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我自然愿意。”
“我怎会怕你纠缠我。”
不对。
扶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看兰荷撩袍下台阶离开的背影，又想不到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种不安让她甚至都无法因为兰荷答应了她的请求而高兴。
到底是为什么。
扶玉六神无主地回到房间里，人走到屏风后面, 却实在无心去穿衣打扮。
时间不等人，兰荷又一次来敲门说饭菜要凉了的时候, 扶玉不得不开始穿衣。
“饭菜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你稍微快些。”
他说话做事总是那么妥当，扶玉常常想，如果谁做了兰荷的老板, 那一定是爽到飞起。
将衣裙快速穿好, 扶玉简单绾发洗漱, 去找兰荷一起用膳。
陈婆婆死后，家里一起吃饭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扶玉拿起筷子，兰荷做的饭菜还是一样卖相好味道更好。
“多吃点, 今日要走很多的路。”
兰荷照顾她吃饭也无可挑剔, 自从他被她所救就跟在她身边，包揽了她所有的杂事。
他还教她认字, 解决了她最大的麻烦。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日吃着可口的饭菜, 被他体贴周到地照顾，扶玉浑身不舒服。
抬眸望向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那张脸上含笑的眼睛和梦里小狐妖血淋淋的眼睛重合了。
他们的眼睛是那么相似。
只是一个年少凄惨死不瞑目。
一个年长稳重温润如玉。
扶玉的眼睛锁定在兰荷眉心的朱砂痣上，少年和他唯一不一样的，好像就是没有这颗朱砂痣。
“我能摸摸你的朱砂痣吗？”
突兀地开口, 再加上方才长久的凝视，无一不昭示着扶玉有心事。
兰荷什么都不问, 直接倾身过来任她触碰。
扶玉拧眉伸手，像触碰小兽一样轻轻摩挲他的眉心。
“这是天生的？”她轻声问。
兰荷眨眨眼笑道：“你之前问过的，我回答过，忘记了吗？”
扶玉声音很低：“我好像忘记了，那是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久之前。我们相遇也不过几年。”兰荷看上去突然有些失落，但他很快调整好，温声道，“你不记得没关系，我再说一次就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直起身，自己按上眉心说：“算是天生吧。是我活过来睁开眼睛就存在的。”
活过来睁开眼睛就存在的。
好奇怪的说法，就好像他死过一次一样。
扶玉不禁又想到了梦里的小狐狸，她只梦到了那JPG的一幕，不知前因后果，但她想，那小狐狸一定很疼。
身子被活生生拆得七零八落，怎么会不疼？
扶玉实在吃不下了，甚至有些反胃，在又看见兰荷的微笑时，那种恶心上升到了顶点，她直接侧身吐得昏天黑地。
兰荷立刻前来要帮她拍背，被扶玉迅速躲开，他一愣，手僵了僵，转身去给她倒水。
扶玉吐完了，水也到了，她直起身，心惊肉跳地看着面前那杯水。
瓷白的杯子却白不过兰荷的手，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清透柔软，看上去很好摸。
全都是活生生的。
不管从前如何，他都活过来了。
扶玉抬起头，没喝那杯水，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她不要水，兰荷也固执地不肯收回，就那么举着，好像非要她喝下去一样。
良久，到底是兰荷自己妥协，扶着手臂将水杯放下了。
“你还是想起来了。”
他神思有些恍惚，靠在椅背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窗外明媚的天气都因为他的脱力而变得昏暗起来。
扶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如果我没想起来，你打算就这样在梦魇里一辈子吗？”
