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提起府中的两位姑母,还有桩盛府的成年旧事。
当年柳氏与亲妹妹小柳氏同时怀孕生产,两姐妹一前一后都诞下了个女儿,可小柳氏产后大出血,孩子出生没几天就早早撒手人寰了。
小柳氏婆家周府见是个孙女,又怕耽搁儿子再娶妻,儿媳妇头七都没过就将孩子送到了盛府。
柳氏见两个孩子前后脚出生,便当成双胞女儿来抚养,也从未避讳过二姑母的身世。
盛叶舟听府中老人提过,早几年没人知晓盛雅书出自周府,是盛禺山官途亨通之后,周府高调上门来认亲,此事就是想瞒也无法瞒。
周家没想认回这个女儿,但也不想断这门亲,平日里经常借着上门探望女儿的借口来往盛府。
情况一直持续到盛雅书出嫁,周家再无了上门借口,这才得清净没几年。
二姑母盛雅书与大姑母盛雅画
逢年过节倒是能到节礼,就是没见过人。
大姑母听闻是早些年生幼子伤了身子,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根本不能远行。
至于二姑母家中长辈无人提起,他更无从得知其习性,只听闻当年二姑母抢了大姑母婚事闹得也挺难看。
不过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盛禺山后来将大姑母嫁于门下学生,大姑父外放为一县之令,与姑母感举案齐眉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随着越走越近,盛叶舟瞥见祖父与父亲都冷了脸,特别是盛建宗,本就
“舟儿回来了”柳氏冷冷淡淡的神色猛然变化,似是没听见盛雅书又说了些什么,笑着冲盛叶舟招招手“快到祖母这来。”
说笑声戛然而止,厅中面生之人皆正襟危坐,全都望着盛禺山踱步而进。
“父亲。”
盛雅书连忙起身,很是亲热地朝前迎了两步,盛禺山淡淡点头“家里倒是来了稀客,前年吴家不是派人传信儿说你病入膏肓,急需银子救命,这么快就痊愈了”
“父亲女儿这不是一好就赶回来了吗,当时是真病得起不来。”
盛叶舟走到柳氏身旁站定,借机打量起这个素昧蒙面的二姑母,殊不知下方人堆中也有人
盛雅书肤白秀眉,身段窈窕,一点也没有老态之相,看上去反倒是比符氏还年轻几分。
盛禺山冷冷瞥她一眼,走到柳氏身侧坐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吹茶水。
“建宗你瞧父亲为这事都怪上我了。”
见盛禺山不理,盛雅书却没有丝毫窘迫,话锋一转又笑着朝盛建宗而去,面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
去年之事盛叶舟倒是亲眼所见,当时吴府派人送信,说是盛雅书缠绵病榻几年,东南郡偏僻,买不到那些调养身子的名贵药材。
盛建宗寻到不少药材
,还送了不少银子过去。
但去年年前盛建宗做买卖经过东南郡,特意去了趟吴府拜访,没曾想被吴府下人拦
当时就气得盛建宗跳脚大骂,回来特意将此事告状于盛禺山。
两月前还病入膏肓之人转身就出远门看灯,是个人都知先前被骗了。
而现
盛叶舟看了好半晌,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个姑母有些怪异,就是说不上哪怪异,直到她甩着帕子轻轻推了把盛建宗时,突然明了。
不管谁态度冷淡或是讽刺,她唇角笑意仿佛就没变化过,涂满鲜红口脂的双唇好似从方才起就没合拢过。
一举一动毫无当家主母的端庄大气,反倒是有丝轻浮。
虽说知晓不应该用轻浮二字来形容家中长辈,但其一举一动确实与已做了祖母的妇人相差甚大。
特别是她推盛建宗时下意识扭动的腰身,不仅让盛叶舟心里咯噔,就是柳氏眉心也跟着紧蹙,眸底寒芒一闪而过。
“父亲生不生气我不知,但去年二姐去华宁郡赏灯,二弟倒是知晓。”盛建宗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抱臂道。
“看甚灯啊,去年二姐病得起不来身,连地都下不得。”盛雅书捻帕点点唇角,双眸溢满嗔怪,眼尾不自觉流出丝媚意。
