巍峨的高山,高耸入云,仿佛要捅破苍穹与天相接。
永远也无法逾越。
就连如今她气息奄奄,濒死之际,也不曾见到他的身影——华阳城近一半百姓都感染了瘟疫,程昀泽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与半城百姓的安危比起来,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能做被放弃的那一方。
更何况就算他来了,也救不了程思瑶的命——这从来都不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两边从一开始就没有对等过。
身为被放弃的一方,程思瑶连怨怼的资格都没有。谁都知道程昀泽是为了华阳城的百姓,无奈之下才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待到她死后,旁人只道是程昀泽为了大我牺牲小我,他的声望必定会更上一层楼。
程思瑶深深弯下腰,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他这辈子互相折磨了十几年,到头来搞得谁都不痛快……要是,要是真的有天道轮回,下辈子还是不要做父女了吧。”
她不想再见到他
了。
她也不希望徐瑶再次遇见他,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就让他们二人的人生做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程昀泽继续做他的凌霄宗宗主,前呼后拥,风光煊赫,成为修仙界人人敬仰、高山仰止的旗帜。徐瑶跟着她的师父隐居世外,再不问凡俗之事。
也许某日徐瑶还是会阴差阳错救下了他,但这次她千万不要爱上程昀泽,坚定不移地随他出山。
程思瑶仔仔细细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复又抬起头,眸中映着飘摇不定的烛火。
“容潇,我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
容潇递给她干净的帕子:“你说。”
“我娘尸身已毁,但她当年下葬时一并埋了许多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咳,以我爹的性子,他很可能会再为我娘立一座衣冠冢。”她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比我爹活的长久……倘若百年之后,他要是想起来我和我娘了,还得麻烦你拦住他,我和我娘都不愿意与他葬在一处。”
程思瑶尚未出嫁,按照习俗,死后是要与父母合葬的。
容潇道了声好。
“还有第二件……容潇,你能帮我找找纸笔吗?我爹不来看我,但我总要留下点什么东西,告诉他我的态度……希望别像我娘的手稿那样,被他一把火烧了。纸笔我记得在那边书架上……”
容潇眼眶有些酸涩,她不想在程思瑶面前哭出来,连忙掩饰般地转过头,起身去寻。
这间屋子虽破败不堪,但仍然能从各种地方看出来,它是精心布置过的。东南角摆放着书桌与书架,书架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几本修炼秘籍,以及凌霄宗一些早已过时的事务折子。正对着窗户的是朱红色的梳妆台,铜镜蒙尘,只能模模糊糊映出人的影子。
处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唯独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知踪影。
若是春夏季节,墙上爬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小院中繁花开得正盛,几片花瓣飘落水上,沿河而下。阳光越过透明的小轩窗轻轻洒下来,女主人端坐于梳妆台前,噙着笑意对镜梳妆。
男主人俗务缠身,却还是会时常来到这里。或者他干脆把宗内的事务挪过来,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主动询问女主人的意见。女主人一边抱怨着他吵了自己休息,一边和他细细探讨,犯事的弟子该如何处理。
若到了肃杀的秋冬季节也无妨,他们皆是修仙者,只需要随手布下几个阵法,依然能让此地温暖如春,如同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他们会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需要多么漂亮,也不需要天赋多高,单是凭父母二人的实力,已完全足够她恣意追寻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而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如今故事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了最小的女儿在此,即将迎来生命的落幕。时光修复不了绵延了许多年的恨意,反而愈来愈深,成为横在父女之间的遥不可及的天堑,至死也无法原谅。
书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仅有的几本书残缺不全,想来是遭了虫蛀。容潇施法除去灰尘,终于找到了程思瑶要的纸笔。
纸张早已泛黄,边缘残破不堪,轻轻一碰便碎了一块,脆得不像是纸。毛笔笔尖处的狼毫黏在了一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字。
几本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籍之后,一本明显干净许多的话本静静躺在下面。
它的纸页虽也泛黄,却不似其他书籍那样许久无人打理,每一页都极为妥帖,不染尘埃,也没有任何折角,可见之前曾被人好好地收藏过。
因为经常被人翻阅,装订纸页的线不堪重负,脱落了一部分,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好。
容潇盯着它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她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稍稍侧了侧身,用身体挡住程思瑶的视线。
耳边心脏怦怦直跳,一声比一声剧烈,险些盖过了窗外凛冽的风声。
容潇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只要她翻开这个话本,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无可挽回。
她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却说三十载前,江湖上盛传一则佳话。某大宗门少宗主成泽,天赋异禀,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手持一柄利剑行走江湖,挑战四方英豪,竟无一败绩……”
“他主动跳下万丈悬崖,本以为是必死之局,再无回寰余地……哪想这一跳,却让他结识了他此后相伴一生的爱人。”
“他从见到阿瑶的第一眼就动了心,阿瑶远离世俗,为人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轻轻柔柔地对他一笑,成泽只觉得心都化了……他寻遍了许多地方,才找到这番腐草化萤的美景……他尽力掩盖内心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阿瑶的态度……终于欣喜若狂地确认,阿瑶对他也有意……”
“宗主继任仪式后不久,阿瑶便如约嫁给了成泽。大婚当夜,他们共饮合卺酒,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最终,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书页中间夹了一小瓣桃花,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必然是某种利器所致。
熟悉得就像是……某年的阳春三月,苍山负雪,晨曦自山巅缓缓升起。
桃花曾经在她的无名剑上绽放,被她新学的剑招碎成了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其中一片落入书页之中,再也没有被翻开过。
时至如今,闻起来似乎仍带着淡淡的芳香。
第60章 遥夜沉沉
“容潇, ”程思瑶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在看什么?”
