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1章 遵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弥景偏头看向已经干涸的砚台,再看看依旧精神饱满的屈云灭。
弥景:“……”
他用鼻子轻轻的吸一口气, 然后在缓缓将这股气呼出去的时候,他的双肩也随之垮塌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回不仅是砚台干涸了,连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弥景是个认真的人,即使屈云灭说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他也会认真的听着, 但他最近很累,白日不停歇,晚间也要思虑很多事情,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弥景的手不再捻动那串念珠,眼皮也慢慢的耷拉了下去, 就在他即将真的把眼皮阖上的时候,他听到屈云灭问了自己一句话。
弥景瞬间清醒过来,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打瞌睡一样。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屈云灭问了什么,但屈云灭正在挑眉看着他:“佛子可是觉得不妥?”
“……”
弥景斟酌了一下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感觉屈云灭有嘲讽自己的意思在,弥景大概懂了。
他平静的回答道:“我并无此意。”
屈云灭脸上讥诮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弥景,然后霍然起身:“你并无此意?!立一男子为妃乃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居然并无此意?!呵, 真看不出来, 堂堂佛子竟然也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弥景:“…………”
这回他是真露出了无助的神情, 不仅仅因为自己判断错了情况, 还因为屈云灭这上纲上线的态度。
张了张口,弥景忍不住轻声为自己辩解:“无论女子为妃、还是男子为妃,这都是世俗中的事,因情生欲,因欲破戒,弥景乃一僧人,早就远离了七情六欲,大王之愤怒,我虽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以佛理来讲,男男女女皆是幻象,远离欲/望、修行于世,才是脱离苦难的唯一道路。”
解释到最后,弥景还夹带了一点私货,只可惜,屈云灭完全没听懂。
不仅没听懂,他还听岔了。
若有所思的坐下来,他看着弥景,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和尚眼里,男子和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不管是立男妃,还是立女妃,你们都能接受。”
弥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屈云灭已经这么认为了,刚刚他顶多是不可置信而已,这回他看着弥景的眼神,仿佛在看另一种天外来物。
弥景甚至能从他眼睛里读到一句话。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和尚!
弥景:“…………”真的吗?
听到疯了的人说一句疯话就气到跳脚的人明明是你,结果心思肮脏想法龌龊的人倒是成了我??
还有没有天理了?!
能把弥景气到这个地步,屈云灭也算是独一份了,幸亏他没有顺杆爬,要不然弥景多年的修身养性就该毁于一旦了。
鄙视了一番弥景,然后屈云灭就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而弥景被他气清醒了,暂时没了睡意,他继续默默的捻动念珠,在心里向佛祖道歉。
一不小心,差点犯了嗔戒,虽然根本没人知道这个事,但弥景还是决定再抄一百遍经文,用来惩罚自己。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屈云灭毫无所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弥景:“你去过西域,走过天竺,中原之外……也有人立男妃……和男人……?”
这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弥景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仿佛刚刚的怒气和发泄都是为了这句话所做的铺垫,既是铺垫给他人听,也是铺垫给他自己看。
弥景:“……”
弥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不愿意掺和到屈云灭和萧融之间来的,但在屈云灭一次又一次的突然闯入后,他已经无意中的被裹挟到其中了。
弥景捻念珠的动作一顿,他神情复杂的抬起头,发现在他长久的没有回答之后,屈云灭已经渐渐眯起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
弥景:“……”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言不发,又算什么答案?”
弥景:“……”
屈云灭突然后仰了一点,他上下打量着弥景,眼神越发的锐利:“本王的问题就让你如此为难吗?”
弥景:“…………”
刚才弥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今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是世外之人,他真的不想间接或直接的影响到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世上他有许多想做的事,八卦不是其中之一。
而屈云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弥景已经为难到连脑袋上的发茬都开始加速生长的时候,屈云灭突然又冷哼一声,扭过头,他看向了屋子的另一边。
屈云灭:“本王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井底之蛙,我去过金陵,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我全都见过。”
弥景愣了一下,他也想起了长安时期的一些事,光嘉皇帝即使在皇帝当中也是好色的佼佼者,而且世家风气一向如此,糜烂又荒唐。今年的弥景二十多岁,都能迷得好些人转不开眼,当年他还没受戒的时候,只有十四五岁,更是那些满脑肥肠的世家之人眼中的香饽饽。
但弥景出身高贵,又有住持护着,没人能真的对他下手,最多就是用言语和恶心的眼神膈应膈应他,彼时弥景还没现在这么沉稳,身为少年的他就算天天读经,心中也照样是充满血气的,他很生气,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人,而住持告诉他,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千人千面、百人百姓,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弥景想起曾经萧融当笑话跟他说的一件事,屈云灭的侄女曾经说过萧融和屈云灭长得像,诚然,现在肯定是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人们总是先看到屈云灭身上的铠甲,和他那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性命的雪饮仇矛,之后才会注意到,屈云灭也是个眉眼锋利、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若他长得矮一些、稚嫩一些,说不定还真和现在的萧融差不多。
而有着这样一副长相的屈云灭,再加上他当时的丧家之犬身份,在金陵时他会遇到什么,也就可以想象的出来了。
弥景脱口而出道:“难怪大王不喜貌美之人。”
因为貌美在屈云灭的眼中,就等于是柔弱和不由自主的代名词,他真正讨厌的,是经历过那个阶段的自己。
屈云灭诧异的看向弥景,他都不知道弥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条件反射的反驳道:“是不是高洵之同你说的?别听他瞎说,本王从未讨厌过貌美之人,本王只讨厌身负美貌、却不懂得自保,只一味哭哭啼啼仰赖他人的那类人。”
弥景心领神会,他笑了笑:“萧公子可不是这类人。”
屈云灭:“……”
他想说是你提萧融的、我可没提萧融,但夜深了,他也有点累了,默了默,他轻声说道:“他当然不是。”
说完了,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所以慕容岦才让我如此恼火,萧融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男子之一,他虽身子骨差了一些,但他跟柔弱二字并不沾边,他同我一样,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岂能……我都没法说出那两个字来,真是大逆不道!”
屈云灭愠怒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弥景望着他,然后在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出家之人都要待在寺庙当中,一旦回到红尘,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人、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你重新拽回到俗世里。
“……大王所说不错,萧公子也是一位大丈夫。”
屈云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他不想搭理弥景。
而弥景又说道:“所谓大丈夫,不受他人言行之掌控,他们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只听自己的,不会听别人的,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大王。”
屈云灭看向弥景,他神情微怔,但弥景已经垂下了眸:“不早了,大王该回去休息了,明日若是大王启程回朔方,弥景也想同行,麻烦大王差人告诉弥景一声。”
屈云灭:“……”
被下了逐客令,他还真就听话的站起来了,恍恍惚惚来到门外,被外面的冷风一冻,屈云灭瞬间清醒过来。
他当即就要回去继续砸门,可拳头刚举起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
再之后,他慢慢把拳头放了下去,看看地面,再看看弥景的房门,屈云灭沉默一会儿,还是走了。*
屈云灭回去睡觉了,而弥景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有点后悔,可是也没那么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就像老住持说的那样,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按照对的答案来执行。
直挺挺的躺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以后,弥景默默起身,披上外衣,干脆出门去找活干了。
在被屈云灭审问之后,便吓疯了好几天、且一天比一天更疯的慕容岦,在跟佛子聊了半夜以后,居然又变清醒了,就是人看着比以前更加不对劲了,以前他好歹还会说几句话、做点动作,如今就跟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的望着外面的天空,简峤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感觉他不是要入定了、就是要入土了。……
谁也不知道弥景到底在里面跟慕容岦说了什么,总之韩清的画像他是拿到手了,功劳被佛子抢走了,屈云灭盯着弥景的后脑勺,感觉自己又讨厌了他一点。……
他们一行用过早饭便出发了,中午赶到朔方城外,朔方是沿沙漠绿洲建立的,不过此时是冬天,绿洲也不绿了。
马匹在这行动受限,骆驼才是真正的代步工具,听闻他俩都回来了,萧融立刻骑上骆驼去迎接他们。
不过半天的时间,萧融就爱上了骆驼这种生物,毛多、暖和、还自带靠背,而且训练后的骆驼会主动蹲下去让人骑,比马强多了,马只会在你爬不上去的时候朝你喷一口气,然后继续不屑的站着。
骆驼还有一点比马厉害,它们更高,坐在骆驼上,萧融头一回体验到了俯视屈云灭是什么感觉。
暗暗的爽了一下,萧融拍拍驼峰,骆驼立刻听话的趴了下去,等到萧融也下来之后,他颇为留恋的看着这头高大的生物:“真好骑。”
他扭头问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屈云灭:“我能在陈留也养一头吗?”
屈云灭:“……”
没见过平原之上还养骆驼的。
但萧融正在期待的看着他,脑子好像突然出走了一瞬,然后屈云灭就听到自己特别豪爽的说:“一头算什么,直接养十头!”
弥景:“…………”
摇摇头,他走了。
萧融看见弥景离开的身影,却不懂他这么着急做什么,战场昨日就清扫完毕了,既然昨天他没来超度,那接下来也就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了。
屈云灭不想看他这么关注佛子,于是把袖子里的画像掏了出来,这是他路上找弥景索要的,弥景连半个字都没问,直接就给他了。
屈云灭没说这是佛子问到的,萧融也没问,他只是很惊喜的对屈云灭说了一句:“谢谢大王!”
屈云灭心虚且满意的回应:“小事一桩。”
而萧融刚把画像展开,他就皱了皱眉:“这……这画的也太敷衍了,张贴出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这是谁啊,大王,你还记得慕容岦是怎么描述韩清长相的吗?我想重画一份。”
屈云灭:“…………”露馅了。*
萧融也不会画画,他就会九年义务教育里面的国画小胖鸟,以及最基础的素描三视图,至于人物……不好意思,他只会画火柴人。
但没关系,他现在可是萧司徒,他已经不需要什么都自己做了,只要下个令,立刻就有人过来帮他完成任务。
佛子负责口述,萧融负责加压,临时的画师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不得不一遍遍的改正,终于改的像是一张清晰人脸了,萧融先拿给佛子看:“这是你说的那种长相么?”
画画不行的人自然对人脸的敏感度也低一些,萧融看着这个画师改了十几遍,早就无法判断他画的对不对了。
弥景:“……”
他陷入了沉默。
萧融心里一个咯噔:“不对吗?”
可是再逼那个画师改一遍的话,萧融都怕他会抽刀自杀了。……
弥景张了张口:“并非不对,只是这张脸……”
弥景说的很不确定,“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萧融一愣。*
同一时间,淮水的另一侧,义阳郡。
虽然有高洵之在这,但他们这行为依然是先斩后奏,宋铄连夜写了一封他们要对义阳出兵的急报,然后前脚把信发出去,后脚高洵之就把兵马拨给了地法曾。
由于是偷袭,他们没有大白天离开,而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全部急行军的往义阳赶。
淮水之上有重兵把守,南雍的士兵天天都在河面上盯着北边的动静,所以他们就是按照高洵之当初说的那样,从荆州走陆路,过颍水,绕道南阳郡,在不惊动淮水守军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来到义阳城下。
张别知满腹狐疑,因为他真不知道地法曾要如何靠这一万人拿下义阳,偏偏地法曾说的这么自信,仿佛义阳对他就是手到擒来一般简单。
来到一个山坡之上,地法曾让大家都藏好,张别知蹲在地法曾旁边,忍不住的问他:“你该不会也想从城墙上爬进去吧。”
义阳城墙远没有盛乐那么高,爬倒是好爬,可爬进去之后呢?他们中间又没有一个大王负责冲锋,到时候两军对垒,还是拼人数,他们就这一万人,很难说拼不拼得过义阳城的守军。
地法曾看看他,问他道:“你可知义阳太守是谁。”
张别知:“……”
他不知道,但他不愿意承认,努力回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一点印象:“好像是羊家的人?”
因为跟那个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羊藏义沾亲带故,所以张别知记得这个人。
地法曾点点头:“羊视真,他是羊丞相的堂侄,从十年前羊家南下开始,他就一直是义阳的太守,金陵附近的这些地方都被那些世家瓜分殆尽了,义阳是羊家的地盘,所以朝廷从未把他换下来过。”
张别知烦躁的看着地法曾:“这跟你打算怎么进去有关系吗?”
地法曾看着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毫不意外的叹了口气。
张别知:“…………”
我都没嫌弃你,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在张别知炸毛之前,地法曾先开口道:“义阳不属于南雍的朝廷,只属于羊家,这里的守卫都听羊家人的话,而羊视真在这经营多年,他是说话最管用的人。”
这回地法曾说的比较明显了,张别知麻木的看着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熬到了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刻,他小小声的问:“你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地法曾扭头,十分罕见的勾了勾唇:“羊视真有一房外室安置在江夏郡,那女子是江夏杨家的私生女,上不得台面,所以他把她安排在了外面,但他很喜欢那个女子,每月都要去看一两回,羊视真的夫人是另一世家的嫡女,他在羊家地位一般,得罪不起这位夫人,所以这些年他都是瞒着那个夫人行事的,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他不敢带太多人马,也不敢带自己府里的私兵。”
听到这张别知就听懂了:“趁这个羊视真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我们在半道把他截住,然后用他威胁守城的南雍人,让他们打开城门,有羊视真在咱们手中,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在城外咱们也能把羊视真暴打一顿,问清楚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军。”
地法曾:“……”
“不用这么复杂,羊视真是我见过最怕死的官员,等你抓到他就知道了,你让他做什么都行。”
说到这,他哼笑一声:“开城门?那太简单了,我要让他们主动放下兵器,乖乖束手就擒。”
张别知脱口而出:“谁会这么傻啊!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地法曾瞥一眼张别知,这回他没有解释。
城与城之间是不同的,兵与兵之间也是不同的,淮水之北几乎已经没有世家了,所以张别知根本不知道世家对一个地方的掌控有多可怕,这是他们的棘手之处,却也是他们的致命之处。
南雍建立了十年,地法曾也在南雍这里混了十年,就算他从没进入过南雍的朝廷,但这么经年的观察下来,很多事情不需要去思考,就已经自然而然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是一片腐朽的大地,同他的老家柔然差不多,虽然一个是奴隶制、一个是封建制,但要说区别,真的没那么大,顶层的人总有办法践踏底层的人,无论对方有没有奴隶这个身份。
甚至真要让地法曾来说,他会认为柔然都比南雍强,因为柔然的奴隶也拥有血性,他们还知道时不时的闹事让奴隶主头疼呢,而南雍这里,从上到下,全都是孬种。……
淮水之北由于局势太过混乱,而且给的佣金没有南雍那么多,所以地法曾不常去北边,就是去了,也都是带着任务的,没时间去关注北方的特点。
因此直到今年他才发现,原来中原人不是没有血性,而是被朝廷和世家打压的没了血性,当有机会的时候,他们立刻就会抓住,比如读书、参军、改善自己的生活。口诛笔伐的确能让一大势力渐渐失去它的地位,但当事实胜于雄辩的时候,口舌的作用也就没那么大了。镇北军必赢。
镇北王必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是地法曾渐渐认识到的事实,萧融当初的舌灿莲花都没让地法曾真正动心,他还是犹豫,甚至不愿意展露自己真正的本事,而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地法曾立刻就改变了自己对镇北军的态度。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既然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必赢的队伍了,那他为什么不加入呢?
如此年轻的镇北王,帝位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他的未来还有更多、更灿烂的东森*晚*整*理西,跟随这样一位君主,就像是一生都站在了角斗场上,真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啊。
地法曾不是不爱笑,他是不会在自己不信任的人面前露出情绪来,当他开始信任身边的人时,他也会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就比如现在,地法曾眼中燃烧着雄心勃勃的火光,义阳的城门仿佛不再是城门,而是一块属于地法曾的敲门砖。他的光辉人生便要从这里开始,雇佣兵的身份从这一日起变为了过往,接下来的他不再为守卫而活,而是为征伐而生。
地法曾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什么,他感到心脏都猛烈的跳动了起来,一改过去半死不活的模样,地法曾正在享受这一刻的蜕变,而还没等他享受多久,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知轻重的撞了一下,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把脸砸到对面的土坑上。
地法曾:“……”
他扭过头,张别知在经历了头脑风暴以后,他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他疑惑的问地法曾:“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羊视真的事?”
地法曾:“……圣德三年的夏季,他雇我做护卫,专门护送他从义阳到江夏,两个月后,他把我赶出去了。”
张别知:“都三年了啊,要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呢?”
地法曾:“没死。”
张别知:“你怎么知道?”
地法曾:“因为我在金陵的时候听说那个女人还在找我,她想把我雇回去做家丁。”
张别知:“…………”他就多余问。
而且凭什么地法曾这种死人脸都能有女子看上,而他这么活泼体贴,居然除了喝花酒时能碰碰女子的小手,平日里就只能被躲着走了?!
没人知道答案。……
因为有地法曾在,他们没多久就蹲到了那个准备私会情人的太守,而这个太守也是真的超级怕死,他不停地重复着别杀我,他还想掏钱收买张别知,张别知不想碰他的钱,而这人见这条路行不通,他惊恐的看了看张别知,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他突然嗷的一声哭出来,大喊道:“壮士饶命!钱财若是不够,我还有十二房小妾可以供壮士享用!若壮士喜欢性烈的妇人,我家夫人也可送给壮士!”
张别知:“…………”
你们羊家没一个好人是吧!
他一脚把这太守踹一边去,怒道:“离我远点!当我是你呢,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
地法曾摇摇头,他把灰头土脸的羊太守提起来,然后问他:“还记得我吗?”
羊太守茫然的看着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你、你是那个柔然人!”
地法曾:“记得就好,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杀了那七个山匪的吗?”
羊太守:“……”
他的表情更加惊恐了,抖着两条腿,他牙齿打颤道:“别、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地法曾把他扔给一旁的将士,然后扭头看向张别知:“成了。”
张别知扬眉,也没夸他一句,只是问他:“七个山匪?”
地法曾:“护送的半路遇到的,也是遇上他们七个,才让我知道这位太守本性有多懦弱。”
张别知哈哈大笑,去一旁准备攻城了。*
拜胡人所赐,近十年南雍几乎没再出过什么动乱,都是小规模的骚乱,要让这个时代的人说,他们甚至认为这几年天下挺太平的。
但也因为这个,战乱突生的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包括义阳附近的城池。
当初申养锐一日拿下益州的三座城池,现在地法曾也一日就拿下了义阳城,这一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南雍朝廷还派如今的庐江太守发兵去救援,但庐江太守派了五千人过去,到的时候义阳已经重新大门紧闭了,城墙上的守军甚至换成了镇北军,张别知站在城门上对着那五千援军大肆嘲笑,在对方被嘲讽的脸红脖子粗之后,他又立刻钻回了城楼当中。
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他只是个监军,日后他还想当官呢,不用再担心让将士看笑话的问题。
夺取义阳本就是报复的行为,出一口气的作用比真的把这里当做战略要地的作用更大,拿下这座城以后,地法曾他们就龟缩不出了,打着消耗敌方粮草与士气的主意,静等陈留那边再传来新的消息。
但镇北军的想法别人又不知道,别说义阳附近的城池,就是更远敌方的武陵、湘东,那里的老百姓都惊呆了,他们连夜收拾包袱,纷纷跑到街上,然后又茫然的到处看。还能跑哪去?
北边的人可以跑南边来,南边的人难道可以跑北边去么?
这么一想,有些人都要绝望的哭出来了。
这样一个倍感凄凉的问题,在某户人家当中,居然是可行的办法之一。
湘东宋家,现任家主,也就是宋铄他爹,他正在跟另外几位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开会:“朝廷出兵攻打淮水之北,如今义阳遭到袭击,已然成了镇北军的囊中之物,我看这战火怕是要燃起来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有人感到犹豫:“虽说铄儿在陈留颇有威望,可抛弃家业,到人生地不熟的陈留去……也许事情还没到这么紧急的地步。”
另一人不同意:“还不紧急?!幸好铄儿没有随你,他果断离开朝廷,在镇北王的王都中挣下了属于他的一席之地,正是因为他聪明,所以咱们如今才有这样一条后路,况且这不止是后路,还是咱们宋家的机会。镇北王如今如日中天,他看起来已经铁了心要将陈留建设成日后的国都了,陈留没有世家,咱们过去了,就是唯一的世家,你们还不明白吗?”
宋铄他爹:“……”
明白是明白,但他觉得这人有点天真,世家这东西又不是谁先去谁就算第一的,而且宋铄发回的书信中写的清清楚楚,真正拥有权柄的人不是他儿子,而是那个叫萧融的年轻人,萧融不认宗族、毫无提携世家的意思,恐怕他们去了,也不会是这人想象中的模样。
但宋铄他爹也是想去的,一来他有点想儿子了,二来就是无法提升自己家的地位,他也想向镇北王表个态,这时候过去,总比等尘埃落定了再过去有诚意吧。
再者说,宋铄在信里把陈留夸的天上地下都独一份的样子,这么好的地方,他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一番商定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决定赶紧走,宋家不算是多大的世家,但他们整个家族都撤离的时候,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他们一走,就是五百多人的队伍。
宋家自己估计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成了风向标了,世家向来都是最先得到风声的人,既然他们跑去淮水之北,是不是证明镇北军不会杀他们,甚至还欢迎他们过去?
胆小的人依然不敢行动,但胆大的人都跟上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意动的百姓都开始动身。
这是离义阳比较远的地方,而离义阳比较近的地方就更混乱了。
最战战兢兢的城池,就是那个外室居住的倒霉江夏。
江夏这个地方或许没什么特殊的,但夏口镇就在江夏城中。
从屈云灭没死的准确消息传过来开始,陈建成就一直处在焦虑当中,他命人去找韩清,结果韩清没有露面,即使清风教独有的联络信号在整个淮水之北都已经出现过了,但韩清有他要做的事,他不愿意出现,陈建成就只能在夏口干着急。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建成甚至以为韩清已经死了,直到韩清回到兖州,和当地的信徒联络上,然后快马加鞭赶过来面见陈建成。
陈建成得知韩清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哭了一场,而等韩清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怒斥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因为韩清都认识陈建成这么多年了,陈建成什么性格他十分清楚,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多了一个意外。
陈建成在怒极的时候经常口不择言,今日他同样如此,而且说了一句韩清过去从未听过的话。
“周椋说的没错,你就是自以为是,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
韩清诧异的抬头。
而陈建成看见他这个表情,顿时就后悔了,他以前从不会这么跟韩清说话,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建成害怕韩清生气,怕他以后不再帮助自己,他连忙对韩清道歉,说自己不过是太关心他了。
陈建成这人,就算道歉他也不会真心的反省自己,说着说着他就把锅甩到了周椋身上,是周椋挑拨离间、是周椋让他误解韩清、千错万错都是周椋的错,与他没有关系。……
虽说周椋确实不无辜,但被陈建成卖的这么彻底,他也挺可怜的。
韩清望着陈建成,他笑了笑:“教主不必对我说这些,我知道教主是为我好,周椋此言也不算错,我的确是一心扑在铲除镇北王之上,为此还拒受教主的命令。”
陈建成感动的看着韩清:“你永远都是那么真诚。”
韩清又笑了一下,让这温馨的场景酝酿了一会儿,然后韩清才问陈建成:“周椋怕是对我有了一些误解,不知教主将他安排在了哪,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事情的发生总是十分迅速,但要传播出去,就需要一段时日了。
就像韩清的画像,它还在路上,而缉拿韩清的公文,也仍在刻印当中,等全都印好了,估计还得再有两日。
金陵朝廷得知宋铄派人占了义阳城,他们自然是怒不可遏,羊藏义率先遭殃,宋铄这个人也正式的被金陵官员记恨在了心中,宋家人即将出发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立刻加快速度,把该装的都装上,然后就一路朝着淮水之北进发。
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而萧融一无所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萧融甚至会怀疑,是不是绑定已经解除了,这时候他就会骗屈云灭几句话,例如让他解散镇北军之类的。
这个想法太出格了,哪怕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会引得萧融感到不适,确定了还在绑定当中,他就会朝屈云灭笑一下,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
屈云灭:“…………”
而等到宋铄的急报发过来,看到上面写的他们打算攻打义阳城,萧融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融霍然起身,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攻打义阳?!”