盛叶舟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柳氏气得一拍小几呵道“没没规矩,如此多宾客
柳氏的话硬生生地转了个调,估计本想呵斥盛雅书矫揉造作,但又顾忌着旁人
“母亲说得是,是女儿不懂礼了。”
要不说盛雅书厉害,被呵斥了也泰然自若地甩甩帕子,自顾自地坐到柳氏膝旁,一副亲昵姿态地依偎着椅子扶手。
“这几位是”盛禺山开口。
“瞧我这记性,忙着跟二弟叙旧,倒忘了介绍。”盛雅书作势轻拍自己嘴,面上笑意更添几分“这是我妹妹一家,他们啊”
十几张陌生脸颊被一一介绍。
盛雅书小姑子夫家十口人,他们一家是为了长孙入书院书之事特意来的安义府。
介绍到长孙毕耀祖之时,毕家一行十几口人面上满是自豪之色。
青年已及冠,头顶戴着个金冠很是耀眼,听盛雅书夸奖之时,面上满是志得意满之色。
前年取得秀才之后,今年打算来安义府拜师进学业,后年又继续下场夺举人功名。
“耀祖学问不俗,一定能拿下举人功名,到时候亲家母可就享福了。”
“多谢亲家吉言,多谢吉言。”毕家祖母眉开眼笑,不停拍着盛雅书的手背以示亲昵。
本来无甚关系的盛叶舟一直默默听着,人要吹嘘孙儿就让他们吹嘘,与自己又没什
么关系。
可站着站着,总觉着被人盯得浑身不自
那妇人正是方才盛雅书介绍过的小姑子,毕家二房儿媳妇。
妇人有些惊慌,身子一侧连忙转头看向房中,这往前一倾,便露出了身后脸颊绯红的女孩。
“这是我外甥女芊芊,今年刚满十五。”盛雅书起身,牵起毕芊芊的手,将人往柳氏跟前带“母亲瞧瞧,我这外甥女长得如何”
毕芊芊微微一福,腼腆地笑了笑。
“倒是水灵。”柳氏淡笑,说罢接过婆子递来的荷包塞到女孩手中,除此之外便再无表示。
毕芊芊有丝
大户人家长辈送荷包当见面礼是寻常之事,若真是喜欢这个女孩,还会额外之赏些小玩意儿以表欢喜。
像是这种随便一个荷包,就说明对你并无意,随手打
“还不快谢谢盛祖母。”盛雅书仍是不见,拉起毕芊芊的手坐到一侧“我们芊芊长得好,性子也好,一手女红更是出挑”
盛叶舟暗道一声不妙。
这毕家今日不是冲他来的吧,怎么看盛雅书这跟推销似的话就是为说亲而来。
再结合方才那母女俩的眼神
不消片刻,盛雅书果然绕到了正题之上。
“叶舟年岁与芊芊相仿,也没说亲呢吧要不”
要不二字刚出口,盛禺山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盛雅书“身子刚痊愈就千里迢迢赶回府说亲,周儿的婚事多亏有你这个姑母操心。”
“可不是舟儿与芊芊郎才女貌,女儿也觉着这门亲事好。”盛雅书笑着接上。
听到这,盛叶舟确信,二姑母不是心思生深沉面对众人冷色依然能面不改色的主儿,而是真蠢。
蠢不自知。
面对盛禺山早冷下来的眉眼,仍旧滔滔不绝地夸奖着毕芊芊的好,就连被夸之人也瞧出了盛府几人逐渐不耐烦的神色,不停用小手轻拍着盛雅书手背提醒。
“天造地设,二姐是从何处看出来舟儿与毕家二姑娘天造地设”
盛建宗被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气笑,弯着眉眼似笑非笑地反问。
“芊芊虽为商户之女,可配舟儿也不算高攀,舟儿为二房次子,不能继承盛府二房,又没个功名,日后分家”
盛雅书双眼长
盛叶舟眨巴眨巴眼睛,算是听明白了,她这是想让毕家有个做官的靠山,盛府娶个摇钱树。
算是互惠互利
“回二姑母的话,父亲虽不算富可敌国,但养活侄儿应是不难,今日我确没功名,可不代表明年侄儿还是没有功名,二姑母怎就确信侄儿一辈子就如此蹉跎此生呢”
“姑母不是那个意思。”盛雅书终觉不对,又是甩帕子又是砸唇地笑着
找补“二姑母就是可惜毕芊芊这么好的姑娘。”
“原来是侄儿误会了二姑母的好意,侄儿向姑母赔罪。”盛叶舟笑着拱了拱手,话锋一转又接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侄儿的婚事还得祖父祖母与父亲母亲做主。”
“那是那是。”盛雅书笑,笑容终有些僵硬起来。