兰荷猛地望向她，眼睛充血道：“不可以吗？那也不会是多漫长的一辈子。你是我的妻子，我想要和你一起活着一起死去，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和我成亲的是兰荷。”扶玉站起来道，“但你是贺兰昭。从你选择成为贺兰离开岚州城开始，我们就不是夫妻了。”
“但那不是我选的。”贺兰昭再无温润模样，崩溃道，“我是被迫的。我明明已经想好如何避开你完成计划，我明明都算好了，是涂山隐骗我喝了毒酒，那不是我选的，为何要我来承担后果！？”
他来到扶玉身边，抱住她的手，几乎双膝跪地地哀求：“阿玉，离开你不是我选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才会离开，涂山隐为我做了许多，我已没有更多亲人，他不能再死……”
涂山隐是涂山氏一脉，与天狐一族不同姓氏，他们本是九尾狐的祖氏，被天狐祖后来居上。
天狐被琴玄灭门后，涂山才又慢慢回到首座的位子上。
尽管如此，九尾狐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从未就此有过斗争。
在天狐一族出事后，涂山氏一直在为其筹谋，还尊了贺兰昭为主。
涂山隐作为涂山氏的后人，不管他做了什么，贺兰昭都不能将他处死。
贺兰昭总有太多无奈。
扶玉在他的梦魇里也看到过他的过去，设身处地去想，她其实也会和贺兰昭做出同样的选择。
比起灭族之仇，小情小爱算得了什么？
“杀了你的那对男女如今怎么样了？”
听到扶玉开口，贺兰昭愣了愣，茫然一瞬赶紧回道：“死了。我加入仙盟之后，就将他们杀了。”
一进入仙盟，他就开始寻找这两个人，在万全的计划之中杀死他们复仇。
“很好。”扶玉点头，“他们死不足惜。琴玄也是一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恕我不能再接受你。”
“我可以原谅你，但我不会再接受你。”
这已经是扶玉可以给贺兰昭最好的结局了。
她三言两语仿佛就给他做了最终判决，很快换了话题：“是不是我一进入梦魇你就感觉到了？你能改变凌苍设计的梦魇？”
贺兰昭明显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一个字都不想说。
扶玉只能催促：“我必须马上出去，还有人等着我去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贺兰昭血红的眼睛看着扶玉：“若我说，要你与我重新在一起才肯说呢？”
“那我就只能自己找了。”扶玉转身就走。
手腕被人抓住，贺兰昭飞非常用力，他压抑着声音道：“……你一进来我就感知到不对劲了。我从梦魇里醒过来 ，又不舍得跟你这样分开。后面的记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现在。”
“自然而然？”
凌苍不可能自然而然让一切变成这样，也不可能那么没用，随便贺兰昭变换。
“不是你想变就变。”扶玉脸色难看起来，“是他想看！”
是因为凌苍想看，所以才操纵贺兰昭的记忆，让他们回到了这个时候。
扶玉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笑声。
她毛骨悚然地双手结印，却施展不出任何法力。
她还被困在这个梦境里，在这里她只是凡人严扶玉。
“贺兰昭，你得忘记这里。”
扶玉回过身来，一把抓住他严肃道：“凌苍借用你的记忆搭建这一切，既然你已经清醒，那忘掉过去所有，就像你被涂山隐带走的时候一样，这样我就能用法术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但贺兰昭怎么可能答应。
“你就一直和我困在这里，魔尊要看就看，他能如何？他也被魇阵控制，不能将你我如何，大不了最后我们一起死。”
这样死去扶玉也是在他身边，被他拥有的。
贺兰昭多聪明啊，怎么会想不到扶玉说的那些，可他就是不要放手。
“我不会再忘。”他咬牙道，“我绝对不要再忘记你。”
正是因为那一次忘记，他才彻底失去了她。
若没有那一次，谁都别想从他这里抢走她。
扶玉使劲甩开了贺兰昭的手，蹙眉道：“你要我和你一起死在这里，还要拉着别人陪葬吗？”
贺兰昭不说话。
扶玉继续道：“你以为凌苍会任由你与我一起困在这里好好生活？你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得到他的允许才可以进行，他不愿意了，你还是要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梦魇里面，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两个人杀死。”