“宋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屈云灭反应没他这么大,他想了想义阳的位置,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这个士人还算是有可取之处,义阳位置优越,离金陵不远也不近,会让金陵人恼火,却不至于引得他们鱼贯而出,解救义阳城,唔,还挺聪明的。”
萧融:“……”
他要抓狂了:“大王!宋铄将陈留的守军分出去了,如今镇北军不是三线作战,而是四线作战了!就算镇北军人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万一有一边出了问题,咱们拿什么去救援?!”
屈云灭看着萧融这个十分担心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拿本王就行。”萧融一愣。
屈云灭抿了抿唇,站起身,他出声安抚萧融:“契丹昨日已经传回了捷报,虞绍承和公孙元配合的不错,不出一月,契丹就能被他们攻陷,朔方和盛乐已经打下来了,就剩下西海郡了,本来我是打算亲自前往,但既然南边也出了状况,那就让简峤带兵过去,西海的守军还不足一万,于简峤而言,只要他不迷路,在大雪之前他必能回旋,说不定还能去一趟匈奴,把那逃走的一万多人全都杀了。”
萧融:“……”
不是说他们是一帮小喽啰,不必在意么。又骗我。
屈云灭没发现萧融的腹诽,他继续说道:“益州和宁州就交给原百福和王新用吧,不管打不打的下来,暂时我是不愿去管了,既然已经吞并了义阳,那就没有再还给南雍的道理,中军留守陈留,原本陈留的守军,则一部分镇守义阳,一部分去帮原百福和王新用的忙,如此一来,即使是四线作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萧融呆了呆,从屈云灭的话里听出来一个意思,他有点不敢确定:“大王是说……我们该回陈留了?”
屈云灭轻笑:“是该凯旋了。”
萧融出来了一个多月,屈云灭则出来了将近三个月,在外面的时候其实还好,没那么多心情去伤春悲秋,但一意识到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有点想家了。
萧融有些激动,只是他自己没发现,他的手比平时挥舞的幅度更大了:“那我去找虞兄和佛子,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屈云灭眼中带笑的看着他离开,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畅快。
回家、凯旋,虽然中间有波折,发生了一些他此生都不愿回想的事,但好在终究还是顺利的,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了把雁门关当家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的家在陈留,而他已经想念陈留的风景、和那里的人了。
回去之后,他要和大家一起好好的喝一场。
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有些人注定不会再跟他团聚了。…………
宁州一侧,秦岭,连云栈道之上。
走了十来天,王新用他们已经带兵到达了宁州的边缘,只要走过这条栈道,他们就算是进入了宁州的地界,而走下褒斜道之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汉中盆地。
王新用跟着原百福往前走,看着越来越密集的丛林,王新用意识到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脚步:“原将军,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
原百福也停了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密林,这地方他来过不止一次,第一次他跟屈云灭一起来,第二次他独自前来镇压叛乱,第三次,他跟王新用一起来。
如果一个地方去过三次,那你就会发现,你已经很熟悉这个地方了。
原百福回头,看着王新用愈发警惕的眼神,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朝着看似无人的地方招招手,一瞬间,他的亲兵就都跳了出来。
每个将军都有忠于他的人,这些人虽然顶着镇北军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只听原百福的话,而原百福要是想做什么,他们不仅不阻拦,还会觉得,将军你终于想通了。
成王败寇,打算对主将取而代之的副将绝不是个例,只是失败的人太多,所以人们对这种事总是感到很诧异。那些人不觉得自己会失败,原百福自然也不会这么认为。
王新用是被原百福叫出来的,他就带了四个亲兵,根本不是原百福等人的对手。
他惊怒道:“原百福!你想造反吗?!”
原百福笑的声音更大了:“我跟屈云灭比起来,到底谁才是造反的那个。你的主子还没称帝,你倒是急不可耐的要给他跪下请安了。”
原百福都没动手,但王新用的亲兵已经死了两个,剩下两个护送着他后退,却也没有什么余地,血战到底就是一个死,王新用见状立刻带着最后那个活着的亲兵逃跑,然而他刚跑出去没几步,就惊悚的立在原地。
因为这看似密林的地方,一步之遥,居然是垂直向下的悬崖峭壁。
王新用刚才跑得太急,好不容易他才稳住了身形,而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大力推来。
人在被排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非常难过的感觉,即使有时候那个排斥并不是有意的,比如想要推动一扇门,结果发现它上锁了,人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开心,而这不开心要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伤感。
被门排斥尚且如此,王新用此时却是被原百福的一双手,排斥出了生的世界。
他在下坠的时候,看到原百福面无表情的俯视自己,那一瞬间的对视让他发现,原来他从没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大王和简峤他们,会不会有跟自己一样的心情了。
这一瞬间在王新用的眼里被拉长了,可在原百福的眼里,它从未存在过。
原百福看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这群独独属于他的将士们,他再度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笑得那么猖狂、那么痛快过:“走吧,回去。”
亲兵们:“遵命!”
作者有话说:
第0112章 吃素
原百福带着自己的亲兵快步走出了这片密林, 而在半里之遥的地方,他和王新用的部队就在这里休息。
山林是个奇妙的地方, 出口离人只有三步,但直到把自己困死,人也找不到那个正确的出口。看似危险的地方可能是一片平坦大路,看似安全的地方也可能是万丈悬崖。
那边的动静这边的人一声都没听到,山上寒冷,许多将士正坐在火堆边上烧水喝,而屈瑾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树叶交错的声音,他才赶紧回过头去。
没看到王新用回来,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这一瞬间, 屈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他既兴奋,又恐慌, 肾上腺素不停的分泌,他的脸色越发红润, 但这可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不正常的红润。
原百福看着比他正常多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屈瑾,而是自顾自的回到人群当中,当然, 被他自己的兵围着,王新用的兵根本无法接近他。
但王新用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就他一个人回来了, 他们当然要问问自己的主将去哪了。
而原百福回答他们:“王将军另有任务, 已经带人回返盛乐了, 大王有令, 让你们跟随我的指挥,屈将军暂代王将军的职务。”
后军的几个副将和都尉互相看看,内心感到十分诧异,也十分奇怪。
后军右都尉长着一副络腮胡子,他的性格就跟他的长相一样豪爽,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大王何时下了密令,王将军为何不同我等先说一声,他只带了四个亲兵,却打算回返盛乐?王将军何时如此粗心大意过!”
屈瑾见状,他走过来呵斥右都尉:“大王下令难道还要事先跟你商量么!姚显,你僭越了!”
屈瑾是左都尉,姚显是右都尉,职位的差异就注定了这俩人关系好不起来,而在王新用被调走以后,屈瑾又带了一段时间的后军,结果搞得后军伤亡最多,姚显一直都对屈瑾有意见,但他是王新用从南雍带出来的亲信,为了不让王新用为难,姚显对屈瑾总是忍让居多。
粗中有细,说的就是姚显。屈瑾在后军不过是暂时的,屈云灭早晚会把他调走,王新用私底下也不止一次的表态过,如果他有什么事,那他们这些老弟兄,就全都听姚显的话,归他管辖。
多种原因之下,让姚显避开了屈瑾的锋芒,即使是屈瑾暂时领导后军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一个不字,但他今天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屈瑾看似愤怒、实则十分紧张。
察觉到异样的不仅他一个,现实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影帝,屈瑾的色厉内荏,还有原百福的过分沉默,以及比前几天的时候明显更加泾渭分明的两军位置,都隐隐的让这群人不安起来。
姚显压抑着声音中的急迫,他沉声问原百福:“原将军,大王究竟对王将军下了什么命令。”
原百福抬起眼睛,他看向姚显,而姚显被他看得一惊。
因为原百福仿佛变了个人一样,他不再和蔼可亲,也不再温柔对人,他的眼里装着轻蔑、讥讽、还有让人忍不住皱眉的东西——森*晚*整*理狂热。
姚显心里一个咯噔,他当时就知道不好,但他来不及反应什么,而他看出来了此时的原百福不对劲,别人却没有看出来。
姚显身后的一个副将再也忍不了了,王新用跟原百福一起出去,如今却只有原百福一个人回来,他此时还展现出这样的态度,一想到王新用可能出了什么事,他就怒火中烧。
“王将军到底哪里去了!你这个白面——”
话没说完,原百福猛地抽出刀来,一刀砍在这人的脖子上,鲜血迸射/出来,接着这个人的身子才软趴趴的倒了下去,他眼睛都没闭上,脑袋更是只跟脖子连着一半,另一半已经分开了。
他的头颅和躯壳以一个根本不可能的角度摆在地上,附近的将士们听到动静,全都呆愣的看着这边。
这时候原百福对着王新用的部下们说:“从今日起!左军不再隶属于镇北军,后军当中想要活命的,就乖乖听屈将军的话,不想活的,现在就站出来。”
同袍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没有人忍得了,两边的人马顿时杀在一处,但原百福他之所以能当一军主将,可不是因为他很会装模作样,他同样有上阵杀敌的本事,四人当中杀敌最猛的人当属公孙元,而单兵作战的话,原百福是胜率最高的。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实力,只是站在屈云灭身边,无人在意罢了。
怒吼和血肉被破开的声音同时响起,虽然没人朝那边的将士们下令,但再这样打下去,估计那边也要闹起来了,姚显看着自己这边的人又死了两个,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他扔掉手中的兵器,然后拦住后面还想拼命的同袍,咣当一下,他跪在了地上。
“……原将军饶命!我、我等愿意追随原将军!”
后面的人快被他气疯了:“姚显!!!”
但有人能理解姚显此时的用意,他也紧紧抓住想要再度冲上去的同袍,然后拉着这个人一起跪了下来。
原百福看着他们求饶,轻笑一声,他走过去,亲手扶起了这几个人。……
叛乱并非什么难事,尤其在这个时代,这些加入了镇北军的将士也不是多么忠诚,他们曾经可能是别的势力的兵马,也有可能之前干过打家劫舍的行当,换个名字就能摇身一变,成了让百姓避之不及的军爷。
镇北军有将近五十万人,而见过屈云灭的,大约只有五万人,跟他说过话的,恐怕连五千都不到。就算萧融忙着稳固军心又如何呢?一日两日,根本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说到底普通将士就是听令行事,真正能决定这些人是去是留的,是那些职位低微的小将,而恰好,这些小将就很喜欢原百福施舍的小恩小惠,这比高不可攀、且只用军功说话的大王强多了。
左军是原百福的地盘,分兵马的时候他又把那些跟自己不怎么亲密的人都分给了虞绍承,留下来的这四万,几乎全都是他的亲信,就算有反对的声音,也很快就被赞同的淹没了。后军倒是有些难收服,但有屈瑾帮忙,这三万五千人里他能掌控的就有一万多,剩下那些听令于姚显,姚显都投降了,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叛乱真的不难,这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简单到令人发指,让人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居然一个都没用上,那么快,这些兵马就都属于自己了。
这也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前路都会如此顺利,早知道的话,他应该早就这么做了。……
原百福令所有人都上马,接下来他们要急行军,今日就走下连云栈道,争取明晚便进入汉中盆地,他还是要去宁州,但这回他不是去打申养锐的,他是要去见申养锐的。
经过姚显等人的时候,原百福看到他们全都低眉顺眼的站着,有个别人用痛恨的目光看着自己,原百福见了却只想笑。
这就是王新用的部下,被王新用这个降将带领着,对于投降早就不陌生了,投降过一次,就能投降第二次,往后也能再投降第三次。
他不会犯这种错误,目前留着姚显几人才能稳固军心,等他立足,他要把这三万五千人全都重新编排,至于姚显他们,送给申养锐就好了,想必南雍会很喜欢这份礼物。……
每个将军都有忠于他的人。
原百福有,王新用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原百福好像就看不到这一点一样,他为自己有这么多的追随者而感到得意,却没想过王新用同样也在后军当中经营了十年,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兵,这话的确不假。所以后军的人都像王新用一样能忍,也像王新用一样沉稳,能屈能伸并不是错,平日忍得离谱、到了临界点突然爆发,那才是真正的自找死路。
等到原百福走过去,姚显抬起头,他的眼神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恐怖,原百福欺骗他们,只字不提王将军如今在哪里,再看他对其余人的残忍,王将军遭遇了什么,已经不难想象。
他的将军,被原百福害了。
盯着原百福,姚显在心里说了一句话,字字泣血。
原百福,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朔方城。
凯旋之前还要做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战俘们怎么安置,城中如何运作,战利品该如何护送,那些审查之后又准许他们回去继续生活的鲜卑人,要怎么管理。
虞绍燮不打算走了,他弟弟目前还在契丹打仗,而盛乐需要人,他准备亲自留下来,帮盛乐度过这段时间的难关,萧融回到陈留之后,可以筛选几个合适的人,到时候来接他的班。
萧融拧眉:“下雪之后路就很难走了,届时你该如何回来?”
虞绍燮:“若实在回不去,那就等开春以后,我再回陈留。”
萧融瞪大双眼:“你不回去过年了?”
这话一出,萧融突然紧紧闭嘴,而虞绍燮愣了一下,眉眼已经迅速的温柔了下来:“一年而已,以后年年我都能陪融儿一起过。”
萧融:“…………”
感觉解释也只是越描越黑,萧融干脆不说话了,把桌子上这些要带回陈留的纸质资料全都抱走,萧融指着那边的竹简说道:“这些都是五十年前鲜卑记录下来的草原情况,一共三千多斤,全带回去有些麻烦,咱们挑一挑,把没用的东西都挑出去。”
弥景闻言,他从正在看的东西上抬起头来,盯着那堆小山般的竹简,他点了点头:“我来就好。”
萧融笑话他:“只你一人来,今夜你就别睡了,我先去用个中饭,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看。”
虞绍燮笑了一下:“去吧,如今没什么着急的事,若是困了,睡一觉解解乏也行。”
萧融抱着东西离开,嘴里嘟囔着:“吃完就睡,我又不是猪。”
虞绍燮听着他的小声念叨,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走向那堆竹简。……
出了这个院子,萧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如今他房中堆积了许多这样的东西,放别的地方他不放心,所以就都堆自己的卧房里了,忙了一上午,萧融是真有点饿了,所以他走的很快。屈云灭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城中事务有他的亲信们处理,没有战事,屈云灭就彻底闲了下来,又可以陪萧融一日三餐了。
听到萧融的脚步声,屈云灭慢吞吞的站起身,他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才迈步往外走,蓦地,门外的声音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屈云灭脸色一变,他猛地冲出去,三两步就冲到萧融身边,接住了往前栽倒的萧融。
书籍落了一地,有些纸张已经被撕坏了,屈云灭半跪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扶着萧融的上半身,而萧融没有晕倒,他还抬起头来,看了看屈云灭。
在他的视野里,屈云灭已经是个扭曲的人影,但他还是能看清屈云灭的神情,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不安的动来动去,作为这世上最为强横坚韧的人之一,屈云灭不是那种会露出惊恐、惶惑表情的人,他最害怕的表现可能就是今日这样了,无措的望着萧融,双手如同钳子一样紧紧的抓着他,像是想要用一股蛮力,把他重新抓回自己的身边。
萧融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干净、纯粹、虽说人们的眼睛都是圆的,但他的弧度更美,像是两颗玻璃球。
屈云灭看着萧融渐渐阖上眼睛,期间萧融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当他的眼睛彻底阖上的时候,他人也栽倒到了屈云灭的怀里,咚的一下——萧融的栽倒无声无息,而这无比明显的声响来源于屈云灭的心中,一块巨石砸在屈云灭的心脏上,砸的他晃了晃,虽然很疼,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屈云灭僵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察觉到了怀中躯体温热的呼吸,屈云灭才终于再次呼吸起来。
他望着前方一棵粗壮的大树,树上没有一片绿叶,有几片枯黄的,不知什么原因始终待在枝头,即使寒风凛冽,它们也不愿就这么落下来。
外面有人走了过来,是简峤,他看到萧融和屈云灭这个姿势,顿时心里一紧,他刚要跑过来,却见大王打横抱起了萧融,他垂眸看了看萧融的脸色,然后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身后的简峤:“把那些东西都捡起来。”
简峤哦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我先去找大夫!”
屈云灭却道:“不必了。”
说完,他已经进了房间,而且把门踹上了。
简峤呆呆的看着紧闭的房门,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大王他……这是习惯了吗?*
没人能习惯这种事。
但要是发现了自己无论做什么反应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他也不会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本以为神草能改善一些,毕竟它的名字里带了神这个字,以神异应对神异,总该有些用处吧。
可他没能找到神草,而说实话,他其实也不确定神草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看似没心没肺,认识他们的人见了他们就摇头,因为他们看不起这种人,觉得这种人什么都不懂。
但事实是他们懂,伤人的恶言他们懂,不公的待遇他们懂,愤怒的指责他们懂,自欺欺人的谎言他们也懂。
懂就一定要说出来么?一定要让别人意识到么?没必要,因为说出来的话,那就太真实了,没人愿意面对自己的缺点与无能,天之骄子尤甚。
这岂不是很讽刺吗,屈云灭自诩天下第一,但在他最想做的事上,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还只能帮倒忙,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天下第一是老天赐给他、然后用来讽刺他的。
他坐在萧融身边,这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要带回陈留的东西,这里不像是个卧房,倒像是个仓库,满满当当的房间中,仅剩这一张床还是空空荡荡的,即使萧融躺在上面,屈云灭依然觉得这里好空,好轻,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期间有人来过,但都被门口的简峤劝回去了,屈云灭懒得管外面如何,他始终都不错眼珠的看着萧融,终于,那双眼睛又再度睁开了。
萧融看着他,他还什么都没说,屈云灭先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固定流程,屈云灭主动回答,就省得萧融再问了,但萧融愣了一下,眨眨眼,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身上没有力气,萧融努力了一下没起来,屈云灭抿着唇伸手,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终于坐好了,萧融这才笑了一下,只是他应当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糟糕,这笑实在是无法安慰到屈云灭。
他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问是不是大王做了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同大王在一起,我……”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感到很累,哪怕说几句话也很累。
这又是一个新的症状,有点像当初他还没找到屈云灭的时候,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只是萧融现在太累了,他没法精准的判断,系统抽走了他身体里的力气,萧融靠着后面的床板,神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的努力、大家的努力,一夜之间又被打回了原形,而他真的好累好累,他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萧融。”
萧融听到这声呼唤,他抬起头,看到屈云灭望着自己。
他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似乎在紧张,就像他的声音一样,莫名的发紧,但又跟紧张不一样,他身为自由人、表现得却像个囚犯,萧融可以宣判他的未来,而他不愿意从萧融这里听到任何坏消息。……好像也没全部回到原点,最起码屈云灭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
萧融疲累的眨了眨眼睛,他说道:“我好累。”
屈云灭一怔:“你要休息吗?”
萧融摇摇头:“感觉休息没什么用,你坐过来些。”
反应了一秒,屈云灭还是没懂萧融要他坐过去是干什么,他往前坐了一点,而萧融闭着眼都知道他理解错了。
抬起一只发酸的手,萧融指了指自己后面的墙,屈云灭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坐到床头那里,然后无师自通的挨上了萧融的肩膀,等他不再动了,萧融便歪着头半躺下去。
四肢酸软,腰背疲乏,连脑袋都发沉,像是抬不起来一样,安静的气氛当中,萧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轻:“我还是好累。”
屈云灭立刻偏头,他问:“我能做什么?”
萧融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着自己跟屈云灭并排放着的两双腿,他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是怎么杀胡人的。”
屈云灭:“……讲这个做什么?”
萧融:“我想听,不可以吗?”
屈云灭:“……”
可以,当然可以。
他只是怕萧融听了会觉得他太残忍。
但萧融此时需要的就是这个,他要听屈云灭那些勇武的事迹,用来安抚自己的心。
不知道哪里又出问题了,是陈留出了事,还是契丹那边出了岔子,要不然就是韩清又要做什么了,佛子说他在长安的时候见过韩清,而那时候韩清的名字叫慧深,他是个剃度的沙弥,经常去遵善寺听讲经。
兔子都得佩服韩清,因为狡兔才只有三窟,韩清的身份却不知道换了多少遍了。
但也不一定是他,南雍如今也对准了屈云灭,各地都蠢蠢欲动,有时候全面战争的导火索就是一点小事,从和平度日到烽烟四起,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都是外部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内部出事了。
但萧融觉得这个可能性最低,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镇北王一枝独秀,傻子才会这时候找事,在镇北王对天下唾手可得的时候,决定脱离镇北军的队伍。……
然而,理性是这样告诉萧融的,可萧融又忍不住的反复思考这件事,要是人人都能做出理性的决定,那世上也就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矛盾了。
想着想着,萧融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他最后一个想法是,罢了,反正屈云灭就在他身边,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只要屈云灭还好好的,他们早晚都能去解决。*
这个晚上发生了不少事,姚显偷偷派了一个不起眼的将士,让他逃走去陈留报信。而屈云灭把萧融哄睡着了以后,立刻下令全军整顿,他打算后日清晨便带大军回返陈留。朔方和盛乐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萧融这个状态实在让他担心,最起码回了陈留以后,萧融就能安心养病了。
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又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王新用在漫天星光下睁开眼,此时的他跟个僵尸一样,浑身关节都冻硬了,他从砾石滩上僵硬的爬起来,然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继续往下游走。
原百福他是挺了解这地方的,但他仅限于了解上面那部分,秦岭的山川无比复杂,从上面看下面,仿佛这里是万丈悬崖,但实际上这个悬崖也就一百丈高,下面都是茂密的竹林,还有一条无比湍急的河流。
王新用先是被几十米高的竹叶噼里啪啦抽了一顿,缓冲了一些坠落的压力,然后啪的一声,肚皮朝下,他拍在了河面上,而且当场就晕了。……
在河里晕倒是十分危险的,容易造成干性溺水,可王新用他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了,这河流速度特别急,一下子就把他冲远了,恰好下面有个浅浅的砾石滩,而王新用体型不小,于这河水来说,他就是鲸鱼一般的存在,于是,他在这搁浅了。……
铠甲被冲走了,身上一道道的全都是细密的划伤,有石子造成的,也有竹子造成的,王新用沉默的往前走,而没走出多远,刚到第二个浅瘫,他就看到了同样晕在这的亲兵,他赶紧加快脚步,努力拔起那条受伤的腿,这下他看着更像个瘸子了,但在他一顿巴掌把亲兵抽醒以后,两人对视,当场抱头痛哭。
亲兵嗷嗷的哭喊:“将军!我以为我要在地下和将军重逢了!”
王新用红着眼睛,没他哭的这么狠,他拍了一下亲兵的脑袋:“说什么傻话!还有,小点声,声音太大容易把野兽招过来!”
说什么就来什么,王新用的话音刚落,一旁的竹林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猛兽缓慢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亲兵惊恐的睁大双眼:“熊!——”
王新用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他凌厉的看着这头熊,原百福的暗算都没让他丧命,他怎么可能甘心死于一只野兽的爪下!