盛禺山继续喝茶不语,盛建宗这个当爹的自然要站出来说话。
“二姐还是早些为芊芊姑娘另寻个好婆家,舟儿年纪虽小,但早些年拜文玉先生为师”
“文玉先生”毕耀祖失声惊呼打断,想必也听过文玉先生的名头才会如此震惊。
盛建宗冲他挑了挑眉,笑着继续道“安王作为舟儿的师叔,早早就操心上这孩子的婚事啰这不”
说到这,盛建宗笑着虚点了点盛叶舟“安国公世子也有意让舟儿为婿呢。”
“安国公世子前些日确向为父提过。”盛禺山适时插话,还故意将宋和义的名字换成了安国公世子。
盛叶舟“”
“这不这篮子糕点就是宋国公府送来的。”盛禺山又笑着接话“宫中赏赐的糕点,宋国公就惦记着舟儿呢。”
盛叶舟“”
方才不是说老安王所赠,怎么转眼就成了宋府所送
盛叶舟睁眼听着父亲语气一转,如方才盛雅书的口吻,将他从头夸到了尾。
毕家上下都有些尴尬,没想到盛雅书说得如此直接,盛府也拒绝得不留情面。
一个商户女又如何能与国公府嫡女比较,盛建宗简直是明晃晃地贬低他们,毕家祖母神色眼看着就垮了下来,身子动来动去频频想张嘴。
虽毕家人敢打盛府的主意,但并不是没有半分自知之明,毕祖父忙不迭恭维起盛叶舟,话里话外也表明不想高攀这门婚事。
柳氏顺势客气送客,只留下盛雅书说是要与女儿说说体己话。
等送走毕家上下,房中气氛陡然大变,柳氏双眸冷意四散,直接摆手让盛雅书站到身前。
“还不说实话”盛禺山更是猛拍小几,怒气冲冲吼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你瞧瞧你的样子和那些勾栏女子有何差别。”
盛叶舟觉着有些轻浮,盛禺山更是直接点名其难登大雅之堂的做派上不得台面。
“你们来。”柳氏冲候
婆子们连忙上前,轻轻一拉衣襟,盛叶舟吓得连忙转头,避开视线。
等了好好半晌,柳氏喊停的声音响起,他才再度回头,眸光扫过盛雅书时不由也惊得睁大了眼睛。
朴素的竹青色罗群下竟然穿着件半透紫色纱裙,薄纱下甚至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葱色肚兜。
盛建宗轻咳两声,连忙又转了头回避如此尴尬情景。
年过四十,
祖父会说她学勾栏做派,这学得也太过彻底。
真是太荒唐了
房中很安静,避开视线的盛叶舟觉得再呆下去不妥,连忙告退,与盛建宗一前一后避到了屋后里间。
父子两站
从方才起就一副长袖善舞的人反而紧紧闭上了嘴。
窸窸窣窣的一阵穿衣声后,柳氏淡淡的一声“好了”,父子俩才默契地往门缝中瞧去。
你还不说实话,是想气死我和你父亲是不是。”柳氏已气得失态,瞪着紧咬嘴唇不肯开口的女儿,整个人颤抖起来。
扑通一声,盛雅书跪下,泪水顺时喷涌而出,哭腔中从喉咙挤出几个断断续继续的字“女儿也不想,女儿都是被逼的”
“谁敢逼你”盛禺山沉声质问。
“是周原生是周原生那个畜生”
这个被称为畜生的周原生,正是时任东南郡同知的二姑夫。
周原生长得颇为俊俏,面上行事永远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要不当年盛禺山也不会被其欺骗还打算将长女下嫁。
后来盛雅书抢了长姐婚事,与周原生也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直至盛禺山告老,盛建宗当时还只是个吏部郎中,人就变了
应该说是周原生露出了本来面目,整日留恋青楼妓馆,甚至将青楼姑娘带回府当着盛雅书的面颠鸾倒凤。
此人性淫,不喜良家妇女,偏生钟爱勾栏女子的卖弄风骚。
周府后院被闹得乌烟瘴气,盛雅书又没法子挽回夫君的心,周原生便日日
不知当时周原生是否是抱着羞辱盛雅书的想法如此说。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盛雅书还真听进去了,转头就跟着后院勾栏女子学起一言一行。
“”
盛叶舟恶寒,寒意从脚底窜进脑中,冷得他连打了好几个摆子,好似比
一个蛊惑明媒正娶的夫人学烟花女子,一个还真去学了。
以至于后来年岁渐长,当了祖母想改也改不过来。
说到此处,盛雅书不禁悲从中来,伏