容潇手中捧着话本, 怔怔地回过头去。
她默然片刻,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知道这个地方的, 只有我和我爹了。”
程思瑶觉得容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她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深究了。
她只是静静坐着, 就感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原来徐瑶临死之前, 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她接过纸笔,指尖颤抖得厉害, 几乎握不住笔。
大脑晕晕乎乎的,真的好想睡啊。
程思瑶吸了吸鼻子,止住眼眶将出未出的泪水,极其缓慢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纸张年代过久,触及干涩的笔尖, 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笔尖蘸的墨水也有些年头了, 黏稠无比,这一笔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
像个笑话, 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容潇默默站在旁边,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十岁那年, 摇光拜访清河剑派,从山下带来了时兴的话本子, 据说还是什么难抢的限量版。
容潇一心只有练剑,对男男女女的情爱故事没有兴趣,随意翻了翻,便将它塞入了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藏书阁中少说也有几千本书,这个俗套的故事自此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她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没想到命运如此奇妙,兜兜转转,居然还有重逢的机会。
——但清河剑派的东西,怎可能出现在相隔万里的凌霄宗,还是一处鲜有人知的小屋?
除非……
程思瑶写完了信,不知道想起了哪段回忆,自嘲道:“其实我跟他之间也没剩下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我写了,他大抵也不会看……我不在了,对我爹而言反而是解脱吧。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去做他的宗主了,不会再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败坏他的名声……”
不是的。
容潇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你爹爹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冷心冷情,刚正不阿。
程昀泽其实……
人都是有私心的,谁
都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
但她对着程思瑶殷切的眼神,只觉得喉中干涩,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半晌只是轻轻道:“放心,我一定帮你转交。”
“好。”程思瑶轻轻地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容潇微微低头看向她,一双漂亮的眼中泛起复杂的情绪,不像她平日里那样盛气凌人,似是悲伤,又似是别的什么。
程思瑶看不明白。
她也从来没看明白过。清河剑派大小姐容潇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不到二十岁便突破至金丹期,世人经常拿她与程昀泽年轻时作比较,感慨着修仙界又出了一个厉害角色。
他们这些天才活在世人的目光下,身上总是背负了太多东西,宗门的期望、旁人的艳羡……以至于每一步路之前都要殚精竭虑,生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相比之下,程思瑶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路人,同这些天才从来都不处于一个世界里。不管是程昀泽还是容潇,她都看不明白。
“思瑶……晚安,好梦。”
蜡烛即将燃尽,本就微弱的火光更加不稳,变得摇摇晃晃。遥远的群山之上,一轮残月缓缓浮现出来。
月光在雾气中轻轻晃动,像是都定河上倒映出的点点星光,抑或是华阳城夜深之时,长街两端渐次熄灭的灯火。
即将迎来的长夜漫长无比,程思瑶轻轻合上眼,感受着枕头上残留着的徐瑶的气息,准备好坠入到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
她选择在这里等待生命的终结……那么下去以后,兴许能找到徐瑶吧。
她要扑到徐瑶怀里大哭,好好数落程昀泽做过的混账事,若是转世投胎,再也不要遇见程昀泽了。
屋门霍然被人打开,窗外的风霎时倒灌进来,吹灭了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声嘶力竭的呐喊:“——思瑶!”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程思瑶费力地睁开眼。
来人一袭黑衣,眸若朗星,疾步走来时腰间悬挂的铜钱叮当作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滚烫的热泪洒落在她的手背上。
“思瑶,你别睡,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肯定不会有事,先别睡……!”