可恨他的兵器已经丢了,怎么办,怎么办……
而在王新用的高度紧张之下,那头熊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咔!
掰下一根比较矮的竹子,叼着走了。
王新用:“…………”
亲兵傻眼了:“熊、熊吃素啊?”
王新用,祖籍吴郡,会稽郡长大。
亲兵,祖籍永嘉郡,同样会稽郡长大。
一辈子都没见过熊猫的两个人震撼的看着那个雄壮的身躯缓缓离开,走到月光处,映出它身上的花色,王新用喃喃道:“黑白熊吃素,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祝高考的同学们都能超水平发挥!
第0113章 我不配
虽说那头熊看起来没兴趣吃人, 但王新用和他的亲兵还是屏住呼吸,直到那头熊彻底走出了他们的视野范围, 然后他们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王新用的左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那里一抽一抽的疼,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这么大的伤口,还真说不好有没有伤到筋骨,如今是九月底的深夜,山上气温极低, 王新用还是从冰冷彻骨的河水里爬出来的,他的神经早就麻木了,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伤势如何。
亲兵也没好到哪去, 王新用伤在腿,他是伤在胳膊, 右胳膊彻底骨折,整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王新用捏了捏亲兵的手掌,结果亲兵茫然的看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新用:“……”
抿起唇,王新用放开了他的手。
从他的表情里,亲兵大概明白自己这条胳膊是救不回来了, 有点难过,但他又不想让王新用知道,于是他朝王新用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将军, 还能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王新用看着他的脸上的笑, 越发的自责:“都是我的错。”
他不该轻信原百福, 不该跟着他走, 不该同他行进了一路,都没发现过他居然已经起了反心。
好人都这样,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自责,即使这件事同他森*晚*整*理根本没有关系。
亲兵张口想要反驳他,而这时候王新用已经抬起头,他看向头顶,然而竹林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差点害死他的悬崖峭壁,如今他连看都看不到了。
王新用:“……我得回去。”
原百福是有备而来,他的兵却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以原百福这个狠辣的性格,说不定会把他的人都杀了。
姚显或许能撑一段时间,但他也撑不了太久,姚显的威望不够,后军当中有好些愣头青,都是屈云灭嫌弃他们性格不稳,又觉得他们在打仗上有点天赋,于是通通丢到王新用这里接受老实人的深造。
深造成功的,自然就出去继续建功立业了,没成功的则分两种,一种不愿听别人话、但愿意听王新用的话,于是继续留在后军,另一种谁的话都不听,直接被屈云灭打发到各个关隘当守城小将。
有时候屈云灭也不是嫌弃王新用,而是他手里的兵最缺历练,于是一有什么脏活累活,他就交到王新用手上。……
这种做法到底有哪里不妥,这个问题还是以后再说吧。目前的问题是,那些人谁都不服,就服王新用,看在王新用面子上他们或许还能服几天姚显,但五天,最多五天,他们就再也忍不了了。
王新用心里着急,可着急也没用,他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更何况,能不能出密林是其一,接下来这几天他们怎么生存是其二。
亲兵扶着王新用,而王新用架着亲兵的胳膊,两人都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继续沿着河边前行,而刚走出去一步,远处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无比寂静的夜空里,平日的鸟叫都增添了几分扭曲和可怖的意味。
“咕咕固!——”
王新用:“……”是斑鸠。
好吧,没那么可怖了。*
王新用在下面荒野求生,估计要很久以后才能绕回正确的道路上了,而原百福他们,却是第二日一早就到了汉中盆地。又经过一上午的赶路,他们来到目前申养锐的部队驻扎的城池——梓潼郡。
斥候发现镇北军来了,立刻回去汇报给申养锐,得知他们一共来了七万多人,申养锐的脸色别提有多严峻了。
他一共才带了五万人,五万对七万,看似他们还有胜利的可能,可那是镇北军啊,人家的军队里面没有闲人!……
申养锐立刻把自己的部下都派了出去,一部分前去益州,把那边的驻军,还有贵族的私兵全部招募过来,另一部分则去南广、建宁等地,要当地的太守立刻把守军交给自己。
这就是正统的优势了,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向任何一个城池征兵,当然,给不给的那就另说了。……
申养锐在这边摆出了大敌当前的架势,然而他满心戒备的镇北军并没有一上来就攻城,而是派了一个使节过来,说是他们的原将军有话想要对申大将军说。
申养锐没见那个使者,因为他觉得这里面有诈,但那使者送上来了一封信,申养锐狐疑万分,却还是让亲兵把信拿给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拆开了。
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于是又看一遍。
申养锐:“…………”他震惊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本以为大司马是孤注一掷,在种种死路之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死的,谁知道,这条死路居然被敌人自己打通了!
乖乖,还是大司马有先见之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因为谁也不知道敌人那里藏了几个蠢货!……
申养锐差点笑出声来,但在真正的高兴起来之前,他又令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原百福的投诚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诈降呢。
他一面做好了原百福突然翻脸的准备,又一面把派去南广、金陵的部下召了回来,让他们赶紧改道去金陵,把这件事火速告知大司马。
南雍的通信手段比淮水之北强多了,人家有信鸽,也有完备的驿站系统,三日后,孙仁栾收到了这么一封信,他盯着上面写的原百福投诚、带有六万六千步兵与八千骑兵这一行字,过了许久,他拿出一张新的信纸,然后迅速地往上面写字。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因为这是很紧急的事,而他也不想再让那些冗杂的朝会耽误了这么好的时机。
他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中心意思就一个,他接受原百福的投诚,这些兵马他允许原百福保留五万人,而且他现在就封原百福为镇军将军、宁州督护、兼梓潼侯,但前提是他要守好宁州,若守住了,他就再加封原百福为江阳王。
若守不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
一气呵成的写完,孙仁栾交给一旁的侍卫,看着侍卫快步跑出去的背影,孙仁栾突然笑了一声。
原百福……他对这个人一直都有印象。
当年屈云灭还在黄言勤手下的时候,因为他身手不错,几次带兵剿匪都完成的特别好,引起了金陵的注意,于是有人向孙仁栾提出,想看看屈岳的次子是什么模样,孙仁栾存了将他留在身边培养的心思,于是点头同意了。
第一日进宫,就是这个原百福陪着屈云灭一起来的。
朝中官员根本没把屈云灭当回事,就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乐子,那时候的屈云灭唇红齿白,年幼且无知,很容易就成了官员们的笑料,而官员们不仅仅嘲笑他,还嘲笑一旁的原百福,孙仁栾因为想要观察屈云灭,所以他印象很深刻,屈云灭对所有人都怒目而视,甚至想要上手打人,而原百福站在他身边一声不吭,他始终都低着头,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孙仁栾当时对屈云灭很失望,有骨气是好事,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亮拳头,这就有点蠢了,反观原百福,知道在势弱的时候避其锋芒,这才是能走的长远的孩子。
但第二天,屈云灭照旧来了,照旧对着所有官员怒目而视,那个叫原百福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不是心中有数、也不是避其锋芒,他就是受不了那些人的讽刺。
那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来呢?是想见识见识皇宫的威严,还是想和官员们交好,再不济,就是他想陪着屈云灭,让他不再是一个人。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他第二天就放弃了,俗话说三岁看老,那时候原百福可不是三岁,而是十几岁,十几岁、且刚刚遭逢巨变,却还是没有担当的话,那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了。……
也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用原百福的兵拦住屈云灭的兵,不管能不能成,反正都是屈云灭那边伤筋动骨。
负着手思考了一会儿,孙仁栾走到舆图面前,看着舆图之上已经再度易主的城池。
刚刚打下益州的时候,朝中人人喜气洋洋,好几个官员开家宴,据说这几人的家中夜夜笙歌,宴席到了天亮都还未散去;而在义阳被攻下的消息传过来以后,这些人义愤填膺,在朝上痛骂宋铄这个叛徒、走狗,骂整个淮水之北、整个镇北军都是逆贼,应当天诛地灭。
等骂完以后,他们又回家开宴会去了,因为宴席一早就准备好了,若不入席,那不就全都浪费了吗。……
有时候孙仁栾会后悔,为什么下令让申养锐攻打益州,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后悔,因为到了这种地步,不管他是龟缩还是主动出击,他们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七十三载。
从雍朝建立到现在,一共过了七十三个春秋,慕容部灭亡的时候,整个朝廷都在哈哈大笑,嘲讽慕容部国运太短,但他们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嘲讽慕容部,至少他们坚持了百年,而自己连今年能不能迈过去都不一定了。
于原百福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结局,而于孙仁栾而言,是他身边的一切决定了他会做什么,至于结局,也终归是大差不差。
摇摇头,孙仁栾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又出去看望小皇帝了。*
九月二十八,清晨。
萧融撑着头,坐在新鲜出炉的马车边缘上,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也不会总是犯困了,但屈云灭执意提前离开,于是大家都忙活着收拾行李。
虞绍燮跟着一起走,但走出去十几里,他就会转道去盛乐,简峤护送他,帮他处理一段时间的事务,然后赶在大雪之前前往西海郡。
西海郡在沙漠当中,有一点好处,那边是不会下雪的。
但不下雪不代表那边就不会冻死人了,萧融把原本给大军准备的保暖物品留了一半给简峤,这可是原本供给二十万人的份额,简峤才带着几万人,他就是在西海过冬都没问题了。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踏上了回程,屈云灭在外面骑马,等到两边人马分离之后,屈云灭才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亲兵,然后熟门熟路的爬上了萧融的马车。
萧融的搭窝技巧又熟练了,慕容部私藏的皮毛们,他把这些皮毛堆在一起,然后自己坐在皮毛前,用力的往后一砸,砸出一个自己的形状来,然后他就舒舒服服的窝在里面,看一些慕容部的藏书来打发时间。
屈云灭看看他,发现他的神色没有异样,然后他就拿过萧融那柄剑,刚把剑身抽出来,那边的萧融就幽幽道:“大王,再磨下去我这柄剑就该改名叫匕首了。”
屈云灭:“……”
他默不吭声,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鹿皮,将鹿皮抖开的时候,他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的是一根鞭子呢。
萧融被声音吸引,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屈云灭擦拭剑身的动作,他擦的慢条斯理,而擦了两下之后,他便抬起眼睛,冷漠的看向萧融。
萧融:“…………”幼稚。
当初屈云灭他们急行军,还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从陈留到达雁门关,而这回他们是从朔方往回走,保持此时的步速不停歇,那也要走上整整一个月了。
因为从朔方回去,他们得绕过秦岭,才能回到中原的腹地,基本就是沿着黄河中段一路南行,到了洛水再转道往东。
说来也巧,往东八百里是陈留,而往西八百里,正好就是屈云灭当时指的那条进入宁州的路线。
一味的赶路无比枯燥,更何况这还是冬天,连点风景都看不到,到处都是荒凉一片,萧融无聊的拿出一盒暖玉棋子来,他执黑、佛子执白,佛子以为他想对弈一局,便点头答应了,但紧跟着萧融说:“咱们玩点儿新鲜的。”
半盏茶之后,萧融欢呼道:“这里、这里!连成五个了,我赢了!”
佛子:“…………”
他看看棋盘,突然抬头:“再来一次。”
发现佛子的眼神变得坚毅的时候,萧融就知道自己不该答应他。
后面玩了五局,他一次都没赢过,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别看弥景长得慈眉善目,到了棋局里却是步步要人性命,萧融被他追的丢盔弃甲,很快就乱了心神,而他一乱,弥景就赢了。
萧融:“……”
这回盯着棋盘发呆的人轮到萧融了。
而片刻之后,萧融也眼神坚毅的抬起头来:“你等着!”
弥景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被萧融拉过来的屈云灭。
显然屈云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他一摆衣袍,利落的坐在弥景对面,捏着这小小的黑子,屈云灭嗤笑道:“都说棋局如战场,本王也想试试,还请佛子赐教。”
弥景:“…………”
有一件事,屈云灭和萧融都不知道。
弥景是有名的对弈大师,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跟皇帝对弈过、跟丞相对弈过,耄耋之年的老棋手见了他都得甘拜下风,后来是因为住持说他下棋的时候胜负心太重,不是出家人所为,所以他强行让自己戒了。
这样的弥景就算十年没下过棋了,屈云灭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屈云灭有个扰乱敌人心智的帮手,萧融一直坐在他旁边,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时不时就鼓励屈云灭一句:“大王加油!干掉他!”
屈云灭还回应:“嗯,干掉他!”
弥景:“…………”阿弥陀佛。
每当弥景想说一些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话,他就念这么一句,但光念佛也不管用,这俩人实在是太烦人了,弥景被分了心,理所当然的输了。
幸好他输了,萧融这才放过了他,而萧融笑着去跟屈云灭击掌,屈云灭一开始还没懂,懂了以后,他赶紧抬起自己的手。
他没有去碰萧融的掌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轻没重,所以他只是这么举着,等萧融来拍他。
清脆的拍掌声响起,屈云灭也笑了起来,弥景看着这俩人,忍不住的也勾了勾唇。
嗯,他们的烦人程度下降了一点点。……
休息够了,大家重新上路,他们昨天就过了关,如今已经是在关内了。
萧融还在寻思着下午要做什么来打发时间,而在大军来到一座城外的时候,萧融突然听到外面有骚乱的声响。
他赶紧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去,却不是马贼现身,而是百姓送行。
“镇北军万岁!镇北王万岁!”
“多谢各位老爷灭了鲜卑!”
“呜呜呜爹啊,你看见没有,镇北军给你报仇了!”
萧融愕然的看着那群平民打扮的人们,他们大约是听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大军没有停,这些人便拼命的往将士手里塞东西,冬季,大家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各家做的饼子、馍馍,好一点的便塞一些点心。
按过去的例子,大军凯旋应当送瓜果和鲜花,这季节的北国,别说花了,草都找不到一颗了,于是有姑娘把自己戴的绢花拔了下来,然后满脸通红的扔到前进的大军当中。
若没有意外,这便是她和这些战士此生的唯一一面,所以这个动作无关情爱,只是为了表达感谢。
队伍不停的往前走,萧融的马车很快也来到了人群当中,萧融看见附近的将士们很快就红了脸,哪怕是没红脸的,此时的动作也有点僵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萧融忍不住的抿嘴笑,这时候人群看到了他,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里,萧融水灵的像是被他们掳劫来的异国皇子,人群呆了呆,然后条件反射的朝他伸手。咚!
不知道是哪位大娘做的馍馍,硬的能当武器使唤,它准确的砸到萧融脑门上,把他砸回了马车里。一段时间后。
屈云灭阴沉的拿着一颗剥了皮的水煮蛋,说来讽刺,这蛋也是百姓送的。……
萧融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揉,屈云灭盯着他脑袋上的青紫,语气相当不痛快:“这群刁民!”
萧融:“大王,你又忘了慎言了。”
屈云灭:“……他们都把你砸成这样了,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说到这,他小声嘟囔:“就不该让他们离的这么近。”
萧融看看他,忍不住的笑了一声:“行了,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这就是意外而已,那个大娘又不是故意的,看见这么多百姓自发的过来送行,就为了说一句谢谢你,你难道不高兴吗?”
屈云灭:“……”
他绷着脸:“打鲜卑是我的事,他们用不着跟我说谢谢。”
萧融:“好好好,是你的事,左右这里又没有别人,跟我说一句心里话又怎么了,你就说,看见他们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到开心、感到受宠若惊?”
屈云灭不回答他,而萧融放下鸡蛋,对他循循善诱:“有也没关系啊,大家都有,连我也有呢。”
屈云灭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最后还是承认了:“……就一点。”
萧融望着屈云灭,他慢慢抿起唇,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突然,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屈云灭瞬间恼羞成怒:“是你问我的!你笑什么!”
萧融赶紧摆手:“不不,我不是笑你。我……我也开心啊!军民一心,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走了那么远的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镇北军才终于做到了这四个字,我替大王感慨,也替大王开心。”
说到这,他总算是不笑了,而是正正经经的坐直了身体,对屈云灭道:“恭喜大王,又一次成了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屈云灭:“……”
他垂下眼:“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们。”
萧融:“此言差矣,大王是为了死去的亲朋好友,是为了十年前死于鲜卑铁骑下的镇北军,是为了所有被鲜卑蹂躏过的平民百姓,范围是一点点扩大的,或许有主次之分,却未曾有明确的割裂,难不成大王能拍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不想为了这些百姓而复仇吗?”
屈云灭看看他,又不说话了。
他当然说不出来,如果有机会,他会杀光每一个欺辱过他同族的人,要是再往外的敌人来犯,他或许还会为了周围的弱族出手,他是个天生有正义感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人,他要先为自己认识的人复仇,然后才能关注到更远的人们。
萧融说这些话是想让屈云灭接受百姓对他的爱戴,千万不要有“我不配”这种想法,因为屈云灭要是不配的话,那这世上也没人配了。
但他的这几句话作用可不止这一点,接受了爱戴,就等于接受了责任,屈云灭或许做不到爱民如子,但他一向都见不得自己的人被欺负。
镇北军是他的人,如今这些百姓也是他的人了。
屈云灭想,他会努力护着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第0114章 叛变
圣德六年十月初二, 一个很普通的夜晚,金陵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整个城池都被包裹进了寒冬当中,陈留没下雨,但伸手不见五指,乌云遮住了星月,有老人推开窗子,对着寂静的街道叹了口气。
“又要下雪了。”
不咸山和大鲜卑山早在九月的时候就已经白雪皑皑了,目前正处于山脚下的公孙元和虞绍承最有感悟, 公孙元不停的咒骂这缺德的天气,他想喝口酒暖暖身子,但碍于军令只能一个劲的给自己灌热水, 把发僵的手脚暖和过来了,公孙元才抽出空闲去观察他的同僚。
虞绍承正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的给他哥写信。
公孙元:“……”
他才是出身辽西的那个人, 虞绍承是地地道道的南边人士,但虞绍承居然一点都不怕冷, 外面下着雪,他能只着单衣待在军帐当中,而且还能顺顺利利的提笔写字。
公孙元震撼了,不睡觉、不怕冷、也不想女人,这家伙还是人吗?
公孙元想起听自家小妾说过的事, 据说那些世家大族为了诞下能继承宗族的麒麟儿,什么手段都会用,包括提早培养女子、喝乱七八糟的药、在行/房的时候用巫术……虽然多数都不起作用, 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说不定虞家没落之前, 也垂死挣扎了一把。
这就可以解释虞绍承的种种诡异之处了。
啧, 世家真麻烦,生个孩子还这么多流程,看他生孩子多简单,进屋、闭眼、睁眼、走人,九个月之后,孩子就出来了。……
下大雪,契丹人出不来,他们这些镇北军也进不去,耗在这干坐着也怪无聊的,看看已经开始写第四篇的虞绍承,公孙元默了默,干脆也坐到桌子边上,从虞绍承那里拿了两张纸。
同样提起笔,公孙元想想他要写给谁,陈留?不不,容易引起家庭矛盾;朔方?罢了,无缘无故写信是会被大王臭骂一顿的。
思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写下了原百福的名字。
大王拆了左军,原百福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比以前沉默了许多,都是好兄弟,公孙元不希望他因为这件事就对大王生了嫌隙,况且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因为大王已经越发有个大王的样子了,君君森*晚*整*理臣臣,他们也该看开一些才是。
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呢,就说他自己,娶了媳妇以后不也是和这些兄弟厮混的时间少了,分分合合都是常事,只要大王本性没变就好了,他终归还是惦记着自己这些老弟兄的。
对着信纸发愁半天,公孙元写了几句话上去,这就算是写完了,又一刻钟过去,虞绍承也写完了,公孙元看着卫兵拿走了自己写的信、还有虞绍承写的书。
公孙元:“……”
幸亏他没这样一个弟弟,不然他一定会天天暴打他。
啰啰嗦嗦,成何体统!又不是写给情郎!…………
卫兵出去以后,把其中一封给了另一个人,两人分头奔驰,一个向西,一个向南。
马蹄飞速踏下又飞速跃起,踩烂了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蓬松的雪花被狠狠践踏,等到再飞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肮脏的泥水。
雪夜正在侵蚀这片大地,银装素裹只是时间的问题,无论或早或晚,没有一人能幸免,而人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危机的来临,只有零星几个人预感到了凛冽的北风,但预感到了又有什么用,马蹄不在意它践踏了哪一片雪花,天灾也不在意它压垮了哪一粒尘埃。*
孙仁栾的回信到了梓潼,申养锐看完以后,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才让人把原百福请来,孙仁栾因为写的特别急,信里的措辞不是非常完美,于是申养锐给他修缮了一下,主要是照顾原百福的自尊心,不能让他误以为南雍看不起他。
虽然他们确实看不起,但原百福不能知道这件事。
至于孙仁栾的决策,申养锐甚至觉得他太大方了,原百福常年跟随在屈云灭左右,在中原大地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许多功劳当中都有他的身影。但人人都知道,屈云灭参加或是创造过的战役里,屈云灭自己就占功劳的九成,其余将领不过是跟着捡漏罢了,细想起来,这位原将军那么多年,仿佛根本没打过什么漂亮的战役。
他经常给屈云灭打扫战场,做善后工作,以及替他跑腿,这些都算不得战功啊。
给这种人封侯,甚至还夸下海口要封王,申养锐作为南雍的大将军,自然会感到有些不爽,但他也知道孙仁栾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原百福自带很多兵。
这些兵若真的都能留在南雍,不说能让南雍和镇北王的地位彻底翻盘,至少能让南雍再多喘几口气。
而四大部将之一反叛到了他们雍朝人手里,也能杀杀镇北王的威风,若利用得当,就此瓦解了镇北军,让镇北王彻底没落下去,也未可知啊。……
屈云灭的弱点人尽皆知,最起码他的敌人们全都知道,韩清比较厉害,他不仅知道、还成功的利用了,这让南雍感到十分眼热,这么缺德的办法他们也很想尝试一下,但他们没有韩清的魄力、也没有放下肩上包袱的勇气。挖坟他们不在乎,但他们在乎要跟鲜卑人合作,太掉价了,高贵的南雍人不可能这么做。……
如此一来,原百福这行为就算是打瞌睡递枕头了,只是应该怎么利用原百福,这还需要好好的想想,孙仁栾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想好,但他知道原百福待在宁州才是最合适的,既能吸引屈云灭的怒火,还不至于让他攻进金陵来,所以他才在信里勒令申养锐,一定要让原百福和他的五万兵马留在梓潼。
另外两万多则尽快运到金陵去,补充那里的守卫军。……
申养锐觉得孙仁栾为了留下原百福,已经算是大出血了,但原百福从听到让他留守梓潼,做什么梓潼侯开始,他的心情就开始变得恶劣。
南雍人打着让他们狗咬狗的算盘,原百福看出来了,若等他站稳了脚跟,将自己的兵马发展壮大以后,他也想和屈云灭在战场上相见,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这几万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屈云灭和他的中军。
而且南雍想要拿走他的兵,这更是无法接受。
他跟申养锐谈了很久,期间他一直都保持着冷静的模样,申养锐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但从神情上又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反正他得到的是死命令,而他绝对忠于孙仁栾,他是不会答应原百福,让他去别的地方的。
原百福努力的为自己争取条件,但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谈判的人,应该说镇北军这些将军,没一个擅长谈判的,他们只会打,打完了再说话。
巧言令色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的余地,说话,这应当是原百福很擅长的事情,但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他的思路越来越乱,而在他脱口而出一句比较冒犯的话以后,申养锐突然起身,用他当了多年大将军的气势怒斥原百福:“原家小子,注意你的言辞!”