事情到这还未完,盛建安升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一传开,周原生顿觉不妙,赶忙将后院女子移到了别院。
别院花销巨大,这才有了后边写信来要钱谎称看病的事,而盛建宗到东南郡之时,盛雅书确实没去看灯,而是被软禁
去看灯的是周原生与一众烟花女子。
而这次,周原生了毕家礼,并且承诺事成之后还有重礼,这才让盛雅书充当个牵线搭桥的人,想将两家人撮合到一起。
听完这些,柳氏的脸已铁青成一片,她紧紧捏着桌角,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看着盛雅书道“当年你为何不写信来说。”
“母亲,不是,是继母继母说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当年抢了长姐婚事,你们已经不会认我这个女儿了。”
继母,周家的那个老虔婆柳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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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儿写信回周府,继母劝我千万要抓住夫君的心,切不可将希望寄托于盛府。”盛雅书惨然道。
周家继母哪是真心想帮她,之后甚至还以此要挟,从她那捞去不少钱财,若不是还顾忌着盛府几分薄面,恐怕还会更加刁难于她。
纵使多年后盛雅书已知晓自己大错特错,可事情早已无法挽回,她早回不了头了。
“蠢货,蠢货我怎会养了你这么个蠢货。”柳氏恨不能亲自扒开盛雅书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何物,怎会蠢笨到如此地步。
“你”柳氏猛地站起,右手用力朝下一挥,狠狠给了盛雅书一巴掌“你马上写信,让家梁带着妻儿来安义府。”
“母亲,女儿知错了,家梁这孩子不知后院之事,他不知”
想到儿子媳妇会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盛雅书边哭边摇头,心中满是不情愿。
“我要把人叫到跟前来亲自教导,若是再留
特别是刚出生没两年的重外孙,柳氏更不能由孩子
至于盛雅书,她不解气地反手又给了一巴掌。
“你就给我乖乖呆
祖母虽已满头银丝,可站起来这两掌竟打得盛雅书双颊通红,连带着嘴角都溢出丝鲜红。
门后,盛建宗满脸的不可置信,拉了拉盛叶舟的衣袖小声撇嘴“儿子,日后不准你出入青楼,就是去饮酒也不行。”
盛雅书的教训太过血淋淋,酒色误人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晰映
盛叶舟重重点头,也小声地回道“爹你也是,日后也不准去青楼。”
父子俩鬼鬼祟祟地躲
咔嚓
就
盛叶舟与盛建宗惊得都没顾得上继续隐
茶盏上一瞬明明还好好放
“周原生”
盛禺山站起,面上看不出丝毫怒气,但双眸好似蒙上了雾,叫人看不清究竟是何想法。
“一个个的,都欺到我盛府头上来了。”
声音很淡很轻,说完朝柳氏随意一拂袖,也不再看犹自哭泣的盛雅书,转身朝后堂走来。
“还没看够”
经过呆若木鸡的父子俩,盛禺山还偏头问道,嘴角甚至噙着抹笑意。
盛叶舟一抖,连忙跟上祖父。
两人都不敢出声,只默默跟着盛禺山往偏院的书房而去。
嘎吱
书房门一合上,未开窗的屋子便立即昏暗许多,灰尘
老宅的书房盛叶舟经常来,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着压抑。
就连窗前他经常躺着看书的软塌
方才那一磕,就连学剑好几年的盛叶舟也做不到。
盛禺山走到书案下来,伸手推开一侧的窗子。
随着光照入屋中,屋子里刹那间亮堂起来,祖父的身形重新出现
盛叶舟悬着的心落下,安心地望着祖父走到书案后坐下。
确实是祖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