是小季子啊。
程昀泽依然没有来。
她说不上来是欣喜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怔了许久,才试着扬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
她的五感开始变得迟钝,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玉衡攥住她的手,不停哈气,想要挽救她渐渐冷却的体温。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思瑶,”他颤抖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唇,“我爱你,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对不起,我早该跟你坦白的……”
怀中少女想要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伸出的手却蓦然垂下,彻底没了声息。
她终于夙愿得偿,可以毫无芥蒂地去寻她早逝的母亲了。
夜色一寸寸笼罩过来,屋内死一样的寂静,活着的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玉衡压抑的哭声。
容潇将视线转向窗外。
有些事情,死去的人可以不理会,但活着的人却是一定要去做的。
玉衡忽然开口:“容潇。”
容潇并不意外他道破了自己身份,停下脚步,等待他的下文。
玉衡痴痴地注视着死去的少女,没有看她:“你要去找宗主吗?”
容潇:“……你要拦我吗?”
玉衡沉默了许久,久到容潇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他开口:“你去吧。我在这里……再陪她一会儿。”
像是怕吵醒了陷入沉眠的少女,他声音压得很低。
“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
玉衡位列七星,最是擅长占卜算命,知晓多少秘辛都不足为奇。
容潇抿了抿唇,终是未发一语,大步走入门外寒风之中。
她紧紧捏着程思瑶的绝笔信,将它收入储物袋里。
无名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决意,在剑鞘中不安地躁动起来。
她定然要去见程昀泽的。
不只是为了送信,还要了却一桩事关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的仇怨。
本该在清河剑派束之高阁的话本,却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凌霄宗,只有一个可能——程昀泽去过清河剑派。
一旦猜到了这个真相,再去回忆从前种种,便会发觉一切早有预兆。
从小屋的精心布置来看,程昀泽显然无数次畅想过和徐瑶的婚后生活,并非程思瑶以为的那样,对徐瑶毫无感情,只有赤丨裸裸的利用与算计。
他爱极了徐瑶,在徐瑶因为浮生若梦的反噬生不如死时,他重金求来一味安神的毒药,让徐瑶没有痛苦地死去。那之后他便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感情,只作为“凌霄宗宗主”这个身份,行尸走肉般活着。
因此得知四神器有回溯时空之能,他不可能不动心。
屠清河剑派是为了找到七星鼎,凶手三人必定仔细搜查过清河剑派上下。搜到藏书阁的时候,程昀泽无意间发现了以他与徐瑶为原型的话本,便将它捎了回来,视如珍宝,摆在徐瑶住过的小屋里。因为经常翻阅,连装订线都脱落了。
清河剑派灭门后,其余三大宗曾派人前来调查,然而只有七星殿掌门天璇亲自到场,段菱杉与程昀泽都没有来。段菱杉当时在酒楼喝酒,有酒楼小二的证词可以证明……那程昀泽呢?
他便是继贺逸之后的第二个凶手。
所以,迟迟未能破解的艮山钵失窃一事也有了答案——根本就是程昀泽监守自盗,所谓的封城全是幌子,再给凌霄宗八百年也找不出窃贼。
照影镜的线索指向来过临仙塔的程思瑶,段菱杉要求把人带来询问,程昀泽却认定程思瑶是清白的,段菱杉还以为是他滥用职权包庇亲生女儿——程思瑶当然是清白的,因为这场戏从一开始,就是贼喊捉贼。
容潇扣住躁动不安的无名剑,急促的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
真是难办啊。
程昀泽可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后期,比用了不见春的贺逸更为可怕。
要不要告诉方言修呢?他此时应该还在华阳城。这两天在凌霄宗的努力下,瘟疫已经差不多控制住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迟迟没有露面。
罢了。
容潇苦笑了下。
她要挑战的人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当世唯一一个元婴后期。
如果她能平安无事自然一切好说,告别也是无用;如果她此番不敌,以至于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要是告诉了方言修,他反而可能又发了疯。以他先前的表现来看,说不定又要来一出陪自己一起死。
还是好好活着吧,这已经是许多人的求而不得了。
所以,不必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