原百福被他吼的懵了一瞬,然后他条件反射的示弱:“卑职不敢。”……
这话一出,原百福整个人都愣了。
而申养锐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重新坐下去,还对原百福抬了抬手,示意他也坐。
原百福坐下了,只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午,原百福回到军营当中,屈瑾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申养锐说什么?”
原百福没有搭理他,而是继续往自己的营帐走。
屈瑾拧眉,追上去问:“他为难你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屈瑾顿时咒骂起来:“该死的朝廷,咱们投奔他们是看得起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挑三拣四,真是可笑!”
说着,屈瑾走到原百福前面,拦住了他的路,屈瑾说道:“要我看,咱们不如直接闯过去,到仓水一带建功立业,我听说建宁太守黄言炅拥兵自重,但他现在人在鲜卑,他剩余的人马都留在建宁城,不如咱们抢了他,然后去河阳立足,河阳此时是羌人在管理,南雍的手伸不过来,屈云灭也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
原百福本来只是心里烦躁,他听不进去屈瑾的话,却还能耐着性子站在这,然而一听到屈云灭这个名字,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其实今日他只听过这个名字两三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已经听了几百遍。
抬起头,他怒视屈瑾,把后者看得一怔:“我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跑去跟南蛮作伴的!你这么怕屈云灭,当日为何答应同我一起起事?!如今我是主将,我说去哪就去哪!若你还有闲情逸致,那就闭上嘴,去看着姚显他们!要是让他们跑了,我唯你是问!”
说完,原百福拂袖而去,屈瑾愣了半天,然后他转头看向身后,那边站着几个人,但此时都已经低下了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有人在这里经过,看着屈瑾那精彩纷呈的脸,他赶紧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这是后军的人,正好出来打水,回去以后,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后军的几个将军们,愿意听屈瑾话的有三个,已经被他们排除在外了,如今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凑在一起,都是等到入夜了,再偷偷的见面。
听完这个人的汇报,姚显沉默不语,而他对面的几个人却忍不了了:“他们并非一条心,此时不杀出去,更待何时?!”
“没错!姚显你别太窝囊了,咱们得为王将军报仇!”
“我要亲手斩下原狗贼的头颅,以慰王将军的在天之灵!”
姚显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迸出来了:“不行!”
“在这里内讧,是专门给南雍看笑话吗!打的两败俱伤有什么用,到时候让申养锐把咱们全都抓走?!我也想为王将军复仇,但申家军在这虎视眈眈的,这不是好的时机!”
闻言,一个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的将军怒而离去,姚显见状,赶紧让认同自己的某个人追了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人,剩下的人也全都不欢而散,姚显回到自己的军帐里,才露出了垂头丧气的神色。
他不能服众,后军也不能容忍原百福对他们作威作福,原百福那边不是一条心,他们这边难道就是了么,失去主将历来都是行军的大忌,原因就在于此,谁都觉得自己能做主,那最后就是谁都做不了主。
姚显从未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突然觉得有些想吐,但除了感到很难受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大王……
大王快些来救他们吧,他不想带着众将士走到同归于尽的地步啊。*
姚显不止派了一个兵出去报信,他一共派了三个,再多就没机会了,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梓潼,周围到处都是眼线,申家军盯着他们,原百福的人也盯着他们。
而那三个人是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发的,路上便死了一个,死于复杂的地形,摔下了某个山坡,另外两人继续徒步前往陈留,因为所有骑兵都被原百福收缴了,剩余的马匹少一匹都会被发现,他们实在是没办法。
但只要出了这片山林就好了,只要走出这片山林,遇到人家,他们就能重新骑马。
然而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带着各种装备的现代驴友一个不慎都会死在山林当中,这俩小兵可是什么都没有,却肩负着报信的重任。
终于,一人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走到了一处很像田垄的地方,他愣愣的看着前面拿着铁锹的农人,两边都有些茫然,下一瞬,这个已经累到不行的小兵突然飞奔到农人面前,像个疯子一样的抓着农人的胳膊。
“老人家!这是哪?!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哪儿?!”
活了五十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家眨了眨眼,回答他道:“制哒四昌安。”
小兵:“…………”
反应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昌安就是长安,他在山上绕的太远了,竟然来到了长安的地界。
这小兵还是挺机灵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姚显选出来送信,在别的地方或许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在长安,他应该不用担心什么。
毕竟要说起来谁最痛恨鲜卑,那一定是幸存的长安百姓,因此最感谢镇北军的,也是这些幸存的长安百姓。
得知他是镇北军,很快这个农人就联系了里正,而里正又赶紧带他去买代步工具,附近没有卖马的,但是隔壁的隔壁村有人养了骡子,里正掏钱买了一匹,小兵感动到差点落泪,而他骑着骡子慢慢朝东跑的时候,他身后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朝他挥手,有最初那个村子的里正和青壮,还有他买骡子这个村子的男女老少。
小兵只是突然闯入了他们一成不变的世界,后又再度离去,但他们衷心希望这个小兵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如果以后能不再迷路,那就更好了。…………
精疲力尽的小兵在这又获取了满满的能量,他一路都在催促骡子,希望能快点赶到城镇当中,换一匹快马,但他不知道的是,长安非常非常大,一个长安就能顶上一个小州这么大,而他之前遇见的村子,只是长安的边缘。
所以他还得再跑一段时间了。
但八十一难,八十难都过去了,接下来的路程已经不会那么艰辛了。*
萧融紧紧裹着被子,冻得双腿蜷缩。
寒冷就是这样,哪怕盖再多的被子,当你幕天席地的待在野外里,也没法感到如室内一般的暖和。
当然,萧融还不至于睡地上,他是睡在马车里,可马车漏风,车板不够厚,所以跟睡地上的区别也不是那么大了。
按理说越往南走越暖和,可他们出来那么多天了,每一天萧融都觉得一样冷。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经历的第二个冬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今年比去年冷了很多。
一想到这个,萧融忍不住的睁开眼。——六百年。
这个寒冷期一共持续了六百年,其中让人难以忍受的阶段,一共是二百年。剩下四百年虽然也冷,但不至于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粮食减产不是绝产,所以人们还有活路。
萧融也不是纯专业的,他知道大概的时间,大约就是贺庭之上位以后、韩家皇帝接手之前,这段时间当中,气温逐渐回暖,那两百年的小冰河时期,人们总算是把它熬过去了。
原本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如今被他想起来以后,他便贪心的盼望,如果那个转变的年头能出现在屈云灭称帝的时候就好了。
其实它出现在哪一年都无所谓,总之是越快越好,但若是能跟屈云灭称帝同时出现,那百姓们一定会更加认同屈云灭这个皇帝,百姓们也会越来越爱戴他。
天地万物才不会为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规律呢,所以这不过是萧融的臆想,他希望屈云灭能拥有更多,仅此而已。
轻轻地叹口气,萧融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继续忍着寒冷入睡,而这时候,他听到外面有毕毕剥剥的木柴燃烧声。
萧融一愣,他顿时坐起来,掀开帘子,他看到屈云灭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扒拉着地上的火堆,火光映着他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孤寂。
萧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帘子放下了。…………
屈云灭盯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灼烧着他的眼睛,但他一直都没把视线挪开,直到他听到马车晃悠的声响,他扭头看过去,人没看见,只听到了墩的一声重物掉落的声响,然后才是人发出的小小动静。
“哎呦,我的脚。”
屈云灭:“……”
把扭了脚的萧融带到火堆旁边,屈云灭没好气道:“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萧融正揉自己的脚踝呢,闻言,他直接气笑了:“那你不睡觉在这装什么深沉呢?”
屈云灭:“……”
他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装深沉,我是睡不着。”
萧融哼了一声,把身上的厚毛皮紧紧拢起来,然后他又坐的离火堆近了一点,烤着火,他问道:“为何睡不着。”
屈云灭安静了很久,然后才回答他:“不知道。”
萧融:“……”
屈云灭:“打了胜仗,伤亡也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南雍虽攻打了益州,但我不担心他们。”
萧融望着他,知道他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屈云灭抬起头,看向黑暗的远方:“可我总觉得……好像这顺利的日子就要到头了,阿融,我有些担心。”
萧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他也经历过类似的心情,旁人的安慰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
半晌,他笑了一声:“白日里大王表现的那么正常,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在遮掩心境这方面,大王的进步可真大。”
屈云灭看看他:“那是因为今夜之前我还没感到担心。”
萧融:“…………”
屈云灭没看见萧融那垮下来的脸色,他只是重新垂下头去,低声道:“以前也有过这种时候,我感觉要出事,然后就真的出事了。”
本来因为屈云灭拆台,萧融还有点不高兴,听到这句话,他却是微微一愣。
屈云灭的直觉很强,他的直觉就等于半个系统,萧融有时候很羡慕他这个天赋,但今夜他突然发现,这天赋也没那么好。
他被系统送来不过一年多,而他经常因为破系统的警告能力感到抓狂,屈云灭却是跟自己的直觉生活了一辈子,预感到意外,于是真的出了意外,这真是什么好事么?以屈云灭这种霸道又护短的性格,他会无比的懊恼,为什么他没有提前阻止。
仰头看着星空,耳边是火花爆开的声响,看到其中一颗星星突然闪了一下,不知为何,萧融跟着笑了一下。
“大王。”
屈云灭抬头看他。
而萧融继续看着天上:“人活一辈子,就是一个出事接一个出事,没有避免的可能,一定会出事的,再美好的生活,也总有那么一个砖头砸下来,把你砸的眼冒金星、鲜血淋漓。”
屈云灭愣了愣,这时候萧融把头放下来了,他看着屈云灭,这回当着他的面笑了笑:“但日子还得过呀,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陷入绝境这一说,除非是病入膏肓了,不然总有逃离出去、东山再起的机会,我不知道大王你到底预感到了什么,但就是出了再大的事,也不过就是重头再来了,而我不怕这个。”
说着,他还歪着脑袋看屈云灭:“大王你怕吗?”
屈云灭抿着唇,朝萧融摇了摇头。
萧融再度笑起来,这回他笑得真心实意,但下一秒,屈云灭又对他道:“我怕你离开我。”
他说的很平静,望着萧融的眼神也没有别的意思,仿佛他就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而萧融脸色微变,他怔愣的看着屈云灭,后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重新看向了火堆。——直觉。
屈云灭的直觉不仅仅应验在战场上,也会应验在生活里,就像今夜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有这种设想。
就像是清醒的噩梦,有时他看着看着萧融,心里就会蹦出一个想法来,他不想萧融离开他。
以前次数不频繁,大概一个月才一次,但近些日子越来越多了,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这让屈云灭很烦。
又盯着火堆看一会儿,屈云灭感觉自己今天思考的够多了,于是他站起来,对还坐着的萧融说:“走吧,送你回车上。”
萧融慢了半拍才抬起头,这个角度的屈云灭格外居高临下,萧融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才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屈云灭撑着自己的身体,萧融想说其实他的脚已经不疼了,但直到回了车上,他也没找到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陈留。
距离原百福叛变已经过去八日,那个小兵终于是赶到了陈留,他是半夜到达的,整个人都恍惚了,跑到城门的时候,守城兵看到这么一个人单枪匹马往这里闯,而且半点速度都不减,他们还以为这是敌军,一声军号,瞬间几百人都冲了出来,城墙上也有弓箭手就位,所有人都对准了这个灰头土脸、仿佛流民一般的男子。
他们厉声喝止他:“停下!下马!我让你下马听到没有!”
“闯城者格杀勿论!”
“滚下来!!!”
有人出手,一枪就把他挑翻在地,而这人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这实在不像是敌军攻城的信号,难不成这人自带瘟疫,是敌军投放过来的陷阱?
守城兵们十分疑惑,却还是慢慢的凑到了他面前。
守城军一共十万,是从各军中调出来的人马拼凑而成,这里不仅有中军将士,也有前后左右四军的。
有人认出了这是后军姚都尉的亲兵,顿时惊的跑过去:“你是姚都尉的亲兵?!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时候,那个小兵终于是被唤回了一点意识,他太累了,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往前跑,由于镇北王的统治算是辐射统治,他也不敢告诉那些城池的官员,让他们替自己送信,两天没吃饭,一天没喝水,上一匹马已经跑死了,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睁开眼以后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么多人焦急的看着自己,小兵张口,但在声音发出来之前,他的眼睛先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他躺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朝天大吼:“原百福杀了王将军!!!”
“原百福叛变了!他叛变了!你们听到了吗,他叛变了!!!”
说完这几句,完成了他的任务,他终于放声大哭,而围着他的那群守城兵全都愣在当场,守城的小将也出来了,他刚刚无比清晰的听到了这个小兵的话,抿起唇,他吩咐身边的部下:“带他进去休息,找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你们两个,速速去见高丞相!快!!”
作者有话说:
第0115章 大功一件
深夜的陈留万籁俱静, 跑马的声音在街道上无比明显,随着马匹的匆匆奔过, 马尾之后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纵观整个陈留城,这条小小的直线仿佛是一个箭头,直直的指向还在沉睡中的王府。
不久之后,王府的灯笼也被点亮了。*
宋铄正打着小呼噜,但外面传来的声音一下子让他惊醒了,这段日子他一直都这样, 总是浅眠、无法深睡,只要一天没把陈留重新交回到萧融手上,他就一天无法安心。
坐起身,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是高洵之的声音, 而且与往日不同,竟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宋铄一愣,赶紧下床找鞋,他没披衣服,脚上的鞋也穿反了,但他实在顾不上了, 外间的小厮刚被吵醒,还在揉眼睛,一阵风从他面前吹过, 他放下手, 好半天才意识到, 刚才那阵风就是他家郎主。……
离得越近, 高洵之的声音越清晰,宋铄紧赶慢赶,然后猛地推开高洵之的房门。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早些来报!!!”
报信的守城兵低着头,声音既沉重又焦急:“卑职不知,姚都尉的亲兵一盏茶之前才来送信,除他以外就没有旁人了,他报信之后哭了片刻,便因劳累晕厥了过去,详细的……”
不等这个守城兵说完,高洵之一把扯过旁边的外衣,然后怒道:“带我去见他!”
说完他就出去了,看都没看旁边的宋铄一眼,宋铄愣了愣,连忙跟上去。
在前往城门的时候,宋铄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百福反了,他杀了王新用,带走了镇北军将近八万的人马,如今他在哪、要做什么,他们却全然不知。
到了城门下面,高洵之快速上城楼,那小兵还晕着呢,但高洵之要问他的话,没有办法,一旁的军医给他扎了几针,但他身体太虚弱了,扎针也不能叫醒他,守城门的将军见状,干脆拨开军医,拿过一旁的铜盆,哗的一下,把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冷水泼在了小兵脸上。
小兵脸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猛地睁眼,但脑子被冰的发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看向凑在自己眼前的人。…………
他知道的不多,因为他是第一个被姚显派出来的人,那时候他们刚下连云栈道,原百福未曾透露他后续的计划。他所知的,就是原百福杀了王新用,之后又杀了几个死都不愿意服从他的人立威,等到没人反抗他了,他便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前进。
而这一切,都已经是八日之前,不,应当说是九日之前的事了。九天。
一天就足够原百福谋逆,这九天里,还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小兵说完,就又精疲力竭的倒了下去,军医赶紧安排人给他换衣服,重新煎药,而高洵之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前方,他机械的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房间。
站在城楼之上空旷的地方,脑袋里那种雾蒙蒙的感觉好像消失了一点,高洵之突然抬腿,大步朝楼梯的地方走。
然而下一瞬,宋铄突然张开双臂,他警惕又执着的望着高洵之,言语也不是那么礼貌了:“丞相去哪?”
高洵之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也不会去想,他只是回答宋铄的问题:“我……我先带一些兵马前去宁州,大王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赶过来,我——”
他说的语无伦次,似乎需要先想一想、然后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我带兵马过去,等待和大王汇合,趁着一切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先试试看,或许原百福只是一时冲动,他、他不是铁了心——”
宋铄:“王新用死了。”
高洵之浑身一颤。
宋铄压抑了近三个月的怒火,终于在这个夜晚、借着这件事爆发了出来。
“他杀了王新用!把他骗出去,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亲手!杀了他!”
宋铄从没这样发过脾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毕竟高洵之是遭受了打击才会变得不理智,他只要好好说就行了,但宋铄没法好好说,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他森*晚*整*理盯着高洵之的眼睛,看起来都有些咄咄逼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就是要告诉咱们,他不想有后路了!连多年同生共死的战友他都能无情的斩杀,丞相又凭什么觉得他见了你就会悔改?!再说了,就是他悔改又如何,你去把他劝回来,对得起客死他乡的王将军吗!”
宋铄的表情有些狰狞,而高洵之怔怔的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宋铄说得对。
原百福不是一时冲动,他才是。
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鼻腔,带来一阵刀片割肉般的痛感,高洵之沉默许久,然后再次开口:“但我还是要去宁州。”
宋铄这回没对他吼了,因为他看到高洵之的眼神已经清明了过来,他冷静了。
他没吭声,高洵之便继续说道:“此事太过重大,那七万多人不是原百福的人,是大王的人,我须得把他们带回来,况且大王听说此事以后一定震怒,我不能看着他犯错。”
宋铄拧眉:“萧融不是跟大王一起回来了吗?”
高洵之:“……”是啊。
可在这件事面前,他也不确定萧融能不能拦住屈云灭了。*
又过去两天,屈云灭等人来到了洛水的上游,也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地方——潼关。
在这待着让萧融有点想吃肉夹馍了,但跟他脑海里想象的坐在桌前大口品尝美味不太一样,他坐在马车的边缘上,揣着手看不远处的人们搬运东西,准备上船。
他们找了一个比较平缓的地方过河,这里虽然有客船,但没有那么多客船能装下十万镇北军,征用一部分、再拼接一部分,然后分个几趟把人和东西都运过去,这才是正常操作。
而且萧融有点紧张,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只带了粮草和辎重,丢一船虽然也有些心疼,但不至于让人心疼的睡不着觉,这回他们可带了许多的金银珠宝回去,要是到了河中央,船翻了,那萧融就不会再回陈留了。他要留在这等着所有财物被打捞起来才能走。……
只要过了这条河,他们就离家不远了。就差这么一点点的距离,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因为过一次河很困难,大家会选择更优解。
然而世上最多的就是这个差一点点,所以在看到船全部拼好之前,萧融先看到了远处一小队人马拼命疾驰而带起的尘烟。
萧融莫名的直起身,那些人在看到了河对岸数以万计的大军之后,速度变得更快了,而不是像之前萧融撞见的那些零散兵马一样,全都是立刻掉头逃跑。……
到了河边,他们全部下马,大声朝这边招呼着什么,但洛水的河面也不窄,而且这里这么多人,萧融怎么也听不清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屈云灭从一旁走过来,他挥挥手,东方进立刻点头,然后又朝别人挥挥手。
就这么传了四五个人以后,终于有船过去接应他们了,站在船上,那几人的精神也高度紧绷着,等到终于慢悠悠的划到了河对岸,屈云灭和萧融已经走过来见他们了。
不等船停好,他们尽数从船里爬上来,一个个的裤脚都湿了,却也顾不上去看,领头的人猛地半跪到屈云灭面前,后面的几人也赶紧跟着跪下。
“大王,高先生派卑职等人来告知大王,十日之前,原将军已反,王将军命丧其手,如今左军和后军都尽数被原将军带走,两日前高先生带着两万陈留守兵前往宁州,他希望萧先生可以再带两万中军回到陈留,补充陈留的守军。”
这人大约梦里都在背这段话,所以他说的无比流畅,但他说完了也不敢起来,不止他,他身后的人也是一脸高度紧张的模样,传信历来都不是什么好活儿,传好事可以得赏,但传坏事也可以得罚,没人喜欢给自己带来坏消息的人。
这人提到了萧融,可萧融呆愣的看着他,半晌,他反应过来了,于是立刻扭头去看屈云灭。
东方进在一旁站着大气不敢喘,震惊的人比比皆是,佛子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得知这么一个消息,连他都愣在当场。
所有人都看向屈云灭,而屈云灭往前走了一步:“不可能。”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他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些人跑了八百里、冒着被杀的风险,就是为了要在他面前说一句笑话。
领头的人有些绝望的闭了闭眼,却还是心一狠,再度大声的说起来:“卑职未曾说谎!原将军——不,原百福他真的反了!陈留自七日之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或是王将军送来的战报,后军等人如今都在原百福和屈瑾的控制当中,拼命将这消息送出来的姚都尉亲兵可以作证,王将军已死,原百福已反!!!”
屈云灭:“住口!!!!”
他的声音如同平地一声雷,地上回话的人脸色僵了僵,忍着想要后退逃跑的冲动,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而屈云灭瞪着一双眼,眼底的红血丝都露了出来,他握起拳头,指节发出恐怖的咔咔声响。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这回紧张的不止是这几个报信的人了,所有人都在紧张当中,而屈云灭突然迈步,两三下就到了那个报信的人面前,他大手一伸,就掐住了这个人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屈云灭用的力气绝对不小,因为只是一瞬间而已,这人的脸就充血变红了,他闭着嘴没有求饶,大约也是发不出声来,所以只能轻微的扑腾自己的手脚。
萧融脑中本来一片空白,看到屈云灭的动作,他猛地回过神来,然后惊吓异常的跑过去,拼命的把屈云灭的胳膊往下拽:“大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很轻,他已经吓傻了,仅凭本能去阻止屈云灭,而屈云灭也是凭本能行事,大约是一秒,也有可能更久,屈云灭的手慢慢松开,那个人从他手里掉下去,摔在地上,他猛烈的咳嗽着,而他的同伴虽然揪心,却不敢这时候就把他扶起来。
屈云灭就跟没看见这人已经没了半条命一样,他盯着他,问他:“为什么?”
那人还在咳嗽当中,听那撕心裂肺的动静,怕是连肺都要咳嗽出来了,他身后的那几个人怕他再次惹怒屈云灭,他们连忙出声,询问道:“大、大王问的是什么?”
屈云灭看向他们,他的表情看起来太恐怖了,仅仅跟他对视,就已经让这几个人吓得浑身僵直。
“为什么原百福要背叛我。”
几人:“……”
额,他们不知道啊!
他们要是知道,不就也成了原百福一伙的了吗!
他们回答不上来,而在越来越安静的气氛中,屈云灭再次暴怒,此时的他看起来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说啊!!!”
“为什么他要背叛我,我连王位都许给他了,我厚待他、我重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但这个问题不管屈云灭重复几遍,回答不上来的,就还是回答不上来,而这几人已经不敢沉默了,他们条件反射的把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匍匐在地,他们瑟瑟发抖的喊:“大王息怒!”
连那个咳了半天的都拖着残破的身体爬起来,然后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屈云灭盯着这些人的后脑勺,他突然后退一步,然后看向周围的其他人。
那些人在跟他对视上以后,都是一愣,然后就赶紧有样学样的跪下去,齐声同喊:“大王息怒!!”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连佛子都混在其中,避而不答。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屈云灭愣了愣,然后他看向在场唯一还站着的人。
他望着萧融,而萧融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怔,他垂下了眸,同样屈下膝盖,和旁人毫无区别的跪在了他面前。
萧融道:“大王息怒。”
萧融没看到,屈云灭的目光从凶狠变得茫然,他望着主动跪在自己脚下的萧融,却没有再去扶起他,向后踉跄两步,他突然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东方进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招呼自己的部下一起追了过去,而在他们离开之后,萧融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许多人都围到那几个人报信的人身边,想要打听更多的消息,但也就这样了,他们是前两天半夜就出发的,如今外面的消息他们一概不知,两日过去,外面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事,可消息传播的速度没有那么快,所有人都在摸黑前行,无一例外。
这几个人都是高洵之身边的人,他们对萧融很是熟悉,而等到萧融走近之后,他们立刻停了跟别人的对话,然后规规矩矩的朝萧融抱拳:“萧先生。”
萧融只问了他们一句话:“原百福真的杀了王新用?”