贺兰昭面色苍白下来。
扶玉语气跟着冷淡起来：“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我陪你一起死呢？”
她忍不住讽刺：“你的过去确实凄惨，我很同情，我都因此原谅你了，这还不够吗？”
扶玉费解地看着他：“你还要我如何？是你先忘记的，的确，那或许不是你的本意，但我受到的伤害是真实的。你口口声声一副对我深情几许的样子，但你连梦魇里面，都只是你年少时的凄惨经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很显然，在你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终是你的灭族之仇，我认可你对仇恨的看重，但也要反问你一句——贺兰昭，如果今日琴玄未曾败落、引颈等死，你还会向我说出一切，抛下所有也要跟我在一起吗？”
贺兰昭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能言语。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要复仇，逐个杀死当年的仇人，琴玄是最后一个。
如今因为没了任务，所以才能吐露心声，专注去求爱。
可如果任务没能完成呢？
贺兰昭会怎么选，从他的沉默里已经可以看出来。
扶玉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她确实不想再看他的脸。
她转身离开，想再找别的办法离开这个梦魇，贺兰昭连对付琴玄都要算计，修为上不能指望他强行突破凌苍的魇线。
凌苍到现在还没把他扔进梦魇里继续受罪，是还没看够他们翻脸。
他很享受她拒绝别人吧。
有点棘手。
扶玉心中难免有些烦闷。
突然，熟悉的刀剑刺入皮肤的声音传来，扶玉猛地回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贺兰昭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凌苍开始要收回帽儿村那段场景，他偏偏不肯。
他确实不如谢清霄修为高，更无法与魔尊相比，但他可以牺牲得比他们更多。
血从他颈间流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那把小时候杀了他，带着刀刺的仙盟特制的匕首。
帽儿村的场景被他硬生生拉回来，与黑暗交织变换着。
贺兰昭血流如注，轻轻说道：“我没办法再忘记你一次。但我可以去死。我死了，自然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里的一切都会破碎，你还可以使用你的灵力。”
“阿玉。”贺兰昭慢慢跪倒在地，血流了那么多，名副其实地血流成河。
“如果可以，我又怎会不想只是做你的兰荷呢？”他悲戚地望着她，“你不知道做你的兰荷有多快乐。”
“这样的快乐是我不配得到的。”
贺兰昭一生被“身不由己”四个字贯穿。
无数个日夜，他枕戈待旦，终于达成目的，却没有一刻为之快活。
他总是很辛苦，就连现在去死都很辛苦。
凌苍不可能放任他这么死去，魇阵在不断汲取他的力量，□□若不能支撑阵法，就用魂魄。
他可以轻轻松松操纵贺兰昭的魂魄，将他拘在阵中继续受折磨。
这就是魔王的力量。
扶玉渐渐找回了她的法力。
她将目光从满地鲜血中收回。
死了吗？见颜花被奉为仙族圣物，那么容易败落吗？
扶玉觉得贺兰昭可以在梦魇中和她一起回到帽儿村，过那么片刻的温馨生活，除了凌苍想看她与这个人的相识之外，也是这个逆徒想动摇她的心境。
毕竟她是真心喜欢过兰荷的，看过贺兰昭的过去，或许她真的会怜惜，乃至回心转意呢？
她喜欢谁他可能都能接受，就是不能喜欢谢清霄。
一旦她改变心意，凌苍可以轻轻松松要贺兰昭死，可比对付谢清霄简单许多。
这聚齐的半身拿来换扶玉收心，回头他再想法子找寻剩下的半身就行了。
但扶玉可能是真的凉薄吧。
凌苍没有达到目的。
他知道她不在乎贺兰昭，就彻底不管贺兰昭，他要死就死，保住魇线就行。
凌苍不断折磨贺兰昭的魂魄，看上去要斩断魇线就得抢夺魂魄，甚至是连贺兰昭的灵魂也要挫骨扬灰。
让她将他的魂魄挫骨扬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