他们默了默,然后集体对萧融点了点头。*
过河计划彻底搁置,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军中都沸腾了,大家也不着急回家了,他们都想去拿下原百福这个叛徒,中等将军当中有好几个曾经在王新用手下待过,他们是最为义愤填膺的人,恨不得今日就飞到宁州去,宰了原百福、给死去的王将军报仇。
萧融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弥景在他身后看着他,他总觉得萧融此时的状态不太对,但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关心别人是否高兴的人,而且突如其来的新状况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弥景心里也有些烦乱。
看了一会儿缓缓流淌的河面,萧融转身离开了,他去找屈云灭,而屈云灭正在挑选他的兵器。
雪饮仇矛要带着,长剑要带着,长刀也要带着,他把这三样全都背好、挂好,再一转身,他突然撞进了萧融的眼睛里。
屈云灭神情肃杀,他整理了自己的行囊,摒弃了大部分的东西,其实萧融一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何全副武装?”
屈云灭握紧了手中的仇矛:“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萧融:“你打算现在就出发。”
屈云灭戒备的望着他。
萧融不在乎,只继续问:“你要带多少人。”
屈云灭:“三万。”
萧融:“不够,带六万去,加上高丞相那里的两万,还有后军的三万多人……大概吧,如今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总之应当是够保险的了。”
屈云灭没有反对,老实说带多少人他根本就不在意,此时他只想让自己尽快的赶过去,然后亲手抓住原百福。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了一些,然后出言安排其余的事项:“好,六万就六万,你带着剩余的三万人回陈留,关紧城门,不要再让任何人进出。”
萧融:“我不回去,让佛子带他们走吧。”
屈云灭一愣,然后那些压抑着的怒火就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你不回去?!我要连夜赶去宁州,你难道想跟着我?!”
萧融:“对。”
屈云灭:“不行!你根本吃不了这种苦!”
萧融抬头,他的眼神比屈云灭执拗多了:“我什么苦都能吃!你看不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吃过多少苦了!”
说到这,他突然强迫自己停下,然后闭上眼,微微的吸气,等到他又能重新冷静的说话了,他才再次开口:“让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拖你后腿,不就是急行军吗?我能跟上,求你,带我一起去。”
屈云灭的目光微微闪烁,他不懂:“为什么?”
或许萧融会说是为了保证他不再冲动,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一次是不同的理由。
而萧融也没有敷衍他,望着屈云灭的眼睛,萧融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因为他杀了王新用。”
一个本不该死在这里的人,一个本应被他提醒的人,一个本能躲过一劫、得到美好未来的人。
萧融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但他又没哭,不仅没哭,他的神情还非常坚毅,屈云灭垂眸,轻轻眨了两下,然后他把雪饮仇矛重新放到背上。
行走之间,铠甲和兵器撞击,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屈云灭走到萧融面前,他伸手,用粗糙的指腹擦了擦萧融的下眼睑,萧融又没有掉泪,所以谁也不知道屈云灭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萧融拧着眉看向他,这时候屈云灭对他说道:“别再生病了。”萧融一愣。
屈云灭垂眼看他,声音里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细微恳求:“如果这时候你还要生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岭,某一处山林当中。
王新用大约这辈子也想不到,原来他死了以后那么多人都在乎他,无数的人想要为他报仇,连他平日都没怎么在意过的人,都为了他的死感到心痛。
但问题是,这些对如今的王新用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已经在这片山林里绕了好几天了,再绕不出去的话,他可能就真的要死在这了。……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当初被推下悬崖就死了呢,至少那样未来还能有人收敛他的尸骨,而现在他把自己绕到了山林深处,这回更惨,直接尸骨无存了。
相比第一天时看到黑白熊的震惊,后面这几天王新用经常看到这种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熊居然不冬眠,所以它的出现频率相当高。
这种熊多数都没有太大的攻击性,离得远远地就没事。但他的亲兵在这种平和假象当中渐渐丧失了警惕心,竟然还想试探一下要是靠近会怎么样,当天下午他就遇上了一头,然后亲眼看着那熊站起来,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把一只下山觅食的饿狼拍死了。
亲兵:“…………”
此后他再也不敢说这话了。
冬季,所有动物都饥肠辘辘的,王新用要一边找正确的道路,一边努力的生存下去,水和食物倒是不需要担心,这山上全是活水,而他们两个虽然一个断臂一个瘸子,好歹也是正经的大将军和精锐亲兵出身,猎几个小动物根本不叫事。
寒冷、野兽,还有如同迷宫死活都走不出去的山林,这才是真正威胁他们的东西。
时间过得越长王新用的心情越麻木,离他当初说的五日又过了五日,如今他还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亏他刚醒来的时候还踌躇满志,想着一定要手刃原百福,报那一推之仇,结果不是上天垂怜他,而是上天决定再玩弄他一把,让他误以为有了希望,其实等待他的还是绝望。
王新用越发的沉默,亲兵也不敢惹他,又一次在窄小的山洞中过夜,亲兵睡了,王新用却还醒着。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老父早就去世,老母入冬前被接到了陈留,此时正在等待他的凯旋,他无儿无女,也无妻妾,在金陵的时候娶了妻,但妻子得知他被屈云灭、一个当时才十四岁的小孩俘虏了之后,就托人送了和离书过来,妻子是世家女,嫁他本就是为了他的地位与功勋,那时候没人认为屈云灭能成事,所以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而在屈云灭成了镇北王之后,王新用还偷偷派人回去打听过前妻的事情,和离之后没两个月,前妻就又嫁人了,第二年生了一子,第四年又生了一子,之后得了产褥热,月子里就去世了。
“……”
王新用去打听她,也是存了几分想要扬眉吐气的心情,然而得知人死了,他这心情一下子就复杂了。
爱恨情仇在生死面前算得了什么,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新用已经陷入了他的至暗时刻,他心灰意冷,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死在哪一个冬夜里,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那声音离山洞越来越近。
王新用的神情缓缓变化,他不动声色的拿起一旁削尖的棍子,然后戒备的等着对方现身。
三,二,一——一个人影突然钻了进来,看见对准自己的棍子,他愣了愣,等看到王新用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他又愣了愣。
他有点不确定自己眼前的是不是幻觉:“王……王将军?”
王新用呆呆的看着他:“大强?”
康大强,这位小兵有个很爽口的名字,发现这真是王新用,康大强瞬间激动了:“王将军!你没死啊,太好了!!!”
王新用也激动的扔了棍子,还把一旁的亲兵砸醒了,而王新用抱住康大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康大强哭着回答:“姚都尉派我出来送信,但我没找到出去的路,耽搁了许多时日。”
王新用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没事,没事!如今你找到了我,也是大功一件!”
康大强顿时眼泪汪汪的点头:“多谢将军体恤,卑职无以为报!”
王新用爽朗一笑,连周围的寒风都不能让他觉得冷了,他欣慰的看着康大强:“你也是我的兵,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这样,明日一早你就带我回你来的地方,我们一起去找姚显!哈哈哈哈,大强,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康大强满脸都写着认同,但之后他抿了抿唇:“将军说的太对了!嗯……可是我也不记得我是从哪里出来的了……”
王新用:“…………”
等猎不到东西吃了,我第一个就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0116章 翻身
消息是午时前一刻送到的, 而屈云灭等人是午时出发的。
屈云灭与他的一万两千骑兵先行一步,后面的步兵则跑步跟上, 从潼关到汉中盆地的关口将近千里的路程,双方全都全力以赴的话,大约会有两到三日的时间差,这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再快的话,就是要人命了。
没人敢忤逆这时候的屈云灭,即使他的要求太过苛刻。萧融也丢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行囊, 佛子会带着这些东西回陈留王府,而萧融除了穿着一身厚厚的骑装,就在身上带了一把剑, 卫兵帮忙带着他的包袱,那个包袱也很小, 只装了必要的纸笔,他连一身换洗的衣物都没带。
轻装上阵便是如此, 一点点的负重都有可能拖全军的后腿。
没有招呼,没有叮嘱,人齐之后屈云灭就翻身上马,萧融也爬上了一匹毛色偏红的骏马,这跟他平日里骑的不太一样, 因为他平日骑的都是别人专门为他挑的脾气好、性格温顺的名贵马匹,这一匹性格不好,速度却非常快。
屈云灭看着东方进清点人马, 中间他转头看了一眼萧融, 今日的萧融不再像个球了, 他的身体线条都明显的显露在外, 他没带护手,也没带帽子,就是裹了一件黑到发亮的皮毛披风,北风烈烈,披风被吹着向后招展,萧融撩起眼皮,恰好看到屈云灭望着自己。
萧融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片刻之后,屈云灭又把头转回去了。
萧融的眼神向下移了移,仅仅暴露在空气中这么一点时间,他就感到手上的皮肤已经发紧,本来年轻又细腻的表面此时布满了细小的白色纹路,青色的血管也越发明显起来。
他是个南方人,但他现在也有一双北方人的手了。……
不等他再思考什么,听完东方进汇报的屈云灭已经高喊出发,萧融瞬间抬头,跟着其他的万千将士一般,都用力的抖动了一下缰绳,然后大喊:“驾!”*
好马日行千里,而古人点评一匹马算不算极品,要看它能不能日行八百里。但这是不是真的,人们也很难去求证,因为没人会为了看看这马能不能日行千里,就真的让它十二时辰不间断的跑,等马跑完了,估计不死也废了。
所以这句话相比于一句事实,更像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人若想骑马日行八百里,中间必须换最起码三次马匹,这还只是他一个人而已,如果人多了,那速度肯定又要下降。
人越多,行进的速度就越慢,屈云灭的兵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最能跑的兵了,当初光嘉皇帝可是在逃命的路上,结果他南迁的过程还持续了整整半年。为什么?因为光嘉皇帝吃不了持续行进的苦,只要当地还算安全,他就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大臣们自然是不敢停,所以日日催、夜夜催,好不容易才催得他老人家再次启程。
若是没有鲜卑人在后面追着,他怕是能直接走上三年。
这看起来太离谱了,半年难道鲜卑人还追不上来么,可他们还真就没追上来过,因为形势复杂、因为有人不断的拼命保护这位雍朝的最后一个君主,而那些人为了这个草包,是真的悍不畏死。……
这是此时的屈云灭所没有的东西,一直都是他在保护别人,他为自己的兵、自己的百姓断后,没什么人会如此狂热的保护他。啊,这么说也不准确,一部分的镇北军是会这么做的。
而这也是屈云灭的想法,从他的本心出发,他其实不怎么在乎那些百姓会不会认同自己,他也不在乎外面的官员虚与委蛇,甚至就连他的卫兵统领叛变了,在他和李修衡那个小人当中,选了后者,他也不是那么生气,杀了就好了,杀了他就不在意了。
他知道他的性格不讨喜,所以他从未要求过每个人都要喜欢他。
但他无法接受,那些他以为在乎他、忠诚他的人,突然对他露出了冷心冷情的一面。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是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孩住在糖果屋旁边,糖果屋庞大、甜香、而且充满了欢声笑语,但他感觉还好,因为他手里攥着几颗独属于自己的糖果,他每天都要数一遍里面的数目,发现一颗没少,他就安心了。
而现在一颗糖掉到了地上,他连忙去捡,却发现糖纸破开了,里面的糖早就被虫子蛀空了。
伤心、难过、愤怒、不可置信,自然都是有的,但还有一种他不敢说出来的心情,他看向另外几颗糖,开始害怕那几颗糖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尤其是……他手里最大、最漂亮,让他每天都会忍不住盯着看好久的那一颗,哪怕不品尝,只是看一看也会觉得好幸福的那一颗,他最重要的财产,最珍贵的宝物,会不会也……
屈云灭坐在全速奔跑的马上,耳边的风声盖过了一切声响,他跑在最前面,眼前除了荒野就是荒野,没有一个人,这一幕往往让他觉得豪情万千,畅快无比,但他今天频频回头,而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头,萧融都抿着唇,手握缰绳森*晚*整*理,永远跟在他身后。
萧融说的不假,他是真的能跟上。
萧融全神贯注,他需要付出所有的精力才能不被屈云灭甩开,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因为马跑得太快了,如果这时候他改变自己的动作,从马上摔下去的话,被马踩成残疾事小,被这群人发现他的秘密事大。
厉害的马不需要人抽鞭子,它会自动跟上前面领头的同伴,萧融已经很久没变过姿势了,腰背僵硬的要命,察觉到屈云灭在看自己,他转过目光。
在差不多的速度当中,屈云灭的面孔并非难以辨认,而萧融也很清晰的看到了他此时的神情,一种很复杂、近乎怀疑的神情。萧融一怔。
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在心里骂屈云灭的日子,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了,他以前骂屈云灭什么来着?
对了,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敏感多疑、重武轻文、暴虐嗜杀。
有的他改了,有的他装作已经改了,而还有的,被他深埋心底了。
萧融看着屈云灭,而屈云灭在跟他对视一眼以后,就把自己的头又转了回去,这是奔驰的路上,他们没有时间想太多的东西。…………
从午时到午夜,屈云灭只让大家停下来一次,吃过干粮又解决了生理问题以后,也就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重新上路。
睡觉?不用想了。
一天一夜没合眼,萧融也一声不吭,他说过他不会拖屈云灭后腿,所以不管屈云灭打算怎么做,他都只会安静的跟上。
而重新上马以后,萧融总算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镇北王。
也是正史上那个被无数人诟病、同时也被无数人称赞的镇北王。
由于萧融替他挡掉了一部分的危机,所以屈云灭在萧融面前总是看起来很从容,萧融甚至有时候会奇怪,那些说他苛待下属的流言到底从哪传出来的,因为屈云灭对下属其实很大方,该给的军功、财物、职位,他全都给,虽说他喜欢骂人,但跟克扣粮饷比起来,骂人真的不算太大毛病。
这回他明白那些流言是出自哪里了。
但萧融还是不打算说什么,毕竟这回是事出有因,一两次的话大家还是可以接受的。
就这样,正常行军十日左右的路程,被屈云灭硬生生的压缩到了一日半,第二天半夜,子时和丑时的交汇时刻,屈云灭等人成功来到汉中盆地,他们正要往汉中郡的方向继续前进,不远处却飞奔来两匹马,马匹上的人还举着火把。
“大王留步!!!”
马上的人离得远远的便开始喊:“大王留步,镇北军留步!高丞相和众将士正驻扎在西边的杀虎坡上!”
屈云灭勒紧缰绳,仔细听了两遍之后,他才朝后伸手。
亲兵替他喊停下的军令,慢慢的,一万多人全都停下了。*
高洵之他们也是入夜以后才到的,就比屈云灭快了两个时辰左右。
汉中郡也被申养锐的人控制了,而且高洵之派斥候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申养锐本人并不在汉中郡,他们驻扎在梓潼,原百福也在那,还有他夺走的七万多将士。
高洵之不想打草惊蛇,同时也是因为他带的人太少,贸贸然冲到汉中城门前,怕是直接就被他们包了饺子。
他下令安营扎寨,乱哄哄的刚安静一会儿,高洵之正要睡下,就听到他派出的斥候又回来了,大喊着大王已至。
高洵之:“……”
这一路他都快把自己这身老骨头颠碎了,居然还只是跟屈云灭前后脚到,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后怕,幸亏他命令大家全速赶路,这要是让屈云灭先到,后果不堪设想。
高洵之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快步往外走,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冒着银光的雪饮仇矛,屈云灭正站在军营前面,跟先到一步的将领们说着什么。
见高洵之来了,那些人识趣的后腿。
高洵之焦急的张口:“大王来得太快了!这一路定是未曾停歇,就算你吃得消,你也要看将士们吃不吃得消,我知大王心有怒火,但——”
话说一半,他愣了,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才惊叫出声:“阿融?!”
萧融举着一根火把,不是他喜欢举这个,而是他举着会感到有点暖和。
高洵之一把将屈云灭扒拉开,他两步就迈到萧融面前,很是震惊的问他:“你怎么也来了,我不是让你回陈留吗?”
萧融回答他:“陈留有宋铄坐镇,回去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更想和大王一起来解决军中出了叛徒的事。”
高洵之:“……”
萧融这说法轻飘飘的,仿佛原百福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高洵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也怕刺激到屈云灭敏感的神经,他想换个话题,而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高洵之闭上嘴,猛地看向萧融,用一种十分奇异又不敢相信的眼神把萧融从头打量到尾,高洵之问他:“你怎么来的?”
萧融:“……”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问了。
搞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明知故问。
“骑快马。”
高洵之的眼神更加夸张了,他伸出手,指着萧融的身体各部位:“你、你就这么骑了一路?!”
萧融张口,但还不等他说什么,高洵之已经上手了,摸着萧融冷冰冰的脸蛋,还有他冻到发红的耳垂,等到攥住萧融的手,高洵之脸上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
他怒斥道:“真是胡闹!!!”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罢了,来人!赶紧打几盆热水来!你也就是仗着你自己年轻了啊,得了冻疮,伤了根本,有你好受的!”
说完,高洵之把萧融推给一个小兵,后者领着萧融走了。
而高洵之看着萧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等他弯腰进了一顶军帐,高洵之才瞬间沉下脸色,缓缓转身。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看了一眼屈云灭,然后才迈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屈云灭脸色发硬,却还是跟上了他。……
高洵之睡前点了个炭盆,此时军帐里还是比较暖和的,屈云灭仍旧穿着全副铠甲,当热度袭击了他的面孔之后,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了,每个毛孔都在争先恐后的争夺热源,这种热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此时高洵之的眼神一般。
高洵之并未跟他客气什么,而是直接就问:“怎么回事?”
屈云灭拧眉:“什么怎么回事。”
高洵之见他装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萧融又一次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吗?”
屈云灭:“我应当有什么反应,行军路上大家都一样。”
高洵之被他这语气弄得愕然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大了一点:“可这是萧融啊!”
于你而言,最不一样的萧融啊!
然而屈云灭完全不是高洵之想象中的态度,他听着高洵之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还突然爆发了:“萧融又如何!他不觉得他该有什么优待,那我又为何要上赶着去给他!你一过来便指责我,为何不去想想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
高洵之愣了愣,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问:“那萧融做了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屈云灭却突然沉默了。
炭火无声的燃烧着,熔岩般的火光从这里消失、又从那里缓缓亮起,同时出现的,还有屈云灭沉闷的回答:“他给我跪下了。”
“在别人都跪着求我的时候,他也跪下了。”…………*
这里不是盛乐了,盛乐之外的军营非常大,因为他们驻扎了四十万的将士,而这里只有三万多,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万,所以每个军帐之间离得还挺近的。
萧融坐在其中一顶里泡脚,小兵说他端的是温水,可萧融觉得这水都把他烫疼了,而在他慢慢适应这个温度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谈话声。
带着他名字的那几句因为声音比较大,所以传来的格外清晰。
萧融双手撑着床,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小兵。
小兵朝他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萧融:“……”
他表示不用这人帮忙了,接下来他自己就行,那个小兵顿时如蒙大赦,一扭头就钻了出去。
拿着这个跟砂纸差不多的布巾,萧融低下头,像是玩闹一样的踩了踩水。想哭。
这俩字是萧融的心声,而他的心声用无比冷漠的音调说出了这两个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只有这么点,所以想哭是正常的,不想哭才是不正常。
王新用死了,他以为早就改变的命运其实又回到了原点,而他在预知的范围内故步自封,他一心想着原百福会不会影响屈云灭,所以在原百福离开以后,萧融自然而然的就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诚然,屈云灭是他的责任和目标,可其他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所以他才想哭,他太内疚了,跟屈云灭没关系,跟屈云灭说的话也没关系,跟屈云灭误解了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渐渐地,水凉了,萧融想要抬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两条腿仿佛已经成了别人的,动都动不了,他皱着眉尝试抬起来,却只是抬起一丁点。
萧融开始思考就这么睡的可能性,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等第二天醒来,他可能就变成残障人士了。……
摇摇头,萧融还是费劲巴拉的把脚抬起来了,擦干,然后唤小兵再给自己打一盆水,把脸和手洗洗干净,看看自己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土的衣服,萧融思考片刻,决定不脱了,就这么睡。
此时已经是丑时二刻,哪怕夜猫子这时候也该感到困了,更何况萧融可是近乎两天两夜没合眼。
吹了灯,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走到床边,萧融直挺挺的把自己砸到床上,睡得跟昏死了差不多。
而又一刻钟之后,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萧融已经听到了自己说的话,老实说,说完以后他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需要他消化的东西,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变得复杂,变得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向来都是个诚实的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那么泾渭分明的两种东西,怎么会混淆到一起去呢。
坐在萧融床边,屈云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萧融的手,从瓷瓶里挖出一些药膏,他轻轻抹在萧融的手上,尤其是那些变得干燥的地方,他又多抹了一层。
抹完这只,再抹第二只,把萧融的两只手都抹的油光水滑以后,他看了看萧融的脸,感觉他睡得非常熟,于是他把萧融侧躺的身体微微掰过来,然后就着一点点的光亮,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和耳朵。
看起来还好,没有冻坏。
检查完了,屈云灭的眼神又移到萧融的面孔上,睡着的他看起来好安静,没有那些狡黠的眼神、也没有那些刺人的话语了,他静静的躺在这,乖巧又真实,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会一直这么乖下去,听话的躺在他的掌心,做那颗他最珍视的宝物。
屈云灭抬起手,他的掌根轻轻朝萧融的脸颊移动,刚刚他给萧融抹药的时候,他做的无比淡定,可像这样趁着萧融睡着,轻轻抚一下他的脸,他却胆怯了。
他能做到的最大幅度,就是隔着一厘米的空气,这样想象一下如果他能真的贴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萧融醒着,看着他、默许他这样做,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一厘米的空气是他们之间短小又不可逾越的屏障,是他可怜的自尊,也是他给自己设立的最后底线。
人不可能一直思考下去,总有回神的时候,而屈云灭回过神来以后,看到这个姿势的自己,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
再想想两天前看着萧融跪下去,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敢跟他提这件事的自己,这就不是一点了,而是非常可笑。
萧融把他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因为他会想,在萧融眼里就是这样的,他们是君臣,萧融总是跟他强调为君者要怎么做,如何显露自己的崇高地位,所以他言行如一、以身作则,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是屈云灭的本性又没有那么通情达理,理性的时候他会压抑自己的想法,但当理性消失,冲动的心绪占领了高地,屈云灭就很想问萧融一句话。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心疼我呢。”
小小的军帐当中回响着这句低低的呢喃,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后,屈云灭感觉自己更可笑了,朝人讨要这种东西,这真是世上最为不堪的行为。
抿了抿唇,屈云灭把药瓶收起来,他帮萧融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把萧融的手塞了回去,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深夜,万籁俱静,连军营都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巡逻的人时不时的在帐外走过。卫兵警惕的看着前方,从未关注过他身后的营帐。因此谁也没看到,在这顶小小的军帐当中,屈云灭走了没多久以后,萧融突然翻了个身,他又侧躺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姿势睡着最舒服,也最暖和。
作者有话说:
第0117章 守城
萧融这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不仅错过了早饭,还错过了午饭。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过了, 难怪醒来以后有一种自己变成纸片人的感觉。
没人叫他,但看天色萧融也知道这一上午绝对不太平,咬着梆硬的干粮,萧融一边努力的把这石子一样的面食咽下去,一边去找屈云灭和高洵之。
果不其然,他错过的不仅是两顿饭,还有屈云灭发起的第一波冲锋。
汉中城门前现在尸横遍野, 那都是屈云灭的杰作,汉中的守军大约不到一万,如果这些人都冲出来, 都不用一个上午,一个时辰的时间, 屈云灭就能让他们尽数束手就擒,但人家缩在城中, 外面的人就只能先一遍遍的攻城。
听起来有点麻烦,但也就是一两日的时间,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汉中必被攻下。
经历了狼一样的鲜卑大战, 这些不论装备还是身手都有点菜的杂牌军,是真入不了镇北军的眼了。……
萧融进来的时候,屈云灭正在和高洵之商量作战计划, 目前唯一敢在屈云灭面前待着的人就是高洵之了, 旁人待不了一会儿, 就要找借口离开。虽说只有那个送信的倒霉蛋差点被大王杀了, 后续大王未曾对任何人举起过他的刀枪,但光挨骂也不行啊,他们都有日子没挨过骂了,乍一回到从前,大家还挺不适应的。……
萧融走进来,这回的行军条件不太好,没时间搭泥炉了,所以屈云灭和高洵之都是隔着炭盆席地而坐,萧融看了看,感觉自己要是也坐过去,腿都没地方放了,得挨着他们两个。
于是他一扭头,去那边的床上坐下了。
屈云灭:“……”
高洵之:“……”
明明是个很寻常的动作,可这俩人都感觉心情有点微妙,一个是因为昨日背人干了两件坏事,先说了人家的坏话,后来又没骨气的过去给人抹药,虽然他还不知道萧融全都听见了,但即使不知道,也够让他心虚的了。
另一个则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站哪边好像都不对,那就干脆别站了,就装自己什么都不知情吧。
萧融看着他俩,咬住手里的大饼一角,一点一点发力,直到咔的一声,那块饼终于被他咬下来了,他这才开始漫长的咀嚼。
一下又一下,期间萧融的眼神就一直在屈云灭和高洵之的脸上打转。
屈云灭努力忽视那边的视线,继续说道:“再有两日,最多三日,剩余的兵马就会赶到。”
高洵之:“……申养锐这时候已经得知大王到来了,若不出我所料,他们会让原百福来击退大王。”
一听原百福这个名字,屈云灭的眼神瞬间阴鸷了几分,接着便是毫不留情的冷笑:“就凭他?!”
高洵之却做不到像他这样大肆嘲讽,他对原百福的感情还是非常复杂,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原百福叛变的事,而且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就要走到这个地步?
高洵之感觉,这问题他要思考一辈子了,原百福做的太绝情,仿佛他是故意这么做一般,因为屈云灭是什么性格人人都知道,他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杀了王新用的他再也不可能被镇北军接纳,至于大王本人……更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想到王新用,高洵之的心更难受了。
九年啊……从他认识王新用、了解王新用开始,一共过去了九年,风风雨雨他们都在一起,原百福是屈云灭的发小,又不是高洵之的,鲜卑血洗了雁门关以后,屈云灭担当了残余镇北军的主将,同为少年的原百福才终于和高洵之说上了话,所以要是从高洵之这个角度来看,他对那四个人的情谊是差不多的。
屈云灭:“…………”
从他说完那三个字开始,高洵之不知为何就沉默了下来,屈云灭的神情也随着安静的气氛渐渐沉了下去,他盯着高洵之,开口就要质问他。
难不成你认为我打不过原百福?
好啊,若你真这么想,那你也跟着原百福离开算了!
而在他即将发出声音的时候,坐在床上的萧融突然咳嗽起来,他一边用力的咳,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那边的两人,高洵之和屈云灭都站了起来,而在他俩即将冲过去的时候,萧融用力的咽了一下喉咙,然后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叹息。
他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之后朝他们笑了笑:“没事,一不小心噎着了。”
屈云灭:“……”
他幽幽的看着萧融,然后又重重的坐了回去。
高洵之没有那么了解萧融,他狐疑的看着他,有心想让军医过来看看,可是萧融看上去没事了,半信半疑的,他也只好坐了回去。
气氛好像没有那么沉重了,萧融又用力的咬下一块饼,然后开口问他们:“有人去找王将军了吗?”
高洵之默默点头:“姚显亲兵所说,王新用是在连云栈道上遇害的,我昨日便派了一支小队去寻他的尸骨,但愿没被野兽吃完,可如今都十月了,事情也过去很多天了。”
屈云灭沉默的听着,什么话都没说。
萧融也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问:“我记得王将军有家眷?”
高洵之:“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王新用出自吴地王家,不算世家,却也是个非常大的宗族,当年他加入镇北军之后,王家对他母亲、还有他的兄长很是苛责,七年前,他的兄长死于一场急症,后来他偷偷把母亲接了出来,王家人知道,却也没有任何表态。”
没除族,但也跟除族差不多了,之所以没有落到纸面上,也是因为王新用本人很厉害,他家族的人不知道未来王新用还能不能崛起,所以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也就是王家没底气了,换成萧家这种枝繁叶茂的老牌世家,说把你除了就把你除了。……
感觉更惨了,三十几岁,孤身一人,家中除了老母、什么亲戚都没有,原生家族还对他这么冷血。
这要是放在和平年代,王新用就是屈云灭身边的孤臣,应该好好被屈云灭保护着才对。
然而这不是和平年代,这是战乱年代,所以他死得这么迅速又这么悄无声息,他死的时候别人在干什么?萧融记不清了,而这也是萧融心里过不去的坎之一。
于他而言一个毫不重要、他连记都懒得记的时间,却是王新用的人生画上句号的那个时间。
这回萧融安静的时间更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高洵之:“那原百福呢,他有家眷吗?”
高洵之愣了一下,他先看向屈云灭,但屈云灭低着头,他也看不见他是什么反应。
默了默,高洵之说道:“有,而且不少,原百福出身的那个村落,村中一半的人都姓原,他们集体出逃,后来又集体加入了镇北军,原百福父亲有四个兄弟,全都各自娶妻了,原百福自己有个妹妹,几年前嫁到了平阳城,至于他自己……他有两个妾室,却没有娶妻。”
萧融神色莫名,这里是他的知识盲区,他只能隐晦的去问:“在镇北军里像原百福这样先纳妾不娶妻的人,多吗?”
高洵之:“……”
他悄悄看了一眼屈云灭,后来又一想,他怕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兵是屈云灭的问题,作为一个老年士人,他已经脱离军中小半年了。
这么一想,高洵之就淡定了,他回答萧融:“不多,军中将士要么是直接娶妻,要么就是寻花问柳,先娶几个妾回来,又要养着她们、又要担心以后的妻子不快,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但原百福就这么干了,或许他是想留着正妻的位置给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或许他是想把这个位置留给地位更高的女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萧融都觉得别扭,就像如今的叛变一样,萧融试图去理解原百福的行为,但他只能理解一半,剩下的一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他没法回答屈云灭的问题。
那天屈云灭怒吼,质问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期望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森*晚*整*理案来,可这答案只有原百福能给,况且他给的答案,一定不是屈云灭想听的。
叹了口气,萧融放下那个实在啃不动的饼,他看向高洵之:“丞相打算如何安排他的家眷?”
高洵之又看了屈云灭一眼,这回后者有反应了,他的手微微往后挪动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去触碰他背后的雪饮仇矛,但他又没背着它,所以他的手又垂了下去。
一看他这个动作,高洵之心里就一个咯噔,他还不敢让萧融看出来,这俩人暗中的矛盾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来一个明摆着的让他们更加渐行渐远。
他连忙抢着对萧融说:“自然是打发走!直系亲属还有那两个小妾,都打发出镇北军去,权作流放,至于他剩下的那些同族人,让他们守关口算了,不准他们再回陈留来!”
萧融:“……”
看着高洵之这斩钉截铁的模样,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其实他感觉有点过了,毕竟原百福这神来一笔,他的那些族人也不知情啊,更何况同姓都要被遣走,这得是多少人啊。
但原百福毕竟地位特殊,高洵之这样做大约是为了平息屈云灭的怒火,况且这场灭顶之灾下来,原百福的族人在哪都过不好了,陈留身为政治中心,日后各位将军都会在这边扎堆,他们留下估计也要被欺负到死,还不如远走他乡,去个没人认识原百福、也没人认识王新用的地方。……这有点难,守关口的将军一般都认识王新用,因为他们在王新用手底下深造过,虽说深造失败了,可情谊是一直保留的。
萧融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目前觉得还好,那饼确实有点噎人,这些制定战术的事情也用不到他,于是他出去寻热水了。
他跟高洵之打了招呼,而高洵之笑着目送他离开,等萧融一走,高洵之的脸色瞬变。
他警惕的看着屈云灭:“你想做什么?”
屈云灭抬起眼睛:“你还记得我是如何处理李修衡家眷的吗?”
高洵之的脸色更难看了:“可那都是十年前了,那时的情况和如今也不一样!”
屈云灭:“哪里不一样,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背叛了镇北军,李修衡,他是弃军而逃,原百福,他是杀同袍、逆军令、卖部下求荣,我不会直接杀了原百福,我要先杀了他的家人,再杀他。”
高洵之微微张口,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又说不出阻拦屈云灭的话,因为世道如此啊,大家都是这么处理叛徒的,而且人性就是这样,如果特别痛恨一个人,想要这个人痛不欲生的话,除了从身体上折磨他,就是从心理上折磨他,多数人都会选后一种,因为从灵魂上摧毁一个人,才能最大幅度的体会到复仇的畅快。
但话又说回来,一般都是互相认识的人才会选择这种做法,了解对方,才知道怎么毁掉对方,如果是陌生人,反而会对敌人宽容一些,愿意给对方一个痛快。
屈云灭盘算着怎么处死原百福整个宗族的时候,萧融还在外面烧水。
他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困倦,而这是高强度连轴转了两天的后遗症,不是系统的作用。
原百福此次做的太过分了,而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连坐也是司空见惯,所以萧融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到。
水烧好的时候,屈云灭从营帐里钻了出来,看见萧融坐在空地前面,他脚步微顿:“怎么不进去烧?”
萧融吸吸鼻子,他好像有点感冒:“帐里闷,出来待会儿透透气,大王要喝水吗?”
屈云灭:“怎么不是茶?”
萧融摸摸自己的鼻子:“没带茶叶。”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突然让屈云灭感到心中一闷,如果没有这件事,萧融还会坐在马车上,整日看着那些书卷,计划着回到陈留以后要吃什么好东西,他说这叫补秋膘,这个秋天他没长一两肉,反而还瘦了好几斤,等回了王府,他非要全都补回来不可。
有时候怪他,有时候又愧疚于他;有时候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有时候又觉得跟着我你只能吃苦,我想给你很多很多好东西,可最后真的放到你手里的,却是一日复一日的辛劳和苦难。
萧融蹲着,他抬起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屈云灭,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屈云灭突然又低落了。
萧融想了想,感觉还是原百福的问题,自从原百福叛变了,屈云灭就像是突然进入了更年期,阴晴不定到离谱的程度,他在这事上帮不了什么忙,便只能转移屈云灭的注意力:“大王出来,是要去攻城了么?”
屈云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胸甲,然后低着头嗯了一声。
萧融眨眨眼:“那……大王慢走?”
屈云灭:“…………”
低落消失了,屈云灭噌的抬头,又回到了不高兴的状态当中。
他憋着一口气,转身就要走,而刚迈出去两步,他的手就被人轻轻拽住了。
屈云灭回身,还没看清什么,手里先被塞了一杯热水,本应是滚烫的温度,但这杯子是个陶杯,做工不怎么样,杯壁很厚,所以摸着只是温热。
萧融抬着脸,对他笑了一下:“热水暖身,让你的手脚不至于僵硬,能早点去,也早点回来。”
屈云灭捏着陶杯,这一小杯水确实替他驱走了一部分的寒冷,但他根本没低头去喝,只是继续迟疑的看着萧融:“你……”
你不对我生气吗?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你该不会是昨晚醒着,听到了我说的话吧。
要是萧融真听见了,屈云灭倒不至于觉得丢人,毕竟他在萧融面前已经无人可丢了,但他会觉得有点郁闷,就像这杯水是他讨来的,而不是萧融主动给的。
屈云灭:“……”
有时候他自己都烦自己了。
默了默,屈云灭不再胡思乱想,他端起杯子就要喝,然而萧融突然伸手,打了他的手背一下。
萧融:“还烫着呢!不能喝!”
屈云灭觉得自己很冤枉:“不是你让我喝的么!”
萧融朝他翻白眼:“我让你喝毒/药你喝不喝?堂堂镇北王,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吗?”
屈云灭:“……”
这回他更觉得自己冤枉了,他想跟萧融说道说道,然而萧融正忙着,他低头在陶杯上空扇了扇,白色的水蒸气瞬间增多,萧融伸手抓住屈云灭的两个手腕,把这陶杯往上移了移,然后他慢慢凑近,小幅度的在水面上吹了吹。
他的脑袋在屈云灭胸骨的位置轻轻摆动,吹完了,萧融其实还是看不出来这水到底凉了没有,但外面这么冷,按理说已经降温不少了。
干脆萧融扶着屈云灭的双臂,把这杯子往他唇边送了送:“你先小口的尝一下,要是还烫就再放放。”
屈云灭看看他,端起杯子,两口就全喝完了。
萧融:“…………”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屈云灭:“不、不烫了??”
屈云灭闭着嘴,什么都没说,把杯子重新还给他,他大步朝外走去。
烫不烫的,萧融不知道,但两个时辰以后捷报就传过来了,屈云灭带兵撞开了汉中城门,汉中的守将还算是识时务,当场投降,守军们稀里哗啦把兵器扔了一地,高洵之已经过去接管这座城了。
汉中百姓也是够倒霉的,一个月内两次易主,每一次街上都有大兵搜查,城中居民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蹲在地上,不幸中的万幸,不管是申养锐还是屈云灭,他们都把汉中当做自己的属地来看,所以没有折腾的太厉害,也没让人大肆抢夺城中百姓的家财,小件丢的砸的,他们也认了,自己还能活着就挺好。……
屈云灭迅速把这三万多兵马转移到了汉中城内,他不打算一直等待剩余的那些步兵过来,他想要明天一早就继续攻打梓潼。
但梓潼和汉中是有一段距离的,两个主城离着大约六百里,中间的路也不是那么平坦,想要快点赶过去,还是得急行军。
手刃原百福是次要原因,快点把后军救出来才是主要原因。
前线斥候传来军报,梓潼郡外的驻军正在尽数转移到城中,那七万多兵马起了骚乱,很有可能是后军发现原百福的动作,那些强忍着的将士再也按捺不住了。
但两边并没有打起来,只有几十具尸体被掩埋到了远处,斥候把尸体翻出来,认出来其中有两个都是经常跟着王新用的部下,而他们的死因不是刀伤,而是绞杀。……
两边人马要是打起来,没人有那个闲工夫费劲巴拉的勒死一个人,这是处刑,而且很可能是当众处刑。
听着斥候的回报,萧融立刻就想起来正史上高洵之的死法。
他就是被原百福当众砍头的,以前萧融疑惑过为什么原百福要杀高洵之,现在看来这个重点从来都不在杀他上,而是在当众上。
原百福有种莫名其妙的报复心理,他杀人必须要有观众,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萧融自己的错觉,他怎么觉得,原百福好像很享受这种决断别人生死的行为。
而且令人迷惑的不止这个,当众处刑后军的将领,他不怕激怒这些后军将士么,这些人本来就不和他一条心,他还用这种高压政策,太怪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萧融想不通,而另一边的屈云灭脸色黑沉得能滴水了,他抄起一旁的茶杯,径直扔到墙上,冲击力太大,茶杯直接变得粉碎。
没人阻拦他,而屈云灭在扔完这个茶杯以后就下令,不让将士们休息了,明日一早他们便继续出发。
人命关天,萧融也说不出让他再等等的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也要去。
屈云灭却突然转头:“你在这待着,守住汉中。”
萧融:“……”
汉中有什么可守的,屈云灭的人生就没有撤退这两个字,他只会一直不停的往里打,要是屈云灭出事了,汉中怎么都守不住,要是屈云灭没出事,那汉中也不需要让人来守。
这又不是陈留,两地间隔就只有几百里,更何况敌人都在屈云灭那边,后方全都是自己人,屈云灭这借口太拙劣了,还不如直接说他不想让萧融跟着呢。
他当场拒绝:“不,双拳难敌四手,大王如今手下兵马只有三万多人,这叫我如何放心的下,我知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也不会耽误大王的事,不管大王说什么,我都一定要跟着去。”
但萧融没想到的是,这回屈云灭比他还固执,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他跟着,见这两人要僵持在这,一直等着他俩情绪爆发、又一直都没等到的高洵之慌了,这种关键时刻可不是让你们吵架的时候。
高洵之连忙劝萧融:“阿融不必担心,我会跟在大王身边,绝不让他遭受南雍人的算计。”
萧融一愣,他突然看向高洵之:“丞相也要去?”
高洵之:“是啊。”
萧融盯着他,半晌,他突然改主意了:“好,我留下守城,但我一个人不行,丞相还是留下帮我吧,大王他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
屈云灭:“…………”
你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
骗子,以后再信你的话,我就不是镇北王!
第0118章 痛苦
两日前的梓潼郡。……
原百福一直在跟申养锐拉锯, 关于他要留下多少兵马,关于他以后的去向, 也关于他要收下怎样的官职。
他对南雍给予的每一项条件都感到不满,唯一让他觉得还算安慰的,就是孙仁栾许下的那个王位之诺,江阳王,仅仅想到这三个字就让他觉得通体畅快。
但江阳的属地跟东阳差不多大,贺庭之的王位就是孙仁栾施舍给他的,这个江阳王也是异曲同工之妙。
原百福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做什么侯爷,他想一举当王,如果当不上, 那他也该是一州刺史,而不是那个劳什子的督护, 刺史才是真正掌管一州事务的人,督护只有军权, 而且关键时刻要听刺史的话。
也就是另一个二把手。
这让原百福感到窝火,但问题是,就是在镇北军的时候,他也算不上二把手,高洵之才是真正的二把手, 他的地位顶多是比公孙元、简峤之流稍微高一点。
深思了一夜之后,原百福弄清了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就僵持在这里了, 他第一次见到申养锐时的窝囊好像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不仅仅是自己需要申养锐, 申养锐也需要他, 谁的兵马多,谁才能说话,跟申养锐带的这五万不到、四万出头的兵马比起来,原百福觉得自己要是想的话,说不定都能直接杀了申养锐、抢走他的兵马。…………
理论上来讲,或许还真行,但前提是他手下的人都能跟他一条心,叛变如同一场泥石流,不是这股洪水过去就没事了,后面还有滑坡、落石等等次生灾害,越是这种时候,人心越不稳。
他摆出他的态度以后,申养锐果然拿他没辙,数次对他发火,见吓不退他,申养锐便换了态度,开始慢慢的妥协。
这么多天过去,原百福总算觉得事情开始走上正轨了,他的选择没有错,在屈云灭身边他永远都出不了头,来到一塌糊涂的南雍,他才能乱中取胜,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的心情变好了,军营里的气氛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同时,那些暗中观察他的人感觉他已经放下了警惕,于是决定趁机出手。
后军的两个副将看不下去姚显这认贼作父一般的行为,总说要忍要忍,等待大王来解救他们,等待合适的时机,可他们也是堂堂儿郎,他们也有一双拳头和锋利的刀,凭什么非要去等别人来解救他们?!
更何况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原百福都快要和申养锐达成合作了,等到原百福把后军转移进梓潼城,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啊?!
所以,不能再忍了,他们打算今夜就行动!……
当夜得知他们被抓住的时候,姚显心都凉了,他连忙冲出去,却被原百福的人狠狠拦下,他们把姚显掀翻在地,十几把刀对着他,让他不敢再动一下,原百福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让那些人把他也绑过来,只是对那边挥了挥手,然后就有一个壮汉走上前来,用力掰过姚显的双手,锢着他,让他看向前面。
睡下或者未睡下的将士都被叫了过来,原百福这边的人马突然集结,城中的申家军还以为他们改主意了,守城的将士看了半天,发现他们这是在半夜行刑,一个个全都茫然无比。
镇北军原来是这样的?半夜阴气多重啊,真不愧是流民军团,一点都不讲究!……
离得太远了,这些人能看懂他们在做什么就挺不容易的了,至于声音,那是一点都听不到。于是,一片空地之隔,梓潼郡的城墙上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原百福那边却充满了尖锐的叫喊。
被行刑的两个副将即使绳子套到了脖子上,也没有停下对原百福的咒骂,他们大吼着:“原百福!你这个无耻小人,你没有好下场,你一定会遭报应!”
等到绳子开始收紧,他们依然在喊,绳子勒住了他们的气管,他们只能发出气声了,可是他们还在喊。
最后就只是无声的动唇了,姚显看着他们,试图解读出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已经没了声息。
力气够大的话,其实绞刑不需要很长时间,用不着三五分钟,一分钟就足够把人勒死了。
姚显就是这样呆愣愣的过了一分钟,虽然这俩人没有听他的话,虽然这俩人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一直都对他横眉冷对,可他从来都不怪他们,他们能有什么错呢?想为自己的将军复仇、想为自己的兵争一条活路,难道这也叫错吗?
没错,可他们还是死了。
姚显的胳膊还在被人拧着,他身后的人突然皱了皱眉,因为他感到了姚显的手臂在颤抖。
不是害怕的颤,而是愤怒到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血管都在绷紧的颤。
“啊!!!!!!!”
姚显的声音凄厉又癫狂,仿佛要留下血泪来:“原百福!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疯狂的挣扎,而他这的话就像是一个信号,附近立刻就有人狰狞的举着刀冲过来,但谁过来都是一个死,原百福被他的亲兵密密麻麻包围在中间,他看着这些人,竟然还勾唇笑了起来。
普通将士离得远,冲不过来,所以这场骚乱在死了几十个人以后就被压制住了,听命于原百福的几个将军都在朝外面吼,谁想死就站出来,想活命,那就老老实实待着!
没有将军带领,要这些普通将士自己做选择的话,那他们肯定倾向于听话,更何况日子确实过去太久了,都十来天了,他们就算有愤怒,在原百福的冷血无情、以及地上那些横死的尸骨之中,也不敢再展现出来了。
他们愿意为了活命而低头,原百福知道这种忠诚都是假的,只要有机会,这些人肯定还是想投奔别人去,但他不在乎,在原百福看来,后军的这些人不过是让他在南雍壮大声势的道具,以后若有需要出兵的机会,他就把这些人派出去,若没有,那他也会慢慢的分解这三万多人,利用完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之后,再寻更多的兵马取代他们。
他不屑于用别人的兵,他更想积攒自己的兵。
这个过程需要多久他也计算不出来,但他感觉不会太久,三四年足以了,连黄言炅那种废物都能攒出五六万的兵马,他比黄言炅强多了,在南雍的地盘上,那些人应当知道谁更值得投奔。
把胆敢作乱的人都杀了,然后原百福走到还在挣扎的姚显面前,三个壮汉才能按住他一个人,而察觉到原百福的靠近,姚显猛地一个起身,想要从原百福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
但原百福躲开了,姚显还以为他过来是要亲手杀了自己,不过姚显可不是个怕死的人,哪怕原百福把剑穿到他的喉咙里,他也不会露出求饶的姿态。
然而姚显想错了,原百福没想杀他,他走过来,是为了这个。
一拳砸到姚显的脸上,把他鼻血都砸了出来,脑子木了一下,姚显愕然的看向原百福。
而接下来,一拳、一拳、又一拳。
疼痛瞬间席卷全身,原百福打他的脸,还打他的肚子,他没有穿铠甲,此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移位了一般的疼,而他再疼都不会喊一声,只是弯曲着腰杆,疼得不停吸气。
看着姚显跟个虾米一样,卑微可怜的跪在地上,原百福心里的戾气总算是少了一点,他对姚显说:“不识时务就是这种下场,想杀我?也不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放心,我不会因此就要了你的命,王新用死了,我还要拿你去跟皇帝换些好处,姚都尉,希望你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说完,原百福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在原百福自己的眼中,他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他是主将,姚显扬言要杀主将,那他就该被挫骨扬灰,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他赏罚得当,只诛首恶没有连坐,就算是那些士人也没法批评他什么,至于后军,呵呵,后军不足为惧,因为他很快就会把这些人带到梓潼城,入城之后后军的一万人就要被朝廷带走,剩下的才两万多,敢于闹事的更是连一万都不到,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了。
所以原百福走的心安理得,但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人的眼神,屈瑾、还有几个支持他的将军,他们的眼神都闪烁起来。
原百福越来越不正常了。
他一天比一天喜怒不定,而且一天比一天冲动残忍,杀王新用如果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当众绞死其他将领又算什么,还有,对姚显拳打脚踢??
这都不能叫战术了,这就是纯纯的泄愤。
屈瑾突然有点后悔了,起事之后原百福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冷静的模样,屈瑾跟他离开,谋求的是高官厚禄,他可不是想跟着原百福一起找死。
明明当初说了,见形势不妙就深入南雍,自立为王,趁屈云灭和南雍打起来的时候,一边吸纳南雍的财富和兵马,一边慢慢发展自身,如果时机得当,他们也可以攻打南雍,获得更多的地盘。
这才是最初的计划,也是说动屈瑾的地方,二分天下的局势已经隐隐乱了起来,如果他们抓住机会,说不得就能三分天下,而在他们壮大起来以后,屈云灭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然而说是这么说,一做起来,原百福就只听他自己的,他擅自改了计划,而且把原本的先看看申养锐和南雍朝廷是什么态度,直接变成了必须要从南雍朝廷这里得到正式的官职和分封,如果他去问原百福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不了两句原百福就会怒斥他。
屈瑾感觉原百福有问题,他似乎总是非常紧张,紧张的同时还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什么,无论是他现在的地位、还是他领导千军万马的能力,他没有任何耐心,就像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一样。
屈瑾大约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么害怕,发现自己跟错了人,屈瑾也非常懊恼,但此时此刻,他更应该做的是想想该怎么给自己谋求一条后路,他可不想跟着原百福自寻死路。…………
处刑了企图害他的人,杀了几十个不听话的后军,又亲手殴打了姚显,按理说原百福应该感到很痛快。而他也的确有这种心情,但痛快之余,他还感到隐隐的急躁。
因为他潜意识知道,军中不稳、他的行为还加剧了这种不稳,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这么顺利,之后也很可能会恶化。
但他拒绝认识到这种潜意识,如今的他就跟嗑/药了差不多,每一天他都在大喜大怒之间转换,他拒绝让自己去想任何负面的事情。
光拒绝有什么用,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这世界又不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不是他一走了,别人就都停摆了,在他享受这短短十几天手握权力的快/感时,外面的人也在渐渐的行动当中。
屈云灭凯旋了,小兵把消息送到了,森*晚*整*理高洵之赶来了,屈云灭也赶来了。
镇北王到了汉中郡的消息一传来,申养锐就把原百福叫了过去,他要求原百福立刻就把所有兵马转移入城,原百福自然不想答应,他还没拿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条件,而一听说屈云灭已经到了,原百福愣了一下,他那跟申养锐平起平坐的态度就渐渐消失了,他胡乱的点了点头,然后出去安排转移的事。
一天之后,镇北王拿下汉中郡的消息又传了过来。
汉中扛不住,申养锐一早就知道,但他也没想到汉中失守的这么快,他不断的派斥候去探查,发现屈云灭才带了三万多人,而且真正上阵的都不到一万人,申养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屈云灭太厉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费了大力气打下来的宁州要是丢了,那人马更少的益州估计也守不住,刚打下的城池这么快就丢了,回到金陵之后,他在朝中怕是寸步难行了。
而这还算是不错的结果,他更担心的,是屈云灭没有就此停住,他要是继续攻打其他城池怎么办。
申养锐把自己手下的部将们全都叫过来,原百福也在其中,他之前都是跟申养锐单独见面,和这么多人站在一起之后,他发现这些人对自己都是爱答不理的,而且他们有意无意的,就把原百福排挤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个又高又壮的部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原百福见过这个表情,十年前,金陵的那些官员就是这么看他,不需要说话,只一个眼神,就让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都无地自容起来,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屈云灭已经往梓潼进发了,斥候说他带了两三万的人马,而且行军速度非常快,这个消息让这群人全都紧张起来,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应该怎么办。
“依我看,不如咱们全军出击。”
“你疯了?镇北军一人顶五人,咱们才有多少兵马!”
“诶,此言差矣,如今咱们这不也有镇北军了吗?”
有人看向后面的原百福,然而这时候另一人嗤笑一声:“有跟没有一样,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收服到自己手中,只会杀人震慑,呵,也没看到震慑了几个人啊,还是一团乱糟。”
原百福捏紧了拳头,这时候申养锐怒道:“说这些做什么?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能全军出击,屈云灭之前凯旋是带着整个中军的,他应当是一路急行军来了这里,后面的部队还没跟上他,不过这几日也就该到了。”
又有人嘟囔:“之前没见他这么急,是赶着来捉叛徒的吧。”
这人的话语里带着抱怨,这回申养锐不说话了,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原百福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到了灼烧一般的地步,他甚至开始耳鸣,高频率的嗡声让他忍不住的皱眉,他抬起一只手捂着耳朵,而别人看到他这个姿势,更加觉得他奇怪。
离他近的部将甚至往旁边走了一步,仿佛跟他离得近了就会沾上脏东西一样。
原百福注意到了,却没有心思去管,他正在跟耳鸣做斗争,好不容易,耳朵里的嗡鸣声小了一些,他又能重新听到别人说话了。
“早知道还不如听取羊丞相的计策,打进陈留,捉了屈云灭的侄女威胁他,总好过咱们如今这般黔驴技穷吧!”
“……屈云灭的侄女?”
本来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人同时一愣,因为这个声音他们感觉很陌生,好像从没听过一般,而他们转过头以后,发现说话的人是原百福。
他望着这几个人,笑了一下:“屈云灭和他侄女一个月里也说不上几句话,拿她去威胁屈云灭,没有多大的作用。”
那几人眨眨眼,缓过神来以后,其中一人立刻就想骂他,你算哪根葱,让你插嘴了吗?
即使是申家军,内部也免不了的有这种阶级压制、以及抱团孤立外来者的行为,申家军还算好一点的,金陵的守卫军更可怕。
这本来是个挺好的机会让原百福意识到他到底选了一个什么样的新东家,但申养锐突然大手一挥,制止了别人的发言,因为他听出来了,原百福这是有更好的人选。
申养锐问他:“那你觉得谁能威胁住屈云灭?”
原百福微笑:“确实有一个,而且不出我所料的话,他不在陈留,他定是跟着屈云灭来到宁州了。”
申养锐目光如鹰隼:“你说他在屈云灭身边?”
那不就没戏了吗?
听着申养锐的问题,原百福垂眸思考,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摇了摇头:“不会,我了解屈云灭,他不会让那个人跟着他了。”
毕竟,他可是刚刚杀了王新用。屈云灭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身边人刚出事的时候,他会格外注重保护剩余人的安全,也格外警惕身边会不会有其他叛徒,但过一段时间以后,他就不会再这样了,他还是什么人都信、也不再担心那些他应该担心的人。
真是不长记性。*
很不幸……原百福说对了。
屈云灭拒绝萧融的跟随,选择独自上战场,原因就是这个。原百福能对王新用痛下杀手,自然也能对别人痛下杀手,虽然他知道原百福不可能跟萧融打上照面,但他还是想保险一些。
而萧融也是差不多的心理,虽说高洵之已经不会独自去劝说原百福了,但谁知道这个变态会不会突然脑抽,什么都不管了,就一心要杀了原百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萧融可不想去赌那一点点的可能性,他选择强行把高洵之留下来,然后亲自看着他。
至于屈云灭……萧融仔细的分析了一下,觉得盛乐城那种情况不会发生了。
首先这里是宁州,申养锐他们没机会弄到骸骨,其次屈云灭虽然看上去十分的愤怒,但他真没怎么冲动过。
就连得知原百福又杀了后军的人,他都只是扔了一个茶杯而已,过去他可是会把整个房间都砸了,不管屈云灭是修身养性成功了、还是原百福这事于他而言已经不算是致命打击了,总之,他能冷静就好。
再次,就是萧融反复叮嘱了屈云灭,从前一晚一直说到第二天早上,威胁、乞求、利诱,萧融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弄得屈云灭整个人都无奈起来。
萧融气人的时候是真气人,可是让人心软的时候、也是真心软。
盛乐城的意外是他们两个共同的阴影,屈云灭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萧融相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最起码对原百福这个事,他不会重蹈覆辙。
最后萧融还是目送屈云灭离开了,回到城中,高洵之刚想安慰安慰萧融,就见后者突然转身:“此次重新收服汉中是个好机会,宁州辽阔、人口繁多,益州又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将这两个地方整顿一番。”
高洵之:“……行。”
他以为萧融是心里不安宁,所以必须给自己找点活儿干,谁知道,萧融不是给自己找活儿,而是给高洵之找活儿。
用一屋子的书卷记录把高洵之淹没,再搬过来小山一般的公务,这些足以保证高洵之没日没夜的待在这个屋子里七天。
等七天以后,萧融再想别的办法把他困在房间里。……
高洵之徜徉在公务的海洋当中,外务都归了萧融,所以他不知道萧融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之外重兵把守,为了留下他这条老命,萧融也是殚精竭虑了。
但,谁又能摸清变态的想法呢。
史书上推测高洵之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惹怒了原百福,或是原百福决定杀鸡儆猴,用他的死跟屈云灭彻底割裂开来,免得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态度。
但真相远没有那么正经。
他杀高洵之,就是想杀高洵之而已,他想展露自己的地位,也想让屈云灭痛苦,所以高洵之来到他面前之后,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那他为什么要让屈云灭痛苦呢?还是那句话,没有为什么,他就是这么想,而且很想很想。
南雍人以为他是在帮助自己,抓了屈云灭在乎的人,用来威胁屈云灭让他退兵,就算不能退兵,得到一个和谈的机会也行,然而原百福的想法是,他要抓了屈云灭在乎的人,然后亲手在屈云灭面前杀了他。
这不就是自寻死路吗?没错,可原百福真的上路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血管都烧起来了,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真正想做的不是称王、也不是壮大自己的势力、更不是在天下权柄上分一杯羹。
他就想让屈云灭感到痛苦,他想看屈云灭崩溃,想让这个自诩举世无双的蠢货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而为了做到这件事,他可以什么都不管。
原百福狠狠踢向马腹,马匹奔跑的速度顿时加快,在跑上一个山坡的时候,他无意间的瞥向下面的平原,竟然看到了大批军队朝梓潼进发的场景,这些人群像个巨大的箭头,而箭头最前端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屈云灭。
原百福本来应该很怕他的,此时他都不怕了,对着那个看不清的身影笑了笑,原百福又一次踢向马腹。
今夜,他就能到汉中城。
作者有话说:
第0119章 非死不可
汉中在淮水之北是个特别典型的城池, 人口不少,但兵很少, 当地的父母官不作为,联合当地豪强一起压榨百姓,窝里横他们最厉害,但要是抵御外敌,三天都撑不下来。
这样的地方,就别指望他们能有多好的城防工事了,汉中的城门都掉漆了, 城门楼也已经风化了,拿手捻一下,就会扑扑的往下掉渣。
可就算再破, 城门好歹是一道防线,总比普通的民居强, 即使是王公贵族建造的宅邸,也抵不住一小队兵马的强兵强闯。……
因此, 屈云灭留下的八千将士,萧融安排了一千守在附近,其中三百留在内部,团团围住高洵之居住的地方。剩余七千则驻守在几个城门内部,离梓潼郡最近的西门, 他安排了整整九千人。
四千镇北军,五千当地守军。
如果真有人闯进城门,估计这些当地守军还是会稀里哗啦跪一地, 半点犹豫都没有的投降别人, 萧融也不指望他们能有多忠心, 只要能凑个数、让外面的人望而却步就行了。
但原百福他不是来攻城的, 他是来掳人的,他不需要走城门,有人会告诉他从哪里进去。
原百福带了两百人出来,其中有一个七人小队,这是申养锐拨给他的人马,这些人就是当初挨家挨户排查情况的大兵,他们在汉中待的时间更长,知道从哪进去不会惊动守卫。
到这为止他们就没什么用了,后面就得看原百福怎么做了。
而众目睽睽之下,原百福招手,叫出来两个自己的亲兵,这俩人对他十分忠诚,但他们是今年才被原百福提拔上来的,所以如果不是左军出身,一般都不会认得他们两个。
此时他们穿着镇北军的铠甲,大义凛然的看着原百福,而后者只是对他们点了点头。
下一秒,这两人快速跑出去,装成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们故意没说话,跑步的声音在巷子里变得非常响亮,很快,那边的镇北军就已经警觉的冲了过来:“什么人?!”
等到刀枪到自己眼前了,他们才连忙喊道:“我们是后军余副将的人!余副将让我们来报信,他有重要军报要告诉萧先生!”
从周边的守卫被吸引过来以后,原百福就已经按着矮墙翻了进去,还有他的几个属下,但那两个伪装后军的亲兵并没有能坚持多久,他们甚至连后面的台词都没说完,就被守在门口的一个镇北军识破了。
他狐疑的看着这两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为何只有你们两个,守城门的人怎么会让你们单独进来。”
“还有,你们若真是后军,怎么会知道萧先生在这里,你们不是一直都被关着吗?”
“……”
这俩人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气氛变得安静且凝固,众人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时候,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顿时大喊一声:“不好!”…………
萧融已经睡着了,他是被远处的喊声叫醒的,他听到外面有人说,保护萧先生。
但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已经朝他扑了过来,那人用桌子上的镇尺砸向他的头,尖锐的一角令他遭受重击,顿时就晕死了过去,同时受伤的地方有涓涓的血液流淌出来。
原百福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扔掉镇尺,他亲自扛起萧融,然后迅速的往外走去。
门口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尸体,这都是原百福刚刚杀的守卫,他扛着萧融没有立刻找出口,而是先到后面的马厩里抢了一匹马。
很奇怪,这明明是个陌生的地方,原百福从来都没有来过,但因为这是镇北军驻扎的地方,所以他一进来就知道各种格局是怎么布置的,以及那些好马都养在哪里。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而原百福就跟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一样,他先把萧融搁在马上,然后自己再翻身上马,在这小小的宅院当中他就命马儿奔跑起来,至于他身后的那些属下,能跟上的自然都跟在他身后,跟不上的也就被弃之不顾了,原百福可以不在乎这些人的命,但这些人却不能不在乎他,毕竟原百福带他们出来是有理由的,这些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愿意为了他付出自己的生命。
本能令他们在被抛弃了之后还拼命的杀敌,就为了能够给原百福争取出逃走的时间,外面的那一百来人也一样,原百福之所以带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几个人不够给他断后。
一个将军能有多少死忠的将士?具体的数字谁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这些将士都是将军最宝贵的财富,死一个,都会让将军痛心不已。
但显然原百福不是这么想的,他轻而易举就扔掉了这些人的命,仿佛他们的效忠于他来说半点都不值钱,而在冲出汉中城的时候,更令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百福他带着一个昏死的人,居然还能闯出包围圈去,而且一刀砍断了别人朝他捅来的红缨枪。
镇北军们非常震惊,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原百福居然这么厉害,厉害的……都有点像大王了。
这不是他们的错觉,原百福今天确实格外的猛,好像在他的心境豁然开朗以后,他的实力也大涨了,他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这种动力让他变得无人能敌,过去这些天他总是在笑,只要有一点好事发生,他就会哈哈大笑,但这其实不是原百福的风格,过去二十多年,他从未哈哈大笑过。
性格使然,他喜欢看别人吹捧自己,也喜欢看别人崇拜自己,所以他受这个时代的熏陶,一直有意识的让自己变得知礼、稳重、仁德、高尚,他从没意识到过,但他其实是想成为一个受天下人尊重的君子。
君子哪有哈哈大笑的?受了这么多年的影响,原百福自然也不会。
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该这样,一军主将应当是豪爽的,应当是有一说一、且绝不能被挑衅尊严,如果说模仿着成为一个君子是大环境对他的影响,那认为自己叛变之后就该变成一个枭雄、莽夫,自然就是从屈云灭身上学来的了。
这就是原百福,一个活了二十几年,其实从未做过自己的人,如今他终于觉醒了,但这种强烈的割裂感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现在的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枭雄、更不是自己。
他已经扭曲了。
马匹带着原百福冲向远方,他来的时候带了二百人,如今身后就剩下十几个了,其中三个都是南雍的兵,这些人不信任原百福,也不关心原百福,所以逃出来的概率更大。
原百福早就设定好了逃跑的路线,益州和宁州他都不陌生,在钻进一条山林里的小道以后,身后的镇北军很快就被他们甩开了,此时没有了性命的危机,但那十几个人依旧很害怕,他们半点都不敢停歇,心脏继续告诉猛烈的跳动着。
而在这个时候,有人听到风中带来的破碎笑声,他诧异的看向笑声传出来的地方,发现是原百福。
他轻笑着、神经质一般的看着前方,笑声不大却始终都不停,而且他这笑根本不是人们在胜利之后露出来的开怀笑容,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越笑越忍不住,原百福一手拎着缰绳,突然弯下腰去,肩膀还在一个劲地颤抖,他的脸都笑到褶皱了,眼尾也出现了泪水,半晌过去,他终于重新直起了腰,用空余的那只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微笑着看向漆黑一片的前方,从他的脸上,人们甚至能看出来安宁的感觉。
附近的人:“…………”
凡是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他们什么都不敢说,只盼着这黑夜快点过去,也盼着他们能赶紧回到梓潼。*
原百福爆发出跟屈云灭差不多的实力,掳劫了萧融不知道去哪了。这么离谱的事情,居然就这么真真切切的在高洵之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高洵之此刻连自责和懊悔的心情都生不出来,大半夜他亲自骑马出去追,发现跟丢了他也不回去,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在那片山林里转了一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高洵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他身边的人都在劝他,让他别找了,先回去吧,其他人都被派出去了,但这时候还找不到,原百福他们定然是已经跑远了。
高洵之坐在马上,就跟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一样,他重复道:“劫走。劫走就是还需要阿融,原百福要利用阿融,他不会杀了他,所以还有时间。”
这句话仿佛就是高洵之的救命稻草,他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一遍这句话,高洵之身边的人面露不忍,却还是要继续劝他:“高先生,萧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汉中还需要您的坐镇,您就先回去吧!”
高洵之听了这话,却突然怒斥那个劝他的人:“你懂个屁!”
“阿融才不是吉人!”
“他这辈子都在走霉运!所以他才三番五次的生病、陷入险境,别说这种话,以后都不准说这种话!”……
多倒霉才会一大家人死的就剩下三个?
多倒霉才会明明身负天人之姿,却不得不辅佐谁都看不上的镇北军?
多倒霉才会被上天选中,做这拥有无数、却随时都可能变得一无所有的短命鬼?
所以他不想听到别人说这种话,运气从未善待过萧融,它让萧融变成了镇北军和屈云灭的好运,却不愿意施舍给萧融一点,如果真的沦落到要靠祈祷和运气保护萧融的地步,那高洵之真的就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留守的镇北军已经全都去追原百福了,其中有两千朝着梓潼郡追去,要是追不到,这些人便肩负着跟屈云灭报信的作用。
每个人都已经拼尽了全力,但高洵之心里清楚,从他们跟丢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不可能再追得上了。
此时的他比得知原百福叛变那天还要无措,他心里掠过了许多种可能性,包括原百福掳劫萧融是为了威胁屈云灭。
老实说要真是这样,高洵之反而能放心,因为这代表着原百福不会杀萧融,而屈云灭一定会为了萧融妥协,即使这样也没关系,退兵就退兵,退回陈留去都行,只要人还在,他们早晚还能再打回来。
就怕原百福想要的不止是这些。
一想到原百福有可能突然改了主意,像杀掉王新用一样杀了萧融,高洵之的手就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下令回去,但他不是回去继续坐镇汉中的,他是要安排好汉中的事情,然后亲自赶去梓潼。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可怕的地步,即使高洵之知道自己力量微小,那他也必须要试一试,他不能看着屈云灭毁了他和萧融共同的心血。
高洵之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汉中的了,如今的他只能处理眼前的事,流逝的时间仿佛根本没法进入他的脑子,到了城中他立刻下马,以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前走。
偏偏这时候,又出事了。
城门的镇北军慌慌张张的来跟他报告:“丞相,有兵马朝北门突袭!”*
萧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关在梓潼郡的监牢了。
监牢之外重兵把守,全是原百福的亲信,原百福把人带回来了,却丝毫不让申养锐的人插手,申养锐要是训斥他,原百福也什么反应都没有,反正他不会让外人靠近萧融。
申养锐感觉不对劲,这回原百福的强硬好像不是装出来的,而且他的脸色跟过去不太一样,申养锐有股直觉,要是他执意跟原百福对着干,原百福真有可能跟他撕破脸皮。
这哪行,如今是共同击退屈云灭的关键时刻,原百福要是反水了,申养锐这边就真的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所以他服软了,但原百福也没再露出那种小人得志的神情来,他看着特别平静,只嗯了一声,然后就问申养锐外面的战况如何了。…………
屈云灭已经到了梓潼城外,他不知道萧融就在几里之外,萧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捂着发疼的脑袋,萧融一脸懵逼的看着外面的守卫,他还在缓慢的反应中,而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叫自己。
“萧司徒,你没事吧?”
萧融晋升司徒是只有几个人知道的事,因为正式公文没下来,所以萧融也没让屈云灭广而告之,除了被他炫耀了一脸的贺庭之,就剩下跟萧融比较亲近的自己人知道了。
他愣愣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萧融可能是有点脑震荡,所以干什么都慢了半拍。
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个鼻青脸肿、打扮如同流浪汉的人是谁:“姚……姚显?”森*晚*整*理
隔着一个监号,姚显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原百福那个杂碎把你扔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快死了。”
萧融这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就晕了,如今得知是原百福,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渐渐退去,萧融一下子就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紧跟着,他的神色就变了。
和高洵之不同,他不怕原百福要杀自己,但他怕原百福拿自己威胁屈云灭,他立刻张口,想要问姚显更多的事情,但外面的守卫突然走过来,用刀柄狠狠的敲监牢的栅栏:“闭嘴!不老实就再把你打一顿!”*
屈云灭刚到没多久,将士们安营扎寨的时候,他就阴沉沉的盯着梓潼的城门,片刻之后,他叫东方进过来,跟他交代了一件事。
等到屈云灭带兵来到阵前,他没有立刻就发起冲锋,而是让一个嗓门大的小兵站出来,对着梓潼大喊。
“降者不杀!”
“镇北王只除首恶、诛叛贼,交出叛贼者,赐官职、赏千金!”
“人人有份!”……
一遍喊完了,再喊一遍,整个空地上都传荡着这个小兵的声音,梓潼城墙上站着的南雍将士忍不住握了握手里的长/枪。
人人有份,也就是说他们南雍人也有份。
面对此等诱惑,很难有人不动心,但再动心,也没几个人真有这个胆子立刻就投降,毕竟他们还在城里呢。等镇北王打进来了,上官没法再盯着自己了,他们会怎么做就不好说了。
足足喊了十遍,保证每个守城的人都能听到这句话,屈云灭才握着雪饮仇矛,猛地往上一举。
银矛高举,所有镇北军都看得到这个信号,即使有些人听不到屈云灭的话,在看到这个标志之后,他们也立刻就怒吼着响应起来。
“冲!!杀光这些叛徒!!”
镇北王亲自带队,又是为了诛杀叛逆而来,镇北军这边的士气居高不下,不过半个时辰,胜负就分出来了,申养锐一共派了五千人,死三千,降一千五,只有五百人屁滚尿流的逃了回来。
申养锐:“……”
虽说他没派出自己的精锐部队,但输得这么痛快也着实是过分了!
申养锐感觉丢脸,却也没有说些什么,这五千人只有一部分是他的兵,绝大多数都是原本梓潼就有的守城军,他派这些人出去也就是做做样子,顺便试探一下镇北军的实力,现在好了,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没有了。
神色严峻的他立刻就让人把原百福叫过来,同时吩咐原百福,也他把萧融带过来。
他同意原百福去掳劫萧融,打的不是让屈云灭退兵的主意,而是要给自己争取一个和谈的机会,他不打算把屈云灭得罪死了,同时他还想在萧融这里努努力,让萧融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这个计划是原百福——这个镇北军叛徒提出来的,不是他们。
这也是申养锐一直想把萧融关在自己这里的真正原因,他需要多方位的保留后路。
他觉得之前原百福不同意,是因为时间还没那么紧急,但这回已经火烧眉毛了,昨夜原百福是从近路回来的,就算那些追他的人马再慢,今日下午也该到了,原百福这时候还压着萧融不放,那就有些过分了。
他以为原百福应该识趣,结果申养锐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原百福不仅不交萧融,他都不去见申养锐了。……
关上门,屈瑾看着原百福这个十分安定的模样,他这心里越来越嘀咕。
他忍不住的对原百福说:“始终不把萧融交出去的话,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有异心。”
原百福喝了一口茶,然后淡定的回答:“那他们就说对了,我的确有异心。”
屈瑾愣住,他连忙问:“你改主意了?不当这江阳王了?”
原百福微微一笑:“不当了,江阳王有什么好的,我要当镇北王。”
屈瑾:“…………”
他震惊的睁大双眼,而原百福根本没看到他的反应,他还在自顾自的说着:“等屈云灭知道萧融已经到了梓潼,他定是要冲过来的,但他不敢冲城门,因为他怕萧融会出事,而这个时候,我就会带着萧融一起上城墙,我要让屈云灭看着,我是怎么杀了他这个宝贝的军师,等屈云灭变成一个疯子的时候,你在下面,把城门打开,用人命堆,也要把屈云灭的命给我留在这里。”
说到这,他又笑了一下:“等屈云灭死了,他手下的两万多人就不足为惧了,把这两万多人也杀光以后,下一个就是申养锐,南雍人都是废物,他们的人都没有骨气,届时定有许多人选择投降,如此一来,宁州便是我的了。”
“镇北军没了屈云灭,南雍也没了申养锐,那我想当什么王就当什么王,你说对吗?”
转头看向屈瑾,没从他脸上看到赞同的意思,原百福没什么表情的问他:“你觉得这个计策不好吗?”
屈瑾想露出个笑模样来,让原百福放心,因为原百福这时候的表情太吓人了,但他的脸仿佛已经僵住了,怎么都调动不起来脸上的肌肉,幸好他急中生智,直接大喊一声:“好!非常好,如此一来,屈云灭非死不可了!”
但原百福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他看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屈瑾完全不知道原百福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话,而这时候申养锐那边的人又来催原百福,原百福皱了皱眉,却还是放下茶盏,起身走了出去。
屈瑾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这,直到原百福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他才猛地站起来。
疯了,原百福已经疯了,那能叫计划吗?那是他的臆想!
后军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的,申养锐也不是一个废物,更何况暴怒之下的屈云灭,几千人都不一定拦得住他,鲜卑人能成功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神箭手,可梓潼郡什么都没有啊!
屈瑾不想死在这,更不想死在一个疯子的拖累之下,握紧拳头,屈瑾下了决心。
屈瑾快步朝监牢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重复。
活着,对,我得活着!
作者有话说:
第0120章 土楼
原百福的手下不让姚显说话, 但姚显要是能听他们的就怪了。
即使被威胁了,姚显还是把原百福这几天的行径说了个大概, 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要把萧融绑来,这问题姚显就是用头发丝想也想得出来,他怕萧融没有意识到,大声的对他重复了两遍。
“原狗贼定是想用你来威胁大王,萧司徒,你可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接下来气急的守卫就冲了进来,拿出鞭子对着姚显又抽又打, 萧融怔了怔,立刻撑着墙让自己站起来:“住手!”
但他已经不是这些人的上官了,当他们是一伙的时候, 他们尊敬他、惧怕他,当他们不再是一伙的了, 他们就会在萧融面前展现出自己野兽般的一面,残忍、毫无同情心、且听不懂人话。……
听到萧融的疾言厉色, 这些人互相看看,紧跟着便哄堂大笑起来,萧融也没感到羞恼,他快速的抬手,从自己脑后摸了一下。
把满手半干半湿的鲜血展现给这几个人看, 萧融盯着他们的眼睛:“有打人的工夫,不如去给我找个大夫。”
其中一人恶劣的嗤笑:“你已经是阶下囚了,我们凭什么给你找大夫!”
萧融:“凭你们的主子不想让我现在就死。”
说完, 他又向后踉跄两步, 像是站不住一样的突然摔坐到了地上, 看着他这个模样, 再想想原百福对他的重视程度,这些人还真犹豫了一下,派了一个人出去。
任何虐待行为,只要不是别人的命令,那都是凭着一股心气来执行,这股心气要是散了,人们也就不会再拳打脚踢了。
萧融打断了这人的注意力,他再看向姚显的时候,也没有那种必须折磨他的想法了,他再次狠狠抽了姚显一下,啐了一口,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监牢内部不知岁月,萧融既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他倚着后面的墙壁,慢慢观察这里到底有多少个守卫,八个,当着他面的就有八个,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
屈瑾找到了自己的亲兵,跟他们说了自己想要逃走的计划,这些人自然都听屈瑾的,说实话,眼下这个情况,没人愿意继续待在这里。
他一路快走,心里想着一会儿该怎么把萧融带出去,恰好他遇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大夫和那个守卫,得知是萧融主动要求看大夫,屈瑾心里一愣,顿时大喜。
他朝自己的亲兵递了一个眼神,当即有两人走到那个守卫身边,勾肩搭背的把他带到一边去,来到没人经过的地方,一人捂嘴,另一人下刀子,很快这个守卫就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接下来屈瑾亲自带着大夫进去,而战战兢兢的大夫看到他们谋杀守卫的一幕,都快要吓死了。
他是梓潼郡的野生大夫,不是申养锐带来的人、也不是原本属于镇北军的人,因某官员的老娘生病,他被强行带来给那位官家夫人看病,谁知一去不回,短短二十多日,他都不记得自己换了多少个上家了。
他能有什么话语权,自然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屈瑾要他进去以后就说这里太脏太臭,没法看病,他照做了。而那些守卫虽然狐疑,但屈瑾信誓旦旦的说他是原百福叫来盯着大夫看病的,原百福还说了,要是萧融出了什么问题,他就要这里的人全都以死谢罪。
萧融:“……”
萧融这段日子又没见过原百福,即使罪证挨个的往他眼前送,还有姚显在一旁补充,萧融对于原百福如今的疯癫模样也没有多少真实感,他只是觉得屈瑾这话有点怪,不管是叛变前还是叛变后的原百福,应该都不会这么说话。
但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别人可意识不到,原百福最近杀的人太多了,谁跟他出去谁就回不来,这些人是忠于原百福,但他们更怕原百福。
因此屈瑾顺利的把萧融从监牢里捞了出去,屈瑾一言不发的站着,他让自己的亲兵进去把萧融拽起来,而在萧融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以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姚显的伤也很重,给他也看看。”
屈瑾猛地看向萧融,而萧融同样盯着他,从他的眼神里,屈瑾意识到萧融可能已经发现自己的本意了,他没时间细想,他怕原百福去而复返,所以比起拒绝萧融,浪费更多的时间,他直接挥手,让亲兵把姚显也带出去。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那些守卫也不傻,他们没有待在原地等屈瑾把人送回来,而是留了三个,剩下四个都跟着屈瑾出去了。
屈瑾用余光观察着那几人,眼神越发的冰冷。
而萧融和姚显都被人押着,他们对视一眼,都感到了这些人竭力隐藏着的、平静之下的不安。*
屈云灭大胜,有人绝望,也有人高兴,那些人自然就是忠于王新用的后军。
他们做梦都想让屈云灭赶紧冲进城来,把他们尽数解救出去,这阶下囚的日子他们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王将军死了,数个副将也死了,如今姚都尉像头猪一样的被囚禁起来,而原百福还扬言要把他卖个好价钱,后军仿佛是一壶千滚水,不停地沸腾又冷静,人哪能承受这么多情绪呢,如果天天都活在这种情况里,再多的愤怒和仇恨都会变得索然无味,意兴阑珊之下,人们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破罐破摔。
要是南雍的将士,破罐破摔之后他们会觉得死也行、投降也行,反正怎么样都行;而镇北军不会这样,他们的想法是这种:我死也行,你死也行,反正只要有个人死就行。…………
另一边,原百福见到了申养锐,毕竟如今申养锐还是梓潼城的实际管理者,原百福就算不想再听这个人的话了,这个时候也需要再做做样子。
果不其然,见了原百福,申养锐脾气再好也按捺不住了,他朝着原百福大发雷霆,甚至想要动手把他扣押在这,然后让自己的人去把萧融带过来。申养锐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他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为什么原百福连见都不让他见萧融,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申养锐想不通,他也没时间想,这回原百福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他,而就在这个房间的气氛已经发展到剑拔弩张,申养锐即将下令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许多人急促奔跑的声音。
申养锐的亲兵猛地推开房门,对他说道:“大将军!镇北王攻过来了!他、他……”
申养锐愣了一下,推开这个亲兵,他径直走出去,这里是他的指挥室,在城中最高的三层塔楼上,离城门有一段距离,但视野最好,可以清晰看到城门的情况,也能看见驻扎在远处敌军的行动。
申养锐站在砖石堆砌的垛子边上,看到城门处有上百人举着一根厚重的圆木,正在猛烈的撞击城门,而城墙上本该有的弓箭手,此刻都已经横尸遍野。
镇北王在哪里?
申养锐茫然的找了一圈,才发现屈云灭在城墙的另一段上,每个胆敢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成了他那柄仇矛之下的亡魂,而在收割完两个人的性命之后,他突然抬头,满面戾气的看向这个塔楼。
申养锐跟他对视,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但屈云灭没有看他很久,只短暂的一秒,他就看向了申养锐旁边的原百福。
原百福搭在砖块上的手缓慢收紧,这样的他看起来似乎还好,但实际上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时候,屈云灭的声音传了过来,恐怖的就像是死神发言。
“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就屠了这座城!每个今日敢拦在我面前的人,我会带兵南下,杀光你们所有的亲眷!申养锐,要是萧融有半点闪失,我就在你面前把贺甫和孙仁栾做成人彘,你看我敢不敢做!”
没人怀疑他的话,屈云灭这么说了,那他就真的会这么做,用老婆孩子威胁申养锐,申养锐可能都不会太惊慌,但用皇帝和他所效忠的人来威胁他,申养锐的面皮顿时就抽搐了一下。
他都没注意到,屈云灭根本没提原百福的名字,因为在屈云灭心里,申养锐要是老老实实的,他还能给他留个全尸,而原百福,他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屈云灭挫骨扬灰。……
所以,城墙上杀掉萧融的计划失败了。
他了解屈云灭,他又不了解屈云灭,屈云灭没有胆小的待在城外等着他们开条件,他直接就冲了进来,现在开条件的人成了屈云灭,他让这群人用萧融的完好无损,换取家里人的一条生路。
被屈云灭吓傻的人不止塔楼上的这几位,还有刚刚跑上来抵御屈云灭的几十个南雍将士,他们就站在屈云灭面前,看到了他狰狞的表情、也听到了他犹如押着性命起誓一般的言语,他们呆了一瞬,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滚下了城墙。
这应该是全世界最血腥的狂欢了,后军的人得知萧融被绑,而镇北王已经来到了城内,他们不知道镇北军还在外面攻城,只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就不需要再听别的了。
大笑着、怒吼着、嗷嗷怪叫着,他们杀向身边的昔日同袍,原百福匆匆下楼的时候,他的人过来惊慌的报告他:“将军,后军的人反了!”
反什么反,人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追随原百福,但对着原百福,肯定是要这么说。
关于原百福在屈瑾面前说的那些话,那确实就是原百福的臆想,是如果一切顺利的不像真的,才会发生的那种事。原百福希望上天眷顾他,但要是没发生的话,他也不会怨天尤人,毕竟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想做一件事而已,让屈云灭痛苦就行了。
但现在最好的情况没发生,最坏的情况却发生了,听到后军反了,原百福脚步一停,但下一秒,他推开这个人,继续快步往楼下走。
申养锐快疯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原百福已经没了影子,他都没心思去追原百福了,一面让所有人出来抗敌,一面他又让自己的亲兵去把萧融带过来,不需要原百福的同意,甚至谁敢不同意,直接杀了他们!
如今萧融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了,申养锐安排好这些事,然后赶紧拿上自己的兵器,戴好盔甲,也要出去抵御镇北军。
把头盔扣在脑袋上的时候,申养锐脑袋还嗡嗡的,他不敢想象要是萧融没有安全回到镇北军会怎么样,屈云灭真要屠城?真要打进金陵?真要把陛下……
在申养锐心里,一百万人的性命都不如皇帝一个人金贵,人如草芥,死了还能再长,可皇帝,那是真龙天子啊。…………城破了。
老实说这一幕有点搞笑,一个正统皇朝的大将军、还有数万令南雍人引以为傲的申家军,如果今日他们覆灭在这,那史书上的记载真就跟笑话差不多了。
二分天下的时候,出兵去打益州和宁州,刚打下来没几天,因为听了别人的馊主意,引来了暴怒的镇北王和镇北军,最后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南雍元气大伤,由此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没有细节、比较平板的记载,看起来就已经非常可笑了,若是把细节加进去,那更是能让人笑掉大牙。
比如现在,原百福朝着监牢奔去,申养锐的人也朝着萧融奔去,双方在监牢门口打得你死我活,等他们终于冲进监牢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空了,一个人都不见了,那原本留守的三人在发现屈瑾久久没有回来以后,也出去找了,到处都没找到屈瑾的身影,又听说镇北军打进来了,他们回来拿自己的兵器,却正好撞见原百福从里面出来。
原百福揪着他们的领子问萧融去哪了,他们吓得不敢找借口,立刻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得知一刻钟之前屈瑾带走了萧融,原百福蓦地松手,身边的人都在朝他开口,七嘴八舌的说话,但他一句也听不见,因为耳鸣又回来了,它很吵,却也让原百福的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怔怔的,原百福看向一个方向。*
屈瑾不敢带萧融走最近的西门,虽然屈云灭就在那里,但申养锐和原百福的人也在那里,而且屈瑾不确定自己一下子出现在屈云灭面前以后,他会不会一刀就把自己砍了。
所以他带着萧融从南门出去的,而刚混出城门,萧融就突然身子一软,猝不及防的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萧融自己惊了一下,屈瑾更是无比震惊。
他不知道萧融体质上的问题,他还以为萧融真的被原百福打得不轻,快要死了,城中的动静也影响不到已经出了城的他们,离得那么远,他们根本听不见后面的声音。
屈瑾加快速度,他决定不和萧融一起回去了,把他和姚显送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他就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只要屈云灭知道萧融是自己放出来的,估计他就不会再一心想要抓到自己了。
只要活着就行,原百福接受不了自己地位降低,屈瑾却比他豁达一点,失败就失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想是这样想,但很可惜,人们想的和现实发生的,一般都对不上。
离南门越来越远,已经快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了,感觉再走一里就能把萧融和姚显扔下,而这时候,旁边的林子里突然也传出了跑马的声音,屈瑾一惊,下一瞬,原百福从林子里纵马闯了出来,他一个字都没说,就把屈瑾从他的马上挑了下来。
屈瑾连忙去抽自己的刀,而他刚摸到自己的刀柄,他就感觉头上有一阵凉风,等他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原百福朝他劈来的锋刃。
屈瑾的脑袋被削下来半个,萧融愣愣的看着这一幕,胃中有翻腾的感觉。
百闻不如一见,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强调原百福跟过去不一样了。
他们被团团围住,原百福的人手起刀落,不过眨眼间就把屈瑾的人也都杀光了,姚显和萧融他们没动,因为这两人比较重量级,就跟屈瑾一样,要留给原百福亲自处理。
姚显猛地挡在萧融面前,他看上去就跟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差不多。
所以就是这样了,苟延残喘了十几日,最终还是这么一个结局。
他的将军死了,他的兵死了,他也死了。
他徒劳的站在这,明知道自己谁也保护不了,等原百福杀了他之后,立刻就会去杀萧融。
这就是他的一生,窝囊且没用,等到了地下,他该如何面对王将军,王将军一定会骂他的,他——
“狗贼原百福,拿命来!”
姚显愣了一下,因为他听到了王新用的声音。
他震惊的扭头,不是幻觉,王新用真的骑马朝他冲了过来,他带着一队人马,一条腿僵硬的搁在一旁,另一条腿则不停催促马匹。之前攻城的时候,王新用就混在其中,不过没人看见他,毕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屈云灭身上,谁还会在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呢。
等城破之后,得知萧融不知怎么消失了,而原百福带着自己的兵逃走了,他自然而然就接过了追杀原百福的任务。
他一路怒气冲冲,谁知真的看到人了之后,这里居然不止原百福,姚显、萧融,居然全都在!
王新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震惊的人不止他一个,萧融也很震惊,但所有人的震惊加起来,都不如原百福一个人厉害。
看到王新用活着出现在他面前,原百福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从未像现在一般有着清醒的认识,原来被他杀的人还能复活,原来说过会站在他这边的人转眼就能抛弃他,原来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他什么都没有做成。……
发现王新用还活着,萧融都要喜极而泣了,可他没有放松这边的警惕,发现原百福的手动了一下之后,他瞳孔一缩,本能的便把姚显推到一边去了,朝姚显脑袋砍的刀,最后落在了他肩膀上,而发现自己砍歪了,原百福也没有再补一下,他迅速的提起萧融,把他放在马上,然后他就带着萧融钻进了树林里。
王新用大惊,自然是拼命追上,只是让身边的一个人离队,去救起森*晚*整*理倒在地上的姚显。
这种时候他根本无暇顾及姚显的伤势,要是让原百福在他眼前把萧融带走,那一切都完了。
王新用身边的兵马不是他自己的兵,而是当初高洵之派出去找他的那一百来人,王新用不是公孙元,所以再荒野求生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还是找回大路上去了,他一心要回去找自己的兵马,自然就跟那一百来人撞上了。
本以为能休息一下,谁知道刚到汉中就被当成闯城的贼人,明明他们穿的都是镇北军的铠甲啊。
等见到高洵之,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回不用休息了,他立刻再度上马,奔向梓潼城。
后军需要他来支撑,得知了这个噩耗的大王更是需要他来帮助,高洵之都不求他去拦着大王,只求他能帮大王快速拿下梓潼。
早点把萧融找回来,那什么都好说,要是找不回来,梓潼就只能血流千里了。
屈云灭还没屠城过,但那是因为他没这个机会,没人把他刺激到这种程度,所以他一向都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失控的屈云灭是会迁怒的,他会因为一个人迁怒一家人,自然也会因为一支队伍而迁怒一整个城池。
王新用身上还有伤,他那条腿都快不能动弹了,即使这样他还是紧紧咬着原百福不放,但原百福比他了解这片地方,他的骑术也比王新用强,王新用都已经脱离后面的队伍了,却还是抓不到他,而这时候,原百福突然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往更加密集的树林里钻,王新用被一根树枝打到,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腿脚不好,等他再爬上去的时候,原百福早就没影了。
后面的人迅速赶上,一部分人继续追向原百福,而有几个人赶紧下马查看王新用的情况。
“王将军,你怎么样?!”
“可恶啊,居然又让他跑了,他到底想去哪,再往前走就是益州了!”
“这下我们如何跟大王交代啊!”
身边的人七嘴八舌,而王新用只会愣愣的看着前面。别人还以为他这是打击过大已经自闭了,其实他还在反应当中。
是他眼花了吗?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看到萧融扭头对他做口型,说“别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原百福确实是冲着益州而去,他了解宁州,但他更了解益州,益州和宁州交界处,有一座废弃了已久的土楼,这是百年前异族管理益州的时候建立的哨塔,防的就是彼时的宁州人,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座建筑,就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毕竟过去太久,已经破的不能再破了。
土楼是土、木头、还有竹子建造的,那些异族的确挺厉害,能把竹子做的这么结实,百年过去还屹立在这。
离着几十里远的时候,原百福弃马步行,他押着萧融,随便找了一个民居,用绳子把萧融的手绑上,然后又挟持了一对年轻夫妻,用刀威胁他们跟自己一同上山。
至于之前跟着原百福的那些人,有的没跟上掉队了,有的被镇北军追上杀了,还有两个跟他到了这里,但原百福一从马上下来,他就亲手砍死了这俩人。
萧融抿唇望着原百福,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原百福想逃命,那他就该扔下自己,因为扔了自己他逃得更快,而且镇北军也不会一个劲追他了,既然他落魄到了这个地步都要带上自己,看来他还是有别的想做的事。
一路上萧融都默不作声,从白天走到天黑,终于他们到了地方,那对夫妻吓得不停流泪,他们以为自己今晚就要死在这了,谁知道原百福居然突然放了他们。
他们愣愣的看着原百福,后者要求他们按原路返回,不然他就还会找到他们俩,把他们一刀一刀的砍成肉泥。
这俩人抖如筛糠,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看着这对夫妻离开以后,原百福才一把揪住萧融的衣服,拽着他上土楼。
把萧融摔在地上,再用另一条绳子把他绑在二楼的一根柱子上,转过身,原百福开始布置这里,他把废旧的灯台擦干净,倒上他随身携带的灯油,用火折子将其点燃之后,端着灯台,原百福终于看起来正常一点了。
他问萧融:“你知道为什么鲜卑人挖了屈岳和伊什塔的骸骨,却没有挖屈东的么?”
萧融:“不知道。”
原百福笑了一下:“因为屈东是被鲜卑人引诱过去的,他们烧了那个草场,大火燃烧了整整两天,屈东早就化为齑粉了,他没有骸骨,自然也就不会被挖。”
萧融望着他手里的那盏灯台,他明白了:“所以你想用同样的方式烧死我,这样才能把屈云灭刺激的更严重。”
这样一来,原百福为什么要让那俩人原路返回也就显而易见了,他想把屈云灭引过来。
原百福微笑:“对,我不明白屈云灭为什么这么在乎你,但他在乎你,这可真是太好了。”
萧融也笑:“傻/逼,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呢。”
原百福:“……”
作者有话说: